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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才女——石评梅传》作者:柯兴

_19 柯兴(现代)
  此时此刻,她非常想见到君宇,非常非常地想,希望马上见到!只要君宇不死,我什么都可以放弃,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答应他!
  但是,夜,正深沉,万巷死寂,连整个宇宙都在冥冥地死寂之中。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到医院去告诉君宇,说她决定放弃“独身”了呢?
  她关上门,走进屋,冷不丁看见了墙上贴的君字送她的《陋室铭》横幅,和横幅旁边的圣母玛利亚祈祷图。她一下跪倒床边。两臂伸到床里,头埋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那一头乌亮乌亮的黑发,顺着白玉般的脖颈滑到床单上,随着她抽搐的身躯,微微地抖动着。
  啊,君宇,我要跪在你的面前忏悔!我要告诉你,是我害了你!是我扼杀了你的爱情,扼杀了你年轻的生命!我知道忏悔了,君宇!
  我是旧观念旧礼教的叛逆者,我又是它的牺牲者!我害了自己,也扼杀了自己的爱!啊,君字,我悔恨,我抗争,我要重新安排自己的命运!在‘五四’反封建的大潮大浪中,虽然我在山城,你在京都,但我们毕竟都是弄潮儿,都是站在这大潮大浪的顶峰,首先向封建的古堡发起冲锋的猛士,最先撕破封建礼教千年古旧的残梦!
  啊,君宇,我要告诉你,我要把一腔炽热的爱,满腹眷恋的情,连同我自己,统统交给你。我们结婚,我们成家,我给你生儿育女,我让你享受天伦之乐:我不让你再飘零湖海,一身萧然!我不让你再自居陋室,独身一人,没有温暖,没有柔情,没有爱!
  北京著名的女作家石评梅,1925年3月5日凌晨,在整个古都仍旧沉睡末醒的时候,在西城石头胡同13号院的一间屋里,跪在床前,沉浸在悲哀中,经受着感情折磨的痛苦。这样过了许久许久,评梅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帷,倚在窗户旁边,向着茫茫无际的夜空,黯然凝望。
  评梅就这样站着。盼着天明;就这样不眨眼的,默默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直盼到古都苏醒,盼到天将亮。
  3月5号天一亮,评梅就到学校了,没有吃饭。她对待教育事业,向来是满腔热忱,讲课一丝不苟,严肃认真。可是今天,她却常常走神儿,精神恍惚,语无伦次。她怎么强迫自己集中精力,讲好这堂课,可是不行。女学生们也感到纳闷儿,不知她们亲如大姐般的石先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下了课,回到主任室的白屋子里,评梅立刻往协和医院给兰辛打电话,未打通。打了好几次,也未打通:
  评梅在白屋里焦急地走来走去。从昨夜奇怪的梦,到今天怎么也打不通电话,她仿佛预感到什么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她不再打电话,她反而害怕打通电话:她也不再焦急。她反而产生一种奇特的平静!
  她终于冷静下来,凝神静气,坐到椅子上,把头深深地埋在两手之间。她用自己那双凉浸浸的手,摸摸自己的心房.原来平静的假象外表,却掩饰着一颗跳动得更加激烈的心。
  她想哭,无泪;想叹,无声。她只是呆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像是一个没有性灵的泥塑雕像。
  屋子里寂然无声。时针仿佛已经停摆。空气仿佛已经凝固。她被巨大的悲哀,和深深的惶惑整个地攫住了:她的心像是浸在冰水盆里,觉得彻骨的凄凉,阴冷。她突然产生一种恐怖的感觉,一种绝望的悲绪。
  要不是下了课的学生们,在操场玩耍嬉笑的声音传进白屋,说明宇宙仍旧在运转,人世仍旧存在,评梅大约会以为世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呢!
  高君宇要在她身边就好了。他那颀长的沉稳身影,他那音乐般浑厚动听的声调。总是给人一种力的感觉。——一种因为高洁纯美的爱,所产生的令人宁静的力,这种力,能消除你的悲痛和哀伤;一种因为真挚诚实的感情,所产生的令人信赖的力,这种力,能平复你的恐怖和绝望;一种因为丰富深湛的智慧,所产生的令人勇猛的力,这种力,能除祛你的惶惑和弱软!
  可是,君宇现在到底怎么样啦?君宇,你可知道,一个少女的全部身心,她的每一缕愁丝,每—束恋情,都在为你的生命担忧吗?
  哦,我的君宇!
  “砰”!
  砰然一声,伴随着墙上老式挂钟一点整的敲击声,门猛地被推开。
  是陆晶清!
  评梅一下站起来,疾步抢上前,抓住小鹿的两只手,急切地等她开口,——告诉评梅一个消息。是关于君宇的!
  但是,评梅看出小鹿的眼睛里,也有悲痛和哀伤,而且不亚于她;也有恐怖和绝望,和她一样;也有惶惑和软弱,而且有甚于她。
  小鹿脸色惨白,嘴唇颤抖,连声音也变了调:
  “梅姐,兰辛叫你去!”
  “在医院?”评梅抓起围巾,“走!”
  “不!在乃贤家。”
  “为什么在那?”
  “不知道。”
  “什么事?”
  “不知道。”
  评梅抓着小鹿的手,更紧:
  “别瞒我,说呀!”
  小鹿摇摇头,嗫嗫嚅嚅地说:
  “我……我也不知道,你去他那里……就……就知道了。”
  大约这时,评梅已经确信了她的不祥预感。但是她突然变得异乎寻常的镇静从容,她指着桌上早已摆好还没有吃的午饭,对小鹿说道:
  “小鹿,你大概也没有吃饭吧?你吃了饭,我们再走!”
  小鹿带着一种愤怒的神情,凶狠地瞪了评梅一眼,一句话也不说,拉着她就往外走。
  琉璃厂街,师大附中的大门口,一辆马车停在那里。街上狂风猛烈不睁眼,黄沙弥漫不见人。啊,北京春天粗烈的风沙呵!
  那匹马,在风沙中摇着头,甩着尾巴,刨着蹄,一声声的嘶叫着。评梅随着小鹿上了车,她们谁也不说一句话,谁也不看谁一眼。不敢说,不敢看。马车过了西河沿,评梅终于忍不住,扭过头来问小鹿:
  “小鹿,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君字死了?”
  小鹿把脸埋在围巾里,蜷伏着,缩在马车的犄角,不动,也不回答。
  评梅用胳膊肘捅了捅她,有些生气:
  “说话呀,哑了?”
  评梅多么希望小鹿告诉她的,是对她的预感的否定!可是小鹿仍然把脸埋在围巾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有肩膀在使劲地抽动。她已经哭了!
  评梅一切都明白了,她终于晕倒在车上。
  邵乃贤住在骑河楼。马车到了骑河楼停下。这时乃贤、乃贤的妻子菊姐,早已经等候在大门外。
  小鹿扶着评梅下了车。
  看见评梅,邵乃贤脸上挂着霜,乐不出来。装不出笑:
  “评梅,你来了?好,走,进屋去说。”
  他的话还没有落地,菊姐却控制不住地跑过去,一下把评悔抱住,惨痛地喊了声:
  “梅——妹——!”
  一天来的预感被证实了!一切都明白无误地被证实了!——君字真的死了!
  呵!君宇!君宇!我的君宇!
  评梅叫了声“菊姐”!便瘫在菊姐的怀里,昏厥了过去。
  邵乃贤狠狠地瞪了菊姐一眼,一下抱住评梅。小鹿、菊姐帮忙扶着,抬着,把评梅弄到了屋里。
  淮也没有想到给马车夫付钱。那车夫想喊,想要,看到这种情景,同情地叹口气,摇摇头,终于赶着车走了。
  狂风怒吼。天悲地惨。昏黄的愁云,低低地压在古城的上空。道旁林荫路上。杨槐枯干的树枝,被刮得东倒西歪,发出阵阵地哀嚎.呻吟。粗烈的风沙,敲打着京城里每一户的门窗,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它给古老的北京,增添了多少凄凉,多少痛苦!它仿佛向每家每户,报告了一桩正在发生的令人悲痛的噩耗!
  屋里,昏厥过去的评梅,仍旧没有醒过来。人们忙成一团,乱成一团,呼叫的,掐人中的,摇动胳膊的。过了半个时辰,评梅才慢慢地睁开眼,醒过来。人们高兴地叫着:
  “评梅。评梅!”
  “你到底醒过来了!”
  评梅看看屋里的人,围着她;看她醒过来又高兴地叫着,喊着。她想起来了,她为什么躺在乃贤家里;想起来了她刚才昏厥是因为君宇真的死了!哦,君宇,你果真死了吗?你果真离开我而远去了吗?
  突然,评梅放声大哭起来。
  小鹿、菊姐一面劝她不要哭,看哭伤了身子;一面也陪着她哀泣,流泪。
  邵乃贤说:“不要劝了,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会儿吧!”
  是啊,让她哭吧,让她把一直憋闷在心里的哀伤悲苦,统统都哭出来吧!让她把爱和恨,变成痛哭和哀嚎,统统都释放出来吧!不然,她会憋坏身体,憋出病来的。二十三岁的姑娘从来没有这样嚎陶大哭过。她哭得那么坦白,哭得那么天真。哭得叫人心碎肠断!
  哭了一阵子,她终于止住了。微合着双眼,静默地躺在那儿,动也不动。细碎的泪花,沾在她长长的眼睫毛上。白玉般皎洁的面庞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她显出一种极端庄,极纯真,极柔静的美来。
  这时,兰辛和高君宇的另外几个朋友,来到骑河楼邵乃贤家里。
  他们劝慰了评梅一阵,告诉她,下午五点,给君宇入殓。天黑前,必须把棺材送到庙里去。
  评梅看看表,时候已经不早了,便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擦擦脸,就要走。
  邵乃贤怕她见到君宇的尸体,棺材,再伤心难过昏厥过去,因此劝阻她,不让她去,说一切全由他们办了,你完全可以放心。
  可是不管怎么说,评梅坚持要和君宇的遗体告别,坚持一定要亲眼看着他入殓,要亲自送他到庙里,谁说也不行,谁劝也不听,她非要去不可。最后,还是小鹿站在评梅一边,同意让她去,并说把评梅交给她照顾,人们这才答应。
  评梅问了兰辛,才知道:君宇是凌晨两点半钟去世的。这正是评梅夜里梦见君宇手拿一束白梅,来看她的时候。
  唉!那时,评梅哪里知道,那正是高君宇的灵魂,来向她告别的呀!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石评梅他们到了协和医院,刚刚走进接待室,便看见高君宇的胞弟高全德,正站在墙边低声地哭泣。全德看见他们进来,喊了一声“梅姐”,便跑到评梅身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家住山西静乐县峰岭底村、随着哥哥来到北京的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哥哥死了,他能不伤心痛哭吗?评梅看见全德,如同看见君字,她又陪他哭了一阵。
  兰辛、邵乃贤他们一会儿出出进进,一会儿交谈几句。评梅几次要去看高君宇的遗体,都没有让她去,只说再等等。
  评梅让小鹿陪她到高君宇临死时的病房,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遗物。
  洁白的病房,死一样的空寂冷清,靠窗有一张床,那是君宇仅仅住了不到一个晚上的病床,现在空荡荡的。床头柜上,除了一张君宇的照片,什么也没有。
  这张照片,就是两个月前,君宇从德国医院出院那天,站在医院枯萎的草坪上,评梅为他照的。——他的双手叠放在下腹前,右手无名指上戴着那只象牙戒指。
  评梅拿起照片,翻过来,只见背面有高君宇的几句题词,——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
  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
  我愿死如慧星之迅忽。
  看着高君宇生前自题照片上那几句大气磅礴的诗句,石评梅的心被震颤了:她仿佛看见一个胸襟博大、光彩照人的英雄,屹立在她的面前。对高君字,她觉得过去没有了解的,今天了解了;过去没有认识的,今天认识了;过去没有敬重的。今天完全的敬重了;过去没有爱的,今天真正的爱了;过去没有把心交给他,今天完完全全的交给他了!
  对评梅来说,最可宝贵的东西,已经失去了。而失去了,却永远也追不回来了!
  高君宇开刀以后,好像都说他能活,便都忙着国民会议促成会的事了,当时谁也不在他的身边。谁知,他怎么便淬然死去了呢?
  君宇,你是在寂寞中死去,在孤独中死去,在一个深夜里悄悄地死去:死时,没有一个人在你的身边,连我也不在!没有谁能够知道你,死前是怎么地哀痛,怎样地挣扎,怎样地呻吟!怎样最后写下那几句绝命诗的!你便匆匆地走了,默默地走了!
  君字,你果真生如闪电般的耀亮,死如慧星般的迅忽!
  离开病房,离开协和医院,评梅和小鹿,又去了东交民巷君宇的注处,去收拾他的遗物。
  人去楼空!当评梅一踏进昨天她刚刚去过的屋里.便疾步跑过去,扑倒在君宇的床沿上,哭了。昨天,仅仅是昨天,她来看君宇,那时他正睡在这张床上。谁能料到,今天居然来收拾他的遗物呢?
  一切都恍惚如在眼前,一切又都成为过去。昨天还低声絮语,情心交流;今天便人天相隔,成为永诀!
  小鹿再四地催促她,拉她,让她快些,不然就赶不上在入殓前和君宇的遗体告别了。评梅这才止住哭,这才从床上起来,去收拾君宇的东西。
  当评梅走到桌旁,猛然看见那束白梅,依然还在,还插在花瓶上,就像是刚刚插上去的。评梅伸出去要拉开抽屉的那只手,突然颤抖起来,停在半空。
  记得昨天君字还对她说:
  “评梅,那边抽屉里,有我整理好的信件,你把它们拿去吧!省得你再来一次检收。”
  今天,果然来检收了!啊,君宇!你的断肠心碎的话,果然不幸而言中了!
  评梅拉开抽屉,里面已经整理好一束束评梅给他的信,整整齐齐地捆好,放在一起。而最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这些信的上面,放着的那片红叶!就是君宇寄给她,她又给寄回去的那片红叶!
  评梅用那只颤抖的手,慢慢拿起红叶。红叶,仍旧保持着玫瑰般鲜艳的色泽,只是因为风干,中间断裂开一条小缝。但是,她和高君宇的墨迹都还在,都还历历醒目。红叶的正面,是高君宇写的两行字,——
  满山秋色关不住
  一片红叶寄相思
          君宇10月24日采自西山碧云寺
  红叶的背面,是石评梅写的几个字,——
  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鲜红的叶儿
               评 梅
  红叶依然,人已离世。几点滚烫的泪,滴落在红叶上。评梅的心,仿佛刀割般地悔恨,疼痛。
  当初,这红叶,是孕育着一颗真挚诚实的爱情种子,孕育着一颗高洁伟大的灵魂。可我为什么把它给寄回去呢?我为什么拒绝了他呢?在爱情刚刚含苞待放的时候,我便毁掉了它,毁掉了爱,毁掉了他的一生,也毁掉了我自己!使这片薄薄的红叶,编织上了两个不幸的命运,隐藏了一桩为后人不可知的冷艳的爱情悲剧!
  哦!红叶!
  志恨千古的红叶!
  让君宇寄它时的爱心,永远留在红叶里吧!虽然,君宇生前我拒绝了它,君宇死后我却要承受它!我将让它永世伴着我,直到我死!
  回到豫王府,殓衣都已经准备齐停。评梅忽然想到,让小鹿去石头胡同13号她的房间替她取一张照片。
  小鹿走了以后,人们带着评梅到太平间去和高君宇的遗体告别。菊姐扶着她,紧跟在她身旁,悄声附在她耳边嘱咐她,要她坚强些,要她挺住。
  评梅默默地点点头。
  兰辛、邵乃贤、高全德,十来个人跟在她的身后。推开太平间的门,一股阴冷的寒气扑面而来,评梅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她看见高君宇静静地、安详地躺在一块白板上。
  突然,评梅挣脱菊姐扶她的手,疾步跑了过去,跑到君宇躺的那块木板跟前。
  菊姐要跟过去,邵乃贤一下拦住了她。
  “不要紧的,让她好好看看他吧!”他低声说。
  评梅第一眼就看见了:君宇右手无名指上的那只象牙戒指!他的脸色惨白,嘴唇惨白,如同他手上的象牙戒指。他的右眼闭了,左眼还微微地睁着,仿佛是在看着评梅。
  评梅默默地念叨着:君宇,我来看你了!我来看你了!你说你生也孤零,死也孤零。我知道你这是怨恨我的话!这是我的罪!你已魂去渺茫,却又不肯眼目而归,这是我的罪!君宇,我将用整个的生命,全部的爱,去补偿你生前没有得到的。我将用一生的哀痛忏悔,去赎我的罪!
  你眼目安息吧,君宇!你的灵魂将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评梅默默地站在高君宇的遗体跟前,低垂着头,悲哀,肃穆,痛悼,低泣。
  评梅身后的人,也都默默地低垂着头。
  菊姐过来挽住评梅,往外走。其他人,已经慢慢地出去了。
  评梅一步一回首,最后望几眼君宇的遗容。
  哦!死去的,魂消影绝;活着的,肝肠搅刺!
  别了,君宇!我的生生死死的恋人!
  医院的后门口,停放着一副白棺。
  评梅他们从前门绕到后门,高君宇的遗体已经入硷。那些从北京杠房雇来的、穿着团花绿衫的杠夫,和君宇的朋友们,在木棺旁边忙着。
  菊姐搀扶着评梅,远远地站在一边,没有让她靠前。评梅望着那副白棺,想到从此和君宇人天隔绝,她禁不住扭过脸,扶着墙,低泣起来。
  杠夫们一声吆喝,要盖棺罗!
  “等等!”
  突然,评梅喊了一声,疯也似的跑了过去。
  “等等,等等!”她伏在棺木上,不让杠夫们盖棺,“等等,等等!”
  人们莫名其妙。兰辛过来拉她,她也不起来,问她等等干吗,她只说等陆晶清。
  人们还是莫名其妙。好在工夫不大,小鹿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把一张评梅的照片送给她。评梅把自己的照片,放到高君宇的头旁边,低声说:
  “君字,让它代我伴你吧!不然你太寂寞了!……不过,你等着。你等着,要不了多久,我一定随你而去,永远伴着你!”
  终于盖棺了!
  杠夫们把一块红花绿地的棺罩,罩在灵柩上。红漆的大杠,已经顺好;小杠前后也用两条大绳从中间绑好。棍棒之间,也都用绳子绑牢。其他一切都从简了,——什么罩架上的龙头兽口,什么拉幌,执绋,魂轿,影亭,这里都没有。除了八个杠夫。只有灵柩旁边两个用杆子打着“拨旗”的人,准备随时拨开高处的障碍物。
  只见杠头用一根一尺长的圆形檀木棍,乱打一阵手中的“响尺”。声音高亢,清脆。传出老远老远。
  刚才捆绑完了木棺,躲在一边歇息的杠夫们,听见响尺声,赶忙各就各位,各操各业,谁拿什么工具,谁和谁一条杠,全都拿起来。
  各行都准备妥了,就听响尺一声,杠夫一齐上肩,抬起灵棍,往法华寺的方向走去。
  兰辛、邵乃贤,陆晶清,高全德他们二十几个人,随着高君宇的灵柩一块走。
  菊姐陪着评梅,雇好车,驱车跟在灵柩后头。
  一路上,小摊小贩,过往行人,看见杠夫抬着棺材过来,都主动躲闪到一旁,眼睁睁地瞅着。
  灵队出了哈德门,往法华寺去。评梅突然想起,五天前,她请君宇在东来顺喝了酒,然后,就是在这条洒满夕阳余辉的道上,陪他散步的。谁能料到,仅仅过了五天,也是夕阳将落,洒满晚霞余辉的时候,也是在这条道上,她却伴着高君宇的棺椁。唉!
  走了一阵,杠头的响尺横敲数声,杠夫们齐刷刷地将肩换过。一会儿,响尺连声订,杠夫们快步往前走,后头评梅他们的车子,也随着快了起来;一会儿,响尺每打三声“梆一一梆——梆一—”,杠夫们便放慢脚步,评梅的车子也跟着慢了下来。
  到了法华寺的山门,只听杠头响尺横打,杠夫们一齐都摘肩落地,放下棺椁。
  评梅的车子,也到了寺庙门口。
  小鹿抢过来,和菊姐一起,扶着评梅下了车。菊姐不愿意让评梅在外头多等,省得见了高君宇的棺椁难受,便说:
  “评梅,咱们先进庙里吧。”
  评梅木然,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菊姐给小鹿递了个眼色,俩人不等她同意。就扶她进了佛堂,又转到后殿西厢一间暗淡的僧房里歇息。
  评梅坐在僧房里一把红漆椅子上,手帕捂着脸,胳膊拐在扶手上,低声啜泣。
  小鹿和菊姐站在她两边,扶着她,生怕她又昏厥过去。同时,陪着她暗暗地流泪。
  从纸窗缝吹进的阵阵冷风,把破碎的窗纸刮得哧溜哧溜直响,把神案前的烛光吹得摇曳不定。黝暗的僧房,显得空寂凄凉,又阴森可怖。评梅的心,一阵紧似一阵,一阵比一阵颤抖。她原本苍白的面孔,变得更加惨白。屋外,杠夫和兰辛、邵乃贤他们安置棺停的声音,不时地传进屋来,每一声响,每一声唤,都刺痛评梅的心房,都撕裂她的肝肠。
  过了一会儿,高全德进来说,棺椁已经安置好了,请梅姐去。
  小鹿和菊姐扶着评梅出了僧房,来到院里。
  院里,十几个请来帮忙的人,正在院里喊喊喳喳地说着什么,见评梅出来,立时都静下来。他们用怜悯同情的目光,看着那个过度悲哀的姑娘,他们心中暗暗惊奇:这样一个少女,居然为死者那么伤心,那么悲切,那么哀悼,那么痛苦!
  高君宇的棺椁,停放在东厢的一间极小的屋里。
  棺停的前头,靠墙有一张小方桌,挂着一幅白布蓝花的桌裙。桌上的铜炉,点着一大炔香,香烟缭绕,弥漫飘散。铜炉的两旁,燃着两支很大的蜡烛。
  评梅刚刚跨进这间停灵的小屋门口,就听里头全德哭喊着:
  “哥哥——!哥哥——!”
  评梅的眼泪,删一下便又流下来。
  她和高全德,在高君宇住德国医院时,曾经日夜轮流看护病人,可谓朝夕相处,情同手足。
  现在听了全德哭,她便哭着走到高君宇灵前,一下跪在地上,抚棺大哭起来。——
  君宇!你一棺横陈,我跪在你的灵前抚棺痛哭,千呼万唤你的名字,你可曾听到了吗?朋友,你为什么不血染沙场,马革裹尸,做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你为什么不去殉你的事业,或毙命于狱中,或做一个含笑赴刑场的慷慨悲歌的英杰烈夫?好让全国的民众都来在你的灵前,痛哭你,哀悼你?你为什么偏偏是病死,在这种动乱的年月,在这种谁都顾不上你的时候?
  君宇!为什么你不是一个无情的英雄?却偏偏柔情万缕,缠缚住我的心,让一个柔弱的少女,独自跪在你的灵前哭你?朋友,你我数年来的冰雪爱情,到如今只落得饮恨千古,徒令我抱憾终生,遗留在冷酷的人世间,辗转哀嚎!
  君宇!在你的事业尚未成功的时候,你却轻轻地将生命迅速地结束!到如今,只有诅咒我自己了,——我是负你深爱的人,我是应负重重罪戾对于你的生命和事业的人。我抱恨我自已,我抱恨怕我纵有千行泪,也抵不了你的一滴血!我抱恨我自己,我抱恨怕我纵有生命与热血,也完成不了你未竞的事业!
  君宇!君宇!我到死也无法解释,你那时柔情似水,为什么不能温暖我心如铁?
  唉!古庙,天悲地惨;哦,法华寺,你接引了一位英灵归隐!
  屋子很小,十来个人已经站满。他们也垂着头,低声哭泣起来。
  夜暮低垂。
  菊姐和小鹿,扶起评梅,劝她回去。
  出了庙门,已经雇好的车停在门口等候。
  评梅刚要迈步上车,猛然看见山门外,一片松林之间。布着些凸突的坟茔,孤零零,冷清清。最后一抹晚霞,放着血似的光辉,披洒在林间的坟茔上,真的犹如美人临终前的一丝含情的惨笑,显出几多孤寂,几多凄凉!
  评梅联想到君宇。唉,君宇呀!从此以后,你寂寞的孤魂,飘游在这古庙深林,你还会记得繁华熙攘的尘世人间吗?你还会记得日日夜夜思念你的人吗?你还会记得将终生伴你孤魂的红颜少女吗?
  离开法华寺,上车回去的路上,评梅又一次昏厥过去。她似乎已经不再痛哭,不再哀伤,不再悲苦!仿佛灵魂与躯体已经脱解,那魂儿已经飞向虚幻飘渺的太空,去追寻那疾速远逝的君宇!
  待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骑河楼邵乃贤的家里。夜里两点了,冷月正照着纸窗,一盏残灯正黯然地对着她。床边围着许多人,——她的朋友,高君宇生前的朋友,医生。
  刚才急坏了的人们.现在高兴地叫着,评梅醒过来了!
  可是,评梅醒过来以后,看看周围站着这么多人,。她明白自己又回到这充满悲伤痛苦的人间尘世里,深深地,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叫人战栗的哀叹:
  “我干吗还醒过来呀!”
  人们带着疑惑,惊异,面面相觑。
  
  
风流才女——石评梅传--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高君宇逝世以后二十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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