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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才女——石评梅传》作者:柯兴

_24 柯兴(现代)
  “有的有的。”
  “那好,马上用你的车,把她送到医院抢救!”
  吴能脸上显出极其为难的表情:
  “小姐,把这里的人拉出去,鄙人不敢!不过,小姐您放心,我马上去把医生请来,救护那位同学,一切由我个人负担!”
  胖大员说着赶忙走出大院门,上了汽车。
  评梅以为他会借此机会溜之乎也,谁知过了一会儿,那胖大员果然请来一位医生。
  医生给那位同学打了一针,她才呼出一口气,缓了过来。医生又给她仔细地诊断一番,说是内伤很重,头部也有轻微脑震荡。
  评梅又让吴能请医生给院里负伤的同学,都给上上药,包扎包扎。评梅自己也动手帮医生的忙。一直忙到快天黑,才算给院里所有受伤的人都简单地包扎了一遍。
  然后,评梅又动员跟她进院来的那些小同学,回家拿些吃的,衣裳什么的,来援救女师大被抓来的同学,因为一下雨,她们的衣裳都湿透了。
  补习科里被困了十三个人,地检厅里关押了七八个人,还有四五个下落不明。这些人大都被打得体无完肤,奄奄待毙!
  评梅领着那些小妹妹们,都给她们送了吃的,送了衣服。
  评梅忙完这一切,回到家,已经快夜里十点了。
  桌上放着庐隐寄来的书和一封信。评梅没有立即去拆开它们,她坐在桌前,把头埋在两掌之间沉思着。
  想想那座红楼绿柳的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大学,想想中国女子奋斗解放数十年,如今都被黑暗吞噬,化成泡影,落到这般惨不忍睹的田地!想起来,不仅令人伤心浩叹.也真叫人悲痛欲绝!
  评梅看看书桌上君宇的遗像,想想这些天来女师大的学潮斗争,她心头一阵心酸,喊了声“字哥——”!便趴到桌上,禁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住了声,起来洗把脸,感到饥肠饿肚,这才想起原来从午饭过后到现在,还滴水末进呢!
  可巧,林家夫妇敲门进来了。大约刚才评梅的哭声把他们给惊动了吧?
  林师母手中托了个小方盘,方盘上放着四五块水晶绿豆糕,跟在林砺儒身边。这时,她把小方盘放到桌子上,笑道:
  “评梅,跑了一天,准是到现在还没吃东西。你身子骨弱,年纪又轻,看饿坏了。快吃吧,先垫垫,明儿白天再热汤热饭地好好吃一顿。”
  林砺儒也说:“评梅,可得注意身体呀!让雨淋了一天,吃完,早点休息吧!”
  评梅谢过之后,林家夫妇仿佛像对自己待字闺房的亲生女儿,又千叮咛万嘱咐一番,这才回到自己的房中。
  评梅吃点东西,又精神了许多;想想今天女师大的惨剧,实在是愤恨难平,怎么也睡不着。索性下床,展纸握管,挥毫写了《女师大惨剧的经过》几个字的大标题,给“妇女周刊”写第二篇揭露女师大风潮真相的文章。
  写完,评梅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觉得开头部分只是一般地叙述事情的经过,太软,于是又在旁边重新改写了一段,——
    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了这幕惨剧:而我们贵国
  的教育确实整顿得肃清了!真不知这位“名邦大学,负
  笈分驰”的章教长,效法哪一名邦,步尘哪一大学:使
  教育而武装?
  全文写完,她琢磨琢磨,又在结尾加上两句,——
    我们永久纪念这耻辱,我们当永久地奋斗!这次
  惨剧是我们女界人格的奇耻,同时也是中国教育破产
  的先声!①
  --------
  ①《女师大惨剧的经过》一文,评梅当夜十点半写完,三天后,1925年8月26日,便发表在《京报副刊·妇女周刊》上。
  写完《女师大惨剧的经过》,评梅才拆开庐隐的邮件。书,是庐隐最近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集《海滨故人》。庐隐在信中向她最好的朋友评梅,介绍了自己的工作生活情况。她还告诉评梅一个令她惊喜的消息:她已经和郭梦良在上海一品香旅社,举行过了婚礼!评梅,你不责怪我吗?
  评梅没有忘记,她和庐隐从女高师毕业,中秋之夜,她们在梅案草亭举行菊花面“宴会”。那时,她们俩就曾发誓,终生抱独身主义I可是当时评梅就想:庐隐的心底里,潜伏着不甘雌伏的雄志,一旦被万缕柔情来缠缚,她很快便会抛弃独身主义!看来,庐隐已经被郭梦良的万缕柔情缠缚住了!到底,庐隐放弃独身,毅然赴上海举行婚礼了!唉!
  细细想来,庐隐是对的,我不该责怪她。她是在追求人生的幸福,真正的爱情,才抛弃“独身”的2我为庐隐与郭梦良南下送行在车站上,曾对她说过:庐隐,我佩服你,你是英雄,你胜利了!我真不如你呀!
  现在想来,我自己就是因为太脆弱,太犹豫,太愚昧,既害了自己又害了别人的!落得一腔悲痛,满腹悔恨,抱恨千古!
  哦哦,庐隐,我的朋友,我支持你在创造新生命!我们一样是博不得旧社会的同情,又何必让旧礼教耻笑我们是不勇的叛逆者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刹那间稍纵即逝的青春和爱情,你要用你的力量捉住她,系住她,不要让她悄悄地过去,徒自追悔!庐隐,我已深知自己前尘之错误,我愿警告你,万勿再以生命作最后之抛掷,而遗悔终生!
  评梅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这几句话,她要把它们写到信里寄给庐隐。她还要把它们写到日记里,做为永久的纪念。
  评梅给庐隐写完信,便拉开抽屉,拿出她那本红皮日记本。在日记本的扉页前面,夹着她检收君字遗物时发现的那片红叶。她每天都要看看它。那红叶寄托君宇真挚的爱情,诚如君宇的一颗鲜红鲜红的心!
  唉!过去我不认识这颗心,如今认识了,我便不再丢弃它,我愿把这片曾经属于我又退回去的红叶,带到我的坟墓,陪我一同入葬。
  评梅呆呆地看着红叶,呆呆地冥思静想,不由得拿起笔,在日记上写下几句以君宇的口气责备她的诗,和她自己的心里话,——
     姑娘!你不认识我的心,
     只为了你被虚荣蔽蒙;
     我除了此心,再无珍贵的
       礼物馈赠。
     愿,愿有一天虚荣的粉饰
       剥落成灰烬,
     姑娘!我的心,或能在
       你灵魂里辉映?①
  --------
  ①这是评梅《浅浅的伤痕》诗中的一节,写于1926年12月4日女师大附中白屋中。最早发表在《世界日报·蔷破周刊》第四号,1926年12月7日
    君宇,你也许想不到,你如慧星般迅忽短促的
  生命,你如闪电般壮丽辉煌的人生,你的英雄侠骨,你
  的儿女柔情,终于在我的灵魂里得到了辉映!你生前
  希望于我的,你没有看到,你死后我做到了!
    你想不到,在你死后却激励着我这样,一个柔弱
  的少女,去寻觅你遗下的足痕,去追随你走过的路:这
  就是我追求到的真实的生命!
    君宇,你生前没有得到的。我将使你死后获得。你
  我都是信仰爱情专一、有永久性的青年。我愿在一个
  杯里沉醉,在一个梦里不醒!
    假如我的希望化作了灰,我便将这灰包裹我的一
  生。至死不悔;假如我的希望跌落在深涧,我愿我的
  心化作月亮,永久不离地照着这深涧;假如我的希望
  陷进了坟墓,我愿我的灵魂化作你坟头的松柏,永世
  伴你青翠不凋!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在人们沉睡的时候,大雪已经悄悄地把古城披盖起来。屋顶、树枝,一切都是白色,仿佛粉装玉琢的一般。
  天光微明,石评梅从梦中醒来。
  今天是礼拜日,本来可以贪睡一会儿,但她睡不着,躺不住。自从高君宇死后,她每个礼拜天,必然要到陶然亭畔高君宇墓前,去哭君宇。从不遗漏一次!
  评梅一起床,走到窗前,拉开窗帷,呀!大雪正纷纷扬扬,下个不停。
  炉火已经上来,屋里温暖如春。雪天,假日,可以在炉旁与知心朋友谈天说地;可以与情侣谈情说爱;可以逗着娇儿玩耍;可以沏上香茶一杯,手里织着毛活,膝上放着本开打的《精神与爱的女神》,边织边看。
  可是,评梅倚在窗旁,望着外面纷飞的大雪却想着荒郊野外的君宇。礼拜天,是她凭吊君宇的日子,她必须去!即使雪再大,天再冷!
  她想起秋天枫叶正红的时节,秋风秋雨惊醒了她的秋梦,他去陶然亭哭君宇的情景。
  那天,她掌着伞,坐在锦秋墩的山坡上,久久地不想离去。仅仅是两年前,高君宇是把他的爱,写在红叶上寄给她的。今天,叶正红、秋将去,她回赠给君宇什么呢?当然不是高旷的秋野,不是清爽的秋云,不是冷涩的秋月,不是幽寒的秋林,不是美艳的秋菊,不是凛冽的秋风。
  不!不是这些!
  她要回赠的,还应该是红叶,是包裹着一颗鲜红的、跃动的心的红叶!她要把思念,把悼亡,把忏悔,都寄托在红叶里,回赠君宇!
  坐在锦秋墩山坡上的评梅,两眼倾向前方,木然呆坐,凝神默想。她看着晚霞泼洒在碧水池塘的芦苇荡上,看着月儿照临到孤坟野家的林间。她从细雨蒙蒙坐到云散天晴,从白天坐到黄昏,从黄昏坐到星星缀满深蓝的天。她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动不动地木然呆想。
  其实,她的思想,她的感情,她的悲绪,她的灵魂,正凝聚着更深沉的哀思,更深沉的爱。这深沉的哀思和爱,在叶红时的陶然亭畔,在她的心底里,熔铸成诗句,她要写到红叶上,她要交给征鸿,她要寄给远逝的英魂。
  那红叶上,有旧时的梦影、秋痕,有今日评梅的一颗哀伤悲痛的心,——
  狂风刮着一阵阵紧,
  尘沙迷漫望不见人;
  我独自来到荒郊外,
  向垒垒的冢里,扫这座新坟。
  秋风吹得我彻骨寒,
  芦花飞上我的襟肩,
  一步一哽咽,缘着这静悄悄的芦滩,
  望着那巍巍玉碑时,
  我心更凄酸!……
  听白杨萧瑟声音,
  似你病损辗转的呜咽!
  看袅娜迎风的垂柳,
  似你病后微步的身影:
  想起来往事历历犹疑梦,
  谁信,荒郊外建看你的新坟。
  ……
  只有你坟头供着鲜花,
  黄昏时还彷徨一个青衣女郎。
  伟大的事业虽未成,
  这一页哀史里,你却是多情的英雄。
  日落了,墓地更幽静,
  一轮秋月真凄清;
  这是一幅最美的景,
  这是一控最深的情。
  在这荒郊外,新坟上,
  印下个袅娜人影。
  狂风刮着一阵阵紧,
  尘沙迷漫不见人;
  几次要归去,
  又为你的孤冢泪零!
  留下这颗秋心,
  永伴你的坟莹。①
       ——叶红时在陶然亭畔——
  --------
  ①这是评梅“叶红时在陶然亭畔”所写《扫墓》一诗,1925年12月20日发表在《京报副刊·妇女周刊》周年纪念特号上。这里是节选。
  大雷,依旧在飘飘洒洒地降落。
  窗外的世界,一片皆白。
  评梅站在窗前,想着秋天去陶然亭畔扫墓的情景,望着窗外弥漫的大雪。她由这活的生动壮美的人世间,想到了郊野荒冢里的君宇。
  大雪纷飞,地冻天寒,路断人稀,城南荒郊,会更加冷寂。她不能让君宇一个人孤独寂寞,她要去陪伴他。
  评梅赶忙梳洗完,穿上一件黑平绒的皮袍,围上一条白色毛围巾。没有吃饭,在林家人还没有起床之前,便悄悄地离开家。临走到门口,她回头朝桌上高君宇的遗像望了望,心中默默地说:
  “君宇,等着我,我就去,我去陪伴你!”
  然后,她带上门,离开暖烘烘的小屋,离开石头胡同,走向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里。
  寒风苦雪,无情地扑向她身上,拍打在她的脸上。西单牌楼上,镶着银白的雪边。几个国民军和段祺瑞执政府的军警,正站在牌楼旁边争论什么,——是为上月底,在神武门前和天安门举行的推翻段祺瑞政权示威大会引起的吗?一个露着棉花的小乞丐,正向稀稀拉拉的行人,伸手乞讨。
  “大姑,行行好吧!”见评梅走过来,小乞丐撂下拒绝施舍的“施主”,赶忙转向评梅,“大姑,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评梅还在边走边沉思中。小乞丐的哀叫声把她惊醒,她有些过意不去,赶忙掏出些钱,给了他。她嗫嚅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唉!黯淡阴森的死城,污秽恶浊的古都。一边是灯红酒绿,一边是沿街乞讨;一边是军阀的野蛮统治,一边是民众的反抗;黑暗与光明,火与血,充满了这个伟大而又衰败的古城!
  评梅走着,想着,默默之中只有脚下积雪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响。
  突然,传来一阵嚎陶大哭的声音,和喇叭的长啸哀鸣声。评梅抬头一看,雪幔中,依稀可见宣武门上白雪粉饰的高高城楼和下垂的流苏,门洞里,正走过一群模糊的人影。
  哭声渐近,街市肃穆。
  除了正在奔跑的洋车夫,推车的小商贩、行人,都躲到墙边,和站到柜台外面各商号的伙计们一起,看着远远过来的那群送葬人。
  送葬的人群,最前面,是一个身穿红锣衣,头戴红锣帽,手提一面大锣的人。大锣或快打,或乱捶,旗牌执事便按锣声或快或慢地行走。大概,这就是所谓“在家不听父母话,出门但听一声锣”吧?
  接着,是两个手举丈八长喇叭的吹鼓手,呜呜咽咽地吹着,使这原本悲哀的气氛,增加了许多沉重的成份。
  在大杠的前引中,一群雇来的穷孩子,打着白雪柳和引魂幡,走在扛幡的孝子两旁。今儿咯他们把亡魂引上西天,便能挣到一顿饱饭呢!
  在打幡的孝子前面,走着一个身背大串纸钱的人,手拿一沓纸钱,一路走,一路撒。大约,不如此行贿,不破费些买路钱,野鬼便要半路阻截亡魂,不让上西天哩!
  几十个杠夫,抬着一具大红缎罩着的黑漆棺枢,缓缓地走过来。评梅见了,心中不觉一惊!春天,高君宇不正是装在这里给抬走的吗?一装进这里,人天便永远相隔。这里,装着死亡,装着恐怖,装着过去的欢乐,往昔的绮梦,装着让活着的人回肠荡气、牵肺挂肚的悲痛和哀伤!
  棺柩后面,是五六辆驴车,一些穿孝服的老老少少的女人们,坐在车上哭嚎。悲哀的哭声,呜咽的喇叭声,混杂成送葬的哀乐,牵动着路旁雪地里人们的心。
  评梅的心,一阵阵的颤抖。春天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哭泣着,把高君宇送到了陶然亭畔。唉!
  评梅沉浸在今天和往日的悲哀里,低着头,默默地朝前走去,不觉已经过了宣武门的门洞,上了护城河上的石桥。
  桥南一队骆驼,迈着缓慢的步子走过来。清灵悠远的驼铃声,在这漫天茫茫的雪地空间,鸣响着,回荡着。
  评梅靠到桥边,让骆驼队走过,然后回身望着护城河,
  护城河已经封冻,两岸的垂柳只剩些挂满雪串的枯枝。寒雪,疏林,驼铃,冰河,令人平添一缕愁丝,几许凄凉!
  也许,是刚才送葬的人群,使她联想到春天君宇的死,勾起了她沉痛的哀伤,评梅的头有些眩晕。她心里有些害怕,在这空寂的茫茫雪天里,如果昏厥倒地,只有冻僵,只有冻死!
  死了,谁还去陪伴君宇,谁还去哭君宇?她极力使自己镇静,别昏厥,别倒下。她扶住石桥栏杆,闭上眼,静静地站着,让自己沉沉心,稳稳神儿。
  待了一阵子,当她睁开眼的时候,恰巧看见了一辆洋车走在桥上。评梅雇了车,车夫掉转车头,下了石桥,向南走去。
  过了一会儿,评梅好了,刚才的昏厥已经过去了。她这才发现拉她的车夫,居然是个六十开外的老人,戴个破毡帽头儿,下面露着白发,左腿还瘸一拐的。在风寒雪雾里,躬着原本已经佝偻的身躯,蹒蹒跚跚地往前走着。
  评梅突然想到山城中年已古稀的老父。如果眼下拉车的是自己的父亲,她也能安然地坐在上面吗?眼下也是一个老态龙钟的白发老人,她怎么忍心,让他拉着自己这样一个正当韶华芳龄的青年女子呢?
  评梅不觉一阵脸红心跳,忙叫停下车,走下来。那拉车老人的脸上,显出一种哀怜的表情,莫名其妙地看着评梅。评梅加倍地给了他车钱,嘴里喃喃地低声说:
  “对不起,对不起!老伯,您走吧,您走吧!”
  老车夫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感激的,带着苦痛的惨笑,操起车,又蹒蹒跚跚地走了。
  砭骨的寒风刺脸,大雪仍旧不紧不慢地下着。评梅冒风踏雪,独自往陶然亭走去。
  过了三门阁,天地一片皆白。远远地看见缀着雪花的大片芦苇,犹如八月的芦花,满是洁白银亮;“逍遥觞咏,其乐陶然”的陶然亭;十里芦花荡畔的龙泉寺;庄严典雅的古刹慈悲掸林,也仿佛是白色的宫殿,白色的庙宇,白色的亭台楼阁。
  过了小桥,已经隐约可见:大雪覆盖下的慈悲庵高大的屋脊。陶然亭的一角红墙,龙泉寺山门的琉璃飞檐,高耸凸出的窑台,君宇坟前的白玉剑碑,以及成片的树林。
  往日,评梅来到这里看到的,是黑窑厂和南下洼子四周的累累荒冢,萧萧芦苇,显出几多凄凉,几多可怖。如今,全都被大雪覆盖了。大地一片皆白!
  那一堆堆的坟茔里,不但有高视阔步、昂首赴刑场的英雄豪杰,也有蒙受屈辱、卖笑迎奸的风尘女子;不但有红颜少女,美貌才郎,也有无家可归、倒毙街头的乞丐。如今,全都被大雪覆盖了!连当年的欢爱,今日悼亡的悲哀。也都让大雪遮盖住了!
  眼下,没有一个人来过,没有一个脚印,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一片白茫茫。只有身穿黑绒旗袍、围着雪白毛围巾的少女,孤零零一个人,踏着迷漫无际的大雪,来到这旷野荒郊,凭吊她死去的情人。
  评梅来到君宇的墓前,把她从家里带来的一束红梅,放到墓碑前的正中,又恭恭敬敬地鞠了三鞠躬。然后,用她那双凉浸浸白嫩纤细的小手,无限亲切,无限哀痛地抚摸着那块高大的石碑,抚摸着石碑上每一个字。然后,一下抱住石碑,低低地唤着君宇的名字,——
  宇哥!宇哥!
  我来看你,我来伴你了!
  宇哥!我和一切冷酷残忍的恶人一样,是我害了你!我知道,我的千行热泪,抵不上你的一滴血!在这冰雪弥漫、数九严寒的日子,我将天天采在你的墓前,深深地忏悔!
  宇哥!我知道你冷,我知道你寂寞,我来温暖你,我来陪伴你了!
  宇哥!你生前是我生命的盾牌,灵魂的主宰,死后我陪伴你的亡灵。陪伴你看陶然亭的幽美晚霞,听陶然亭的芦荡萧萧;陪伴你猜度陶然亭静夜的神秘,分享陶然亭的寥阔,凄清!
  宇哥!我和你说笑,我和你拥抱,我和你相依相偎,我和你长久地亲吻,我和你一起度我们生前不曾度过的甜美生活!
  宇哥!宇哥!
  一滴滴的热泪,一声声的哀泣,融汇在一起,滴落在高君宇的坟头,把墓碑前的雪地,化成了两个深深的雪坑。
  哦,纷纷扬扬的大雪,你掩埋了幢幢房屋,你掩埋了座座,坟茔,你掩埋了一切美的,你也掩埋了一切丑的!哦,大雪,你把我这罪恶的使者也掩埋了吧!掩埋在这荒郊坟茔里,陪伴我的宇哥!
  雪停了。风停了。
  评梅不知在高君宇墓前待了多久,手冻僵了,脚冻木了,浑身感到寒冷,颤抖。
  她仍旧不想走。
  自从君宇死后,这一抷黄土就是他的殡宫,不管酷暑严寒或是春夏秋冬,不管游人熙攘或是空寂凄清,这里永远是他一个人。评梅要多待会儿,特别是在今天这样的时候。
  突然,嘎吱嘎吱!
  一阵脚步声传来。
  评梅侧脸一看,是一位银须飘拂的老和尚,腋下挟着一把黄色油布雨伞,手中数着一串长长的褐色念珠,边走边蠕动着嘴唇,似乎在念叨什么。道貌伟然,颇有神仙的飘然之态,目不斜视,面无表情,自管走自己的路。仿佛天下的纷争,银白的世间,与他毫无干系,他自管朝这边走来。
  看看老和尚走过来了,评梅忙用手帕擦擦泪眼,准备离开君宇的墓。他不朝这边走来,评梅也要离开这里,因为老和尚已经惊破了她如醉如痴的哀伤,惊破了她如泣如诉的悼亡。
  评梅蹲下身,在铺满厚雪的碑前供石上,用手指写了三个大字,——
           我来了!
  然后,她慢慢地站起来,凝视了一会儿放在墓前的那束娇艳怒放的红梅,和那三个大字,便缓缓地走开了。
  来时的足迹,早已被大雪覆盖上了。评梅重新踏着棉絮似的厚雪,走上了小桥。当她站在桥上,转身朝着高君宇的坟墓眺望时,蓦然发现,刚才那个老和尚,现正站在君宇的坟前,手合十字,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评梅心头一怔,很是纳罕,思忖了半晌,想不出道理。于是,她转过身,走下小桥。
  评梅刚刚走下小桥,迎面正站着一个青年,——北大的黄心素。评梅的心,又是一怔。
  “石小姐,”黄心素抢上两步,关切地说,“石小姐,苦了你了!”
  评梅淡然一笑:
  “不,和君宇在一起,我不感到苦!”
  说不出为什么,黄心素听了浑身禁不住一阵战栗,愣愣地看了评梅一会儿,叹口气,掉转身,随同评梅往回走。
  “素君,你什么时候来的?”评梅淡淡地问。
  “在你来的时候。”
  评梅一份,看了看黄心素那张英俊而又带些忧郁的面孔,看了看他身上厚厚的积雪,仍旧淡淡地问道:
  “为什么现在才露面?”
  “不想惊动你。”黄心素阴着脸说。
  “一直等到现在?”
  黄心素点点头。
  “就你自己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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