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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传》作者:田本相

_4 田本相(现代)
  但是,国立剧校的背景是复杂的,它直属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同时又属教育部。支持剧校的后台老板,是国民党中宣部的负责人张道藩,此人原系南开大学毕业生,后曾到英国伦敦学习美术,不久又到巴黎学画。这位来自贵州的阔绰公子,无心于学业,只不过为了镀上一层金罢了。他回国后便投入国民党的怀抱,成为蒋介石手下一个得力的干将。他对戏剧有所爱好,也曾编过《自救》、《自悟》等一些不像样子的剧本。他搞戏剧是为国民党作宣传的,正是他的主意才办起剧校来。他是校务委员会的主任,从背后控制了剧校。他不允许学生参加政治活动,曾经对学生训话:“我们这个学校很复杂,有CC分子,有CY,你们是学戏剧的,不能参加政治活动。”但是,张道藩不准的事并不等于不能做。而这里偏偏又有共产党人在进行活动,最出名的是石蕴华(杨帆),校务委员会的秘书。张道藩没料到在他眼皮底下还有共产党人在活动。
  曹禺来到剧校,最难使他忘怀的,也是对他的人生道路产生过影响的人物中,大概要算石蕴华了。
  石蕴华,就是全国解放之后,最有名的所谓“潘杨反党集团”事件中的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杨帆,“潘”,就是潘汉年。这是一起大冤案,自然现在已得到昭雪。潘汉年早已冤死狱中,杨帆出狱后已成为一个身染重疴的废人。杨帆未来剧校之前,就在北京大学从事学生运动,并曾被捕入狱,释放后,奉党组织之指示到剧校开展党的工作。他为人机智干练,待人热诚,很善于团结老师和学生。他常让学生去听抗日的演讲,鼓动激发同学的抗日热忱;他还组织学生搞读书会,成为学生的知心朋友。据叶子回忆说:“有一次演出,石老师为我介绍了一位叫孙晓邨的朋友,孙晓邨倡议成立读书会,参加的有狄超白、何道璋和我。我们常去一位女同学家聚会。”有一次,张道藩召集学生在大礼堂训话,同时派人去搜查宿舍,石蕴华作为秘书也参加搜查。事后,同学质问他:“为什么搜查我们的宿舍,难道我们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了吗?”他便悄悄地对学生解释说:“不要急嘛!只是看了看,没有真搜,是应付张道藩的。”石蕴华不仅在学生中的威望很高,他也善于接近老师,和老师交朋友。曹禺来了,他便约着曹禺和学生到马彦祥家里去聚会,有时在一起吃饭,有时一起到郊外游玩。很快,他就和曹禺成为十分熟识的朋友了。一天,他俩在操场上散步,石蕴华以低沉的声音唱起歌来,他唱得格外严肃,那悲壮的歌声把曹禺吸引住了。唱完便问曹禺:“家宝,你说这首歌好听不好听?”曹禺答道:“好听。”他说:“这就是《国际歌》”这是曹禺第一次听到伟大的《国际歌》。他还常对曹禺讲些社会主义的道理,说:“现在常讲社会主义,可是你要分清不同的社会主义,德国的纳粹党也讲社会主义,你要分清楚。”他还语重心长地对曹禺说:“你现在写东西,不讲明阶级,至少也要讲明阶层啊!”他们成为很要好的朋友,虽不能说无话不谈,但他不避讳曹禺。他常到曹禺的住所去玩,或吃饭谈天,或抨击时政,有时还情不自禁地大骂张道藩。那时,白色恐怖是相当厉害的,但他对曹禺无所顾忌,赤诚相见,这种坦白的襟怀和对人的热诚,使曹禺每回忆起他来都很激动。
  来到南京不久,他就去上海看望巴金和靳以。在一次谈话中,他向巴金透露了他早已藏在心中的一个愿望,就是找个机会得以拜见他久已敬仰的鲁迅先生。他已把日译本《雷雨》寄给鲁迅,盼望得到先生的教诲,那时进步的青年作家都渴望得到鲁迅先生的指点。巴金是很理解曹禺的心情的,便同鲁迅先生联系,先生正在病中,慨然答应于10月19日在大陆新村寓所接见他们。但是,出乎意料,就在即将拜见鲁迅先生的那天清晨,靳以匆匆跑来,向曹禺报告了鲁迅先生于是日凌晨逝世的噩耗。这使满怀欣喜的曹禺突然陷于惊愕茫然和巨大的悲痛之中。他几乎不知所措,便和靳以一起赶往大陆新村。此刻,鲁迅的住所沉浸有一片悲恸的氛围里。曹禺于生前不能拜见鲁迅,现在,只能沉痛地瞻仰先生的遗容。他木然地垂立在先生床前,只听得萧军在那里捶胸顿足号啕恸哭,他的泪水也滚落下来。当时,他只有震惊和悲痛,也顾不到其他了。他参加了鲁迅的葬仪,在那伟大的送葬行列里,浩浩荡荡的送葬的人流中,使他感受到一个伟大的作家是如此同人民连结在一起。人民热爱鲁迅,鲁迅在人民心中。文坛巨星的陨落,集聚着生者为他未竟的事业而奋斗。每当曹禺讲起这次未能得以实现的生前会见,就感慨万分。他说:“这是我一生最大的憾事!”鲁迅先生的逝世,给他以激励,要像鲁迅先生那样用自己的笔为人民而创作。
  曹禺来南京,自然是和郑秀商量好的。1936年暑假,郑秀在清华大学法律系毕业了,她的父亲在南京工作,希望女儿回到自己的身边。由父亲的推荐,她在南京政府的审计部当了一名科员,主要工作是审核大学经费。平时,她住在自己家里。她办公的地点离曹禺的住所四牌楼很近,午饭便到曹禺那里就餐。应当说,他们的恋爱生活还是正常的,但也免不了一些小的争吵。郑秀的父亲反对女儿的婚事,主要出自传统的门第观念,但是,眼看郑秀和曹禺的关系已经确定下来,也就不再执意作梗了。就在他们到南京不久,于1936年10月27日在南京平仓巷德奥瑞同学会举行了订婚仪式。郑秀回忆说:德瑞奥同学会类似一个国际俱乐部,在那里举行订婚仪式,事先发了二、三百份请贴,国立剧专的同事,戏剧界的朋友,还有其它一些亲友。他的母亲特地从天津赶来。巴金和靳以是专程坐飞机从上海来的,那时上海到南京的飞机航线才开辟起来,机票25块钱。他们带来的礼物是一个十分漂亮的从美国进口的洋娃娃,这个洋娃娃会叫人,当订婚仪式即将结束时,田汉也来了,他拿了一幅中堂来作为礼物。晚上,在家里有个家宴。①这个订婚仪式还热烈,但是,在热闹中也正在孕育着痛苦的种子。曹禺对郑秀的追求充满了幻想,那种热烈的劲头,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是更加深沉而是逐渐冷却。性格的歧异已经显示出来,订婚后,连剧校的一些同曹禺接近的同事和同学都有所察觉。石蕴华就看到这门婚事中所蕴藏的潜在危机。一个同学回忆说:“当时我们觉得曹禺有一种内心的痛苦,是因为已经恋爱好久了,就不好再改变,就不得不订婚。”石蕴华是1937年初离开剧校的。有一次,他回到南京,把曹禺、马彦祥和叶子找到一起谈心。石蕴华非常爽快地问曹禺:“家宝,你是不是觉得很痛苦?”这似乎真的触到了他的痛处,他不吭一声,默默地坐在那里不愿回答。曹禺就是这样一种性格,他能用沉默,久久的沉默来对待生活中的挑战,很少把内心的苦痛和辩解倾诉出来,而把它封锁在自己内心的深处。
  曹禺在剧校的生活是愉快的。在学生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剧校学生绝大多数都是话剧的爱好者,他们都曾或多或少地参加过演剧活动,是有事业心的。另外,这些学生也是一些有勇气的青年,那时的社会风气把演员看成是“戏子”,把演戏看成是没出息的职业,加之话剧还是个新兴的剧种,职业话剧团很少,毕业后连谋生的出路也没有保证。特别是女同学,不是大胆冲破封建传统的舆论束缚,那是不会报考剧校的。像现在影剧界一些著名的导演和演员如凌子风、石联星、项堃、叶子等,都是当时剧校的学员。正因为这些学生热爱新剧,对曹禺来剧校执教抱着深切的期望。曹禺的教学没有使学生失望,他以高度的责任感、渊博的戏剧知识和绝妙的教学艺术,博得学生的厚爱。
  他在事业上是一个从来不敷衍的人,他的热情不但贯注在创作上,同样,也渗透在教学里。他教世界戏剧名著选读,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而且剧目也经过精心挑选。他从不做抽象的说教,而是采取边朗诵、边表演、边分析的方法,绘声绘色地把同学带入戏剧情境之中,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即使剧本上的一句台词、一个停顿,他都能讲出它内在的底蕴。他把渊博的知识、舞台的实践和具体入微的艺术感受融合在一起,这就把学生迷住了。每一堂课,对他们来说都是美不胜收。许多同学回忆说,万老师上课,可谓绝妙,他有学问,会表演,又有创作经验,因此,讲起课来就驾轻就熟,挥洒自如,加上他那口才,所以,每次上课,课堂里都挤得满满的,连外班的学生也来听他的课。他还有一套辅导方法,为了提高学生的欣赏和理解剧本的水平,除重点讲授一些剧目,还组织学生阅读世界名著。他不是一般地布置一下,任其自流,而是按照点名册,具体规定某某读哪本名著,并让每个人都要写出读书报告,或分析主题和人物,或分析戏剧结构和冲突。过一段时间,再根据每个同学的具体情况,更换新的阅读剧目。这样一种指导阅读的方法,使学生获益匪浅,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鉴赏能力。因为他所读中外戏剧名著较多,才能这样指导学生;同时,也因为他具有一种诲人不倦的精神,才能这样不怕麻烦,因材施教。
  他指导学生排戏,更是煞费苦心。对于初学表演的同学来说,并不是任何一个剧本都可以拿来作为排练教材的。为了收到较好的教学效果,他特意把法国剧作家腊比希的二幕剧《迷眼的砂子》翻译出来,并改编为独幕剧供学生排练。他所以挑选这个剧本,是因为他觉得法国19世纪的喜剧家腊比希(EugeneLabiche),同萨都一样,都多少承袭了结构剧的传统。在他看来,由斯克利布所开创的佳构剧,它的舞台和编剧技巧对易卜生这些大师都有影响,对初学编剧和表演的人是会有帮助的。他后来回忆说:“然而,我还是认为有必要认识一下这个腊比希,我才动心把他这个剧本改编成为《镀金》。原剧是两幕,现在是独幕了。我尽量使《镀金》成为当时(1936年)如小仲马说的‘有用的剧本’。因为我认为《镀金》容易有舞台效果,可以使初学表演的人尝尝初次面对观众是什么滋味。在这个戏演出时,舞台效果很好,证明了这个戏可以训练学生有舞台感,但应注意学生片面追求舞台效果。其次,我认为这个戏的演出风格的高低,会因演员的修养水平的高低而大不一样。一个成熟的好演员,可以把它演成有风度、有幽默、有趣味的好戏,决不会轻薄鄙俗。但遇到格调低的演员,完全可能把这个戏降低为‘文明戏’。这个独幕剧很能考验演员与导师的修养水平。”①由此,可看出他的教学是十分用心的;同时,也看出他的戏剧见地。
  指导学生排戏,他基本上是运用他的实践经验,也可以说是从张彭春老师那里学来的导演方法。他首先发动学生讨论剧本,从主题、人物到台词,让学生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务求理解透彻。具体排练时,又指导得十分细致。每句台词,为什么这样写,它的含义是什么,该怎么念,又该怎样动作,几乎等于他把每个角色都演一遍。学生们说:“万老师是编剧、导演、演员三位一体的老师。他写的剧本处处体现出他的艺术匠心,写得那么细致,连动作都写出来了。他指导学生排戏,也是这样,独具一格,犹如中国的工笔画。”他的教学和他的日常生活风度迥然不同。他为人比较谨慎,沉默寡言,但又很马虎、不拘小节,不会料理生活。他给学生的印象是很随便的,从来不摆老师的架子。但是,在排演场上,却挺叫真,连一个动作都不准错。一旦进入创作领域,他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南京的进步戏剧运动正在兴起。1935年初田汉被捕入狱,押在南京,由徐悲鸿、宗白华出面保释。这位响当当的共产党人出狱后,就又为进步的戏剧事业而奔波了。这年11月,由他主持的“中国舞台协会”宣告成立。洪深、马彦祥、张曙、白杨、舒秀文等都来与会,不久便公演了《械斗》和《回春之曲》。曹禺在这里结识了许多戏剧界的朋友。中学时代就知道田汉的大名,如今相识了,原来是这样一位充满豪气而爽朗的人物。田汉每次请客,都请曹禺来。马彦祥可以说是老朋友了,他既是一位戏剧理论家,也是位表演家,他刚刚从苏联归来,他是听说苏联举行戏剧节,自费前往观摩的。戴涯也来南京了。曹禺来南京不久,便同马彦祥、戴涯等一起组织起“中国戏剧学会”,他们“为适应新兴演剧艺术职业化的要求”,组织了这个学会,强调通过演剧来研究话剧艺术。他们第一次便筹备了《雷雨》的演出,由曹禺扮演周朴园,马彦祥扮演鲁贵,戴涯扮演周萍,郑挹梅扮演蘩漪,李虹扮演四凤。这是曹禺第一次扮演自己剧本中的角色,他以极大的热情和创造力投入这次演出之中。当《雷雨》在南京世界大戏院公演时,一下子便打响了,可以说轰动了南京城。特别是剧校的同学看到老师们的示范演出,真使他们大开眼界。马彦祥后来回忆说:我看过不下十几个周朴园,但曹禺演得最好。这可能因为他懂得自己的人物,他是个好演员,他懂得生活,不是那种空中楼阁式的。我觉得演周朴园没有比他演得更好的了。①与此同时,他还把米尔恩的《戏》翻译出来,由马彦祥导演,于1936年10月29日起,在南京香铺营中正堂演出三场。11月6日,在镇江大舞台也演出过两场。由他亲自导演的《镀金》,也曾在中正堂演出四场。
  来南京只有半年,除了教学,他改编、翻译剧本两部,导演一出戏,还参加演出一出戏,还有那么多的社交活动,可以想见他那种充沛的精力和旺盛的工作热忱了。
  在南京国立戏剧学校只有一年的时间,而这一年也可以说是他享受创作的愉悦和欢欣的一年。《雷雨》仍在继续上演,一篇又一篇的评论发表出来,赞美之声淹没了对弱点的批评。继日译本《雷雨》问世,英译本《雷雨》也由姚莘农(姚克)翻译出来,刊登在1936年10月出版的《天下》(英文)月刊上。姚莘农在英译本序言中,称赞曹禺是中国剧坛上升起的一颗新星。1937年初,美国著名戏剧家、耶鲁大学教授亚历山大·迪安来华考察中国戏剧,他来南京访问田汉、曹禺,由曹禺亲自担任翻译。曹禺把英译本《雷雨》赠给迪安教授,受到迪安的热情赞许。
  更值得称道的,是《日出》的发表,它所引起的反响较之《雷雨》更为热烈也更为迅速。这里,不能不提到萧乾,这个独具艺术卓识的文艺编辑,以很大的气魄和无私的精神,在他负责的《大公报》文艺副刊栏内,组织国内著名的作家笔谈《日出》,他选择了最好的时间,正是1937年元旦即将来临之际,以三个整版的篇幅刊出笔谈文章。
  萧乾说:“关于《日出》的讨论,这个剧本问世后,我想通过它把评论搞得‘立体化’一些。我长时期感到一部作品——尤其一部重要作品,由专业书评家来评论是必要的,由作者自剖一下也有助于深入了解,但应不应该也让读者发表一下意见?要不要请文艺界同行来议论它一下?我用三个整版做了一次试验。头两次是‘集体批评’,也即是请文艺界新老作家对它各抒己见,最后一期是作者的自我剖析。当时除了为加深读者对剧本的理解之外,我还有一个意图,想用这种方式提倡一下‘超捧场、超攻讦’,‘不阿謏,不中伤’,心平气和,与人为善的批评。讨论是热烈的,评者与作者的态度是诚恳的。”①参加这次讨论的有:茅盾、叶圣陶、巴金、朱光潜(朱孟实)、沈从文、黎烈文、靳以、李广田、荒煤、李蕤、杨刚以及燕京大学外文系美籍教授谢迪克等。
  这些批评既有中肯而热情的赞扬,也有同作者探讨的不同意见。茅盾认为“《日出》所包含的问题,也许不及《雷雨》那么多”,指出它“围绕于一个中心轴——就是金钱的势力”,“是半殖民地金融资本的缩影”。“将这样的社会题材搬上舞台,以我所见,《日出》是第一回”。他“渴望早早排演”。叶圣陶说,《日出》“采集了丰富的材料,出之以严肃的态度,刻意经营地写成文章的。前几年有茅盾的《子夜》,今年有曹禺的《日出》,它们都不是‘妙手偶得之’的即兴作品,而是一刀一凿都不肯马虎雕刻成功的群像”。他更指出:“它的体裁虽是戏剧,而其实也是诗。”沈从文从中国话剧创作的发展来评《日出》,说:“就全部剧本的组织,与人物各如其份的刻画,尤其是剧本所孕育的观念看来,仍然是今年来一宗伟大的收获。”他还指出:“作者似从《大饭店》电影得到一点启示,尤其是热闹场面的交替,具有大饭店风味。这一点,用在中国话剧上来试验,还可以说是新的。”巴金说:“《雷雨》在《文学季刊》发表后的一年间,似乎没有一个批评家注意过它或为它说过几句话,《雷雨》是靠着它本身的力量把读者和观众征服了的。”但认为《雷雨》“所强调的‘命运的残酷’”是它的缺点,而“这缺陷却由《日出》来弥补了。《日出》不是命运的悲剧,这只是我们现实生活的反映。”他觉得《日出》的“结局太不悲观,而且在那末尾是明明有一条伸向光明去的路”。“看,这是一个多么雄壮的景象!这是一个多么乐观的结局”。他说,《日出》“是一本杰作,而且我想,它和《阿Q正传》、《子夜》一样是中国新文学运动中最好的收获”。黎烈文说:
  说到《雷雨》,我应当告白,亏了它,我才相信中国确乎有了“近代剧”,可以放在巴黎最漂亮的舞台上演出的“近代剧”。在这以前,我虽然看过两位最优秀的剧作家的剧本的上演,但我总觉得不能和外国看过的戏剧相比,看了一半就想退出。只有《雷雨》确使我衷心叹服,当看到自己身旁的观众,被紧张的剧情感动到流下眼泪或起了啜泣时,我们不相信中国现在有着这样天才的剧作家!能够这样紧紧抓住观众的心的天才的剧作家。他还认为,“把三等妓院搬上舞台,更是颇为大胆的手法。如果不是对于自己的艺术有着绝对信心的人,大概不会这样做的。”美籍教授谢迪克的意见尤为引人注目,他对《日出》的评价很高:
  《日出》在我所见到的现代中国戏剧中是最有力的一部,它可以毫无羞惭地与易卜生和高尔斯华绥的社会剧的杰作并肩而立。
  当然,也有不同的看法。李广田“觉得《日出》不及《雷雨》”,在《日出》中没有一个可爱的人物”,他更喜欢《雷雨》,而不喜欢《日出》。荒煤也有这种看法,认为“《日出》是不及《雷雨》的”,“作者给我们只画出了那些罪恶的表面,而没有给我们把那些罪恶的根据找出来——换句话说,那就是作者仅仅突击了一些‘现象’,而他应该突击的却是‘现实’!”还有对第三幕的批评。谢迪克认为《日出》的“主要缺憾是结构的欠统一。第三幕本身是一段极美妙的写实,作者可以不必担心观众会视为浮荡。但这幕仅仅是一个插曲,一个穿插,如果删掉,对全剧毫无损伤。即便将这幕删去,读者也还不容易找到一个清楚的结构”。朱光潜也认为“割去第三幕,全剧就要变成一篇独幕剧”。“《日出》所用的全是横断面的描写法,一切都在同时期之内搅在眼前,各部分都很生动痛快,而全局不免平直板滞”。他还认为:“想到作剧的一个根本问题,就是作者对于人生世相应该抱什么态度。他应该很冷静很真实地把人生世相的本来面目揭开给人看呢?还是送一点‘打鼓骂曹’式的义气,在人生世相中显出一点报应昭彰的道理来,自己心里痛快一场,叫观众看着也痛快一场呢?”他说他比较喜欢第一种态度。
  1937年2月28日,曹禺在《大公报》上发表了《我怎样写〈日出〉》(后收入《日出》单行本,作为《跋》),这既是一篇激扬着感情对《日出》进行自我剖析的文章,又是回答批评的文字。此文文采飞扬,坦爽真诚,直抒胸臆。不苟同,敢论辩,独具胆识。在前面,我们已经作了介绍,此处,结合欧阳予倩先生排演《日出》,谈谈曹禺对《日出》第三幕的见解。
  欧阳予倩决定把《日出》搬上舞台,专程从上海到南京征求作者的意见。他有一个看法,以为《日出》第三幕似乎同其它三幕有所游离,决定割去第三幕。但曹禺不同意这种看法,他向欧阳予倩陈述了自己的见解。1937年2月,由欧阳予倩导演的没有第三幕的《日出》在上海卡尔登大戏院公演,由凤子扮演陈白露,曹禺专程赴上海观看演出,靳以陪着他。演出结束后同演员和舞台工作人员晤面时,曹禺仍然直率地说,把第三幕删去是太令人遗憾了。他在《我如何写〈日出〉》一文中以很长的篇幅就此谈了他的想法:《日出》不演则已,演了,第三幕无论如何应该有。挖了它,等于挖去《日出》的心脏,任它惨亡。如若为着某种原因,必须支解这个剧本,才能把一些罪恶暴露在观众面前,那么就砍掉其余的三幕吧,请演出的人们容许这帮“可怜的动物”在饱食暖衣、有余暇能看戏的先生面前哀诉一下,使人们睁开自己昏聩的眼,想想人把人逼到什么田地。我将致无限的敬意于那演翠喜的演员,我料想她会有圆熟的演技,丰厚的人生经验,和更深沉的同情,她必和我一样地不忍再把那些动物锁闭在黑暗里,才来担任这个困难的角色。
  他把他的痛苦、烦难都和盘托出。他的良心、他的艺术直感,都使他把心窝子里的话掏了出来。既是自我辩护,更是祈得人们的理解。
  最使我感到烦难的便是第三幕,现在偶尔想起当时写这段戏,多少天那种寝食不安的情况,而目前被人轻轻地删去了,这回忆诚然有着无限的酸楚的。
  的确,他像一位多子的母亲,溺爱着每一个儿子。他甚至说:“不肯多体贴作者执笔时的苦心,便轻率删除,这确实是残忍的。”于是,他决定自己来导演《日出》,组织剧校的学生来排练。翠喜这个角色是很难物色的,最大的困难是女同学不愿演这个角色。叶子对曹禺说:“万老师,您排这个戏,谁敢演翠喜这个下三烂?”曹禺说:“翠喜可不是个下三烂,她是被人尊敬的,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在排演《日出》时,张彭春来南京了。曹禺请老师指导排第三幕。张彭春也不熟悉妓女的生活,但他很会抓戏,懂得怎样把“戏”排出来。也许是由于演员的阵容较弱,排得不够理想。但是,曹禺那种执意把四幕《日出》全部排出来的艺术信念始终未曾动摇过,表现了他高度的艺术自信心。后来的艺术实践证明,曹禺所坚持的是有道理的。
  一个敢于独创的作家,对自己所追求的美学目标应该充满自信心,这也是一个艺术家内心自由的境界。对曹禺来说,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曹禺传--第十六章 《原野》的创作
第十六章 《原野》的创作
  初春的夜,淅淅沥沥的雨。窗外黑漆漆的,间或从监狱里传来一声声惨叫,打破了这静谧的夜的安宁。他在屋里踱着,本来就在苦苦地追索,此刻便更加躁动不安了。
  他正在构思《原野》。靳以正在主编《文丛》,又找曹禺索稿了。仍然采取边写边登的方式,每当他进入构思阶段,心情总是那么不得安宁。
  南京同样使他不能宁贴,偌大的中国哪里有一片乐土呢?他住在四牌楼,这住所原是马彦祥住过的,斜对面就是国民党的“第一模范监狱”。在这里囚禁着许多革命志士和共产党人。陈独秀也关押在里边。每当夜深人静,或是白天没有喧嚣的时刻,常听到犯人痛苦的惨叫声音,有时还会看到里边的犯人做苦工的惨状。这使他清醒地意识到,南京并不比天津更好些,情势更为险恶。
  打开报纸,映入眼帘的大字标题,除了那些刺激性的桃色新闻,就都是一些不祥的消息:剿匪讨赤、兵祸、水灾……都显示着农民问题越来越突出了。而在30年代的小说中,农村题材被空前广泛地引入进来,从谷贱伤农,丰收成灾,农村破产,铤而走险,农民暴动到武装革命……一一收入作家的视野。那时,只要是一个正义的作家,就不能不正视那些动荡的现实,虽然他未曾在农村生活过,但他听到的或看到的也够多了。
  段妈给他讲过的故事,一幕幕又展现在眼前了:她公公的死,婆婆的死,丈夫的死,儿子的死,那些惨象,如同他亲眼看见过似的。
  宣化,他所看到的拷打农民的悲惨情景又浮现在他脑海之中:那宣化府的大堂,东岳庙阎罗殿的景象,以及打得皮开肉绽的血腥,都涌来了。
  还有童年时代,在老龙头车站,望着火车远去的“吐突吐突”的声音,无际的原野,那天边外的地方,是不尽的遐想。高大而神秘的“神树”,鬼气森森,童年望着它而引起毛骨悚然的感受,也膨胀起来,化为莽苍苍的原野、沉郁的大地。种种的印象,在他飞扬的想象中化合着,交融着,铸造着。现实的形象在奇妙的想象中变幻着,最初还是模糊的,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情感的精灵伴着形象,凝聚着,重叠着,交错着,逐渐映出最明晰的场景和氛围。曹禺说:《原野》的写作是又一种路子。当时偶然有一个想法,写这么一个艺术形象,一个脸黑的人不一定心“黑”。我曾经见过一个人,脸黑得像煤球一样,但是心地非常之好,他一生辛苦,可死得凄惨。我的思想境界又有了变化,一旦写成仇虎和原来的想法又完全不一样了。①
  或许他受过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的启示,那个敲钟人丑八怪卡西莫多,就是一个长得很丑而心地十分美好的人物。但是,最深刻的创作动因,还是来自现实的激发。他说:我不熟悉农民,但是,我的那个奶妈给我讲了许多农村的故事,公公、婆婆都上吊死了,丈夫死了,儿子死了,只一个女儿也没带出来,很惨啊!这是有原型的。仇、焦、花家,这三家原来是差不多的,很要好的。可能焦家宽裕些,等焦阎王在外做了军阀的什么连长、营长回来,就霸占仇家的土地。我是写这样三种类型:一种是焦阎王变坏了;一种是白傻子,他还能活下去;一种是仇虎他就活不下去了,没有他的路。①我们不得不佩服作家的超群的想象力,那种惊人的创造的想象力。他不是魔术师,但却具有魔术师那种奇异而诡谲的变幻术。他写了奇异的人物,奇异的背景,织成奇异的冲突,演绎成一个奇异而诱人的故事。十分有趣的,是这出戏的命运,较之《雷雨》、《日出》也多少带有奇异的色彩。自它诞生之后,几十年来一直争论不休。
  还是先把曹禺自己的创作企图和阐述作些介绍。他说:“写作《原野》时,和《日出》一样,像登章回小说,先有大致的意思脉络,然后就陆陆续续地写,边写边交稿,赶着发稿,有时就整夜整夜地写,从天黑写到晨曦,七八天就写出一幕来,写得非常顺利。南京很热,写累了就外出到街上,夜晚有卖葡萄汁、甘蔗汁的,喝上一杯。《日出》之后,我似乎就觉得没有什么办法了,总得要搞出些新鲜意思,新鲜招数来。我是有这种想法,一个戏要和一个戏不一样。人物、背景、氛围都不能重复过去的东西。《原野》是写你死我活的斗争,仇虎有那么深的仇恨,要复仇。应当说,杨帆对我谈的一些道理对我是有影响的。”①他对这出戏的背景是这样说明的:这个戏写的是民国初年北洋军阀混乱初期,在农村里发生的一件事情。当时,五四运动和新的思潮还没有开始,共产党还未建立。在农村里,谁有枪,谁就是霸王。农民处在一种万分黑暗痛苦、想反抗而又找不到出路的状况中。②他对《原野》的种种说明,前后不尽相同,是有些差别的。他回答赵浩生的采访时说:“《原野》不算成功,原想写农民,写恶霸欺负人。”赵浩生问他:“《原野》的主题是什么?是仇恨吗?”回答说:“对,是仇恨,恨那个恶霸,想报仇。”但是,稍后又作了修正,他曾对我说:“《原野》不是一部以复仇为主题的作品,它是要暴露受尽封建压迫的农民的一生和逐渐觉醒。仇虎有一颗火一样复仇的心。”③如何来概括《原野》的主题,这是可以讨论的,但他要写仇虎的仇恨和复仇却是符合实际的。写农民复仇的故事,可以说是太多了。问题在于曹禺是怎样开掘这个故事的,《原野》的新意在哪里?曹禺曾说:仇虎的复仇观念是很强的很原始的,那个时候共产党没出世,世世代代的农民要想活,要反抗欺压,就要复仇。仇虎要杀焦阎王,但他死了,所谓“父债子还”,就要杀大星。可是他和焦大星小时候是好朋皮,下不了手,矛盾极了。杀了之后,精神恍惚了,阴曹地府好像出现在眼前,那个阎王还是焦阎王。最后一幕是写现实,也是象征的,没有出路。有人说,仇虎那么聪明、有力都冲不出去,那是象征没有路。
  如果说,《原野》只是写了仇虎的复仇过程,那不过是重复了一个陈旧而又陈旧的故事。曹禺的独创之处,也就是说,他所谓的“另一种路子”,就是把这个复仇过程着重地写成是仇虎的心理,甚至他的潜意识的演变过程。这方面,它把性格发展同心理过程演变交织起来,是相当深入而细腻的。而这些,就深刻地写出仇虎那种很强烈很原始的复仇观念,这就从仇虎的内心冲突、激化、演变中反映出千百年来封建文化,是怎样沉积在一个农民身上的。当然,也有农民的狭隘的意识,是怎样在啃啮着他的灵魂。仇虎的强烈仇恨,无疑有着他的现实的根由的。焦阎王把他的父亲活埋了,土地霸占了,心爱的人被夺去了,妹妹被拐进妓院。这被压抑的灵魂,以扭曲的形态出现了。当他最初出现在人们面前,就是一个奇异的人物: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人会惊怪造物者怎么会想出这样一个丑陋的人形:头发像乱麻,硕大无比的怪脸,眉毛垂下来,眼烧着仇恨的火。右腿打成瘸跛,背凸起仿佛藏着一个小包袱。筋肉暴突,腿是两根铁柱,身上一件密结纽袢的蓝衣褂,被有刺的铁丝戳些个窟窿,破烂处露出毛茸茸的前胸。下面围着‘腰里硬’——一种既宽且大的黑皮带,——前面有一块很大的铜带扣,贼亮贼亮的。他眼里闪出凶狠、狡恶、讥诈与嫉恨,是个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人。
  这雕像似的刻画,给人很深的印象。仇虎的奇异的色彩,奇异的性格,奇异的肖像,是他强烈的仇恨和扭曲的灵魂的外化,透视出环境的折磨和压迫,把人变成了“鬼”,连那种复仇的强大的力量也是奇异的。如同鲁迅写祥林嫂,他不单是写她如何受苦如何挨饥,而是写她的灵魂被戕害,被挤压一样,曹禺也在写仇虎的精神世界。不过,他不单是像鲁迅那样用白描手法来写,也不像他刻画蘩漪、陈白露的心理那样,是一种现实主义的描写。他是用某种程度的夸张、象征,既像是雨果描绘卡西莫多那样具有一种浪漫主义色彩,同时也融合了表现主义、象征主义的手法。
  不但仇虎的性格是奇异的,那个瞎老婆子焦母也是一个令人感到既可憎又可怕的人物。“使人猜不透那一对失了眸子的眼里藏匿着什么神秘,她有着失了瞳仁的人的猜疑,性情急躁,敏锐的耳朵四面八方地谛听着”。花金子,也有着诡谲的诱惑力,“眉头藏着泼野,耳上的镀金环子铿铿地乱颤。女人长得很妖冶”。“一对明亮亮的黑眼睛里蓄满着魅惑和强悍”。“走起路来,顾盼自得,自来一种风流”。说得不好听,也多少有些淫荡。那个白傻子,也是人们平时在舞台上不多见的稀罕人物,还有一个性格怯弱的焦大星,他害怕老婆又畏惧母亲。他们的性格色彩、心理意识都迥然不同于曹禺笔下的其它人物。
  他为这些人物所设计的活动环境、舞台气氛也是奇异而诡谲的,甚至说是恐怖而神秘的。暮秋的原野,黑云密匝匝遮满了天空,低沉沉压着大地。狰狞的云,泛着幽暗的赭红色,在乱峰怪石的黑云堆中点染成万千诡异艳怪的色彩,这是象征性的,又是浪漫的奇异色调。大星的家里,也是阴沉可怖的气氛。焦阎王半身像透露着杀气,供奉的三头六臂的神像,也是狰狞可怖。“在这里,恐惧是一条不显形的花蛇,沿着幻想的边缘,蠕进人的血管,僵凝了里面的流质。”而最后一幕,黑林子里,黑幽幽潜伏着原始的残酷和神秘。粼粼的水光,犹如一个惨白女人的脸,突起的土堆,埋葬着白骨。“这里蟠踞着生命的恐怖,原始人想象的荒唐,于是森林里到处蹲伏着恐惧,无数的矮而胖的灌树似乎在草里潜藏着,像多少无头的饿鬼,风来时,滚来滚去,如一堆一堆黑团团的肉球……”这的确是够人惊异而恐怖的了。奇异的人物就在这奇异的环境里活动着。如果按照《雷雨》、《日出》来衡量它,就觉得它不是原来那种写实的路子。
  就是这样一些奇异的人物在这样奇异的环境里展开着种种冲突。人物之间纠葛的色彩也是奇异的。仇虎和焦母,一个要报仇,焦阎王死了,偏偏不杀焦母,而杀她的儿子;一个在那里警惕着恶狠狠地追寻扑打。焦母和金子,婆媳间犹如仇家。
  仇虎和金子的关系也是奇异的,强烈的爱伴着强烈的恨:花金子立了秋快一个月了,快滚!滚到你那拜把子兄弟找窝去吧,省得冬天来了冻死你这强盗。
  仇虎找窝?这儿就是我的窝(盯住花氏)。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窝。
  花金子(低声地)我要走了呢?
  仇虎(扔下帽子)跟着你走。
  花金子(狠狠地)死了呢?
  仇虎(抓着花氏的手)陪着你死!
  花金子(故意呼痛)哟!(预备甩开手。)
  仇虎你怎么啦?
  花金子(意在言外)你抓得我好紧哪!
  仇虎(手没有放松)你痛么?
  花金子(闪出魅惑,低声)痛!
  仇虎(微笑)痛?——你看,我更——(用力握住她的手)
  花金子(痛得真大叫起来)你干什么,死鬼!
  仇虎(从牙缝里迸出)叫你痛,叫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更重了些)!
  花金子(痛得眼泪几乎流出)死鬼,你放开手。仇虎(反而更紧了些,咬着牙,一字一字地)我就这样抓紧了你,你一辈子也跑不了。你魂在哪儿,我也跟你哪儿。
  花金子(脸都发了青)你放开我,我要死了,丑八怪。
  (仇虎脸上冒着汗珠,苦痛地望着花氏脸上的筋肉痉挛地抽动,他慢慢地放开手。)
  在这里,连爱的表现方式都是奇异的。等到仇虎松开手,问金子:“你现在疼我不疼我?”金子一边咬住嘴唇,点点头说,“疼!”一面突然狠狠打了仇虎一记耳光。这是富有诱惑力的。紧接着便是金子逼仇虎捡花的一场戏,她那种一反常态的泼野,就是常五来打门,也非要他捡不可。当仇虎说:“我要不起你”时,她那强烈的爱,就火一样燃烧起来。她一边捶击着仇虎的胸膛,一边骂着:“你不要我?可你为什么不要我?你这丑八怪,活妖精,一条腿,短命的猴崽子,骂不死的强盗。野地里找不出第二个shun鸟,外国鸡……”每一句狠狠的骂,都表现了她那强烈的泼野的爱。这是在一种爱的扭曲的变态心理支配下,演出的一场令人奇异而目眩的戏,你说它真实也罢,不真实也罢,但却抓牢了观众的心灵。作家就是这样波谲云诡地展开他那奇异的想象力,写出一场场奇异变幻的戏。
  有人说《原野》在心理描写方面是受了弗洛依德学说的影响,写出了所谓性的本能和欲望,以及由此产生的心理能量——性力,说仇虎就有“性力”影响。焦母同焦大星、金子三人的关系,就有着所谓“恋母情结”的因素。但是,曹禺总是否认他受过弗洛依德影响,他说他几乎没有读过弗洛依德的论著。不过,《原野》的确写了人性的东西,自然也包括着性心理在内。在他看来,无论是仇虎、金子,还是焦母、大星的人性,都是一种扭曲变态的人性。特别是仇虎,在复仇之前所经历的精神折磨,以及复仇之后灵魂的痛苦,都深刻地反映出一种强大的统治精神——伦理道德观念、封建迷信观念对人性的摧残,对人的精神吞噬的残酷性,仇虎心灵痛苦的悲剧性和真实性被作家天才地揭示出来。他把人物的情绪、心理都戏剧化了。最后一幕,也是最能显示《原野》奇异色彩的一幕。写仇虎杀人之后,所出现的种种幻想,他所安排的黑林子是带有象征性的,同时也是现实的。他突出的是仇虎的恐惧、惊慌、悔恨。“恐怖抓牢他的心灵,他忽而也如他的祖先——那原始的猿人,对夜半的森林震颤着,他的神色显出极端的不安。希望、追忆、恐怖、仇恨连绵不断地袭击他的想象,使他的幻觉突然异乎常态地活动起来。在黑的原野里,我们寻不出他一丝的‘丑’,反之,逐渐发现他是美的,值得人的高贵的同情。他代表一种被重重压迫的真人,在林中重演他所遭受的不公。在序幕中那种狡恶、讥诈的性质逐渐消失,正如花氏在这半夜的折磨里由对仇虎肉体的爱恋而升华为灵性的”。这可以看出是作家构思第三幕的企图,也是他所作出的人物的阐述。为什么作家要采取这样一种写法呢?他在《原野·附记》中是这样说的:写第三幕比较麻烦,其中有两个手法,一个是鼓声,一个是有两景用放枪收尾。我采取了奥尼尔氏在《琼斯皇帝》所用的,原来我不觉得,写完了,读两遍,我忽然发现无意中受了他的影响。这两个手法确实是奥尼尔的。我应该在此地声明,如若用得适当,这是奥尼尔的天才,不是我的创造。至于那些人形,我再三申诉,并不是鬼,为着表明这是仇虎的幻想,我利用了第二个人。花氏在他的身旁。除了她在森林里的恐惧,她是一点也未觉出那些幻想的存在的。①
  这里,最早透露了《原野》所受奥尼尔的戏剧,特别是《琼斯皇帝》一剧的影响。不过,他也特别提到他同奥尼尔的不同。的确,《原野》较之《琼斯皇帝》写得更深刻,也富于独创性。他后来对我说:
  《原野》也不是模仿奥尼尔的《琼斯皇帝》。那时,我的确没看过奥尼尔的这个剧本。张彭春看了《原野》的演出后,建议说:“奥尼尔的《琼斯皇帝》中的鼓声很有力量,此戏了不起,震动人心。”我接受了他的意见,加入了鼓声。我看了一些奥尼尔的作品:《悲悼》、《天边外》、《榆树下的欲》、《安娜·克利斯蒂》,还有《毛猿》。奥尼尔前期的剧本戏剧性很强,刻画人物内心非常紧张。刘绍铭说我是偷《琼斯皇帝》的东西,不合事实。《琼斯皇帝》的故事,我是知道的,写一个黑人玩弄手段压迫土著人。此剧在美国上演时,是由黑人来扮演,这个黑人从来没演过戏,但演出效果很好,很逼真。①
  曹禺这样的辩护,也许有他的道理。几乎每一个伟大的作家都会承受着传统的以及外来文学的影响。模仿和借鉴的不同,在于能否有所新的创造,借鉴是通向创造的必由之路。当《雷雨》发表之后,有人称他是易卜生的信徒;或者说他承袭了欧里庇德斯等希腊悲剧的灵魂时,他就说过:“在过去的十几年,固然也读过几本戏,演过几次戏,但尽管我用了力量来思索,我追忆不出哪一点是在故意模仿谁。也许在所谓‘潜意识’的下层,我自己欺骗了自己:我是一个忘恩的奴仆一缕一缕地抽取主人家的金线,织好了自己丑陋的衣服,而否认这些褪了色(因为到了我的手里)的金丝也还是主人家的。”“我想不出执笔的时候我是追念哪些作品而写下《雷雨》”。②《原野》恐怕也是这样。他看过不少奥尼尔作品,像奥尼尔那种把人与环境的矛盾,渗透在人物性格的自身矛盾,特别是自身心灵矛盾之中的写法;那种通过人物的心灵冲突展现人物的命运的写法,的确是别开生面的。他把人物的心灵、情绪都戏剧化了,从而写出现代人的复杂而深刻的精神矛盾,写出人的内心世界的隐秘。这些,是会对曹禺产生影响的,而这些影响是在“潜意识”中进行的。他融化了奥尼尔的东西,但他更倾心的,还在于写他眼里所看到的中国的现实和人生。他能从一个特定的视角,来揭示农民的沉重的精神负担,深刻显现着农民从反抗到觉醒的曲折和复杂的心灵历程。在这样一个特定视角,他对生活的开掘,确有他的独创性和深刻性,单是这一点,就足够了。
  《原野》于1937年4月在广州出版的《文丛》第1卷第2期开始连载,至8月第1卷第5期续完。同年8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在此期间,上海业余实验剧团准备把它搬上舞台,由应云卫导演。他们请曹禺到上海来,向全体演职员谈了《原野》的创作情况,以及演出中应注意的问题。那时,他就指出,对一个普通的专业剧团来说,演《雷雨》会获得成功,演《日出》会轰动,演《原野》会失败,因为它太难演了。一是因为角色很难物色,几个角色的戏都很重,尤以焦氏最不易,而每个角色的心理上的展开,每人的长处,是很费思索的。二是灯火、布景也都十分繁重。外景多,又需要很快更换,特别是第三幕,连续五个景。他对应云卫导演这出戏,满怀期望。1937年8月7日到14日,《原野》在上海长尔登大戏院举行首次公演,演员阵容相当不错,赵曙、魏鹤龄饰仇虎,范莱、吕复饰焦大星,舒绣文、吴茵饰花金子,王萍、章曼萍饰焦母,钱千里、王为一饰白傻子,黄田、顾而已饰常五。当《原野》公演时,曹禺已不在南京,此刻已是“七七”事变爆发,那时,人们已顾不得对它的评论了。所以说,《原野》未免有些“生不逢时”。在当时也未能引起什么反响,就淹没在抗日热潮之中了。
  对《原野》的评论是不多的,但是,只是这些不多的评论,却多否定之词,甚至把它看作是一部失败之作。也可以说,《原野》的厄运是与生俱来的。最早的也是较重要的一篇是李南卓的《评曹禺的〈原野〉》。他认为“作者有一个一贯的优点,就是技巧的卓越。他的人物性格、对话,都同剧情一起一点一点地向前推移,进行,开展,直到它的大团圆”。“但同时也就是因为作者太爱好技巧了,使得他的作品太像一篇戏剧”。同时,他指出:“作者有一个癖好,就是模仿前人的成作。《原野》很明显同奥尼尔的《琼斯皇帝》(TheEmperorJones)非常相像”。他说,如果说奥尼尔和曹禺都受希腊悲剧影响,都有一种“对庄严的氛围的爱好,——不过这一点在《琼斯皇帝》如果成功了,在《原野》却是失败了”。他还指出,仇虎去谋害焦大星一段,是脱胎于莎士比亚的《马克白斯》,仇虎用故事的形式来暗示他同焦大星的关系,是模仿《八大锤》里的《断臂说书》。在他看来,这些都是不必要的。而《原野》的人物性格“因为过份分析,完全是理智的活动,以致人物却有点机械,成了表解式的东西,没有活跃的个性”。他说,《原野》的思想也“不大清晰”,“有点杂乱”;既有“虚无主义的倾向”,又有“集团的意识”;“好像是相信命运,又好像是喜欢一种氛围”。总之,他认为这是作者的“一个严重的失败”。①南卓强调了《原野》因模仿而失败是不公允的。《原野》和《琼斯皇帝》不同,不但在主题、题材不同,即使在写法上,他只是借鉴了奥尼尔。曹禺把心理刻画和外部动作结合起来。后来唐皘指出曹禺的剧作也得力于传统的文学和戏曲,像京剧和古典诗歌。唐皘说:“《原野》用过类似的手法,仇虎凝视阎王照片时,阴沉沉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仇恨的申诉,焦母摸着本人的轮廓时喃喃念叨着恶毒的诅咒,都是独白,都是直接描写心理活动的自我剖析。”他说,这种以独白抒写思想感情的传统,不仅在古典戏曲里,在古典诗词中也有,如屈原的《离骚》就是一篇伟大的独白。“不过,《原野》借以塑造人物性格的不仅仅是独白,更主要的是那些反复暗示的引人注目的行动——作家利用外部动作由表及里地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在中国古典小说和古典戏曲里,运用动作比运用语言更为普遍,《原野》写抓金子的手,金子要仇虎捡花,很容易使人想起京剧折子戏如《拾玉镯》之类的某些场面”。①仔细体味《原野》同《琼斯皇帝》的神韵、味道是颇不一样的。
  杨晦和吕荧对《原野》的批评,也是持否定意见的。杨晦在他的《曹禺论》中说,“《原野》是曹禺最失败的一部作品”,“由《雷雨》的神秘象征的氛围里,已经摆脱出来,写出《日出》那样现实的社会剧了,却马上转回神秘的旧路”。作家“把那样现实的问题,农民复仇的故事,写得那么玄秘,那么抽象,那么鬼气森森,那么远离现实,那么缺乏人间味。这简直是一种奇怪现象”。②吕荧认为《原野》是“一个纯观念的剧”,它只是“写人与命运的抗争”,“所要表现的是人类对于抽象的命运的抗争——一个非科学的纯观念的主题”。③这些否定的意见,后来大多延续下来,甚至写到教科书里。
  但是,历史上也有另外一种见解,却为文学史家忽略了。是一位名叫司徒珂写的《评〈原野〉》。他说,《日出》体现着曹禺的创作发展到最高峰的路线,但“突然他转变了努力的方向,从最黑暗罪恶虚伪的都市,转向到不曾被人注意的而‘值得人的高贵的同情的’《原野》来。这个转变不只曹禺先生作风的转变,可以说中国文艺风格新转变的一个契机”。其中值得重视的见解,以为“如以《日出》来和《原野》比较的话,《原野》该是一部更完美的作品,作者在原野中还表现着一个美丽的Idea,这种Idea颇值得深思回味”。这值得回味的地方,就是仇虎要金子跟他走,要去的那个“金子铺的地,房子都会飞”的地方。还说,《原野》是“代表坦白、善良、真理而向黑暗、不公、罪恶来痛击的”。①
  如果说,《雷雨》、《日出》曹禺曾就它们写过自我剖析和自我辩护的文字;那么,面对《原野》的批评他沉默了。
  其实一部作品,特别是一部有争议的作品,只要它有着潜在的美学价值,它总是会为人发现出来的。《原野》也许就属于这种情形,它等候着时间的考验、艺术规律的抉择。
曹禺传--第十七章 流亡路上
第十七章 流亡路上
  一列火车正在原野上奔驰,穿过徐州、兖州、济南、德州,向着天津驶去。虽说该是遍野绿色的季节,却看不到绿色。稀疏的村落,更显得河北平原的凋蔽和荒芜。车过沧州,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的盐碱地。本来,日益迫近的战争局势已使曹禺心情不安了,如今接到大哥家修亡故的消息,更使他心事重重。他不时透过窗口,望着那满眼荒寂破败的景象,不禁心焦如焚。
  他接到继母打来的电报,得知家修病故的消息,便不得宁静了。父亲去世之后,只是靠继母在操持着家业。他远在南京,大哥的死更使她无依无靠了。他念起继母对他的抚爱,对他的关怀,使他不能放心。他该亲自去上海看《原野》的公演的,连这样的心情也没有了。他惦着继母,他怕她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很快便决定赶回天津看望继母。
  除了家里人,陆孝曾、蔡景峰也到车站迎接他。孝曾依然像在三座门时代那样热情而敦厚。见到这些朋友,他是感激的,高兴的。
  他回到天津的这天,是1937年7月6日。
  离家只有一年,一旦回到家里,一切是那么熟悉,依然是那样的寂静,但却觉得格外凄凉。再也听不到父亲发脾气的喊声,再也看不到父亲痛骂大哥的情景,他们父子的怨恨全都结束了。迎接他的是脸色苍白的继母、满脸泪痕的寡嫂和两个失去父亲的侄儿。这个已经破败的官僚家庭,是彻底地破落了。
  他虽感到战事的紧迫,但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样突然。就在到达天津的第二天,就传来日军无端炮轰宛平城,芦沟桥事变爆发的消息。
  紧接着天津的日本侵略军也开火了。
  早在5月间,日本驻守天津的军队就强迫中国工人修筑各种工事,工事修完随即枪杀,投尸海河,海河浮尸百余具。如今,侵华战争全面爆发,日军横虐恣肆,坦克车在马路上横冲直撞,枪声炮声终日不绝。就在这种情况下,他念念不忘他的朋友,去看望陆以洪、陆以循兄弟。陆家离他家不远,住在二区,天津市立医院对过,那里住着许多中国部队的伤兵。据说,有些枪枝藏在医院里,日军坦克就停在医院前面,进去搜查,把枪枝都拿去了。眼看着日本侵略军在祖国的大地肆意践踏,他心中蒸腾着仇恨的火。
  那些日子真是憋气极了,没一件事是顺心的。以循酷爱音乐,他有一把心爱的小提琴,他家不在租界,生怕为日本兵抢走。曹禺来了,以循请他把提琴带走,提琴盒是上了锁的,当曹禺把它带进意租界时,意大利巡捕执意检查,把琴盒硬是撬开。曹禺恨透了这些“东洋鬼子”和“西洋鬼子”,他们真是沆瀣一气,联合起来欺侮中国人。
  蔡景峰是这样回忆曹禺当时的心境的:“七七”事变时,曹禺正在天津,我记得陆孝曾和我一起到车站去接他。“七七”事变爆发,天津的战事也起来了。我家住在北站附近,房子都被日本人炸了,就逃难到陆以洪家里。那时炸得很惨,路有尸骨,十分惨。曹禺就对我说:“血债要用血来还!”他是很爱国的,看到日本侵略者就十分气愤,经常去找罗隆基抒愤。①即时,罗隆基正在《大公报》任主笔,报馆消息比较灵通,曹禺在家里憋闷异常,就经常到罗隆基那里,向他打听消息,也听罗隆基分析形势,但更多的是向罗隆基抒发心中的仇恨和愤懑。他回忆说:
  那时,我的家在意租界还好,但我亲眼看到河东一带被炸得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到处都是死尸,那种惨状令人目不忍睹。我心中憋着满肚子怒火,有时就跑到罗隆基那里,尽抒我的愤恨。②日军不断采取镇压措施,查封报馆,逮捕杀害知名爱国人士,曹禺也受到日本特务的注意和追踪,他再不能住下去了。他得知日寇于8月13日大肆轰炸上海和南京之后,国立剧专西迁长沙的消息,便化妆成一名商人,乘英国太古公司的轮船,秘密离津,绕道香港再去长沙。
  离津前夕,他的心情是十分沉重的。国难家难与时俱来,真不知说些什么来安慰继母。
  是大嫂送她上船的,这位嫂嫂是家修的续弦妻子,嫁过来才两年,带着前妻生的两个孩子万世昌和万世雄。这位嫂嫂人是极好的,曹禺对她很敬重。他对嫂嫂说:“您这么年轻,才20多岁,就打算这么过吗?”嫂嫂说:“难道我能抛开母亲不管,难道我能忍心把两个孩子交给老妈子吗?”此刻,曹禺对嫂嫂的一番心意真有说不出的感动,也更加敬重她,他放心地走了。这位寡嫂一直守候着这个家,侍候着老人,把两个孩子带大,由27岁守寡,直到1982年去世。
  “七七”事变之后,郑秀的继母带着一家人去上海避难,只有郑秀和她的父亲留在南京。父亲担心着女儿,把郑秀送到芜湖。在芜湖收到曹禺的电报,约好到武昌会面。
  轮船上挤满了“逃难”的人群,有的是携家带口,有的是结伙同行的朋友,尽管是各种各样的人们,但如今却汇合着共同的心声:不当亡国奴。使曹禺格外感愤的,这些逃难的人们,不管男女老少,一起唱起《义勇军进行曲》、《在松花江上》,那激昂悲壮的歌声和着大海的波涛共同汹涌。连刚刚学话的孩子也在唱。自然,他也参加到抗日救亡的合唱队伍中,感到振奋,感到力量。他坚信:中国是不可征服的。
  曹禺于9月间到达武昌,郑秀已先到达,去车站迎接曹禺,在逃难中得又重逢,别是一番滋味。他们就住在曹禺的外婆家,其时,外婆、舅舅、舅母都在。他们在武昌只住了两周,就赶往长沙去了。
  抗战初期的长沙,蒸腾着工农兵学商的抗日热潮,犹如长沙的暑热,滚烫火热,到处都有抗日的演出活动,到处都看到抗日演讲和游行,满街张贴着抗战的标语口号。曹禺一到长沙剧校报到,便投入这股抗战的民众运动之中。一方面,他参加剧校的工作,一方面投入剧校抵长沙后公演筹备活动之中。他浑身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和劲头。他挑选了三个戏——《毁家纾难》、《炸药》、《反正》,组织师生排练,他亲自担任导演,于10月8日到10日在长沙又一村民众大会堂公演。每天日夜两场,共演出六场,当时,在长沙出版的《全民日报》对这次演出作了报道。①也在10月间,由他导演的街头剧《疯了的母亲》(骆文作),在湘鄂川进行了旅行公演,共演出40余场。②在长沙,使曹禺最难忘记的是12月11日这一天。他听说长沙来了一个老头儿,抗日演讲讲得极好,他就赶到长沙银宫电影院去听演讲。闻讯赶去的听众约三四千人,把电影院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这个演讲的老头儿,就是徐特立同志,演讲抗日救国十大纲领。曹禺回忆说:我也跑去听了。他讲的是“抗战必胜、日本必败”的道理。听过之后,我感动极了。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跑到这位老人住的地方去了。他已经不在了,房间里只有他的小勤务兵。他们同住在一间小房。勤务兵告诉我,他和老头睡在一张床上,老头子还教他读书。现在看来,实在不稀奇,但在当时,给我的刺激之大,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那个小勤务兵的脸蛋通红,才十几岁。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兵。当时,我觉得这个老头子,我非写不可。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老头子原来就是国民党所深恶痛绝的“异党分子”——一个有名的共产党员。这位老先生给了我极大的启示,鼓舞,我才写了《蜕变》中的一个人物——梁公仰。①徐特立的演讲既鼓舞了他的抗日热情,又点燃了创作抗战剧作的灵感。
  当他听过徐特立的演讲之后,曾经去找剧校校长余上沅,建议剧校邀请徐特立来做报告,但是,余上沅只是答应着“好啊!好啊!”,却不见行动。曹禺后来说:“我那时也很糊涂,余上沅是应付我的,他怎么能请共产党人来讲演呢!”在长沙,在抗战初期的热潮中,曹禺和郑秀结婚了。
  应当说,在曹禺和郑秀的恋爱过程中,就有着阴影,到郑秀和曹禺订婚后,郑秀的父亲还不同意他们结婚。曹禺对这位岳父也颇有反感。的确,他们之间在性格、志趣、脾气上也有所不同,时而也有争执,但他们终于在困难中结合了。结婚的仪式是在长沙青年会举行的。
  吴祖光参加他们的婚礼,他这样回忆说:曹禺、郑秀结婚我在场,是在长沙的一个小酒楼上。余上沅是我的表姑夫,我正上大学,余上沅叫我来做校长秘书,那时剧校连专科都不是,到重庆才改为剧专。曹禺为什么要同郑秀结婚,我都感到奇怪,他们的生活习惯、思想境界毫无共同之处。在清华时,他追郑秀追得发疯了,清华有树林子,他们一起散步,当回到宿舍时,却发现近视眼镜丢了,丢了都不知道,真是热恋,是沉浸在爱情之中了。他们曾经有过一段甜蜜的恋爱史。结婚时,只请了一桌,余上沅夫妇,陈治策夫妇,还有教务处的两位女同事。由余上沅作证婚人,是个很正式的结婚仪式。①婚后,他们住在两间临时租用的民房里,新房里的布置也是再简单不过了,两把藤椅,两张帆布床,一个书桌。稍过些时间,学校才在稻谷仓为他们找到一间稍好些的房子。他们的蜜月是在日本飞机的不断空袭骚扰和炸弹的爆炸声中度过的。郑秀很希望把婚礼办得更热闹些,但那时却没有条件,她曾想将来胜利后回到南京再补行一次婚礼。”不过,这只是她心中的想法,从来没有同曹禺说过。
  即使这样简朴的新婚生活也不能安定下来,战火不断地向内地蔓延,连长沙都得撤退了。国立剧校奉令向重庆转移。剧校人多,决定集体走水路,曹禺随剧校一块走,而郑秀则单独走,先去重庆,他们又不得不分手了。
  在这里,还要补叙一段未曾实现的插曲。那时,从朋友处得知,延安很欢迎茅盾、巴金、曹禺这些作家去那里,沈从文特地从武汉赶到长沙,他约曹禺一起去八路军驻湘办事处,拜访徐特立同志,商谈有关去延安事宜。但是,由于战争形势的急剧变化,而未得实现。
  1938年的元旦,剧校的师生都来到湘江边的码头上,五只木船停泊在江岸上。此时,曹禺已是剧校的教务主任了,他总得照料着学生。他既无心再望一望湘江的流水,也无暇再领略一下橘子洲头的秀丽景色。“别了!长沙!这可纪念的地方!”这一次长途跋涉,同他的五台、内蒙之行,是大不相同了:即使去日本,也是一个旅游者的心情;如今是逃难,是撤退,是艰苦的行军。走湘江,入洞庭,到宜昌,再沿长江西去重庆,他的学生回忆说:“万先生可是变了个样子,他仍然穿着旧棉袍子,只要船泊码头,那怕只有几个小时,他也亲自把锣拿上,招呼着同学上岸。在街上,他打着锣,招呼着群众,来看我们的演出。几乎每次,都是他敲着锣,吆喝着,真想不到他这个大教授,没有一点架子。万先生的抗战热忱至今仍深深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那时,他不到30岁,在学生心目中是可尊敬的老师、教授;可他的心同年轻学生一样,是高昂的热情,是一腔报国的赤诚。
  船队进入洞庭,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烟波浩渺的境界。少年时代就熟读了的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油然涌上心头:“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此时,曹禺虽然没有范仲淹遭谗受贬的际遇,可是在这寒冬腊月,阴风怒号、浊浪排空的八百里洞庭中,由民族的苦难而生的“去国怀乡”之情,也使他“感极而悲”了。
  船到宜昌,他们要换乘江轮去渝。在候船的日子里,曹禺就带领着学生投入紧张的抗日宣传活动之中。一天,正在演出的时候,六架飞机临空,他们还以为是自己的飞机,但顷刻间,便投弹轮番轰炸起来。只见曹禺依然穿着那件棉袍,喊着同学赶快疏散隐蔽,日机的轰炸目标是飞机场,没有造成伤亡,真是万幸。
  1938年2月,曹禺到达重庆。郑秀先期到来,去码头迎接曹禺。剧校校址安排在上清寺,他们在枣子南垭临时找了一个住处。
  尽管剧校的条件很差,为了不耽误学生的学业,他又开始忙碌起来,指导学生排练《雷雨》。蔡松龄、沈蔚德、陈永係等都是实验部的,也都参加了这次排演。剧校的楼下有一个很大的竹棚子,本来是作饭堂的,便当作了排演厅。陈永係回忆说:“万先生导演是十分细致的,我演周朴园,最后一幕中,四凤、周冲触电死了,台上有一个台阶,周朴园上台阶,上那一级台阶念什么词,他都要求得很严格。还有周朴园见到侍萍的那句台词:‘嗯,无锡是个好地方。’侍萍:‘哦,好地方。’周朴园又说:‘你30年前在无锡么?’万先生亲自示范,他读台词的抑扬顿挫,如今仍记得很深。虽然,就是这么几句台词,但他把周朴园该是什么动作,什么心理,每句台词的感情分寸,一边示范,一边解释,导得细致入微。”①即使在那样一个简陋的条件下,他也不降低艺术要求。
  当《雷雨》准备公演时,却碰到了麻烦。国民党当局不准演出,他们怕引起工人罢工。这自然引起师生的愤慨。为了争取公演,他们急中生智,便把一本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盖着“准”字的《雷雨》找来,拿着这本盖着当局照准的书去给官老爷们看:“你们看,这不是‘准’了的吗?!”这样,他们才被迫答应可以演出。在这期间,还在重庆演出了由曹禺导演的《疯了的母亲》。
  剧校迁到重庆,他作为教务主任是有许多工作要做的,但最重要的事是聘请教师。他得知黄佐临、金韵芝(丹尼)夫妇从英国留学归来,便写信请他们到剧校任教。张骏祥也刚刚从美国留学回来,曹禺也把这位校友约来。那时,许多教授、学者都到了重庆,剧校聘请了一大批名人前来执教:陈鲤庭、梁实秋、方令孺、张平群、戈宝权、陈白尘、孙增爵等都请来了。一时间剧校人才济济,剧校师生把这段时间称之谓“黄金时代”。“黄金”也有暗喻黄佐临、金韵芝夫妇的意思。
  黄佐临、张骏祥在艺术上很有抱负,他们都想排些戏,曹禺同他们一样,也很想在戏剧事业上干出一番成绩来。他早就喜欢奥尼尔的戏,很想把奥尼尔的《悲悼》三部曲排出来。《悲悼》是奥尼尔晚年最重要的作品,他把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运用到这个作品之中,借用希腊悲剧《厄勒克特拉》的故事,充分利用和发展了这个悲剧题材。这部希腊悲剧,说的是阿伽门农出征特洛伊回来,被他的妻子克吕泰墨尼斯特拉谋害了。阿伽门农的女儿厄勒克特拉煽动她的弟弟阿瑞斯特斯杀死了他们的母亲。在奥尼尔的《悲悼》中,阿伽门农被改造为艾斯拉·孟南,他从战场回来,为他的妻子克利斯丁杀害了。艾斯拉·孟南的女儿莱维尼亚鼓动她的弟弟奥林杀死妈妈的情夫,又逼妈妈自杀。曹禺早就读过这个剧本,他以为这出戏的戏剧性很强,心理刻画也很深刻,觉得奥尼尔是很懂戏的。他喜欢这出戏,就很想把它搬上舞台。
  据叶子回忆说:“我在剧校毕业后,没有留校,被电影制片厂招去了。我到重庆时又和剧校的老师同学会面了。那时黄佐临、金韵芝都来了。教师中人才很多,第一班留校的沈蔚德、蔡松龄、陈永係都成了助教,他们年轻都想演戏,也要把我留下当助教,打算成立校友剧团,筹划演戏。那时曹禺和黄佐临各住一处,他们谈戏谈入了迷,两个人互相送,送了回来,又送了回去,说个没完,可见他们对戏剧事业的热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曹禺要我同他合作,把《悲悼》搞出来,他一边翻译成中文,一边叫我抄写下来。这出戏共13幕,很长,得演9个小时。但是人凑不齐,排不出来,他也就没有兴趣了。”①人手不齐,固然是《悲悼》未能排成的原因,另外,这出戏同当时的战争氛围不大协调。不过,从曹禺急于把《悲悼》翻译出来,并决心把它搬上舞台,却可窥见他对奥尼尔的戏剧已是十分迷恋了。由《原野》接受奥尼尔剧作的影响,而探索着“另外一种写法”,到准备排演《悲悼》,在那种战争气氛中仍然衷情于奥尼尔,可多少看出他在艺术上所探寻的线索。如果,没有抗战的割断,曹禺的戏剧艺术探索,又该是怎样的一种路子,又向哪个方向发展呢?看来,一个作家的创作和探索也并非全然决定于他主观的愿望和追求。创作的自由,也总是在“不自由”的客观环境中为之开辟道路的。
  他要想排演的戏没有排成,但他是渴望着创作和演出的。这机会终于来了。
  在抗战初期,国民党和共产党合作的气氛中,抗战成为压倒一切的主题。为了迎接第一次戏剧节,曹禺和宋之的接受了创作一出反映抗战的多幕剧的任务,作为这次戏剧节的重点剧目。
  在重庆聚拢了一大批著名的影剧演员,如白杨、赵丹、魏鹤龄、舒绣文、王为一、张瑞芳、章曼蘋、顾而已、江村、高占非等,都从上海等地到后方来了。“当时舞台上的优秀演员大部分都集中在重庆。这些演员参加戏剧节的热诚,是无法比拟的。因为在全国,这是我们戏剧界的第一次戏剧节,所以在写作之初,我们便从演出委员会接受了那么奢侈的一个演员名单。”他们就是根据“这样奢侈的演员名单来写剧本”的。这的确“不是容易的事”。①而《全民总动员》(出版时,更名为《黑字二十八》)就在这样一种客观条件下开始创作的。这需要他们根据演员名单来设计人物和剧情。
  原来的计划,他们准备根据舒群、罗烽、荒煤、宋之的集体创作的四幕剧《总动员》来改编。“在最初,我们并无意写一个新的戏。我们的目的本来是为了更接近现实的要求,根据《总动员》这剧本来编改。但改动一个既成作品,却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这种改编的结果很难与原作的精神相统一。基于这个原因,我们才开始决定创作。但《总动员》已经是深深影响了我们,我们必须承认,《黑字二十八》和《总动员》这二者之间,有着很亲密的血缘关系。”②《全民总动员》应该看作是一部重新创作的剧本,它只是采用《总动员》中的某些人物、场景、情节,但也都经过加工改造了,而《全民总动员》的戏剧故事都是重新加以结构的。
  《总动员》(据上海杂志公司1939年11月版本)围绕着保卫大武汉而展开剧情,写了一群热血青年、救亡工作者如彭朗、文杰等人投入动员民众的工作,演戏、救济难民,同时还组织人到敌占区去开展工作。揭露了汉奸张希成,写了一个商人的家底在紧张保卫大武汉过程中的分化。像侯凤元、彭朗、张希成、疯子、冯震、芳姑等,都依稀可在《全民总动员》中找到他们的面影。如演戏、到敌占区去、救济伤兵难民、揭露汉奸等剧情,也在《全民总动员》中有所吸取。这就是它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全民总动员》由宋之的负责第一、二、四幕的编写,曹禺执笔第三幕,这样一个急于赶着上演的剧本,宋之的又是《总动员》的编写成员之一,难免有这样的借用。但二者毕竟是不同的。而曹禺执笔的一幕则较少受到《总动员》的局限。《全民总动员》的主题,如作者所说,由于写作时正值武汉失守的时候,具体背景已经发生变化,那么,在主题的强调上,就不同于《总动员》了。“在政治上我们号召后方重于前线,政治重于军事,这种号召的最有力的响应,是全民总动员,总动员来参加抗战工作,打破日寇侵略的迷梦。为了表现这一情势,所以肃清汉奸,变敌人的后方为前线,动员全民服役抗战,成为我们写作的主题。”①而在剧情设计上,则写一个代号“黑字二十八”的日本间谍,打入我抗日后方基地进行破坏活动,特别是破坏抗日团体向敌人后方派遣特工人员的计划,并收买汉奸进行暗杀恐怖活动,最后,为抗日团体所破获。通过这些故事,歌颂了前线浴血奋战的士兵和将领,歌颂了爱国青年积极投入救亡工作,揭露了沈树仁那样出卖灵魂为敌效劳的汉奸。整个剧情曲折跌宕,较之《总动员》更有吸引力,人物刻画也较为深化。因为写作匆忙,连作者都感到“并不能如我们所预想的那末令人满意,特别是在‘全民总动员’这一点题工作上,还遗留一些弱点。”②由于这出戏人物较多,又追求曲折惊险的情节,致使人物淹没在纷繁的头绪之中,揭露现实就显得不够深刻。讽刺则停留在表象上,歌颂的人物也缺乏深厚的血肉。但是,作家的抗战热忱却是不可抹煞的。
  《全民总动员》的创作和演出,其意义倒不在戏剧上,更主要的是通过演出把戏剧界人士团结起来。由于那么多著名作家、导演、演员共同合作,同台演出,在重庆所形成的政治影响是十分强烈的。
  曹禺是满腔热忱投入到这一工作中来了。他不但参加剧本第三幕的写作,而且是导演团的成员之一,在演出时,他亲自扮演了夏晓仓(侯凤元)这个人物。
  经过紧张排练,《全民总动员》于1938年10月29日在重庆国泰大戏院公演。它的公演成为轰动雾都的盛举,导演团由张道藩、曹禺、宋之的、沈西苓、应云卫组成,执行导演应云卫。白杨饰侯莉莉,王为一饰陈云甫,赵丹饰邓疯子,沈蔚德饰吴妈,江村饰谢柏青,舒绣文饰彭朗,张瑞芳饰芳姑,章曼蘋饰丁明。剧校校长余上沅,还有张道藩、宋之的都分别担任了不同的角色。曹禺的精采表演,受到导演应云卫的称赞:“毕竟是万家宝,老经验,连一点子戏总被挤足了出来,抓得住观众。”①此剧公演后,重庆的《新华日报》、《时事新报》、《国民公报》和《中央日报》等都发表了评论,惠元在《评〈全民总动员〉》中,充分肯定此剧公演在“政治上的成功”,认为该剧题旨“紧紧把握住了目前抗战阶段的重要契机——‘总动员’”,认为“化装、布景、灯光和效果都很成功,演员的演技是最使人满意的”。更重要的是体现了“剧人大团结”。同时也指出“剧情有些地方缺乏真实性”,“还带有神秘主义残余”等。①有的评论还指出,剧中对救亡团体的描写不够真实可信,对“黑字二十八”这个“谜”始终缺乏清楚的交代,对“全民总动员”这一主题缺乏充分的阐明等。②在第一次戏剧节过后,曹禺劲头十足,他说:“让我们鼓起兴会来演戏,笑着演戏,更愉快演戏。因为在不断的艰苦抗战中,我们相信我们的民族是有前途的。”他有着一种对抗战必胜的乐观情绪,他也愿以自己的作品献给抗战的伟业。
  他写戏、排戏、演戏的同时,也在注视和思考抗战戏剧创作中的一些问题。这不单是为了教学的需要,也是为他的创作进行准备。
  全民的抗战热潮,使客观环境来了一个急剧的变化。紧迫而神圣的抗战,不能不思考如何使自己的创作适应眼前的现状。只要是一个正义的爱国的作家,必然会思考着以怎样的作品来满足群众的需要。对于曹禺来说,他的高度责任感和严肃的艺术追求,使得他不得不思考在新形势下应该写什么、怎样写这样一些问题。
  应当说,抗战爆发后,话剧成为一种十分活跃而有力的宣传武器。由于大城市的相继沦陷,大批戏剧工作者纷纷组成了流动的演剧队,走向农村,走向前线,走向城市街头,形成了戏剧的“游击战”和“散兵战”。街头剧、活报剧、独幕剧的创作十分活跃。还有茶馆剧、游行剧等也盛行起来。如著名的《放下你的鞭子》、《三江好》、《最后一计》屡演不衰,起到极好的宣传效果。其它如夏衍的《咱们要反攻》、沈西苓的《在烽火中》、凌鹤的《火海中的孤军》、李增援的《盲哑恨》、荒煤的《打鬼子去》、尤兢(于伶)的《省一粒子弹》等,都是直接配合抗战而写的。此后,还有宋之的的《魔窟》、《微尘》,洪深的《米》,吴天的《孤岛三重奏》等,或写军民共同英勇抗战,或暴露敌人的凶残,或揭穿汉奸的阴谋,或倾诉人民离乱之苦,或暴露敌伪统治下的黑暗,或表现国统区的丑恶现实,都蕴含着作者鲜明的民族义愤,激扬着爱国热情。这些剧作在演出中鼓舞了民众的抗战斗志。
  曹禺也曾热情导演过这样一些抗战题材的短剧,但他觉得应该写出更好的剧本,环绕着如何写戏,如何写抗战戏剧,他的思索在几次演讲中都有所透露。
  南开中学迁到重庆,更名南渝中学。它继承着过去的传统,又兴起演剧活动,组织了怒潮剧社。当怒潮剧社举行第二次公演时,张伯苓发表演讲说:“今天是本校怒潮剧社第二次公演,这种剧社组织我很赞成,因为到学校来念书,不单是要从书本上得学问,并且还要有课外活动,从这里而得来的知识学问,比书本上好得多,所以一个人念书要念活的书,不要念死的书。”他特别强调指出:“南开剧团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从这组织里就出了不少人才,现在社会上名人如周恩来、时子周、张彭春、万家宝等等,当年都是新剧团的中坚分子。”正是在南渝中学倡导新剧的情况下,怒潮剧社特地邀请曹禺来讲演,他发表了题名《关于话剧的写作问题》的讲话。首先,他针对话剧创作现状,提出创作态度的问题。他说:现在一般的话剧创作者,都有一种变通的缺憾,便是创作态度不严肃,认识力不够,故其作品不深刻,不使人感觉亲切有味,与现实生活的真相距离太远。我们看外国作者,他们对创作态度的认真,实可为我们的模范。近来茅盾从事某项著作,想先写八万字的内容提纲,后再行下笔,此种精神实为作家应有秉具。过去话剧创作又多趋于公式化类型化,今后描写人物务要代表一独特的完全的人格。
  由于态度的欠严肃,中国话剧作者,对于材料的收集也不够,大都在报纸上偶见一则新闻,触起灵感,便欣然下笔,此种作品必定浮泛不实。创作材料不但收集上要多下功夫,所得材料更应经过孵化作用,使材料充备时下手才可谓精心结构。从事文艺工作,尤其是话剧,材料搜集的习惯必须养成。我日常生活中,随身常有一小册,对各阶层人物的说话,及其行动特点,每每记下,以备写作时应用。
  接着,他对抗战戏剧中的问题,提出了他的见解:还有近来的抗战戏剧,故事往往太离奇,反使人不置信,所以选材上应力求平凡,再在平凡中找出新意义。譬如说现在抗战剧本写的多是汉奸与英勇士兵,但是现存作品中就很难找出有恰如其分的真实。写士兵写不出真能代表中华民族的士兵,而大都趋入传奇式的神话化了。写汉奸也把汉奸写成无恶不作的人物,这其实在观众中的效果是很低微的。……话剧创作者还有一个戒条,就是不要走别人已走过的路,避免因袭造作,要有耐心的严肃的去找出一条路。
  这篇讲话,由杜干民记录整理,发表在1938年10月1日出版的《怒潮季刊》创刊号上。编者在此文“编后”中说:“先生所谈诸问题,确为精辟之论”。虽然不能说这篇讲话是他创作经验的结晶,但他所指出抗战初期话剧创作中的一些问题,却是相当剀切的。如果说这篇东西还比较简要,而他写的《编剧术》一文,则比较全面地体现了他的创作思想。
  《编剧术》也是根据他的讲演稿整理而成的。1938年6月,中国青年救亡协会准备筹备《战时戏剧讲座》,于6月11日邀请参加讲座的专家、教授和工作人员举行茶会,商定开班事宜。曹禺应邀参加了,并承担了讲授编剧方法的任务。7月25日,在重庆小梁子青年会讲演。听课的人,久仰曹禺盛名,早就恭候在那里了。曹禺面对这些渴望求知的热情的青年朋友,兴致很高。他有讲稿,但却离开讲稿,结合他创作的经验,把编剧的理论谈得深入浅出,受到青年们的热烈欢迎。这篇讲话,可以说是他从事话剧创作以来,最重要的一次理性的总结,谈的都是一些人所共知的题目,但却蕴含着他的甘苦和经验。
  首先,他讲了戏剧的三个条件,即“舞台”、“演员”和“观众”,指出戏剧创作是为这三个条件所制约的;而“戏剧形式与演出方法均因为这三个条件的不同而各有歧异。譬如,古希腊演剧由于舞台的简单,没有布景来表明时间地点,所以故事自始至终多半限于一个地点。以后,生吞活剥的学者,读了希腊的剧本,就认为那些剧本的作家是遵守‘时间’、‘地点’、‘动作’统一的三一律,实际他们所遵守的还是实际舞台上的限制。”这里,生动地体现了曹禺的戏剧思想,他反对生吞活剥搬用僵死的教条,他把剧本创作和具体的实际条件联系起来,并以这些条件作为创作的依据。他接着说:“又如罗斯当(Rosta-nd)的西哈诺是为了名演员科克南(Coguelin)而写,因科克南的演技千变万化,只有西哈诺那样诡异神奇的角色,才能显示他的本领,戏剧的威力才能尽量发挥,这是演员影响编剧的一个例子。”然后,他又谈到编剧和观众的关系,这是他尤为重视的一个问题。他说,“至于‘观众’能够影响编剧,更是显然的,因为戏是演给观众看的,观众的性质若不了解,很容易弄得牛唇不对马嘴。台上的戏尽管自己演得得意,台下的人瞠目结舌,一句也不懂,这样的戏剧是无从谈起的。”这些,看来都是话剧创作的常理,但是,出自他的实践感受,就显得分外有力。
  根据舞台、演员、观众的实际条件来写戏,不墨守成规,不生搬硬套,从实际出发,这是曹禺戏剧思想中十分重要的方面。他写《雷雨》、《日出》时,就很注意客观条件。《雷雨》人物少,布景也比较经济,显然是考虑到演员和舞台条件的。《日出》也是这样,特别考虑到观众的审美心理和欣赏习惯。客观的条件对话剧创作形成限制,这自然带来困难;而一个真正谙熟话剧艺术的剧作家,他认识到这种限制并善于克服这种限制,把限制转化为艺术创作的自由。曹禺就是这样一个杰出的剧作家。
  当他谈到抗战戏剧创作时,同样强调编剧不能脱离“舞台”,“演员”和“观众”这三个条件。或者说是“三种限制”。他说:“抗战剧要深入各阶层、各领域,要在各种不同的地方——有时在城里,有时在农村,有时就在街头,有时又在设备相当完善的剧场——做各种演出。因为舞台不同,观众不同,所以同一抗战剧不能到处演出,也不能随地演得有实效。有的同志下乡演戏,演的是有名的、有内容的、有效果的抗战剧,但结果是失败了,觉得那剧本非重写不可。因为城市内所谓‘抗战名剧’,移到乡下,突然失却了它所凭藉的特殊的‘观众’与‘舞台的缘故。”这些,都谈得很精辟,也切合实际。
  关于“编剧的过程”,也是结合他自己的创作体会而谈的。他共谈了五点,第一是材料的囤积;第二是材料的选择;第三是写作剧本大纲;第四是人物的选择和塑造;第五是进入写的阶段。他谈得最有特色的部分是创作的酝酿和构思问题。他把材料的准备同创作灵感的产生结合起来加以讨论。他说,一个剧作家必须“平时不断的收集”材料,决不能凭空创作或是“单靠在报章杂志上取一点材料而加上凭空的臆造写成”作品。他强调“凭一时灵感的激动”是写不出好作品的。他强调“伟大的想象,也是深刻观察体味人生的结果”。但是,他不否定灵感,但“应该设法使灵感油然而生”。怎样才能达到这种“油然而生”的境界呢?他说:“随时随地心内都蕴藏着一种‘鸡鸣欲曙’快要明朗的感觉。这种心理的准备,就需要材料的囤积了。创作的初期过程,正如母鸡孵卵一样。母鸡是每天伏着不动,不见工作的形色,而在蛋壳里小鸡却逐渐形成,终于到一天,破卵而出。……文艺作品的产生,正有同样的‘孵化作用’。”“‘材料的囤积’便是作品孵化中的母鸡工作。积多了各种记忆,它们便会相互影响,激起变动。潜移默化中,稍一触念,有时恍惚若灵魂顿至,充满了生趣的人物和图画,蓦然一幕一幕现在眼前,又亲切,又熨贴的真实,毫不吃力地在笔下涌出,这就是我们的形将成形的小鸡了”。
  这确系他的创作经验之谈。他写《雷雨》从材料的搜集、酝酿到写出来,先后有五年之久。他是亲自体验到材料的囤积和对材料的消化酝酿是相伴而行的。他强调“孵化作用”,强调“潜移默化”是有着深刻道理的。经久孕育,逐渐凝聚,引而不发,最后才能达到呼之欲出。譬如,他说他创作《雷雨》时,最初只是“有一个模糊的影像”,“逗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①在逐渐地孵化过程中,各种影像积累多了,才形成《雷雨》的整体构思。他把材料的搜集和“孵化作用”联系起来,就揭示了创作的奥秘,生活的素材正是在“交相影响,激起变动”中,由生活的真实凝聚为艺术的真实,由生活的原型升华为艺术形象。曹禺的剧作无不是在深厚的生活积累的基础上,经过久久的蕴蓄、孵化而升华为高度的艺术境界的,全然没有先验的概念的东西支配着他。
  关于“材料的选择”,他说:“戏剧的艺术就是选择的艺术”。他强调思想主题对选材的意义,但是他没把思想主题当作纯观念的东西。他说:“主题是个无情的筛孔,我们必须依照主题狠心地大胆地把材料筛它一下,不必要的不合式的材料淘汰去,这样写来,作品才能经济扼要。”他赞成写剧本要先起草写作大纲。他说:“话剧是建筑,不是堆砌。所以也像建筑物一样地需要精确的设计。”他也十分重视人物的塑造,强调写出人物性格的生动的个性。他以为“个性是不易写的,但写到恰好时,是使人心服的。因为个性不止于着重于他与其它同类人的同点,却更着重他的异点的”。
  最后,他对那些热爱戏剧的青年们指出,在伟大的抗战里,应写出对时代有意义的作品。他说:“我们的文艺作品要有意义,不是公子哥儿嘴里哼哼的玩意儿。现在整个民族为了抗战而流血牺牲,文艺作品要有时代意义,反映时代,增加抗战的力量,在这样伟大的前提之下,写戏之前,我们应该决定剧本有抗战时期中的意义。具体地讲,它的主题跟抗战有什么关联。”可以看出,在这段时期里,他倡导写抗战戏剧,而他自己在紧张思索的也是要写出具有伟大时代意义的抗战剧作来。
  他正在紧张地探索着,他正在酝酿着抗战剧作的诞生。他的这篇关于编剧方法的讲演,于1940年1月,作为《战时戏剧讲座》,由重庆正中书局出版,题名《编剧术》。
曹禺传--第十八章 江安岁月
第十八章 江安岁月
  4月间,已是春意盎然了。川江两岸点缀着黄灿灿的菜花,几只木船向着重庆西南方向缓缓地航行。但船上的人们却无心领受这春日的暖意,也无心欣赏这大自然的秀丽景色。
  由于日寇加紧了对重庆的轰炸,国立剧校又奉令疏散。刚刚在重庆稳定下来,才一年多,现在又要来一次大搬迁,到一个偏远的小县城去,师生们是不满意的,但在战时环境中,却也无可奈何了。
  长江自四川宜宾到湖北宜昌的一段,人们习惯称之谓川江。他们要去的江安,距重庆300多里,位于川江的南岸。东边是产名酒的泸州,西边就是宜宾。这确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小城,只有一万人口。城外有一个坝子,城南面有山——南崖,北边是丘陵地带。江安比较富庶,盛产竹器,它的朱点竹子是闻名遐迩的。楠竹、毛竹所制成的工艺品,如竹屏、竹盒、烟盒、笔筒、狮子头竹筷,行销省内外,还出产桂圆、荔枝等。在那时,也可称得起是一个鱼米之乡了。
  一个小小的县城,从重庆来到这里,是显得它太小了,真是个巴掌大的地方。有东西南北的大街,在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可看到四周的城墙,的确是太小了。剧校就设在城西紧靠城墙的文庙里,曹禺的家安置在东街薨庐。
  虽说是个偏远的小城,但却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早在1927年,这里就有了共产党的支部,江安第三中学,是四川省四所省立中学之一,民国初年开办。1927年前就有共产党人在这所中学里活动。1938年建立了中共江安县委,县委代理书记张安国,他们搞起戏剧协社,团结一些党外同志排演话剧,进行抗战宣传,曾经演出过《放下你的鞭子》、《芦沟桥之战》等。江安的老百姓也很喜欢看话剧,中共江安县委对国立剧校迁来十分重视,他们以江安戏剧协社的名义组织欢迎大会,准备演出曹禺的剧作《原野》。
  江安县城演出《原野》来欢迎剧校,使曹禺感到异常惊喜。但他惊讶的是,没料到这样一个小县城竟能排出这样一出难演的戏,剧校的师生也都是这样的一种心情。
  演出的地点,就在剧校所在地——文庙。文庙中的正面是大成殿,供奉着孔夫子的牌位,东西厢房是七十二弟子的牌位。大殿前面就是舞台。演出时,舞台上汽灯高悬,白炽的灯光把舞台照得格外明亮。观众席地而坐。当大幕一拉开,眼前出现了原始森林的布景。那森林是用新鲜的树枝装制起来的,富有生气,这使曹禺感到新鲜。他没料到这里人们竟然有这样的创造性。而演员一出场,一念台词,也使他感到欣喜惊异,他们竟然把《原野》的台词都改为四川方言了。虽然演员的演技不够老练圆熟,但是,那富有强烈节奏感的方言和朴素的动作,令人感到分外亲切。
  这次演出是中共江安县委经过认真讨论并作了充分准备的。扮演仇虎的席明真和扮演金子的演员雷兰都是地下党员,同时,也都是曹禺戏剧的崇拜者。他们通过演出,把他们的心意,把江安县委和人民的热忱献给远道而来的剧校师生,自然,也献给曹禺。当时,曹禺并不了解内中情形,但他看演出时的心情是十分激动的。在这个小城里能找到他的知音,他的心和这小城贴近了。演出结束,他向演员表示道谢,他说,这样的演出太好了,像这样的汽灯,用树枝来作布景,是很适合小城镇演出的。他高度赞扬了戏剧协社的创造性。
  曹禺的家就安置在中共江安县委代理书记张安国的家里。郑秀还留在重庆,他们的大女儿万黛出生不久,不便同曹禺同来江安。
  薨庐,是一个四合院,有一个天井,门外还有些树木,环境清幽。为了使曹禺更好地写作,好客的主人特意把大门楼上的一间阳光充足,但很清静的房间腾出来,楼上还有一间大厅。郑秀来了,住在楼下。
  薨庐的主人,张薨赓老先生是江安的一位名士,清朝末年的中学生,参加过辛亥革命,参加过中华革命党、同盟会,曾在杨森部下当过团长、旅长。他和朱德早年相识,朱德任护国军混成旅长,曾在泸州、江安一带驻防。而张薨赓正在杨森部下任少校副团长。大革命时期,他当过杨森20军的党代表。后来,回到家乡,被选为江安县参议会的议长。这位老先生对曹禺十分尊重,把家里的好房子让给曹禺住,帮助曹禺找佣人,每逢年节总是把曹禺请到家里吃饭,有什么好吃的也送给曹禺。曹禺在江安的日子,一直得到张薨赓和他的儿子安国的照顾。张安国是这样回忆的:万先生来江安时,我当时是中共江安县委代理书记。把万先生安排到我家来住,也是想照顾好他。他写作的地点,是特意给他安排的。在我家靠近大门楼一间清静、阳光也好的房间,他在这里写了《蜕变》、《北京人》。万先生和我的父亲处得很好,两家住在一起几年,感情很深。我的儿子张邦炜,就是万先生给起的名字。我记得万先生临走时,还把万黛要的一个鼓儿灯留给邦炜。我父亲很尊重万先生,逢年过节常在一起聚会。那是一段很令人怀念的岁月。①
  刚到江安,在大城市住久了的人,自然生活上不大习惯,可是师生们的情绪比较高昂,组织宣传,开办训练班,搞得十分活跃。据张安国说:“在这期间,办过戏剧短训班,曹禺亲自任课,举行了开学和结业典礼,我也去参加过,还讲了话。学员有些是地下党员,我的爱人曹继照,还有雷兰、曹永蕾(继照的妹妹,地下党员)、王德勋(也是党员)都参加了这个训练班。县委特地派他们去学习,受过训练就下乡搞巡回演出。万先生上课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像雷兰就考上剧校了,他们不少人都是慕曹禺的名去参加学习的。”但是,未过多久,师生的情绪就低落下来,剧校里有少数人打牌酗酒、做生意,每当曹禺到教务处上班,就碰到这种令人困扰的现象,他内心里很愤懑。
  江安是太闭塞了,远离了大城市,远离了文艺界,成天生活在这狭小的天地之中,未免使有些人感到气闷异常。但是,曹禺却在想着他的心事。早在重庆,他就酝酿着新的创作,他要写一部抗战的戏。如今,这里环境尽管发生着种种腐败苟且的事情,却更刺激着他去写。一出戏,在他的酝酿中逐渐成熟了。他要写一个从南京迁到后方的一个小县城的省立医院的故事。
  战争的灾难并没有磨去他锋利的锐敏感,也没有消却他的热情血性,他那种对现实的愤懑和对未来充满幻想的浪漫情愫,依然像过去一样。他有时未免有些天真,他写《蜕变》,既对国统区的现实表示深恶痛绝,同时,又渴望着它“蜕变”。不仅是这样,他真盼着在战争的烈火中爆出一个新的中国。关于《蜕变》的材料,他曾这样对我说过:我写《蜕变》的材料,主要是在长沙调查得来的。那时,我曾调查了几个伤兵医院,其腐败的内幕是听人介绍的,报纸上也作过揭露。丁大夫的材料,是那时就看到过关于白求恩的报道,在长沙报纸上曾介绍过白求恩,而且像丁大夫这样的爱国的知识分子,我见过很多。至于医院那种腐败的情形,在江安看得太多了。剧校里就有。有些事情如楼上打牌楼下办公,我就见过。我当教务主任,但是办公人员中就有二陈(指CC派的头目陈立夫、陈果夫)的人,做国难生意的人也有。①在另一次谈话中,他谈到丁大夫的创造。
  我写丁大夫的形象,又从丹尼身上取了不少东西。佐临和丹尼夫妇,他们都出身于很阔气的家庭,在上海,他们住在颇讲究的花园洋房里,条件十分优裕,但是他们在抗战爆发后,毅然离开上海到大后方,宁可住在潮湿的地下室里。当时,丹尼那种爱国热忱,至今仍鲜明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①从天津逃出,辗转武汉、长沙,又从长沙到重庆,到江安,在这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他既看到像徐特立那样令人敬佩的共产党人,也看到了在抗战的大变动中的“动摇分子,腐朽人物”。他既为抗战这伟大事业感奋着,激励着,同时,也被那些反动腐败的现实所煎熬着,气闷着。他希望在这抗日的大变动中产生一种“蜕变”,像生物界的昆虫一样“在生长过程中需要硬狠狠地把昔日老腐的躯壳蜕掉,然后新嫩的生命才逐渐长成”。“只有忍痛蜕掉那一层层腐旧的躯壳,新的愉快的生命才能降生”。他渴望着“新的力量、新的生命由艰苦的斗争酝酿着、孕育着,欣欣然发出来美丽的嫩芽”。他希望写出“在我们民族在抗战中一种‘蜕’旧‘变’新的气象”。②江南的雨季是令人厌烦的。连绵的阴雨,墙纸都发了霉,木器家具上都是潮腻腻的。曹禺的胃病犯得很重,有时疼得难以忍受,他用手按住胃部,仍伏在案上写作。一边写,一面油印,一面排练:曹禺在写,张骏祥就组织师生排演。一旦他投入写作,他就又什么都置诸脑后了,间或休息一下,透过窗子望去,溟溟镑镑的天空斜吹着清冷的细雨,凄厉的风声过后,树枝瑟瑟发抖,一串雨滴急速地流下来,他的胃疼得更加厉害了。
  为了减轻病疼,他就躺在藤椅上写。他的一个学生季紫剑专为他做了一个可倚在躺椅上写字的写字台。他怕耽误排演的进度,就干脆把季紫剑同学请来,同他住在一个屋里。他一面口授,季紫剑一边记录整理,一面便刻写油印。写《蜕变》真像是一场战斗。张骏祥以他那善于科学组织的才能拼着劲地工作着。曹禺写完了,他也排完了。在这期间,他和张骏祥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张骏祥这样回忆到:“在清华时,我比家宝高两个年级。我到美国留学之前,曾到南京,余上沅就要我写信给曹禺,请他到南京剧校来,他来了。我们真正熟悉起来,是我从美国回来,在江安这一段。那时,几乎整天呆在他的家里。我刚从国外回来对国内的政治形势、文艺界情况不了解,都是他给我介绍的。哪个进步,哪些人是国民党,都是从他那里知道的。当然,更多的是谈戏剧,我回国后排的第一个戏《蜕变》,就是他赶写出来的。”①
  《蜕变》同他过去写的几部戏有所不同。他的《雷雨》、《日出》和《原野》都是悲剧,而《蜕变》则不是悲剧。在人物塑造上,过去的几部戏里有他同情的人物和鞭笞的人物,但却没有他歌颂的英雄人物,而《蜕变》可以说有他倾力歌颂的英雄形象。故事发生在一个小县城内撤退到后方的省立医院里。从第一幕开始,作家展现的是这所医院的腐败而杂乱的景象,从院长起,就不把救死扶伤作为己任,而是同当地士绅鬼混,打牌酗酒,互相勾结做“国难生意”。院长秦仲宣用人办事全凭他的喜怒,奉迎拍马的便得信任,否则,就只能混吃等死。谁要认真负责,反而遭到申斥。因此,这座医院像一架上锈的老钟,公事无法推动,坏人为非作歹,好人情绪消沉。因循懈怠,苟且偷安。“抗战只半年,在这个小小的病院里,历来行政机构的弱点,俱一一暴露出来,迫切等待政府毫不姑息地予以严厉的鞭策、纠正和改进”。就在这时,上级派来一位“贤明官吏”、视察专员梁公仰。他是“奉了中央命令,要把这个医院重新改组。公务员们负责的,继续工作;不负责的,或者查办,或者革职”。他暗地查访了三天,发现了医院的弊端。他把官僚院长秦仲宣赶跑了,把胡作非为的庶务主任马登科下了狱,来了个彻底改革。不到三年的时间,使它成为一所规模宏大的伤兵医院。“今日的干部大半是富有青年气质的人们,感谢贤明的新官吏如梁公仰先生者,在这一部分的公务员的心里,已逐渐培植出一个勇敢的新的负责观念”。如爱国的丁大夫,本来不满这里的腐败而执意离去的,而在梁公仰的感召下坚定地留下来,忘我地为抢救伤员而工作。她既是一个忘我献身的医生,又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这是一部揭露腐朽,催促新生,鼓舞人们抗战的戏。《蜕变》的遭遇,是曹禺所未能料到的。他满以为写一部鼓舞抗战的剧本,公开上演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是,《蜕变》的演出却受到国民党当局的百般刁难。
  由曹禺、张骏祥带着剧组到重庆去演出。真像是一次庄严的出征。
  几只小木船载着剧组顺川江而下,在波涛汹涌的大江上,小船时而为波浪掀起,时而跌下。船夫们小心地驾驶着,绕过险滩,避开礁石。弄不好,便会船毁人亡。就是在这样风波险恶的航行中,他们还抓紧排练,挤在小小的船舱里对台词。夜晚船停靠在码头上,他们还躺在船板上体验着各自角色的心理和动作。整个剧组热情高涨极了。
  但是,一到重庆却遭到冷遇。从很远的地方来到重庆演抗战戏,可当局连演员住处都不给安排,只能住在歇业的澡堂里,又只能睡地铺。吃、住、排演场分散在三个地方,每天来回奔跑。一边排练,一边联系演出剧院,一边赶作布景。好不容易把戏院租定了,海报也贴出去了,国民党当局却提出要审查。张骏祥回忆说:“《蜕变》公演,国民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不许演出,戏票已经卖出去了,余上沅奔走,还是要审查。提出十几个地方要修改,曹禺不干。最后由余上沅改了几个地方,才勉强让演出了。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此后大显淫威,就是由《蜕变》开始的。”①参加审查的,除了潘公展,还有张道藩。那些检查官老爷们,像狗一样拚命嗅着,他们提出要修改的地方,一是质问为什么剧中的后方医院要写成是“省立”的,这样写是不是要影响政府;二是为什么院长的小老婆要叫“伪组织”,当时汪精卫已投靠日本,在南京组织起伪中央政府,蒋介石和汪精卫暗中勾结,检查官老爷以为这是影射蒋汪勾结;三是为什么丁大夫的儿子丁昌要唱《游击队之歌》;四是最后一幕丁大夫在欢送抗日伤兵病癒后重返前线时,把一个伤兵送她的红肚兜挥舞着,问为什么这肚兜是红色的?还有,潘公展问,为什么医院里不挂蒋委员长像?为什么末了让丁大夫说“大都克服了”?这一系列的质问、强迫修改的无理要求,使得曹禺十分气愤,可以说,他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地听到这种无理的指责,这不仅使他感到蒙受侮辱,更使一个充满正义感的作家的创作尊严遭到侵犯。他义正词严地回答他们说:丁大夫为什么说“大都克服了”?“大都”是北京,收复北京有什么不好?就是把日本人赶走了嘛!这是我的希望。
  丁大夫摇红旗?她哪儿有红旗呀!那是丁大夫治好了一个小伤兵,他祖母感激,送给小丁大夫的一个红肚兜,是乡下人的小意思,保护肚子不受凉,历来兜肚都是红色的,不用别的颜色。这是风土人情,为什么要改?
  曹禺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潘公展虽然表面上还装出一副客气的样子,但仍然坚持要他修改。曹禺就毫不客气地说:“戏怎么写?作者最有权利,到底是你们懂戏?还是作者懂戏?写戏还得听我们的!”
  经过反复的较量,做了一些小的修改,终于在重庆公演了。正如沈蔚德回忆中说的,“经受住风霜之后的花朵是会更鲜艳的,它受到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这首先是由于它符合时代要求,鼓舞了人民抗战救国的热情。其次,它是曹禺同志继《雷雨》、《日出》、《原野》之后的一个新戏,也是一个思想性艺术性都较高的好戏。再加上张骏祥这样一个好导演的艺术再创造,更使这戏生色不少。至于演员,除少数青年教师外,主要是剧专高班同学,不同于专业剧团的演员,但是由于抗战热情高涨,态度严肃认真,博得了观众的好评”。①《蜕变》是抗战初期涌现出来的一个比较成功的剧作,它被许多剧团演出,既有专业剧团,又有业余剧团,它的演出效果是极好的。1941年,上海苦干剧团的演出尤为激动人心。据记载:“第一场演出,就引起全场爱国热情的高涨,台词不断为雷动的掌声所中断。剧终以后,连续谢幕三次,很多演员和工作人员都在后台激动得流了泪。《蜕变》的演出,经过整整一个月连续满座以后,到11月12日孙中山先生诞辰这天,观众的爱国热情出现了新的高潮:当结尾剧中人丁大夫向抗日战士讲话时说到‘中国,中国,你是应该强的’时候,池座里大声地喊出了爱国口号,一时整个剧场都沸腾起来。闭幕以后,观众还不断鼓掌,许久都不愿意离开剧场。这种情形,当然不能不引起租界当局的注意,到第二天,工部局就横暴地对《蜕变》发出了禁演令。”①由此可见,《蜕变》是多么真挚地反映了广大群众的爱国心声,又是怎样热烈地鼓动起群众的爱国热情。但是,《蜕变》的演出效果同对它的批评,是有矛盾的:一方面是强烈而激动人心的演出效果,一方面却又是来自批评家一些责难,当然,也有赞赏。如最早的关于《蜕变》的一篇评论,是谷虹的《曹禺的〈蜕变〉》。他说:“从《雷雨》到《蜕变》,作者所走的道路是进步的,在主题上,从《雷雨》的描写家庭的悲剧,以至《日出》描写的社会悲剧,以至《原野》的对于人性的发掘,以至《蜕变》中新人的产生,已是逐渐进入了正确性和积极性。在《蜕变》里,剧的冲突,已不仅是登场人物相互间的冲突,而是一种新旧之间的冲突——一种蜕旧变新的冲突;在技巧方面,也从《雷雨》的纤巧,《日出》的纷杂,《原野》的粗野,而达到《蜕变》的简朴有力。所以,我们可以说,《蜕变》是曹禺创作路程上的一块新的纪念碑。”同时,他又在“典型环境”刻画上提出批评,以为“作者向我们显示这医院的蜕变,是由于少数贤明官吏的事,他过分强调了梁专员个人的英雄作风,这是本无不可的”;但是,“应该指出产生这个英雄的历史背景。这样,才可以使得我们的英雄不会成为神话。所以,人的因素和历史的因素应该互为结果。作者有机的配合,才能够正确地把握它,这便是所谓‘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的问题”。因此,他进一步指出,由于“作者没有把握住典型的环境,以致所创作的新人物,也成为不真实的了”。“尤其是梁专员这个人物的性格,都不是现实的”,“令人有‘苍龙图再世’的感觉”。但是,谷虹肯定了丁大夫的形象,“在现实中虽然很难看到,但作者大胆地把她当作一个指导性的典型而提出,这一点我们完全赞同”。总之,他认为《蜕变》“是我们抗战中最成功的一部作品,虽然它存在着一些缺点,但并不足以损害其艺术价值”,“在技术上,我们抗战中的许多剧作,还没有出于其右者”①。继之,便是胡风的《〈蜕变〉一解》。他说:“在《蜕变》里面,作者曹禺正面地送出了肯定的人物。这不是说他的别的作品里面没有送出肯定的人物。但只有在这里,他的肯定的人物才站在作品构成的中心里面。更重要的是,只有《蜕变》里的肯定的人物,才正确地全面地和现实的政治要求结合。或者说,向现实的政治要求突进。作者的艺术追求终于和人民的愿望所寄托的政治要求直接地相应,这就构成了剧本的感染力的最基本的要因。”但是,他的笔锋一转,便指出“作者所用来表现政治要求的,是一个最突出的问题——伤兵问题”,而作者“所选取来面对着这个严重的大问题的人物,又是一个孤单单的女性”,那就是丁大夫。“作者也使她得到了胜利,但他却用的是只手扭乾坤的方法。那就是‘喜从天降’的梁专员的出现”。他认为“这位梁专员,虽然带着形象的面貌,但与其说他是一个性格,还不如说他是一个权力的化身……由于梁专员,围绕着她的一切都化腐朽为神奇,于是,由污暗走到了作者所设想的紧张热烈,再走到了庄严光华的境地。作者不仁,把这位梁专员当作替他卸去历史负担的刍狗,廑还肥降娜宋铮降谌坏谒哪唬绕涫堑谒哪唬蛡I促地容身无地,因为,作为权力的化身的他的存在,已经不能再有作用了”。最后,胡风说:“就这样地,作者完成了他的主题,实现了他所企图的‘蜕’旧‘变’新的气象;但可惜的是,这个崇高的人格同时也就凌空而上,离开了这块大地。她实际上并没有走过历史的行程,在这‘蜕’旧‘变’新的过程里面,她终于成了一个依命运安排的弱者”。他说,作者“天真地把一个‘大团圆’赠给了观众。
  胡风的批评尽可能以同作者保持理解和体察的态度和心情,把它的尖锐的批评结合在一种知痛着热的文字里。他说:“但我们自信并非不能理解作者。他经验了苦痛、兴奋和希望,这淤积起来就使他有了创造梦境似的心情。能够创造光明的梦境者,恐怕非得有向善者善良的心地不可。如果不嫌冒昧,那我就还要说,我们也都有过多多少少类似的经验的。不过,梦虽然可能是现实人生的升华,但并不是一切梦都会伸入历史发展的方向。我们知道艺术创造到底是统一在历史进程下面的人生认识的一个方式。在别的作品里面,作者在现实人生里面瞻望理想,但在这里,他却由现实人生向理想跃进。但据我看,他过于兴奋,终于滑倒了。”他还说:“我们有权利指出这个剧本的反现实主义的方向,但我们也尊重作者的竟然抛弃了现实主义的热情,以及由这热情诞生的创造的气魄。因而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读者或观众能够原谅夹杂在这作品里的人为匠心的杂质,和‘善恶到头终有报’的最卑俗的宣传主义成分(虽然作者的着眼点大概是为了表现丁大夫的人道主义的仁者的性格)”。最后,他说:“梦,也是好的,因为它是希望的变形。但从梦里醒来以后,我们应该保存的仅仅是它给与我们的热力和被它洗净过的心灵,用这来更坚强地对待赤裸裸的现实的人生。”①
  在胡风这篇读来虽有些晦涩,但却不乏诗意热情的文字里,也许对作者显得有些苛刻和挑剔,但确有着他深刻的艺术见地。
  也许胡风加于《蜕变》的“反现实主义”有些过分刺激了,便有署名菊人的《“反现实主义”的〈蜕变〉?》,刊登在《文艺先锋》第2卷第4期上。菊人提出质疑说:“我以为剧作者没有把梁专员这一人物把握好是事实,它留着‘概念化’的痕迹,但这不能说是《蜕变》一剧便成为‘反现实主义’的。”稍后,葭水写了《〈蜕变〉观后》,为之辩护说:“要创造一个崇高而又逼真的人物,抑又何难!学者们曾经说,假如耶稣不真有其人,那么凭空虚构出这样一位人物来的,这耶稣的创造者,是非比耶稣还要伟大的一位人物不可。在《蜕变》里,有梁专员、丁大夫、丁昌那样老中小三辈的男女崇高人物。我们除了说作者曾以伟大的思想培养他自己的精神而后,又以思想作为食粮赠以观众,而外,还有什么可说?尤其是我们这些沦陷久矣、一向腐肉臭鱼树皮草根什么都吃的人,这乐是多大呢?”①还是夏衍更能体察作者,也谈得比较客观些。他说:“那时候正是一个爱国热潮奔腾澎湃的时代,善良的、充满着爱国热情的作者,谁不对祖国的前途乐观,谁不坚持秦院长和马登科之流必须‘蜕变’!在当时,谁不和他一样天真?他还接触到蜕变的旧壳,当时有许多人甚至认为抗战一开始,这张壳早已简单地脱掉了呢?”②他还说,《蜕变》的第一、三幕,可使人联想起果戈理的《钦差大臣》,称赞了《蜕变》的喜剧艺术的创造。在抗战初期,揭露抗日运动阴暗面最早的,是张天翼的小说《华威先生》,而话剧就当以《蜕变》为首了,而他那燃烧着喜剧性的愤怒的揭露,是真实地接触到了国民党反动统治机构的腐朽本性的。的确,作家当时还不可能认识到,要真正的“蜕”旧“变”新,必须打碎整个反动国家机器,才能诞生一个新的中国。但是,就其梁公仰、丁大夫的塑造来看,作家的浪漫主义激情,以及他塑造这些人物的艺术经验,也是不可全然加以抹煞的。呼唤新人的诞生,呼唤一个新的中国,对于曹禺的创作道路来说,已向前迈进了,并提供了新的东西。洪深曾说:“如果我们打算推荐十部必须阅读的抗战剧本的话——如果自己限制数目,不使超过十部的话”,那么,《蜕变》就是其中的一部。①
  《蜕变》脱稿之后,便接到昆明国防剧社的正式邀请,约曹禺去昆明执导《原野》和《黑字二十八》。
  据当时国防剧社的负责人李济五回忆:“有一天凤子和孙毓棠到民国日报社来找我说:‘你主持的国防剧社底子厚,有经费,有人力,为了很好地开展话剧运动,为抗日多做一些宣传工作,我们可以请万家宝(曹禺)来昆明导演几场话剧。’我很惊讶地问凤子:‘当真吗?你们确有把握能把万先生请来吗?’凤子说:‘怎么没有把握,我们和他是很好的朋友,如果你同意,只要以我和闻一多、吴铁翼(国立艺专校长)三人的名义写信给他,他就会来的。’”②,李济五请示了他的上级龙秉灵。龙秉灵对话剧不感兴趣,但他对曹禺是闻名已久的,便立即答应了。于是,先由凤子、闻一多和吴铁翼联名打电报给曹禺,同时由国防剧社正式发出邀请电报,而实际上在暗中发起动议和支持的,是当时西南联大的地下党组织。曹禺还曾经收到闻一多先生的信,信中说:“现在应该是演《原野》的时候了。”间一多还说,演出《原野》就是要斗争要反抗,他要亲自为《原野》进行舞台美术设计。
  曹禺是很高兴的。闻一多是他的老前辈,还在清华读书时,他就读过先生的《红烛》和《死水》,而先生的学问更是他所敬佩的。孙毓棠更是老同学老朋友了。他很快就复电接受邀请,国防剧社接到曹禺的回电是1939年7月10日。
  7月13日,曹禺乘欧亚航空公司的飞机由重庆直达昆明,李济五等人早已迎候他的来临了。李济五说:“从舷梯走下一位30岁左右的青年,身穿一件灰色长袍,手提一只藤箱。我迎上前去问:你是不是万家宝先生?他答我就是。我也作了自我介绍,我想不到这么有名的剧作家竟是这样朴实谦逊,于是便陪同他下榻于西南大旅社。第二天由龙秉灵设宴为曹禺洗尘,凤子、孙毓棠、闻一多和我作陪。”②曹禺是中华全国戏剧界抗敌协会的理事,因此,昆明分会也召开了欢迎会。曹禺在欢迎会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希望全市的戏剧工作人员团结起来,为迎接抗战的胜利演出更多的戏。紧接着昆明艺师戏剧科的毕业同学,在云南服务社举行座谈会欢迎曹禺,同学们早就敬佩这位戏剧家了,每个同学都把曹禺的剧本拿来请他签字题词留念。
  从重庆来到昆明,犹如从蒸笼里跳出,进入一个凉爽宜人的世界。虽说正是夏天,而这里像是春天一样,阵雨过后,甚至寒气袭人。到处都可看到娇艳的鲜花,到处都是葱翠的树木。
  为了工作方便,他从西南大旅社搬到华山南路的南京旅社。这里离凤子和孙毓棠的家很近,她们住在青云街洋槐巷4号,每天就到她们家里研究排演事宜,有时闻一多先生也来参加。《原野》由曹禺导演,孙毓棠任舞台监督,闻一多和雷杰元任舞台设计。
  在挑选角色上,曹禺颇费心思,经过反复研究,决定由凤子扮演花金子,汪雨饰仇虎,李文伟饰焦大星,樊筠饰焦母,黄实饰白傻子,孙毓棠扮演常五。《原野》角色不多,还比较容易安排;当决定演出《全民总动员》时,就比较复杂了,需要四五十名演员。为了更好地排演,便决定成立导演团,由曹禺、孙毓棠、王旦东、陈豫源共同导演。演员在联大剧社、云大剧社、艺术师范学院剧社中挑选。主要演员有凤子(饰玛莉)、孙毓棠(饰邓疯子)、曹禺、关媚如(饰扬兴福)、陈豫源(饰夏晓仓)、马金良(饰沈树仁)、谢熙湘(饰电灯匠)、王旦东(饰孙将军)。龙显球担任了这两出戏的场记。
  在排练《原野》之前,曹禺逐个地找每个演员谈《原野》的创作企图以及人物性格塑造的要求。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旦投入工作,就像变了一个人,全力以赴。排练场就在长春路的雅集社,他每天很早就赶到排演场,如同坐阵的将军,是从不迟到的。据龙显球回忆:“曹禺当时已是名作家,但态度寓严肃于和蔼,令人感到可亲可敬。他个子不高,身穿灰色长衫,袖口翻出雪白的衬衣,风度潇洒俊逸。排练工作紧张严肃,休息时虽谈笑风生,却无嬉戏无聊的打闹。每个人(包括导演、演员、场记、剧务)都集中思想于剧本再创造的琢磨之中。在初排步位时,全场鸦雀无声,只听到导演T.lwe,D.one,W.thgee(指桌、门、窗的位置)的指示声。”①他仍然保持着他导戏的老作风,既重视启发、诱导,使演员进入角色,更重视示范,一丝不苟地具体要求。有时为了一个动作,一段台词,不知要反复多少遍,即使像凤子这样的演员也不例外。他对自己也同样严格要求,排《黑字二十八》时,他扮演扬兴福,排到沈树仁打杨兴福的嘴巴,扮演沈树仁的马金良,总是不好意思打,不忍心打,这样,打得就不真实。曹禺就很不满意,他要求马金良一定得带着真情实感来打,要求他不要有任何顾虑。他认为演戏就要演得真实才能产生艺术感染力和可信性,搀假是不行的。在曹禺一再敦促下,马金良终行于进入角色,重重的一记耳光,打得曹禺牙根渗出血来。马金良心情不安了,但曹禺却感到十分满意。在排演场上,他有一种令人可信赖的力量,不是压服,而是对艺术高度严肃和认真所产生的威信,使演员们不敢有所怠慢。排《原野》时,焦大星和仇虎相遇的一场戏,扮演焦大星的李文伟总是把握不住艺术分寸,有些拿不准,动作缺乏真实感。曹禺就要求他一遍又一遍排,弄得李文伟汗流浃背,直到达到最佳境界为止。
  这种一丝不苟的作风,给演员们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这是他第一次导演《原野》,他把导演的重心放在如何把人物的复杂心态表演出来,着眼于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他要求演员不得夸张,特别是仇虎这样一个交织着复杂内心矛盾的人物,要在细腻而真实的表演上下功夫,于真实的表演中揭示仇虎的深层意识。
  他同闻一多先生在研究《原野》的舞台设计时,进行了充分而深入的讨论。据李济五回忆说:曹禺和闻一多先生真是一见如故,我曾亲自看见他们在孙毓棠、凤子家里讨论舞台设计的情景。在设计焦母家里摆什么桌椅时,先是曹禺说明他的创作意图之后,闻一多先生思索了许多,叼着烟斗,还用手比划着说,焦家堂屋的桌椅必须给人以里massiveness(就是沉甸甸的意思)的感觉。曹禺当时就表示完全赞成闻先生的看法。《原野》每一幕的舞台设置,闻先生都同曹禺共同研究,画出平面图后,还制成模型征求大家意见,经过修改,最后才正式投入制作。闻先生一丝不苟,曹禺也是一丝不苟,因此,在共同的艺术追求之中,他们合作得很好。可以看出,曹禺对闻先生是十分敬重的,而闻先生对曹禺也是很尊重的①。
  的确,曹禺为闻一多先生的工作精神感动了,闻先生为这次演出付出了他的心血。闻一多在美国留学期间曾经学过舞台美术,他在绘画方面也有着杰出的才能。有一次,在孙毓棠家里研究演出事宜,他把一叠水彩写生画拿给大家看,这些画都是西南联大从长沙迁到昆明的路途中,经湘西陵辰溪等地所画的风景画,曹禺惊异先生的艺术才能。这次,为《原野》做舞台设计,可以说是他留美回来第一次把他的美术才能发挥出来。他紧紧地掌握着舞台布景必须服从整个演出的原则,在舞美设计上采取虚实结合,并运用了某些抽象的画法。在灯光下形成焦点透视,把大森林的阴森而恐怖的神秘气氛表现出来,增强了剧本的表现力,能够更好地表现人物的潜意识,也能更好地逗起观众的情绪。构思新颖,使曹禺赞赏不已。更使曹禺感动的,是闻一多先生亲自绘画布景。看到他一个人蹲在地上熬胶水,调配颜料,把长袍一撩,守着一张大画布画起来,一张布景有时要画一两天的工夫。这些,给曹禺留下深刻的印象。一个学者、诗人,那样精心地同他们合作,为了艺术创造,从不拒绝小事,这又是怎样一种难得的宝贵的精神!因之,曹禺对闻一多先生怀着深深的敬爱。
  尽管排练忙,曹禺也不改变他读书的习惯,一有空暇,他便把书本捧起来。他是带着一部英文的《复活》来昆明的。清晨,他很早便到排演场来了,有时大家还没来,他就坐在沙发上看他的《复活》,沉浸在《复活》的情景里。有一次龙显球看到曹禺正在读书,没敢打扰他,“静静地坐在一边,正在观察他面部肌肉的微微颤动所显现的他内心里的激动。他突然抬起头,问我的年龄和理想,他觉得我年轻,鼓励我要刻苦学习。谈话转到人生问题上,当谈到《复活》,谈到托尔斯泰,谈到国家、社会时,似乎有多少痛苦和不安折磨着他,两眼里浸润着泪水,他热烈的情感使我感动而思想怅惘,但也充满希望。”①从1939年8月14日起,《原野》在新滇剧院正式公演。公演的广告在昆明几家报纸登出后,票子很快抢购一空。尽管开场的几天,昆明每天都是大雨滂沱,但仍然天天爆满。《原野》演到9月3日,共演了九天。从9月4日起,上演《全民总动员》,原拟演出九天,但各界欢众纷纷来信要求继续演出《原野》。国防剧社看到曹禺和几位演员太辛苦,不准备再演《原野》了,但曹禺、闻一多、凤子等看到这两个戏获得观众欢迎,感到盛情难却,不能辜负观众的热情。于是,《全民总动员》演了五天,就又换演《原野》。连续演了七天,在观众强烈要求下,又续演了两天,直到9月17日才结束。两出戏共演了31场,场场满座。有一次,观众为购票与检票人员发生了口角,检票人员打了观众,曹禺知道后,马上前去调解。他含着泪水向观众赔礼道歉,并且马上解决了座券问题,使观众看上了戏。按照李济五的说法,这次演出“在云南话剧运动史上可算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凤子在这次演出中感触尤深。她扮演的金子获得成功。开始,曾有人劝她不要接受这个角色,因为,在别人看来她的性格柔和,外形又纤弱,不宜演这样一个“风骚泼辣”的角色。她曾演过四凤、陈白露,如今又来尝试这样一个角色,未免有些惶惑不安。但是,她的决心很大,越是自己没有演过的,她越要试一试。曹禺是很欣赏她这股劲头的。对于她,曹禺也未曾念及她是老朋友,是名演员,就放松要求。在曹禺同她的共同努力中,她终于演出成功了。那些曾经提心吊胆的朋友们跑到后台来向她祝贺:“你在舞台上我们真认不得啊!”“你这样一个好性子的人,怎么能使得出那样的脾气来?”她自己也深有感触地说:“我不相信,由于外形或性格的‘不合’,就可以扼杀一个演员的舞台创造和她的艺术前途。舞台艺术到底不是在台上表现自己的一种Show啊!”①一个好的导演,好的剧本,能够把一个演员的内在潜力调动起来,使他重新认识自己,估量自己;而一个好的演员也会在一个好的导演的引导下,把他的才能发挥出来。在彩排的时候,凤子就感到“排一个戏想达到一个相当的水准真是不容易”,其间,导演又该付出多少心血啊!
  连续的紧张的排练,难得休息。但是,每当工作了一夜,从排演场出来,走在翠湖边上,晨曦洒在湖面上,阵阵清爽的凉风拂面而来,从林间传来小鸟的鸣叫,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创作的愉快。或者在演出结束,到劝业场去吃甜食馆,也是极大的报偿和休息。昆明可去游玩的地方很多,但曹禺只到过西山,还逛过一次华亭寺,到温泉洗过一次澡。
  他挤出时间来和戏剧界人士交换意见,去过金马剧社,参观社员的活动,还去看了艺师校友演出的《抽水马桶》。
  国立剧校开学了,他得赶回江安,那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他。临行前,“国防剧社”邀请昆明戏剧界人士在金碧餐厅举行宴会欢送曹禺。他在宴会上说,这次昆明之行,十分愉快,感谢同行的合作。他表示有机会再来昆明和大家合作演出。
  凤子对这次曹禺来昆明导演两出戏有一个评价,她说,这次演出“对于昆明的剧运留下了一些好的影响,首先是戏剧界这样大规模的合作,说明了话剧界的团结不是不可能。其次,由于人力物力的集中,使得戏本身的效果,提高了水准。此外,在社会效果上,因为学者们也参加工作,这给当地的绅士们一个新的观感。同时,不仅激发了更多的青年从事戏剧工作,而且为爱好戏剧工作的青年们,开拓了一条比较自由易进的路。”①
曹禺传--第十九章 海内存知己
第十九章 海内存知己
  抗日战争进入了相持阶段。
  汪精卫投降日本,在南京成立了伪中央政府。蒋介石也开始了反共活动,1939年6月发生了“平江事件”,国民党军公开袭击平江新四军留守部队。1940年10月,国民党反动派以何应钦、白崇禧的正副参谋总长的名义致电朱德等人,强迫命令八路军、新四军在一月之内集中于所谓“中央指示案”指定之地区,从而掀起了反共高潮。在全民抗战中,国民党反动派始终未放弃对共产党和爱国进步力量的扼杀镇压政策,不过,现在已由隐蔽变得公开了。
  国立剧校,尽管远离重庆,但国民党还是没有放过这个小小的学校。他们把一个叫张秉钧的人派来做训育主任,此人是陈立夫、陈果夫所谓CC派的特务。剧校早就有共产党的支部,如方琯德、蔡松龄、刘厚生都是党员,迁到江安,剧校党支部归由江安县委领导。这些热血青年,一方面领着学生同国民党进行斗争,同时,也爱护着老师,遵照党的指示,团结老师,帮助老师。曹禺正是他们所敬爱的老师,也是他们保护的对象。
  曹禺同这些年轻人在一起是十分愉快的,他喜欢这些学生,学生也敬爱着他。
  “万老师是最没有架子的。”这是学生对他的评价。他常同学生们一起散步。江安虽没有什么名胜古迹,但春天来了,田野尽是惹人喜爱的菜花,金黄万点,令人心醉。而绿油油的稻田,更使人心旷神怡。在川江边上,师生间谈笑风生。江风徐徐吹来,荡入胸怀,给人以无限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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