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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史

_4 柳青(现代)
“改霞,”孙水嘴满脸堆起笑容,骚情地问,“吃过饭哩?”
“嗯啊……”
“哎,真的。你看一看这张表这么登记对吗?”水嘴站在当路,两只手把纸捧到改霞白橄的脸跟前,眼睛贪馋地盯着改霞漂亮的眼睛。
改霞勉强地笑笑,说:“你常登记,还会错吗?”说着侧转身子躲开水嘴,匆匆走掉了。
孙水嘴朝她背影说:“改霞,你不晓得。有一回,我把贫农的贫字,写成贪污的贪字了。乡文书把我好克了一顿,说我故意糟蹋贫农。咱实地没那个心。……”
“嗬,好大辫子!”他放低了声音赞美改霞。
“她听郭主任的话,”水嘴一边往南走,一边高兴地思量,“只要郭主任帮我说话,她就能有八成可能性儿!……”
他喜的眯起眼来,又掉头看了看改霞走远了的背影,心里甜滋滋的向高增福的草棚屋走去了。
高增福倒霉透了。终南山里汤河峪的那条沟深,但走完了四十里龙窝洞,也就到了尽头了。高增福的倒霉劲儿,看来没个尽头。六岁时候,他爹给地主侧草,切掉了四个指头,丧失了生产的技能,尽靠讨饭把福娃子拉扯大。福娃子会在渠岸上割草,就给人家干活,长工生活一直熬到土地改革。一九五0年冬天,长工高二,分到六亩稻地。一九五一年春天,人民政府发给他耕畜贷款,他买了头小牛,开始了创立家业的奋斗。谁料想刚刚一年,女人因为难产猛地一死,又把他掼倒了。三年期限的耕畜贷款还分文未还,贫农高增福已经把耕牛卖掉,埋葬了女人。他只好和另外三户贫农伙使一头牛,一户一条牛腿地对付着种地。他带着女人丢下的四岁娃子才才,过着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的生活。现在,他正当着女人,在富农邻居姚士杰的碾子上压玉米糁糁哩。
“才才,你爸在家吗?”情绪正高涨的水嘴,叱咤风云地问。
才才在草棚屋门前耍,说:“不在。”
“上哪里去了?” “在那里。”才娃指指四合头砖瓦院外头的碾房。
高增福在姚士杰街门外的碾房里听见,穿着袖子上吊棉絮的开花破棉袄,手里拿着扫碾盘的笤帚,沉默地走出碾房来。
痛苦和优愁,是这三十几岁的人瘦削的脸上固定的表情。高增福是沉默寡言的。无论你什么时候看见他,他总像刚刚独自一个人哭过的样子;其实他即使在埋葬女人的时候,也没掉过一颗眼泪珠。他的出身已经给他精神上,注人了一种特别的素质,使他能够用咬牙的沉默,抵抗命运给他的一切打击。他既不诉苦,也不埋怨,拿起农具是男人,拿起灶具是女人。作为乡人民代表,他还得经常在黑夜抱着才才,参加村内各种会议。有时要过汤河到下堡村乡政府去开会,他也把才才背在背上。
“志明,你寻我做啥?”高增福回到他草棚屋前面的土场上,静静地问,鼻尖上沽着玉米粉。
孙委员转过身来,神气活像区上甚至县上派下来的干部,手里拿着一张纸,扬起脑袋看着姚士杰四合院的砖瓦院墙,鼻孔里发出轻蔑的响声,用权威的喉音说:
“哼!嗯?”你和富农的关系又好哩?”
“谁?”
“这官渠岸只姚士杰有碾子吗?”
“你,啥惫思?”
“啥意恩!人家会说:乡人民代表又和富农拉扯开哩!怪不得一般农民见土改的一股风刮过去了,又和富农拉上关系哩!”
“放屁!——”高增福嘲弄地笑骂说,“孙委员!少在我跟前装相!有事你快说,没事我忙!”
“你互助组添了几户?”
“一户也没!”
“为啥?不说你要吸收两户中农吗?”
“人家不来!”
“那么,还是四个劳力,一个畜力?”
“嗯!”
孙水嘴走后,高增福在碾房里一边推碾子,一边无限感慨地思量:
“郭主任专心发家啰,对工作,心淡啰。我这互助组畜力困难,想吸收两户中农,投他的大面子给人家说说,他嘴里空答应,到底还是没说。他把从乡上应回来的啥工作,都推给孙水嘴办,他和振海闷头干活!水嘴积极,不是为人民,保险又谋着啥好事哩。你看他在黄堡兴盛德字号当过伙计的那身街溜子气吧!唉,谁能给郭主任提醒提醒就好哩。可惜!可惜!郭主任是有能耐的好庄稼人啊!……”
高增福压完玉米糁糁,走进富农砖墁地四合院去还笤帚。
“放在那里!”姚士杰毡帽下边的胖脸阴沉着,厌恶地说。
高增福把君帚放在楼下的窗台上。趁这个工大,他从没有糊纸的窗格子中间,瞅见前楼下边砖脚地上,立着几条装满粮食的口袋。他达到了他从这院借笤帚的目的了。
“唉!又装起几口袋……”当他走出街门洞的时候,心中灰暗地想着。这件事在他肚里结起一颗很难受的疙瘩——富农把粮食往外村转移,假亲戚的名,剥削穷庄稼人;本村的困难户又转弯抹角,投面子向外村掏大利借粮哩。
整整一天,高增福哪里也不去。他蹲在他草棚屋前面的土场上编稻草帘子,一边机警地留意着他的富农邻居的动静。既不是责任感,也不是好奇心,而是一种强烈的阶级感情,使他对富农的粮食活动从心底里关切。对于高增福,一切穷庄稼人受剥削和他自己受剥削是一样的心疼。他对他的邻居的仇视是刻骨的,不可调和的。在他看来,富农剥前人这一点和地主是一样可恶。土改的那二年,姚士杰每年春天拿出十石粮食交给村干部周借给困难户;现在颁发了土地证,富农的狰狞面目,又露了本相。高增福一定要看看姚士杰的这几口袋粮食,又往什么地方运。
但是直至日头落在西边邻县的秦岭山丛,春寒从终南山降临到平原上的村庄里来,高增福的手冷得不能再在露天地里编稻草帘子了,他也没发现邻居有什么动静。
夜里,二更天,从黄堡东原上升起的月亮,照到高增福草棚屋的窗纸上了。父亲接着的儿子,在炕上睡着了。父亲眼皮也涩涩的,迷迷糊糊,也快要睡着了。好像所有心中搁事的人一样,他睡不踏实的。听得邻居的街门扇一响,他的头脑立刻清醒起来,眼皮立刻灵活了。
高增福急忙穿好衣裳,出来看时,一个人赶着一头牲口,牵着一 头牲口的黑影子,已经过了有几棵柏树的姚家坟园南边了。
“哼!这小子,做她心虚!”他心里想,急忙把才娃在里头睡着的草棚屋的板门关住。向住在皂龙渠那边的民兵队长冯有万家里奔去了。他惹得全官渠岸的狗都咬起来了。犬吠声一直把他送到下河沿冯有万的草棚屋窗前。
“万!万!”他叭在民兵队长外窗台向屋里喊叫,呼哧呼哧喘气。
“啊?”冯有万在里头答应。
“快!”
“啥事?”
“快起!”
过了一刻儿,穿上衣裳,掂着步枪的冯有万冲出板门了。他目光炯炯地探照着月光中的高增福。这小伙子真强悍,显出战斗的紧张,用手结着尚未结好的棉袄纽扣。
高增福把一只手搭在冯有万胳膊上,低低地告他,发现了什么鬼鬼祟祟的情况。
“响村的困难户等着活跃借贷哩,他小子连夜往外村转粮!”
“我把他堵回来!问他狗日的转出去做啥!”
冯有万说着就跑,两只脚不着地似的飞快。从黑糊糊的青裸苗中间月光照白的小径上,他向高增福指给的方向飞跑去了。
高增福自己朝郭振山的草棚院走去,脚跟很有劲。
“终究还是把你捉住了!”增福满意地想,在脑子里对姚士杰说“你总是见不得人!要是你敢光明正大放高利贷,为啥要黑天半夜偷偷摸摸弄事哩?”
高增福想:报告给代表主任,够他姚士杰受!郭振山会胸脯一挺,眼一瞪,轰炸机投弹一般吼叫一声,姚士杰就同老鼠见猫一般缩做一团了。高增福看见这个情景,心里多么畅快啊!全村人都敬佩郭振山,不是他高增福一个人!解放前,姚士杰在蛤蟆滩为王的年头,郭振山也不怕他。人们把姚士杰使用的那条渠叫做肠霸王渠。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姓姚的稻地要水,他就理直气壮把穷佃户正灌的水口堵了,也没人敢吭气。那年复天,高大的郭振山和强壮的姚士杰,在渠岸草地上扭打起来了。郭振山扭着姚士杰的领口,姚七杰抓着郭振山的布衫,两个人过了汤河,进了下堡村大庙里头当时的国民党乡公所说理。郭振山的这份大胆,把他变成穷佃户们祟拜的英雄,因为他满足了他们藏在内心不敢表达的原望。现在,高增福相信:代表主任绝不会容忍富农破坏活跃借贷的工作!
带着坚定的信心,高增福带劲地叩响代表主任的街门。郭振山在里头深处应了声。过了一刻儿,听见门板响,主任掩着衣襟出来了。高大的身体带着火炕上被窝里的热气,他上身微微弯着,听着这位热心为大伙奔跑的人民代表的紧急报告。郭振山对姚士杰的仇恨和他对活跃借贷工作的担心,使他对富农的行为冒火了。郭振山多毛的大鼻孔里冒出的热气,直喷到高增福脸上来了。高增福想;这一状告准了!
“叫我回去结上腰带,咱走!”
郭振山回屋里去结腰带了。高增福在外头等着,高兴地想着冯有万那两条飞毛腿,说不定这时已经追上了姚士杰。
但郭振山从深院里出来,软了:“啊呀!增福,我刚才一思量,不对哇!”
高增福疑盛起来了。
“怎么?不可以把他挡回来吗?咱政府出了活跃借贷的指示,他把粮食转出去放高利贷哩!追回来,咱理问他!”
“他在哪里放高利贷?给谁放,放了多少?利息多高?你都调查清楚哩吧?”
”这,这,还没调查……”
“不对!增福!姚士杰自己绝不认账!”
“他不认账!咱问他:不是放高利贷,为啥黑天半夜偷偷摸摸……”
“他说:他不是偷旁人的粮食。他说:他自家的很食,他愿意白日运哩,还是黑夜运哩,旁人管不着。增福,咱政府宣布了土改结束,解除了对地主和富农的财产的冻结了。姚士杰是条恶狗,不好若。咱没条款挡人家的粮食呀。”熟悉规章制度的郭振山,很理智的说服高增福。
高增福肚里没有词句了。因一时的冲动,做下这冒失的事情。他心中开始有点不安。他没想到土改时期已经结束了,而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停了停,他寻思到了一条:
“那么,活跃借贷的指示,不是咱中央人民政府出的吗?”
“嘿嘿!”郭振山非常亲切地说,“增福!那是指示,不是法令嘛!咱不能强迫人家嘛。”郭振山忽然感慨地说,“兄弟!我也愿意老像土改时一样好办事,可那好年头过去啰。”
说着,郭振山又一片好心地劝说高增福:“人们都该打自个人过光景的主意了。兄弟!共产党对穷庄稼人好是好,不能年年土改嘛!要从发展生产上,解决老根子的问题嘛!”
代表主任说出了这句话,高增福从心里往外凉,直至浑身冰凉。
“我高增福倒凭什么发展生产呢?你郭振山能发展生产了!”高增福在心里不满地想,开始对他曾经那么敬佩的人,有了反感。
“那么有万挡住姚士杰,该怎说呢?”他打个寒噤问,显得颓唐极了。
“这有啥?”郭振山气魄很大地笑说,“你去告诉有万,放那个小子走就是哩。咱不找他的麻烦,他还找咱的岔儿吗?好冷!你快去吧。你把才才放到哪里了呢?你太积极了!”
高增福在回转的路上,心是凉的,腿是软的,脑袋是木的。他感觉到郭振山对他的关心和表扬,是空洞洞的,没有价值的。他感觉到自己前途茫茫,往后的光景难混了。他承认不该挡富农的粮食,郭振山比他更懂得政策。但是郭振山的言词,他说话的神气和他的笑,却表现出他现在已经变富了,不再能体会困难户的心情了。他再不能像解放初期,特别是土改初期发动贫雇农的时候那样,对穷苦人说些热烈的同情话了。这个在村里威望极高的共产党员的变化,给可怜的高增福精神上增添了负担。他担心:像目前的境况,他很难保住他分到的六亩稻地。说什么呢?缺口粮,上稻地的肥料还不知在什么地方。耕畜贷款还在黄堡镇人民银行营业所的账上写着哩,以后的贷款还轮到他吗?他想着要是他家住在下河沿,入了梁生宝的互助组,他也许不会有这一层优愁。但他住得离下河沿二里远。
噫!前面迎面大踏步走来一个人,那是谁呢?
“有万!”高增福试着吼叫。
“增福!你这人!”是冯有万,声音在静夜的平原上清晰地说,
“你这人!人家朝黄堡走哩,你叫我朝南追。”
“呵呀呀!姚士杰鬼这大?朝南走了一截,绕开官渠岸,又朝东拐,迷惑人哩!还是上他丈人爸家哩!”高增福心里惊讶地想,嘴里说,“没追上算哩!”
冯有万,黑制帽掀在后脑上,宽阔的前额上汗水在月光下闪亮,背着步枪站在高增福面前,奇怪地问:
“你怎不高兴?”
“没啥。”高增福很庆幸没追上姚士杰,警戒自己不要对这个直性子民兵队长流露一句对代表主任不满的话,含含糊糊地说,“咱们回去吧。以后……以后再……”
在苍苍茫茫的夜色中,高增福独自在黑糊糊的麦地里灰色的小径上回家。他想到自己心上的人,长眠在丈二深的土地里,又想到l好像一块什么东西似的,被丢在草棚屋炕上的可怜才才。他想到两户中农不愿入他的互助组的冷情,想到半月以后没有粮食吃的苦境。他鼻根一酸,眼珠被眼泪罩了起来。但是他咬住嘴唇,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他眨了几下眼皮,泪水经鼻泪管到鼻腔、到咽喉,然后带着一股咸盐味,从食道流进装着几碗稀玉米糊糊的肚囊里去了。
“哭做啥!”他责备自己软弱,“骨头挺硬!到哪里说哪里的话!你不是从旧社会也熬出来了吗?即便郭振山靠不上了,共产党不是只他一个人,怕啥!”
春雨刷刷地下着。透过外面淌着雨水的玻璃车窗,看见秦岭西部太白山的远峰、松坡,渭河上游的平原、竹林、乡村和市镇,百里烟波,都笼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
当潼关到宝鸡的列车进站的时候,暮色正向郭县车站和车站旁边同铁路垂直相对的小街合拢来。在两分钟里头,列车把一些下车的旅客,倒在被雨淋着的小站上,就只管自己顶着雨毫不迟疑地向西冲去了。
这时间,车站小街两边的店铺,巴经点起了灯火,挂在门口的马灯照到泥泞的土街上来了。土街两头,就像在房脊后边似的,渭河春汛的呜哨声,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增高起来了。听着像是涨水,其实是夜静了。在春讯期间,郭县北关渭河的渡口,暂时取消了每天晚班火车到站后的最后一次摆渡,这次车下来的旅客,不得不在车站旅馆宿夜。现在全部旅客,听了招徕客人的旅馆伙计介绍了这个情况,都陆陆续续进了这个旅馆或那个旅馆了。小街上,霎时间,空寂无人。只有他——一个年轻庄稼人,头上顶着一条麻袋,背上披着一条麻袋,一只胳搏抱着用麻袋包着的被窝卷儿,黑幢幢地站在街边靠墙搭的一个破席棚底下。
你为什么不进旅馆去呢?难道所有的旅馆都客满了吗?
不!从渭河下游坐了几百里火车,来到这里买稻种的梁生宝,现在碰到一个小小的难题。蛤蟆滩的小伙子问过几家旅馆,住一宿都要几角钱——有的要五角,有的要四角,睡大炕也要两角。他舍不得花这两角钱!他从汤河上的家乡起身的时候,根本没预备住客店的钱。他想:走到哪里黑了,随便什么地方不能滚一夜呢?没想到天时地势,就把他搁在这个车站上了。他站在破席棚底下,并不十分着急地思量着:
“把它的!这到哪里过一夜呢?……”
他那茁壮的身体,站在这异乡的陌生车站小街上,他的心这时却回到渭河下游终南山下的稻地里去了。钱对于那里的贫雇农,该是多么困难啊!庄稼人们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使唤。他起身时收集稻种钱,可不容易来着!有些外互助组的庄稼人,一再表示,要劳驾他捎买些稻种,临了却没弄到钱。本互助组有两户,是他组长垫着。要是他不垫,嘿,就很本没可能全组实现换稻种的计划。
“生禄!”他在心里恨梁大老汉的儿子梁生禄说,“我这回算把你看透了。整党学习以前,我对互助合作的意义不明了,以为你地多、牲口强,叫你把组长当上,我从旁帮助。真是笑话!靠你那种自发思想,怎能把贫雇农领到社会主义的路上哩嘛?我朝你借三块钱,你都不肯。你交够你用的稻种钱,多连一角也不给!我知道你管钱,你推到老人身上!好!看我离了你,把互助组的稻种买回来不?”
现在离家几百里的生宝,心里明白:他带来了多少钱,要买多少稻种,还要运费和他自己来回的车票。他怎能贪图睡得舒服,多花一角钱呢?从前,汤河上的庄稼人不知道这郭县地面有一种急稻子,秋灭割倒稻子来得及种麦,夏天割倒麦能赶上泡地插秧;只要有肥料,一年可以稻麦两熟。他互助组巳经决定:今年秋后不种青稞!那算什么粮食?富农姚士杰、富裕中农郭世富、郭庆喜、梁生禄和中农冯有义他们,只拿青裸喂牲口;一般中农,除非不得已,夹带着吃几顿青棵;只有可怜的贫雇农种得稻子,吃不上大米,把青稞和小米、玉米一样当主粮,往肚里塞哩。生宝对这点,心里总不平服。
“生宝!”任老四曾经弯着水蛇腰,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感激地对他说,“宝娃子!你这回领着大伙试办成功了,可就把俺一亩地变成二亩啰!说句心里话,我和你四婶念你一辈子好!怎说呢?娃们有馍吃了嘛!青稞,娃们吃了肚里难受,愣闹哄哩。……”
“就说稻地麦一亩只收二百斤吧!全黄堡区五千亩稻地,要增产一百万斤小麦哩!生宝同志!……”这是区委王书记用铅笔敲着桌子说的话。这位区委书记敲着桌子,是吸引人们注意他的话,他的眼睛却深情地盯住生宝。生宝明白:那是希望和信赖的眼光……
“不!我哪怕就在房檐底下蹲一夜哩,也要节省下这两角钱!”生宝站在席棚底下对自己说,嗅惯了汤河上亲切的烧稻草根的炊烟,很不习惯这车站小街上呛人的煤气味。
做出这个决定,生宝心里一高兴,连煤气味也就不是那么使他发呕了。度过了讨饭的童年生活,在财东马房里睡觉的少年,青年时代又在秦岭荒山里棍日子,他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可以叫做“困难”!他觉得:照党的指示给群众办事,“受苦”就是享乐。只有那些时刻盼望领赏的人,才念念不忘自己为群众吃过苦。而当他想起上火车的时候,看见有人在票房的脚地睡觉的印象,他更高兴了——他这一夜要享福了,不需要在房檐底下蹲下。嘻嘻……
他头上顶着一条麻袋,背上披着一条麻袋,抱着被窝卷儿,高兴得满脸笑容,走进一家小饭铺里。他要了五分钱的一碗汤面,喝了两碗面汤,吃了他妈给他烙的馍。他打着饱隔,取开棉袄口袋上的锁针用嘴唇夹住,掏出一个红布小包来。他在饭桌上很仔细地打开红布小包,又打开他妹子秀兰写过大字的一层纸,才取出那些七凑八凑起来的,用指头捅鸡屁股、锥鞋底子挣来的人民币来,拣出最破的一张五分票,付了汤面钱。这五分票再装下去,就要烂在他手里了。……
尽管饭铺的堂倌和管账先生一直嘲笑地盯他,他毫不局促地用不花钱的面汤,把风干的摸送进肚里去了。他更不因为人家笑他庄稼人带钱的方式,显得匆忙。相反,他在脑子里时刻警惕自己:出了门要拿稳,甭慌,免得差错和丢失东西。办不好事情,会失党的威信哩。
梁生宝是个朴实庄稼人。即使在担任民兵队长的那二年里头,他也不是那号伸胳膊踢腿、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角色。在一九五二年,中共全党进行社会主义思想教育的整党运动中,他被接收人党的。雄心勃勃地肩负起改造世界的重任以后,这个朴实庄稼人变得更兢兢业业了,举动言谈,看上去比他虚岁二十七的年龄更老成持重。和他同一批入党的下堡村有个党员,举行过入党仪式从会议室出来,群众就觉得他派头大了。梁生宝相反,他因为考虑到不是个人而是党在群众里头的影响,有时候倒不免过分谨价谨慎。……
踏着土街上的泥泞,生宝从饭铺跑到车站票房了。一九五三年间,渭河平原的陇海沿线,小站还没电灯哩。夜间,火车一过,车站和旁的地方一样,陷落在黑暗中去了。没有火车的时候,这公共场所反而是个寂寞僻陋的去处。生宝划着一根洋火,观察了票房的全部情况。他划第二根洋火,选定他睡觉的地方。划了第三根洋火,他才把麻袋在砖墁脚地上铺开来了。
他头枕着过行李的磅秤底盘,和衣睡下了,底盘上衬着麻袋和他的包头巾。他掏出他那杆一巴掌长的旱烟锅,点着一锅早烟,睡下香喷喷地吸着,独自一个人笑眯眯地说:
“这好地场嘛!又雅静,又宽敞……”
他想:在这里美美睡上一夜,明日一早过渭河,到太白山下的产稻区买稻种呀!
但是,也许是过分的兴奋,也许是异乡的情调,这个远离家乡的庄稼人,睡不着觉。
票房的玻璃门窗外头,是风声,是雨声,是渭河的流水声。
不管他在火车上也好,下了火车也好,不管他离开家乡多远,下堡村对岸稻地里那几户人家,在精神上离他总是最近的。他想到他妈,这时准定挂着他在这风雨之夜,住在什么地方。他想到继父,不知道老汉因他这回出门生气没有。他想到妹子秀兰,准定又在进行宣传,要老人相信他走对了路。他想到他互助组的基本群众——有万、欢喜、任老四……当他想到改霞的时候,他的思想就固执地停留在这个正在考虑嫁给谁的大闺女身上了:改霞离他这样近,他在这砖脚地上闭起眼睛,就像她在身边一样。她朝着他笑,深情的眼睛扑闪扑闪瞟他,扰乱他的心思……
在土改那年,他俩在一块接触得多。他和她一同到县城参加过一回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议。他俩也经常同其他村干部和积极分子一块过汤河,到下堡村乡政府开会。改霞总显得喜欢接近生宝。开会的时候,她使人感觉到她故意挨近他坐;走在路上,她也总在他旁边走着。有一天黑夜,从乡政府散了会回家,汤河涨水拆了板桥,人们不得不脱脚淌水过河。水嘴孙志明去搀改霞,她婉言拒绝了,却把一只柔软的闺女家的手,塞到生宝被农具磨硬的手掌里。渐渐地,人们开始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他俩,背后有了细声细气的议论。那时间,改霞和周村家还没解除婚约,他的痨病童养媳妇还活着哩。在下堡乡党支书卢明昌隐隐约约暗示过生宝一回以后,生宝就以一种生硬的方式,避免和改霞接近了。现在,已经二十一岁的改霞,终于解除婚约了,他可怜的童养媳妇也死去了。他是不是可以和她……不!不!那么简单?也许人家上了二年学,眼高了,看不上他这个泥腿庄稼人了哩!……
他想:用什么办法试探一下她的心底才好呢?给他妹子秀兰说,又说不出口。“把它的!这不是托人办的事情嘛!”
他还没想出试探改霞的办法,就呼呼地睡着了。
…………
早晨天一亮,一个包头巾、挟行李的野小伙子,出现在渭河上游的黄土高岸上了。他一只胳膊抱着被窝卷儿,另一只手在嘴上做个喇叭筒,向南岸呐喊着水手开船。他一直呐喊到住在南岸稻草棚棚里的水手应了声,才在渭河岸上溜达着,看陌生的异乡景致,等开般……
春雨在夜间什么时候停了,梁生宝不知道;但当下,天还阴着,浓厚的乌云还在八百里秦川上空翻腾哩。可能还有雨哩。昨天在火车上看见的太白山,现在躲在云彩里头去了。根据汤河上的经验,只有看见南山的时候,天才有放晴的可能——这里也是这样吧?
生宝注意到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悄:渭河上游的河床很狭窄,竟比平原低几十丈而下游的河床,只比平原低几尺,很宽,两岸有沙滩,河水年年任性地改道。这是什么道理呢?啊啊!原来上游地势高,水急,所以河床淘得深;下游地势平水缓,所以淤起来很宽的沙滩。
“高。是高。这里地势是高。”他自言自语说,“同是阴历二月中旬天气,我觉着这里比汤河上冷。”站在这里时间长了,他感觉出这个差别来了。
噢噢!对着哩!怪不道这里有急稻子。这里准定是春季暖得迟,秋季冷得早,所以稻子的生长期短。
生宝觉得:把许多事情联系起来思量,很有意思。他有这个爱好。
咦咦!这里的土色怎么和汤河上的土色不同哩?汤河上的土色发黑,是黑胶土,这里好像土色浅啊!他弯腰抓起一把被雨水湿透了的黄土,使劲一捏,又一放。果然!没汤河上的土性黏。他丢悼土,在麻袋上擦着泥手,心里想:
“啊呀!这里适宜的稻种,到汤河上爱长不爱长哩?种庄稼,土性有很大的关系;这倒是个事哩!跑这远的,弄回去的稻种使不成,可就糟哩。”
这样一想,倒添了心思。他急于过渭河到太白山下的产稻区看看稻种,问清楚这种稻种的特性。
直至平原上的村庄处处冒出浓白柴烟的时候,生宝才同后来的几个行人,一船过了渭河。
他在郭县东关一家茶铺吃了早饭——喝了一分钱的开水,吃
了随身带来的模。
当他吃毕早饭的时候,春雨又下起来了,浙浙沥沥地……
梁生宝从茶铺出来,仰头东看西看,雨并不甚大。他决定赤脚,他把他妹子秀兰用白羊毛给他织的袜子和他妈给他做的布鞋,包在麻袋里头。然后,他把棉裤的裤腿卷了起来,白布里子卷到膝盖底下。他又往头上顶着一条麻袋,背上披着一条麻袋,抱着用麻袋裹着的行李卷儿,向白茫茫的太白山下出发了。
“嘿!小伙子真争!啥事这么急?”他听见茶铺的人在背后说他。
一霎时以后,生宝走出郭县东关,就毫不畏难地投身在春雨茫茫的大平原上了。广阔无边的平原上,只有这一个黑点在道路上挪动。
生宝刚走开,觉得赤脚冰冷;但走一截以后,他的脚就习惯了雨里带雪的寒冷了。
梁生宝!你急什么?难道不可以等雨停了再走吗?春雨能下好久呢?你嫌车站、城镇住旅馆花钱,可以在路边的什么村里随便哪个庄稼院避一避雨嘛!何必故意逞能呢?
不!梁生宝不是那号逞能的愣小伙子。他知道他妈给他带的馍有限,要是延误了时光,吃不回家怎办?而且,他一发现渭河上游和下游土性有差别,他就恨不得一步跷到目的地,弄清此地稻种的特性,他才安心。要是他还没从下堡村起身他可以因故再迟十天半月来;既然他走在路上了,他就连一刻也闲待不住。他就是这样性子的人。
他在春雨中踩着泥路走着。在他的脑子里,稻种代替了改霞,好像他昨晚在车站票房里根本没作桃色的遐想。
春雨的旷野里,天气是凉的,但生宝心中是热的。
他心中燃烧着熊熊的热火——不是恋爱的热火,而是理想的热火。年轻的庄稼人啊,一旦燃起了这种内心的热火,他们就成为不顾一切的入迷人物。除了他们的理想,他们觉得人类其他的生活简直没有趣味。为了理想,他们忘记吃饭,没有磕睡,对女性的温存淡漠,失掉吃苦的感觉,和娘老子闹翻,甚至生命本身,也不是那么值得吝惜的了。
二十几年以前,当生宝是一个六七岁娃子的时候,陕北的年轻庄稼人,就是这样开始组织赤色游击小组的。这是陕北人、县委杨副书记说的。那年头,在陕北和在全中国一样,国民党军队、国民党政府、豪绅和地主的统治,简直是铁桶江山。但是,年轻庄稼人组织起来的游击小组,在党领导下,开始了推翻这个统治的尝试。杨副书记在正月里举行的互助组长代表会上作报告的时候说:一九三三年,陕北的老年庄稼人还说游击小组是胡闹哩,白送命哩;到一九三五年,游击小组变成了游击支队,建立起了赤色政权,压住山头同国民党军队挺硬打,当初说胡闹的老年人,也卷人这个斗争了。经过了多少次失败和胜利,多少换上军衣的年轻庄稼人的鲜血,洒在北方的黄土山头上,终于在梁生宝虚岁二十三的那年,全中国解放了,可怜的“地下农民”梁生宝站出来了!
生宝现在就是拿这个精神,在小农经济自发势力的汪洋大海中,开始搞互助组哩。杨副书记说得对:靠枪炮的革命已经成功了,靠优越性,靠多打粮食的革命才开头哩。生宝已经下定决心学习前代共产党人的榜样,把他的一切热情、聪明、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党所号召的这个事业。他觉得只有这样做,才活得带劲儿,才活得有味儿!
正月里,全省著名的劳模、窦堡区大王村互助组长王宗济从扩音器里发出的声音,永远在梁生宝记忆里震荡着。
“我们大王村,五0年光我这个互助组认真互助,其余都是应名哩。过了两年,受了我这个组的带动,全村整顿起十四个互助组,都认真了。今年正月,我们两个组联起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
梁生宝当时是三千个听众里头的一个。他坐在三千个党的和非党的庄稼人里头,心在他穿棉袄的胸脯里头蛮动弹。他对自己说:
“王宗济是共产党员,咱这阵也是共产党员了。王宗济能办成的事,咱办不成吗?他是漉河川的稻地村,咱是汤河川的稻地村。百姓从前是一样的可怜,只要有人出头,大伙就能跟上来!”
但他又想:“啊呀!咱比王宗济年轻呀!人家四十多岁,咱二十多岁,村内威信不够,怎办?要是郭振山领头干,咱跟上做帮手,还许差不多哩。可惜!可惜!振山,你为啥对这事不热心嘛?……”
“咳!这有啥怕头?”生宝最后鄙视自己这种没出息的自卑心理,想道:“王宗济自己也说:是靠乡支部和区委的领导。有党领导,咱怕啥?”
于是,在王宗济发表毕挑战的讲演以后,穿黑棉袄、包头巾的小伙子,在人群中站了起来,举起一只胳膊,大声向主席台喊:
“黄堡区下堡乡第五村梁生宝,要求讲话!”
当他在主席台上表示毕决心下来的时候,区委书记就在通道上欣喜地等着他,握住他的手,攀住他的肩膀,亲热地说:“开毕会就到蛤蟆滩帮助你整顿互助组,订生产计划。”从那时候,生宝的心里就烘烘地热了起来。
他现在跑到几百里外,在渭河上游冒雨走路的劲头,就是同那天上台讲话的劲头相联系的。
在雨里带雪的春寒中,他走得满身汗。因为道路泥滑,他得全身使劲,保持平衡,才不至于跌跤。
直至晌午时光,他走了三十里泥路。他来到鸭鸿河上的一个稻地村庄里。他的麻袋已经拧过三回水,棉衣却没湿,只是潮潮。他心里畅快得很哪!这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当徐改霞端坐在下堡小学三年级教室里听老师讲课的时候,有这个老婆或那个老汉,到官渠岸她家——有一棵柿树的草棚院,去串门儿。
人们带着非常关切的神情,向改霞她妈打探解除婚约以后的改霞,对找新的对象持什么态度
有几个富裕、和睦的家庭里的诚实、聪明的小伙子,被提出来供这个汤河上有名的“俊女子”考虑。汤河上游东原上的上堡村,有个成份是小土地出租者的小学教员;汤河下游北原上章村有个富农的独苗苗儿子;北原那边漉河川的范村,又有个成份是小士地出租者的乡文书;黄堡镇上一个布匹商有个在县城上中学的儿子;还有本村郭世富上县中的儿子永茂……等等。看中她的,都是有些文化的青年。
永茂是本村人,不必细说了。所有其他托人提亲的小伙子,也都见过改霞的。介绍人都说:只要改霞答应他们的“提亲”,她提出的一切可能满足的合理要求,都好商量!
改霞啊!改霞啊!她也许是汤河上顶俊的女子,也许并不是哩!要不是她参加社会活动,要不是她到县城去当过青年代表,要小是她在黄堡镇一九五一年“五一”节的万人大会上讲过话,那么,一个在草棚屋里长大的乡村闺女,再漂亮也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名气和吸引力呀。
改霞她妈鼻梁上架着用棉线联结白铜腿子的老光眼镜,给闺女做着鞋,听着每个介绍人的谈叙,都这样想着。她没敢给任何人任何有希望的回答,以免把自己陷人一种尴尬的处境;因为女儿的事,现在娘做不了主了。不过,这么多大户人家看上这个可怜寡妇的女儿,倒给了老婆婆心情上很大的满足。她心中长久积压着对不起周村家的感觉,逐渐消失了。
她把提亲的情况,告诉她的斜对过邻居、她女儿事实上的生活顾问——代表主任。
郭振山连连地摇手,张大满腮胡楂的嘴巴大笑。
“使不得!使不得!提的这些对象,连一个也使不得!净是些富农、小土地出租、奸商和富裕中农嘛……净是些落后脑袋瓜子嘛!女婿都有文化,都不在家里喀,哪个女团员肯嫁给那号人家?整天侍候公婆,黑间管得连会也不让开去。你思量思量,改霞是那号傻瓜不是?出了笼的鸟,自己又进笼吗?嘿嘿嘿……”
郭振山笑毕,又很诚恳地劝导:
“你一个也甭给改霞说!全装到你肚里算哩!你甭搅扰她上学!念书和种地不同,心杂了念不进去!”
“对!对!”老婆婆同意。笑了笑,她又说,“可是……”
“可是啥哩?”
“可是水茂是个好……”
“噢!你看上这门亲哩?”郭振山吃惊地问。
老婆婆蛮有兴趣地笑笑,感慨地说:
“好人家嘛!郭世富是好人家嘛!地有地,人有人;马有马,车有车。家里满院灯亮,出门骡马铃响。又在一条街上,早不见晚见嘛……”
郭振山听得不耐烦。
“你看上郭世富的家业,改霞看上水茂吗?”
“永茂是县中学生。”
“思想儿怎样呢?”
“思想儿,思想儿……”老婆婆没有词地笑了;她在这方面考虑得少。
郭振山进一步明知故问:“永茂人团哩没?”
“怎?团员还非和团员不结?……”
“当然!你当成前五年、前十年的改霞了?没一点政治思想儿?水茂是个非团青年哎!咱五村的团小组,署假寒假,组织中小学生宣传,写黑板报,传话筒广播,他都不积极喀。回回要团员们到街门口请叫他。他手里拿本啥故事书出来,还品麻地一边走一边看哩。改霞说:去了也没一点主动性儿!磨磨蹭蹭,不推不动。改霞烦死他了,你叫她嫁他?你这好主意嘛!”
老婆婆不好意思地笑笑。
“不明白时兴人的心思……”
“不明白,你甭管算哩。你叫她好好学文化。你家里有事情,但有三分奈何,甭耽搁她的功课。你娘俩孤寡身影,能有今日,得感谢毛主席的恩典。毛主席提倡文化的程度,你叫她好好上学去。你把她当个小子守到如今,图啥来?不是图个闺女好吗?……”
善于劝解人的代表主任,说得老婆婆很受感动。她想起来了人类情感上最难受的守寡生涯——
……过毕改霞她爸的三周年以后,所有的亲戚,都陆续走了。只有改霞她大舅留了下来,坐在炕沿上一个劲儿吸旱烟。大哥心心事事望着新寡的妹子,要说话不说话。
终于,改霞大舅开口了:
二妹子!你……”
“大哥!你有啥话,敞开说!”
“我是说:你……你……”
“我怎?……”
“你没个小子。……”
“我把改改当小子守呀!”中年寡妇的眼泪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泣不成声地说,“我把,改改,当小子,守呀!我宁肯,自个人,受难场,不情愿,改改,跟我到……人家屋里……受……”
“算哩!甭哭哩!”改霞大舅用手指抹去自己的眼泪,说,“是这话,你,你,在名誉方面……”
“放心!大哥!我不能失你们的脸面!”
就这样,老婆婆过了十几年严谨的寡妇生活,仅仅为了做妈而活着。整个蛤蟆滩的庄稼人都夸她行为光明,稻地里没一句关于她的流言蜚语。
在十几年的漫长岁月中,她一点一滴地,无形中和有形中按照自己的心性,铸造闺女的心性。终于,改霞长成一个十六七岁的,最容易害羞的闺女了。有谁多看她几眼,她就埋下头去,躲避赞美的目光。
改霞她妈做梦也梦不到:解放后,仅仅几个月的光景,使她十几年的心机枉费掉了。出去参加过几次群众会,柿树院就关不住改霞了。蛤蟆滩的穷佃户被共产党人带来的政策鼓舞着。表现出翻身的强烈要求;改霞又被穷佃户们翻身的要求鼓舞着,渴望女性切身的解放。郭振山暗示她:参加社会活动有助于她婚姻问题的解决。聪明的十八岁闺女,仅仅为了不情愿嫁到周村去,就大胆地投进群众运动的洪流里来了。谨小慎微的寡妇,在惊心动魄的群众运动里头,岂敢阻挡?另一方面,她心里也喜愿把财东们闹倒。暂时叫娃活动去吧!
只有当老婆婆听到改霞和生宝过分接近的风言风语的时候,她才觉察到自己做错了事情,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走到斜对过郭振山的草棚院
“农会主席。”
“唔。”
’’你到俺屋里去一下下。”
“做啥?”
“我,和你有话。”
“啥话,你说嘛!”
改霞她妈拿起襟子揩眼泪
“这里说起不方便。你去一下下,不行吗?”
郭振山看见别人流眼泪,心软,说
“好吧!你先回去。我把这一担牛粪担出场里,就来。”
农会主席满腮胡楂的嘴巴噙着烟锅,走进柿树院。改霞她妈脸上挂着眼泪珠,让他进屋里去。
“你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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