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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史

_24 柳青(现代)
改霞没听完,她心里涌起说不出的一股滋味。秀兰呀!秀兰呀!你是一块真金子!你的固执而耿直的爹爹,你的慈爱而贤良的妈
妈,你的胆大而心细的哥哥,都在无形中使你变得更高尚,更纯洁。改霞任何时候也没现在这样清楚地感觉到:妈是平庸的;而长期
引导她的郭振山,也不是她所迷信的那祥值得尊敬!……
改霞丝毫也没渐愧的感竟。她考工厂不是出自本心,而没考工厂就往回跑,是她自己的决定。她不仅不惭愧,相反的,她觉得在
这黎明的时刻自己身上突然来了一股劲。秀兰的行动鼓舞着她,她把秀兰当做一面镜子,常常照着自己吧!从开头听惯了郭振山的改
霞,今后要拿自己的脑子想事儿了,再也不能拿旁人的脑子代替自己的脑子。嘿!她已经二十一岁了。人生是严肃的!
在下堡村周围,黄堡镇三六九逢集,窦堡镇二五八逢集,峪口镇一四七逢集。窦堡和峪口逢集,郭世富不常去;但黄堡的集,郭
世富集集不误。只有一九五0年冬天,土改中吓得他下不了炕的那一两个月,黄堡街上碰不见这个脑门当中有一撮白头发的老汉。当
他一旦能丢开棍子走路的时候,他那劳动人的身影,又开始出现在黄堡街上了。
上集的时候,世富老大,从外表上看来,空手提着烟锅走路很消停的样子,好像他没什么事情;但从寡言不笑和沉思上看来,又
好像心事重重,日子过得也并不算怎么畅快。他是蛤蟆滩最令人难捉摸的一个人。
大庄稼院的当家人上集,比做活都当紧!郭世富得经常注意柴、米、油、盐各货的行情。对二十口以上的家道用度,他得经常做
些必要的指示甚至警告。你见过闷着脑袋过死板日子的大庄稼院当家人吗?没有这样的傻瓜呀!面对着乡镇,他眼睛要放灵活些;对
于兄弟、妯娌、子侄等辈,他手掌要捏紧些。他能卡住不花费的,他要尽量卡住。当家人嘛,没有不被年轻的家庭成员暗恨的。这,
不要紧!他是为了大伙——一个古老传统和陈旧概念的集体。郭世富决心在他活着的时候,不让他新近扩建的四合院里,演出分家的
“悲剧”。他决心尽一切力量、机智和忍耐,将来作为一个五世同堂的家长,辞别这个世界。为了这个理想,不要说五十几岁苍头发
吧,五十几岁白了头发,他也在所不惜!要做孔夫子和朱夫子两位老人家的忠实后代,难道就那么容易吗?
有时候,郭世富也在黄堡集上拣点便宜。要是碰上便宜不拣,那才是很不开窍的人。他知道除非天早的时候,前半晌的粮价总是
比后半晌高。临散集了,有些粜粮食的庄稼人不愿把粮食带回去,黄堡街口上又没相好的人家寄放,这时粮价就更肤了。这时,世富
老大就在粮食市上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有没有成色好的细粮?适宜于多年储藏的,买下来,寄放在黄堡前街仁义堂中药房;世华老
三从县里吆车到镇上捎回家,下一集把家里不适宜于储藏的陈粮卖掉。当然,有时候,牲畜市上会有骨架匀称、毛色一致的小骡、小
马的。主人因为用钱急紧,不得不出手;郭世富就不声不响把他的手缩进袖简,伸向牙家。他把它买下来,牵回家,放到其他大牲口
一块喂养起来。本钱很小嘛,又不需要专门被管喀。三两年后,不知不觉,不就是大骡子、大马了吗?老实说:蛤蟆滩三大能人——
郭振山、姚士杰和郭世富,你说谁最“能”呢?世富老大从心眼里不服气那个富农和那个贫农!他们样子看起来比他厉害,其实心眼
并不如他活动。他决心不学他们的样子,决心“面善”一辈子,做“天公地道”的事情:和气生财,大道生财。他认为只有这样,才
能够生财有道,才能够财源茂盛达三江。……
世富老大记得清清楚楚每年从“谷雨“前后,粮食就起价了。到“小满”前后,青稞上场,穷庄稼人能糊住口了,粮价有一小跌
。到夏忙以后,穷庄稼人粜粮食了,粮价就有一大跌。郭世富年年在“谷雨”和“小满”中间,卖掉一部分浪食。为什么呢?他得准
备稻地用的肥料——油渣和皮渣。解放后的这几年,由于人民政府把化学肥料——过磷酸钙和硫酸铁用农业贷款的形式交给贫雇农使
用的结果,证明确实是速效肥料。他也准备从一九五三年起,追肥改用化学肥料了。另外,精细的郭世富得仔细调查一遍他家的农具
和场具。该修补的修补,该添置的添置,绝不可在这方面小气。我的天!过日子嘛不摊点底儿还能行?逮雀儿也得舍一把米哩!
蹲在院子里,用长烟锅在地上划着道道,世富老大就把所有必要的花销都计算出来了。他不是买不起算盘。他有算盘!他是不喜
愿使唤算盘。一辈子握农具的僵硬手指,有时会拨错算盘珠子的,倒不如他用烟锅在地上画道道准确。上边的一道儿是五,下边的一
道是一,逢五进一,逢十进一,规矩和算盘是一样的。一盘子毕了,用脚一蹭,另一盘子又开始了。有人进院找他,或者借家具,他
只要站起来,往前走两步,任何人也注意不到世富老大还会计算。庄稼人都不防备他,以为他是个粗陋人,没有什么心眼;光景过得
富裕,只是命好,是个有福气疙瘩。谁想向他学点过日之法吗?绝办不到!
计算好花销以后,蛤蟆滩的首户富裕中农就好办了。他开始检查他所有的存粮。嘿!能随便乱七八糟挖些粮食卖掉吗?世富老大
要卖一石粮食,也得把他的全部大木柜、席囤和瓦缸统统检查一遍。首先要出手的那些成色次的、有了昧的麦子、玉来和青裸,被这
个白脑门心的精细鬼坚定不移地确定下来了。接着,世富老大还得考虑到给夏收的新粮,腾出足够的木柜和席包,把它们从两个厢房
移到新修的前楼上去。世富老大谢天谢地!富裕中农郭世富现在也有了前楼,可以不在地面上存放粮食了。粮食对于任何庄稼院,是
一桩暖昧之事,不能叫人看出有粮。但郭世富多少年来却不得不在脚地上安置木柜和席囤。为什么呢?他家地多、人多、粮多嘛!
一九五三年农历三月十八傍晚,世富老大在老实疙瘩世运老二帮助之下,要把三月十九在黄堡集上卖的粮食,灌进有“郭世富记
”字样的线口袋里去。当苍头发老大把线口袋,拿到存好麦的木柜前面的时候,黄胡子的老实疙瘩老二反对了。
“怎么?哥!卖好麦吗?”黄胡子很奇怪地问。
“你甭管!”不识字但很有修养的老大,平和地说,“我知道怎办哩!”
灌了一斗好麦子,老大叫老二把口袋提到存次麦子的木柜前面来。这时,世运老二才恍然明白了。年年是这样办,老实疙瘩的记
性太坏了。实实在在!要不是世富老大里外照应,要是分开家的话,世运老二几年以后就要当贫农了。嘿,光有力气,没有心眼,在
这你争我夺的世界上,只有吃苦头的份儿。
他们在一条口袋底上灌了一斗好麦。另几条口袋,他们却只在口上灌一斗好麦,其余全是次麦。世富老大灵活运用,自如极了,
从容极了。并且是心安理得,有皱纹的面色严肃而且和善可亲,仿佛他并不是做鬼,而是正在做着对世界有益的事情。
往年,郭世富在春荒时节绝不卖麦子。揭不开锅的穷鬼们只买饲料——玉米和青稞,延续一家大小的性命。今年,他卖麦子!他
要和梁生宝互助组较量嘛,贪本要大;玉米和青裸价小,不解饥渴。实在说,世富老大的陈粮十有八九成是麦子。玉米和青裸,都在
前两年(一九五0和一九五一),被蛤蟆滩的贫雇农“活跃借贷”去吃了。嘴说还,实际大多数没什么可还的;还了,就得当下另借
。郭世畜对这点并不认真地不满意。正好!这是个话把,世富老大得把这个话把捏紧。什么时候谁想向他借粮嘛,他就提这旧账;不
向他借他也不提。欠着正好,省心,一来就顶!
但这还不是郭世富这回卖麦子的最主要的原因!啊呀!活了五十几了,世富老大没见过春季麦子这样快过!黄堡街上,每一集不
管上市多少,都能出手。奇怪!蛤蟆滩不识字的经挤专家,无论如何不能解释这个商情变化。这太反常了。从来都是春季粗粮快,夏
收后细粮快。今年是:是粮食都快,大米和麦子特快。开头的几集,不是光世富老大一人,可以说,所有黄堡集上不识字的农村经济
专家——富农和富裕中农,都惊呆了。
噢噢!原来是这码事啊!粮商和国营粮食公司在抢生意。穿着蓝制服的粮食公司的营业员,胳膊上带着白字红布袖箍,手里拿着
白铁皮传话筒,满粮食市走来走去,向粜粮食的庄稼人呼吁反对哄抬粮价。他们呼吁庄稼人,把粮食卖给国营粮食公司,支援城市建
设。他们不嫌日头烤人,在人们踏起来的尘土中,满头大汗地通过传话筒演说。他们说把粮食卖给国营公司,就是一种爱国家的行为
;说工人和庄稼人是弟兄,支持了工人对庄稼人有利;说粮价贵了,庄稼人买工业品也要贵的,等于搬石头捣自己的脚……营业员非
常亲切地把所有粜粮食的庄稼人称为“父老兄弟们”;但郭世富心思:营业员不免弄错了吧?这是一批你们要改造的“父老兄弟们”
——富农和富裕中农。郭世富好笑营业员的热忱,根本不是做买卖的派头嘛。他发现另一批父老兄弟们,听了营业员的讲话,看来很
受感动;但他们是上集来买粗杂粮度春荒的。他们很想响应国营公司的号召,手里却只捏着几张钞票,粮食是人家的。干着急!
郭世富舒杨极了,笑眯眯的。他心里想:你共产党做买卖可真是外行。和开大会一样演说哩!怎么能买下粮食呢?应当学商家的
样儿,在袖筒里或草帽底下捏手指头嘛!真有意思,在他们演说的时候,渭原县和西安市来的粮客,却到处蹲下去和牙家捏码子,根
本不理那一套。贸易自由嘛!
国营公司的营业员,虽然没有明说不要给私商卖粮,但灵醒的郭世富,从演说里听出这个意思了。世富老大心里头思量:“真个
傻!俺们富农和富裕中农真心拥护你共产党吗?你可真是做梦哩!你不演说,我也许会干脆利落,马马虎虎拉到粮食公司购销站一下
粜呢。你说醒了,我偏偏要在市上粜!看你把我怎样!土改把我吓得好苦!”
农历三月十九早起,高大的世华老三吆胶轮车把麦子捎到黄堡街上了。在堡子西门外,在大桥东头的广场上,在东原上升起的朝
阳照耀下,富裕庄稼人源源而来了。他们把粮食从东原上、北原上和十里蛤蟆滩,运到这粮食市上来。亲戚们在这全区一0八个行政
村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会面了,不免互相寒暄、问候双方的老人健康,发出妇女们走亲戚的口头邀请。然后,富裕庄稼人们带着
明显的和国家领导力量不一劲的神气,鬼鬼溜溜地交换自己所得到的城乡商情。他们互相点头、眨眼,心照不宣。这表示:任务是控
制市场价格的国营公司,又有什么疏忽或漏洞了。这使得他们都喜笑颜开,轻松愉快!
郭世富向斗行里要了一个笸箩,把底上装一斗好麦的那口袋麦,倒进笸箩里。正好,次麦倒在后面,好麦倒在前面,买主看货,
一把捞到底上,也挖不起次麦来。这时世富老大就在另外两条装麦的口袋上坐下来。他非常严肃,但却和善,用硬手掌怡然自得地摸
一把胡子,然后把烟锅插进烟口袋里装旱烟叶末。他运来二石麦子。当然,胶轮车一回可以拉来五石六石的,只是他不能那么突出,
那是二杆子当家人的行径!即使他要卖十石麦,他也要从从容容分几回卖,不能引人注目。他想:他就是这个样子,永辈子也不张狂
。他决定这辈子三慢一快:走路慢慢,说话慢慢,思量慢慢,做活快快!……
平原上的街镇,早饭时光,集就起了。
郭世富把摊子托给旁边的人看住。他在全粮食市数了一遍口袋和笸箩的数目,估计上市在一百石以上。
“好家伙!都抢这几集的行市哩!”郭世富心里想。
他买了几个热烧饼,回到粮食市上了。粮食市上有挑担儿卖凉粉、饼子的,有卖凉粽子的。他上了岁数,怕坏肚,忌了生冷。五
十岁以上的人,寸步要当心。
当他回到粮食市上的时候,买卖已经活动开了。
郭世富一边吃热饼,一边观察市上的动静。衣衫蓝缕的穷庄稼人,满粮食市上寻玉米和青棵。玉米和青裸上市太少了。世富老大
一边咬热烧饼,一边笑:并不是全黄堡区的富农和富裕中农,商量好整治全黄堡区的贫雇农。不是!是国家的五年计划开始了,城市
和工地要的粮食增加了,国营粮食公司供不住了。……
看吧!西安市和渭原县下来的粮商,满粮食市钻。他们是另外的一种人,穿着不染汗水地图的干净衣裳,戴着细麦草辫的新草帽
,脸没有给太阳晒黑,牙齿刷得顶白净。粜粮食的富裕庄稼人很眼喜这帮远客——他们给土经济专家们带来了欢乐,给上集的穷庄稼
人带来了苦恼。郭世富渝意这个局势,希望他们来得更多些吧!
好!今天,一开市,粮食公司的人就出面了。今天有几个带白字红布袖箍的人,还有一个不带袖箍的人,说是渭原县粮食公司黄
堡购销站的站长。郭世富打听得这人是上堡村人,刚解放时是上堡乡的乡长,土改时当过一度黄堡区副区长,后来上调到县里,新近
回来当了购销站长,说是为了加强粮食收购工作。
站长把白铁皮传话筒,从一个带袖箍的营业员手里要过去了。站长要求整个粮食市保持安静,他要讲几句话。……
粮食市安睁下来了,大伙都静听起来。
这一集,公家不向粜粮食的富裕庄稼人呼吁了。这一集,向买粮食的商人讲话了。站长要求粮商不要抬高粮价,警告商人们不要
藐视国营粮食公司的牌价,说那并不是一种装饰品,挂在公司门口图好看的。站长还要求私商们,记取一九五一和一九五二年“五反
”的教训,不要在清除了“五毒”以后,在国家开始五年计划的时候,又来个第六毒!站长最后非常庄严地声明:任何阶级的人,不
要把自己的特殊利益摆到国家利益上边去。他说:要弄清楚这是人民的国家,不是以前的那个官僚资本的国家了。郭世宫注意看:所
有外来的粮客,听了站长的演说,没给太阳晒黑的脸上,都有点尴尬。
站长又对斗行的牙家们(经纪人)讲话了。他要求他们,确实履行他们头一天在购销站召集的粮食经纪人会上所作的诺言:做新
社会有公民道德的牙家,表现出爱国主义精神来。站长说:斗行的经纪人要靠成交量多增加自己的收人,绝不可以利用抬高粮价的机
会增加收人。他分析说:粮价涨了,对经纪人自己也是不利的,不要以为光对国家和城乡劳动人民不利啊。站长要求牙家们,很好地
考虑一下自己在城市的粮商和乡村的粮户中间,应该采取什么态度,等等,等等。话少,意思是很重的。
“鬼!”郭世富坐在粮食口袋上听完以后,心里很生气:“啥世事?贸易自由!啥自由?……”
他看见所有粜粮食和买粮食的,听毕站长的话,都脸色阴暗了,脸蛋子吊下来了。他们都和他是一个心思。共产党说话真不藏情
.公开地提出城市的粮商和乡村的粮户。郭世富很反感。现在,世富老大能体会姚士杰为什么那么反感“孤立富农”的口号了。这以
前,郭世富一直是团结对象,除了土改的两个月.他没感觉到什么压力。
粮食市沉闷了片刻。接着,不知从哪个角落开的头,渐渐地全市场活动起来了。除了森严的国法和强大的群众运动的压力,一般
的思想教育能影响商人、富农和富裕中农的生意吗?
有一个中年的高个子粮食客商,在郭世富的笸箩前面蹲下来了。他捞起一把麦粒,低着头察看。
“看!”郭世富诚恳地、和气地说,“啥的成色!真个粒大颗圆。是猪粪和人粪上的麦,不是大牲口的草粪上的麦!看你掌柜的
也是识货的粮客,不是老外!”
粮客,看神气,相当满意货物成色和货主的态度。他使劲把手插到笸箩底上去,捞起一把来,又察看着。全是一色好麦。
“一样!”世富老大故意十分欢乐地笑着,“你要看吗!满笸箩随便挖起来看好哩。应当看清楚!一分钱一分货嘛!”
粮客转眼看看世富老大——他的一辈子重劳动过的体型,他的多皱纹的脸孔,他的苍白头发和眯缝眼睛,整个地构成一个老实疙
瘩庄稼人的外貌。你不信任他,整个世界都不值得信任!
粮客又看了立着的三口袋麦:口上装的全是好麦!
“没次货!你放心!”郭世富概然畅快地说,亲切极了。
粮客要求议价。郭世富很愉快地把一只手伸给旁边的牙家———个五十多岁的矮瘦老汉,留着不旺盛的八字胡子,戴着凉帽。他
是下堡村大十字的高大,嘴唇薄薄,能把石头说成土块。他能帮助任何人说住任何人。一切不公道的交易,他都要说成。不然集散以
后,他拿谁的钱买酒喝呢?
现在高大欣然摘下凉帽,盖在世富老大和他的手上头了。郭世富一握,又一捏,说:“这!这!”
高大歇了顶的光头反射着阳光,矮瘦身子转向粮客了。粮客把摸算盘珠子摸得很灵活的手,伸到凉帽底下去了。
“这!这,”高大把郭世富的码子捏给粮客.露出缺了两颗的牙齿笑着。
粮客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个老实疙瘩庄稼人这样心狠啊!
“你听见刚才国营公司的同志讲话了没?”
“听见哩!”郭世富心平气和地说,“我这是好麦,一分钱一分货!”
“当然是好麦!次麦,我就不跟你议价!老大爷,你去看看公司的牌价。‘五反’以后我们商界同人的觉悟提高了,你甭把国家
的政策当耳边风!”
郭世富毫不重视粮客虚伪的议论。他看出来的:私商们不会不利用购销站长的演说,压低粮价拣便宜的。他知道买卖人是些什么
样的人,可以说没有一个死心眼。
郭世富轻轻一笑,很温和地说:
“好掌柜!你说得好听。这伙人要是情愿按公司牌价粜粮,谁倒喜愿在这市上晒太阳?你想按公司牌价买粮码?……”郭世富满
脸嘲笑地问,然后又和气地说,“你去试一试。买不下哩,二回咱再议价。”
几句话把粮客说软了。
“自由市场能以随便议价,是不是也得参考着公司牌价?……”
“那么你给个价吧!”缺牙齿突舌头的高大笑着,对一般性辩论中处于劣势的粮客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买卖争分毫哩
!就是这话!不争不竟,不成生意喀!”
粮客抬起戴细辫草帽的头,望着关中平原南端的蓝天,思谋着。然后,他捏了两捏高大藏在草帽底下的手。
“不少!”高大非常认真严肃地说,一丝不笑了。
他把这个数目捏给世富老大。郭世富直摇他戴草帽的苍白头。
“怎?”高大现在要反过来压压世富老大的气焰了,说,“你那是金口玉牙吗?言不二价吗?甭说这人民国家,旧前国民党的官
僚社会买卖总是有争有让!世富老大!”
于是,外善内奸的白脑心鬼,放弃了不调和的态度,开始考虑第一次让价了。
矮瘦而精干的高大,很熟练地掌握着买卖双方,使世富老大让了三次价,使粮客添了三次价。最后的差额,牙家高大当中一劈,
买卖成交了。暂时,除了这三个人,全世界都不知道郭世富的二石麦子,到底卖了多少钱。这真是有钱人们做生意的一种乐趣,牙家
们成天陶醉在这种神秘里头,笑眯眯地过着一种充满戏剧性的生活。……
看吧!黄堡桥头这约莫五十步长的粮食市上,现在,到处在议价了。这里在进行一般性辩论,那里在讨价还价:这里在发誓自己
是诚恳的人,那里贵备对方不公道;这里哈哈大笑,那里概叹不被对方了解;这里拍肩膀,那里捏手指;这里顿脚,那里摇头;这里
大声喊叫,那里低声耳语。……总之,熙熙攘攘,市声冲天。但所有这一切都是必要的吗?这里的一切活动都是欺骗和罪恶啊!损人
利己、损公利私的行为,在这里都被商业术语,改装成“高尚的”事业了。穷庄稼人在粮食零售市场上,几升几升或一斗一斗地买粗
杂粮湖口,他们从这里找不到乐趣。这里给他们经常准备着苦恼!可恨的人们!党指示“活跃农村借贷”的时候,你们装穷装得多像
。现在,你们粜粮食的时候好富啊,你们把细粮粜给粮客,去剥削城市里广大的靠工资过活的工人家属。你们的心好黑!……
在粮食过斗的时候,郭世富和粮客中间,爆发了第二次辩论。粮客捉住牙家高大的瘦手碗,说:“甭排斗哩!”
“怎?”高大装不明白地问。
“这不是一色好麦!这里头多半是次麦!”
“怎个话呢?”世富老大愤怒地问。
“你看!你看!”粮客抓起一把好麦,又抓起一把次麦,说,“这个麦粒大、颗圆,这个麦粒小、颗长。这个麦发亮,这个麦发
暗。这个麦重,这个麦轻。这个是红大头麦,这个,看样子,像六O二八麦!混杂麦不能卖一色麦的价!……”
“你是买麦,还是买金子?成色分得这样细!”牙家很不满意地批判粮客,“一娘生九种哩!十个指头不一般齐!一个地里长出
来的粮食,就能粒粒都一样吗?看神气,你是个灵醒人嘛!”
“我拿好麦的价,不能要次货!”
“哪个是次货?”郭世富现在对陌生的粮客很厉害地质问,“哪个是次货?你说!”
粮客把粒小、颗长、发暗、体轻的一把麦伸向世富老大。
“算理!算哩!”世富老大非常轻蔑地说,“掌柜!做买卖,你比我内行。认粮食,你是老外!哪个是六O二八麦?哪个是大头
麦?给你说吧!全是碧蚂一号麦!一个大掌拒的,甭寻毛病扣价哩!甭苛苦俺老实疙瘩庄稼汉哩。小气成啥哩!咳咳……”
“你能认清所有的麦种吗?”牙家高大现在趁势嘲笑地问。
多少有点窘态的粮客,思谋着,惋惜着,说:
“就是麦种一样,可成色差得多……”
“差多少?拿戥子来较吗?还是拿一把麦到磨房里磨哩?你说!”世富老大话不多,总是够残了。“说实话吧!做买卖赌眼哩!
你当初不看清楚就议价吗?”
“算哩!算哩!”高大现在又对粮客亲切起来了,“老客!甭耽搁你的生意哩!排毕这处,你好另走一处去。”
粮客低头嗅一嗅:味是没有。他用拨算盘的灵活指头翻看翻看:没有找到很多虫眼,只有很少的几粒,是钻了吸浆虫的。算了就
算了!反正不是自己吃,许多麦搅在一块,进面粉厂的时候,面口全非了。
“排斗!”粮客对牙家说。他又对世富老大不怀好意地说:“我现在认得你了,老大爷。我得向你学习!”
……把四条空下来的“郭世富记”线口袋放在仁义堂中药房,喝了些浓贡尖茶水,世富老大捏捏腰里装的麦钱,戴起草帽,要上
供销社交订购化肥款去了。他听说:由子去年发生了积压现象,今年改成订购了。
他在上集的庄稼人群中慢慢地走着,很满意自己的经营本领:厉客不应该摆在外貌上。……
他在心里对这时在终南山里苦菜滩的梁生宝说:“嘿嘿!咱两个较最较量!看你小伙子能,还是我老汉能!嘿嘿!咱两个较量较
量!你小伙子能跑?你好好跑吧!我就是走得慢!走得慢,心里也想把你跑得快的小伙子赛过去哩!日头照你互助组的庄稼,可也照
我单于户的庄稼哩。你互助组地里下雨?我单千户地里也下雨哩!共产党偏向你,日月星辰、雨露风霜不偏向你。天照应人!……”
现在,蛤摸滩第三选区的人民代表走进供销社交款了。他对公家人大大赞扬公家提倡改换良种、合理密植和化学肥料等等的措施
。他说:有些贫雇农得了公家的恩惠,不响应党的号召,他最不满意没良心人。产量增加了,到底是为谁嘛?国家国家,国和家怎能
分得那么清楚嘛?
“唔!这是款,你点一点。”他非常和蔼,非常可亲地说。
但到农历三月下旬,又出现了郭世富不能一下子就明白的新情势。三月二十三日,粮食上市少了;二十六,更少了;到二十九,
只有零星的粮食上市了。一九五二年不是丰收年吗?一九五三年,富裕庄稼人和不贫困的庄稼人,不是照例要拿卖粮食的钱,准备夏
收和插秧吗?哎呀!新社会多少事情,世富老大这个不识字的经济专家都不能一下子明白。他开始助问、勤听、勤思量了。三慢加三
勤,他相信他不会做出大错事的。
噢噢!可又是这码事!原来城市工业人口增加,粮食的需要增加,不是临时性儿的.是长期性儿的!五年计划,这才是头一年。
并且,据说,连五年计划本身,这也是头一个,以后还有第二个五年计划.第三个五年计划哩……不务弄庄稼而非吃饭不结的人,会
越来越多起来的。粮食是不会松宽了!有人甚至把嘴巴对准郭世富的大耳朵低低说:西安市和渭原县的百货店、照相馆、中西药房、
屠宰场……都争先恐后买粮食储备哩。
“今年夏忙后粮食要涨,你这该明白了吧?”
“明白哩,明白哩。”世富老大感激地不断点头,“新社会尽出怪事!我说怎弄着哩!又没战事,又没遭灾嘛,粮食风快!”
郭世富感慨地看见:黄堡镇的粮食市缩短到没十步长了。净是些糯米、酒谷、绿豆和荞麦。猪市和柴市挪过来一部分,现在不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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