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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三杰》作者:徐哲身

_7 徐哲身(清)
  塔齐布见了大喜,马上督率所部,放下吊桥,悄悄地杀到宣娇营前。哪知尚未站定,忽听得陡的一声信炮,一分钟不到的工夫,已见左有洪宣娇杀出,右有韦昌辉杀出,顿时就把塔齐布这人围在核心。
  原来钱江和李秀成二人,早已料到官兵素无纪律,一见女兵,纵无奸淫之心,却有艳羡之意。兵心一懈,自然要减勇气不少。所以他们主张女兵先行,以懈官兵。然后又命韦昌辉、罗大纲、赖汉英、陈玉成四人,扮作女兵模样,随后追上,暗入洪萧军中,官兵方面,决不能够防到。
  谁知偏偏遇见这个塔齐布的眼睛最尖,早已被瞧破机关。但是塔齐布虽能瞧破机关,可是已被她们围在核心,当时只好拚命厮杀。
  曾国藩站在城上瞧得清楚,恐怕塔齐布寡不敌众,忙命旗牌飞速的调到罗泽南一军,出城接应。他自己也在后面督阵。
  不防那个洪宣娇的一双眼睛,也有塔齐布的一般尖法。一见曾国藩这人,已下城楼督阵,她急丢下塔齐布这边,一马捎到曾国藩面前,拚命扑去,要想趁此活擒到手,替她的汉子报仇。可巧那时曾国藩的身边,又没甚么贴身将官,只得转身就逃,宣娇如何肯放。
  曾国藩正在间不容发之际,忽见一个少年小兵,陡的大吼一声,飞奔而上,单将他一个救回城去。当时塔齐布和罗泽南两个,一怕主将有失,二因敌军有备,便不恋战,只好就此一同收兵回城。等得连连放下吊桥,还见那些女兵,一边奋力追赶,一边拍掌叫骂。他们也不再管这些,单是急急忙忙的想去问慰他们主将。及至走到,忽见曾国藩却和一个少年小兵,并立谈话,不禁一愣。
  他们二人犹未开口,已见曾国藩指着那个少年小兵,对着他们皱了双眉的说道:“方才没有此人奋身救我,此时早被那个女贼活活捉去,那儿还会再和你们相见。此人有才如此,我竟没有知人之明,使他屈作小卒,有愧多矣。”
  罗塔二人忙问那人姓名,方知叫做张玉良,现充中军之中的一个小兵。正待奖励几声的当口,又见张亮基、胡林翼,以及合城的大小文武官员,纷纷而至,都来问候曾国藩了。他们二人,只好暂时退下。等得张胡二人慰问曾国藩之后,又将张玉良这人拔升省防统带。
  张玉良谢了退去,他们方才上去对着曾国藩谢了保护不周之罪。曾国藩方始又对张胡曾三个说道:“今天晚上的去攻贼营,本也不过出之连日困守孤城的闷气而已。得手与否,无关正事。最要紧的是,各省援军能够早到才好。否则单单这一股女贼,已没善法对付;倘若贼人的大军随后到来,这个孤城,恐怕难守;即使能守,各军的粮路已断,究取何法,接济军民之食,三位大人,想有主张。”
  张亮基先答话道:“粮草一事,我正和一班巨绅商酌,这两天之内,还不碍事。但是援兵不能即至,倒是一桩难题。”
  张亮基刚刚说到此处,忽探子报来,说是洪秀全已率水陆两路大军,杀奔前来。
  曾国藩将手一挥,先命探子退去。忙和张亮基、胡林翼二人商议道:“贼军既用水师,倒被他们占了先着。这样看来,贼军之中,必有能人。现在我们只有一面誓死守城,一面从速筹款,赶造船只,以御水贼。”
  胡林翼接口道:“若造船只,这笔费用,非同小可。中丞既要先顾筹措军粮,又要再筹造船之费,怎么禁得起这个双管俱下。要末还是募捐,有点希望。”
  张曾二人听说,甚以为然。
  其时天已大亮,大家只好暂时各散。
  这末洪秀全的水陆两路大兵,怎么来得如此神速的呢?内中却有一层道理。原来那天洪秀全同着大众进了衡州城之后,见着萧朝贵的那个无头尸身,个个人跟着洪钱李等人,复又大哭一场。棺殓既毕,即遵洪氏的教旨,用过火葬。钱江却于此时,先与李秀成暗中商量一下,便来对着洪秀全说道:“我与秀成二人之意,湖南也非军事必争的所在。我们只有赶紧率了水陆两路人马,即向长沙杀去,能够就此得手,固是好的,否则另有别计。”
  秀全忙问怎么别计,钱江便与秀全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咬上一会耳朵。秀全听毕,自然大喜。
  第二天黎明,钱江便同洪秀全率着大军,即向长沙进发。沿途也没阻碍,到达之后,即与两路女军,会合一起。秀全一面分兵四出掠地抢粮,一面日夜围攻省城,这样的又攻了一个多月。那座孤城,竟被曾国藩督同罗杨塔曾四个,居然守得铁桶一般,毫没一丝破绽可击。洪秀全至此,便有些不耐烦起来了。他就传下一个令,说是谁能首先攻入长沙,即作长沙之主。当时手下诸将,一见这个命令,个个都想作此长沙之主,无不拚命攻打,内中尤以洪宣娇,要报夫仇。
  她就在一天晚上,带了陈素鹃那个先锋,连夜一同去爬云梯。她们俩个,真也有些能耐,不管城楼之上,那些箭如雨下,只是一壁拨落箭杆,一壁已经爬上城垛。那知就在这个当口,洪宣娇刚刚把脚站稳,正想由她奋力杀退守城官兵,好去开关,放入大军。倒说忽被曾贞干一见两个女将,业已上城。手下兵士,吓得一半逃散,一时喝止不住,只好忙去拿出一个脑壳,对准宣娇的脸上,噗的一下,用力打去。宣娇突见这个脑壳,陡然大叫一声,顿时一个倒栽葱的,就从城上跌下。正是:
  绿珠坠地几无命
  梁武呼天已绝粮
  不知洪宣娇跌下之后,有无性命,且阅下文。
大清三杰--第十八回 三月围城军粮恃腐草 一宵作法武器用鲜花
第十八回 三月围城军粮恃腐草 一宵作法武器用鲜花
  洪宣娇忽被一个脑壳,向她一打,陡然吓得大叫一声,一个倒栽葱的跌落城下。照规矩说来,那座湘省城郭,至少也有一二丈高,一个人自上跌下,即不粉身碎骨,也得头破血出。幸恰宣娇这人,内功很是不错,所以身体异常结实,跌下之后,仅仅乎晕了过去。那时她的手下女兵,一半在爬云梯,一半还在地上。忽见她们的主将,陡然之间,跌将下来,慌忙奔去抢着背了进营。
  那个陈素鹃,本是跟踪上城的,仅差宣娇几步。一见宣娇翻身落下城去,当初还当中了甚么土枪,或是箭头。她也不敢单独再留城上,立即飞下云梯。刚一到地,就见地上有个东西,一班女兵,正在争抢。疾忙喝退女兵,自去拾起一看,方才知道就是她那主将丈夫萧朝贵的脑壳,难怪宣娇见面一吓,跌落城下。陈素鹃一边这般的想着,一边捧了那个脑壳,飞奔进营。走进中军帐中,已见宣娇被人救醒,正在那儿对着大众诉说此事。她忙恭恭敬敬的呈上那个脑壳。宣娇一见此物,哪里还能好好的走下座来,当下便跌跌冲冲的奔到陈素鹃的跟前,双手捧去那个脑壳,早已放声的大哭起来。
  此时洪秀全、钱江、李秀成、石达开、韦昌辉几个,已经得信,可巧一齐奔来。一见宣娇捧着萧朝贵的脑壳,正在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洪秀全先去把那朝贵的脑壳,接到手中,一边交与从人,一边对他妹子说道:“我们妹婿,既已归元,这明明是他在此显灵。此事是桩喜事,妹子快快不必伤心。”
  宣娇听说,方才略略止了一点悲痛道:“哥哥既是如此说法,快请哥哥,将我萧郎的脑壳,配上沉香身体,再用火葬。”钱江等人,不待秀全接腔,都说应该如此。
  钱江又对宣娇说道:“萧嫂子不必再管此事,好好的将养一宵,还是攻城要紧。”
  谁知钱江还待再说,忽据探子报来,说是广西巡抚周天爵,钦差赛尚阿两个,已被拿解进京问罪。劳崇光坐升巡抚。广东巡抚叶名琛,升了两广总督。前督徐广缙,勒令休致。向荣、张国梁二人,却和江忠源各率所部,追踪而至,即日就到。
  钱江一听此话,忙对秀全说道:“他们从后杀来,我们岂非前后受敌了么?现在可留副军师和千岁在此,督率各军攻城。我当同着石将军、韦将军、罗将军、赖将军、陈将军,以及二十万大军,前去拦敌向张江三人。”
  秀全听说,连连把他双眼望着萧三娘,又用两手拍着大腿,发急的说道:“秀清真正不知所司何事?向张江三个的大军,已经出了广西,他还没有报告前来,误事误事。”秀全那个事字的声音,却与他在拍腿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弄得更加响了。
  萧三娘听说,也把她的一张粉脸,气得通红起来的答道:“真是一个死人,这样要他留守何用?快快让我前去请问他去。”
  钱江和李秀成、石达开三个一齐说道:“这倒不必。现在赶快派一妥人,去到全州,同着杨留守,又从向张江的三个后面杀来。也要使他们一个首尾不能兼顾才好呢?”大家听说,无不绝口大赞。
  韦昌辉便告奋勇道:“此事所关非小,兄弟愿去一行。”
  秀全听了,首先应允。钱江、李秀成、石达开三个道:“韦将军能够亲去,自然最好没有。不过我们知道现在的秀清,又非昔比。韦将军此去,如果看见他的跋扈态度,千万事事隐忍,不可在此行军之际,和他吵闹起来。万一因此被人乘虚而入,那更不妙。”
  韦昌辉听说连连点首的答道:“诸位放心,韦某虽然粗鲁,这点上头,还能分出一点轻重。”说完这句,立即装扮一个江湖女子模样,辞别大家就走。
  钱江一等韦昌辉走后,他也率了大军即日出发。
  此时张亮基、胡林翼、曾国藩三个,也已得着向荣、张国梁、江忠源三个跟踪杀来的消息;又知钱江等率了一半大军,前去迎敌向张江三个去了;此时攻城的人马,自然减去一半兵力,当下自然大喜。便一一仍令罗杨塔曾四人,小心守城。又命曾大成,作为巡查官,专程查缉全城的奸商等等,不准趸积米麦,一经拿住,立即正法。一面又委出不少的候补道府,以及同通州县,去向绅矜借饷。谁知不到一月,全城的粮食,竟至断绝。弄得有了银子,无处买籴。这样的仅又过了十天八天,不论百姓,不论兵勇,大家只好都用草皮树根、作为粮食,甚至竟有吃起腐草起来的了。
  曾国藩这人,他的为人,最是慈善,一见大家都吃腐草,他就急把张亮基请至,垂着泪的,对他说道:“百姓如此困苦,都是我们做官的,没有力量杀退贼人的原故。”
  张亮基听说,只好皱着眉头的答道:“这也是力不从心之事,并非我们有心这样。现在闭城已经两个月了。所有的绅矜那里,委实不便再借的了。若是这样的再过几天,连卖油烛的零钱,都没有了。事已至此,涤老有何特别法子筹饷。”
  曾国藩听了,也是皱着眉头的答道:“募捐之事,已成强弩之末,难道润芝也不帮同想点法子的么?”
  张亮基又说道:“他是连他的亲戚故旧那儿,一百两、二百两的都借满了。因为这个筹饷的事情,本是兄弟的责任,所以前几天的时候,无论如何为难,不敢作将伯之呼。现已到了不堪设想的地步,若是再没有大宗饷项筹到,不必贼人破城,合城的军民人等,也要同归于尽的了。”
  曾国藩听说,连连的长叹了几声道:“中丞且勿着慌,我们若再不能镇定,军心就要大乱,那就真正的不堪设想了呢。且让兄弟亲自出去瞧瞧几个朋友再说。”说着,又对张亮基说道:“可惜我的那位欧阳内弟,现在还在北京当差。倘若他在此地,较有一点法子可想。”
  张亮基忙问道:“欧阳令亲,倒是一位急公好义的人物么?”
  曾国藩摇摇头道:“他也没甚家当,不过很有几个富家子弟,是他朋友。”
  张亮基听说,又谈上一会方去。
  曾国藩送走张亮基之后,他便一个人踱了出去。原想以他的面子,再向一班亲友,各处凑集一点,也不过望它集腋成裘之意。谁料自朝至暮,一连走上十多份人家,不但一文没有借到;而且有两处地方,他还反而借给他们十两八两,以救残喘。原来问他借那十两八两的两位戚友,本是湖南省中巨富。都因围城两个多月,乡间的租米不能进城。当铺之中,每人只当一串钱,还是抚台出的告示,不然城中的当铺,都关门了。
  曾国藩的第一天,虽然出门不利,他还并未死心。第二天大早,他又出去走走。偶然走过一家名叫谦裕的当铺门口,忽见柜台之上,有个朝奉,拿着一本书,似乎看得津津有味的在那儿。曾国藩见了那个朝奉,竟在柜上看书,心中便暗忖道:军兴时代,百业凋敝。如此一片皇皇大当,竟至门可罗雀,以致朝奉看书消闲。如此说来,此地百姓,也算苦极的了。大概连一串钱的东西,都不能再来质当。这个日子,还能过下去么?
  曾国藩一边想著,一边已经走近当门,再把在看书的那个朝奉,仔细一瞧,不觉大吃一惊起来。你道为何?原来那个朝奉的一张脸蛋,非但生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而且一种沉静之中,含着一股英发之气。曾国藩至此,不禁立定下来,又在暗忖道:我平生看见人的品貌,不能算在少数,怎么一个仅充朝奉的人物,竟有这般奇相。
  曾国藩刚刚想到此地,正待上前再看一下,忽见另外一个生得獐头鼠脑的朝奉,手上拿了画着一幅梅花的帐沿,笑笑嘻嘻的走至那个看书的朝奉面前,把那一幅帐沿,向他脸上一扬道:“雪琴,你还骗我不画梅花呢,你瞧这个难道是一只野狗的爪子,印上去的不成?”
  曾国藩一见那个看书的朝奉,还会画这梅花,忙又仔仔细细的偷眼一望。曾国藩不望犹可,这一望,真正的害得他几乎要赞出声来了。
  原来这个朝奉,本来不是市侩之流,还是衡阳的一位秀才,官名叫做彭玉麟、字雪琴。他的父亲,名叫鹤皋,曾任安徽怀宁三桥镇的巡检多年,嗣调合肥梁圆镇的巡检。为人仗义疏财,作官半世,竟至清风两袖,贫无立锥。母亲王氏,也是一位大贤大德的妇女,自从生下这位玉麟之后,几至不能抚养。
  哪知这位玉麟,也是天生异人,自幼不以家贫为念,只知孝顺父母。读书之外,且喜学画梅花。当时因为无力筹措束修,无处去拜名师,他便每于读书之暇,拿了纸笔,对着门外一树梅花摹仿。日子一久,画的梅花,居然有人请教。因此堂上二老的养膳之资,自己读书的束修之费,无一不从此中而出。入学之后,父母次第下世。服满去下乡场,荐而不售。弄得家中实在不能存身,只好出外谋馆。那知奔波了两三年,一个馆地也谋不到手。仍又回到家乡。
  一天无意之中,遇见一个幼时邻居,名叫萧满的。湖南乡风,父母呼他幼子,每用满字,犹之乎考场中的殿军意思一样,又仿佛四川人呼小的儿女谓之老么,江浙人呼小的儿女,谓之阿小一般。
  不才初见吴江沈曰霖的《粤西琐记》里头,有土字一则,说是捝音近满,谓最少也。以为满字或是捝字之误。后阅本书主人翁《曾文正公全集》有满妹碑志的说话,说是吾父生子女九人,妹班在末,家人称之曰满妹云云。文正公为一代的儒宗,他也取用满字,不用捝字,方知捝字乃是俗字,不足据也。
  当时彭玉麟遇见萧满,便和他同到一家小茶馆中吃茶。萧满问他游学回来,可有一点积蓄。
  彭玉麟怅怅然的答道:“我何常出去游学,却是出去谋馆,弄得一事无成,徒劳返往而已。”
  萧满听说,便劝他去到本县的那座石鼓书院肄业,既免学费,还有膏火奖金可考。每月考第一名的,生员是八串,童生是六串,拿来当作零用不无小补。彭玉麟听说也就应允。谁知进了石鼓书院之后,山长虽然爱他文字,每考都列前茅。无奈几串钱的膏火奖金,无济于事。萧满又劝他学作扶乩,可以弄些零钱化用。彭玉麟听说,又答应了萧满。这样一来,他们两个,更常常地出去替人扶乩。后来竟有人前来请教。非但零化有着,连二人所穿的衣服,也有着落起来。
  有一天,忽有一个县里的老年门稿,①因为儿妇患病,来请彭玉麟和萧满两个,扶乩开方。
  彭玉麟私下忙与萧满商议道:“你我并不知医,如何会开药方?万一弄错药味,岂不害人。”
  萧满却因为几天已没生意,无钱化用,便怪着彭玉麟道:“你没钱化,要来和我咕叽,此刻有了生意,又要推三推四。”说着,不待彭玉麟回话,已把彭玉磷拖至乩坛面前,硬逼着一同扶了起来。
  彭玉麟因见那个老年门稿,一种惶急情状,令人不忍,当下只好假扶箕斗,写出一诗道:无端患疾到心头,老米陈茶病即瘳;持赠与君惟二味,会看人起下高楼。
  那个老年门稿,见了大喜,当下即送一两香金而去。
  萧满一俟那个门稿去后,马上笑嘻嘻的又怪着彭玉麟道:“你这傻子,真正不会赚钱。像今天这桩生意,须得先在乩盘之上,写明索银若干,求者还偿方才减退。你怎么就马上作诗开方,岂非失去一桩大生意么?”
  彭玉麟听说,皱着双眉的答道:“我们二人,本非挟着那个邓思贤之术,牟利为活的。你这办法,我不赞成。就是方才的两味药料,你该知道吃不坏的。”
  萧满听了,也不多言,单将一两银子,分了一半给彭玉麟,大喜而去。
  第二天大早,彭萧二人方才起身,又见那个门稿,已经高高兴兴拿了香烛福礼,前来谢仙。谢仙之后,又送萧满、彭玉麟,各人五两银子。说是乩仙真灵,昨晚我的儿媳,服下仙方,立即痊愈。那个门稿,说完自去。
  萧满一见那个门稿走后,他却高兴得对着彭玉麟,连连将他的脑壳仰着天,又把他的身子,慢慢地悬空打上几个圈子,方把身子站定。大笑着道:“雪琴,今天这等意外财项,我是好人,不肯抹煞你的做诗功劳,你得六两,我得四两吧。”
  彭玉麟起先瞧见萧满那种无赖的形状,已在大笑。此时又见萧满终日孜孜为利,居然肯得少数,便用手指指他道:“还是对分了吧,这件也是侥幸之事,下次不可认为老例。”
  萧满听了大吃一惊,忙问彭玉麟道:“此话是真是假,倘是真的,我是只有寻死去了。”
  彭玉麟刚待答话,忽见那个门稿,又匆匆的走了进来,对着他们两个,一揖到地的说道:“敝上金日声老爷,他有一位五岁的小姐因为有病在吃补药膏子。不知怎么一来,误服了四两鸦片膏子,现在的性命,已在呼吸之间,快请二位,一同去到衙门。倘能医愈我们小姐,敝上一定重谢。连我也有功劳,”
  彭玉麟听说,正待托故谢绝。哪知萧满,早已一口承接下来。彭玉麟因为那个门稿在侧,又不好当面怪着萧满,只好同着萧满拿了乩盘,去到县衙。
  及至走入签押房内,那位金日声大令,早已罢设香案,恭候多时的了。一见那个门稿陪着彭萧二人入内,慌忙行礼。分了宾主坐下道:“小女此时业已不中用的了,二位既已到来,不知乩仙可肯赐方。”
  萧满不待彭玉麟开口,他又抢先说道:“我们所讲之仙,无不大慈大悲,只要一服仙方,死人也会复活。”
  彭玉麟坐在一旁,一听此话,不禁汗如雨下。却在腹中暗骂萧满道:该死东西,怎么这般不知轻重。一个五岁孩子,服了四两鸦片,还说死人也会复活,真正害人不浅。
  可是彭玉麟的腹中,犹未骂完,那位金日声大令,已经肃立案前,来请彭玉麟和萧满扶乩。彭玉麟至此,又只好去和萧满同扶。手上虽然扶着乩盘,腹中正思想出一味解毒之药。那知因为愈急,愈加想不出来。除了满身满头,汗出如浆之外,真正一味药名,也想不出。彭玉麟正在大大为难,深悔不该同来之际,忽然觉着萧满竟把那个乩盘,连连拨动,已在催他快写药味之意。彭玉麟无法,只好随意写出蓖麻子三个大字。
  彭玉麟刚刚停手,那位金日声大令,已在说着请求乩仙,快赐份量,迟则无救之语。不防萧满一听,迟则无救四字,他便自作主张,忙去写出一两二字。彭玉麟一见萧满写出一两字样,不禁吓得变色,还想设法止住,已经不及。那位金日声大令早已飞奔的入内去了。
  彭玉麟一等金大令走后,恨得只把乩盘一推,低声喝着萧满道:“你我二人,今天要犯人命了!”
  萧满听说,方始一吓。复又大张其目的问道:“怎么写多了不成。这末我们快快逃走。”
  彭玉麟蹙眉道:“他是一县之主,逃也无益。”
  谁知彭玉麟的一个益字,刚刚出口,已见那位金大令,回了出来,命人摆上酒席,陪同萧彭二人,一边吃着,一边说道:“我已命人抓药煎服,小女果能服了仙方痊愈,一定从重酬谢二位。”
  萧满不知轻重,尚在希望侥幸痊愈。彭玉麟只道已闯大祸,虽有龙肝凰尾,不能下咽。哪知忽见一个丫头来报,说是小姐服药之后,忽然吐泻并作,现已大愈。
  金日声正要道谢,又见一个丫头,跟着奔来禀知他道:“姨太太房里,出了妖怪,现在凭空的一切东西,自会起火,且有乱石打人。”
  金大令不待丫头说完,忙问彭萧二人道:“二位既会扶乩,不知可能捉妖?”
  萧满即把彭玉麟一指道:“我们彭大哥就会捉妖。”
  金大令听了,不禁狂喜,立即一面一把将彭玉麟拉至内室。一面就命太太姨太太等人避开,好让彭道长捉妖。
  此时彭玉麟又急又恨,又怕又吓。正待老实说出不会捉妖的当口,哪知他的脑壳之上,忽被一样东西,对准打来。连忙将头一闪,那件东西,方才砰的一声,落至地上。俯首仔细一看,乃是一个便桶之盖。彭玉麟至此,忽然大怒起来。他也忘了自己不会捉妖,早已摩拳擦掌的,向空大骂道:“何物妖魔,敢以秽物前来掷我。”一边骂着,一边急不暇择,就把桌上所摆,满插鲜花的一个白玉花瓶,取到手中,奋力的就向空中击去。当下只听得砰訇的一声返响,那个白玉花瓶,自上坠下,固然打得粉碎;可是半空之中,同时坠下一只张牙利嘴的极大死狐。正是:
  正人自有神相助
  邪怪何因法已无
  不知此狐竟从何来,且阅下文。
大清三杰--第十九回 贤邑令蓄心荐幕客 俏丫环有意作红娘
第十九回 贤邑令蓄心荐幕客 俏丫环有意作红娘
  彭玉麟突见一只张牙利嘴,极大的死狐,与那一座白玉花瓶一同坠地,不禁也吃一吓。此时也顾不得先说打碎值钱之物的说话,单去把那一只死狐提到手内,正在细望端详的当口,那时金日声大令已同他的太太和姨太太等人,一齐围了拢来,争看死狐。于是七张八主的,各说各话。有的说是此是大仙,恐怕他的子孙要来报复,如何得了。有的说是如此一只大狐,必已成了精的,若非彭道长有这本领,我们全家,必被吃尽。
  金日声本是浙江人,还是曾国藩戊戍科的会试同年,素负文名,且最不信这些神怪之事。这次因为爱女误食鸦片膏子,膝下只有这点骨血,所以只好听了他那门稿的保举,邀请彭玉麟和萧满两位们到衙扶乩。起先看见彭萧二人,开出仙方,竟把他那垂毙的爱女救活,心里已经极端佩服彭萧二人的本领的了。此刻又见彭玉麟能用法术,把那一只大狐置诸死地,自然更加信服。当下先把一班叽叽喳喳的妇女们,禁住瞎讲。然后去问彭玉麟,此狐如何处置。
  彭玉麟见问,方把手上那只死狐,向那地上一丢。不防丢得过重,那只死狐,陡被反激力一经激动,顿时迸了起来。可巧不巧的恰去跌在那位姨太太的脚上。当时只听得一声怪尖的喉咙喊的道:“不好了,狐仙显圣前来捉我了。”
  彭玉麟慌忙奔去拾起,指给那位姨太太去瞧道:“这是死的,怎会捉人。”
  那位姨太太听说,还在吓得倒退几步的答道:“这末快请彭道长先把这个吓人东西,处置过了,再讲别的。”
  彭玉麟听说,便请金大令命人速将这只死狐,用火烧去,免得贵眷们害怕。
  金大令果命差役把狐烧去之后,始请彭玉麟就在房里坐下,又郑重其事的问这死狐的来历。
  彭玉麟正待答话,忽见几个丫头,正在地上收拾那个打得粉碎的白玉花瓶,又见地上,被那花瓶里头的水,以及花瓶里头的花,弄得一塌糊涂,心中一时过意不去,忙向金大令告罪,不该用这贵重花瓶,当代武器。
  金大令慌忙笑答道:“彭道长快快不必如此说法,这座花瓶,就算值得百十两银子,怎能抵得过那个妖狐,使人有性命之忧的呢?”
  彭玉麟听说,方才再答金大令起先问的话道:“治晚素来不会捉妖,不知敝友何故贸然说出?现在总算一天之幸,即将这个妖狐除去,还靠公祖的洪福所致。”
  金大令听到此地,不禁一愣道:“怎么说法,彭兄竟不会捉妖的么?这倒奇了。”
  彭玉麟因见这位金大令确是一位正人君子,便不相欺,索性连那扶乩,都是假的,以及他的家世景况,统统告知金大令听了。
  金大令一直听完,忙把手向彭玉麟一拱道:“如此说来,彭兄虽无捉鬼拿妖之术,却有安邦定国之才。我有一位同年,就是现在正在省城创办团练的那位曾涤生侍郎。彭兄具此才学,埋没此地,岂不可惜,若肯出山,我们可以代作曹邱。”
  彭玉麟听说,忙也还上一拱道:“公祖厚意,治晚当然感谢万分。不过治晚与这位曾公,毫没交谊,贸然前去投效,恐怕脾气不合,反而带累公祖所举非人。倘若像公祖这样的上司,治晚就愿以供驱策的了。”
  金大令连连笑谢道:“彭兄乃是一条蛟龙,岂是老朽这个池中可以存得住身的。现在姑且不谈,我同彭兄且去喝他几杯之后,还有一些不觍之敬,送与彭兄和那位贵友。”
  彭玉麟又连称不敢,即随金大令回至签押房里。
  时此萧满已据那个老年门稿,报知彭玉麟在那上房,除了妖狐之事。萧满正在喜出望外,一见彭玉麟同了金大令出来,他又冒冒昧昧的去向金大令献功道:“公祖,治晚本说我们这位敝友能够捉妖,现在是不是?足见治晚不骗公祖的吧。”
  金大令倒也老实,先与彭玉麟一同入座,一边吃着,一边即把彭玉麟所说之话,简单的述了几句给萧满去听。萧满至此,方才红了脸的,嚅嚅嗫嗫的答不出甚么话来。金大令便不再说。
  等到吃毕,即命家人拿出五十两的元宝十只,四只送与萧满,六只送与彭玉麟;余外又送给彭玉麟几身衣料。萧满见了元宝,心里虽在跃跃欲试,但因彭玉麟早将他的西洋镜拆穿,因些不敢作主,单把一只乌溜溜的眼珠,只管望着彭玉麟,等他发落。
  幸恰彭玉麟已知其意,便对金大令说道:“公祖忽赐厚禄,治晚断不敢受。但是敝友无意一言,总算藉此除了妖狐。公祖所赐他的,治晚教他拜受。治晚一份,快请收去。”
  金大令此时已知彭玉麟的品行,便笑答道:“贵友区区之物,当然是要收的。彭兄现在正在发愤用功之时,这一点点聊助膏火之费,万万不可推却。兄弟并不是酬报捉妖之礼的,彭兄可以不必见外。”
  金大令说完这话,不等彭玉麟回话,就命那个老年门稿,将那银物,先行送到石鼓书院去了。彭玉麟瞧见金大令如此诚心,方才谢了一声。席散之后,金大令一直送出大堂,方始进去。
  彭萧二人回到书院,门房笑着对二人说道:“二位相公,我与你们住在一个书院之内,倒还不知二位竟会捉妖。”说着,便将县里送来的那些银物,交与彭萧二人。彭萧二人接了之后,各给门房二两银子,方始回到自己房里。
  萧满一到房里,又是他大起来,当下先怪彭玉麟不该老实说出底蕴,复又怪他如此一笔大大生意,就是敲他一千八百的竹杠,也不为多等话。
  彭玉麟一直让萧满自说自话的讲完之后,方始对他说道:“你也不必怪我,我明天就要离开此地的了。”
  萧满不等彭玉麟说完,忙拦着话头问道:“老琴,这样说来,你不是在生我的气么?我从此连一个屁也不再放,你可不准离开此地。”
  彭玉麟只得正色的答道:“我老实对你说了吧。我们两个,单是扶乩一样事情,似乎尚不伤乎大雅。现在这个捉妖之名一出,我真正的羞见士林。人各有志,彼此不可相强。我现在决计上省游学去了,我一到省,自有信来给你的。”
  萧满听到彭玉麟说得这般斩钉截铁,倒也不敢相留。
  彭玉麟忽见萧满无精打彩,一句没有说话。知他定是因为失去一个帮同赚钱的朋友,所以这般懊丧,便把金大令送给他的银物,再分一半给与萧满。萧满谢了又谢方才现出喜色。
  彭玉麟也不再去和他多谈,光是连夜收拾东西,次晨真的单身进省。到省之后,住在鼓楼前一家名叫兴贤栈的里面。他既住下,不肯失信萧满,马上去信通知。
  有一天,在他衣箱之中,寻出一卷平时所画的梅花。他就转念道:现在军兴时代,如此的米珠薪桂之秋,与其坐食山空,何如还是理我旧事为妙。彭玉麟打定这个主意之后,他就老老实实的卖起画来。
  栈中主人,见他画的梅花,仿佛有了仙气;所题款字,又是笔走龙蛇。便来对他说道:“现在广西的洪秀全,听说业已到了我们湖南的边界了。湘乡县的那位曾国藩侍郎,已经奉旨在此创办团练。彭先生有此才学,何不前去投效,包你马上得法。”
  彭玉麟因见这位主人,并非市侩,颇通文墨。当下就把金日声曾拟荐他,他已当面谢绝之事,说给这位主人听了。主人听说,不觉又是艳羡,又是敬重,从此以后,一切菜饭,更加优待。
  一天这位主人,亲自送进一封急信。彭玉麟见是萧满寄给他的,拆开一看,内中附有那位金大令的书信。上面大意,说是自兄赴省,弟即将兄面荐于曾侍郎处,曾侍郎即来回信,说是现在正在搜罗人材,极端欢迎我兄前去。好在我兄既到省城,近在咫尺,何妨姑去一见,果然宾主不合,那时洁身以退,也不为迟等。彭玉麟看完那信,心里虽是十分感激金公,他却仍抱平时主张,写信给与萧满,托他面复金公,推说彭某已离省他去云云。
  这位主人,一见彭玉麟真的如此清高,便要和他换帖。彭玉麟笑谢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必定要换帖之后,方称兄弟。”
  主人听说,只好作罢。但见彭玉麟既是以画写生,他忽想起一个人来,要想替他大大的兜揽一笔生意。当下且不先与彭玉麟说明,直过几天之后,一天大早,他忽导入一位极美貌的少妇,来见彭玉麟。
  彭玉麟先请二人坐下,方问主人道:“这位夫人是谁?可是老兄要来介绍兄弟的生意么?”
  主人笑着指指那位少妇道:“这位宓夫人,就是本地谦裕的主人。”
  主人刚刚说了这句,只见那位宓夫人含笑的接口对那主人说道:“承你介绍,倘若这笔生意成后,自当酬谢。此刻你若有事,可以自去招呼,就让我在此地和这位彭先生谈谈。”
  主人听说,笑称这样也好,说着,便又敷衍几句,真的自去招呼店事去了。
  彭玉麟等得主人走后,方才恭恭敬敬的问着那位宓夫人说道:“鄙人本来不知绘事,仅绘几笔梅花。不知夫人还是欢喜新画起来的呢,还是欢喜现成画就的?”
  那位宓夫人见问,忽然很快的偷偷打量了彭玉麟一眼,方又带笑的接口道:“我有一个怪癖,平生最爱画的梅花,现在寒舍业已收藏不少。今天忽承此地主人,去到寒舍,说是他的栈内,到了一位画梅名家,因此特地亲自过来奉求墨宝,无论新画旧作都好。”
  彭玉麟一听此妇和他同癖,心里先自一个高兴,便把他最得意的几幅,取出送与那位宓夫人去瞧。
  那位宓夫人,一经展开,就在啧啧赞道:“好一派仙笔。”说着,不待彭玉麟前去向他谦逊,当下又将画上所有种种的奇处,一一皆指点出来。
  彭玉麟听了,不禁大大的一惊,忙问那位宓夫人道:“夫人方才所说,虽觉有些谬赞之处,但是句句内行。鄙人倒要斗胆问一声夫人,夫人定知绘事,且是好手。”
  那位宓夫人,不待彭玉麟说完,便把她的一张妙脸,对着彭玉麟嫣然一笑的说道:“彭先生的名画,我竟爱得不忍释手,可否此刻就请彭先生带了这些东西,一同去到寒舍。一则我还要请彭先生,再替我画它一百幅;二则我也有随便涂抹的几幅梅花,要请彭先生指教。”
  彭玉麟听说,马上一口答应道:“夫人不嫌鄙人所画恶劣,还要再画百幅,鄙人本在卖画,当然极表欢迎。此去能够瞻仰夫人的妙笔,尤其私心窃喜。”
  那位宓夫人一听彭玉麟一口答应,便又笑上一笑,即和彭玉麟回到她的家中。
  及进书房,彭玉麟方知这位宓夫人的宅子,即在她们的谦裕当铺后面。忙问宓夫人道:“此地少主人,不知是那两个字的台甫?现在何处?可否代为介绍,请出一见?”①谁知宓夫人见问,陡然一呆,忽又把她的眼圈一红,几几乎像要淌出泪来的样子道:“不瞒先生,先夫已经去世四年的了。”
  彭玉麟听说,也觉一愣,心里不觉暗忖道:我和她讲了半天的说话,方才知道她是一位寡鹄。
  宓夫人此时瞧见彭玉麟听了她的话,忽然呆呆不语,若有所思,心中更加一动。便又很注意的望了彭玉麟一眼道:“彭先生,现在不必谈此事情,且请坐下,让我自去拿出我那恶劣东西,好请彭先生指教。”
  彭玉麟听说,连连答道:“夫人请便,夫人请便。”
  及至宓夫人入内,跟着就有一个清秀小童,送出一杯香茗,马上退了出去。彭玉麟一边喝茶,一边把他眼睛去看四壁所挂字画。正在看得出神之际,已见那位宓夫人同了两个标致丫环,捧着一大包画件出来。先命丫环把那一包画件,放在台上;自己亲去打开,就请他去观看。
  那知彭玉麟不看犹可,这一看,竟会不及称赞,反把他的眼睛,又去望着宓夫人的脸上起来。彭玉麟的此时在看宓夫人,并无别念,不过因为瞧见宓夫人所画的梅花,竟会和他画的一模一样。若非此刻亲眼看见她同两个丫环,刚从上房捧出,那就真要当他自己画的起来了呢,幸亏当时的那位宓夫人,一把面上几幅取与彭玉麟在看,她又回过头去,再拣包中画件,所以未曾留心此时彭玉麟的态度。
  彭玉麟此时也已定下神来,索性等得宓夫人把她第二批画件,拿出给与他看的时候,他才诚诚恳恳的对着宓夫人说道:“不是鄙人看了夫人的名笔,当面恭维夫人。鄙人不学无术,自己画上几笔东西,因为尚觉惬意,每有藐视他人之处,此时一见夫人的大笔,委实除了五体投地之处,真没一句赞词。”
  宓夫人听说,似乎很满意的答道:“彭先生既是如此谬赞,这末可肯随时指教指教,使我得遇名师,那才三生有幸呢。”
  彭玉麟听说,忙又谦虚道:“夫人何出此言,鄙人哪好来作夫人之师,以后彼此互相研究研究就是。”
  宓夫人很快的接口道:“这末就此一言为定。现在就请彭先生回去,替我再画一百幅。所有润笔,悉听吩咐。”宓夫人说着,便把彭玉麟带去的东西,全行留下。又将她所画的,送了彭玉麟几幅。方才亲自送出大门,约定改日再见。彭玉麟到寓中,尚未坐定,那个栈中主人,早已跟了进来,急问生意是否成功。彭玉麟老实告知其事。那个主人听了,自然大喜。又谈一回,方才出去。
  又过几天,一天已经深夜,彭玉麟尚在画那预定一百幅梅花的时候,忽见宓夫人的那个丫环,手执一卷纸头,走至他的案前,笑嘻嘻的将那纸头交给他道:“我们夫人,特遣婢子,把这个新近所画的两幅梅花,送与彭先生,留作清玩。”
  彭玉麟便去接到手中,又请这个丫环坐下,方才展开一看。只见第一幅并非梅花,却是画着一座绣楼,有个标致侍儿,卷帘以待,似乎要将一只燕子放入楼中之意。上面题有一首绝句是:
  燕子寻巢认绮楼,朝朝铺缀费绸谬;侍儿解让衔泥路,一桁湘帘尽上钩。
  第二幅才是梅花。梅花旁边,仍是那座绣楼,有位美人,却在那儿倚栏望月,似涉遐想之意。上面也有一首七绝是:寒风翦翦画檐斜,香雾朦胧隐碧纱;我在楼头问明月,几时春色到梅花。
  彭玉麟他是一位何等聪明之人,一见那两首诗,大有文君之意,他便正色的对着那个丫环发话道:“你们夫人,能有这个清才,鄙人正在敬重她的为人。此刻命你送来之画,上有两首诗句,绝不庄重。不知你们夫人把我彭某当作何如人看?”
  那个丫环,一见彭玉麟已在发话,她便站了起来,不慌不忙的含笑答道:“我们夫人,虽是一位文君,但她四年以来,以她冰清玉洁之志,单以画梅,解她岑寂,并没甚么再醮之意。自从遇见彭先生之后,因见彭先生的才情和她相等,品貌和她相似,人非太上,何能忘情?莫说我们夫人素娴礼教,并没一丝坏名;就是婢子,得侍这位才女,因而也知郑家婢的那个‘胡为乎泥中’之句。彭先生具此奇才,难道圣人所说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也的意思,都要反对不成么?”
  原来彭玉麟尚无妻室。他的家中,只有一位业已分居的叔叔,与他也不相干,何尝不想娶个才貌妻子,即不显亲扬名,也好传宗接代。又知古时的那个司马长卿,曾也娶了文君,至今传为佳话。现在的这位宓夫人有才若此,有貌若此,有情若此,而又看重自己若此。如何可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就把自荐的毛遂,看作轻微的人物起来呢?兼之听了这个慧婢这般情理兼尽的说话,心里不免有些活动起来。当下便答那个丫环道:“你的说话,尚在情理之中。我且问你,你的主母,还有甚么说话。你且坐下,细说给我听了再讲。”
  那个丫环,一见彭玉麟的面色,已经和顺下来,方敢坐下道:“我们主母,仰慕彭先生的高才,不过愿效古代的卓文君所为而已。其余之事,倒要彭先生吩咐,无有不遵。”
  彭玉麟听说,正待把他的主意说出,忽然之间,又会把脸红了起来。正是:
  同命鸳鸯方有意
  多情蛱蝶竟无缘
  不知彭玉麟对那丫环,说出何语,且阅下文。
大清三杰--第二十回 制爱情双文贻艳服 得奇梦公瑾授兵书
第二十回 制爱情双文贻艳服 得奇梦公瑾授兵书
  彭玉麟刚待对那个丫环说出他的办法,忽会将他脸蛋一红,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个丫环真有红娘的本领,马上又站了起来,索性走近彭玉麟的面前,朝他掩口而笑道:“彰先生,这是人生大事,连古圣人也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话。况且此地又没一个外人,话出你口,听入我耳,不论甚么说话,快快请讲。老实再对你说一声吧,我们夫人,还在眼巴巴的候我回信呢。”
  那个丫环,一边犹同鼓簧的莺一般,喳喳的说个不休;一边又把她的一双媚眼,对准彭玉麟此时颊泛桃花的那张脸上,只是一瞄一瞄的,似献好意。
  彭玉麟至此,方才鼓动他的勇气,对着那个丫环说道:“我的双亲虽亡,尚有一位叔父,此种婚姻大事,应该禀明一声。此其一。我在客中,又没甚么银钱,可作聘金。此其二。你们夫人,虽然承她错爱,只她有无亲族出来反对此事。此其三。再者你们夫人,又是一位颐指气使惯的,不要一时兴之所至,干了此事,将来忽然嫌我清贫起来,那就不妙。”
  那个丫环听说,立即接口答道:“我说府上的叔大人,既是分居,又是远在衡阳,索性不必前去禀知;等得办过喜事,双双回去,使他老人家陡然睹此一对佳儿佳妇,分外高兴。彭先生第一个的此其,不生问题。我们夫人,坐拥厚资。她的看中彭先生,乃是无贝之才,不是有贝之才。你所画的百幅梅花,便是头一等的聘金。彭先生的第二个此其,也不生问题。我们夫人,上无父亲翁姑,下无儿子女儿。我们的少主人业已去世,纵有甚么家族亲故,如何有权可来干涉我们夫人?彭先生这般博学,难道连大清律例,反没有看过不成?彭先生第三个的此其,尤其尤其不成问题的了。若说我们夫人,将来忽因贫富二字,恐防变心;婢子虽然愚鲁,可是只知道有那一出棒打薄情郎的戏剧,并没有甚么棒打无钱郎的戏剧。”那个丫环说到第二个剧字,早已噗哧噗哧的笑了起来。
  彭玉麟一见那个丫环噗哧噗哧的对他在笑;又觉她的说话,也还有理。当下方把他的脑壳连点几点的说道:“既是如此,你可回去上复你们夫人,且俟我的梅花画毕,再去和她当面商量。”
  那个丫环听说道:“我此刻回去,就去报告喜信。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用再去商量。”那个丫环,说了这句,不待彭玉麟再答她话,早已把头一扭,嘴唇皮咬着手帕,自顾自笑着一溜烟的去了。
  彭玉麟眼巴巴看那个丫环走后,复又前后左右一想,觉得此事,不能算是非理。方把这段婚姻之事,决定下来。
  第二天的晚上,彭玉麟又见那个丫环,又同另外一个丫环,各人拿上一个锦绣包袱,一齐走将进来。二人便将各人所拿的包袱,先去放在彭玉麟的衣箱上,后叫上他一声道:“新姑爷。”
  彭玉麟一听她们这般称呼,慌忙把身一仰,乱摇其手道:“你们怎么这般称呼?现在连聘礼还未曾下呢,快快不可如此。”
  昨夜上来过的那个丫环,瞧见彭玉麟脸上的颜色,有些铁板起来。方始连连笑着才改口道:“彭先生,昨晚上的说话,婢子回去,就详详细细的禀知我们夫人。我们夫人听了,很是高兴。她说现在已经五月底边了,喜期准其定七月七夕那天,取他一个鹊桥相会的吉利。”
  那个丫环说到这句,又去把那两个锦绣包袱,一同打开,给与彭玉麟瞧着道:“这几身纱衣,是我们夫人今天大早,特命婢子去到衣庄买来,预备新。”那个丫环吐出一个新字,忙又缩住。一面拉嘴一笑;一面用手朝她颊上,自己悬空的假装打着道:“我不留心,又把新姑爷的新字溜了出来。”
  彭玉麟此时已经看过包袱里的衣服。也对两个丫环,微微地一笑道:“这些衣裳太觉华丽。我是寒儒出身,穿不惯的。”
  两个丫环一齐接口道:“彭先生,照婢子们的意思说来,为人当省则省,当穿则穿,从前子路夫子,他老人家衣敝寻袍,与狐貉者立,不怕寒怆,并不是有而不穿的。现在彭先生指日就是新贵人了,似乎也不可太觉寒酸,以失体统。”
  彭玉麟听说,只好又笑上一笑道:“你们二人倒也能够说话。如此一来,使于四方,可以不辱君命的了。这末就烦你们二位回去,替我谢过夫人。”
  那两个丫环,一见彭玉麟已经收下衣服,不觉喜形于色的答道:“我们夫人还有一个口信,命婢子们带给彭先生。明天一早,夫人就派人取彭先生的行李;说是彭先生住在此地,她不放心,要请彭先生住在我们谦裕当里去才好。”
  彭玉麟听说,想上一想,方才答道:“这又何必,依我之意,还是住在此地便当。”
  两个丫环又接口道:“我们夫人无论对于甚么事情,都肯操心。彭先生若不依她,单为一点小事,就为闹出病来。况且夫人还说,我们当铺里的楼上,很有不少的古书。从前有位姓毕的状元,曾经去向我们下世的老太爷,出了重价买过的。”
  彭玉麟听到此地,忙接口问道:“此话真的么?如此说来,必是世上少见之书。这是我得前去瞧瞧。”
  头一晚上来过的那个丫环道:“夫人的意思,彭先生住到当铺里去的时候,她还想请彭先生用那总经理的名义呢。”
  彭玉麟听说,连连摇手道:“这倒不必。我此刻的答应住在当铺里去,无非为了要看平生未见的古书。老实对你们说一声,我是还要下科场的,岂是终身买画而已。”两个丫环一齐答道:“婢子们回去,准定把彭先生的意思,禀知我们夫人就是。”二人说完自去。
  彭玉麟一等二人走后,忽然笑容可掬的起来。自问自答的说道:“我的得此一位才貌双全的妻子,倒也不过尔尔,倘若真有古书可读,这是我姓彭的眼福不浅了呢。”
  彭玉麟这天晚上,心旷神怡,睡得自然安稳。上床未久,即入黑甜乡中。正在睡得极沉酣的当口,忽觉他那房门,无风自启。急去对门一看,突见走入一位素不相识的少年武将进来。他就慌忙下床,迎着那人问道:“将军深夜至此,来访何人?”
  那人见问,便把手向彭玉麟一拱道:“我的兵书,沉没多年,竟没一人前去过问。古今之人,只知道孙武子的兵法十三篇,无一不全。其实他的兵法,只有陆战,并无水战。独有我的兵法水陆兼备,且合现在的长江流域之用。足下将来大有可为,似乎不可忽略。”
  彭玉麟听了那人所说,不觉大喜道:“将军贵姓,现在何职。所说兵书,又在何处?”
  那人听了又不答话,忽又仰天一笑,自言自语道:“物得其主,吾无憾矣。”矣字犹未说完,将手一拱道:“明天再会。”说着返身自去。
  彭玉麟连忙追了出去,要想问个明白,不料忽被门槛一绊,陡然惊醒,方知南柯一梦。忙把帐子一搴,看那房门,只见双扉紧闭,寂静无声。便把帐子放下,仍旧卧着暗忖道:这个梦境,未免有些奇怪。这位少年武将,腰悬宝剑,身穿战袍,神气之间,活像戏剧中的那个周瑜。今晚上无原无敌的来托此梦,倒底所为何事。他还说我大有可为,难道我在这个乱世之中,果会发迹不成。彭玉麟想到此地,自然有些得意,谁知窗外鸡声,已在报晓,于是不知不觉之间,也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的一早,彭玉麟还未升帐,忽然被人叫醒。睁眼一瞧,已见昨晚上的两个丫环,一面指挥几个家丁在搬东西,一面已在替他去舀脸水。他忙起身下床,正在洗脸换衣的时候,栈中主人,已经听得宓府的几个家丁说过,知道彭玉麟立刻就要移居谦裕当中,虽然未曾知道这场婚姻之事,但见那位宓夫人如此的优待彭玉麟这人,在彭玉麟这方面说来,不能不有饮水思源,感他介绍之情。当下慌忙奔入,也来讨好。彭玉麟见了这位主人只好推说宓夫人请他住到谦裕当去,以便亲近教画。栈中主人听了,倒也不疑。非但亲自帮同收拾什物,而且说明不收所住栈资。彭玉麟本在打算等得结婚之后,重重谢他,所以当时也不和他再去推谦。
  及同大家到了谦裕当中,谦裕当里的经理,早已奉了女主人之命,说有一位姓彭的亲戚,要在当中耽搁几时。这个经理,自然出来招呼。彭玉麟等得一班男女佣人散去后,便把他的房内,收拾得一尘不染的预备好看古书。非但画事丢得一边,不再提笔;连那宓夫人那边,也不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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