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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的雪》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

_8 邦达列夫(苏)
  “不可能!侦察兵不可能在那个弹坑里,不可能离德国人这么近!一定是别的地方有另外两辆装甲运输车,而不是这两辆!……”
  序兹涅佐夫以为一定是搞错了方向,跑错了地方,拼死拼活地爬到这里,力气都白花了。他听到德国人在两百米外发动坦克,依旧感到胸口发痒,但拿不定主意,不敢命令大家向弹坑作最后的猛冲。他强制自己下了另一道命令:“乌汉诺夫,匍匐前进。你先去弄弄清楚,究竟是不是这个弹坑。要不然,碰上弗里茨可就麻烦啦。”
  “好象是这个弹坑,中尉。”
  “你去看看,我们在这儿等着……”
  ‘是,去看看,中尉。”
  乌汉诺夫二话没说,离开了装甲运输车,向前爬去,只见他那宽厚的背脊逐渐消失在飞舞的风雪中。库兹涅佐夫为了防备万一,立即把冲锋他的枪托紧夹在腋下,脱下手套,用快要失去知觉的手指找到了护圈,摸到了坚硬的扳机,肩膀则紧贴在装甲远输车的车帮上。
  “如果我们搞错了方向,我就把鲁宾和乌汉诺夫留在这里,自己去找弹坑……是我把他们带到这儿来的。我再也不能让任何人去冒险了……”库兹涅佐夫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前面那个白色的土堆很可能是德国人战斗警戒队的前沿战壕的胸墙,库兹涅佐夫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高度紧张,眼睛紧盯着在风雪中爬行的乌汉诺夫,观察着后者的一举一动,准备一旦德国人从壕沟里开枪,他就用冲锋枪火力掩护乌汉诺夫。在两颗照明弹前后相隔的几分钟时间里,周围突然变黑,令人昏眩,乌汉诺夫也就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一片突然的、奇异的寂静好象朝他头上猛压下来,使他打了个寒噤。不久,镇子上空又升起一颗照明弹,照出了一片明亮、光滑的雪野,下游吹来的风摇撼着草原上的灌木,前面那个蠕动的白影不见了。这时,镇里的发动机停止了轰响。
  “鲁宾,你看甩乌汉诺夫吗?看得见吗?”
  “中尉,怎么变得这样静啊?他不见了,不见了,好象失踪了,”鲁宾喘着气,微微欠起身子,把他那张冰冷的、神色不安的大脸凑向库兹涅佐夫,说:“会不会给他们抓去了?啊?中尉……”
  但是,就在这时候,从灌木从间簌簌作声的风雪中,从照明弹熄灭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的、急促的叫喊声,象是欢呼,又象是召唤。
  “过来!……过来!”
  “鲁宾,前进!”库兹涅佐夫命令道,他也不管“过来”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是危险,还是成功——只觉得背上打了个寒战,就抓紧五秒钟的黑暗间隙朝乌汉诺夫呼唤的地方奔去。
  鲁宾背上冲锋枪,跟着也冲了过去,在库兹涅佐夫背后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第二十二章
  师部侦察兵很晚才回来,刚走到半路,战斗突然打响了。他们措手不及,只好在这个离山沟约一百米的大炸弹坑里隐蔽起来。当时轰炸刚刚结束,这个弹坑张着可怕的黑洞洞的大口,还在阳光照耀的白茫茫的草原上冒着烟。德军坦克从山沟里冲出来,绕道弹坑,爬上了高地。两辆装甲运输车在离它仅几米的地方开了过去。这时,我方炮兵连便向它们进行反射,很快就击毁了这两辆装甲车……
  库兹涅佐夫和鲁宾冲到弹坑旁,看见坑沿的积雪下堆着一团被炸弹翻出来的泥土,乌汉诺夫正在又深又暗的弹坑底下忙碌着。
  库兹涅佐夫不知道侦察兵是否在这里,是否还活着,心里很着急,就从陡坡上跑下去,气喘吁吁地问道:“都活着吗?”
  “这儿有两个……”乌汉诺夫说。
  昏暗的弹坑底下,有两个白糊糊的身体死死抱在一处。乌汉诺夫蹲在旁边,使劲扳着他们的肩胳,想把两人拆开。可是他白费力气:两个身体象焊在—起似的难解难分。奇怪的是,这两个人都还在微微地呼吸,其中一人穿着雪地伪装衣,风帽上满是毛茸茸的霜,嘴里还在冒热气。他朝马汉诺夫翻动着眼隔,眼睛上积满了霜花,看去简直不大象眼睛了,他那毛毛虫似的一对粗眉毛颤动着,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哑的声音:
  “松开手,小伙子,松开手!……我们是自己人,俄罗斯人!你感觉到吗?喂,看看我吧,小伙子!……”乌汉诺夫竭力向他说明。
  “真奇怪,我们一个穿伪装衣的抱住一个德国人!想得到吗?”鲁宾困惑不解地说。“你瞧,他们还有气呢!真他娘的怪事!”
  “那一个是弗里茨,”乌汉诺夫说。“中尉,你瞧他!”
  库兹涅佐夫到这时才勉强区别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我方侦察兵,另一个是身体相当魁梧的德国人,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早已冻僵了。德国人的皮帽上和大衣绒毛上都粘满了粗盐似的白白的雪珠,带着皮手套的两手反背在身后,苍白而消瘦的脸有一半藏在毛领子里,嘴里没有塞东西。德国人感到身边有人,喉咙里就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脸颊在雪上擦着,但他那老虎狗似的突出的下 却动也不动,一根根的冰刺象长长的、湿漉漉的小胡子从鼓得老大的鼻孔里翘出来。
  “喂,小伙子,把手松开!……我们是自己人,懂吗?是来找你们的……”
  乌汉诺夫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把被侦察兵抱得紧紧的德国人拉开了。
  侦察兵轻轻地呻吟起来。看来,他从背后抱住俘虏已经好几个小时,竭力想以此保持彼此身上最后的一点热量。
  乌汉诺夫把侦察兵稍稍拖开些,对库兹涅佐夫说: “还活着!这个年轻的德国佬好象是个老爷。干吗不把这只老虎狗的军大衣剥下来?中尉,你看军大衣的皮里子!舍不得这张贵重毛皮吗?把这家伙的爪子解开吧。现在他逃不了啦……”
  “还有一个呢?怎么没看见?”库兹涅佐夫性急地问。“那个年轻的侦察兵不是说,这儿有两个侦察兵吗?鲁宾,快上去看看,也许他爬出去了。在弹坑周围仔细检查一下!”
  库兹涅佐夫望望侦察兵,只见他一声不响地朝天躺着,双目紧闭,结霜的风帽一直拉到眼皮上,好象砂糖做的面具。他胸口和肚子上的伪装衣撕得稀烂,露出了里面的棉袄。皮带没有了,雪团粘结在棉袄上,就象贴着一张张白膏药。穿着棉裤、象两根圆木似的腿在地上叉开着,毡靴上尽是雪和泥。有一条腿很特别:靠近膝盖的地方不知缠着什么东西,从膝盖上有一根带子象狗舌头似的拖在雪地上,原来这就是腰里的皮带。侦察兵腿部负了伤,也许他来不及脱掉毡靴和割开棉裤,就在棉裤外面匆忙地扎上一条绷带,再在上面用皮带绕几圈,以此来止血。
  他们大约一清早在镇口碰到了德国人,轰炸开始以后才爬到这里来的。可是他们的武器呢?一共有多少人?还有一个侦察兵在哪儿?
  弹坑里没见侦察兵的武器,只在斜坡上插着一只连皮带的又重又大的手枪套,大约是从德国人身上解下来的。枪套掩在雪里,露出一条边,库兹涅佐夫拔出来一看,套子是空的,就把它扔掉了。随后,他朝侦察兵俯下身左,想把后者脸上的风帽拉开些,但是拉不动,整个脸冻得象一张铁皮,碰一下就吱吱地响。他把手缩了回去。
  “你听着,小伙子,”库兹涅佐夫嘴里这么说,实际上对侦察兵的听觉并不抱很大希望。“我们是自己人,俄罗斯人……你们一共是两个人,还有一个呢?他到哪儿去啦?”
  从风帽下发出几个暗哑的音,猜不出是什么意思,后来才勉强听见两个字:“德……国,德……国……”
  “德国人?”库兹涅佐夫猜想。“他想说德国人怎么着?还是把我当成了德国人呢?”
  “怎么样,中尉,抬出去吧?”这是乌汉诺夫的声音。“那个蠢东西也得抬着走吗?你瞧弗里茨在干什么?发疯撒野吗?朝他脑门上揍一拳,让他清醒清醒。”
  库兹涅佐夫开始还捏不清是怎么回事。德国人被乌汉诺夫松了绑后,象一根白木头似的在弹坑里滚来滚去,用毛皮靴和双手疯狂地敲打雪地,象发羊癫疯那样不住地仰脑袋、弓身子,胸口朝地上撞,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哀号声。他歇斯底里般瞪着眼睛,龇出发青的牙齿,仿佛在无声地狞笑。他之所以做出这种疯狂的动作,不知是由于冻得神经错乱了,还是想以此取暖,也可能是由于被俄国侦察兵抱着等死的可怕状态已经结束,而使他高兴得象一头得救的野兽吧。
  “费尔弗留赫特[德语,意即:该死。——}……”德国人哑声嘟哝着,嘴角边泛起白沫,身子还在打滚。“罗斯……罗斯!……费尔弗留赫特!……”
  ‘这个德国佬象个官儿,”乌汉诺夫带着好奇心傲慢地打量看德国人。“中尉,他在骂人还是发神经?”
  “都有点象,”库兹涅佐夫答道。
  过了一会,德国人安静下来了,侧身躺在地上,用戴着手套的手在肚子下面乱摸一气,想撩开军大衣的下摆,他背部的肌肉抽动着。过后,他突然把头一仰,两眼翻白,发出一阵狗叫似的哭嚎声,两只毛靴子在雪地上乱蹬乱踢。
  “喂,弗里茨,你朝裤挡里吹口气就暖和了。”乌汉诺夫理会了他的动作,嘲弄地说。“这会儿没人替你解裤子,熬一熬吧,法西斯混蛋!这里可没有端夜壶的勤务兵!”
  “费尔弗留赫特,罗斯,费尔弗留赫特!……依希·施太尔拜[德语,意即:我要死了。!],罗斯……”
  “施太特一阿乌夫![德语:站起来!]”库兹涅佐夫突然用德语命令道,他好容易才回忆起在学校里念过的几个德国字。德国人不作声了,库兹涅佐夫朝他走过去,重复了命令:“施太特一阿乌夫!站起来!”
  德国人骨筋粗大的脸上那对玻璃样的眼睛慢慢地抬起来,盯住了库兹涅佐夫的冲锋枪。德国人咬紧冷得打颤抖的牙关,从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声,算是回答。
  库兹涅佐夫用冲锋伦捅了一下他的肩膀,口气更为严厉:“施太特一阿乌夫,施耐尔[德语:快!]施耐尔!听见吗?”
  德国人这才慌忙坐起来,并想马上站起来,但他好象被人推了一把,脚一软又倒在斜坡上了。他呜咽着用四肢撑在地上,一点点动着身体,终于慢慢地直起了腰。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比库兹涅佐夫高出一“个头,高大结实的身体穿着暖和的皮毛大衣,更显得臃肿不堪。由于离得较近,可以看得很清楚: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准备挨打的戒备神色,同时又竭力装出一副高傲的样子。
  “乌汉诺夫,你押他去。这家伙看来是个十足的坏蛋!”库兹涅佐夫恨得心里发痒,因为在他面前活生生地站着一个希特勒匪徒,只要想到这种人,他就仇恨满腔。是啊,想象中的希特勒匪徒正是这副模样!他毫不怀疑,这个俘虏已经失去了所有正常的人所具有的人性了。
  他们之间横着一道苦难的深渊,血海深仇使他们互相敌视,他们各自过着彼此无法理解的生活,双方的思想针锋相对,不可调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是战争,只能是剑拔驽张。
  “由你负责!”库兹涅佐夫愤怒地对乌汉诺夫说。
  “一定送到,中尉。他会乖乖地跟着走的。”乌汉诺夫保证道。
  他走到德国人跟前,手脚很重、毫不客气地拍拍后者的衣袋,从里面掏出一只打火机和一盒压皱了的香烟。然后,他大大方方地解开了德国人的军大衣,从勋章叮当作响的制服里抽出钱夹,最后翻起德国人的大衣袖子,似问非问地说:“你看,侦察兵多照顾他,什么东西也没碰……中尉,把手表拿去吧?”
  “谁要它!去它的!让这个打火机和香烟统统见鬼去!满身虱子的法西斯坏蛋,谁要他的东西!……”库兹涅佐夫连忙厌恶地说。
  “没见他有虱子呀,”乌汉诺夫冷笑着,把德国人的袖子放下来,打开了钱夹。“看哪,中尉,还有几张照片……你注意过没有,德国人照片上的孩子都很可爱,特别是小女孩?她们总是穿着白色长袜。”
  “没注意过。把东西统统还给他,”库兹涅佐夫命令道,他对照片丝毫不感兴趣,好象在德国人的私人钱夹里也不会有什么合乎人之常情的东西。
  “中尉,你倒说说,我们于吗对他们总是这么客气呢?”
  德国人好象听懂了什么。他一连几次听到了“中尉”这个词,眼睛里那种故作矜持的表情没有了,换成了一副想求人而又不敢开口的样子。他看出库兹涅佐夫是个发号施今的人,就踉踉跄跄地向这个双眉紧锁的俄罗斯小伙子走前一步,哑看嗓子说:“雪茄来顿……麦因一雪茄来顿……黑尔中尉!……劳亨,劳亨……依希一维尔一劳亨,黑尔中尉!劳亨!”
  [德语:香烟……我的香烟……中尉先生!……抽烟,抽烟,我要抽烟,中尉先生!抽烟!-译者注。]
  德国人没有站稳,又一屁股坐到雪地上,自下而上地瞅着库兹涅佐夫,不住地牵动着脖子,好象咽东两有困难,但他终于把一口唾沫吞了下去。
  “还给他。他想抽烟,知道不?”库兹涅佐夫轻蔑地说。
  他皱着眉走到侦察兵面前,后者依旧躺在原地,两腿叉开,从风帽底下呼出一股股热气。必须立即将他抬走;但是他腿上扎着止血带,要不碰着它简直不可能。
  “另一名侦察兵在哪儿呢?是不是那个年轻的侦察兵搞错了?还有鲁宾呢?”
  风搅动着积雪,一阵阵刮过弹坑,使弹坑的上半部笼罩在烟雾般的雪尘里。远处,从看不见的深深的工事里,每隔一段时间就升起一颗照明弹,隐约照亮着这一片飞舞的雪烟。弹坑下部斜坡上的积雪被风沙沙地扫去。下游吹来的风在头顶上,在夜晚的草原上空呼呼地吹着。两百步之外就是德国人,就是他们的坦克和设在镇口的观察哨。鲁宾不知在何处。
  “该走了!不能等了!……把鲁宾找来就回去!不能在这里继续冒险了!”库兹涅佐夫想到这里,突然感到一阵不安和烦恼,因为他已经使自己和别人都担够了风险。他想告诉乌汉诺夫,必须马上把侦察兵抬走,可是已经晚了。
  “嘟嘟嘟……”一梭机枪子弹仿佛擦耳飞过。他本能地扑到斜坡上,急忙向乌汉诺夫摆摆手,命令他留下,自己则爬出弹坑,钻进那片卷动的雪雾里去。他的第一个念头是:鲁宾碰上德国人了!
  大口径机枪从镇口射来了密集的弹雨,弹迹飞过弹坑左面两辆烧坏的装甲运输车的上空。照明弹接连不断地在镇口上升,照得所有的东西都闪闪发亮。然而德国人扫射的地区——弹坑左面,却不见一个人影。
  “鲁宾!”库兹涅佐夫用胳膊支起身子,喊道。“鲁宾,到我这儿来!”
  这时,在离弹坑约五十米的地力,有几条模糊的人影从装甲运输车左边的一个雪堆背后窜了出来,他们向弹坑紧跑几步,扑倒在风雪中,扎在雪堆里不动了。大口径机枪的弹迹也随之移动到人彤刚刚跑过的地方,打得火花乱迸。
  “德罗兹多夫斯基!”库兹涅佐夫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绕过装甲运输车呢?难道他不懂吗?”
  “向右!向右!匍匐前进!这边来!”库兹涅佐夫边喊边把身子支得更高,想更清楚地看到他们。
  人影朝弹坑爬过来,机枪朝草原上也越打越低,子弹在装甲运输车和弹坑之间的狭窄射区里交错飞舞,打得人们抬不起头来。最前面的那个人爬到离弹坑十米的地力,把头一扬,大喊道:“中尉!是我们……”
  库兹涅佐夫发现鲁宾趴在舱面的小灌木丛里,他那宽厚的肩膀上粘满了冰雪。德罗兹多夫斯基从他左面象条蜥蜴似的爬了过来。后面是两名指挥排的通信兵,旁边还有一个人,戴一顶白帽子,异常白晰的脸上带着历险之后的兴奋表情,这张脸仿佛在哪儿见过。哦,是卓娅!她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卓娅眯着眼,样子很激动,脸上的神情好象在表示:她在这儿用不着担心负伤或被打死,相反,这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为什么把她带来?她能帮谁的忙?起什么作用?”库兹涅佐夫想。他认为卓娅完全没有必要到这儿来。这件事使他感到惊讶,更感到气愤。他看见卓娅依然带着那种表情在观看头顶上的弹迹,就连忙挥动冲锋枪,催促他们:“快些!快些!快进弹坑!”
  “中尉同志!”鲁宾爬过来,气喘吁叶地叫道。‘我找过……周围都找过,四处都爬到了,没看到那个侦察兵……每一米都爬到了!后来看到我们的人在跑,不是朝这儿,而是偏右了,我就赶快向他们冲过去,可是被那帮家伙发现了,就乱啦!”
  “你以为是回家吗,鲁宾?干吗乱跑?!”库兹涅佐夫厉声说,他很反感,把“乱跑”两个字说得特别重。“德国人为你们开了音乐会!下来!都下来!”
  几个浑身是雪的人匆匆爬近弹坑,他们扭动着身体,急促地喘气,开始从斜坡上连跑带滚地下到坑底。
  德罗兹多夫斯基的声音显得很激动:“库兹涅佐夫,一切顺利吗?侦察兵在这里吗?”
  回答这种问题没有什么意思。库兹涅佐夫仍旧留在弹坑上面,对招引德国人开枪这件事憋着一肚子气。他向河岸那边了望,看见德国人的机枪呈辐射形扫射过来,闪闪的弹迹划过了装甲运输车左方的天空——那边正是回去的路。库兹涅佐夫想目测一下射击区域的大小,可是他忽然感到有个人在弹坑边上停住了,向他爬过来。他听见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和低低的耳语:“螽斯,亲爱的……你活着吗?谢天谢地,真是你呀……你好,瞧瞧我,螽斯!”
  “我们见过面了,”他转过身来,不大乐意地答道。“这是怎么回事?”
  卓娅在旁边坐下来,把两腿垂在弹坑里。她的皮帽聚在一边,头发上和细长的眉毛上都粘满了雪,由于睫毛上粘着刺样的霜花,她那对有点斜视的眼睛就显得格外乌黑、明亮,流露出激动不安和不大自然的疑问神情。从她那歪戴着的皮帽和带着笑意的唇间,都表现出一副男孩子似的挑衅模样。
  “你好,螽斯!”卓娅又柔声地说,她很喜欢讲这个孩子们用的字眼。库兹涅佐夫故意板起脸,装做无动于衷的样子。卓娅打量了他一会。
  “真没想到还能看到你……戚比索夫受伤回来告诉我,说你们一下子就碰上了德国人……我亲耳听见枪声的……所以就来了。乌汉诺夫没受伤吧?你在听我说吗,螽斯?”
  “我可不叫‘螽斯’!乌汉诺夫好好的,捧棒的!我也棒棒的,好好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戚比索夫净说废话!你在这儿无事可做!”他又故意粗鲁地问道;“你好象是特地跑来抬我们这些伤员的吧?真没意思!是谁请你从五百米以外爬到这儿来的?”
  “你别对我嚷嚷呀,螽斯。”她那发肿的嘴唇又颤动了一下,露出了笑意。“不管怎么样,我总是个卫生指导员,又不是你不喜欢的老婆。不,螽斯,你其实并不想对我嚷嚷,对么?可你还是在嚷嚷呀!你开始对我发号施令了,螽斯。难道我应该从你吗?”
  “下去!”他命令道。“下面有个受伤的侦察兵。不过现在不必包扎,先得把他抬走!你下去看看,我们马上要离开这里!”他不容争辩地命令她,直到卓娅下到弹坑里,才喊道:“鲁宾,到我这儿来!”
  “这就走吗,中尉同志?”鲁宾走过来,有些怀疑地问,同时咳了一声,嘴里喷出一般热气。“不等一等吗?德国人还在乱哄哄地打枪……”
  “要等机枪停下来。你就在这儿观察情况1”
  库兹涅佐夫吩咐过鲁宾,就从坑沿爬到斜坡上,在那儿站起身来,把冲锋枪横靠在胸前,走下坑去。
  底下的人好象都在练他。两名通信兵把皮帽上的护耳放了下来,结好下巴上的帽子带,半躺在当地上缓气。危险虽然过去了,他们还是显得心神不定,一会儿瞟瞟侦察兵,一会儿又瞟瞟卓娅和德国俘虏。德国人坐在乌汉诺夫旁边,把戴着高皮帽的脑袋低低地垂向大腿,双手连同手套放在毛皮衬里的大衣两边的衣襟下。卓娅背朝俘虏跪在地上,伸手碰了碰侦察兵那两条叉开在地上、粗得不象样子的腿,但是没有撕开救护包,也没有把它从腰间拉到前面。看来卓娅不想在这里包扎,她对侦察兵低声说着话。其余的人默默地谛听着在近处响成一片的机枪声。
  德罗兹多夫斯基站在侦察兵和俘虏之间整理自己的枪套和武装带——在雪里爬了很久,它们都歪到一边去了。他犹豫不决地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又瞅瞅那个,他的脸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苍白而瘦削,表现出烦躁不安的神色。这时,他看见库兹涅佐夫走下坑来,连忙迎上一步,近乎质问地说:
  “侦察兵呢?!据我所知.这儿有两个侦察兵和一个德国人!另一个在哪儿?”
  “‘在哪儿’?谁晓得他在哪儿!弹坑四周都找过了,没找到,”库兹涅佐夫这句话好象不是对德罗兹多夫斯基,而是对乌汉诺夫说的,后者坐在德国人旁边,正在专心致志地用袖子擦着枪机上的薄霜。“我想他不至于去投降德国人吧!也许他向我们那边爬的时候.力气不够,停在半路上了;也可能他已经爬到了战斗警戒哨的战壕里。不出这两种情况。”
  “找!一定要找!”德罗兹多夫斯基加重语气说。“而且一定要找到,库兹涅佐夫!我用电台跟师指挥所联系过,报告了寻找侦察兵的行动。师部命令我:救出两名侦察兵之后,就马上连同‘舌头’一起送往指挥所,交给侦察科长。要找,库兹涅佐夫,无论如何要找!不找到第二名侦察兵,我们无权离开此地!……”
  “现在不能找,而应该带领大伙转移!趁天还没亮!趁人家还没把我们在这个陷阱里一网打尽!”库兹涅佐夫打断他说。“德国人离弹坑只有两百米,这你难道不明白?!从镇上看这儿,不用望远镜也一目了然。等机枪一停,全体迅速返回,先爬到装甲运输车跟前,再向坦克后面跃进,从那边回到炮位去!要找,也得早点到这儿来找,而不是象傻瓜似的在草原上乱跑,连装甲运输车的位置也摸不着!”
  “同意你的看法,中尉,”乌汉诺夫平静地说,继续用袖子擦枪机。
  序兹涅佐夫暗指德罗兹多夫斯基的错误,他带通信兵来得太晚,又离开了装甲运输车的掩护,结果招致德国人开火,在侦察兵刚要抬出去的时候闹出了一场很不必要的混乱。
  德罗兹多夫斯基默默地咬着嘴唇,站了一会儿,然后以一种不容置辩的自负口吻说:“只要我还活着,这个炮兵连就出我负责!我全面负责,库兹涅佐夫,包括对你的生命……”
  “喔,竟然如此!你不必对我负什么责,连长!如果运气好的话,我能凑合着对自己和排里的人负责……”库兹涅佐夫忍不住脱口而出,但是他忽然不响了。他不愿在卓娅和通信兵面前继续这种谈话,不想当众表露他对德罗兹多夫斯基的反感。“别谈这个问题了,连长!你不是说要找人吗?”
  大口径机枪以密集而有节奏的火力,从镇口扫射弹炕左面的草原。奇怪的是,那些嗖嗖的子弹不偏不倚老是打在一个地方,好象机枪正在确定的射区里搜索某个已被发现的目标。
  “这么说,连长,你是要我们在这儿找罗?”库兹涅佐夫又问了一边,环视着弹坑里所有的人。通信兵扭过头来担心地看看他,德国俘虏也从膝盖间扬起他那冻得发紫的骨格粗大的脸,蹙着额头警觉地听他说什么,卓娅霍地站起来,疑惑地弯起双眉,一对乌溜溜的眸子从粘满白雪的帽子底下朝他注视着。
  “她干吗这样盯着我?”库兹涅佐夫咬紧牙关想。
  “好吧,就这么决定!”他的语气平静得有些反常,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和鲁宾留下,把周围再检查一遍。你们所有的人等机枪一停马上就走,离开这里!乌汉诺夫,你给他们带路!免得走不上几步就迷失方向!”
  “我大约疯了,神经错乱了,”库兹涅佐夫想,他心里明白自己的决定前后矛盾。“我这是怎么啦?不能控制自己?明知道找侦察兵是徒劳的事,偏偏要同意,甚至还主动要这么干……”
  “对,找!库兹涅佐夫,你命令鲁宾再到周围看看,我们等着!”德罗兹多夫斯基神经质地拉拉皮带,他的腰束得象女孩子那么细。他离开众人,独自在斜坡上站了好久,摆出一划昂首挺胸、高深莫测、令人生畏的样子,好象他固执得有里,他的所有命令都绝对正确。他说:“侦察兵不可能走远。我们没有权利报告师部,说把他丢在这儿不管了,没有权利不把他找回去!库兹涅佐夫,带上通信兵!”
  “不用,”库兹涅佐夫回答。“我们两个就够了!干吗去四个人在德国人面前显眼呢?”
  “连长……”
  卓娅轻轻地走过库兹涅佐夫身边,离得很近,短皮袄的下摆在他的大衣上扫了一下。她站在德罗兹多夫斯基面前,心平气和地低声请求道,
  “这个侦察兵要立即送走,他的情况很槽,冻坏了,而月失血过多。我不知道第二个侦察兵是否还活着,能不能找到他。可是这一个……”
  “起来,你这个法西斯笨蛋!”乌汉诺夫一声今下,把德国人猛地推了起来,随后自己也象熊似地爬起来,背上冲锋枪。“来,跺脚,跳几下,活动活动两条胆,不然你可要短命的,坏蛋!动呀,动呀,象个年轻人的样子!”
  乌汉诺夫左推右搡地拉着德国人在弹坑里跑动,忽然,他把手一松,两只毡靴啪哒啪哒地踩着雪地,高大的身躯一摇一摆地向德罗兹多夫斯基走来。他轻轻推开卓娅,脸上带着懒洋洋的、和蔼可亲的微笑,露出那颗不锈钢的假门牙。
  “连长,你有没有自知之明?从来没想到过这点吗?喂,卓娅,你走开,求求你,否则我就不好意思讲了……”
  “乌汉诺夫……乌汉诺夫!”卓娅没有走开,而是微微挺起胸脯,不知为什么有点害怕地用她那瘦小而紧张的身体挡住了德罗兹多夫斯基,眼睛里流露出保护的神气,示意乌汉诺夫走开。“您想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呀?”
  “你走开,卓叶奇卡。找还能对他怎么样?有必要吗?没有必要。我是上士,他是中尉。至于规章条令,我和连长早在炮校的时候就背得烂熟了。那么……”
  乌汉诺夫轻轻推开卓娅,随即俯到德罗兹多夫斯基的象体操家那样挺真的肩膀上,悄声说了一句简短的话,然后提高嗓门补充道:“……如果你把炮兵连剩下来的人全都看得一钱不值的话,那么奉劝你用脑子,而不是用屁股,去仔细想一想吧。这样,你向师部报告的时候就会变得聪明些。”
  “你说什么?……”德罗兹多夫斯基很难看地扭歪了脸,身子向后一仰,差点跌倒在斜坡上。他用尖厉刺耳的声音又问了一退:“你说—说了什么呀?!”
  “别激动,别激动,连长!”乌汉诺夫笑眯眯地安慰他说。“我们可以谈谈知心话儿嘛,现在又不是在炮兵学校里上队列课。这儿离上帝很近,上帝可以作证,没有任何违反条令的行为,你下命令我们就执行。不过你要知道,我是在为你着想呀,连长!要牢牢记住这一点,日后自有好处!……”
  “别说了,乌汉诺夫!够了!”库兹涅佐夫果断地插进来说,并上前扯了扯乌汉诺夫的袖子。“别当着德国人的面这样子……你看弗里茨怎么啦?又发疯了?”
  德罗兹多夫斯基笔直地站着,脸色苍白,仿佛忽然消瘦了许多。
  德国人则象装了发条似的,老在一个地方迟钝地摇摆着身体,两脚交替踏步,双手不停地捶打他那又肥又粗的下臂,只是拳头越来越显得有气无力。他那阴沉而粗野的眼神显出他正在侧耳倾听,好象在捕捉外国话中的每个音节似的。
  德国人看看乌汉诺夫,又看看库兹涅佐夫,大概以为他俩正在谈论他的事,要决定他的命运了。于是他象心脏病发作那样把嘴张得老大,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打了个趔趄,一头栽进雪里,嘴里叽咕着,声音含糊不清,只听出这几个词:“罗斯,施瓦因,依希一施太尔拜,埃斯一卡尔特。”
  [德语:俄国人,猪罗,我要死了,冷呀。——译者注。]
  “装疯卖傻,坏蛋!”乌汉诺夫说。“他不愿当俘虏,冻得发昏了。库兹涅佐夫,他说‘施瓦因’是什么意思?”
  “站起来!”库兹涅佐夫用冲锋枪比划了一下,命令道。“施太特一阿乌夫!怎么不动?!施太特一阿乌夫!喂!快起来!”
  德国人不肯起来,把发抖的膝盖抵住下巴,从竖得笔直的毛领子里发出嘶哑的哼哼声。
  乌汉诺夫惊奇地打量着他,走过去一把揪住他的后领,狠命朝上一提,只听见衣领发出撕裂的响声。
  乌汉诺夫连推带搡地说:“我叫你再说‘施瓦因’!”
  德国人拼命大叫,乌汉诺夫的双手则象老虎钳般紧紧抱住他,用一只手套堵住了他的嘴。
  德国人扭动着身子,嘴里只能发出象牛叫一样的声音。
  “嘿,你这头法西斯畜生!你忘了什么叫‘施瓦因’了!你这亲爹娘都忘啦!”
  “乌汉诺夫,放开他!你会把他闷死的!……你们这是作什么呀,小伙子们!亲爱的!……”卓娅惶惑地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差点哭了出来。“你们为什么都这样凶狠呀?变得叫我认不出来了,小伙子们……你们怎么啦?”她全身朝德罗兹多夫斯基扑去,抓住他的大衣袖子,哀求道:“沃洛佳,你对他们说说呀,说你不是这样的人!他们不了解你,沃洛佳!……”
  “走开!管你什么事?……”他把她的手从袖子上拉开。好象回避障碍物那样往后退了一步,鄙夷地冷笑了一下,展出一排白白的牙齿。“我最恨前线士兵多管闲事……你还是去安慰库兹涅佐夫吧!他心肠好,你也是好心肠!……你们俩是耶酥基督!不过,叫你的那些小伙子们,特别是库兹涅佐夫,都听着:你是不会跟他们任何一个人睡觉的!死了这份心吧,女护士!这次战斗一结束,你就离开炮兵连,到卫生营去!一天也不许耽搁,马上就走!”
  他的脸被憎恶的表情弄得很难看,使人觉得讨厌。他又后退一步,似乎以此表示对她的鄙视,然后恶狠狠地扭了扭肩膀,快步走上斜坡。泥块从他脚下纷纷滚落。
  他走到坑边停下来,站了几秒钟,忽然拔出手枪,用变了音的嗓子喊出一道命令:“通信兵!带上德国俘虏,跟我来,跑步前进!”
  说完,径自爬过土堆,消失在黑暗中了。
  弹坑里的人都沉默着。大口径机枪已停止用火力搜索草原,风雪象白色的云雾,弥漫在弹坑上空。德罗兹多夫斯基的口令字字清晰地传了下来,两名通信兵霍地跳起身来,绕过了库兹涅佐夫和乌汉诺夫,伸开双手,笨拙地扑向德国人,好象从两边围捕兔子一样。
  “回去!”库兹涅佐夫挡住德国人,断然阻止了他们。“把侦察兵抬上去,跟德罗兹多夫斯基走!德国人由乌汉诺夫带!你们抬受伤的侦察兵!”为了强调这一点,他甚至把通信兵朝侦察兵跟前推了一下。“如果送不到目的地,可要当心你们的脑袋!卓娅!”
  他本想对她说,她应该同乌汉诺夫一道走,因为跟他一起回炮位要安全些。可是他一看卓娅那副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卓娅眼睛虽然望着他,但是很可能视而不见,也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她扯着手里的一只手套,发呆的眼睛睁得很大,细长的眉毛惊讶地弯曲起来,她这副样儿好象在细细体味某种内心的痛苦,但又不晓得这种痛苦从何而来。
  “弗里茨,你知道什么叫百米赛跑吗?我看看你怎么样……”
  乌汉诺夫把德国人带到斜坡上,手里啪啪地摆弄着冲锋枪的皮带,没有跟卓娅说话,也不催她,只是等着。
  “卓娅,”库兹涅佐夫的声音有点嘶哑。“你该走了,趁现在不打枪的时候,该走了。跟乌汉诺夫一块走,听见吗?”
  “好,我走,这就走。”卓娅哆嗦了一下,把脸深深地理进皮袄领子里,蹲到侦察兵身旁,用不大自然的兴奋的声调对通信兵说:“请你们抬的时候小心点,左腿有伤,不能压。一定要当心呀,小伙子们……”
  两个通信兵把侦察兵从地上抬起来,然后轻轻地调整了一下抬的姿势,使他的身子比较舒服一些。
  “前进,”库兹涅佐夫说。“我和鲁宾会赶上你们的,如果能够……”
  “但愿别碰上德国人……希望你活着。别使傻性儿,尽快赶上我们,螽斯,”卓娅叮嘱着,回过头来可怜巴巴地对他微笑了一下。库兹涅佐夫此刻宁可作出巨大的牺牲,也不忍心看她这样强颜欢笑!
  “喂,弗里茨,拿出点勇气来,跟我挽起手一块儿走。施勃来辛·施瓦因?”乌汉诺夫说罢,对德国人威胁了一下,使他紧靠着自己。“再见了,中尉。”
  [德语:怎么不说话呀,猪猡?——译者。]
  “前进,乌汉诺夫,路上多加小心。”
  库兹涅佐夫把他们送到弹坑边,同鲁宾并排趴在那里,目送着他们远去,直到他们的影子渐渐消失在两辆装甲运输车后面。
  第二十三章
  “鲁宾,你都仔细看过吗?”
  “干吗不相信我呢,中尉同志?弹周围全看过,大衣都爬破啦。如果他被打死了,也该埋在雪底下,可是这里没有一具死尸,叫我上哪儿找呀?”
  “这我知道,鲁宾。趁他们不打枪,我们到山沟那边去看看。也许他爬出去以后迷失了方向,朝相反的方向走了……这种可能性当然不大,因为根据照明弹也能确定我们的人在哪儿。”
  “到山沟那边得当心点。德国人不贪睡的话,可能在那儿溜达哩。嘿,真捣蛋!我简直走路也想打磕睡,中尉同志。眼前有个东西在晃……身子冷冰冰的,眼皮上挂着秤跎。”
  “用雪擦把脸,使劲擦。”
  “一直在擦,中尉同志,整个脸象用挫刀在挫哩!一天一夜没睡了,夜里只打了个把小时的盹儿。”
  他俩伏在空荡荡的掸坑边。草原上的烟雾渐渐稀薄,周围映着雪光。即将破晓的十二月之夜笼罩在深深的寂静里。他俩在这种时刻都禁不住昏昏欲睡。黎明前这种虚幻的宁静使库兹涅佐夫的脑子昏昏沉沉,冻僵了的身体象散了骨架似的不想动弹。他摆脱不了这种软绵绵的状态,刹那间,眼前发黑,就迷糊过去,但他马上又惊醒了。
  “鲁宾,我们到山沟那儿起吧!”库兹涅佐夫站起来说,但他知道自己连走五步路的力气也没有了。不眠的夜晚即将过去,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他恍若堕入一团温暖的雾中,对危险的感觉已经麻木了。他又迷迷糊棚地站了一会儿,好象在做梦。“走吧!”他又说,成音比前一次响亮,态度也更坚决,好象只有这样,才能恢复不久前那种清醒的现实感。他把冻伤的手指在手套里活动活动,朝枪托上捶了几下。“走吧,走吧!”他第三次这么说,用自己的声音说服自己和鲁宾:无论如何得走,一定要到山沟那边去。
  “好,我这就……中尉……”鲁宾费了很大的劲,才使他那方形的身体离开地面,站了起来。他瞅瞅库兹涅佐夫的脸,歪着嘴巴苦笑道:“你别见气,中尉。我看一阵风就能把你吹得东摇西晃,还充什么好汉……好象浑身都是劲。你在硬撑吧?做给自己看吗,中尉?……”
  “走吧!你在胡说八道,鲁宾,真是胡说八道,走,走呀!应该走,不能等了,走!”
  “别见气,中尉,这就走……”
  雪在他们脚底下陷落。库兹涅佐夫听见鲁宾寸步不离地跟在背后,鼻子里哧哧地喘着气,毡靴踩在雪地的冰面上发出碎裂的响声。夜深人静,他望着白茫茫的寒冷的荒原,不禁又想:他现在的行动,仿佛不是受他自己支配,而是由另一个人在支配,他和鲁宾都在执行着另一个人的命令,只有这样,他们俩才会得到安慰。风卷着积雪,象长条的波浪在草原上起伏,静悄悄的、荒凉的雪野上,没有照明弹的亮光,只觉得这雪野在眼前晃动。此情此景使他在经历了早就过去和眼前已经消逝的往事之后,产生了某种安宁和幸福的感觉,得到片刻安静的休息。此刻,仿佛有一层幽暗而温暖的、发粘的雾气迎面涌来,把他紧紧地包住了。但是,朦胧中又好象有个东西搅乱了他的安宁,冲破了薄膜似的睡意,这个东两在旁边窜来窜去,开始燃烧,冒出金色的火星,金星又化成了一片阳光。这时,眼前浮现出远方故乡的那条可爱的小巷,夏日雨后,阳光照着蔚蓝色的水洼,亮闪闪的反光透过了檄树的枝叶。“这是什么巷子呢?”他仿佛又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和两道弯弯的眉,耳边响起谁的声音:“螽斯,亲爱的!……你晓得我们到哪儿去吗?你在充好汉吧?”“我不是螽斯!这是孩子们用的词儿,干吗这样叫我?……是呀,我们上哪儿去?走了这么久,究竟是上哪儿去呢?”
  库兹涅佐夫惊醒了,睁开了眼睛。周围静悄悄,雪茫茫,耳衅是嚓嚓的脚步声……
  他惊恐地四下张望,不相信自己在这么短的几秒钟内竟打了个盹儿。鲁宾在旁不紧不慢地走着。库兹涅佐夫对自己的昏迷状态感到害怕,连忙站停下来。
  鲁宾也站住了。两人面面相嘘,都不说话。鲁宾带着哨音在喘息。
  “鲁宾,”库兹涅佐夫舌头不大灵活地说。“你向右走十米,到那儿去看看,要不然……”
  他没有说明这个“要不然”是什么意思。两人心里都明白:“要不然,我们可能会走到德国人的战壕里去。”
  “现在我们都糊里糊涂,中尉同志,”鲁宾带着顺从的表情说,在雪地里跺跺脚,向右走去,而库兹涅佐夫打了个盹儿后稍觉清醒,对于危险的感觉恢复了。他生怕再打盹儿,就重重地跨步向前走去,心里想:“为什么他说我硬充好汉呢?是啊,鲁宾。我最怕显得软弱无力,最怕在你和其他人面前显得软弱无力。这一切不是我在干,而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在我心中,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想知道,随他去吧!……鲁宾,你要了解我,我现在同样糊里糊涂。但是我们一定要走到山沟才安心,才算尽到了责任……虽然我明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对不起你啊,鲁宾!……”
  干巴巴的一阵枪声从背后传来,打破了草原的寂静。枪声仿佛把库兹涅佐夫猛地向前推去,他在迷糊中马上想道,既然背后打枪,那么他们一定是不知不觉越过了德国人的战斗警戒哨。
  他本能地扑到地上,从脖子上拉下冲锋枪的皮带,喊道:“鲁宾,往回走!”
  但他发现鲁宾从山沟边朝他拼命奔来。
  “中尉,中尉,我们的人出岔儿啦!……你看,朝后看!……”
  “鲁宾,到那边……跟我来!”库兹涅佐夫命令道。这时又传来了冲锋枪短促的射击声和手榴弹的连续爆炸声。他转身向弹坑和装甲运输车那边,即德罗兹多夫斯基一行人刚刚爬去的地方猛冲过去。他边跑边想:“那儿怎么啦?碰上德国人了?过不去吗?”
  背后,镇上的大口径机枪发出了低沉而粗野的吼声。整个草原动荡了,在闪烁的火光下,一会儿显得宽阔,一会儿又变得狭窄。弹迹窜过头顶,驱散了空中的黑暗。库兹涅佐夫和鲁宾踩着自己的影子向前跑,影子在雪地上斜斜地跳动,又轻飘飘地溜走了。
  “鲁宾,向装甲运输车靠拢,向右!”库兹涅佐夫已经看到了前面的弹坑和右边两辆黑黝黝的装甲运输车,几条弹迹就在车边的雪雾里闪亮。
  前面,又有几颗手榴弹爆炸了,枪声响成一片,子弹嗖嗖地乱飞。库兹涅佐夫气喘吁吁地跑到一辆装甲运输车跟前,从那儿看到了全部情况.
  从几辆被击毁的德囤坦克后面,鱼贯地窜出一伙人来,朝山岗上两辆履带式车子奔去。在照明弹的亮光下,这两辆车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装甲运输车后面狼藉着德军坦克的残骸。在这个坦克墓地前面是一片开阔的洼地。几条黑影在洼地的雪里爬着,从那儿频频传来了我军冲锋枪的低沉的吼声:黑影正在射击履带车和朝它奔去的德国人。山岗上,几个人影吊在一辆履带车上,车子发动起来,离开原地,转了个弯,向侧面驶去。另一辆依然停着,从里而喷射出一道道火焰——德国人在用冲锋枪扫射坦克前面的洼地。
  “鲁宾!向履带车开火!……狠狠打!”库兹涅佐夫吼道,一面用发僵的指头恶狠狠地勾动着扳机。由于后座力的缘故,枪托撞击着他的肩膀,刺目的火光照亮了草原,草原似乎突然晃荡了一下。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克制仕自己,要不然整整一盘子弹一口气就打光了。
  “这些毒蛇!毒蛇!……”鲁宾在旁边声音嘶哑地骂着。“掐死你们还不解恨!活活掐死你们!……”
  “鲁宾,手榴弹!……朝车上扔手榴掸……快!”
  深红色的火光喷出枪口,在鲁宾那咬得紧紧的牙齿上闪耀着,照亮了他那贴住枪托的阔脸,脸色凶狠可怕,象喝醉了酒一样。
  鲁宾一时没听见命令,库兹涅佐夫就使劲拍了一下他的肩肪,狂怒地大叫起来:“手榴弹!手榴弹!”
  鲁宾这才停止了射击,右手在大衣口袋里乱掏了一阵,然后从车边跳开两步,侧身拔掉手榴弹的保险销,“嗯”地一使劲,朝山岗上投过去,随即又掏出第二颗,猛挥胳膊,扔了出去。两颗手榴弹相距不远,先后爆炸,斜坡上闪起了两道红光——手榴弹没打到履带车。
  “啊——!这条死爬虫!”
  鲁宾叫骂着,抓起冲锋枪,挨着库兹涅佐夫卧倒在装甲运输车的履带下,对准履带车又扫了长长的几梭子。库兹涅佐夫知道这样下去弹药很快就要打完,况且他们又没有储备的弹盘。他立刻产生一个想法:应该向洼地、向德罗兹多夫斯基一组人靠拢,虽然这样做势必会把德国人的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这时,洼地里我方冲锋枪的回击声渐渐稀疏了。库兹涅佐夫松开手指,扳机弹了回去。他用胳膊撑起身子,朝火力越见减弱的装甲运输车那边望去。
  “鲁宾!这儿……你留在这儿!……吸引敌人火力!我到他们那边去!懂我的意思不?听见吗?要爱惜弹药,算着打!……我上他们那儿去……”
  “快去吧,中尉,这里有我,”鲁宾象个昏迷的人,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他张口露齿,仿佛要装出笑的模样。“我在这里趴一会……若是再有一两盘子弹,中尉,我可要象捏死臭虫那样收拾这帮下贱坯!……”
  “巴拉贝伦枪你拿着吧!子弹满满的!”库兹涅佐夫忽然想起了那支缴获的手枪,感到它沉甸甸的重量,就把它从大衣口袋里构出来,丢在鲁宾面前的雪地上。“我有‘TT’式手枪,子弹装得满满的!一定要节省子弹,听到吗,鲁宾?!”
  雷鸣般的大口径机枪压倒了冲锋枪的射击声,从镇口扫射洼地。镇上左边一排房屋的窗户里,又有三、四挺机枪匆匆地打响了。弹迹擦着装甲运输车飞驰而过,有的消失在斜坡上的雪堆里,有的从洼地后面那些坦克的钢板上反跳回来,向明亮的云层盘旋上升。
  库兹涅佐夫时而卧倒,时而站起,时而扑进弹坑里,这样向洼地跑了大约五十米。德国人借助照明弹爆炸时的亮光从履带车上居高临下地扫射洼地。这种局面使库兹涅佐夫心头沉重起来,全身如同灌了铅似的,压抑得透不过气来。有几次他跪下来,向山岗打出短点射,但是他的心急速地跳动起来,耳朵里好象有几把锤子在敲打,连自己的枪声也听不见。履带车在继续向周围喷火,库兹涅佐夫想找出那些喷火口的位置。这时,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想法:“他们为什么不向坦克那边转移?为什么还不动?为什么躺在敌人的炮火下?应该向前进,向前,到坦克后面去!”
  库兹涅佐夫跑到被击毁的德国坦克前面的洼地的斜坡上,他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乌汉诺夫。后者趴在离山岗一百五十步左右的一个雪堆旁,用胳膊把俘虏揿在雪里,把胸膛压在他背上,就这样向山岗上的履带车射击。他很爱惜子弹,打几枪就向右,朝坦克那边爬一段,嘴里骂着,把德国人使劲拖过去,重又把后者揿在雪里,压在自己身下。离雪堆几米的地方扔着一只空弹盘。
  “乌汉诺夫!到坦克那边去,跑步!”库兹涅佐夫冲过去,扑在他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向坦克跑步!……一分钟也别耽搁!向坦克跑步!……听到吗,乌汉诺夫?”
  乌汉诺夫向库兹涅佐夫转过头来,脸上带着愤激和疯狂的神色,简直使人认不出他了。一点红光在他那不锈钢的门牙上闪了一下。
  “中尉!……到连长那边去……快去看看卓娅!我派了一个通信兵去,不顶事!大概负伤了!我待在这儿去找他们!……”
  “谁负伤了?你说什么?”
  “快去找他们,中尉!快到卓娅那儿去!到卓娅那儿去!”乌汉诺夫连连重复着,他的嗓子嘶哑得完全变了调,说完,又把身子伏在冲锋枪上,同时压住德国人,继续向山岗上的履带车瞄准。
  “卓娅负伤了?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库兹涅佐夫感到背脊发冷,两只腿软得象棉花似的,他慌了手脚,连腰也没有弯下来,就向分散在洼地深处蠕动着的几个人影奔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边发生了他不希望发生的事,绝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他怒气冲天,将信将疑,跑到了洼地的底部。他看见一个人弯腰站在雪堆旁,正在咬手里拿着的什么东西,就狂暴地把这个人推开。库兹涅佐夫模糊地感到这是一个通信兵在咬急救包,正在这时候,就在雪堆下,他透过波浪似的雪雾,看到了他所熟悉的白皮袄、白毡靴和一个粘满冰雪的救护包。
  “您在这儿搞些什么名堂?真见鬼!”
  “她负伤了……总得给她包扎呀!”通信兵吃惊地喊道。“您瞧,她是给……”
  卓娅闭着眼,侧身蜷曲在雪地上,怕冷似地弯着腿,双手捂着肚子,她那圆圆的膝盖僵然不动,旁边扔着一支小巧的“瓦尔特”手枪。在她身下的雪地上,有一摊使库兹涅佐夫大吃一惊的黑糊糊的东西。
  起先他想,这一摊可怕的黑东西不会是血吧。他不能想象这是卓娅的血,他竟看到了卓娅的血。他企图自我安慰,甚至想对自己说,“没有发生不可挽回的事,她不可能受致命的伤或被打死,也不可能那么吓人地捂着肚子。”
  “卓娅……你怎么啦,卓娅?……”
  “她不说话,中尉——一梭冲锋枪子弹打中了她……好象在肚子上……开始她还说:‘你们走开,我自己来。’不让人家替她包扎……这会儿连一句话都不说了。”通信兵喃喃地说,声音轻得象是从老远的地方传来的。“开始很安静,后来我们走进了洼地,德国人突然从上面开火,双力就打起来了……”
  “德罗兹多夫斯基呢?他在哪儿?”库兹涅佐夫的声音轻得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您没看见吗?那不是,在雪地里坐着……他好象也负伤了……德国人扔了手榴弹。”
  “德罗兹多夫期基在哪儿?”他又轻声问了一遍,同时转过身子,看见德罗兹多夫斯基光着脑袋坐在离雪堆五米的地方,左手仍然握着手枪,戴着手套的右手不时在脖子上摸一摸,又移到眼睛跟前,嘴里不知在咕哝些什么。第二个通信兵弯着腰,把手插进德罗兹多夫斯基腋下,笨手笨脚地想从背后把他抱起来。冻僵了侦察兵象个灰白的土堆躺在雪地上,身边放着谁的一支打红了的冲锋枪。
  德罗兹多夫斯基想从通信兵手里挣扎出来,他象通常受了震伤的人那样,显得既固执,又急躁:“我要包扎!……卓娅在哪儿?包扎!……我负伤了,让她来给我包扎!你走开!……”
  库兹涅佐夫不知不觉地解开了大衣胸襟,跨着机械的步子向德罗兹多夫斯基走去;他俯下身子,发现德罗兹多夫斯耳朵下下面擦破了一块皮,流了一点血。他张开冻得冰冷的嘴唇说:“德罗兹多夫斯基!你听见我说话吗?还能站吗?腿上有没有伤?你只擦破了一点皮,站起来,站起来,德罗兹多夫斯基!”
  “卓娅在哪儿,库兹涅佐夫?在哪儿?我要包扎!……”
  “站起来,德罗兹多夫斯基,站起来!”
  后来,库兹涅佐夫脱下大衣,把它铺在雪地上,跟德罗兹多夫斯基一起把蜷缩成一团的卓娅移到这个临时担架上,抬了起来。但他不敢看她,浑身就象发疟疾似的直打哆咳。德罗兹多夫斯基走在的而,只见他昏昏沉沉,东摇西晃,直挺挺的背脊现在也变得佝偻了。他反转双手,抓着大衣的边,脖子上的绷带白得刺眼,看上去脖子好象缩短了些。绷带渐渐松弛下来,掉到领子上,使他无法转动脖子。他跌跌撞撞地走着,象个醉汉,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偶而耸起肩膀,从喉咙里发出又象呻吟,又象咳嗽似的声音。这种奇怪而沉闷的声音震动着库兹涅佐夫的耳膜,好象在揪他的心。
  他们走到那些被击毁的坦克之间,冲锋枪已经射不到他们了。德罗兹多夫斯基轻声请求道:“歇歇吧……我不行了。请求你,库兹涅佐夫……”
  他们将卓娅放在雪地上。库兹涅佐夫仍然没有勇气看她,只觉得喉头梗塞,闷得慌。他把肩膀靠在烧黑了的坦克钢板上,两腿发软,很想坐到雪地里,闭上眼,不动也不想。现在他对一切都无所谓了,瞬息间,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毫无价值,失去了意义;不论是冻伤的侦察兵、德国俘虏,不论是战后的夜晚、严寒、山沟前面的弹坑,这一切的存在好象都是极其荒谬、极其不合理的,都是造成眼前这个悲惨结局的因素……
  “她的腹部受了伤,”他狂怒地想道,竭力合乎情理地想象着事情发生的经过。“当他们进入洼地时,她是否用‘瓦尔特’手枪回击过呢?后来又怎样了?为什么单单打中了她?为什么伦恰是她呢?”
  “库兹涅佐夫……”
  他又机械地抓起大衣边,梦游似地继续往前走。他仍然不敢向前看一眼,她就躺在下边——那儿是一片冷寂和死的空虚:没有说话声,没有呻吟声,没有—丝儿活气。但是,他那提着大衣的手又分明感觉到她的体重,使人产生了错觉,仿佛她还活着。一路上,各种想法在库兹涅佐夫的脑海里翻腾,他就这样同德罗兹多夫斯基一起抬着卓娅,一步步向炮位走去。
  他们走到炮位前面时,发现涅恰耶夫的脸在胸墙上移动起来。后来他跳出了炮位,愁眉苦脸、疑惑不解地迎上来,跟在他们旁边,先是惊恐地看了看卓娅,然后又用慌乱的目光久久地打量着库兹涅佐夫和德罗兹多夫斯基,好象在等他们解释一下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怎么会搞成这副样子。然而谁也没有向他解释一个字。
  库兹涅佐夫还是尽量不看卓娅,甚至当他们把她放进壁坑里去时,也没有朝她望一眼。他不记得是谁为了不让雪吹到她脸上,提议把她放在那儿的。他拄着冲锋枪,站在壁坑旁,听不清是哪个人的毫无生气的声音在向他低语,好象是涅恰耶夫的声音:“中尉同志,您冻坏了,您会完全冻僵的。”
  这时库兹涅佐夫忽然发现自己的大衣搭在胸墙上,衣襟上溅着暗黑的斑点。不知怎的,他感到这件染着她的鲜血、留下了她的死亡痕迹的大衣,他是永远不会去穿它了。
  “干吗把大衣拿来了?”他费劲地低声说。“留在壁坑里吧……”
  “中尉同志,单穿一件棉袄不行,您全身都在发抖……”涅恰耶夫在旁边回答他,声音也很低。“卓娅是怎么回事?啊?她怎么会这样?”
  库兹涅佐夫抖得厉害,牙齿在格格地打战,浑身都冻僵了。他还是想坐下来,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好象只有这样才会轻松一些。
  他把枪扔在脚下,就在壁坑附近的胸墙上坐下来——连走到炮架跟前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哆哆嗦嗦地用一只脏手套擦着脸,揉着喉咙。
  “螽斯……”分明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尽快赶上我们,希望你活着,螽斯!但愿别落到德国人手里呀!”
  他用手套捂着嘴呻吟起来,终于鼓起勇气把目光投向壁坑,朝她看了第一眼。
  卓娅躺在涅恰耶夫为她铺好的一块军用布仑上,雨布的一边翻过来,直盖到她的胸部,因此,他此刻看不到那些可怕的血迹了。卓娅没戴帽子,大约把它丢在洼地里了。她侧身躺着,象孩子那样蜷曲着身体,仿佛沉浸在睡梦中。风吹动着她脸上的一缕柔发,没有活气的脸苍白得象一块大理石,双眉由于瞬间的痛苦而微微地皱着,看去特别清楚。细小、干燥的雪粒从胸墙外随风飘来,染白了她的眉睫,并且轻轻地触动它们,宛如它们本身在颤动。库兹涅佐夫赶紧闭上眼,转过脸去,用手使劲按住嘴唇和下颚,按得手掌也发痛了。他陷入了绝望,感到自己犯下了难以想象的罪过,生命毁了,一切都完了,处在这种情况下,他怕自己会禁不住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
  记得在达夫拉强的发射阵地上,她曾紧紧地搂抱着他,向他寻求过保护。同是这一缕轻柔的额发,当时被爆炸的气油热烘烘地甩打到他的眼睛上和嘴唇上。他把她挤在炮轮边,本能地给予保护,不使弹片打到她的背上。她那冰凉的嘴唇呼出一股股热气,不时触着他的流汗的脖子和脸颊……当时他何曾想到,几小时之后竟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在洼地上受了伤并从救护包里取出了那支“瓦尔特”手枪呢?!
  有人从背后给他披上大衣,而他仍旧呆呆地坐存胸墙上,没有答理不知哪个人——大概又是涅恰耶夫——对他说的话:“中尉同志,您抖得很厉害,您得离开这儿……最好到土窑里伤员们那儿去。那儿生着火炉……谢天谢地,大伙儿都回来了。您瞧,……您在听我说吗,中尉同志?您应该去暖暖身子。我说大伙儿都回来了……”
  “大伙儿?……都回来了?”库兹涅佐夫问道,喉咙里象堵着一团东西,谢大谢地,大伙儿都回来了——这句话字字刺痛了他的心。这时他才发现涅恰耶夫神色慌张地把脸凑过来,咬着小胡子,脸已冻得发青了。
  库兹涅佐夫含糊其词地低声说:“把卓娅的脸盖上……风雪大。就去盖一盖吧……”
  涅恰耶夫怯生生地走进壁坑,拉过雨布的一角地把它盖在卓娅脸上,然后向胸墙走去。
  这样一来,库兹涅佐夫感到心头轻松些,便想站起来,可是腿不听话,他又无力地坐到胸墙边,涅恰耶夫给他披上的大衣已经从肩上掉下来了。
  一昼夜来,有一股力量使他处于极度奋激的状态,做了那些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可是现在,这股力量突然消失了。他甚至放弃了站起来的念头,只是一个劲儿用手揉摸着喉咙,好象脖子上勒着一根绞索。即使德国坦克现在发起进攻,冲锋枪手冲到炮位跟前,他大约也没有力气站起来,挪一挪位置,发出射击的口令了……
  “为什么大伙都默默地看着我?他们都在想些什么?他们曾目睹了事情的经过吗?当时德罗兹多夫斯基在哪儿?他本来在她旁边的……”
  两个通信兵抬着冻伤的侦察兵,从壁坑旁边的土堆上走过,库兹涅佐夫知道他们是到安置伤员的土窑里去的。他们默默地走着,怀疑地转过头来,朝被雨布盖着的卓娅那边望。一个通信兵说:“小护士完啦。”他们  不前地站停下来,似乎还在等待卓娅掀掉身上的雨布,跟他们打招呼,报以微笑,并用全连人都熟悉的温柔悦耳的声音向他们说:“小伙子们,亲爱的,干吗这么看着我呀?我还活着……”然而奇迹并末出现。他们仍旧不走,两脚交替地踏着步,眼睛带着疑惑的神情呆呆地注视着壁坑里的雨布。侦察兵感到抬得不舒服,就低声哼起来。
  “抬走!干吗不走?”乌汉诺夫没汉好气地命令道,停了一会,他又轻声说:“涅恰耶夫,你怎么也象木桩似的站着?给中尉披上大衣。要不,鲁宾,你帮他披一下吧……”
  “中尉同志,穿上大衣吧,”涅恰耶夫又说,并再次把大衣披在他肩上。
  “您还是站起来吧,中尉同志。坐在地上会冻僵的,”鲁宾那阴郁的声音在他头上嗡嗡地响着。
  “把大衣放着,对你说过我不穿。让它搁在这儿,放下……”
  库兹涅佐夫还是站了起来,他模糊地领悟了鲁宾和涅恰耶夫的坚决劝说:大约他们从旁察觉了他不大对头,发现了他身上有一种反常的、使他们害怕的东西吧。他仍旧感到全身发冷,牙齿还在打战,便使劲咽着口水,但是这样做还是止不住喉咙里一阵阵的痉挛。
  暗蓝的夜色开始消散,周围的东西逐渐显露出轮廓。草原、发射阵地和坦克的残骸都笼罩在拂晓前的肃穆气氛中。乌汉诺夫和鲁宾浑身是雪,从头到脚一片白,只有两张被硝烟熏过的脸是污黑的。他们坐在炮架上,把还在发烫的冲锋枪横放在膝上,好象戴着手套在枪上焐手,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库兹涅佐夫。
  离他们两步远的炮场上躺着那个德国俘虏,他同样滚了一身雪,手还被皮带反绑着。他弯着脖子,嘴里嘲浓着什么,好象在提出请求。但是没有人替他松绑,没有人听他或注意他,仿佛根本不存在这个人。现在这个德国人的嘟哝声以及他的恐惧和痛苦,全都毫无意义,分文不值。库兹涅佐夫突然惊讶起来;为什么他倒还活着?为什么他还能在这儿嘟哝,还能弯动脖子,而在他身旁的壁坑里,卓娅却在雨布下长眠不起呢?“保了他一条命!”库兹涅佐夫想到这里,不禁勃然大怒。“当时我要在场的话,事情绝不可能这样!德罗兹多夫斯基是否看到她受伤呢?……”
  “连长!……”他唤道,摇摇晃晃地向堑壕走去。“连长!你听到吗?”
  德罗兹多夫斯基垂着双手,低着脑袋,背朝他站在堑壕的尽头。通信兵在洼地里为他草草缠上的绷带白得十分刺眼。绷带使脖子变粗了,遮去了他的一部分肩膀,这样,他的两根肩肿骨就从大衣底下突了起来。
  “找我干什么?”他低声问。
  “不过想问问……你是跟卓娅一块儿走的吗?”
  “一块儿走的。”
  “你看见她受伤的吗?”
  “我和她同时受伤。”
  “她什么时候拿出‘瓦尔特’手枪来的?她开过枪吗,连长?”
  ”瓦尔特’手枪?什么‘瓦尔特’手枪?你在问什么呀?”他转过身来,在他那苍白的椭圆形的脸上,一对湿润的蓝眼睛睁得圆圆的。“库兹涅佐夫,你跟她有过什么关系?……我能猜到……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不过你的希望落空了,落空了!……”
  由于受了震伤,德罗兹多夫斯基的下巴一直在打颤。当他断断续续地讲这番话时,沮丧和忌妒使他失去了理智。在这个时候还要争风吃醋,简直不可思议!库兹涅佐夫靠在壕壁上,闭起眼睛,不愿接触到德罗兹多夫斯基的呆板而病态的目光,不愿看他脖子上那一团松散的绷带和衣领上的血迹。刚才他还打算原谅德罗兹多夫斯基,忘掉他们之间过去发生的  ;但是这个同卓娅一起受伤的德罗兹多夫斯基竟然没有看见她如何牺牲,还要如此不合时宜地大发醋劲——谁也没有权利这样做!想到这里,库兹涅佐夫的脑子蓦地清醒了,他停了停,声音嘶哑地说:“你还是不回答好,连长!”他按下怒火,抬腿就走,不想再问下去,不想再听他的声音,看他的样子和继续这场谈话。
  “都是因为这个恶棍!都是因为他!……因为这个坏蛋,她才牺牲的!”德罗兹多夫斯基喊道,用胳膊推开库兹涅佐夫,纵身跳出堑壕,好象忍着剧痛似的扭歪着脸,三蹦两跳冲到躺在胸墙下直哼哼的德国人跟前。
  从发射阵地上传来了他的拖得很长的尖叫声:“啊——啊,坏蛋……”
  只见他扭着身子,摇着肩膀,右手象活塞似地一伸一缩,想从枪套里拔出他的“TT”式手枪,手枪偏又不听话,一时拨不出来。
  库兹涅佐夫理会了他这个动作的意思,就跟着他冲了过去。
  “站住!回来!……”库兹涅佐夫好容易才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把他推开,只觉得他的身子被一股野劲儿鼓得硬梆梆的,象灌了铅一样。
  德罗兹多夫斯基的腰撞在堑壕边上,但他马上挺直身子,脸色苍白,样子变得很难看,嘴里喊道:“你走开,库兹涅佐夫!走—开!……”
  乌汉诺夫和鲁宾从两边奔上来,一齐抓住德罗兹多夫斯基的手臂,把他挤到堑壕的角落里。他摇晃着脑袋,散在脖子上的绷带也随之甩来甩去,他挣扎不得,淌下了眼泪,嘴里一个劲儿地嚷着:“都是因为他呀!……都是因为他呀!……”
  “要打手无寸铁的人吗?连长?”乌汉诺夫象摇醉汉那样猛摇德罗兹多夫斯基的肩膀,声色俱厉地说。“这种事傻瓜也会干!好了好了,冷静点,冷静点,连长!你震伤了吧?可这跟弗里茨有什么相干?放明白些!跟弗里茨有什么相干!”
  德罗兹多夫斯基好象突然泄了气,耷拉着脑袋,精疲力竭地从乌汉诺夫和鲁宾手里挣脱出来,他打着哆嗦,深深地呼吸了几下,说:“是的,我震伤了,脑袋里嗡嗡响,喉咙里好象堵着东西,闷得慌……”接着,又衰弱无力地补充道:“就会好的。我到观察所去……”
  “绷带散了,连长,”乌汉诺夫说。“鲁宾,你送连长到观察所去,帮他好好包扎一下。”
  “走吧,中尉同志,”鲁宾请求道,皱着眉头跟在德罗兹多夫斯基后而,顺着交通壕走去。
  德国人在胸墙下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拖长声音嘶哑地呻吟着。涅恰耶夫脸上带着古怪的表情,象局外人似的独自坐在壁坑的通道里。他那戴着手套的手上托着一只圆形金表,这表很精致,小巧玲珑,上面带着细细的链条。涅恰耶夫望着手表出神,没说一句话。
  “你怎么也不吭声了?”乌汉诺夫严厉地间道。“在看时间吗?为什么?你要看时间干吗?”
  “这是那只皮包里的……是战利品……还记得吧,上士?”涅恰耶夫咬咬小胡子,凄苦地笑了笑。“没有人可送了。怎么处置它呢?原来想送给卓娅……可是现在我想,我是个没经验的家伙,干吗跟她乱扯自己的事呢?说什么我接触过好多娘们,把自己说成浪荡哥儿。可是上士,我从来没遇到过一个真正的女人……”
  “把表扔掉,别罗唆了!朝那儿,胸墙外面扔!我不要看这个战利品!”
  乌汉诺夫转过身子,不再去看涅恰耶夫那张微带苦笑的脸。他掏出了从德国人身上搜来的那包压皱了的香烟,不知为什么先放在鼻予上闻一下,然后厌恶地看看包装纸上的商标:在炎热的黄色沙漠上,一支骆驼商队正从埃及金字塔旁边走过。
  “看样子,是一包稍草。”乌汉诺火说着,弹出几支烟,递到库兹涅佐夫面前。“来—根……”
  库兹涅佐夫摇摇头,拒绝了。
  “不要,不想抽,听我说,乌汉诺夫……这个德国人应该送到师部去。我们派谁去呢?”
  乌汉诺夫在胸墙下低低地弯着身子,用敞开的棉衣下摆遮住打火机的火光,点燃了烟,眯起眼睛望着对岸说:“那边德国人在不在睡觉呢?”他吸了一口烟,若有所思地说,随即吐了口唾沫。“呸,见鬼!一股青草味!真是有害的东西!”
  “派谁去啊,乌汉诺夫?”库兹涅佐夫又问。“鲁宾还是涅恰耶夫?要不,就叫两个通信兵去吧?”
  乌汉诺夫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随即把烟从鼻孔里呼出来。
  “这事不必多商量了,又不要你起草什么方案,中尉。德国人应该送到师部,要不然,我们干吗伺候他到现在呢?你带鲁宾和涅恰邓夫留在炮位上,说不定还要打炮。俘虏由我想办法送到师部去。不过你呀,中尉,可要……”乌汉诺夫猛抽几口,香烟已经烧到了手指甲,他用脚尖把烟头踩到地里去,慢慢抬起痛苦的目光,朝壁坑那边注视了一下。“算了,不谈这个,中尉。你自己明白。战争嘛,它妈的就是这么回事:今天你死,明天他亡,后天就轮到自己了。”
  “带上鲁宾!”库兹涅佐夫用暗哑的声音说。“和他一道去。到了对岸要当心,别碰上德国人。我到土窑里去看看伤员。”
  “好吧。我不喜欢两个男子汉接吻,不来那套告别仪式了,中尉!”乌汉诺夫把冲锋枪背在眉上,笑眯眯地说,“祝你活下去,中尉!我带鲁宾一起走。”
  乌汉诺夫听到要把“舌头”送往师部观察所之后脸上流露的那种安慰人心的微笑;他那经受一昼夜的艰险之后,愿意再次冒险、把俘虏押往对岸的决心,德罗兹多夫斯基突然爆发的复仇怒火;涅恰耶夫凝视着放在他的大手上的女式小麦时那种迷悯而震惊的神情——这一切,仿佛来自某个陌生而渺茫的世界,仿佛是在热病中看到的幻象;而那真正的生活,阳光普照、万籁和鸣的光明而安宁的生活,却在这个漫长得难以计时的黑夜里远远地消逝了。库兹涅佐夫只想坐到炮架上或倒在雪地里,闭上眼睛,默不作声。
  “对,我应该去看看伤员,看看达夫拉强……他还活着吗?应该到伤员那儿去,现在就去!……”库兹涅佐夫这样提醒自己,从地上拿起了冲锋枪,觉得它有千厅重。他把枪口朝下,垂手站着,忍不住朝壁坑里望了一眼。
  风雪轻轻吹动卓娅脸上的雨布,把它弄皱了。库兹涅佐夫吃了一惊,他怕一阵风突然掀掉雨布,把卓娅这个已经丧失生命、无法自卫、蜷缩在这寒冷的壁坑里的死者无情地暴露出来。库兹涅佐夫打着寒战,佝偻着身子,把枪口在雪堆上拖着,慢慢地朝陡岸上的土阶那儿走去。
  掩蔽部门门弥漫着一股发酸的闷气,混杂着铁器味儿。由于严寒而变得凝重的空气里,同时充满着人体的汗味、血污的绷带味和烤暖了的军大衣味。这些气味从点着两盏冒烟的煤油灯的土窑里扑向库兹涅佐夫的鼻孔。这是痛苦无助的人们从生命之火的余烬里发出来的奄奄气息,在这股气息中仍能感觉到一点生命的活动和希望。
  掩蔽部里挤满了人。伤员躺在土坑上、地上和每个角落里。他们都是在白天——从敌机轰炸和坦克第—次进攻开始——被陆续抬到这里来的。命运的打击落到了这些炮兵的头上。
  一股寒气吹进门口,冲淡了窒闷的空气。昏暗中,几个盖着军大衣的身体在地上蠕动起来,传来一阵叹息和呻吟声,有人开始说话,由于长时间与身上的疼痛作斗争,他们的声音蛮得微弱无力了:
  “是谁进来啦?护士吗?……你过来一下。我又湿啦,老是淌个不停……用皮带扎一扎吧,简直象在水洼子里泡着。”
  “卓依卡,我说卓依卡,炮兵连还有人活着吗?那边怎么样?怎么打了一阵子枪又静下来了?”
  库兹涅佐夫站在门口,耳边响着这些低沉的说话声,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好象在发烫的波浪上摇来晃去。躺在这里的人们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时,掩蔽部里发出了一阵耳语,这声音象在轻轻地撞击他的胸口:
  “弟兄们,不是卓娅,是中尉来啦。”
  “哪个中尉?我们连的吗?”
  “是一排长,看样子也受了伤,站都站不稳。怎么,最后就剩下他一个?那么卓娅呢?”
  库兹涅佐夫没作声。
  掩蔽部里只有两个人能走动。一个是肩膀负伤的通信兵斯维亚托夫,就是那个长着灰白头发的小伙子,库兹涅佐夫记得在轰炸时曾跳进他的掩体里,而他当时曾笨拙地掩饰初上战场的恐惧。另一个是戚比索夫——缠着纱布的手吊在一条肮脏的绷带上。
  戚比索夫用一只好手在火炉边拆炮弹箱子。烧得通红的炉盖放着几只饭盒,雪水在里面嘟嘟地翻滚。库兹涅佐夫摇摇晃晃地站在门边,只穿一件棉袄,极度的劳累在他眼睛下留着两道黑圈。
  戚比索夫一眼看见了他,连忙把脖子一缩,准备挨打或埃训似地眨巴着眼睛,同时语无伦次地低声辩解起来,好象库兹涅佐夫什么都不知道:“中尉同志……当时我忍不住了,不能控制自己……我有孩子呀,中尉同志……”
  “达夫拉强在哪儿?”他低声问道,顺手把冲锋枪扔到墙脚边,就象扔掉一块累赘的废铁一样,然后拉了拉领子,用冰冷的手套摸了摸脖子。“达夫拉强中尉……在哪儿?”
  “在这儿,中尉同志,就在这儿,睡在土坑上,请到这边来,”昏暗中,有人在低声叫他。“他还活着……老说要见您。”
  通信兵斯维亚托夫正坐在地上为一个伤员包扎,自己的脖子上和肩膀上也缠着绷带。他在棉袄上擦擦手,象孩子那样开朗地对着库兹涅佐夫微笑,好象库兹涅佐夫的到来使掩蔽部里沉闷的气氛变得轻松了。斯维亚托夫的声音和眼神都流露出一个活下来的人难以掩饰的喜悦:
  “中尉同志,二排长在这儿。”
  库兹涅佐夫跨过伤员,走近土坑,在这个暗角落里看到了一个包着白纱布的脑袋,纱布下面的一对眼睛闪着不似常人的热烈的光芒。他认出了达夫拉强。
  “郭加,你活着?”库兹涅佐夫说。“我来看你了,郭加。早先抽不出空……”
  达夫拉强完全象医院里的病人,全身裹着白纱布,样子奇特,看起来不大习惯。他的大腿和头部一样。也缠着厚厚的绷带;脚上盖着大衣,脚边放着皮帽、牲编时发的帆布包、连着皮带的空手枪套和一饭盒雪水。
  “柯里亚,”达夫拉强耳语般地说。“来了吗?你不知道,我看到你多高兴。我请卓娅转告你,甚至还写了张纸条!”
  达夫拉强那对乌黑发亮的眼睛显得更大了,他的目光呆滞,由于头部裹着绷带,他的脸变小了,象个孩子,脸上已经失去了黝黑的肤色和平时那种生动活泼的表情。干裂的嘴唇上咬出一道道血痕,说话的音调也变了,不象原来那么清脆动人了。以往每听到他说话时,库兹涅佐夫总要暗暗惊奇,不禁回想起战前那一段平静的、充满阳光的学校生活来。不知为什么,他现在还想听听这种声音,这种令人欣慰的、带着学生腔的声音,于是他问道:“你好点吗,郭加?”
  “好点了,好点了,”达夫拉强匆匆低语道,并把头稍稍偏过来。“现在我自信能活下去……只是痛得历害!我已经不再象傻瓜似的说胡话了。真是荒唐,荒唐……可惜我不能站起来,这块该死的弹片!…我不能原谅自己,排里的弟兄们多可惜!一切都是从轰炸开始的……柯里亚,上面情况怎么样?讲给我听听吧……”
  “没什么,郭加。战斗结束了,在夜里结束的。别想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的事……你击毁了几辆坦克?把经过的情况告诉我吧。”
  “不知道,我没数过。坦克很多,冲了好几次,后来它们退到山沟里,又从那儿冲出来……”
  “伤亡很大吧?是不是?跟我说实话,请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是的,有伤亡。”
  “干吗这样回答我?你不想说吗?”
  “不是的,郭加。我以后再告诉你……现在不行。我累了。”
  掩蔽部里静下来了。伤员们强忍住呻吟,地上的干草也不再沙沙作声,凡能抬起身子的人,都竖起了耳朵,倾听这位从炮连阵地突然来到这里,并且全然没有受伤的中尉在低声讲些什么。他的话声减轻了他们的痛苦,带来了希望。他的运气好得叫人眼红,能走路,能用正常声音说话,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完好无缺。单是这位中尉排长不曾受伤这一点,就足以在人们心中唤起摆脱痛苦的希望:这说明炮兵连还存在,说明上面还有自己人。谁也不愿插话或打断他。只有几个不省人事的重伤员在角落里单调地哼哼着。
  “他们对我有什么要求吧。”库兹涅佐夫想。“但我自己也不晓得一小时以后会怎么样,不晓得何时何刻才能把他们全部送到医疗营去,也不晓得医疗营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达夫拉强的耳朵被绷带遮住,象聋子一样不曾发觉掩蔽部里已慢慢安静下来。他的眼睛朝两边转来转去,闪出病态的、热烈的光芒,一会儿望望顶棚,—会儿又注视库兹涅佐夫的额头,捕捉着后者的视线,好象在羞怯地询问对方:你对我是怎么看的?是责备,是可怜,还是同情呢?
  达夫拉强热烈地诉说起来,但是声音不大清晰:“柯里亚,你要理解我,这是我第二次倒霉……我是个不幸的人。第一次在沃罗涅什,得了那么个倒霉的病,如今又受了伤……这算什么名堂呀?我真倒霉,倒霉!我是多么想上前线啊,我渴望打坦克,即使打掉一辆也好!可是我一事无成。你没有负伤,运气太好了。但我那一排人……轰炸一开始就……你理解我的心情吗,柯里亚?真是毫无意义,我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为什么我总是不走运?为什么我是个倒霉的人呢,柯里亚?”
  库兹涅佐夫沉默着。达夫拉强的声调和润湿的眼睛使他会意到前者马上就会因为自己的不幸和懊丧而哭起来。这时,库兹涅佐夫模糊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由于年龄的不同而形成的某种隔阂。无法消除的年龄差距使他们结合在一块,但同时又造成了两人之间的某种隔阂。达夫拉强仿佛站在一个晴和、清丽、快乐的远方,过着他从前那种孩子般天真的生活。无论在炮兵学校,在行军途中,还是在战斗前夜,他都保持着这种孩子般的天真。是啊,他不曾目睹本排瞄准手卡瑟木夫的死亡、驭手舍尔古宁柯夫的牺牲和裘巴利柯夫炮班在坦克履带下的覆灭;他没有看到德国俘虏和弹坑里的侦察兵,更不知道卓娅曾在那个致命的洼地里蜷缩成一团,身旁雪地上留下了一摊暗黑的血水和一支镀镊的、玩具般小巧的“瓦尔特”手枪。短短的一昼夜竞如漫长的二十年,把他俩隔开了。达夫拉强向往的幸福,对库兹涅佐夫来说却是一种不幸;因为战场上的惨象已深深印进了他的脑海,无法从记忆中抹除了。
  “他说什么:毫无意义?毫无意义……也许在过去似乎毫无意义的事情里倒包含着深意哩。道理虽如此,可达夫拉强却不懂。不,不对!不可能毫无意义!如果真是这样,那当初何必要干呢?为什么当我向敌人开炮时,我认为这道是有意义的呢?因为我恨他们,我要打死他们,烧毁他们的坦克。我需要的正是这个意义……我们爬到弹坑里——也是同样的道理。是的,我知道这些都是有意义的事。唯独卓娅的死是没有意义的,简直毫无意义可言!为什么会这样;既有意义,又没有意义呢?……是啊,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但是,不知为什么,我不想对达夫拉强讲这个道理。倘若他亲眼看见卓娅雌缩在洼地里,把手捂在肚子上……他就会明白了!”
  “我羡慕你,郭加,”库兹涅佐夫站起身来,很勉强地说,脸上带着悯然若失、似笑非笑的表情,这种表情在他脸上是罕见的。“也许你倒是走运的……战争还没结束,郭加。等你在医院里养好伤——坦克可有你打的……”
  他于吗要用这种话来安慰达夫拉强呢?
  “你倒说我走运?”达夫拉强用刺耳的嗓音叫了起来,同时摇着他那扎着绷带的头。“干吗说这句话?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出我的洋相吗?……我总共只开了四炮!……什么也没干!我不要这种好运气!你不理解我,我可不要这种好运气!真是命该如此!”
  “好好养伤吧,郭加……请原谅,我该回炮位去了,”库兹涅佐夫说。“下次再来。希望天亮后能把大伙送到医疗营去。全体送走!”未了这句话是故意说给伤员们听的——他们躺在角落里,没有打断谈话,只是耐心而愁闷地注视着他。库兹涅佐夫说完,就向门口走去,因为他实在找不到其它更合适的话了。
  “柯里亚!”达夫拉强躺在土坑上恳求地喊道。“我等你来!一定等你!……柯里亚,你知道我躺在这儿简直要发疯了!真想马上到医疗营去!还有叫卓娅快来!炮位上有人受了伤,是吗?”
  “一定来,郭加。是的,一定来。然后……把大伙送医疗营。汽车一到就送。”
  斯维亚托夫和戚比索夫相依为命似地互相挨着,站在门边。斯维亚托夫掩饰不住内心的活动,他那张年轻的脸上流露出喜悦的神色,长长的脖子从棉衣领子里伸出来,跟舍尔古宁柯夫有相似之处。他身上的一切都流露出求生的愿望,好象在说:谢天谢地,只受了点轻伤。因此,他心甘情愿地照顾大伙,为他们包扎伤口,并乐意执行库兹涅佐夫的一切命令。但是库兹涅佐夫没有下任何命令,径直向门口走去。他在门边停了一会,好象眼睛看不见似的用手在墙边摸索着,找到了冲锋枪,然后拉开轧轧作响的门,走了出去。
  “中尉同志……”
  门在背后吱嘎一响,有人尾随而出,轻轻的脚步声好象狗爪子在雪地上踏着。
  “什么事?是您啊,戚比索夫?”
  黎明前,四周笼罩在白蒙蒙的雾气中,戚比索夫的轮廓显得模糊不清。他把白纱布裹着的手紧贴在胸前,一摇一摆地走过来。他的肩膀、眉毛和整个污黑的面孔都在搬动,好象有一种内心的痛苦在啃噬着他,使他忍不住要对库兹涅佐夫来一番剖白,但只能悄悄地在这儿说,而不是在掩蔽部里。
  “什么事,戚比索夫?您有什么话?”
  “中尉同志……看在上帝面上,请您原谅我吧……”戚比索夫哽咽着说。“我不能控制自己,不能控制……我丢脸……我可怎么办呀?中尉同志,我本不想那么做。上士都对您说了吧?当时我害怕,真怕呀,老天!……”
  戚比索夫说着,抓住库兹涅佐夫的袖子,把嘴唇贴上去,身体象狗一样微微抽搐着。
  “您怎么啦?快别这样!”库兹涅佐夫连忙把手抽了出来。“回掩蔽部去照顾伤员。去吧,戚比索夫,去吧……”
  “我丢脸,丢脸。我一辈子忘不了您,中尉同志。我本来罪该万死,够得上就地枪决!我没能控制自己呀……”
  “他这是怎么回事?快离开我吧.这个戚比索夫,快点吧!”库兹涅佐夫心里想。
  “回掩蔽部去,我说过了……您怎么啦?”
  脚步声又在旁边雪地上响了一阵,门啪的一声关上了。掩蔽部里一片沉寂。河岸上也是静悄悄的。听不到枪声。风卷雪雾,犹如白波跳跃,掠过了河上灰蓝色的冰面。库兹涅佐夫仿佛听见在那些被炮弹炸开的黑洞洞的冰窟里,有些又尖又大的冰块在互相磨擦、碰撞,发出吱吱轧轧的响声。记得不久前,卓娅曾把他从炮班的土窑里叫出来,由他陪着走过这道河岸,只是没有走到掩蔽部——当时他俩所看到的不正是这样的景象吗?!
  周围一片静寂,听不见枪炮声,白雪茫茫的河岸上看不见一个士兵。只有风在搅动雪花,冰块在互相掩击,多节的白柳矗立在黎明前的曲暗中,周围的空气凝然不动,毫无生气……这个十二月的黑夜是多么寂寞、多么凄凉啊!库兹涅佐夫冻得手脚发僵,呼吸也感到困难。他把枪支在地上,闭着眼睛,站在那儿。
  “为什么她当时说:‘象吻妹妹那样吻吻我吧。你一定有个妹妹,是吗?’可是我怎么回答?‘我没有妹妹!……’干吗要这样说呢?”
  想到这里,他仿佛感到她就在身旁,还活着,一夜来没有发生什么事,那些事不过是他的幻觉。她马上就会从幽暗中走出来,穿着短皮袄,紧扎着军官皮带,她的细腰好象快要被皮带勒断似的。当她抬起目光时,一对乌溜溜的眸子在结着流苏般霜花的睫毛下闪闪放光;当她微笑时,她的嘴唇和细长的眉毛都在轻轻地颤动。库兹涅佐夫依稀听见她在耳语;“ 斯,我和你都做了个梦,梦见我死了。你怜惜我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但是,周围仍是一片荒凉和死寂。
  他踉踉跄跄舱地踏着土阶,登上岸坡,走进交通壕,在离炮位几米的地方突然扑倒在壕沟边上,带着麻木的绝望心情把额头紧贴在冰冷、粗糙的手套上。一种又热又苦的东两在喉咙里滚动着。他皱起眉,牙齿咬得格格响,前额和嘴唇久久地在两只结着冰的、绒毛扎人的粗手套上擦着,默默地、贪婪地吞咽着泪水。他哭了,哭得如此孤独、悲切而绝望,这在他还是生平第—次。当他用棉袄袖子擦脸时,他感到自己的泪水使袖子上的雪花也变热了。
  第二十四章
  直到深夜,别宋诺夫才弄清楚;尽管独立坦克团和三O五后备步兵师投入了战斗,尽管独立反坦克歼击旅行动迅速、不怕牺牲,尽管两个新调来的火箭炮团加强了火力,可是仍未能把德国人从黄昏的占领的北岸据点撵走,未能把他们的坦克逐出北岸的镇子。然而,经过艰巨的战斗,总算挫败了拼命夹击杰耶夫师两翼的德军钳形攻势,杀开了一条通往在被围中遭受重大损失的切烈班诺夫团的延长走廊。
  将近午夜,集团军作战地带各处的战斗逐渐停息了。
  别宋诺夫对这种平静感到怀疑。但是三O五师打开通向切烈班诺夫团的走廊的报告,多少给他带来了一点安慰。此刻他坐在自己的掩蔽部里,疲乏地听着作战处别处长格拉奇林少校报告战局。报告是呆板、乏味的,别宋诺夫一次也没有打断他。过度的神经紧张引起了腿上的阵痛,整晚一直在痛。特别是几小时前,他曾在六筒火箭炮的袭击下扑进堑壕,把腿扭了一下,自那以后就痛得更凶了。阵痛使别宋诺夫干瘦的脸变得更加憔悴、更加灰白了。脸上渗出一阵阵热汗,他用手帕擦着脖子和太阳穴,同时尽量避开鲍日契科少校注视的目光,后者早就发觉司令有点不对头了。
  “不清楚啊,少校,”别宋诺夫听完报告后说,把腿在桌子下伸伸直,想放得舒服一些。
  “不清楚”这几个字不是指报告本身,也不是针对各军目前的形势;但是格拉奇林慌了一下,这可以从他的表情中看出来。格拉奇林身体结实,安静、沉着,已经上了点年纪,模样不象一名队列军官。他素来习惯于客观地报道情况,尽可能不夹杂个人的情绪。这时,他以为自己在报告中忘记向司令指出最本质的东西,而这种东西他是无权忽略或推说不知道的。
  “请原谅,司令同志,我还不明白你的意思,”格拉奇林那高高的额头有点发红了,使他那朝后梳得很整齐的斑白头发更加引人注目。
  “昨天夜里,”别宋诺夫用吱吱呀呀的嗓音说下去,“他们连一小时也没有停止过行动。根据我方情报,当他们投入了后备队并占领了有利据点之后,一切行动就停止了。您不觉得这是违反逻辑的吗,少校?不合情理,是吗?”
  “司令同志,我认为这跟友邻部队在顿河中游的行动,跟西南方面军和沃罗涅什方面军的行功有关。当然,他们今天的进攻开始得并不顺利,但毕竟……”
  “可能吧。”别宋诺夫说。
  德国人一昼夜来的进攻是顺利的。但是他们勿匆增加了突击力量之后——急于求成的意图是明显的,——对我集团军地带的进攻就暂时停顿下来了。这不是由于黑夜来临,也不是由于坦克兵们饿了,要稍微休息一会,吃一点热咖啡和干点心,更不是因为突击集团军群司令官霍特将军在自己的指挥所里患了重伤风(别宋诺夫想到这里,不禁冷冷一笑);他们这样做,毫无疑义,是由另外一些新的、出乎他们预料的重大而本质的因素决定的。尽管根据不足,别宋诺夫却大胆倾向于一个想法:敌人把后备队主力投向他的集团军右翼并从那儿推进了数公里之后,到了深夜,他们的力量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这一新的现实决定着反击的时机。别宋诺夫曾和方面军司令约定,一 迹象表明敌军己耗尽其全部后备兵力并疲于进攻时,他们就适时地发动反攻。
  但是,许多因素要在未来几小时内,甚至直到凌晨才能看出眉目来。德国人会不会因为急于求成而重新开始冲击,强攻我集团军的左翼,既然他们白天已在那儿击退了我战斗警戒部队,傍晚冲上南岸,接着又插入了我军防线?别宋诺夫凭自已的直觉并不相信德国人会这样改变主攻方向,何况还没有情报证实敌人在重新部署兵力,打算进攻集团军的左翼。那么真相究竟如何?哪一点才是真实可信的呢?
  “对不起,司令同志,您说要喝茶,不知要放几匙糖?”
  “晤……两匙。谢谢。”
  鲍日契科少校从铁炉子上拿下滚沸的茶壶,倒了一大杯热气腾腾的、喷香的茶,他想了想,加了三匙糖,把茶杯放在别宋诺夫面前的桌子上。
  掩蔽部里,通信兵们正在呼唤三O五师、霍赫洛夫大坦克团和独立炮兵旅,他们的声音时而象蜻蜓在穿堂风里飞舞的簌簌声,时而又象老鼠在闷热而潮湿的空气里沙沙作响。他们大声重复着各军、各师报来的伤亡数字,被击毁的坦克辆数和补充弹药的数字。四盏灯发出耀眼的亮光,灯芯都烧得焦黑,摇曳不定的灯光照在俯身看地图的作战参谋们的脸上。由于熬夜,他们一个个面如土色,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历历可见。格拉奇林也盯着地图,灯光照出他的高高的前额和白发,照在墙角里的准尉报务员的圆圆的背上和提着茶壶的鲍日契科的身上。
  别宋诺夫虽然看见和听到掩蔽部里的一切活动,但并没有去留意它们,只是漫不经心地用匙子搅动着杯子里的茶。
  “他们因为筋疲力尽而就此停手了吗?”别宋诺夫盯着亮得耀眼的灯焰这么想。“也许不肯就此罢休,还要卷土重来吧?”
  眼下还得不出明确的答案。但是他知道,如果德国人并未投入全部后备兵力,并且明晨从他们在杰耶夫师的地段的据点里再度进攻集团军右翼的话,那么他就不得不拿出最后的办法——把坦克军和机械化军投入战斗,否则就无法坚持下去。这两个军是从统帅部预备队中抽出来专为进攻而用的,它们已到达离前沿十或十五公里的地方并开始集结。可是这样一来,准备反攻的机动兵力势必分散,势必使他不能握紧拳头,而只能叉开五指去回击对方。这种办法以前用过不只一次,均未奏效。记得去秋他任军长时,那是在莫斯科战役中,当时古德里安的坦克紧逼过来,他们就慌忙把整个后备队防线截为几段,分堵各路缺口,结果仍挡不住敌人的猛攻。
  别宋诺夫把发烫的匙子从盛着浓茶的杯子里拿出来,问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接通方面军司令部?通信科长呢?”
  “司令同志,种种迹象表明,”格拉奇林颇有把握地回答,“坦克军在摸黑前进中撞倒了一些电线杆……很快会修好的。通信科长早就去查线了。”
  “我对损坏的原因不感兴趣。我要的是联系!”
  别宋诺夫摸了摸杯子,看是否还烫,然后喝了几口(这杯浓茶总有点铁皮味,又象是火药味),把杯子放下,两鬓和脖子上立即渗出了汗水,他用手帕擦了擦。这一天一夜把他的精力几乎榨干了:他必须无休无止地听取集团军指挥所的消息和各军发来的报告,必须时时关心三○五师的行动,要它把通向切烈班诺夫团的狭窄走廊继续扩大;与此同时,那条腿又老是火辣辣地作痛,并且越来越觉沉重,肿得连行动也不方便了。他想转移注意力,暂时忘掉这使人坐立不安的发作信号,于是就想起了数月前住院的情景。当时,他用一种办法来缓和痛苦——挤命抽烟。但是医生严禁他手木后吸烟,因为漫无克制地吸这种有害的麻醉品就等于把腿自动伸到外科医生的刀下。是的,医院里曾警告过他:当右腿血管的博动还很微弱时,积年的抽烟习惯对他具有毁灭性的危险。然而现在,当他回想起水远使他兴奋但又有着镇静作用的尼古丁时,竟忍不住瞟了瞟桌上的一盒“卡兹别克”牌香烟。雪青色的烟盒具有很大的诱惑力,这是侦察科长或维斯宁忘了带走的—盒烟,只是碍着不抽烟的司令,竟没有一个人去碰它。
  他若有所思地伸手去拿烟盒,把它打开,抽出一支粗硬的烟卷,带着旧瘾复发的快感闻了闻干燥的烟草味。
  “抽—支吧……从前我没有它不行。再试一次,仅仅一支……何况维斯宁不在,”别宋诺夫自言自语地说,一面想象着军事委员对于这一发现将会如何惊喜,因为他自己烟瘾就很大。维斯宁大概会摘下眼镜,扬起眉毛问:“彼得·阿列克山得罗维奇,难道您也抽烟吗?”
  “司令同志,难道您也抽烟吗?”格拉奇林少校有点胆怯而困惑地问道,从桌上拿起火柴,准备为司令擦火。这时,鲍日契科少校、作战参谋以及暂时停住工作的通信兵们全都朝别宋诺夫注视了一下。
  别宋诺夫发现大家都在注意自己,就捏了捏香烟的烟嘴,既不满意自己,又被那些眼睛盯得恼火起来。他想,大约关于他的爱好、习惯和弱点不仅在集团军司令部,甚至在这用,在杰耶夫师,也都尽人皆知了。人们互相提醒,以免碰他的钉于,招致不必要的指摘,也怕看他脸上的不满表情。
  “那么……我迫切地想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接通方面军司令部?”别宋诺夫按捺住火气,哼了几声,把沉重的腿在桌子下伸直,语气忽而变得彬彬有礼,不单对格拉奇林一个人说:“我还想知道,为什么军事委员到现在没有消息?他是否到达了集团军后备队的集中地区?他在哪儿?请再问问坦克军和机械化军,他早该在他们那儿了,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消息?”
  格拉奇林少校圳练有素地答道:“司令同志,据我所知,军事委员不曾去过集团军司令部。维塔里·伊萨耶维奇也许在去坦克军的路上耽搁在第一梯队的某个部队里了。这很有可能……”
  “问问那两个军,再问三○五师和霍赫洛夫团……请你们,请你们接通方面军司令部!我等着。”
  别宋诺夫气呼呼地把弄皱了的香烟寒进烟盒,用手指敲着桌面。眼下的安静是不能持久的,他必须和方面军司令部取得直接联系,这种联系就象血液必须在血管里畅流一样。他还想了解一下军事委员维斯宁究竟在什么地方,为何整整三个小时得不到他的音信。这一异常情况使他揣揣不安并且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没有说出口来。
  “我刚和三○五师通过话,司令同志。”
  格拉奇林少校从话务员手里拿过了话筒。彻夜的疲劳使他向无血色、形容憔悴,但他仍然安详、镇定,动作既轻快又带劲,处处显示出他是一个惯于同地图打交道又颇拘泥于司令部成规的兢兢业业的办事人。格拉奇林继续打电话,他时而询问,时而回答,时而反复请问对方。在他停止讲话的间歇里,可以听到报务员叫着方面军司令部呼号的声音。现在别宋诺夫特别盼望听到有关维斯宁到达坦克军或至少是到达三○五师的报告,只有听到这样的报告,他才能不为维斯宁担心。
  准尉报务员还在呼唤方面军司今部,他的身子向电台弯得更低了。由于经常接触首长,他养成了不讲废话和外表不引人注意的习惯;他好象融化在掩蔽部的墙角缝,别人看不见他,好象没有这个人,只有他那单调的声音存在着。
  “天线’,‘天线’!……我是‘高地’,我是‘高地’!现在跟你调谐:一—二—三。”
  别宋诺夫倾听着电台呼号,他对报务员这种无能为力的挣扎甚至感到有些可怜。他抚摸着仰在桌子下的腿,剧痛从小腿一直扩散到大腿。
  “准尉,‘天线’出了什么事?他们怎么啦?电台有毛病吗?”
  “司令同志,太空中不知怎么搞的。电台已经找到了,就是互相所不见……有德国电台和罗马尼亚电台干扰,他们讲得很起劲。喏,您来听听……”
  无线电台的放电声和以太中打枪似的噼啪声,一齐涌进这温暖、潮湿的掩蔽部里来。报务员扭开接收机,一串急嘴快舌的罗马尼亚话透过电流的杂音,象一条毛茸茸的小蛇直向耳朵里钻,但不久就消失了。接着听到几句生硬的德语,有人象唱歌剧里的宣叙调那样发布着命令,大约是在口授电文。后来这个声音被大气放电声所盖没,被莫尔斯电报机的急促而尖利的发报声冲掉了。外国人在忙着谈话。在这种时候,某个地方的敌方司令部和指挥所用的德国电台和罗马尼亚电台的工作竟如此紧张,这种情况在认真准备进攻的前夕是很少见的:那时,所有的电台应该是寂静无声,以太中显得和平和安宁。
  可是现在,以太却特别活跃。别宋诺夫垂下眼皮,倾听着陌生的密码声,一边徒然猜测着促使这帮外国人在电台里对话的原因。他想:“为什么深更半夜他们还忙得团团转呢?准备早晨进攻吗?为什么罗马尼亚电台也忙起来了?”
  从隔壁杰耶夫和他的师部工作人员所在的那个小房间里,传来了说话声、脚步声和一阵喧哗声,接着,有人重重地敲门。这些声音使别宋诺夫从沉思中醒来。
  “可以进来吗,司令同志?”
  进来的是杰耶夫上校,他没戴帽子,在门口把身了弯了弯,因为个子实在太大了。他那高大的身体几乎占去了掩蔽部三分之二的空间,棕黄色的眉毛高兴得弯了起来。别宋诺夫在观察所里和他打过好几小时交道,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别宋诺夫没有忘记,当杰耶夫企图冲到被围的切烈班诺夫团阵地上去时,自己在那一瞬间曾对他产生过一点怜爱之情。
  然而别宋诺夫对这个全军最年轻的师长不愿流露出自己的好感,只是冷淡地问道:“有什么消息,上校?我听着。”
  “司令同志,允许我报告吗?”杰耶夫以他那浑厚有力的男中音说,他的声音和眼睛都流露出胜利的喜悦。“报告……司令同志,第二○四炮兵团的几个炮兵在一个半小时前,可以说从德国人鼻子底下把我方一名受伤的侦察兵和昨天夜里捉到的一个‘舌头’给带来了。俘虏送到了观察所。这是我那个一直没有回来的侦察班干的!……”
  这时杰耶夫再也抑制不住满意和喜悦的心情,他容光焕发,笑逐颜开,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德国人当然冻伤得很厉害,但是舌头还能动,神志还清醒,已经给他医了伤,翻译也叫来了。我那些小伙子到底有一手!完全可以信得过!司令同志,您有什么吩咐?”
  一时,掩蔽部里所有的人——话务员、作战参谋和沉默寡言的格拉奇林少校,全都回过头来望着杰耶夫。听他那男中音,看他那强壮的身体,仿佛从他身上有一团朝气勃勃的青春火花朝你涌来。在他的整个报告中,甚至当他问到“您有什么吩咐”这句话时,都掩饰不住得意的心情,他满意自己的师部侦察班,满意那个德国俘虏还活着,也满意他这个师长到底不是草包。
  这时,别宋诺夫忽然回忆起杰耶夫在会让站卸车之前头一次向他介绍自己师的情景,——在杰耶夫身上有一种无所顾忌的膘骑兵式的稚气,他总是由衷夸耀和信任部下。这个不久前才从营长 升的年轻上校真是个一帆风顺的幸运儿。
  “这个杰耶夫有一般年轻人好胜的毛病——军人的荣誉感发展到自吹自夸的地步。”但是这个想法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不知为什么,他一下子就原谅了这种幼稚的但还不算浮滑的弱点。
  失利的侦察班一去不回,怎么也想不到还能听到它的消息,别宋诺夫未免诧异地问道:“炮兵们用什么办法把‘舌头’带来的?是哪几个炮兵?是谁?”
  “南岸的炮兵,就是用直接瞄淮射击的那些炮兵。他们到达了观察所,可以说是突围出来的。”杰耶夫的目光越过灯火,扬扬得意地射向别宋诺夫,两眼炯炯有神,棕黄色的睫毛被灯火照亮,就象两道细细的夏天的阳光。
  “现在这些炮兵在哪儿?”
  “回到炮兵连去了。他们那儿只剩下四个人。顺便告诉您,司令同志,那个德国人证实了……”
  “证实了什么?”
  “昨天他们有一个新的坦克师投入了战斗。”
  “让我们瞧瞧是个什么样的’舌头’……是的,但不管怎样,总算是个‘舌头’吧。”
  别宋诺夫抽回了伸在桌子下的腿,以便较稳地站起身子。他撑着手杖站了起来,小腿上痛得象许多小虫子在咬。他听了听报务员的呼号:“天线!……天线!”然后披上了鲍日契科递过来的大衣,—瘸一拐地向门口走去。杰耶夫上校在他面前把门开得大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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