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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传》作者:田本相

_8 田本相(现代)
  他为完成这部剧作颇费思索。昭君诗,昭君戏,昭君的传说,昭君的事迹,他都读了,但这些关于王昭君的形象,却是一个悲悲切切哭哭啼啼的妇女。他说:我所看到、听到的关于王昭君的诗(包括李白、杜甫那样大诗人的)、戏曲、小说、传说中的王昭君的形象,是一个悲悲切切哭哭啼啼的妇女。她极不愿意离开故乡,离开自己的故土。我小时候看过一个戏叫《昭君出塞》(见《青塜记》)的就是这样。这出戏演得不错,语言也感动人,譬如,什么“文官济济全无用,武将森森也是枉然,却叫我红粉去和番”之类,非常委屈、凄怨。但这完全不符合历史真实。“和番”之说,就表现出大汉族主义思想,不是把匈奴当作中国的民族,而是作为异国番邦。范晔的《后汉书》上的王昭君也是哭哭啼啼的。我还看过一本敦煌的变文,叫《王昭君变文》的,说王昭君到了番邦,很不安心,整日思念汉元帝。其实变文中写“番王”对她很好,甚至亲自为她熬药煎汤,她死了,还专门为她着汉服戴孝。对她这样好,她还想汉元帝,真是奇怪。另外,传说毛延寿作钦差大臣为汉元帝选美,王昭君之父不愿女儿进后宫,因为进了后宫是很惨的。《阿房宫赋》里说,“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大观园中元春一进宫就得见皇帝,那是“有后台”的。一般被选上的宫女,都是很悲惨的,所以都不愿意进宫。另有一个故事(见《琴楼》,传说东汉蔡邕著),王昭君为了避免父亲受害,毅然出面进宫。《西京杂记》说,进宫以后,大约是王昭君没给毛延寿什么好处,没行贿吧,毛延寿就在画像上搞了鬼,使她见不着汉元帝。元曲马致远的《汉宫秋》,写毛延寿很坏,逃往匈奴,把王昭君的画像给了匈奴,使匈奴单于见图生情,指名道姓地非要王昭君不可,汉元帝为和好,只得给他。我读了许多关于王昭君的书,但无论是诗词、文章、戏曲,其中史实都不一定确实。我查了《汉书》,只说汉元帝爱音乐,会作谱。再便是呼韩邪单于入朝,请婿汉氏,元帝以后宫良家女王昭君赐单于。所以其他传说都无正史可考。除了《昭君出塞》,还有不少写王昭君的戏。元朝马致远的《汉宫秋》就是一个,但那是写汉元帝和王昭君的爱情的,戏把汉元帝写得很多情,什么“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已愁泪滴千行”之类。郭老在《蔡文姬》中也提到王昭君。左贤王说:“当初不是有个王昭君吗?”蔡文姬为了纪念王昭君,还故意给自己的儿子起了一个与王昭君的儿子一样的名字。①显然,他对史料是十分熟悉的了,他对诗歌,小说、戏曲中的王昭君形象也有了广泛而深入的把握。但促使作家摄取史料和种种传说的着眼点,最终还取于他对当初周恩来谈话的理解和体会上。
  他曾说:“我领会周总理的意思,是用这个题材歌颂我国各民族的团结和民族间的文化交流。而王昭君正是为这一事业身体力行,作出了了不起的贡献的一位汉家女子。”②正是基于这样的一个领会,使他确实也发现了一定的客观历史依据,于是他就一改传统的昭君形象,而写出一个具有新意的王昭君来:“我要擦掉王昭君脸上的泪水,让她焕发出她的真正的光彩。”“我写的王昭君不再是哭哭啼啼了。她有志气,有胆识,愿意为民族和睦和当时汉朝百姓的安乐贡献自己的一生。她是有感情的女子,但绝不是那种奴婢对帝王的感情,而是真诚的爱情。她嫁到匈奴,就爱上草原;她嫁给了呼韩邪单于,就真心地爱他,并且也得到了他的爱。她刚毅,又温柔;她耿直,然而明事理,有耐性。我希望我们的人民因有王昭君这样一位有胆有识的汉家女儿感到骄傲。”①他就是按照这样的领会,按照这样一个创作意图来写王昭君的形象,来写《王昭君》的。1978年11月,《王昭君》发表在《人民文学》第11期上。与此同时,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开始组织排演。导演梅阡、苏民,主要演员有狄辛、蓝天野、董行佶等人。搁笔十余年之久的曹禺,于十年浩劫之后写出新作,一时传为美谈。剧本尚未公演,便接连收到朋友们以及读者、观众的热烈祝贺。
  首先是老朋友吴祖光的贺诗:读曹禺同志新作《王昭君》,写得入情入理,有声有色,信是大家手笔,钦服之余,喜成一绝:
  巧妇能为无米炊,万家宝笔有惊雷;从今不许昭君怨,一路春风到北陲。②继之,是茅盾的赠诗,题名《赠曹禺》:当年海上惊雷雨,雾散云开明朗天。
  阅尽风霜君更健,昭君今继越王篇。③不久,又接到对外文委侯甸和云南大学中文系教授马子华的赠诗。7月,《王昭君》公演后,国家民委和中国剧协联合召开座谈会,杨静仁、张庚、赵寻、金山等人,给这部新作以高度评价,“一致肯定曹禺为巩固和发展我国民族团结所作出的贡献”,并肯定了它的艺术成就。在评论界更引起了热烈反应,到1982年底,全国报刊发表的评论和研究文章上百篇,足见其影响之大了。
  评论的主要点,集中在对王昭君形象的塑造上。张锲说:《王昭君》“使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浑成一体,为王昭君恢复了本来面目,擦去两千年来人们强洒在昭君脸上那些哭哭啼啼的眼泪,塑造了一个有胆有识、勇于为民族团结作出贡献的、笑盈盈的王昭君的艺术形象。它是我国各民族大团结的一曲颂歌,是一幅色彩艳丽的历史画卷,也是曹禺同志在新长征途中献给党和人民的一份厚礼。”①王季思、萧德明也指出:“他一改文艺史《昭君怨》、《汉宫秋》等作品的主题和情调,使王昭君以满腔哀怨的悲剧人物转化为促进民族和睦、关怀人民疾苦的巾帼英雄。旧时代的人们需要一个王昭君,是要借她抒发自己对封建时代阶级压迫、民族压迫的满腔怨愤。社会主义时代需要一个新的王昭君,是要通过她表达各民族精诚团结,建设社会主义祖国的强烈愿望,是要她鼓舞知识分子和广大青年去扎根边疆、建设边疆。话剧所塑造的王昭君没有使我们失望,她的理想、智慧、勇气和毅力,都闪现着我们时代的光辉。
  这是只有社会主义时代才可能产生的舞台艺术形象。”①但是,也有些评论家以为把王昭君的形象“写得太高了,不真实”,写得“理想化”了。陈祖美指出:“作者对于王昭君的描写中,虽有较好的艺术处理,但总的说却表现了一种明显的为了理想而忘掉历史的情况”;“特别是在戏的后半部中,无论从人物性格、情节及某些重要细节等方面考察,都不符合对历史剧真实性的要求,没有达到周总理提出的‘只有忠实于史实,才能忠实于真理’的要求。”②王季思、萧德明也认为“后半部分对王昭君和呼韩邪单于两个形象的塑造在某些方面有拔高的倾向。”③
  而对《王昭君》所达到的艺术成就,都作了充分地肯定,认为曹禺不愧是一位杰出的剧作家,虽已暮年,历尽沧桑,仍然闪露着艺术才华。陈瘦竹、沈蔚德认为《王昭君》是“一部抒情诗剧”,“他在《王昭君》中,以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方法,更大胆地运用独白来展示王昭君和呼韩邪藏在心灵深处的思想感情。剧中有自由诗体和有韵律的独白,有歌唱和音乐。此外还有孙美人所引起的悲怨凄楚的哀感,大草原所特有的雄浑壮丽的景象,以及在民间传说基础上生发出来的关于金色大雁的意境。所有这些,都使人觉得《王昭君》不同于曹禺过去的剧作,具有抒情诗剧的风格”。④特别是孙美人的形象塑造受到有口皆碑的赞许。闵抗生说,孙美人“是一个684曹禺传
  ①
  ②
  ③
  ④《读〈王昭君〉》,《锺山》1979年第1期。《〈王昭君〉的历史风貌和时代精神》,《文艺报》1979年第9期。《从〈王昭君〉看历史剧的倾向性和真实性的关系》,《文学评论》1980年第6期。《〈王昭君〉的历史风貌和时代精神》,《文艺报》1979年第9期。494
  包含着丰富的生活内容与艺术内容的深刻而独特的悲剧形象。她是曹禺同志熔多种多样艺术手法于一炉,精心雕塑的一件艺术珍品。她表现了曹禺同志特有的抒情风格,深湛的艺术功力,和令人惊叹的、只有大师才有的艺术才能”。①环绕着《王昭君》曾经产生一些争论,特别是在思想解放的气氛中,对它的争论是一件好事。林干的《试论王昭君艺术形象的塑造》是晚出的一篇文章,他的意见还是比较中肯的。林文说:对《王昭君》“我个人的看法是,优点:第一在于他的主题思想和政治倾向正确;第二,能摆脱旧昭君戏中陈辞俗套和不采用《西京杂记》野史和《琴操》的传说故事,并把昭君的艺术形象,第一次描绘成一个对进一步巩固和加强汉匈两族的和平友好关系作出一定贡献的人物,使昭君以‘和亲使者’的身份出现,合乎历史的真实。这是曹禺剧本的精华所在,也是他剧本的成功之处。而他的美中不足则在于:第一是剧中的戏剧色彩不够浓厚,‘出塞’一段情节空白;第二是剧本缺少匈奴人和游牧民族的生活气息;第三是其他情节安排、人物艺术形象的塑造等还有不够理想的地方,个别虚构有时也距离历史的真实较远。但话剧剧本受空间性和模拟性的局限很大,剧作者往往力不从心。只有电视剧、电视连续剧或电影才能为剧作者提供更多更大的用武之地。”②的确,这个看法比较客观公正,确有可取之外。
  《王昭君》在庆祝建国30年的会演中,赢得一片赞誉之声曹禺为这次盛典献上一份厚礼,他把他对祖国的美好祝愿都寄寓其中了。
  劫后余生,喜事接踵而来。
  1979年12日16日,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在复兴门外大街上朝着天安门方向驶去。但是,车到广播大厦的十字路口,却向左拐进礼士路,直驱月坛居民办事处。原来是曹禺和李玉茹去那里办理结婚登记。
  其实,早就传出了曹禺和李玉茹行将结婚的消息。最早在香港报纸上有所披露。当一些老朋友问曹禺时,他还不敢承认。大概他也未能免俗,快70岁的人啦,还结婚,不好意思。他们去登记时,也遇到这种尴尬的场面。曹禺回忆说:“那年我已经69岁了,都那么老了,我对玉茹说:‘总不能等到70再结婚吧!’就这样去登记了。办事处都是些青年人,我们真不好意思,那种场面,是难为情的,所以,老朋友问起也是这样。那天还好,道了姓名,他们很热情地把我们引进另外一个房间,办了登记手续。回来对女儿们讲了,她们也都没有意见。四届人大期间,是赵寻同志以请巴金的名义,搞了一次晚宴,就算是结婚的仪式了。”①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的、和谐的,这对于曹禺的晚年来说是太需要了。他说:我是很感谢玉茹的。这几年,我两场大病住院,都是她来照顾我。你知道,她也是有许多工作的啊!她的照顾是儿女们不能代替的,我很需要她的帮助。最近,她写《青丝恨》,我提了意见,我还给她讲了一个月的《哈姆雷特》。我也不能拖累她。但对玉茹来说,是更不容易的啊!
  李玉茹这个人性格孤僻,她很小就唱红了,她母亲管她很严,所有的钱都是她母亲掌握,不让她沾一分钱;“你演戏,我管钱。”她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被京剧界称为“四大名妈”之一。“文革”时,来了好多人抄了一个星期,硬是把钱财抄光了,人也被打死了,挺惨的啊!所以,她对名啊利啊是看穿了的,她还要好好搞戏,事业心是很强的。我们俩生活得很美满。②曹禺同李玉茹的结合,也不是偶然的。他们早就相识。但更重要的是,这种结合更带有时代的悲喜剧的色彩,劫后余生的共同命运把他们连结在一起来了。
  李玉茹是这样回忆的:我是曹禺的观众和读者。早在北京中华戏曲专科学校读书时,我就看过中国旅行剧团演过的《日出》,还有《蜕变》,我就知道曹禺了。1946年,我到上海,加入了周信芳剧团,认识了吴性栽,是他出资成立了文华电影公司。这个人虽说是个资本家,但很喜欢艺术,喜欢结交艺术界的朋友。他每个星期都请我们吃饭,就在那里认识了曹禺,还有佐临、金山。那时,我对他是很崇敬的。他也愿意接近我们。他酷爱京剧,他正想写一部反映艺人生活的戏,就有机会在一起扯谈,也常去曹禺家里。每次去,看到他书架上有许多好书,我那时年轻,很幼稚,很想学习。受他的影响,买了《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两线无战事》、《包法利夫人》等。曹禺对我说:“你要读些新小说,读些外国小说,这对你演戏、对你的艺术成长是大有裨益的。”曹禺和方瑞也到我家来过。1947年到1948年,这一段时间,我和曹禺接近较多。我记得我还把自己写得不像样子的古诗拿给曹禺看,是他影响我对新文学发生了兴趣。我还记得,在他当时送给我的书中,还有一本灰色封面的《新民主主义论》,可惜那时我没读懂。他和方瑞临去香港前夕,上海快解放了,他嘱咐我好好演戏,不要听信谣言,更不要去香港和台湾。他说,共产党来了,是会尊重艺术家的。走时,他和方瑞还来看我,把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一套文艺丛书送给我。总之,那时我对曹禺、对方瑞大姐是十分敬爱的,他们给了我这样一个刚刚走上京剧舞台的年轻人不少恳切的帮助。曹禺,在我心目中既是老师又是朋友。①
  但是,他们的结合,也不是很顺利的。对李玉茹来说,曹有过一段思想感情上的矛盾历程。全国解放后,京沪两地,人各一方,都有着各自的事业。李玉茹的表演艺术在新中国的阳光雨露下得到长足的发展,成为全国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他们很少有见面的机会。在十年内乱中,李玉茹身遭迫害,也曾听到曹禺在北京人艺看守大门的消息。她不知道方瑞去世了。1978年,她看到《王昭君》的剧本,为曹禺感到高兴。在阅读剧本中,她为剧本的浓郁的诗情所吸引,就萌生了要把它改编为京剧的念头。她打电话给曹禺,把她的想法讲给他。但是,曹禺却说:“你长得太胖了,不适合演昭君了。”这大概是他们“文革”后的第一次联系,不过是普通的工作联系。
  1978年11月,曹禺去上海,由任德耀陪着去看望李玉茹。劫后重逢,得以充分叙述“文革”中的遭遇,一种患难知己的感觉,在彼此的心头浮动着。当她得知方瑞于1974年病逝的消息,她既为她所敬重的方瑞而悲悼,也为曹禺失去陪伴他半生的亲爱的伴侣而感到伤心。李玉茹的遭遇也并不比曹禺更好些。曹禺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好不容易度过了那些苦难的岁月,今后该振奋起来。”两颗孤寂的心灵就这样地逐渐靠近了。但更使李玉茹动心的,是1979年4月在北京的一次会面,她回忆说:
  我们到欧洲巡迥演出,在北京停留,曹禺正在北京医院住院,他的身体那么虚弱,他原来就有心脏病,还有胆结石,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他的女儿都有各自的工作,照料不过来。我深深地感到,方瑞去世,给他的生活带来的困难太多了,我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处境。“文革”中腰被打伤了,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也是很艰难的。倒不是缺衣少穿,而是心情上的。这一次会面,我们谈起十年动乱,谈到劫后余生,都觉得是捡来的一条命。要做些对人民有益的事,都想把晚年过得更充实些,更好些!打倒“四人帮”之后的生活,是太令人迷恋了,我们都感到应该珍惜这些用千百万人牺牲换来的好日子啊!①这次见面,已经谈到他们的结合。但是,李玉茹心中仍然有着重重顾虑,在去欧洲巡迥演出的日子里,她的心情常为此纠缠着。她说:“我的顾虑较多,粉碎“四人帮”之后,我还没做什么事,又有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回想我到欧洲演出的那半年中的心情,是十分矛盾的。曹禺是我所了解所尊敬的,是可信赖的。他的生活道路曾有过坎坷,方瑞又那么早地离开了他,我自己的生活也是坎坷的啊。我也觉得是应该结合的,是一件好事。但我顾虑的是不能把事业耽搁了,我也不甘心做一个家庭主妇,更不愿伤孩子们的心。想不到孩子们是那样通情达理,都希望妈妈有一个老伴,这就使我解除了许多顾虑。”①从欧洲回来,李玉茹给曹禺寄去一封封充满关切思念之情的信,她也及时地收到一封封回信,一种真诚而实在的感情在深化着。但是,他们还没有最后确定下来。
  一次,李玉茹突然收到曹禺来信,内中夹着几张香港报纸,上面载着曹禺和李玉茹即将结成百年之好的报道。香港记者以其敏锐的触角,探听到曹禺和李玉茹书信往来感情颇好的消息,便作了一番合理推测,抢先发表了消息。显然,也是曹禺采取这样一种巧妙的办法来征求李玉茹的意见,就在1979年开文代会期间,他们又深谈了一次,把事情确定下来。曹禺说:“工作,谁的工作也不要耽误,上海、北京两个家都维持着。”就这样,他们就结合在一起了。后来,老友巴金在上海特地把一些老朋友请来,在锦江饭店举行宴会,庆贺他们的新婚。
  李玉茹说:
  结婚后,我们是很融洽的。我们相处得很好。不和他在一起,我不可能想着写东西,他抄了《桔颂》和李商隐的诗给我,鼓励我。写《青丝恨》时,他放下手头很重要的事来关心我,他不愿耽误我的工作。最近,香港邀我去演出,一下子就要分开几个月,我担心他的身体,但他说:“一定要去!不要管我,能让香港、甚至台湾的朋友,看到你60岁了还能演出,还能保持艺术的青春,这是很有意义的!”当然,是有许多矛盾的,有许多工作和家务事。我想,我要工作,也要照顾好曹禺,作为妻子应当多多照顾他,照顾好。这也是工作,我们都是共产党员!
  他经常有“老之将至”的心情,他希望80岁前写出一部剧作来。我在他身边,他心中就有了着落,我也是盼着他能写出东西来,我觉得我有责任照顾好他。
  他是艺术家的性格,不是很冷静的。他有时很急躁,很顶真,我和他生活在一起,觉得他心灵上是很年轻的。他特别喜欢年轻人,喜欢同他们谈心。他不会料理生活,和年轻时一样,但我们从来没有红过脸。他若能写出作品,那怕我再累些,这对我就是莫大的慰藉了。①
  可能社会上对他们的结合,有种种传言和误解,多半还是传统的旧思想在起作用。70岁结婚有什么不好,一个剧作家和一个京剧女演员结婚有什么不好?只要他们的结合是幸福而美满的,就是他们晚年最大的快慰和安乐了。
曹禺传--第三十二章 七十高龄渡重洋
第三十二章 七十高龄渡重洋
  尽管他年事已高,但社会活动仍然不少。出席各种各样的会议,接待国外国内来访的客人,还要看演出,应报刊之约写各种各样的文章。每天家里电话铃声不断,连李玉茹都抱怨说,一到北京,光替曹禺接电话,把脚跟都跑疼了。他的兼职太多,他是全国人大常务委员、文教委员会的委员、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院长、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北京文联主席、中央戏剧学院名誉院长,这么多头衔,有实有虚,但无论虚实,都可能找上门来,留给他自己的时间就十分可怜了。他自己也抱怨会议太多,他不止一次对记者说:“我只希望能少一些会议,保证每天有四小时写作。”但是,这个希望常常落空。真有闲暇,那就是因病住到医院里去了。
  1980年,是曹禺出国访问最多的一年。他接连去了瑞士、英国、法国和美国。以70高龄,远渡重洋,的确是一件苦差事;但是,国外热情而友好地邀请,又使他盛情难却。
  英国是他早就盼望去的国家,那是莎士比亚的故乡,的确对他具有一种诱惑力。在他心目中,伦敦以及整个英伦三岛,还是狄更斯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沉沉的雾,阴冷的角落。4月13日抵达伦敦,一下飞机,天气却是格外晴朗,街道是那么安静,那么井然有序,她既古老又焕发着青春。在伦敦停留的日子里,得知这个古老的城市经过一番认真改造,不但伦敦的雾少了,连泰晤士河的污染也治理好了。所有的建筑都重新洗刷粉饰过,外出散步,犹如置身在一个大花园里。他曾和一群孩子在一起看了柯勒律支的《老航海者》。他小时候就读过这首长诗,特别喜欢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孩子们请他吃巧克力,在一起欢笑,使他童心焕发,忘却自己是一位老人。最使他高兴的是得以欣赏萧伯纳的歌剧《卖花女》和易卜生的《野鸭》的演出。英国的剧院经常上演世界著名的剧作,他惊叹英国戏剧艺术的高超和精湛。
  他终于来到莎士比亚的故乡——斯特拉福。这个世界闻名的市镇,位于艾汶河畔,有茴香盛开的水滩,有遍生的樱草和紫罗兰,馥郁的金银花,美丽的野蔷薇,这是一个迷人的地方。他参观了莎士比亚故居和纪念馆,还观看了《奥赛罗》的演出。曹禺说:“我看到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历史的莎士比亚,也看到活的莎士比亚,那就是他的戏。”斯特拉福已成为一个戏剧的盛地,在这里,他还看到奥尼尔的《安娜·克利斯蒂》的演出。一生中都迷恋着莎士比亚,梦想着莎士比亚,想不到自己70岁来到斯特拉福,瞻仰他的故居、他的遗物,世界各国的莎士比亚剧作的版本,感受着他伟大而深远的历史影响。这些使曹禺感慨万千。
  在皇家剧院为他召开的招待会上,英国朋友们渴望到中国来,那种对新中国的热烈向往是令人感动的。他们甚至说,走路去可以,骑自行车去也行。曹禺说:“将来派一艘邮轮那样巨大的飞船,把你们英国戏剧家们都接到中国来。”他的感情和愿望博得英国同行的热烈掌声。他代表中国戏剧界,把刚刚出版不久的一套精装的《莎士比亚全集》中译本,送给皇家莎士比亚剧院。主人们说:“这是你们送给我们最珍贵的礼物,我们永远陈列在博物馆里。”
  2月4日到7日,应法国外交部的邀请,到巴黎作了短暂的访问。在巴黎,他参观了一些名胜古迹,特别是他和国际戏剧协会秘书长让·达尔维特进行的会谈,是十分欢愉而友好的。他表示希望中国能参加国际剧协,以便同各国戏剧界进行更广泛的艺术交流。
  回到北京,又开始了访美的准备工作。这次,是应美国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和美中艺术交换中心的邀请去讲学访问的。费正清、杨振宁都是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的委员。美中艺术交换中心,是于1978年11月1日创立的,主要负责人是周文中,哥伦比亚大学艺术院的副院长兼音乐教授,曹禺这次访问,都是由周先生安排的。
  波音707在太平洋上空飞行,透过舷舱望着蓝色的太平洋,又想当年同老舍一起乘史格脱将军号赴美访问的情形。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老舍先生已作古人,历史是那么遥远但又是这样贴近。当年,他离开美国时,曾想着再次访问美国,不过,应是在祖国强大的时候,他终于如愿成行了。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同35年前是迥然不同了,这次随同他访问的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著名演员英若诚。
  访问的第一站是纽约。纽约依然像过去那样繁华,到处都是耸入云霄的摩天大楼。上次是美国国务院接待,这次,倒是真正的民间交流,因此更为纯真而热情。特别是美籍华人学者、作家朋友们,更是倾注满腔热忱,欢迎这位早就倾慕的老作家的到来。
  在纽约最重要的安排,是观看《北京人》和《日出》的上演。3月25日晚,在纽约曼氏剧场上演《北京人》,导演肯特·保罗(KentPaul),舞台美术昆亭·秋玛斯(QuentinThomass),剧本是由一位香港的留学生LeslieLo翻译的。《北京人》深受美国观众欢迎,得到美国同行的称誉。前来陪同曹禺观剧的老朋友阿瑟·米勒,把此剧称之为“感人肺腑和引人入迷的悲剧”。曾家的小客厅布置得十分出色,古色古香,颇具美感,只是小道具鸦片烟枪有些失真。这也难怪,即使在中国,许多人也没见过这种玩意儿。演员也都是中国人的面孔,这使曹禺感到格外惊讶,原来这些演员多系亚洲人。曾皓祖孙三代的扮演者都是日本人,江泰的太太曾文彩也是位美籍日本人,瑞贞则是朝鲜人,愫方、思懿,江泰、陈奶奶都是在美国土生土长的华裔演员。江泰演得格外出色,他的台词中有一段是北京的大小馆子的名字,都采用意译的办法,听来饶有趣味。曹禺在大洋彼岸看到此剧的演出,心中十分激动。这出戏是很难演的,中国味道很浓,竟然演成这样,也够难为这些美国朋友了。演出结束后,他衷心地感谢导演、演员和舞台工作人员,激动地说:“演出好极了!演员、导演、舞台设计,以及所有有关的朋友们都非常严肃热情地演出了这个戏。这次演出表达了美国人民对中国人民的深厚情谊,是美中文化交流的成果之一。”《日出》和《北京人》几乎是同时上演的,地点在印地安那大学。他觉得《日出》演得比《北京人》更好些。他对美国朋友们说:“看了《北京人》和《日出》这两个戏,你就会明白,中国人为什么非革命不可。今天的历史已经完全证明,中国人民选择了正确的道路。”
  一个偶然的机会,也许是触景生情吧,他回忆起1946年访美期间,曾协同一位美国朋友李吉纳尔·劳伦斯(ReginaldLawarence)整理过《北京人》的英译本。但是,此书并没有出版。这次人们却告诉他,《北京人》早就在纽约演出过。1953年4月间,在纽约西城54街121号的StudioTneatve演出的,剧本的译者就是那位劳伦斯先生。他很怀念这位朋友。1979年阿瑟·米勒来中国访问时,同曹禺建立了亲密的友谊,这次,轮到他作东道主,在3月28日的欢迎会上,他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演。阿瑟·米勒特别强调中美文化交流的重要性,他说文学戏剧是超越国界的,热情称赞曹禺的剧作,说一谈到曹禺的戏剧,就使他联想到俄国、美国的戏剧传统,称誉《雷雨》的结构是很有气魄的。他还特别谈到曹禺在“四人帮”统治下的苦难遭遇。曹禺在这个会上发表了学术演讲,对中国戏剧史作了简明的介绍,博得与会者的欢迎。
  在纽约他出席了大大小小的会议,会见了许多美国朋友,如著名的剧作家琼斯(LeroiJones),辣妈妈实验剧团的创办人黑人妇女都华(EllenStewart),还有美籍华人作家李欧梵、夏志清等。在百老汇大街蓉园有一个座谈会,参加者多是哥伦比亚大学的中文老师,其中不少人都是在北京长大的,同这些同胞谈起来,使曹禺增添了一种故乡温暖之感。这些老师中,不少人又是“曹禺迷”,这就更多了谈资。当这些朋友告诉曹禺,许多大学都把曹禺的剧本当作课文讲授时,他十分高兴。
  4月12日到15日,到印第安那大学访问,由罗郁正、李欧梵安排,到达普鲁明顿,下榻于印大学生联谊中心,他和英若诚住在一个颇有气魄的套房内。在罗郁正家里的一次聚会,一时罗家门前车水马龙,到会的人有50余人。在印大观赏了由T.Hernandez教授导演的《日出》,曹禺发表了题为《一九四九年以来中国话剧的创作》的讲演,并回答了与会者提出的问题。整个会场的气氛由始至终是轻松而热烈的。印大国际研究院的院长,特意送给曹禺一件别出心裁的礼物:一把导演用的座椅。曹禺答谢说:“我一定要继续写作,我自己写不完,我会叫我的儿女来写,也会请朋友们继续写。”
  4月20日,到达美国西海岸的旧金山访问。在柏克莱接受了远东学系和中国研究中心的宴请,晚间在陈若曦家里聚会,作陪的有李欧梵、白先勇、水晶,主人特别置备了中国茶点,大家开诚相谈,从国内政治经济到剧坛影坛的种种情势。4月22日,在柏克莱的大学生中心“棕橡树室”,曹禺再一次作了学术演讲,谈了中国戏剧的发展情况。在回答一些美国朋友的问题时,他感到他们对中国并不了解,就此,他说:国与国之间,尤其中国和外国,常有神秘的“幕”存在。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历史问题、生活习惯、个人思想的不能理解。此外还有一种东西,就是老希望人家生活形态要和我们的一样,所以满清时代,您老人家到我们家来,我们正处在挨打的情况下,就自然呼您们为“洋鬼子”。这个称呼自然不礼貌。后来,您把我们打怕了,老百姓不怕,官吏是真怕,这些官吏就改称您们为“洋大人”。直到现在我们与外国有极复杂的关系,中国有30年的隔阂,但始终是一条心,我们就有“外宾”的称呼,现在则叫“贵宾”。历史是这样的奇怪,我们得用颠倒的方式来看自己破碎的路。
  此次赴美访问,增进了中美文化界的交流,海外有过不少报道。如夏志清写的《曹禺访哥大纪实——兼评〈北京人〉》,刘绍铭的《君自故乡来》,水晶的《长夜漫漫欲曙天》,这些报道观点不同,角度各异,但均可看出海外侨胞、美籍华人作家增加了对祖国的了解,对曹禺及其剧作也均有坦爽的评价。夏志清在开始接触曹禺时,颇感失望,但在几次接触中增进了互相理解。曹禺曾去听他讲课,并把《王昭君》赠他,另外还赠他一件小小的礼品。夏志清说:“礼物是一只浅绿色的小象,看来是由一块雪花石膏alabaster雕刻而成的,非常晶莹可爱。曹先生虽然记不清我的中文名字(所以称我为‘C·T·夏教授’),显然对我不无好感,临走前还托人带给我一本书,一件礼物,真的很为其友情所感动,先在这里道一声谢,并祝他在访游美国期间,珍视身体,多多保重。”对曹禺剧作的评价也在变化着,他说:“我在《中国现代小说史》里,对曹禺批评较苛,惟独对《北京人》另眼相看,认为它比《雷雨》、《日出》、《原野》好得多。……后来刘绍铭写曹禺博士论文,同意我的看法,也肯定《北京人》为曹禺真正的杰作。这几年因为教书的关系,每年重读一遍《雷雨》、《日出》,《雷雨》我一直认为不佳,对《日出》却增加了不少好感,曹禺处理银行经理潘月亭、书记李石清、小职员黄省三三人之间的关系,尤其精采。有机会真想把曹禺全部作品看一遍,再来评断它们的高下。”写过《曹禺论》的刘绍铭,在同曹禺的接触中,也修正了他过去评价的偏颇。他说:“我首先向曹禺招供,如果我今天重写《曹禺论》,我对他剧作的评价,会高得多。我对《雷雨》和《日出》二剧批评得极不客气,理由不外是那时我刚念完比较文学的课程,眼中尽是希腊悲剧以来的西方戏剧大师,而把曹禺的作品与易卜生、契诃夫和奥尼尔等人,平放着来看,那曹禺自然吃亏些。”如果没有偏见,随着他们对祖国现实和历史的深入了解,相信会对曹禺及其剧作作出更加客观而公正的评价。
  占去他时间最多的是社会活动,但并未因此使他对新时期话剧的发展失去关注。不管他多忙,大凡有新剧出来,他总是要看的。他注视着、思索着话剧创作中的问题,他关心着青年剧作家的成长。
  打倒“四人帮”之后,话剧创作在一段时间是相当繁荣的,在冲破思想禁区上领了先,如《报春花》、《救救她》等社会问题剧久演不衰,受到观众欢迎。但是,他却十分锐敏地感到,在一些社会问题剧中所存在的问题,谈了一些很有见地的看法:我刚读过《文艺报》上发表的孙犁同志的《文学和生活的路》,谈得很深刻,他那么解释文学的真实性、文学的思想性、政治性是非常合理的。当前,我感到有个极大的问题,无论写戏,写小说,写什么东西要有思想性,思想性我并不反对,但是,怎样体现这种思想性,这就是个问题。现在一出戏,有个官僚主义者,另外必有几个正面人物是代表正确思想的,于是按两种思想写成两种人物,形成两种思想斗争,这样写成一部剧。当然不是那么笨拙的,也有曲折,也有故事,但是,终避免不了这么一个套子。这种戏需要不需要呢?当然也需要,这就是社会问题剧,针对当前社会上的许许多多的问题写出戏来,看这些戏也是让人激动的,觉得讲得有道理。过去只敢写生产小队长、大队长的毛病,现在思想放开了,甚至连老干部都敢写出他的问题来。但是,我觉得这样写下去,是很令人担忧的,这是一条很狭窄的路。如果把文学仅仅搞成政治需要什么就表现什么,该解决什么问题,就写什么问题,比如《权与法》,这部戏即使全国都上演了,是不是“权与法”的问题就解决了,就不再搞特权了,这很难说的。为什么说这样写的路子是狭窄的呢?你们看所有大作家的好作品,都不是被一个问题限制住,不是被一个问题箍住了,他们把整个社会都看过想过了,观察生活思考生活的范围比较开阔,也比较深入,这些作品的思想性,不是按作家规定的思路去想,而是写出让人思、令人想的作品,让你想得很多很多,想得很远很远,去思索人生,思索未来,甚至思索人类。《红楼梦》、《水浒》没有鲜明地提到某一个社会问题,却把整个社会反映出来了。《战争与和平》、《约翰·克利斯朵夫》也是这样。看见什么问题,就写什么问题,看见什么人物就写什么人物,不是真正从自己的精神世界中深思熟虑过的,真正在自己感情世界中感动过的,就拿来写,这样的戏写出来,也许可以感动一时,但不能感动永久。我是不赞成这样一种写法的,我觉得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文学艺术太讲究“用”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创作世界性的作品?这是颇令人深思的。《战争与和平》、《复活》在我们看来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它确有世界性。我们总是写那些“合槽”的东西,“合”一定政治概念之“槽”,“合”一定哲学概念之“槽”,一个萝卜一个坑,这样是写不出好东西来的。真正深刻的作品,不一定有什么预先规定的主题。我以为社会主义文学发展的道路和发展前景是十分广阔的,应该是一片一望无际、繁花丛生的大地,碧绿碧绿的草原,牛羊遍野,一派生机,天地广阔。我真是盼望有无愧于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的作品问世啊!①不久,他就写了《戏剧创作漫谈》,发表在《剧本》1980年7月号上,更深刻地论述了这些问题,在戏剧界引起了热烈的反响。
  关于戏剧创作,他写下了一系列文章,有滔滔宏论,也有短小剧评。他谈古代戏曲,谈现代戏曲,谈莎士比亚,谈易卜生,谈奥尼尔,也谈自己的创作经验,谈导演,谈表演,也谈及舞台美术。即使是短短一篇,他决不应付。有时应报刊之约写一篇剧评,他也是反复琢磨,数易其稿。他想的是,哪怕三言两语,也要对人有所裨益,有所启发。有一次《文艺报》约他写一篇《上帝的宠儿》的剧评,催稿很紧。头一天写就一稿,读来不尽其意,翌日清晨起来重写,直写到午后两点钟,那种叫真的态度,对于一个有病的老人,委实令人感动。在这些文章中,凝结着他毕生创作的经验教训,也蕴含着他对当前创作的沉思,有热情的期望,有睿智的见地。也许他觉得不能再奋力写出新作,便把一腔希望都寄托在整个剧坛上,期待中青年人写出伟大作品。他无心作理论家,但是,无论是长篇谈话和短篇小品,都耐人寻味。愈到后来,他的文章写得愈精萃。像《〈莎士比亚研究〉发刊词》、《作莎士比亚知音》,都是两千字的文章,但却是言简意赅,妙语连珠,深蕴哲理意味。他所写下的关于怀念郭老、怀念老舍和田汉的文字,少套语,有真情。在他诸多文章中,有几篇是值得称道的传久的文章,如《我对戏剧创作的希望》、《和剧作家们谈读书和写作》、《我的生活和创作道路》等,都是在文学艺术界为人称道的好文章。
  在他所有的谈戏剧的文章中,能看出他所探寻所强调的方面:一是他强调写人,强调认识人的价值、尊严和力量,探寻人的灵魂的秘密。他借对莎士比亚、奥尼尔等人的评论,引导人们对“人”的发现和认识。他说:“有史以来,屹立在高峰之上,多少文学巨人们教给人认识自己,开阔人的眼界,丰富人的贫乏生活,使人得到智慧,得到幸福,得到享受,引导人懂得‘人’的价值、尊严和力量。莎士比亚就是这样一位使人类永远又惊又喜的巨人。”①他以为自古以来的文学大师,都是对“人”有深刻见解的人,他说:“戏剧的世界是多么广阔、辽远而悠久!可交流的知识与文化,尤其是对于‘人’的认识,表现得多么美丽,多么翔实,又多么透彻啊!如果从古希腊到现在,把这几千年来的戏剧大师们从坟墓中唤醒,请这些对‘人’有深沉见解的人们,无论是哪个国家,哪个民族的戏剧大家到中国的上海,饮几盅龙井,喝几杯茅台,让他们互相认识‘中外古今’的同行,谈谈梦一般的思想,诗一般的感情,把心中还没有说尽的话对面讲,沟通沟通,那会是多么伟大而又不可想象的盛会啊!”②显然,他把戏剧大师们看作是最懂得“人”、最了解“人”、最尊重“人”、对“人”有着透彻深刻见地的巨人。因此,他不止一次同中青年剧作家讲,要去了解人,要探索人的灵魂的秘密。他说:
  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不同的身世、心理,不同的精神面貌,我们要放开眼界看到更多人的心灵。要不怕艰难,探索他们的灵魂深处,是高贵的还是龌龊的?亲爱的作家们,不要满足于已有的生活知识,不要满足于已经知道的人物性格。只有勇敢地、艰苦地探索人物的灵魂,在生活中开阔眼界,才知道应该写哪一种人,甚至于怎么写。①这些意见,是切中时弊的。
  二是他强调作家要读书,要提高文化修养。在文学艺术创作队伍中,突出地暴露出一种非学者化的倾向,文化修养较差,知识面不广,视野狭窄。曹禺从他切身的创作经验中深深体会到,一个作家要有生活,同时要有学识和胆识,而后者则是要靠刻苦攻读、勤奋思索才能获得的。他是最懂得舞台和舞台艺术的。他曾说:
  舞台是一座蕴藏无限魅惑的地方,它是地狱,是天堂。谁能想象得出艺术创造的甘苦和艰辛呢!学习舞台知识、技能与艺术;探索世界一切美好的修养与人性的秘密;取得心领神会、活脱脱地表现各种人生境界的本领;积累多少深刻理解与偶得颖悟的舞台经验。……
  一场惊心动魄的成功演出,是从苦恼到苦恼,经过地狱一般的折磨,才出现的。据说进天堂是美德的报酬,天堂是永远的和谐与宁静。然而戏剧的“天堂”却比传说的天堂更高更幸福,是不停地孕育万物的土地,是乱云堆起、变化莫测的天空。只有见了万象人生的苦和乐的人,才能在舞台上得到千变万化的永生。①舞台的艺术,编剧的艺术,是一条漫长而艰辛的道路,只有经过千百次探寻,千百次琢磨,才能找到“自己的创作道路”,才能望见戏剧艺术的“自由王国”。为此,他认为从事舞台艺术和编剧创作的人,应该尽量吸收一切美好的文化,来提高自己的修养。他说:
  无论是小说、戏剧、诗歌、历史、哲学,都有我们非读不可的书。这些书会启发我们,开阔我们的眼界,使我们分清楚是和非,分清楚高贵和卑贱,使我们知道人是多么完美的一个构造(《哈姆雷特》中有一段谈人的台词,请大家读一读)。人能改造自己,能改造世界,叫人们勇敢起来向前奋斗。
  看了这些伟大的作品,能使我们明白起来——才开始明白起来,我们写作的天地是多么辽阔、深远。原来几千年来,中外多少勇敢的作家,已经在无限大的天地中为我们指出多少道路。②所有这些谈话,都似乎凝聚成他内心中的一种深深的期待,为促使伟大作品的问世而作出他的努力。当他看到舞台上涌现一股蓬蓬勃勃的、不可阻挡的新生力量,他是异常兴奋的。他觉得自己老了,写东西不像以前了,但他的心却是年轻的,他多么想同这些青年人一起扬起风帆,鼓足马力前进啊!1982年6月11日,迎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建院30周年纪念,曹禺因病在上海治疗,他特地委托刁光覃代表他参加庆祝大会。邓颖超、乌兰夫、万里、习仲勋、谷牧、邓力群、周巍峙出席了大会。这里,应特别提到邓颖超同志对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关怀。在十年动乱中,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已名存实亡,后来,连剧院的建制都被撤销了。1978年4月,邓颖超亲自写信,代表中共中央政治局宣布恢复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并宣布曹禺为院长,甚至说,曹禺不但现在而且永久是剧院的院长。邓颖超像周恩来同志生前那样,一直关怀着这个剧院的建设和成长。
  为庆祝剧院建立30周年,曹禺在《戏剧论丛》上发表了《纪念北京人艺建院三十周年》,为剧院编辑的《攻坚集》写了序言。剧院的同志对曹禺在剧院建设中所作的贡献给予高度评价,纷纷题字、作画、签名,向他表示祝贺。于是之同志是这样写的:
  从30年代到80年代,您用您心血凝结的文字,培育了一辈子又一辈子的演员。今后,还将有大批新人凭您的剧作成长起来。我以我能作为他们当中的一个感到幸福。
  董行佶这样写道:
  在我37年的艺术实践中,有幸演出过您几乎所有的剧本,周冲、胡四、张乔治、白傻子、曾皓、祝希堂、伯、温敦,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锻炼了我的演戏技能,这些不朽的剧作,又是认识人生的教科书。解放后,在您领导的剧院,多次得到您艺术上的帮助,您是我的良师。十年动乱的年代,我们曾睡在通铺上,白天劳动,晚上灯下又一次聆听您的教诲,您写给我的诗句:“莫道逾花甲,壮心岂可息”,它一扫我思想上的灰尘,您是我的挚友。愿您健康长寿!
  曾经同曹禺住在一个大院的童超这样写到:50年代初,您拥冰挥扇,写《明朗的天》;60年代初,您对月临风,吟咏推敲勾践独白;60年代中,您访赵奶奶,构思白发孙美人。现在,您迁居了,我也搬家了,但,往事记忆犹在;您上岁数了,我病了,但,您仍是我前进的楷模。
  其他如叶子、吕恩、蓝天野、狄辛等都把自己最美好的祝愿献给老院长。30年来,曹禺同剧院的同志们探讨剧本,切磋技艺,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他早就梦想建立一个像莫斯科剧院那样的剧院,只是在新中国成立后才实现了这个愿望。30年来,他同剧院风雨同舟,历经困难,建成了一个独具风格、蜚声世界的艺术集体。他认为,“‘不怕攻坚’,这是北京人艺的艺术家曾经走过的道路,是北京人艺多年来立足于话剧一角的根本精神。”①曹禺的名字,是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联结在一起的。
曹禺传--第三十三章 曹禺热
第三十三章 曹禺热
  一股“曹禺热”正在兴起。
  他的剧作,特别是在解放前的剧作,越来越受到研究者的关注和重视;
  他的剧作,特别是他解放前的剧作,越来越多地被改编为戏曲、电影,甚至芭蕾舞剧;他的剧作,特别是他解放前的剧作,又被一个又一个重新搬上舞台。
  这股“曹禺热”并非是人为的结果,它伴随着席卷祖国大地的思想解放浪潮而来,又伴随着对历史反思的热潮而深入。它是历史酝酿的迸发,是现实发展的必然。它像是一个聚焦点,凝结着新时期现实的热力和历史的能量。
  如果说,全国解放前,十年动乱前,对曹禺及其剧作,也有过或高或低的评价;但是,总是有一层阴影笼罩着,有一种无形的网蒙蔽着。此刻,一旦冲决种种“左”的束缚,打破传统的局囿,曹禺剧作的价值,犹如被尘埃掩盖的珍珠,又重新放出光辉,还它以历史的本来面目。
  在中国现代文学界、戏剧界,对曹禺的研究达到空前的高潮。据王兴平、刘思久、陆文壁编辑的《曹禺研究专集》所提供的研究资料统计:从1978年到1983年,全国报刊共发各种论文、剧评、专著等共322篇(部)。据笔者了解,单是专著,至今已出版了五部:《〈雷雨〉人物谈》(钱谷融)、《曹禺剧作论》(田本相)、《曹禺的戏剧艺术》(辛宪锡)、《曹禺年谱》(田本相、张靖)、《论曹禺的戏剧创作》(朱栋霖),涌现出一批有见地有深度的论文,并且初步形成了一支曹禺研究的队伍。这不但是前所未有,而且在中国现代作家研究中,也是比较突出的。
  这批论著探讨的课题比较广泛,从作家的生平和创作思想、剧作专论、人物典型剖析、创作方法、艺术风格、艺术技巧、戏剧语言,直到版本考订等,应有尽有。从研究方法来说,也有新的时代特色,综合研究、比较研究等独具一格。研究者屏弃庸俗社会学的影响,力图从中国现代文学和中国话剧发展的历史中,从美学的角度来评价和探讨曹禺剧作的价值和成就。其中最突出之点,是曹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和中国话剧史中的地位得到重新评价。当人们拨开了种种迷人的云雾,就看得更为明晰而肯定了。朱栋霖的评价是有代表性的,他说:曹禺,就是中国现代戏剧史上,为时代呼唤而诞生的“集体性人物”中一位杰出艺术家。
  他自1934年发表《雷雨》以来,先后创作了《日出》、《原野》、《北京人》、《家》等剧作,从而奠定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现代戏剧史上的重要地位。
  他的戏剧强烈集中地表达了“五四”新文学主题,呼唤出被压迫者的心声,以个性解放的革命民主主义力量,有力地冲击了中国封建主义与黑暗社会,并以《雷雨》、《日出》、《北京人》为代表,在现代文学史上树立了一座丰碑。
  他发展了我国悲剧艺术,进一步开拓了悲剧文学的表现领域,为悲剧创作提供了典范。
  他高度的戏剧文学成就对我国现代话剧文学样式的成熟起了决定性作用,奠定了这个“五四”以来新生文学样式在我国的地位。
  曹禺,就是这样以卓越的艺术成就和杰出的历史贡献,回答了时代的呼唤!①
  1983年11月7日,《戏剧报》为纪念曹禺创作50周年,召开了一次小型座谈会。参加座谈的有唐皘、刘厚生、晏学、方杰、田本相。同年,《戏剧报》第12期以《立于世界戏剧之林的中国剧作家——曹禺》为题,发表了座谈会的发言。与会同志对曹禺对中国话剧所作的历史贡献,给予高度评价。唐皘以文学史家的眼光,称曹禺是“开中国话剧一代风气”的剧作家。他说:
  我很喜欢曹禺的剧本。我有这样一种看法:中国的话剧跟现代小说、现代诗歌的情况不同。小说方面,鲁迅的《呐喊》一出来,起点就很高;诗歌方面,郭沫若的《女神》也是这样。而在话剧方面,许多老一辈作家田汉、欧阳予倩、丁西林、熊佛西等做了许多工作,写过不少好作品,筚路蓝缕,为话剧开拓了一条道路。但真正能够在现代文学史开一代风气,给人耳目一新之感的剧作,恐怕还得从曹禺的《雷雨》算起。……曹禺恐怕是我国最早写出《雷雨》这样能演又能读的大型剧本的作家。特别是他通过话剧这种形式,把中国人的精神气质表达出来了,起点很高。对一个23岁的青年来说,确实了不起。
  唐皘还说,曹禺为什么会取得这么高的成就?是因为他同鲁迅、郭沫若、茅盾等一样,尽管都接受外来影响很大,但却能取人之长,为我所用,在借鉴中把自己民族的东西又提高一步,具有真正的民族气派和民族风格。他称赞曹禺的剧作“真正把中国人的灵魂画出来了”。晏学指出,曹禺的剧作是“中国话剧艺术成熟的标志”。我也认为,曹禺是一位“走向世界的剧作家”。
  伴随曹禺研究的热潮,是他的旧作如《雷雨》、《日出》、《北京人》、《家》等,又重新在各地上演。耐人寻味的是,被冷落压抑了数十年的《原野》,又被搬上银幕,搬上舞台,学术界对这个历来有争议的剧作,又重新展开再评价和再探讨,形成一股小小的“《原野》热”。
  应当说,由凌子改编执导的电影《原野》,起了带头作用。此片于1981年11月在香港公映,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令人遗憾的是,此片至今未在全国公映,在内部放映中却不胫而走,受到电影界的普遍赞扬。它确实具有一种美的震撼力,在改编中它淡化了原作的神秘色彩和格外厚重的抑压恐怖气氛,它把原作提纯了。诱人的故事,富于奇特色彩的人物,浓烈的感情,显得更加集中,更加精炼。摄影师罗丹以其锐敏的艺术美感把画面拍得极有光彩,令人心醉。两位主要演员都作了淋漓尽致的发挥,表演得十分出色。凌子在《反封建的长诗》①等文中,称《原野》是曹禺剧作中最好的一部,这就一反过去对《原野》否定性的批评,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了。1982年8月,曹禺看过电影《原野》后,受到鼓舞,他对主要演员刘晓庆说:“很好,很动人,你演得比我写的还要好!”他随即为她题了八个大字:“诚重劳轻,求深愿达。”他一方面看到《原野》引起了观众的兴趣,为此而感到高兴;另一方面他也感到懊恼,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对于电影《原野》,我一直弄不懂,拍了电影又不让上映。长期以来,《原野》始终被无形的帽子压着。《戏剧电影报》有篇文章:《金子不是破鞋》,想来也是有所针对的吧!”他终于敢谈自己对《原野》的看法了。继电影《原野》之后,四川人民艺术剧院、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中央戏剧学院等单位陆续上演此剧,它终于冲破禁区,又呈现在舞台上了。四川文艺出版社的蒋牧丛同志,曾就《原野》一些问题写信给曹禺,借此,他写了一封长信,谈了他的一些想法。原信是这样的:牧丛同志:
  知道四川人民艺术剧院排《原野》,请你向他们说一声。一、那个金子唱的歌无曲调,其实可不必唱,除非这个戏已经大大删节,才能容下金子那样回忆往日唱的情歌。二、此剧须排得流畅、紧凑;怎样删改都行。但不可照我的原本硬搬上舞台,以为那是忠于原作。导演要有自己的创造,自己的想象,敢于处理;此剧太长,最好能在三小时或二小时半演出时间之内。不要把观众“拖”死,留得一点余味,才好。三、“序幕”与“第三幕”更要大删!剧本写得热闹,到了舞台,往往单调,叫人着急。第三幕,有五景,很不好弄。如果没有生动、松快、流畅、浪漫一点的办法,就留下仇虎与金子最后一点,几句话,几个能动人心的动作,其余完全可以不要(绝不要把五个景都搞出来,那是危险的)。我看过两次演出(大约我只看了这两次),都不好。那个第三幕只能留给人想象。一实了,人“拖”死,“累”死,演员与观众都受不了。
  要大胆一些,敢于大改动,不要使人看得想进出剧场,像作噩梦似的。《原野》是讲人与人的极爱和极恨的感情,它是抒发一个青年作者情感的一首诗(当时我才26岁,十分幼稚!)。它没有那样多的政治思想,尽管我写时是有许多历史事实与今人一些经历、见闻作根据才写的。不要用今日的许多尺度来限制这个戏。它受不了,它要闷死的我为四川人民艺术剧院的艺术家们作难;但我衷心祝愿他们能够成功!
  曹禺
  1983.5.11
  再,服装不一定按剧本写的那样。要美一些,金子可以艳丽一些。
  美工是否那样写实(整个剧不要太写实)?可否“虚”一点?留给人想象。换景必须快。灯光要照见演员的脸。但,无论如何,这个戏需要了不起的好演员,既能激情,又能松弛,放得开,又会含蓄,要观众看着,一点不吃力。这就要内心的真感情,不是要弄机巧。不要演戏!
  他们的词句要读得明白,读得美一点。仿佛仇虎杀人后有一段关于生和死的独白,要说清楚,叫人听得见。不要毫无内容的抑扬顿挫,不要那么多的手势。如果是个好——真正好的演员,只站在那里,用真实的情感,有训练的声音,就足能表现了。又及。
  他曾嘱咐蒋牧丛同志不要把这封信发表出来,他是十分慎重的。其实,又有何妨!早年,他曾经就《雷雨》、《日出》勇敢而坦爽地发表自己的意见,现在仍然需要这样做。因为,它有助于研究,有助于演出,也有助于读者和观众。
  随着《原野》搬上银幕,《雷雨》和《日出》也相继改编为电影。电影《雷雨》,是由孙道临亲自改编、导演并主演的。《日出》则是由曹禺和他的女儿万方改编。借助电影,曹禺的剧作扩大了在观众中的影响,由于《日出》改编的成功,获得金鸡奖。围绕曹禺三部剧作的改编,引起电影界和戏剧界的探讨兴趣。1986年6月,《电影艺术》曾召开有20多位专家、导演、演员参加的座谈会,研究这三部名著搬上银幕的得失成败。这个座谈会开得十分热烈,百家争鸣,各抒己见。《电影艺术》以《银幕向舞台的挑战》为总标题,连载了与会者的发言,在电影界、戏剧界、文学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曹禺的剧作在海外的影响也在扩展着。
  香港对曹禺的戏剧始终怀有热情,还在“四人帮”统治的岁月里,香港24个剧社联合演出,市政局主办了“曹禺戏剧节”。当时上演了《北京人》、《蜕变》和《胆剑篇》。另由李援华从其它剧作中,抽取片断编成第四个剧目,名为《曹禺与中国》,全剧共三幕。据作者说,他所以这样编写这个剧,是“觉得曹禺所有作品都和中国社会有很大关联;而他在多年的写作过程中,思想意识又随着自己对社会的认识加深而变化。于是,我决定通过这个剧本,反映我国近40年来的重大变动,目的是加深本港的年轻人对中国的认识和关心,并推动他们体会曹禺在各作品中所流露的观点及作出自己的评价。”①此次曹禺戏剧节在香港影响较大。打倒“四人帮”之后,《雷雨》等剧作又不断演出,1980年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赴港演出《王昭君》,良友图书公司出版了《曹禺〈王昭君〉及其他》。黎觉奔在《为曹禺的〈王昭君〉演出欢呼》中,热烈欢迎剧组到来,并相信会“给予话剧界一个很大的刺激作用,从而使香港的演剧水准提高一步”。此剧演出在香港产生了较好的影响。1986年2月,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赴港演出《原野》,观众反应也十分热烈。香港总督尤德欢赏此剧后,操着流利的汉语对导演张奇虹说,他从1942年就读过曹禺的《雷雨》、《日出》,今天能看到《原野》,心里很高兴。还请她代问曹禺先生好。这使张奇虹感到吃惊,想不到这位港督对曹禺剧作如此熟悉。②曹禺的剧作在国外的影响也在扩展着。
  在苏联、东欧诸国,曹禺的剧作早就被搬上舞台。近年来,也屡有演出。1981年他的《雷雨》由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大学中文专业同学演出,剧本翻译杨玲(伊拉娜)把剧情缩成两幕。1983年,《雷雨》在莫斯科再次上演。美国继演出《日出》、《北京人》之后,1984年,密苏里大学邀请英若诚为该校学生排演由他改编的曹禺剧作《家》。英若诚后来说,《家》在密苏里州堪萨斯城的演出获得很大的成功,美国评论界认为“《家》的演出使美国人深刻地理解了20年代的中国社会,这是理解后来发生的伟大的中国革命的钥匙”。①日本,早就演出过曹禺的剧作,1981年12月,《日出》由东京民艺剧团演出,翻译兼导演内山鹑,陈白露由真野响子扮演。曹禺为这次演出写了《作者的话》。饶有兴趣的是1984年5月,大阪关西大学中文系学生,用汉语演出了《雷雨》。为了排练《雷雨》,这些年轻人付出了艰苦劳动,扮演剧中人物的演员,都曾自费专程来华,演出经费的大部分也是自筹的。他们的中国老师、复旦大学的廖光霞特地写了《在日本看〈雷雨〉》②一文,生动地记录了这些为了日中友好而排演《雷雨》的日本青年的事迹。1985年9月5日到16日,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在日本东京阳光城剧场演出了《家》,10天演了10场。据组织演出的日本朋友说,“在日本举行访问公演的外国剧目,多半在东京只能公演两三天即转移到外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维持满座;在东京能够连续演满10场,保持盛况不衰的,大概只有两年前的《茶馆》和这次的《家》”。③《家》的艺术魅力吸引了日本观众,得到日本戏剧界同行的好评。日本戏剧评论家野村乔说:“它所以给人以深刻的感动,是因为从中可以呼吸到充满苦难的中国近代历史的气息。”他说:“现实主义是艺术本来的道路,但在日本新剧中却越来越少见了。在这个时候,中国话剧的到来,给人一种新鲜感”。④1984年2月,《雷雨》在马来西亚上演,受到当地侨胞的欢迎。导演说:“《雷雨》的艺术成就已超过易卜生。”④从这些,我们可以看到曹禺剧作不断扩大着它在世界上的影响,增进着中国和其它国家人民的友好联系,为祖国赢得了荣誉。1982年10月21日到11月4日,曹禺作为中国戏剧家代表团团长再次访问日本,代表团团员有方杰、李玉茹等人。此行得到日本戏剧界的热情接待,观看演出,出席座谈会,日程排得很满。他得以会见《日出》的日译者内山鹑先生,还有许多日本的曹禺戏剧研究专家,如佐藤一郎、松枝茂夫、饭塜容等人。
  日本有一批曹禺戏剧研究专家,如佐藤一郎(庆应大学教授)、大芝孝(神户外大教授)、吉村尚子(东京大学教授)、吉田幸夫(北九洲大学教授)、井波律子(金沢大学副教授)等。饭塜容是一个年轻的学者,东京都立大学毕业,其毕业论文写的就是《曹禺论》。著名的还有宅间园子、芦田肇、名和又介等。佐藤一郎是最有代表性的,他对曹禺的戏剧有着很好的评价,他说:“在中国近代戏剧史上,若要推出一位代表作家,当首推曹禺。我觉得,在小说史上推崇一位达到顶峰的代表作家,肯定会引起很大的争论。但至少是在话剧界,把他作为近代话剧的确立者和集大成者却是可能的。”①他还认为“曹禺是一个造型力非常卓越的作家。他能大胆地去掉多余部分,其余皆归我取。他的造型能力使全剧紧紧地把握而成为一个浑然一体的世界,他把满腔热情倾注到造型上”。他认为曹禺的“造型能量的源泉来自中国文学的传统”,“正是中国传统内部的造型意识从而获得近代睿智,这个睿智的名字,就叫曹禺的现实主义”。尽管他认为曹禺接受过外来的影响,但曹禺所塑造出来的人物却是“古陶和黄土的子孙”①。
  曹禺的剧作在日本译本较多,《雷雨》有1936年影山三郎、邢振铎的译本,还有1953年影山三郎的译本。《日出》有奥野信太郎、佐藤一郎(1954年)、松枝茂夫(1962年)、内山鹑(1982年)的三种译本。《原野》有饭塜容(1977年)的译本。《蜕变》有松枝茂夫、吉田幸夫(1954年)的译本。《北京人》有三种译本;服部隆造(1943年)、松枝茂夫、吉田幸夫(1971年)、吉村尚子(1975年)。《胆剑篇》有黎波译本(1964年)。
  当曹禺在东京都立大学会见了佐藤一郎、松井茂夫、饭塜容等日本曹禺研究专家时,他感到格外高兴,他们促膝而谈,自由地交换看法。他事先曾说,他十分感谢这些日本的学者,做了那么多扎实而深入的研究,这充分反映了中日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
  尽管曹禺面前簇拥着鲜花和荣誉,但是,同他接触多了,总觉得他内心隐隐地埋藏着苦恼,萦绕于心的是强烈的青春般的创作欲望,由于种种原因不能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他常这样感叹地对我说:“我这一辈子写得太少了,我不应只是写戏,还应该写小说,写散文,写更多的东西。”他对采访他的记者也说,他还要拼命写几年,写出一部较好的作品来。在这种时候,他年轻时代的那种按捺不住的习性和焦灼,还依稀可辨。他很清醒地估计自己,对自己并不满意,但却又是无可奈何。如果他甘心服老,那也就心安理得了,但他常处于一种身心矛盾之中。
  1983年,他从日本访问归来,巴金因不慎摔倒骨折而住院,这使得他格外心情不安。看见老朋友躺在病床上,那么痛苦地受着折磨,他几乎每天都要去看望巴金,默默地守候在那里。在他的一生中,这位老朋友以他真诚和无私的心,给了他许许多多的帮助,对他寄托着深情的厚望。他又想起巴金写给他的信:
  希望你丢开那些杂事,多写几个戏,甚至一两本小说(因为你说你想写一本小说)。我记得屠格涅夫患病垂危,在病榻上写信给托尔斯泰,求他不要丢开文学创作,希望他继续写小说。我不是屠格涅夫,你也不是托尔斯泰,我又不曾躺在病床上。但是我要劝你多写,多写你自己多年想写的东西。你比我有才华,你是一个好的艺术家,我却不是。你得少开会,少写表态文章,多给后人留一点东西,把你心灵中的宝贝全交出来,贡献给我们社会主义祖国。这封信是1979年写的,后来收在《随想录》第六章之中。如今三年过去了,曹禺仍然没有拿出东西来,守着卧床的老友,他不免感到愧疚。他依然生活在那种扯不断、剪不开的频繁的社会活动之中,任黄金般的时间流淌过去。想到这些,他又怎能不急躁,不苦闷呢!?
  从外边看来,曹禺是令人羡慕的。他有那么多头衔、那么多读者,他有那么多荣誉、那么安适的生活;但是,曹禺的心情却是人们难以理解的。阿瑟·米勒就曾经在他写的文章中,表示过他对曹禺的不理解。
  事情是这样的:
  1983年春,阿瑟·米勒应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邀请,来京执导他的《推销员之死》。他和曹禺可以说是老朋友了。一次,曹禺邀请他到家作客,作陪的有英若诚等。吃午饭时,曹禺突然从书架上拿来一本装帧讲究的专册,上面裱着著名画家黄永玉写给曹禺的一封信,他逐字逐句地念给阿瑟·米勒和在场的朋友们:
  家宝公:
  来信收到。我们从故乡回京刚十天,过一周左右又得去香港两个月,约莫6月间才能转得来。事情倒不俗,只可惜空耗了时光。
  奉上拙诗一首,是类乎劳改的那三年的第一年写的。诗刊朋友向我要近作,而目下毫无诗意抒发,将信将疑从匣中取出这首给他看,却说好。人受称赞总是高兴。但这诗不是好,是公开的私事满足了人的好奇心而已。不过我老婆是衷心快意的,等于手臂上刺着牢不可破的对她的忠贞,让所有的朋友了解我当了36年的俘虏的确是心甘情愿。歌颂老婆的诗我大概可以出一个厚厚的集子了,只可惜世界上还没有这么一个经得起肉麻的出版社。说老实话,真正地道的情诗、情书、情话,怎么能见得人?伟大的鲁迅特精熟此道,说是“两地书”,买的人图希奇,打开看来却都是正儿八经,缺乏爱情的香馥之感。全世界若认真出点这种东西,且规定人人必读的话,公安局当会省掉许多麻烦,人到底太少接触纯真的感情了。
  曹公曹公!你的书法照麻衣神相看,气势雄强,间架缜密,且肯定是个长寿的老头,所以你还应该工作。工作,这两个字几十年来被污染成为低级的习俗。在你的生涯中,工作是充满实实在在的光耀,别去理那些琐碎人情、小敲小打吧!在你,应该:“全或无”;应该:“良工不示人以朴”。像伯纳·萧,像伏尔泰那样,到老还那么精确,那么不饶点滴,不饶自己。
  在纽约,我在阿瑟·米勒家住过几天,他刚写一个新戏:《美国时间》,我跟他上拍练场去看他边拍边改剧本,那种活跃,那种严肃,简直像鸡汤那么养人。他和他老婆,一位了不起的摄影家,轮流开车走很远的公路回到家里,然后一起在他们的森林中伐木,斫成劈柴,米勒开拖拉机把我们跟劈柴一起拉回来。两三吨的柴啊!我们坐在米勒自己做的木凳饭桌边吃饭。我觉得他全身心的细胞都在活跃,因此,他的戏不管成败,都充满生命力。你说怪不怪;那时我想到你,挂念你,如果写成台词,那就是:“我们也有个曹禺!”但我的潜台词却是你多么需要他那点草莽精神。你是我的极尊敬的前辈,所以我对你要严!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伟大的灵通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一个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像晚上喝了浓茶清醒于混沌之中。命题不巩固,不缜密,演绎、分析得也不透彻。过去数不尽的精妙的休止符、节拍、冷热、快慢的安排,那一箩一筐的隽语都消失了。谁也说不好。总是“高!”“好!”这些称颂虽迷惑不了你,但混乱了你,作践了你。写到这里,不禁想起莎翁《马克白》中的一句话:“醒来啊马克白,把沉睡赶走!”
  你知道,我爱祖国,所以爱你。你是我那一时代现实极了的高山,我不对你说老实话,就不配你给予我的友谊。如果能使你再写出20个剧本需要出点力气的话,你差遣就是!艾侣霞有两句诗,诗曰:“心在树上,你摘就是!”信,快写完了,回头一看,好像在毁谤你,有点不安了。放两天,想想看该不该寄上给你。
  祝你和夫人一切都好!
  晚黄永玉谨上
  3月2日
  我还想到,有一天为你的新作设计舞台。
  永玉又及
  我还想贡献给你一些杂七杂八的故事,看能不能弄出点什么来!永玉又及
  这是燃烧着对朋友的热爱、极亲切又极尽激励的信,它确实打动了曹禺的心,所以他把它珍藏起来,那么恭恭敬敬,也敢于把它念给朋友听。
  阿瑟·米勒是这样写的:“这信对曹禺的批评,用字不多但却相当激烈。曹禺念着信的时候,神情激动。信是用行书写的,字迹凝重。在英若诚为我翻译时,他妻子、女儿、英格和我在一旁听着。当念完他那亲切的称呼,接着念那段江郎才尽的哀歌时,我想,这只不过是在开玩笑,在说中国式的机智的俏皮话。虽然严厉,但最后会笔锋一转,那严厉的口气也就会缓和下来。但这封信却一狠到底。我真不明白当曹禺恭恭敬敬地(如果不是柔情一片的话)把这封信裱在专册里,现在又把它念给我听时,他是怎么想的。”①阿瑟·米勒感到茫然了,居然把别人批评自己的信念给别人听,他不明白,也不理解。但这却真正是曹禺在混沌中的清醒和真诚。从我自己的感受来看,他很少同我谈他解放后的创作,他总是摇摇头,摆摆手,不愿提起它。随着接触增多,我越来越觉得他有一种难言的苦闷和痛苦,他并不是那种沉迷于掌声中的人。我似乎感到他心底的东西,被一层又一层的东西遮掩着,但他又掩饰不住。他觉得他写得太少了,他确有着许多懊悔,几乎来不及挽回的懊悔。他没有怨谁,他怨自己,责难自己,但这又不是他个人能承担得了的。一次,谈到黄永玉给他的信,引起他的感慨:最近从报纸上看到袁伟民对运动员讲的一段话,他说:“不要被金牌的压力卡住,心里有东西坠着,跑也跑不快。要把自己的水平发挥出来。”这很有启发。我就总是有东西坠在心里。心里坠着东西就写不出来。
  鲁迅说,他写的是“遵命文学”,他是遵真理之命,而不是哪一个领导人。多年来,我写戏都是领导上交给我的任务,我也写了几个,有的也没写出来,像河北省的抗洪斗争,像私营工商业改造,都搜集了不少材料,没有写出来。现在岁数大了,更写不出来了。我77岁了,后悔读书读得杂,读得乱,好像没有读透过一本书。解放后,总是搞运动,从批判《武训传》起,运动没有中断过。虽然,我没当上右派,但也是把我的心弄得都不敢跳动了。做人真是难呵!你知道“王佐断臂”的故事吧!戏曲里是有的。陆文龙好厉害啊,是金兀术的义子,把岳飞弄得都感到头痛。是王佐断臂,跑到金营,找到陆文龙的奶妈,感动了奶妈,把陆文龙的真实遭遇点明白了,这样才使陆文龙认清金兀术,他终于明白了。王佐说:“你也明白了,我也残废了。”这个故事还是挺耐人寻思的。明白了,人也残废了,大好的光阴也浪费了。让人明白是很难很难的啊!明白了,你却残废了,这也是悲剧,很不是滋味的悲剧。我们付出的代价是太多太大了。
  我是真想在80岁的时候,或者是80岁之前,写出点像样的东西来!①
  好像他心中有着许多许多的话,想了许多许多的事情,有着说不尽的感慨。他深深地懂得观众和读者的期待,也深深理解朋友们的愿望,他是多么想写啊,写点像样的东西来啊!
曹禺传--第三十四章 “把你心灵中的宝贝交出来”
第三十四章 “把你心灵中的宝贝交出来”
  1985年10月4日,南开园沐浴在早晨八九点钟的温暖阳光之中。正是庆祝国庆节的日子,大中路两旁林立的彩旗,在微风中飘荡着。马蹄湖畔,周恩来手书“我是爱南开的”纪念碑,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早就传出了曹禺要回到母校来的消息,师生们准备欢迎他的到来。
  母校是关怀他的。为了祝贺他从事戏剧活动60周年,祝贺他75周年诞辰,特地召开“曹禺学术讨论会”。
  在隆重而简朴的开幕式上,南开大学校长滕维藻教授,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祝贺他60年来在戏剧活动和戏剧创作上所取得的成就,祝他健康长寿,并代表师生向他赠送了礼品。曹禺致答词时,表达了他对母校的深挚的感激之情。他说:“55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金黄色的秋天,我告别了美丽的南开园。半个世纪过去了,又回到母校,这里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我永远忘不了南开对我的培养和教育,我的一生是同南开联系在一起的。”
  人生七十古来稀!
  他在人生的道路上跋涉了75个年头。他从南开走出去,今天又回南开来,接受母校的一片热忱,一腔挚爱,怎不令他感慨激动呢!
  他常说,“人生有许多事是很奇妙的”。当他75岁的时候,又回到故乡,回到母校,触景生情,引起他许许多多奇妙的回忆。
  人生的确是奇妙的。事先谁也没有想到,直到我在草写这最后一章时,才发现了这个奇妙的巧合:1985年10月5日,正是阴历8月21日,恰好是曹禺的诞生日。大家陪着他去探望他的旧居,这真是最好的纪念了。
  人老了,总是怀旧的。前些年,他曾和李玉茹回到天津,也曾去找过他的旧居。但是,却没有找到。这次,可能是因为房子经过了粉刷,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竟很快找到了。他的旧居原来在天津意租界二马路28号,现在改为河东区民主道23号。当他发现了旧居时,他兴奋极了:“就是它,就在这里。”久远的记忆,突然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了,他像孩子那样抑制不住喜悦。他的眼睛分外明亮,他的话像打开闸门一样倾泄出来。他指着马路旁边的楼房说:“不错,绝对不会错的,这一家姓萧,那一家姓陈,我真像是在做梦一样啊!”
  走进23号院内,是一座三层楼房。他说:“这是我家最先有的一幢房,后来租给一家公司了。”走进楼里,他还有些儿时的印象:“这是大客厅,那边是小客厅。那时我很小,姐姐也住在这里,就是在这里,她教我识字块的。还有表哥刘其珂,他在这里住过。”他进到原先的大客厅里说:“在那时看,这间客厅大极了,现在看来很小。那时觉得大得不得了,真奇怪啊!”
  看来,他不愿意在这里久留。这里还不是他最怀念的地方。他回到街上,指着马路斜对过的一座楼房说:“啊,那就是韩诗桁的家。”在23号门口,他说:“就在这个地方,我小时候,这里排着一溜儿人力车,天津人叫脚皮啊,不要问价钱,上去就坐。”他又指着23号右边的一个很精致的楼房说:“看,这就是周金子的家,周金子是个妓女,忘记了是个什么阔老爷,花了一万块钱,把她买来作姨太太,这个小洋楼就是专门为她盖的。为什么叫金子,一万块钱,太贵重了,像金子一样。那时,我们都想看看她是个什么样子,她不大出来,偶尔,夏天她洗了澡出来,在平台上晃一晃。长得很美哟,不俗气,不是大红大绿,像个神仙似的,很文雅的样子。真奇怪啊!她住的这个房子一点也没有变。”
  这时,不是别人来搀扶着他,而是他带着大家朝一个胡同口走去,神采奕奕,滔滔不绝地讲着:“就是在这个胡同口,经常看到农民,逃难的灾民一头儿挑着锅,一头儿挑着孩子。晚上,叫得很惨很惨啊!段妈就给我讲她们家乡的悲惨的故事。“这是个死胡同,里边的一个小楼才是我住得最久的地方。”隐藏在胡同里的一座两层小洋房出现在眼前了。他走得很快,还没进去,就指着楼下的一个窗子说:“这就是我搁东西的地方,绝对不会错的。”
  平时,我到他北京的家里,见到他,有时感到他行动迟缓,十分疲倦,说话长了,就有时忘记了说到哪里。一副老态。可是,现在他好像变了一个人,连他上台阶都不要低头,好像凭着他的感觉就一阶一阶地踏上去。几十年过去了,依然是那么熟悉,这使我格外惊讶!人的童年的记忆,真是都刻在神经里了。
  一进楼门,里边黑漆漆、阴沉沉的。我似乎感到当年这座楼里的抑压和郁闷。楼道的光线太暗了,墙壁,烟熏火燎都变得乌黑了。两边堆放着杂物,显然住的不只一家,破旧不堪。此刻,我心中掠过一阵淡淡的悲哀。
  曹禺指着一间房子说:“这是我的书房,还有一个小书童伴着我,真是奇怪呀!我就住在这里,翻译莫泊桑的小说,读易卜生,读《红楼梦》,看闲书,都是在这里。上高中时,也在这里温习功课。”
  好像许多记忆一下都涌来了,也分不清时间顺序。他的回忆跳跃性很大,忽而说到这个,忽而又跳到另外一个片断。他突然对我说:“你上次说到沈敏基办的讲习班,那是国共合办的,实际上是共产党办的,就在这里填的表。还在这里学英文打字,读四书五经,有好多老师教过我。
  “还有一个姓王的小朋友,外号叫王傻子,人非常忠厚,我们一起读书。不是念《三字经》、《百家姓》,姐姐都教过我了。那时,已经是五四运动了,读《左传》、《春秋》,还有《鲁滨逊飘流记》。这个小客厅,教我的还有一个大方先生,他还教过袁世凯的大儿子袁克定。他第一次就给我讲他写的《项羽论》,我记得第一句的四个字:‘叱咤风云’,讲起来摇头摆尾。我记得他住在法租界,好玩古钱,几个姨太太哟,人很古怪,他冬天是永远不生火的。”
  房主人把他让进原来他家的小客厅里。一进去就说:“这个房子没有变化。”他用手杖指点着,“这里放着沙发,这儿是书桌,还有一张床。真奇怪,过去的事情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这个小客厅,有一件事忘不了。有一个李补耕哟,他一来就到这里,穿着长袍马褂,等着父亲下楼来见他。父亲从楼上慢腾腾地走下来,也是摆着架子。他一见父亲就磕头、跪拜。我父亲也不客气。这个人靠我父亲当了县知事,捞了不少钱啊!后来,他再来就和我父亲对着抽鸦片烟,他的夫人和我母亲对着抽鸦片。
  “那时,真是乌烟瘴气哟,哥哥在楼下抽,”他用手杖指着楼顶天花板,“父亲母亲在楼上大客厅里抽。那间大客厅,北洋军阀的大政客黄郛来过,还有黎元洪的姨太太也到这里来过,周七猴也来过。你知道,就是我父亲的那个《杂货铺》呵,都是在那里写的。
  “记得小的时候,很害怕,就在楼上搭一个床,我父亲很喜欢我。我15岁的时候,他还背着我。他高兴的时候,就背着我,在屋里走啊,走啊!
  “想起来了,还有一个‘来福’,是一只小狗呵,我和它一起睡,一边玩。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养小动物。一天,它突然不见了,再也没有回来,这是对我打击最大的一件事。现在一闭眼就能看见它的长相,不像狮子狗那么好看,黑白狗,非常懂得人性。”在他的语气中有一种伤感。
  到二楼去,楼梯的光线更加昏暗。走到楼梯拐弯的地方,他在昏暗中指着旁边说,“这是厕所”。陪同的房客说:“是厕所,您还记得这么清楚。”他说:“我住这座楼时,八九岁了,一切都清楚极了。”他指着左首的一间屋子,“这是我父母的卧室,紧接着的这间,就是那些名士经常来的大客厅,在那里聊天抽鸦片烟”。进到原先他曾住过的一间小客厅里,“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变。我15岁生疹子,就住在这里,父亲和母亲都不放心。在这里,他们照看比较方便。”他指着墙壁说:“就在这里搭了床,病了一年,出疹子,身体很弱很弱。”
  他指着屋外通向平台的一个厅堂说:“那边是我们吃饭的地方。我最怕吃饭,父亲就在那里发脾气,骂大街。”一时间,那种可怕的场面,那种坟墓般的寂静和沉闷的空气,好像弥漫在周围,感到异常的憋闷。
  在厅堂通向平台的门口站住了,他指着门说:“到了过年的时候,把它挡起来,供上什么牌位,祭品,香烛。”在幽暗中好像飘来香烛燃烧的气息,他靶立在那里沉思了片刻。又领我到平台上,望着前面的楼房,又数说起来:“这个楼房是姓王的,非常有钱,是他们自己盖起来的。那个房子不认识。你看,这就是王傻子的家,他父亲是个买办,王傻子到这里来读书,不要他的钱,送两袋棒子渣给老师。这个人很可爱,一块演戏,文戏武戏都演哟!一起玩,在院子里。我和他一起乘电车去看电影,无声电影,记得还看连台本的电影,惊险片,呵,是《马瑞匹克弗》,在光明电影院,就在惠中饭店附近。那时还没有惠中饭店,也没有劝业场。”几次讲起他儿时的朋皮,都给他带来美好的回忆。
  又回厅堂里,指着左首的一个门说:“这是放东西的地方,放着好多箱子,放着火腿,一打开,就是一股霉味。”忽然他又转到另外一个人物:“我跟你讲过一个人,叫陈贵的,非常有才。画,画得好。画释迦牟尼,画观世音菩萨,常常有人求他。父亲很尊重他。他就把门关起来慢慢地画,谁也不能进去的。”他提到的这些人物,一个一个地都成了古人,还牵动着他的思绪。他对他们的印象,也许在他的剧作中还能找到,或可能听到他们灵魂的叹息声。
  我陪着他,不愿打断他的思路,更不想向他提出问题,我也不愿意别人打断他。任他在童年、少年时代的生活记忆中漫游驰骋,任他侃侃而谈。对于一个老人,对于一个他生活于此,并且用他激扬的想象再创造了的地方,他能这样尽情地回顾,是太难得了。当时,我就想,如果在这里,他能住上几天,任他去想想往事,他能在生活的回顾中,重新发现自己,发现自己心灵的隐秘,发现历史。
  又回到马路上,看样子他不舍得离去。此时此刻,我好像更懂得了他,更理解他的心情。要不是日程安排得这么紧张,我宁愿在这里陪伴着他。那怕只是沉默着,守候在这里,让他多看看,多想想他的一生,想一想他的创作,该是怎样地珍贵啊!
  我回顾着隐藏在胡同深处的这座普普通通的小楼,我也感到人生的奇妙了:就在这里曾经怎样铸造了一个被抑压的苦闷的灵魂,又怎样掀起他心中的雷雨!多么普通而奇怪的小楼,多么普通而又奇妙的人生!就是在这里诞生了我眼前这样一个蜚声世界的老人!
  我觉得应该在这个胡同口,抑或在小楼前面,挂上一块普通的牌子:“曹禺旧居”。那怕把他曾经住过的卧室辟出来,变成一个小小的展览室,放上他的著作、手稿,他曾经读过的书,让人们记得,这里,曾经诞生了一个走向世界的剧作家,一个曾经激动着几代人心灵的剧作家。这可能给这个商业城市增添不少文化的气息。
  汽车在鞍山路上缓缓地行驶着。我和他坐在后排,他望着车窗外的景物,记忆的闸门又打开了。他说:“在南开大学读书的时候,有几个月,大约是春天,我坚持长跑。不知从哪里来了这么一股劲头,是不是沿着这条路,记不大清楚了。跑到法国桥,向塘沽方向跑,跑到一个俄国花园再折回来,有几十里路啊!开始,跑不到1里的路程就坚持不下去了,就没有力量了,这就是所说的运动极限吧!”我听他讲过几次了,他又这么讲。我也不想打断他,人生中影响最深的事,总是不断地被回味被咀嚼。“但是,慢慢咬牙坚持,越过那个极限,就跑得轻松起来,这是非常奇怪的。这是一种从来没有的体会,一种人生的体会。坚持这么一下就度过难关了。”我想,这段长跑的经历,对他的一生都是重要的,起着一种深远的影响。人在青年时代获得的一次珍贵的人生经验,在一定意义上就成为一种持久的人生动力的源泉。对他来说,每写一部剧作,都是一次长跑,也是要咬紧牙关,越过“极限”而完成的。而75年来,又多像是一次人生的马拉松啊!就这样,在他的生命的征途上,一次又一次超越着自己,超越着伙伴,超越着令人难熬的极限,树立起一座座丰碑。他在重新咀嚼着这人生的体会,使我感到他仍然有着一种内在的坚韧的生命力量。他还要在生命的征途上创造他的奇迹。
  “噢,你看这是南市吧!”汽车正经过天津人民艺术剧院的剧场,我惊异于他的识辨力。“这一带就是三不管,侯家后,妓女院,落子馆,土药店都在这里。当初,我就是在这些地方调查的。”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对我说:“有一件事,奇怪极了,我还没有对你讲过。我正要写《日出》,忽然接到一封信,这封信写得很长,有18页,署名‘筠’。清秀的笔迹,是个女孩子写的。在信中表达她看过《雷雨》之后,对一个作家的敬爱之情,还谈了《雷雨》的观后感。但是,她不要回信,还说,‘你不要找我,我以后也不准备再写信给你’。后来,我就把‘筠’这个名字用到陈白露身上。”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人生有很多事是很奇妙的啊!如果这个女孩子还活着,大概也有70岁了!”随后,就是很长时间的沉默,大概他又陷入对人生奇妙的思索之中。
  车子兜了许多弯子,才开进天纬路,去找他原来曾经任教过的河北省立女子师范学院的旧址,现在是天津美术学院。
  美术学院的人,早就在那里迎候了。他很想再看看他过去住过的那间房子。他对这里就不像对他的旧居那样熟悉了。但是,他对他曾经在那间写出《财狂》、《日出》的房子,却怀着深深的依恋和思念。
  到了一座小楼,里边挺阔气的,他摇着头说:“这里不大像,我记得我住的房子很小,在楼上,一间一间的,住的都是教师。房间里的摆设简单极了,一个平板床,一把椅子,一个书桌。李霁野先生最熟悉了,他和我住在一起。”有人说,他住过的那座楼已经拆了一半了,“霁野的夫人,是我的学生。霁野是我的前辈啊:比我大十岁,他非常之用功,平时不大说话。”他转过头来特意叮嘱我:“霁野先生厚道极了,你见到他,务必代我问候!”
  “虽然,在这里教书,但要写东西,有时还去北京。只记得有很多系,还有家政系,那时可能是孙家琇的姐姐担任系主任,我接触不多。我有时回家去看望母亲,但都住在这里。那时教英文,教点《圣经》文学,讲英国文学史,觉得应该讲它,也教莎士比亚,教西洋小说史。还教点法文,从字母讲起。什么都敢教,那时候年轻胆大,什么都敢讲。”
  他对我说:“还有一件事,《日出》中的夯歌,是我把工人请来,就在师范学院里,我请陆以循来记录,工人唱着,他记录下来,加以整理谱写出来的。”谈起这些往事,可以看出他的兴奋的心情,那正是他创造力最活跃的时代。在从清华回到天津的两年的时间里,正是他和张彭春一起合作达到最火热的时候。改编《财狂》,演出《财狂》,改编《新村正》,演出《新村正》,创作《日出》,他全部精力都放在教学和艺术创作上。那是他的黄金时代。
  这里,要补叙一下。就在这次重返天津之前的一个多月,我曾陪同他一起重访清华大学,他也是那么兴致勃勃。那天是阴天,闷热得很,气压很低,在屋里,得不停地摇着扇子。他在家里打着赤膊。但是,他还是要去,他的夫人李玉茹陪伴着他。
  车子开到清华图书馆前停了下来,一下车看到黄色的墙壁上布满了翠绿的爬山虎,“想不到这么漂亮,这可是过去没有的。”他对这座图书馆充满了感情,他久久地望着,徘徊着。是啊!在他写出《雷雨》的这座楼里,曾经度过多少难忘的日子!
  在图书馆负责人的陪同下,他径直走到楼上那间写作《雷雨》的阅览室去。不要别人引领,他熟悉得很。一进大厅,他就高兴地说:“就是这里,还是当年那个老样子。”他指一个阅览长桌说:“对,我就是在这个地方,那时不是这样的桌子。我一来这里,就坐到这个位上。”
  “不知道废了多少稿子,都塞在床铺下边,我写了不少的人物小传。写累了,我就跑到外边,躺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看着悠悠的白云,湛蓝的天空。”他一边说着就坐下来,找来一张纸,对大家模仿着当年的写作情景,把人物、分幕的提纲,写了下来,仿佛说,过去就是这么写的。
  他对图书馆的负责人说:“当年图书馆的一个工作人员,原谅我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待我太好了。他提供给我各种书籍资料,还允许我在闭馆之后还呆在这里写作。那些日子,真叫人难忘啊!我当时,就是想写出来,我从未想到过发表,也没有想到过演出。”
  清华大礼堂也是他怀念的地方,他特地引着我去看看。礼堂前的草坪葱绿喜人,礼堂依然像过去那样巍峨壮丽,他说:“一到这里,就想起许多往事来了。”空荡荡的礼堂,一进来,就显得格外凉爽。他指着礼堂后面的楼上说:“你看这上边,我们就在那儿练习,我吹巴松管哟,乐队排练也在这上边。不知是个什么道理,那一阵那么迷恋音乐;可惜,我没有坚持下去。”
  我们坐下来,一个大礼堂里就三五个人。我曾读过《清华大学校史》,就是曹禺在校期间,这里曾经有过许多次爱国的斗争。这礼堂,就是历史的见证。我好像听到当年在这里的集会所发出的正义和真理的声音。沉思了片刻,忽然,他又讲起来:“‘九·一八’之后,有一个美国牧师从东北来,他在这里讲演。噢,就在这个舞台上。他说,我从东北来,中国的军队是不行的,日本军队很厉害,中国人不能抵抗。他们一来,嘟,嘟嘟嘟……就把你们扫射了,消灭了。他鼓吹投降日本。这时,有一个中文系的学生,他叫王香毓,一个山东人,大个头,突然站起来质问他:‘是谁叫你来的,来这里放屁。你他妈的和日本人穿连裆裤,你给我滚下去!’曹禺说着也站起来了,好像那个激烈的斗争就在眼前。他把拳头伸出去,‘这时同学们都站起来,冲着这个牧师吼叫着,滚出去!滚出去!硬是把他轰跑了。当时,我也在场,和大家一样的吼叫。我至今都忘不了这个王香玉’。
  “那时,我们的热情很高。到保定去宣传,到古北口慰问伤兵,我还是小队长呢?走到哪里都要讲演啊!讲起来可带劲喽!
  “我觉得清华大学挺自由的,我对南开印象也是美好的,但更觉得清华有一种自由的空气。我一进清华,就有一种十分新鲜的感受。这里的教授是很厉害的,常和学生一起。我记得是驱逐吴南轩,他是国民党派来的,全校都沸腾了。我还为此接见过记者,回答记者提出的问题。
  “也是在这个礼堂,我演出过《娜拉》。”
  清华园里,有着他许多美好的回忆。在南开演戏,在清华写戏。从演戏到写戏是一次飞跃。真正使他下定决心从事剧作是在清华。清华的自由当然是有限度的,但是,在那时他能感受到自由的空气,渴望着自由,无疑,给他带来创作的自由心灵和自由意识,才使他的创作个性得以发挥和舒展。
  他对我说:“我真正的接触到仪态万方的世界戏剧,还是在清华大学。写戏没有别的路子,除了生活,就是要反复读剧本,读各种各样的剧本。许许多多外国戏剧流派,我是到了清华之后才接触的。我记得,匈牙利的恰佩克写的《机器人》,讲这些机器人能代替人工作,还说这些机器人进一步发展就有了思想,还能谈恋爱。但是后来他们却受到真人的压迫,这些机器人都造反了。你看,那时许许多多新的流派,新的方法都已经出来了。我先是学易卜生,后来就在清华接触到各种流派,有了比较,有了鉴别,视野开阔多了。其实,我写《雷雨》时,也不都是易卜生的路子。但是写戏要根据生活,每个大作家都离不开生活的啊!可是,视野开阔也是顶重要的啊!”
  天气是那么闷热,但是,他仍坚持同我们一道去再访三座们大街14号。他说:“我回到北京几十年了,再也没有去看过这个地方。”已经快到中午了,在清华园里转了三个小时,真是不忍心再劳累他,但他的兴致仍然是那么浓烈。我懂得他,因为在三座门的这个小小院落里,凝结着他和巴金的友谊,对这位老朋友,他始终是深怀尊敬的。
  这里的街道,早就变了样。仍然是他带着我们找到的。他先是进了一个院子,似曾相识,但看看又不大像;然后,又走进隔壁的一个小院,很快,他就看出来了,“就是这三间房子’噢,原来门被堵住了。可能把房子卖给隔壁一家了,就划到刚才那个院里。”他指着一个窗户说,“这就是堂屋,我们来这里玩,就在这个堂屋里,两个耳房,巴金和靳以各住一间。”50年前,就这三间矮矮的房间,吸引着一批年轻的作家,成为他们聚会的地方。《水星》和《文学季刊》就是在这里诞生的。也就是在这里,巴金把曹禺送上了文坛。
  为了纪念这个地方,我们特地跑到街上租了一台照像机,在那普通的三间瓦房前面,在漆着朱红色的大门口,曹禺和他的夫人李玉茹,同我们合影。曹禺说:“一定要把它寄给老巴。他会高兴的。”
  1986年10月6日,在南开中学师生的盛情邀请下,又去了他度过中学生活的母校,这使他的心情更加不能平静。
  整个学校都变了样。校园里一座座新起的教学楼,实验楼,昔日的平房、带着长廊的灰色楼房都不见了。只有瑞廷礼堂还保留着,但礼堂中的设备也全变得现代化了。
  最使他感动的,是同学们对他的欢迎。当他看见这些生龙活虎的少年,簇拥着他,喊着他“曹爷爷”的时候,他的眼睛湿润了。好像他又回到他那青春的时代,耳朵响起上课的铃声,操场上的喧闹声。好像他又回到当年的瑞廷礼堂的舞台上,他正扮演着娜拉。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是一个翩翩少年!当校长把一枚南开纪念章挂在他的胸前的时候,他真是万分激动。在同学代表讲话后,他即席发表了讲话:首先,感谢我的母校——南开中学的各位师长,各位同学,各位学友,给我这样热诚的欢迎。
  刚才这位同学叫我爷爷,我确实惶恐。是啊,我的确是个爷爷,我有孙子,但是从我的思想看,我不是个爷爷,还是很幼稚的。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从我的愿望来说,我希望我是刚入学的那个样子。我很小,13岁就进了南开中学,15岁加入南开新剧团。所以我希望你们叫我一声同学,我就更高兴一点。但我们是唯物主义者,这是没有法子挽回的。我永远忘记不了南开中学,怎么这样讲呢?在我中学时代,它使我真正睁开了眼睛看世界,并且知道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这很难,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一个人能看清楚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哪件事情是是的,哪件事情是非的,很不容易。我的感觉,在小的时候就打了基础,而不是到了大学,到了研究院才打基础,就是说在中小学就打基础。而我是在南开中学打的基础。那时是六年制,我先上的是初二,病了一年,也是读了六年,我毫不后悔。在病中,许多很好的同学、老师来看我,来教育我,帮助我。南开中学的生活十分丰富,不只是在课堂上,还有许许多多的课余活动。我学的是理科,我喜欢化学,那时很想在化学上学点东西。甚至我也很喜欢数学,那时高中已经有了近代的几何教学了。恰恰有几位好老师,张彭春先生,他是张伯苓校长的弟弟,对我有很深很深的教育。每年都叫我演戏,他告诉我如何演戏,告诉我戏有如何的好处,告诉我从戏里你知道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情。我一生都有这样的感觉,人这个东西,人是非常复杂的,人又是非常宝贵的。人啊,又是极应该把他搞清楚的。无论是做学问,做甚么事情,如果把人搞不清楚,也看不明白,这终究是一个很大的遗憾。老师们就是这样教的,告诉你如何懂得人,如何做一个好人。
  还有,张伯苓老校长经常讲两个字,一个字是“公”啊!当然他不是讲马列主义,但是他的意思,无非是叫我们为人民服务。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像陶铸讲的“心底无私天自宽”!一个人没有私心,世界都变得更宽广了,人也勇敢了,有智慧了,这一点是十分重要的。尽管我们批判了种种“左”的东西,但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还要永远放在心里。老校长讲的第二个字是“能”啊!“能”就是能力、知识啊。如何得到知识,如何获得能力,有了知识,有了能力,就能促进社会,就能使国家又富又强,使整个社会文明起来。在座的同学,责任是很重的,你们生活在一个最伟大最幸福的时代,前面是宽广的道路,我希望大家都沿着这条大道前进!最后,我想起两首诗,曹操的一首诗讲“山不厌高,水不厌深”。怎么讲?山越高越好,水越深越好。这个意思用今天的话来说,无论是求学、做事、搞发明、搞研究,是越好越好!再有,就是还要看得远一点。唐朝的诗人有两句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们南开中学是个非常好的学校,也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学校。刚才这位小的女学友对我说,“我们要成为一个更好的南开人”。南开人这三个字,我听了是很骄傲很自豪的。自豪倒不仅仅因为这里出了周总理,是因为你们这些年轻的小学友都将成为为社会主义服务的英才。你们必然一个比一个更好地出现在祖国的各条战线上。我将因为你们使伟大的祖国立足世界强国之林而感到自豪和骄傲!
  感谢小学友的讲话,非常感谢校长给我的这样一个勋章。我是不配的。但是我觉得是我的母校给的,母校给的东西是永远不能辞掉的。
  大家相信我,相信我一颗赤诚的心。我75岁了,我还要活下去!不是糊糊涂涂活下去,而是要坚强地活下去!要做一些工作,要做一些有益于人民的工作,永远做一个很好的南开人!谢谢!
  我用这篇讲话,结束这部写得足够长了的传记,是因为他在这个戏剧的摇篮里,最初奠定了他毕生从事戏剧活动的基础。南开中学,是他把自己献身给中国新兴话剧事业的起点。
  我用这篇讲话来结束这部传记,是他谈到他是从这里,从演戏中开始探索“人”,探索人的最复杂又最宝贵的东西。他一生都在探索着人,探索着人生,探索着人类,探索着人的灵魂。在他那些最杰出的剧作中,把人的灵魂,把中国人的灵魂铸造出来。蘩漪、陈白露、仇虎、愫方、瑞珏……这些或是屈辱的被损害的,或是被抑压的变态的,或是闪烁着圣洁美好的灵魂,仍然在激动着人们,仍然在启迪着人们去思索。我以为他是继鲁迅之后,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能塑造人的灵魂的作家,最能揭示人的灵魂复杂性和丰富性的作家,一个善于刻画深刻的灵魂的戏剧大师。但令人遗憾的,是他曾中断了这种探索;可又令人欣喜的是,在他75周岁的时候,他又对孩子们发出这种呼喊;这里凝结着他毕生的经验和教训,他呼喊着别人,也是在召唤着自己。
  我用这篇讲话,来结束这篇传记,是他在天真烂漫的孩子们面前,把他一颗赤诚的心,一种最真挚的期望,对祖国、对未来、对振兴中华的美好的愿望,都寄托在年轻一代的身上。难得的是,在一个75岁老人身上,他的心依然是那么年轻,那么火热,那么充满着活力。
  我用这篇讲话来结束这部传记,是我感到一个生命的巨大价值;更感到一个顽强的生命,一个饱经沧桑、跋涉了漫长人生征途的生命,还要去创造,去奋斗的热能和活力。
  生命呵!生命!人人都有的生命!有的如烟,如尘,如草芥,如粪土;有的如电,如火,如高山,如大海。人在创造着生命,生命在创造着自己,生命的全部价值就在于创造。
  不管将来的历史将怎样评价曹禺,我敢这样预测:谁都不会否认他是一个具有高度创造力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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