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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导演李翰祥》作者:窦应泰

_7 窦应泰(现代)
  朱坤芳说:《后门》拍成后,我要当您的第一位观众,我还要场场不落地到电影院去。大姐,我想您肯定会成功的,因为古人说:哀兵必胜的啊!……”
  李翰祥和电影演员王引走出邵氏影城的大门。他们已经将胡蝶上车前与老华侨朱坤芳的交谈情景,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睛里。李翰祥望着朱坤芳和胡蝶的轿车消失在灯光闪烁的街口,他有些惊疑地望了望身边的王引说:“看来,外界许久流传的一位老华侨痴情多年追求胡大姐的故事,倒是确有其事啊!……”
  王引说:“胡大姐这个人操守很高,自从她与潘有声在上海结婚以后,虽然始终处在灯红酒绿的上层圈子中,可是她从不移情别恋。她对爱情是很专一的。这位叫朱坤芳的老华侨,在多年以前他就暗暗地恋着胡蝶,当然,朱坤芳只是作为一个观众对影星的迷恋而已,胡大姐本人当然并不知道!”
  李翰祥惊愕地叹道:“有这样的事情?王引,这件事的本身就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啊,你能把来龙去脉说给我听吗?……”
  王引说:“这个故事是在潘有声先生死去以后发生的,因为那时胡蝶因为思念这位与她多年患难的伴侣,时常一个人从九龙的家到港岛上的殡仪馆会凭吊焚纸,而朱先生便预先在那里等候着胡蝶。久而久之,胡蝶就发现了,终于有一天朱先生开口向胡大姐说出了他积郁心里的话……”
  “哦?很有意思!”李翰祥颇感兴趣地对王引说:“你说下去,说下去……”
  王引于是讲了如下的故事——
  “胡小姐,又是您呀?”在骨灰堂的楼下面,守灵的那位白发苍然的驼背老人,看清这位浑身缟素、带着迷离恍惚的神情独自走进骨灰堂里的窈窕妇人,原来又是经常来此的胡蝶,他不禁惊诧地说:“天就要下雨了,您怎么……还……敢来……?”
  “没什么的。’湖蝶凄然地冲守灵人笑了笑,由那老人领引着上了二楼。两人沿着两排高高的格架中间的水泥路向深处走去。
  “胡小姐,这就是了。”老人指了指木架上的一只精致的紫檀色骨灰匣说。那只标有E87998号的木匣中央,镶嵌着一幅她极为熟悉的照片:长长的面庞,浓眉阔口,高高的鼻梁下,唇角边浮现一抹善良的微笑!他就是已故的丈夫潘有声!每当胡蝶在这里见到他的遗容与骨灰匣时,她的眼睛里都会情不自禁地汪起晶莹的泪花。
  “胡小姐,你还要焚化纸钱吗?”老灵工指了指骨灰架下的焚纸炉说。见胡蝶含泪颔首,他便将炉盖开启,然后他颤巍巍地退了出去。
  胡蝶半跪在丈夫的灵前,从挎包里取出几沓冥钱来。放在焚纸炉内点燃了。她小心地将铁盖捂严,默默地凝望着冥纸在炉内徐徐地燃烧。
  “瑞华,听说你为我治病,连家里那辆小汽车也卖了?”潘有声从睡梦中醒来,精神变得格外清醒。胡蝶当时的情绪很紧张,暗忖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胡蝶情知他不久于人世,便不能不说:“有声,你住院以后,当初你经营的兴华洋行越来越不景气,‘胡蝶牌’热水瓶的销路也大不比从前。唉,我因为一直在影界,对商行不通,所以也无心查问……”
  “瑞华,到底怎么样啦?”潘有声忙问。胡蝶凄然泪下说:“你那几个合股人见你病重,都想另投门路,说我们公司快倒闭了。可我一个女人又有什么回天之术呢?有声,事到如今我以为不如把产权转让给他人吧,这样我们还能得到一笔款子,不知你……”
  潘有声心事沉重地点点头,说:“行,瑞华,只要谁肯收拾这爿乱摊子,你就去办吧!”胡蝶含泪叹道:“一切我都联系好了,只等你同意就办。”潘有声说:“我签字!”他接过胡蝶递过来的钢笔,便在兴华商行转让产权的合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他一把将妻子揽在怀里,痛楚地说:“唉,过去都是我管家管孩子,当初为什么不让你处处经手呢?以致落得我放心不下呀!……”
  “有声,别说了。”胡蝶扑进他的怀里,悲怆地恸哭了起来……
  她在潘有声的灵枢前哭诉了一番,然后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骨灰堂。漫天的大雨快要倾盆而降了。她独自沿着殡仪馆通往歌赋山的那条水泥路,漫无目的地走去。渐渐她来到了山岩边的一块磷峋巨石旁,她在这山岩间可以看到整个维多利亚港。大雨滂沱而下,胡蝶的黑色旗袍立刻被雨水淋湿。但她木然兀立,全无所觉,望着脚下幽深的海水,她的心似乎微微地一动。但是很快她又收回了迈出去的那只脚,耳边老是响着潘有声在临去前的叮嘱:“瑞华,你要放宽心。我死后你还应该自强才是呀,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苦戏。当初我俩从香港经韶关回到重庆的时候,受的苦还少吗?在湘桂大撤退时我俩都苦得几欲自杀,可是后来苦戏还不是演完了吗?瑞华,我的死对于你来说当然是个打击,可你很快就会振作起来的。要咬咬牙活下去……”
  刚才拼命向她身上袭来的乱箭似的疾雨,不知为什么忽然被挡住了。胡蝶惊愕地回身一望,不禁呆然地怔住了。一把折叠伞在她的头上擎开,擎伞的人居然就是几次在殡仪馆院内相遇的陌生男子。
  “不不,你……是谁呀?”胡蝶十分警觉地一把将那人推开。惶惑地后退了一步,戒备而疑惑的目光投向近在咫尺的陌生男人,说:“请你快些闪开,我不需要,我不需你为我擎伞,我并不怕淋雨……”
  “不,胡大姐,”那人对胡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似乎毫不介意,憨憨地笑道:“现在,您的精神支柱倒了,我知道您现在非常需要有人帮助,所以,我就从日本的横滨专程赶到香港来找您……”
  “你说什么?你说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你就从横滨来到了香港?”胡蝶万没有想到面前这位面容清癯,两鬓已有斑斑华发的陌生人,竟然是一位旅居在日本的华侨。他举着伞只顾为胡蝶挡雨而他却情愿淋在雨中,胡蝶两眼茫然。猜不透对方的心思,她必须珍重自己,所以她还是向山岩后退去。说:“先生,请你自重才好!我实在不需要你给我什么帮助,因为你我素不相识!……”
  “大姐,怎么能说素不相识?其实我们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经相识了呀!”那人依然将雨伞高高地举了起来,为淋得浑身湿透的胡蝶挡雨。他憨厚地笑了笑说:“当年您在上海中华电影学校刚毕业,就拍了徐欣夫导演的《战功》,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呀!我记得您头一回主演的片子叫《秋扇怨》,那时您与林雪怀先生联袂主演,轰动一时。我一连看了几遍的哟,从那时开始我就从心里迷上了您!”
  “哦!原来……你是位影迷!”胡蝶在沙沙沙的雨中,紧张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对,我首先是您的影迷和崇拜者。”那人咧开了已经掉了一颗下齿的干瘪大嘴嘿嘿地笑着。“后来我就不仅仅是您的影迷了。大姐,1926年您拍完了《秋扇怨》以后,就被邵醉翁先生的‘天一’影片公司重金礼聘了过去。我现在还记得您在‘天一’接连拍下了《梁祝痛史》、《珍珠塔》、《义妖白蛇传》、《孟姜女》、《新茶花》、《女律师》和《王老五殉情记》十几部片子,当时我为着每天都能见到您,就辍了学。情愿不做大事,也到‘天一’影片公司去当一名临时演员。大姐,您总还应该记得我吧?”
  “啊?”胡蝶万没有想到刚才被她喝斥与驱赶的人,原来竟是四十多年前在上海邵醉翁、邵村人兄弟所主办的“天一”公司里的一位同事。而且从对方所说的那些事情上看,显然对她的从前也是非常熟稔,决不是故意编造的。但是胡蝶实在无法记得起当年“天一”公司内一位极其普通的临时小演员。她问:“先生,你究竟是谁?我为什么就想不起来呢?……”
  “大姐真是贵人多忘事。”那人嘿嘿地笑了,胡蝶对他的冷漠他毫无怨意,依然殷勤地为她举伞遮雨,说:“我现在的名字叫朱坤芳,当初在‘天一’厂时还给您配过戏呢!您也许早就忘记了。我是朱小四呀……”
  胡蝶猛然省悟地怔在那里,在昏暗的光线下定定地打量这位又矮又瘦,满面绽笑的男子,好一阵她“哎哟”了一声,拍拍自己的额头,叫道:“原来是我的小兄弟呀!这些年来我始终还记着你,自从上海沦陷以后,我到香港,以后就始终没有见到你了。大概也有三十多年了吧?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年活泼可爱的朱小四,如今竟然也老啰!朱先生,你现在大概也有……”朱坤芳嘿嘿地笑着说:“我今年刚好四十九岁呀!……”
  “天哪,我们都已经老喽!”胡蝶摸一下自己被雨水淋湿的鬓发,她似乎在追悔刚才对朱坤芳的过分冷漠。上前挽住他的手,指着那条可以通往歌赋山下的青石栈道说:“我们还是边走边谈吧!……”朱坤芳不无担心地说:“大姐,刚才我见您站在山岩边上,心里真有点害怕。我是担心您万一不慎失足……”
  胡蝶在暗暗地感谢他,如果不是朱坤芳的突然出现,当时她的心情十分悲伤,也很难保证不做出什么精神失控的事情来。胡蝶忽然想起最近几个月来,朱坤芳一直在暗中追随和保护着她,心里不免暗暗地感激。忽然问道:“朱先生,请问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日本谋职吗?……”
  “是的,大姐。”朱坤芳小心地搀扶着胡蝶,沿着那条生满青苔的青石阶走下山来。在山麓间的一条柏油路旁驻足。“不瞒您说,我是在您和潘先生结婚的第二天,就去了日本的。先是在仙台读医科大学,后来又到大阪和横滨会行医。您根本不会想到当年那个不成器的小老弟,三十年后竟然成了一个郎中!哈哈哈……”
  朱坤芳忽然向远方一招手,便驶过来一辆“的士”。朱坤芳急忙将车门拉开,将胡蝶轻轻地搀扶进去。就在这一刹间,朱坤芳似乎有一肚子话要向胡蝶倾吐。但是他却极力地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只吞吞吐吐地说:“大姐,难得见到您一面,我有个请求……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胡蝶困惑地望着朱坤芳说:“你说嘛,我们已经是老朋友啦。……”朱坤芳迟疑了好一阵,很难为情地说道:“我多年来有一个心愿,我想,我想……”胡蝶见司机正按车笛,便鼓励他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嘛,还有什么不好启齿的呢?……”
  朱坤芳终于说了:“过几天……我想请大姐到一家酒店里去吃顿便饭,如果肯赏脸的话……”
  “原来是这样,朱先生,你也大客气了。”胡蝶立刻明白了朱坤芳的用意,她果断地说:“你刚来香港不久,理应到我的家里做客才是……”未等朱坤芳答话,“的士”已经冲向雨中的一条长街。胡蝶从车窗口向朱坤芳招手说:“朱先生,请等我的电话……”
  朱坤芳手擎着雨伞,孤零零地伫立在靠靠的秋雨中……
  李翰祥在邵氏影城的大门前,听王引简略地讲述了胡蝶与朱坤芳的一段最新趣闻,他沉吟良久说:“王引,这是一段很有感情的姻缘。胡大姐虽然过了五十岁,可是她也有重新再婚的自由。特别是那位真诚的老华侨,他作为一名电影观众,四十年来在日本偷偷地单恋着一代影后,这种精神是很少见的。我们理应促成这种好事才对嘛!……”
  王引为难地叹了一口气说:“好事当然是好事,可是胡大姐这个人历来对这种敏感的事相当慎重。她是不大可能随便答应这种事的……”
  李翰祥也颇有同感地点了一下头,拍拍王引的肩说:“但愿他们都能有个好归宿!……”
  王引一招手,一辆豪华型“的士”沙沙沙地驶了过来,在李翰祥的面前缓缓煞住了。
  与此同时,在九龙半岛的另一条僻静小街。
  朱坤芳将车子缓缓停在一幢幽雅恬静的公寓前。
  楼上的窗口透出明亮的灯火。胡蝶觉得她与朱坤芳每一次在一起的时间都感到那么匆促,那么短暂。今晚更加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胡蝶多么希望继续坐在汽车里与朱坤芳倾心交谈,但是车门开启后,她已经身不由己地走下车去。站在那月影迷离的小路上,她在黑暗里定定地望着汽车里的朱坤芳,忽然想起他还没有吃晚饭,急忙说:“朱先生,你也还没有吃晚饭嘛。就请你不必客气,到我家里随便用一点吧,啊?……”
  “大姐,不必打扰了。”朱坤芳坐在那辆他从亲戚手里借来的小汽车中,向亮着灯火的楼窗口望了一眼,不待胡蝶再让,他已经发动了引擎。
  “朱先生,你……”胡蝶默默地伫立在一丛月影下参差摇曳的秋菊旁,凝望着那辆汽车拐弯时红色的尾灯一亮。夜风掠过,胡蝶的心海里泛起了一股怅惘之情。这种复杂的情愫是在潘有声殁后她从来也不曾有过的,胡蝶微微地打了一个寒噤,她尤为感到吃惊的是自己的双眼居然莫明其妙地潮湿了……
  朱坤芳在将汽车开出小街的拐弯处时,忽然又情不自禁地将车煞住了。他将头伸出摇下玻璃的车窗口外望,渐渐地看见了胡蝶向楼上走去的背影。渐渐地,胡蝶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了,在朱坤芳的脑际,不知不觉四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进摄影棚拍戏的情景,又闪现出来——
  1926年深秋,也是这个季节。在上海张石川创办的明星制片公司简陋的摄影棚里,正在拍摄《珍珠塔》。水银灯雪亮,人头攒动。著名电影导演郑正秋正在指挥拍戏。一间小洋楼的内景,陈设典雅,富丽堂皇。在顶棚及四周大大小小水银灯的映照下,胡蝶扮演的凤子,正与阮玲玉扮演的绿姬在配戏。郑正秋在深秋里只穿背心裤头,他吩咐摄影师找好角度,一声令下,就要进行实拍。这时,在片中扮演要饭花子的几个临时演员中,忽起骚动。胡蝶惊诧地发现,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在揪住一个瘦小男孩的蓬松头发,拼命地将他的头往道具箱子上狠撞。疼得那小男孩双手捂住头,拼命地哭叫:“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住手!你们怎么敢欺负一个孩子?”胡蝶怒火填胸地站了起来,护住那小男孩,说:“他还是个孩子,你们有什么权力这样狠狠地打他?”几个大汉见站在面前的是大名鼎鼎的电影明星,顿时都气焰收敛,连连鞠躬赔笑地说:“胡小姐,我们该死,我们该死!……”胡蝶俨然大姐姐一般,掏出一方手帕来,爱怜地为那个小演员指拭着从鼻孔里流出来的血水,低声地询问:“小弟弟,你叫什么?”那小男孩深情而敬慕地望着胡蝶那张温存富丽的面孔,腼腆而羞怯地叫道:“我叫……朱小四呀!……”胡蝶为他拢了拢蓬松的头发,温存地一笑说:“小四,你好好演,将来会有出息的。”朱小四向胡蝶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一转身又跑进了围观的人群中。
  三日后的傍晚。朱小四瑟瑟缩缩地守候在明星公司摄影棚通往大门的小道上,蓦然,那扇紧闭的门开了。走出来几位风姿翩然,谈笑风生的女演员。朱小四很快便认出披着花格短大衣,面带笑容的女子便是那日救过他的著名影星胡蝶。朱小四急忙跑上去,拦住胡蝶的去路,恭恭敬敬地鞠躬说:“胡大姐,我在这儿等您许久,我,我是来向您告辞的……”
  “呀!朱小四。你为什么要向我告辞呢?”胡蝶在姊妹们惊诧的目光注视下,蹲下身来,问朱小四:“你在这里拍戏不是很好的吗?”朱小四眼里江着泪,哽咽地说:“可是,那几个瘪三鼓动着制片主任,非要解雇我不可呀!我就只好忍痛离开……”
  “小四,你真愿意走吗?”胡蝶万没有想到那几个合伙对他大打出手的瘪三居然以此来对这可怜的男孩进行报复。
  “我怎能愿意离开‘明星’呢?”朱小四哭泣说:“在这里我不但可以赚到工钱,还,还能每天见到您胡大姐。我是不想离开您才等在这儿求您的呀!……”胡蝶心中泛起了一种对弱者的同情感,忙为朱小四揩去泪痕,劝道:“小四,你别哭了。只要你不想离开,我是有办法说服制片主任改变决定的。”朱小四大喜过望,冲胡蝶再次鞠躬,欢天喜地地跑去了……
  朱坤芳在车里点了一只香烟。他在浓重的夜色里远远地眺望着胡蝶公寓楼窗口的灯光。朱坤芳望望对面街那时髦的舞厅里正是舞客盈门时,这里无疑是香港夜生活的一个缩影。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朦朦胧胧的舞厅内无数对快乐的男女在疯狂地旋来旋去。
  “大姐,四十年前的那段小插曲,您真的记不得了?”朱坤芳想起半月前在深水垤的金鱼市场上,他与胡蝶曾经有意无意地谈起当年在明星公司时的一段往事。香港许久以来就有黎明市场,家庭主妇们及富豪之家所雇佣的女佣和保姆们,每日天刚亮便到元朗的建德街、西环、花墟及深水侄等处赶早市。胡蝶来港后,特别是潘有声死后,也有到深水怪赶早市的习惯,她每天为儿孙们采买新鲜蔬菜与鲜鱼鲜虾。已经了解胡蝶这一习惯的朱坤芳,便每日天不亮就准时在深水垤菜场门前恭候着。两人沿着鳞次栉比的菜床子浏览选购鲜菜,谈着那逝去的往事。可惜的却是胡蝶对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早已没有了印象,胡蝶困惑地摇了摇头说:“我真是老了,对从前的许多往事大多没有了印象……”
  街两旁摆满了装着清水的盆和桶,里面欢游着五颜六色的金鱼。朱坤芳无意观看千姿百态的金鱼,依然沉湎在往事的追忆中。他对胡蝶说:“可是这件事我却一直记在心里呀!公司那时要解雇我,您第二天便亲自找到了制片主任,要他一定把我留在明星公司。制片主任万没有想到您这红得耀眼的大明星,能为我这不值一提的临时演员说情!他哪里敢得罪您这个明星公司的台柱子,就同意让我继续留在公司里……”
  胡蝶俯身望一会儿那活泼诱人的金鱼,忽然问朱坤芳说:“朱先生,我们在明星公司大概是1927年前后,可是后来你为何又去了日本?”朱坤芳的脸上现出了一抹阴云,似乎有许多话欲向胡蝶倾吐,但是他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微微一笑说:“大姐,我在日本笃信基督,因此我已经很相信命运!……至于问我当初为什么那么喜欢电影,而后来又为什么忽然心发奇想,到扶桑去改行学医,……这一切,我一直就想对您说,但是又很难启齿的。大姐,我想有一天我是会告诉您的!……”
  胡蝶从他的话里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但她难以猜透,追问说:“朱先生,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呢?莫非……”朱坤芳急忙挡住她的话,帮她提起那只装满菜花、韭菜、芋头和猪肉、螃蟹之类的拎袋,急转话题说:“大姐,以后我会全告诉您的……”
  朱坤芳坐在汽车里一支又一支地吸烟。忽然,他抬起头来望见胡蝶住宅的楼窗口,灯光忽然熄灭了。直到这时朱坤芳方才发觉夜已深沉,他急忙发动引擎,依依不舍地驾驶着汽车离去了。
大导演李翰祥--第十一章 台湾“联邦”觊觎邵氏首席大导演
第十一章 台湾“联邦”觊觎邵氏首席大导演
    万没有想到天底下居然有一位如此痴情的男人,他可以为一个偶像偷
  偷地单恋了近四十个年头啊,真是太苦了……
    李先生目前确实忙得很,可令人遗憾的是您终究是替人做嫁衣裳。恕
  我直言,与其替邵逸夫在那里卖命,不如自己拉一伙人马到台北去!……
  1960年冬。日本。
  在东京通往郊区青梅山的高速公路上,几辆大轿车在飞驶。
  李翰祥终于实现了来日本的愿望。他坐在一辆大型豪华中巴的窗前,眺望着飞掠而过的冬景出神,只见一幢幢现代化的楼宇,标志电气化的高压设备,星罗棋布地点缀在冬闲的田畴间。李翰祥情不自禁地说:“如果将来有一天到这里来拍外景多好!这个地方真美呵!……”
  李翰祥永远是胜利者。从1959年秋天开始为邵氏公司筹拍的电影《后门》,由于他聘请了30年代的著名影后胡蝶出山,来充任该片的主角,所以这部寓意深刻的伦理片在拍摄完成以后,在香港很快就引起了意料之中的轰动。李翰祥的名声也因《后门》一片的成功而变得更响了。李翰祥记得,《后门》在邵氏影城试映的时候,他看到坐在银幕下的许多邵氏公司的职员们都落下了眼泪。这些职员平时大多已经不看邵氏出品的片子,因为他们熟知电影的拍摄过程,所以让他们垂泪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特别大出李翰祥意料之外的是,就连平时很少动感情的邵逸夫总裁——这位阅尽人间悲欢的老人,居然也在胡蝶、王引主演的《后门》面前大动感情,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
  试映的成功已使李翰祥心中有底。
  不久,邵逸夫又决计为李翰祥执导的《后门》,在香港举行公开的首映仪式。邵逸夫不愧是一位有经验、有韬略的电影巨商,他非常清楚应该如何为《后门》乃至他的邵氏公司大张旗鼓地搞一次宣传。他也知道只有李翰祥所导演的《后门》,能够具有在香港这个畸型繁华、各国影片轮流放映的地区引起轰动。邵逸夫为了让《后门》产生特殊的悲剧效果与新闻效应,他决定在1960年《星岛日报》所举行的“济贫赈灾运动”中,不失时机地将《后门》推出去。李翰祥对邵逸夫这种独具匠心的安排非常感激,他认为在电影的发行与管理上,邵逸夫实际上是邵氏公司的头号大导演。李翰祥能匠心独具地精雕细刻一部《后门》,邵逸夫却能为他导演的影片,再布置成一种有利于发行、有利于宣传的大氛围,这是李翰祥所望尘莫及的。那天,在香港北角的皇都大戏院隆重举行《后门》的义演首映式时,天虽然阴沉沉的,下着靠集细雨,可是闻讯赶来看《后门》的观众仍然是人头攒动,熙来攘往。香港的观众与其为义演与济贫性的赈灾活动所动,不如说是对由李翰祥、胡蝶、王引这些艺术大家们联袂导与演的影片趋之若骛。当《后门》放映到最后时,观众席上骤然响起了一片悲论的哽咽、抽泣之声。这种感人肺腑的艺术效果是香港电影界多年少见的。
  “胡大姐,《后门》在香港首映时能有如此效果,真是我原来始料不及的。”李翰祥想到《后门》的成功,他情不自禁地对隔座的胡蝶说:“这也许是您胡大姐隐居多年,突然出山的效果吧?”
  胡蝶却嫣然一笑说:“哪里,你李导演太谦逊了。《后门》的成功主要是归功于你的。当然,在皇都大戏院首次义演的成功,也许与那天的气氛、盛况有关吧。因为那天的阴雨、泪雨都使我们的《后门》首映达到了应有的效果!……”
  “胡大姐,坦率地说,您三四十年代在影坛上的影响,在中外电影观众心中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所以,您能主演《后门》,确实是影片获得成功的重要因素。”李翰祥将一副墨镜递了过来,关切地叮嘱她说:“这次到日本来,观众都非常希望见到您。到各地参观访问的时候,您都是影迷们纠缠的对象。听说您这次在东京因为握手和签名,连手都肿了。以后我们可要好好地保护大姐喽!”李翰祥劝胡蝶将眼镜戴上。
  “谢谢你,李导演。”胡蝶感到李翰祥是她从影以来所遇到的最好的导演。胡蝶不仅敬重李翰祥率直无私的人品,同时也更对他不断提携新人的精神所感动。胡蝶知道,目前在港台影坛上闻名遐迩的著名影星林黛、江青、凌波和汪铃等人,她们的脱颖而出,大多与李翰祥的精心扶植有关。想到这里,胡蝶由衷感激地笑了。
  李翰祥凝望着车窗外飞掠而去的景色出神。《后门》影片在香港首映获得成功以后,不久就被邵氏公司当成1960年的重点影片,拿到第七届亚洲电影节上放映,再一次地获得了意外的成功。这部影片荣获了亚洲电影节的最佳故事片奖,胡蝶女士也荣获了最佳女主角奖。这一次,李翰祥、胡蝶等人携电影《后门》到日本东京来,又荣获了日本文部大臣所颁发的特别最佳影片奖。
  “现颁令:日本文部省授予香港邵氏电影公司出品之故事片《后门》……”李翰祥已经出席过大大小小诸多电影的评奖颁奖活动。但是,当他与胡蝶等人坐在东京皇家戏剧院里,接受日本文部大臣所颁发的金质奖杯时,他还是难免真的激动了起来。大戏院中座无虚席。舞台上庄严肃穆。水银灯的光柱映亮了日本文部大臣那张冷峻的面庞。他口中念念有词地继续宣布:“……为特别最佳电影奖!”
  他将一只象征着特别荣誉的金灿灿奖杯双手捧递过来。
  李翰祥接过奖杯。
  台上台下顿时掌声骤起,惊天动地地滚过全场。
  扬眉吐气的李翰祥双手将奖杯高高地举了起来,迎着台下一片闪闪烁烁的镁光灯……
  现在,李翰祥和他的《后门》剧组,在出席了第七届亚洲电影节及日本文部省在东京所举行的一系列颁奖活动以后,与会的港、台、澳影星们分别乘车到日本各地进行参观访问。今天,李翰祥与其所率领的剧组获奖人员,按照大会组委会的安排,来到东京郊外的多摩川参观寒山寺。
  “胡大姐,听说您在横滨参观时,还特别去拜访了朱坤芳先生从前所经营的诊所?”坐在胡蝶身边的《后门》男主角王引,显然对胡蝶与朱坤芳先生过密的往来有些耳闻,他说:“朱先生在日本行医多年,他的医术医德都是无可挑剔的。只是他这快五十岁的人,这些年来始终不近女色,既不结婚也不成家,他的性情真的有些古怪呀!……”
  胡蝶的脸上笑容顿敛,笼罩上了一抹难言的阴影,她悲叹了一声说:“朱先生确实是一个好人。这次我到东京是因为《后门》影片意外地获奖,如果当初没有他朱先生的百般鼓励,我是很难再度出山的。”胡蝶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李翰祥说:“朱先生为什么这么多年始终不成家呢?”
  胡蝶心事沉重地点了点头说:“是啊,李导演,像朱先生这样的观众真是世间少见。他这么多年来竟然一直过着独身的生活,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李翰祥说:“大姐,您在横滨了解到朱先生为什么一直独身的原由吗?”
  胡蝶向李翰祥和王引讲述着她在横滨的所见所闻。她的脑际又出现了横滨那条临海的小街道,以及小街上那家令她魂牵梦绕的“坤芳国医堂”。那天在横滨的访问活动结束后,胡蝶独自一人乘坐一辆出租车曲曲折折地来到了那条小街。在那家挂着“坤芳国医堂”金匾的药店门前,胡蝶下了车。她以一位普通华人求医者的身份,在恬静的小诊室内拜会了朱坤芳的弟子王子纲。在品茗闲聊中,王子纲娓娓地向胡蝶讲述了朱坤芳先生的身世。
  王子纲说:“朱先生不但医术超人,而且为人的操守很高,我曾经从师父的口中听说,他早年在上海的时候,是因为敬慕一位电影明星,才决定废弃学业甘心到电影厂去当一名跑龙套的群众演员。这是因为他每日在电影厂里,能见到那位他所崇拜的女明星而感到精神的充实。但是,依当时那位女影星的声望,我的师父根本没有可能与她接近。更不要说对她表达自己的爱慕或者是有什么非分之想了。所以,我的师父他不久就变得心灰意冷了。有一年,当师父得知那位女影星将嫁给一位茶叶商人时,他彻底地绝望了。正是因为他单恋所带来的痛苦,他真想投进黄埔江自杀以求得解脱!……后来,我的师父终于从无边的痛苦中挣扎了出来。他不想沉沦,又不想轻生,所以他就东渡扶桑来求学了……”
  胡蝶默默地品着茶,眼望着朱坤芳居住几十年的国医堂发呆。只见这间中医诊所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几轴字画,点缀着这所隐建在华侨与日本人店铺中间的小小药店。胡蝶万万没有想到当年就在她走红祖国神州之时,在那些影迷中间,居然有一位比她年轻许多的观众,正在茫茫的人海里偷偷地爱慕着她,胡蝶从王子纲的口中知道了这些从前根本不曾想到的真情,她顿时百感交集。在朱坤芳从前的国医堂里,胡蝶那遮在一方纱巾后面的面颊已经泛起了少女初恋般的红晕!
  “师父朱坤芳从上海来到日本以后,先在医科大学学习西医。后来他想自己是中国人,不能忘本,应该把祖国的中医学继承下来。所以他又改拜一位在东京的著名汉医为师,潜心研究古老的中国汉医。”王子纲猜不透胡蝶的真实身份与来意,但是他已经看出这位身称华侨的女人,与他远在香港的师父朱坤芳有某种难以猜测的关系。王子纲不好探问究竟,只能继续如实向来访的女客人谈起朱坤芳的过去:“师父为什么在弃影之后,又发奋苦读医书呢?用师父他自己的话来说:他要立志以医术救人。说不定有一天那位在他心中珍藏多年的偶像,那位在上海走红的女电影明星。万一遇上什么大灾大难,他便可以以他超人的熟娴医术,为她治病,为她起死回生。所以,我的师父他已经精通了《仲景医书》、《医宗金鉴》和《本草纲目》等国医名典,多年来他在横滨医治好了多少病情危重的患者啊!女同胞,我的师父在横滨因其医德医术已经成了无人不晓的名医了!……”
  “可是,我不明白你的师父朱坤芳先生已经年近五十,为什么还不娶妻生子呢?”胡蝶那双漂亮的大眸子定定地凝视着诊室墙上那镶嵌在镜框里的照片:那是年轻英俊的朱坤芳伫立在东京上野公园的一株花蕾初绽的千岛樱前。他潇洒俊逸、血气方刚,与当年在上海明星公司里的朱小四,简直判若两人。胡蝶探询地问王子纲说:“数十年来莫非朱先生他就从来没有与女性接触的机会吗?”
  王子纲说:“师父在青年时代可谓一表人才!因为他的医术医德都出类拔萃,前些年不仅有中国华侨女子追求他,就连那些漂亮的日本少女也频频向朱先生投来秋波。可是朱先生他心里似乎早有所爱,从来不为女色所动……”
  胡蝶困惑地凝望着墙上朱坤芳青年时期的照片,喃喃地自语说:“朱先生这一切到底都为了什么呢?”
  “胡大姐,您看,多摩川!”李翰祥爽朗的声音。他回转身来提醒从沉思中醒来的胡蝶说:“外面的光线很强,正是午间,您一定要戴上眼镜才行呀!”
  “好好。”胡蝶感念着李翰祥导演对她这已经上了年纪的老演员的关切,一边答应着,一边随王引等演员下了汽车。不久,李翰祥作为前导,胡蝶等人便来到了多摩川附近青梅山中的百年古刹寒山寺中。
  李翰祥手里托着一架相机,伫立在碧瓦璀璨、雕梁画栋的大雄宝殿前。他仰望着这座始建于昭和四年的深山古刹,认得出这庙宇不仅是寺名,而且造型及古朴雄浑的殿阁布局,均与祖国苏州城外的那座久负盛名的寒山寺酷肖!李翰祥站在大殿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可以遥遥望见远方那高耸雄踞的巍峨多摩山!!!
  胡蝶说:“苏州我是常去的,不知为什么日本的这座寺庙和苏州城外的寒山寺竟然一模一样?”
  “大姐,您一定感到很怪吧?为什么在日本东京也会有个寒山寺呢?”李翰祥接连为寒山寺拍了几幅空镜头,他看见胡蝶神情郁郁,独自在寒山寺的碑亭前想着心事。他便走上前来,故意用话题将胡蝶从那不愉快的心绪中引开。李翰祥说:“您看那殿阁多么像国内的那座寒山寺呀!日本明治十七年时,有名的书法家田中米舫来到我们国内的寒山寺。他与那里的住持大师祖信高僧结下了友好的情谊。后来田中回到日本,祖信大师特别赠给田中一座木制的释迦牟尼佛像。田中米舫回国后便与日本青梅电气铁路株式会社的社长小泽太平协商,出一笔巨资在多摩川仿照中国苏州的寒山寺,建起了这座大庙!大姐,您在想什么?”
  “不不,我什么也没想,我要自己清静一下。”李翰祥见胡蝶的心绪有些烦躁,以为是近日颁奖活动以后的访问应酬太多而颇感疲惫,所以也就不再打扰。李翰祥和几位演员避开胡蝶,来到大殿前面的那座大青石碑前面。李翰祥见碑面上搂刻有唐朝著名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便抑扬顿挫地诵读起来: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胡蝶独自伫立在大雄宝殿的东侧飨殿里。她的神情不知为什么竟然忧郁起来。她默然地凝望着远方积满皑皑白雪的多摩川,脑际里始终闪现着朱坤芳那双热情的眼睛……
  “您问我的师父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不结婚?”那天,胡蝶在横滨的中医小诊所里,反复地追问朱坤芳的徒弟。王子纲终于向她说出了朱坤芳心中的秘密:“我以为他拒绝一切向他求婚的女人,是为了在等待一个人!但是师父却从来也不向我提起那个人的名字。看得出他的内心很苦闷,常常独自一个人在冥冥之中默念着那个远在天边的女人,唉,师父他就是这样时常在折磨着他自己啊!……”
  “唉唉,真是太对不住他啦。”胡蝶的心中充满着内疚与深深的隐痛,王子纲似乎对这位来访女患者的反常神态毫不介意,继续向她介绍师父朱坤芳:“去年,朱先生他不知道从报纸上发现了一条什么消息,就决计暂停医业,要只身去一次香港,说是去见一位多年不见的友人。在我们的追问下他才告诉我们真情:原来四十年来他在心中一直苦苦恋着的那位女明星,现在孤孤单单地只剩下一个人了。所以,朱先生他坚持要到香港去照顾她,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那位他苦苦单恋着的女明星,其实根本就不记得我的师父朱先生,您说,既然不记得,他又怎么能去香港照顾人家呢?简直就是一个荒唐的故事!……”
  胡蝶眼睛里江着泪。她极力用纱巾遮挡着她的脸孔,担心被那位坐堂的中医王子纲窥透了内心的秘密。王子纲说:“现在总算好了,师父他有信来说:他很快就要回到横滨来的。因为那位需要他帮助的友人已经从困境中解脱了出来……”
  胡蝶微微一怔说:“朱先生真的会从香港回日本吗?”
  王子纲点头说:“是的,他是位杰出的汉医,当然不肯长期滞留在香港而荒废了他的事业……”
  胡蝶正在飨殿里想着去横滨访问朱坤芳“国医堂”的事情,忽然看见王引领着两位女演员兴高采烈地从殿前转过来。王引叫道:“大姐,原来您自己独自躲在这里,您看呀,东京的青年影迷一直追到这儿来求见您了……”
  胡蝶抬头望见寒山寺外的溪谷上,那仿照苏州架起来的“枫桥”边,已经簇拥着一大群日本青年男女,隐隐地传来“胡蝶,胡蝶”的欢呼声。
  东京帝国饭店。
  电梯徐徐上升。悄悄从香港飞回日本的老华侨朱坤芳和他的老友王引,焦灼地注视着忽明忽灭的电梯指示灯。朱坤芳以难以自持的兴奋口气对王引说:“真想不到,五十多岁她还能再次夺得亚洲电影节的女主角奖!了不起呀,真是了不起!”王引说:“胡蝶非常地感激你,她说如果没有你的支持,她做梦也没有敢想再上银幕。在香港取得好成绩的,也只有林黛。连老牌大明星李丽华也没有办到……”
  朱坤芳激动得连连搓手说:“想不到的好成绩呀!”
  在十四层,朱坤芳和王引走出了电梯。他们的眼前是一片光明。两人沿着一条猩红的英国地毯走来,不久就来到一间堂皇富丽的宽敞大厅。这里正在举行一次隆重的记者招待会。李翰祥坐在主宾席上,他正在回答日本记者的提问。胡蝶就坐在导演李翰祥的身边,她头戴着一顶马来西亚女皮帽,深蓝色的旗袍将她那仍然很苗条的身姿映衬了出来。胡蝶那双善良又含有几分女性温柔的大眼睛,还像当初在上海时那样妩媚漂亮,那么楚楚动人。
  李翰祥很幽默地回答日本记者的询问:“你们问我为什么由一个学美术的能当成电影导演,那主要是因为两点因素促成:一是生活所迫,当时我穷得连隔夜粮都没有,自然有一种奋发向上的精神。就是古人所说的:置于死地而后生!二是由于兴趣促成。坦率地说,我对美术的热望远远不及对电影艺术的追求。那年月我连作梦都在想当导演。走路都喊‘开麦拉’,相信如今有很多喜欢电影的年轻人和我当年一样发烧。记得有一次我在尖沙咀边走边叫,身边吓跑了两位大小姐,身后勾来了四个差人,嚯,差点没把我送到青山去。所以,当我后来好不容易捞到个《翠翠》的副导演工作时,又如何不紧张万分?”
  哄笑。
  台湾记者:“请问李先生,您执导《后门》成功的经验是什么?”
  李翰祥不假思索地回答:“两个字:刻苦!《后门》也与我所执导的其他电影一样,导演必须要比别人更刻苦,更执著。60年代的香港电影要赶上时代发展步伐,离开吃苦是一事无成的。如何做一个导演呢?当年想做导演,除了演而优则导的大明星们比较容易些之外,其他由副导演升为导演的就相当困难了。比多年媳妇熬成婆都难熬万分,不像如今这样,任你张三李四王老五,找个副导演在旁边叫一叫,派头显得更大一些,不懂方向也可以。找个老资格一点的摄影师就行,只要把你的要求说出来。他只会替你做得安安稳稳,所以就算有个新导演登场,大家也根本不当回事儿。可是以前不同,出一个新导演,虽然不会像状元一样地来个独占鳌头的琼林宴,骑骏马游街十字披红及第,也够影人茶座上的各位仁兄仁姐聊上几天几夜的了!”
  香港记者:“李先生能否谈谈《后门》影片对邵氏公司的影响?以及您与邵氏公司的合作?……”
  李翰祥:“《后门》对邵氏公司当然会有好的影响,这个话题自不必多谈。至于说我与邵氏公司的合作,我可以告诉报界,我对邵氏公司有很深的感情。诸位知道,上海的‘天一’公司是邵氏影城的前身,‘天一’的创业之作《立地成佛》就是由邵村人先生编剧、邵醉翁先生导演的。它1925年6月拍出来时,比我出生的时间还早九个月呢!诸位知道邵村人先生在我没出世的时候,就已是位多产的编剧家了,到我三十岁那年,他居然跟我说,他邵村人对电影是外行,还真是虚怀若谷,可敬可佩!这就是我与邵氏公司的感情!当然,我在香港和邵氏公司订约的那年,现在的邵逸夫先生还在新加坡。其实邵氏公司是个笼统名称,详细分来应该是邵村人先生和他的公子维英、维镇们的‘父子公司’,和邵仁枚、邵逸夫二位的兄弟公司。邵氏另外的老大醉翁是没有份的。我加入邵氏公司的时候,邵逸夫先生还在新加坡,所以在港的应该是邵氏的父子公司。”
  日本记者:“有人说您所导演的第一部获奖电影是《貂婵》,从马尼拉回香港以后受到邵氏公司的隆重欢迎。请问您在香港大导演的地位是从那时才奠定起来的吗?”
  李翰祥:“我不是什么大导演。在香港比我还优秀的导演多得很,当然也就不敢称什么地位的奠定。但是,《貂婵》获奖后在机场受到欢迎却是真的。那时掌邵氏父子公司宣传部的是吴勉之,抗战时期,他在后方《扫荡报》任职,所以认识很多新闻界的朋友。他把父子公司的宣传,搞得也算有声有色。如今《貂婵》得了五项最佳金禾奖,怎能不大张旗鼓地吹打一番,何况又有电懋公司欢迎得奖者的先例。所以我们由飞机的门里一出来,还真吓了一跳!飞机场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不说,还有几十幅高四尺长四丈的红布校条,写什么‘欢迎邵氏代表团荣归’啦,‘庆贺邵氏代表团荣获五项大奖’啦,我也无暇一一细看。不知道吴勉之在哪儿找到那么多的‘学校乐队’,总有七八伙之多,由我们一下飞机,就开始洋鼓洋号地吹吹打打。与我们同行的外国人看在眼里,脑子里直画问号,一个个左张右望地交头接耳。他们也许希望在旅客中找到麦克阿瑟吧,不过后来看见我们手中的五根棒槌(指奖杯),也就明而又白了。”
  场上响起一阵哄笑声。
  李翰祥继续口若悬河地讲道:“一出机场的铁闸,倒的确吓了我一跳。只见我的拜弟胡金铨,大哥冯毅欢呼着我的名字,和李昆、小迷糊他们几个,一窝蜂似地跑到我的面前,拦腰的拦腰,拖腿的拖腿,然后一、二、三,猛地把我举到半天高,抱起来就走。回头看一看,邵逸夫先生也和我一样地被人举了起来。一时间震耳欲聋的喊声、掌声、洋鼓洋号声,夹杂着一万头的鞭炮声。我沉浮不定地被举在人群中前进,还真有点阿Q摸了小尼姑头之后的那种飘飘然!……”
  一片热烈的鼓掌声。
  掌声过后,胡蝶用她那很好听的夹杂几分广东乡音的普通话回答新闻媒体的问话:“我已经年过半百了,我历经沧桑,对于名利看得很淡泊。但我在电影的拍摄中找回了自己。我又重新接上了那和观众中断了多年的联系!……”
  老华侨朱坤芳高兴得泪眼婆娑,此景此情,使他的思绪又飞回到1933年3月29日下午,那是《明星日报》为庆贺胡蝶当选电影皇后,在上海南京路第一流的大沪舞场举办了“航空救国游艺茶舞大会”。朱坤芳有幸来到了会场,这是一场极为罕见的盛会。当《新闻报》主笔严独鹤宣布胡蝶以压倒多数票当选首届“电影皇后”时,全场鼓乐齐鸣,花彩缤纷。无数倩丽女子,簇拥着艳妆华服、容颜俏美的胡蝶徐徐走出。胡蝶向来宾鞠躬,会场掌声如潮。颁发证书仪式由大会临时主席王晓籁主持。当胡蝶接过那大红烫金的“电影皇后”证书后,全场男女宾客们都一齐拥向前去,一瞻胡蝶的风采。
  胡蝶接过“爱国童子”献上的鲜花,仪态万方地向四座颔首致礼。然后在众人欢呼喝彩声中,胡蝶以清亮的歌喉唱了一支安娥所作的《最后一曲》:
    “亲爱的先生,感谢你殷勤,恕我心不宁,神不静。这是我最后一声:
  你对着这绿酒红灯,也想着东北的怨鬼悲鸣?莫待明朝国破浪永存,先生,
  今宵红楼梦未惊。看四海翻腾,准备着冲锋陷敌阵。我不能和你婆娑舞沉
  沦,再会吧,我的先生。我们得要战争,战争里解放我们,拼得鲜血染遍
  大地,为着民族最后光明……”
  朱坤芳被胡蝶那动人而亢奋的歌声感动得潸然落泪了……
  胡蝶正在答日本记者的提问:“您问我获奖后的感觉,我首先应感谢李翰祥导演!李翰祥的严谨作风是一贯的。他给了我表演上的许多帮助,才取得了《后门》的成功!这次我再回影坛,应邀到邵氏公司拍电影,真有回娘家的感觉。我是1926年进入‘天一’,1928年离开的,到1959年重又回来拍《后门》,整整过了三十年啊!……”胡蝶透过记者席间的人丛,远远地望见了一双她十分熟悉,又十分亲切的眼睛。那是她自港来东京后日思夜想的朱坤芳!她没有想到朱坤芳居然鬼使神差地来到东京,胡蝶望见了那双给她以无限力量的眼睛。她的心狂跳了起来。一连两位记者向她发出新的提问,胡蝶都没有听清。直到导演李翰祥从旁悄声地提醒她,胡蝶激动的心绪方才平息,她决计用最简短的语言结束她的谈话,面向黑鸦鸦的记者席说道:“先生们,我已经离开影坛十年了。过去我演惯了年轻人的角色,现在要演适合自己年龄、身份的中年人角色,不免有些生疏。但是‘两代女性’的拍摄,给了我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我深切地知道,60年代电影的发展、观众水准,乃至四五十年代涌现出来的导演、演员,他们远远超过了二三十年代的水平。要使观众对自己不失望,我仍然需要兢兢业业挖掘自己的潜力,向新的演员学习!”
  热烈的掌声中,胡蝶结束了她的谈话。她见导演李翰祥已经被一大群记者团团包围,就独自穿过一张张座席,来到大厅的最后一排。胡蝶向朱坤芳伸出手来说:“朱先生,谢谢你在这个时候赶到东京来。我的成功离开你当初的支持,简直就是不可想象……”朱坤芳急忙摇头摆手说:“不不,大姐,我来东京可决非为分享胜利喜悦的,我是要回横滨的,那里还有我为之奋斗的事业呀!……”
  在胡蝶临街的宽敞套间客厅里,胡蝶正忙着为朱坤芳斟茶,布上点心水果。她要款待这位远从香港赶来的老朋友。
  “朱先生,你知道吗?我这次借随团参观的机会,有幸在横滨拜访了你的那个‘国医堂’啊!”胡蝶为他烧好了咖啡,亲昵地献给他说:“我从你的弟子王子纲那里,头一次知道了你的过去。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没有结婚啊。朱先生,真是苦了你。万没有想到天底下居然有一位如此痴情的男人,他可以为一个偶像偷偷地单恋了近四十个年头啊,真是太苦了……”
  “大姐!……”朱坤芳的脸涨红了,像年轻男子那样有些羞怯难当。“大姐,这些话我根本就不想说,因为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与您没有任何关系。当然,您也没有任何责任。我是一厢情愿啊!……”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胡蝶有些嗔怪地笑道。“我认为这也是一种缘分啊!有许多话,待我们回到香港以后,我是要告诉你的……”朱坤芳接过她递来的咖啡,叹道:“大姐,可惜我暂时要在横滨住上一段时间,怕是短期不能回香港了。因为这里毕竟还有我的‘国医堂’啊!……”
  “朱先生,你不该在这种时候离开我。我现在仍然需要有人来帮助我的,也需要有人理解我和支持我。”胡蝶目光真诚,以恳求的口气对朱坤芳说:“你不知道,我现在是多么希望你能在背后支持我拍电影啊!……朱先生,你愿意当我赖以生存和行走的拐棍吗?”
  “只要您需要,我是愿意的,大姐。”朱坤芳为胡蝶的真诚所感动,他微微蹙眉说:“我马上回横滨去安排一下,我想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我还会再去香港的!……”
  “好!”胡蝶紧紧地握住朱坤芳那枯瘦的手,正色地说:“我等待着你尽快地回来……”
  “翰祥兄,你真是耐得住寂寞啊!如今你已经是香港邵氏公司的首席大导了,为什么还是如此的清苦呢?”说这番话的是胡金铨。他是李翰祥在邵氏公司最为亲昵的拜友与同乡,所以胡金铨推开房门时就无拘无束地大嚷大叫。
  这正是1962年的盛夏。七月的港九即便在傍晚的时候,火炭般的一轮日头冉冉沉下西方天际以后,位于尖沙咀的恒星楼上仍然还是闷若蒸笼。李翰祥热得只穿背心裤头,左手摇着一只偌大的蒲葵扇,双脚插在一只盛满冷水的塑料盆子里,正在桌案前挥汗如雨地写着电影《王昭君》的导演台本。李翰祥自从由香港载誉归来以后,他又为邵氏公司开拍了两部历史故事片,一部是《杨贵妃》,另一部是《武则天》。两部电影都是在日本的京都选下了外景地,拍出来后的两部新片不但在香港叫响叫座,而且还向日本、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区广为发行,一时间李翰祥声望日隆。邵逸夫对李翰祥也愈加青睐看重,因为李翰祥不仅为邵氏争光,而且又赚来了大笔可观的收入。现在,李翰祥正在邵氏公司执导由著名影星林黛女土所主演的古装历史片《王昭君》,李翰祥为了寻找一个寂静无人之地,煞下心来修改润饰《王昭君》的分镜头剧本,他索性离开家人,独自搬到尖沙咀的恒星楼来。现在,就在《王昭君》即将开拍的时候,胡金栓却忽然间跑到外人所不知详址的恒星楼来。李翰祥惊诧地望着满额汗渍的胡金栓走进来,他撂下手中的笔问:“金铨,我们不是已经约定,在我改剧本期间不约会吗?你为何又不守信用,干扰我的思路?……”
  “翰祥兄,我也知道你的约定是雷打不动的,可是今天我来恒星楼却是迫不得已。”胡金铨生得仪态从容,相貌堂堂。他也是北方口音,冷眼一看,与李翰祥俨如同胞弟兄一般。胡金栓与李翰祥之所以成为在邵氏公司中独一无二的拜把子兄弟,决非因为李、胡两人均是北方人,而是因为李、胡两人均是率直的豪爽性格。胡金铨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1931年生于北平的胡金铨,自小酷爱文艺。他是李翰祥由上海来港的翌年从北平直接走过罗湖桥的。只是胡金铨来香港后与李翰祥走的路不同,他是先到一家印刷厂打工当校对,后来又升任财会助理。本来胡金铨这辈子没缘进入影界,只是因为他在北平时就酷爱美术,久慕李翰祥的大名。所以在1952年的一个阴雨靠集的春日,胡金铨无意间拨通了长城电影公司的电话:“请问,这里有一位从北平过来的李翰祥先生吗?”说来也巧,当时接胡金铨电话的人,恰好就是被朱旭华先生由永华公司引到长城公司画布景的李翰祥本人。李翰祥当时一怔,问:“你怎么也是北平口音?你是谁?……”
  胡金铨说:“我是从北平来港不久的胡金铨,因为我在北平时也做过徐悲鸿校长的弟子,所以很久就闻知你李翰祥的大名啊!……”
  李翰祥最初听到胡金铨地道的北平口音,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又听说他也在北平艺专拜过徐悲鸿先生为师,顿时激动起来。因为在香港这个两眼墨黑的陌生之地,猛听到北平有人来,都有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李翰祥急忙问明白胡金铨所在的厂址,他借了一把雨伞,便赶到了香港岛。在春雨靠靠中,李翰祥和胡金铨在一家专门经营北方风味的小餐馆里交杯换盏。胡金铨在酒酣耳热时向李翰祥含泪倾吐了来港谋生的诸多苦楚,也流露出他虽然身处逆境依然对美术与艺术的耿耿痴情。
  李翰祥虽然那时在长城公司也不甚得志,仅仅是靠画布景和当“龙套演员”为生的“编外人员”,但是他讲义气,重友情。当即他就拍案说:“金铨弟,既然你还热爱美术,依我看不如舍弃印刷厂会计助理的饭碗,随我到长城公司来吧?”胡金铨说:“只是翰祥兄在长城也是羽毛未丰,又如何能引荐我呢?”李翰祥拍胸说:“只要我去面求朱老板,这点面子总会有的!”
  胡金铨果然进了长城公司。他先在美工组随李翰祥画布景,后来李翰祥执导电影《雪里红》时,胡金铨就进摄制组当上了配角演员。从此,胡金铨表演才艺大得发挥。随李翰祥进入邵氏电影公司以后,他先在李翰祥执导的片子里扮演次要角色。诸如《金凤》、《江山美人》等。未几,胡金铨的名气大增,他所主演的电影《一树桃花千朵红》和《有口难言》皆在香港走红走俏,胡金铨在李翰祥的鼎力扶持下步上影坛。十年中他拍了三十余部电影。所以,在邵氏公司里胡金栓是李翰祥最为知心的朋友。现在,胡金铨见李翰祥坐在那里挥汗如雨地发牢骚,急忙说道:“是台湾‘联邦’公司的小开崔昌鑫,从台北专程来港探望你。”
  李翰祥见胡金铨神秘兮兮的模样,急忙一挥手说:“我最讨厌那个姓崔的小开,他来看我做什么呢?不见不见,请你马上转告崔昌鑫,就说我为赶拍《王昭君》这部戏,跑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改本子了!……”
  李翰祥很厌恶崔昌鑫那双诡谲的小眼睛。1960年他所导演的《后门》在日本获得第七届亚洲电影节大奖的时候,李翰祥首次与来自台北“联邦”公司的小开崔昌鑫结识。李翰祥依稀记得那是颁奖结束后的鸡尾酒会上,在觥筹交错中见有一个身材细瘦、前额过早谢顶的中年男子,故作亲昵地来到李翰祥的面前敬酒。“李先生,您真是大手笔!啧啧,了不起的大手笔呀!”那人在将一张烫金名片塞到李翰祥的手里后,满脸堆着巴结的谄笑说:“从前我们‘联邦’是历来看不起香港电影的,因为香港实在拍不出叫响的好影片!即便后来邵逸夫回到了香港,我们‘联邦’公司也不买他的账。因为邵逸夫无非还是靠二十年前那几部过了时的旧片子招摇过市,吃老本!可是这一次我们见到了您先生导演的《后门》,那可当真叫人大吃一惊!说您是大手笔,是您敢于大胆启用30年代的老牌明星来当主角。您让有‘银幕铁汉’之称的王引来演《后门》的男主人公徐天鹅,又让息影十多年的胡蝶扮徐太太。而这个主角确实为您的《后门》大添异彩!……”
  “崔先生,多谢你的吉言。”李翰祥虽然被“联邦”的小开崔昌鑫拍得有些飘然,但是他的头脑还很冷静。李翰祥用手挡住他的阿谀吹捧,正色地说:“不过我的《后门》并不像大家说的那么好,我想如果别人拍或许会更好的!……”
  “李先生谦逊!”崔昌鑫摇晃着他那颗秃头,凑上前来摇唇鼓舌,说:“我说您是大手笔就是大手笔!为什么我说《后门》成功?当然决非胡蝶、王引表演成功,也决不因为片中用了一首很打动人心的插曲《天伦歌》。我是说你李翰祥先生敢于超越自己,打破框框,这真是了不起!……”
  李翰祥历来对那些当面夸奖他的人充满戒备,他将大手一摆说:“崔先生说得越发太过,我李翰祥始终在为自己不能在艺术上有新的突破而苦恼,哪里有自己超越自己之说?”不料崔昌鑫又凑近前来,继续虚张声势地说道:“李先生确用《后门》超越了自己从前拍片的老套法!不是吗?从前您导演的《江山美人》、《貂婵》等片,无非都是古装片而已。因此台湾影界的人都说:李翰祥无非只能导古装片,又指责您的手法陈旧。可是《后门》又如何呢?我认为这是您李先生的一种大胆的挑战呀!为什么是挑战?那是因为您的《后门》一改以往的老戏路子,是现代片,又是极难拍的道德伦理片!而且又导得如此成功,这就给所有说您李翰祥平生只能导古装片的人以一记清脆的耳光!李先生,还有,您在《后门》中所选的几乎全是老演员,这也是一个大胆的尝试。可以想象,任何一部没有新演员参加的影片可以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吗?我以为这种成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
  李翰祥虽然厌恶崔昌鑫那张面孔,讨厌他那当众阿谀奉承的作风。但是,李翰祥在内心里不得不承认崔昌鑫所说的话有很深的哲理性。因为他本人在冒舆论的风险执导《后门》一片时,确实也是一种挑战。作为一贯以导演历史古装片著称的李翰祥,究竟能不能执导现代伦理片?究竟能不能更改戏路子?李翰祥本人在当时也是心中无底的。后来《后门》首映成功并接连大获奖赏,确实是出乎李翰祥的意料之外。现在,崔昌鑫如此评价他的《后门》,李翰祥是从内心里感到服气的。正是因为如此,方才有一年后——即1961年冬天李翰祥与台湾“联邦”公司小开崔昌鑫在香港的第二次会面。但是,第二次会面崔昌鑫留给李翰祥一个居心叵测的印象。这也就是今天当胡金铨告之崔昌鑫再次来香港请求会见李翰祥,李翰祥谢绝会见的原由。
  “李先生,这一回我到香港,是代表我的‘联邦’的老板宋鼎先生向您致意的。”那一天,李翰祥和他的拜弟胡金铨被从台北来的崔昌鑫,请到希尔顿大酒店的一间雅座。酒席十分丰盛,西装革履的崔昌鑫显然是衔领“联邦”公司的某种特殊使命前来,故而肯于以马爹利XO这样昂贵的洋酒来款待李翰祥、胡金铨。酒宴刚开始,崔昌鑫便颇为神秘地向李翰祥说:“宋鼎先生欢迎您有机会能到台北去作客,他非常想与您见上一面!……”
  李翰祥颇为吃惊。直到这时他才后悔不该由胡金铨陪着来希尔顿赴宴,因为他已经从崔昌鑫的口中听出某种弦外之音。他与台湾的“联邦”公司从未有过交往,与大老板宋鼎更是素昧平生,他为什么要向自己致意呢?在香港的影界沉浮多年的李翰祥自然清楚“联邦”对他的过分热心必有所图,所以李翰祥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因为他到目前方才知道去年在日本那次鸡尾酒会上,崔昌鑫过分热情地当众阿谀决非没有用意的。那是向他抛来的诱饵啊!
  “谢谢宋老板的好意,我李翰祥目前太忙,实在没有机会到台北去。”李翰祥已经预感到什么,他担心崔昌鑫继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急忙截住他的话。
  崔昌鑫见李翰祥已猜知他的来意,索性将话捅破说:“李先生目前确是忙得很,可令人遗憾的是您终究是替人做嫁衣裳。恕我直言,与其替邵逸夫在那里卖命,不如自己拉一伙人马到台北去!……”
  “住口!我不准你这样说,崔昌鑫,莫非你是来分化我们邵氏公司的吗?”李翰祥怒不可遏地将桌案一拍,凛然站起来说:“如果你继续说这种有伤我与邵逸夫先生的话,我和金铨马上就退席了!……”
  “误会误会!”崔昌鑫本来想在酒席之上,借题发挥地说上一番中伤邵逸夫的谗言,然后再对李翰祥大加吹捧。但是他没有想到刚一开口,性情刚直坦荡的李翰祥就拍案而起。崔昌鑫暗悔他自己不该过于直露地说明来意,担心将李翰祥这条大鱼惊走,所以他慌忙起来拦阻说:“我只是说如果李先生将来有雅兴,不妨到台北观赏一下山水风光,并无中伤邵逸夫先生的意思。嘿嘿,……”崔昌鑫忙上前将李翰祥按坐在椅子上,见李翰祥的怒气略有消减,才又含沙射影地说:“李先生真不愧是邵氏公司最忠诚的雇员,可是最走红的导演也不如自己去当大老板的好啊!像李先生这样有才有德的大导演,在邵氏公司岂不是太屈了吗?!……”
  李翰祥有心再驳斥心怀叵测的崔昌鑫,但是他欲言又止。因为崔昌鑫后面丢下的那句话,确实戳中了李翰祥多年的心病。尽管他与邵氏公司有多年的情谊,尽管邵逸夫十分器重于他,可是李翰祥也知道他多年来因为拍片的宗旨有所不同,难免与邵先生之间有些龃龉。崔昌鑫的话说中了他的要害。但是李翰祥到底是个很重感情和义气的北方汉子,他决不能在崔昌鑫面前说半句有害邵氏公司的话。那顿饭终于在不悦的气氛中不欢而散。现在,台北“联邦”影业公司的崔昌鑫缘何又来香港呢?
  李翰祥想起去年希尔顿饭店那次不愉快的宴会,就蹙了蹙眉说:“金铨,姓崔的来了,定是又要在邵氏与我们的关系上拨弄是非,你替我回绝了便是,为何还要来这里打扰我呢?”
  胡金铨很理解李翰祥的心,他情知李翰祥与邵氏公司既有很深的芥蒂,却又不敢这样从邵氏公司离开,所以不愿与“联邦”公司崔昌鑫这样不怀善意的人去联系。胡金铨喟然叹息说:“翰祥兄,我本来也是想替你回绝了的。只是我们做事也不能不留一条后路的,更何况人家崔昌鑫这次来香港,也不是来充当‘策反’角色的,人家是给你送礼物来的!……”
  李翰祥一惊:“送礼物?崔昌鑫为什么给我送礼物?……”
  胡金铨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莫非你当真忘记了,前年在日本时,你不是多次求人在台北为你搜集一些散失在民间的古董吗?你是说者无心,可别人却听之有意。崔昌鑫不管怎么说也是你翰祥兄的崇拜者。不该把别人想得太坏嘛!今天,人家崔昌鑫可是为你从台北搞到一幅几百年前的古画的!你又怎么可以将人拒之于千里之外呢?……”
  “古画?”李翰祥沉吟一下,觉得胡金铨的话也不无道理。又听说崔昌鑫为他弄到了一幅珍贵的名画,就立刻将从前的不快倏然全忘了,眉飞色舞地问:“金铨,那是一张什么样的画呢?”
大导演李翰祥--第十二章 下决心到台北去
第十二章 下决心到台北去
    尽管李翰祥有这么多的长处,可是我感到他去台北闯天下,必然会有
  许多的风险,所以我们这些人都自告奋勇地前去台北为他的“国联”搭台
  助威了!
    “哎,婆婆妈妈!现在我已经箭在弦上,非去不可,你为何又来劝我?”
  李翰祥哪里肯听张翠英的劝说,一把将她推开便走。
  “李先生,这次我临来香港的时候,我们‘联邦’公司的董事长宋鼎先生,给我讲了一个有关您的小故事。这个故事就足以证明您对古董的偏爱程度,听起来很有意思,甚至让人有喷饭之感!”这是在九龙大酒店三楼的一处富丽奢华的套间里。因为开着空调,所以在闷热的夏夜里却感到有几分凉爽。刚刚从尖沙咀与胡金铨一齐匆匆赶来的李翰祥,此时又恢复了他邵氏大导演的衣饰与神态。他外面套了一件短袖衫,下穿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鼻梁上架着宽边眼镜,很严肃地坐进台湾客人崔昌鑫客房外间的大沙发里。虽然这所套间里始终开放着冷气,但是在恒星楼住得很习惯的李翰祥,却对九龙大酒店的豪华客房感到很不适合。那不仅仅因为这座酒店的古老,屋顶较低矮,有一种压抑之感。而且由于在这极其炎热的夏夜里,几只窗口都被深色的窗帷遮挡得严严的,李翰祥更感到压抑与不适。他那隆起的高大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胡金铨坐在李翰祥的身边,见他在开放冷气的套间里还感到闷热,急忙将手帕递过来让他拭汗。
  额头早已谢顶的台湾人崔昌鑫却对李翰祥的神色视而不见,他很有兴味地说道:“宋老板说:您李先生喜欢古董已经到了痴情的地步。有一年除夕时,您李导演的家里还没有年货。那是因为您所在的永华公司没有发年薪的缘故。没有办法,您的夫人张翠英女士只好借了一百元港币。她回到家里以后,将借到的钱交给了您。当时她是要您李先生去市街买些年货来,以便全家欢欢乐乐地过个年。可是,您的夫人在公寓里直等到万家灯火的时候,才见您李先生欢乐地回到家来,怀里抱着一只精致的小纸箱。当时夫人以为您买回什么稀罕的年货来,不料打开纸箱一看,原来是一只乾隆年间官窑里烧制的蓝釉掸瓶!当时气得夫人与您大吵一通,您却不以为然,抱着那只视若珍宝的古董渐渐地睡熟了,不知可有此事?”
  胡金铨因为对此事了若指掌,所以未及听完便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不错,确有此事”。初来九龙大酒店时对台北“联邦”的来客崔昌鑫暗抱几分敌意的李翰祥,听了崔昌鑫善意调侃,也变得轻松自若起来。只见这一小小的笑话,顿时冲淡了客房里的紧张气氛。李翰祥诙谐地笑道:“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在朱旭华先生的永华公司当一个临时演员。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其实是买不起什么古董的。怎奈我的嗜好广博,只要一有点钞票,首先想到的当然就是收买古董这心爱之物。只是苦了我的夫人张翠英啊!……”
  “是啊,是啊!”此次崔昌鑫接受了以前两次的难堪教训,尽量、不与李翰祥直来直去地谈有关策动他与邵氏公司分道扬镳之事。崔昌鑫故意先与李翰祥闲聊家常,以使李翰祥解除心中的戒备。崔昌鑫说:“我在台北就曾听人说,李先生不但执导的影片部部带有传奇性,就连您和夫人的姻缘也有很大的故事性。”
  “谈不上什么故事性,我和张翠英可谓一见钟情啊!不瞒你崔先生说,我是1953年9月里无意中与她相识的,到了10月10日,也就是张翠英生日的那一天,我俩就订了婚约。还有什么故事性可言呢?”李翰祥重又恢复了他豁达开朗的性格,一边爽朗地大笑,一边对崔昌鑫说道:“崔先生,我与夫人其实是同岁。都是1926年出生的,只是我的生日比她大些天,我是阴历三月初七,阳历4月18日。而她的生日是阴历九月初三,阳历10月10日。我还记得在认识张翠英不久,我就提出和她结婚的事儿。嚯,她倒是非常豁达而爽快的人,也难怪我们俩人能那么快就结合了,而且几十年来相处得很和美!……”
  “李先生有这样好的贤内助,方才有如此红火的事业!”崔昌鑫见李翰祥的心情甚好,早已不见了刚进门时的那种戒备神情,他才决计将话题引向李翰祥最感兴趣的古画上来。崔昌鑫说:“前年李先生在日本时,无意间说起要我们代为在台湾搜集流传到民间的明清古画真迹,现在总算有了点小小的收获。只是不知我所弄到的这轴画是不是李先生所感兴趣的?……”
  李翰祥立刻精神振作,问:“请问是何人的遗作?……”
  “李先生匆忙。”崔昌鑫见李翰祥迫不及待的样子,他嘿嘿一笑,忙到内间去开启一只精致的密码箱。从中很快就拿出一轴画卷来,快步来到李翰祥的面前,将画油在灯下缓缓地展开。李翰祥的双眼豁然间一亮,惊喜地叫道:“原来是石涛的《石竹图》啊?!……”
  李翰祥见那画幅上果然是清代石涛的墨石翠竹。浓浓的墨泼洒在洁白的宣纸上,再勾画点点绘成嶙嶙峋峋的怪石。石缝间有几丛青翠的嫩竹,迎风摇曳。画幅的空白天头处题下诗一首:
      诗情画法两无心,
      松竹萧疏意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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