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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史

_5 柳青(现代)
“甭客气哩。啥话,你说吧!”
改霞她妈又撩起襟子揩眼泪。
“这是为啥呢?”郭振山纳闷地问。
老婆婆硬硬咽咽说:“把俺改霞的团员给退哩!”
“为啥呢?”
她不能办工作哩!”
“怎哩?”
“我不让她出去跑哩!”
“唉唉!”振山不同意地说,“啥事你敞开说嘛!捏住拳头叫我猜吗?”
于是,改霞她妈吞吞吐吐地说:“梁生宝不是人,胡骚情……”
“啊噢!”郭振山恍然明白了,张大了满腮胡楂的嘴巴大笑,“没没没!没那号事!你甭听旁人胡造谣言,甭冤枉好人哩!”
改霞她妈惊讶地瞪大了泪眼
“谁告诉你的?’’郭振山非常厉害地追问,“你把这个人说出来!造谣破坏,决不轻饶他!”
看见农会主席认真、严肃的样子,老婆婆破涕为笑地问:
“那么,没……?”
“没!”郭振山肯定地说,“你甭听旁人胡吹播哩!共产党员和青年团员,净办对百姓有益的事情。坏人想破坏俺们的威信,破坏不了,总是在男女关系这方面编造,看见一男一女在一块走一下,就这么那么哩!有一加十!徐大婶子!你信不着旁人,你信不着你自家的闺女吗?你看改霞是那号货吗?好你哩,再甭胡思乱想哩!你哭鼻流水,人家笑话呀!”
寡妇老婆虽然相信了农会主席,但心里总不踏实。想起生宝的童养媳妇的痨病样子,又想起自己闺女如花似玉,心里总有十五个吊桶在打水。
她思量了一阵,提出一个非常朴素的要求。
“能把梁生宝开除出团,我就放心哩……”
她看见郭振山仰起满腮胡楂的脸,大张着厚嘴唇,半天笑不出声音来,她没好意思继续说下去。
郭振山笑毕,说:“好我的你哩!你傻了心哩嘛!人家好好当咱村里的民兵队长,俺倒为啥要把人家开除出团嘛?你能笑死了……”
“那你要多关照改改,常指教她……”
“你放心好哩!咱村里的青年团员,一个也不能让走到邪路上去!”
于是,的确在土改以来的一两年里头,改霞她妈一直是放心的。只有在生宝死了童养媳妇、改霞解除了婚约以后,她才重新要求代表主任注意改霞和生宝的关系。
每个星期六的后半晌,下堡小学照例没什么活动。晌午,改霞从学校回了家。她看见炕边上,放着走亲戚的竹篮子。竹篮子里放着一些新蒸的白面馍,馍的圆顶上点着红点,上面用一块经常收藏在包袱里的洁白毛巾覆盖着。竹篮子旁边放着改霞走亲戚的衣裳——一九五三年间正时兴的一套学生蓝制服。
“改改!”妈说,“你二姐的娃子明儿过生日。我走不动,你去上一回。她家路远,当天来回,太累人了。你在她家住上一宿,明儿后晌,早早回来”
改霞正要和她二姐谈谈她矛盾的复杂心情。经过几天的独自思量,她对进工厂比较有兴趣了。只有一样事,在她心里疙疙瘩瘩不平服,就是有种对不起生宝的感觉。虽然她俩中间没有任何约言,但是有过感情。她总是这样想:如果不和生宝谈一次,她不声不响离开下堡村,进了工厂的话,恐怕是太没人情了吧?她不是那样俗气的女人,只要对自己有利,就毫不留恋地撇开自己热爱过的人。她想把她的真心实话告诉二姐,看看二姐说什么。在村里,她和谁说她这心事呢?郭振山吗?秀兰吗?妈妈?都不能说……
响午以后,改霞走过蛤蟆滩的小路,过了汤河。她从下堡村大十字,奔了黄堡通县城的马路。她一路吸引着妇女们赞赏的眼光,小伙子们爱慕的眼光和姑娘们羡妒的眼光。
她走上了大坡,进入了下堡村的北原。渭河和八百里秦川,村庄、树木和铁路,自动展开在她面前。马路在两行还没发芽的刺槐树中间,向北延伸出去。高原上的麦田,呈现出返青期的葱绿。百灵子和黄莺在马路旁的刺槐树上,追着改霞似的朝前飞。
从县城回家取馍(当时每周一次)的县中学生,一群一伙,三三两两,在马路上向南走来。他们唱着,谈着,笑着,热烈地争论着,到和改霞相遇的时候,一下子静悄悄的,向她行“注目礼”了。有些在走过以后,还要扭头看一看。但是改霞目不斜视。她提着竹篮子走着,傲然昂着头,大眼睛平静地望着在她面前展开去的渭河平原,给人一种不容轻薄,不容嬉笑的凛然气概。漂亮对她来说,是一种外在的东西,与她的聪明、智慧、觉悟和能力,丝毫无关。她丝毫不觉得这是自己的所长,丝毫不因人注意而自满;相反,她讨厌人们贪婪的目光。
永茂在几个同学中间走来了。细长个子,白净脸儿,黑制帽外面故意露出一些偏分头的发梢,怪俏皮的。
“改霞,你上哪里去?”永茂站住,殷勤地问。
“上关村去。”改霞平淡地说
“做啥去?”
“走亲戚噢!”
改霞不乐意地回答着,走过去了。她一边走一边说,没停住脚。她瞥见永茂俏皮地把偏分头的发梢露出黑制帽,轻蔑地扁一扁嘴。这个中学生平日表现出的富裕中农子弟的优越感,他对于假期回乡学生宣传活动的消极应付态度和他对村里的各种运动的冷淡,在改霞心中堆积了足够的反感。她有足够的理由轻视他。
“你永茂有啥了不起?你家地多,还不是你爸当狗腿子的结果?有啥拿板弄势的?你甭给我骚情!谁喜爱你那熊样子?”改霞一边走一边想。
一辆双套胶轮车迎面过来了。车辕上手执长鞭坐着郭世华——郭世富的三兄弟。在他背后边,满满装了一堆男女乘客。
“咳!改霞,你上哪里去?”郭世华离多远就大声间。
改霞回答以后,车老板又满脸堆笑说:
“你明儿回来时,我这顺车捎你,不问你要钱。”
“我走得了!”改霞嘴说。她心想:“多蠢!当着一车人说不要钱。世上有那么多爱拣便宜的人?”
“哎!”郭世华在车辕上扭转身子,朝已经走过去的改霞背影还说,“改霞!明日,你在关村路口上等着!我赶半后晌就过来了!”
“不啦!”改霞不回头地说。她心想:“寒伧死人!我那么爱坐车?你细成那样,为了多拉一个客,你的侄子一星期取一回摸,你还不捎哩,偏来捎我。”她知道一点郭世富想要她做儿媳妇的动机。那真叫妄想!
下了北原那边的坡道,她走到漉河桥头三五家饭馆、茶铺、小店和修理自行车铺所组成的小街上。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全身的血向她脸上涌来。她牙咬着嘴唇,准备着经过一个内心非常紧张的时刻。
梁生宝从桥上贪大步地走过来了!满脸的汗水反射着阳光,因为走热了,手里捏着头巾。看见改霞,生宝的脸刷地红了。
“你回来了?”改霞机械地招呼,努力想把脸色定平。
“我回来了!”生宝高兴得激动地说,一只湿润的大手,使劲扯了扯衣襟边。显然不让改霞看见他落落踏踏!……
他的目光那样盯她,使她的目光不敢和他的相遇。她低了头。
她低着头,用一只脚尖,拨一块小石头。她在想着:和他说什入才好呢。
“我买了二百五十斤稻种。”生宝胜利地说,目的是打破尴尬。
“你的稻种在哪里呢?”
“在郭三车土。你刚才没碰见他吗?碰见了?”
“你为啥不跟稻种坐车呢?”
“咳!郭三的心可黑啦!二百五十斤稻种,要一份脚费。我要坐车,得另花钱。我说:是这,你光把稻种拉上,我在后头跑呀。”
改霞抬起头,感动地看看生宝红腾腾的脸,想起郭振山对生宝现在搞的事业的冷淡,心里不禁难受地想:“你这么积极,能成功吗?”她突然发现路旁有好些人,欣赏她和生宝多少有点缠绵的谈话和神情。她觉得很不自如,只好和生宝分路了。如果在左近没人的旷野上,她真想和他多说几句话。
她在漉河的大石桥上扭头看时,正在上坡的生宝,也在扭头看她,她的思想更矛盾了。她的感情更复杂了。她的心又偏到生宝这边来了。她决心从二姐家回来后,和生宝谈一次。
一个初春的阳光灿烂的上午,嘴里噙旱烟锅的庄稼人,提粪筐的庄稼人,和倒背双手的庄稼人,纷纷从稻地塄坎上的许多小径,向梁三老汉的草棚院走去。
“哎,宝娃子买的叫啥稻种呢?”
“百日黄嘛。听说从插秧到搭镰割稻子,只要一百天。”
“怪!自古常言:一月缓苗(变绿),一月长,一月出穗,一月黄。这‘百日黄’少二十天,差一个节气还多哩!”
“就要看打粮食怎样呢!”
“听梁生宝吹,这号稻子秆秆不高,穗穗够长。”
“出奇!这么说,肥料大些,也不怕长滥(长杆少粒)?”
“人家说,肥料大了,只要水灌均匀,没关系喀。”
“啊哈!有这么好的稻种?买回来多少呢?”
“一石多。听说本互助组分毕,还有余头哩。”
“要是有余头,咱也分它点试试看!……”
“百日黄”稻种的生长期短,在蛤摸滩引起了这样广泛的兴趣,庄稼人们把梁三老汉的草棚院挤得水泄不通了。说话的声音很嘈杂,好像黄堡镇上的粮食市场一样。不光是蛤蟆滩的庄稼人,也有河北岸下堡村来的。有些庄稼人想分稻种,有些庄稼人光为满足好奇心。庄稼人为了一点好奇心,有时候可以跑几十里路哩!
人们把粗大的手伸进解开的口袋里,用指头捏一撮稻种,放在手掌心里细瞅。他们用大拇指头搓搓,用口轻轻吹去稻糠,又细瞅。他们把大米粒投进已经留下胡子的、或者还没留下胡子的嘴里嚼碎,然后唾掉,然后互相交换意见。
都说:成色不赖!
头上包着头巾的梁生宝,用一个升子,把稻种从麻袋里,舀到他互助组的人们带来的器具里头。头上截着黑制帽、庄稼人棉袄上结着军用宽皮带的冯有万,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那里,用一杆钩子秤,确定各人的器具和稻种的分量。这个民兵队长的神气,很明显地给蛤蟆滩的庄稼人这样一种印象:他以本互助组的事情,吸引来这样多庄稼人参观为骄傲。
“哎!生宝,那不算个事呀!”人群中的任老四,大舌头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大声嚷着。
“啥不算个事?”留分头的小学毕业生欢喜在旁边问。
“我说,生宝,”任老四不理他侄子,只对组长说话,“你一路的花消不合计在稻价里头,那不算个事呀!你出门好几天,为大伙劳累了就好了,再贴赔上些盘费?那算个啥理儿?……”
“你真烦人!”有万称着任老四的竹皮罐的分量,不满意地打断他:“要告诉你几遍呢?咱组长一路没进栈房,吃的是家里带去的馍,算啥盘费?”
“家里带去的摸,是泥捏的吗?”任老四坚持着他的观点。
他这泥捏模的话,惹得许多庄稼人大笑,他自己却一本正经。他认定稻种价里头,只算原价、车票和运费,而不计算生宝的盘费,这事不合理。在生宝到郭县去了的这几天里,任老四在郭家河打了一千块土坯,挣得十元。生宝,一个大小伙子,在这个期间一个小钱不挣,还要贴赔盘费吗?即使生宝坚决要给大伙服务,他头上还有老人嘛!任老四看见为这件事,梁三老汉和生宝他妈闹得凶,他心里难受。他觉得为了使互助组巩固,应当让梁三老汉也满意一些才好。但当着这样多的庄稼人,任老四又说不出这个话来,心里直怪有万太心粗,不能细察人情世故。他见有万不搭理他的神气,又话里有话地说:
“你光管自家畅快,不顾人家的光景!”
“算哩!算哩!谁和你缠?咱组长不是小气鬼,人家是共产党员……”
”怎?共产党员不吃五谷,不穿布匹活着吗?”
生宝一只手捉着麻袋口,一只手捉着升子,看看任老四腰里结的稻草绳腰带,笑劝这个老实头庄稼人说:
“你甭挂心我哩!你挂心你自家的光景吧!”
欢喜也不满意他四爹的这份罗嗦劲儿。
“你尽废话!你连眼前这稻种钱,也是咱组长给你垫着哩。你这阵就要给钱?还是怎样样?”
“我这阵给不起,欠也欠不起吗?”
这工夫,郭世富戴毡帽的脸孔,在更远点的人头中间,呈现出鄙视的笑容。他胡髭剪得很齐的嘴唇扁了扁,鼻孔里头发出轻蔑的冷笑声。那样子等于用嘴巴明言:“你两年欠下我一石‘活跃借贷’粮没还。你还说‘欠’、‘欠’,你光知道个‘欠’!”
欢喜眼尖,注意到郭世富的表情了。他气恨郭世富,把头一拐,说他四爹:
“把稻种拿回去,忙你的活儿去吧!”
任老四很满意地提起分给他的稻种,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又说了许多感激话,这才走开。这时,他才看见郭世富戴毡帽的皱纹脸,他的脸色一下子黄了,很快又红了。那天早晨,欢喜告诉他郭世富向他讨账的时候,他那样的气愤,你也许以为:啊呀!不得了,任老四现在会放下装稻种的竹罐,扑过去和郭世富拼命吧?不!请你放心吧!俗话说得对:“吃人的嘴软,欠人的理短。”还没从贫穷的压迫下解放出来的任老四,目光躲避着郭世富的目光,不声不响,跷出草棚院的街门,走了。
生宝和有万,继续给互助组的组员们分稻种。生禄、欢喜、王老二的儿子拴拴、冯有义、郭锁儿都把自己的稻种拿走了。他们把有万的稻种,也称得另放在一边了。
这时,早年的豆腐客梁大老汉,把一条口袋伸向冯有万。个子高大,垂着斑白的长胡子,拄着一根终南山里出产的ホ盾木棍,秃顶老汉已经在旁边站着,等了一阵了。现在,他理直气壮地说:
“把这条口袋称一称。”
“这是做啥?”有万不明白老汉的意图。
秃顶老汉不和有万说话。他用家长兼富裕者的双重权威口气,命令生宝:
“给我弄上五升!”
“你?”生宝迷惑地眨巴着眼睛,回忆着说,“你家的稻种,俺生禄哥拿回去了!”
“这是章村你大姐要的。尽说这稻种好,她要分些试试。”
全院子的眼睛,都盯着生宝作难的脸色。其中有些人在看过稻种以后,已经用互助组长的名义,向生宝表示了想分点稻种的意思,生宝答应他们本互助组分毕了,再看。
有万气得鼓鼓。他对于不合理的事情,极端缺乏忍耐心。当生宝起身去买稻种向生禄借几块钱的时候,就是这个秃顶老汉代替不声不响的生禄,不客气地拒绝的。现在竟厚着老脸皮,来替自己坐娘家的女儿分稻种来了!有万手里拿着秤,撅着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不肯给秃顶老汉称口袋的分量。
秃顶老汉软皮囊似的灰暗脸孔,带着一种盛气凌人的笑容,盯着年轻的互助组长。那神气表示他心里想着:
“我老汉出口了!看你小子尊不尊?,
生宝手里拿着空升子发呆。他想:
“这不是倚老卖老吗?这叫人怎办哩?他仗着他家的马在全互助组最强,又只他一家有车,互助组离不得他家。这真是欺人太甚了!我就不给他分这稻种,看他能怎样?”
把稻种送回家又来的欢喜,试着用一种聪明的方式,帮助组长打破这个僵局。他很惋惜的样子说:
哎,生宝哥,你走时多带些钱,多买些稻种就好哩……”
“怎?"老头的秃顶脑袋一拐,垂着软囊囊的眼皮,盯住欢喜稚气的脸,挺厉害地问,“怎?起身的时光,俺家没给钱吗?这阵有富余的,旁人能分,门中人和亲戚倒不能分?俺拿多少稻种给多少钱,分文不欠人的!俺姓梁的和姓梁的说话,你姓任的插啥嘴?”
吓得欢喜再没张声。满院的人群静悄悄的,好像看一出戏看到紧要的场面。
生宝心里又拐了弯:“算了吧,给他算了吧!为了这几升稻种的事。惹恼老汉要退组,太没意思了。容让了他这一回……”
“伯哎!”他开口说,努力做出和好的笑容。“是这样:我多买了些稻种,可咱村的好些互助组长,口开得早。你老人家,既开了口,给章村俺大姐家,多少也分上点。”
“分多少?”
“二升,你老人家看怎样?”
“哼!插不到半亩地!”
“三升!”生宝狠一狠,又添了一升。
“四升!”粱大老汉退让了一升。
“你老人家也给我留点情面!”生宝指着满院的人,强硬起来了“叫大伙能看得下去!……”
秃顶老汉垂着斑白胡子,扭头看时,发现满院不平的脸色和愤懑的目光。他退让了。
“就是哩。三升就三升吧……”
要称稻种的时候,有万已经不在这里了。他已经忍耐不住,一句话也没说,掼下秤,掂着他自己分得的稻种,在什么时候走掉了。生宝自己捉秤,打发走了这个胡子斑白而不能令人尊敬的老汉。
一群庄稼人严严实实把生宝挤在中间。大伙争着抢着,要分稻种。
“我要二升!”
“给我分上二升行吗?”
“咱一升就行。咱是为了给明年引种籽。”
“给我,哎,生宝,给我弄上……”不好意思说出数目字了。
“啊呀!大伙甭挤好不好?”生宝实在被挤得受不了,他呼吁,“长余的稻种有限,要的人太多,得商量着办事哇!”
“对!商量着办事。”挤不到跟前的庄稼人们,在后头大声嚷着。
在生宝起身到郭县去以前,他曾征求过村内各代表和各互助组长,说:“如若有人愿意换新稻种的,可以凑钱给他,他可以给大伙捎办。但是有的人实在是弄不到钱;有的人摸不清稻种究竟好坏,不愿意冒一块钱的险;有的人担心生宝办不好事情,恐怕要白白分担他的车票、路费。现在,这些庄稼人被新稻种早熟的优点吸引住了。这给生宝很大的鼓励:庄稼人尽管有前进和落后、聪明和鲁笨、诚实和奸猾之分,但愿意多打粮食、愿意增加收入,是他们的共同点。这就使得互助合作有办法,有希望了。大概党就是根据这点,提出互助合作道路来的吧?——想到这里,获得了新认识的年轻共产党员,兴奋起来了!他精神更加抖擞,容光更加焕发
一只出过了力的庄稼人手,从后面伸过来,扳生宝的肩膀。生宝扭头看时,是郭世富。生宝早注意到:这个穿一身干净的黑市布棉衣的庄稼人,自从进了这院子,手心里一直端着几颗“百日黄”稻子搓出的大米粒,一遍又一遍地埋头瞅着,仰头看看蓝天,心里谋算着什么。
现在,郭世富把胡髭剪得很齐的嘴巴,安置到生宝耳朵上来了。
“你能余多少稻种?”声音很低,很亲切。
“二三斗”生宝大声地回答。
“一斗合计多少钱呢?”
“两块六角多一点。”
“我给五块钱,你卖给我一斗,行不?”
欢喜站在生宝旁边,听见郭世富的话,好像嗅见了狗屎的神气。
“这不是粮食,世富老大!”欢喜警告,记恨着郭世富在布置活跃借贷那晚上,讨陈账的事儿。
“我不是稻种贩子嘛!”生宝对郭世富讽刺地笑说。
大伙嚷嚷起来了。
“世富老大!你说啥,大点声嘛!”
“没说啥,没说啥。”郭世富连忙声明着,见风头不顺,低头出了街门,离开这伙贫农。他们单独一个一个地,好对付,凑在一块很厉害。
生宝向大伙提出:蛤蟆滩的互助组长们每人不超过二升稻种,去做试办。只有郭庆喜,他得给五升;因为庆喜是上河沿最主要的互助组长,并且在他买稻种起身时,借给他三块钱。大伙都同意了。
“老铁!”生宝向人群中间的铁人亲热地说,“理应再多给你些来,要的人太多了。”
“行哩,行哩。”铁人厚道地说,表现出另一种富裕中农的神气。
于是让欢喜记数,生宝就开始给大伙分稻种了。人们拥挤着,喧嚷着,一霎时把生宝弄得头昏脑涨。……
当院里只留下生宝一个人的时候,他把剩下的稻种一称,不住地惋惜地咂嘴。
“把它的!弄下这事!”
“怎呢?”妈在屋里问
“弄得咱不够了。”
生宝妈坐在草棚屋炕上做鞋帮,通过敞开的窗口,温和地责备儿子:
“你常是冒冒失失,做事没个底底。我说你先把自家的稻种舀出再分,你说不好,要先人后己。这阵好!看弄得自家不够了吧?”
“罢哩!咱用上一部分旧稻种算哩。”生宝乐呵呵地说,因为自己对群众有用而情绪很高。
梁三老汉在磨棚子里磨玉米面,听见发生了什么事儿。他本来已经下定决心对“梁伟人”的事,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了。但听见这事,心在他胸膛里蛮翻腾。他忍耐不住,颠出磨棚,站在院里。罗面把他弄得头发、眉毛、胡子一片粉白。他用非常丧气的目光,灰心地盯着生宝,袖子和瘪瘦的手上,落着一层玉米面粉,指着生宝说:
“你呀!你太能了!能上天!你给互助组买稻种嘛,你给大伙夸稻种这好那好做啥?这阵弄得自家也不够了!好!好!精明人!”
给老汉这么一说,生宝反而呵呵地大笑了。他笑继父的做人标准——自私自利是精明,弄虚作假是能人,大公无私却是愚蠢……
一家人聚齐吃晚饭的时候,梁三老汉舀起一碗饭,往摆在脚地的一张小方桌周围的矮凳上,坐下来了。
“宝娃!这,你回来了。”
,‘唔,爹,你说啥呢?”
“我说,咱那荸荠啥时挖呢?”
“就挖。等着用钱呢。买稻种拉下人家的帐;还有,互助组马快要进山呀!”
“我不管你进山不进山!反正,卖荸荠的钱得给我使唤几块!”
“你要几块?”
“十块”
生宝笑了。生宝妈眼看这爷儿俩的谈话,口气不顺和。老汉脸吊下去,话音低沉而带气,好像又要暴发一场不和。她又出头代替儿子间:
“你要十块钱做啥哩?”
“你甭管!我有用项!”
“你做啥用呢?”
“我的汗褂穿成马笼头了。……”
“鸡下开蛋了。我预备拿鸡蛋钱,给你爷俩一人扯一个汗褂哩。”老婆很温和地劝说。
“不!”老汉别扭地说,“鸡蛋甭卖!”
“为啥哩?”
“我要吃。”
“你吃得了五个母鸡下的蛋吗?”老婆忍住笑又问。
“我早起冲得喝,晌午炒得吃,黑间煮得吃···…,
闺女秀兰低头哧哧地笑开了。她觉得当着老人的面,把饭喷在碗里,对爹太不尊敬,就急忙端着饭碗,奔出院子去了。
老汉一本正经说诳话的神气,和他那种从早到晚闲不住过光景的勤俭比较起来,实在能笑破人的肚皮。他抬粪回家的时候,经常顺便拣些碎柴枝和破布片,交给生宝他妈。下堡村大十字卖粽子、油炸糕和瓜果的小贩们,开他的玩笑说:“梁三老汉,全照你的样子,俺卖零食的都该喝西北风啦!,”
“你老人家舍得那样浪吃吗?”生宝呵呵笑着,并不觉得事态有一点严重。
老汉抬起眼,严肃地瞟一眼生宝。
“我怎么舍不得?光你舍得?”
“你舍得,扯个汗褂也用不了十块钱呀!”生宝妈不满意老汉这种一再挑衅的做法。
老汉反而说:“你甭和我寻气!我给人家十块钱做啥?我那么傻?我在黄堡镇下馆子哩。……”
他这么一说,儿子、闺女都哈哈大笑了。老伴也笑了。
“笑啥?”老汉还是不高兴,感概地说,“我不吃做啥?还想发家吗?发不成家啰!我也帮着你踢蹬吧!”
“你光想发家!”老婆笑毕,又说老汉。
老汉翻起有皱纹的眼皮:
“谁愿意学任老四的样?谁倒愿意吃了今儿的没明儿的?”
生宝见二老再说下去,话激话,又要失和气了。同时他不在家的那回冲突,也提醒他有必要认真地向继父做点解释工作。他收敛了嬉笑,很严肃地用他在整党学习会上学来的道理,给继父讲解中国社会发展的前途,主要说明大家富裕的道路和自发的道路,有什么么不同。
“啥叫自发的道路呢?”生宝说,“爹!打个比方,你就明白了。咱分下十亩稻地,是吧?我甭领导互助组哩!咱爷俩就像租种吕老二那十八亩稻地那样,使足了劲儿做。年年粮食有余头,有力量买地。该是这个样子吧?嗯,可老任家他们,劳力软的劳力软,娃多的娃多,离开互助组搞不好生产。他们年年得卖地。这也该是自自然然的事情吧?好!十年八年以后,老任家又和没土改一样,地全到咱爷俩名下了。咱成了财东,他们得给咱做活!是不是?”
老汉掩饰不住他心中对这段话有浓厚兴趣,咧开黄胡子嘴巴笑了。
“着!看!”老伴揭露说,“看你听得多高兴?你就爱听这个调调嘛。娃这回可说到你心眼上哩吧?”
梁三老汉为了表示他的心善,不赞成残酷的剥削,他声明:
“咱不雇长工,也不放粮。咱光图个富足,给子孙们创业哩!叫后人甭像咱一样受可怜。……”
“那不由你!”生宝斩钉截铁地反驳继父,“怪得很哩!庄稼人,地一多,钱一多,手就不爱握木头把儿哩。扁担和背绳碰到肩膀上,也不舒服哩。那时候,你就想叫旁人替自个儿做活。爹,你说:人一不爱劳动,还有好思想吗?成天光想着对旁人不利、对自个有利的事情!”
老汉在胡子嘴巴上使着劲儿,吃力地考虑着生宝这些使他大吃一惊的人生哲学。
生宝他妈和他妹子秀兰,被中共预备党员惊人的深刻议论,吸引住了。她们用喜悦的眼光,盯着头上包头巾、手里端老碗的生宝——这个人在她们不知不觉中,变得出人意料的聪明和会说,似乎要赶上郭振山了吧?……
生宝坐在矮凳上,继续向坐在对面的继父宣传。
“图富足,给子孙们创业的话,咱就得走大伙富足的道路。这是毛主席的话!一点没错!将来,全中国的庄稼人们,都不受可怜。现时搞互助组,日后搞合作社,再后用机器种地,用汽车拉粪、拉庄稼……”
梁三老汉本来被生宝关于剥削的道理,说动了心。现在他一听这些在他认为不着边际的空谈,又打消了对前一段话的考虑。老汉轻蔑而嘲笑地眯起皱纹眼皮,问:
“要几年?用机器种地要几年?明年?后年?”
生宝说不上要几年。在这方面,整党教育运动中,也没有确切的估计。生宝是个诚实人,他不能胡诌。他只笑笑,说:
“要多少年,党中央的委员们,许能知道……”
“他黄堡区的王书记,也不知道!甭吹!”梁三老汉胜利地大声呐喊。他弄不清楚许多概念,认为区委书记比中央委员还高明,因为王书记对他是具体的人,而党中央委员对他是抽象的。他只相信他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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