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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史

_18 柳青(现代)
“好处很多!老人家”韩同志在泥水里,用热心宣传的口调,对这位长者恭敬地说,“第一,排水干净,秧床上不生青苔;第二
,秧床中间通风,秧苗不生瘟热症;第三,这是最重要的,我们要培育壮苗,就要施追肥,要拔除杂草,要治虫。但是,”他指着生
禄的秧子地说,“像那个‘满天星’秧田,简直没有人插脚的地方嘛,哪里能做这些事情呢?只好撒了种以后,让它听天由命长去。

“对着哩!”
“同志说得有道理。”
“十成稻子九成秧!就是当紧。”
庄稼人们互相看着,议论着,对韩同志说的新式秧田,有了兴趣。韩同志很高兴,很兴奋,他的话投了庄稼人的心。过去一区派
两个农技员,到各乡去,趁乡上召集村干部开会临结束的时候,用嘴推广新技术的办法,证明是落后的。县委杨副书记提议,今年改
变的这个方式,一开始就给农技员很大的鼓舞。
庄稼人们有兴趣,使欢喜更感到骄矜。他用鄙弃的眼光瞟膘孙水嘴,看见水嘴脸有点灰。
“那个‘满天星’秧田,培育出来的叫做什么秧苗呢?”韩同志兴致勃勃,进一步讲解,“那叫做‘牛毛秧’。为什么?秧苗长
得倒高,只是很细,像牛毛一样,秧插浅了,风一吹倒了,浮在水上;插深了,成半月二十天发黄,要死不活,缓不过苗来。好容易
缓过苗来了,又不爱分蘖(就是分岔),插多少株,吐多少穗。稻秆又软,稻粒还没有灌好浆,头一场秋风它就倒伏了,割到场里,
秕子比稻子多。我说得对吗?”
有人承认:“有时候有这情形……”
人们私下议论:
“不好也没他说得那么凶险吧?”
“他把咱人老三辈子的庄稼活,说得不值一个麻钱!”
“你们看:他像不像个走江湖卖膏药的?……”
欢喜连忙注意韩同志的情绪。韩同志,他第一次和蛤蟆滩的群众接触,就直率地、毫无保留地说出全部真理,伤了这些庄稼人的
自尊心。他有点后侮,他笑着对大伙解释:
“你们问我嘛,我就得按实讲解嘛……”
孙水嘴这阵又说话了。他带着讥刺的笑容,问:
“同志,难道你下出来的秧子,就没一点弊病吗?每一根都像树苗那么壮吗?”
“抬杠!”欢喜不满孙水嘴,气得脸通红。
但林同志是县干部,有涵养,踩着泥水,赤脚在秧子地里,走到站在塄坎上的孙水嘴跟前,笑说:
“你这个老乡,说话太粗鲁!”韩培生很负责、很严肃地说,‘我们培育出来的秧苗,不能像树苗一样壮,但可以做到没有弊病
。我们培育出来的叫‘扁蒲秧’,肥壮,茎枝健硬,插秧就长,不缓苗。……”
“啊呀!”有人惊叫起来,“看,当心把天吹塌着!”
“世上有不缓苗的稻秧子吗?”另一个人觉得可笑、无稽。
“怎样才能下出那号秧子呢?”郭世富认真地问。
欢喜一眼盯着:韩同志不慌不忙,走到郭世富跟前去,很尊敬地给世富老大讲解培育“扁蒲秧”的方法,因为他发觉这个老者对
新事物有兴趣。他谈到“落谷稀,(就是撒种稀)的道理,谈到秧苗一寸左右高时,施一次草木灰的作用,谈到为什么秧苗一二分高
时,每天排一次水,为什么秧苗一寸半高以后就改变五六天排一次水,以至于天阴、天晴、天凉、天热的不同情况,不同的排水次数
和排水时间……他还在讲解着,冷笑的人们已经开始走散了。
“鸟!听得人脑子疼!”
“太烦絮了!谁能记住他说的那些!”
“单干户记住也办不到啊!一个人有多少工夫!旁的活不做了?光下稻秧子呀?”
“生禄和他们一块地里下秧子,还不和他们一样哩!”
姚士杰,在他站在秧子地边的整个时间里,不曾说过一句话。他暗暗拉了一把郭世畜的衣角,两个富户人一块走了。
“走!啥鸡巴‘扁蒲秧’?不如于脆叫成‘政策秧’算哩。谁跟上政府的政策跑,谁下那号秧子去!咱弄不成!”姚士杰对郭世
富说。
这时,欢喜凑到韩同志跟前了,指着两个人的背影,低低说:
“你看!那说话的是富农,听话的是富裕中农。他两个是俺互助组的敌人!”
韩同志吃了一惊,白白净净的脸上出现了严肃思索的表情。生活在农技员到蛤蟆滩的第一天,就向他表明它的复杂性和冲突的尖
锐性。
“同志!”注意你的书呆子气!不要光从表面上看人吧!蛤蟆滩的人事,绝不像这里的风景一样平静优美啊!要是你以为这个环
境里的人们,彼此都是那么协调,你将要不光彩地离开这里!请你警锡!书生同志!”他这样警告他自己。
拴娃媳妇赵素芳,穿着一身海昌蓝衣裳,提着包袱,从东山墙用两根椽顶着的破草棚屋,进了砖墙瓦顶的四合院,她非常满意富
农整齐、干净、舒适的去处。脚睬着平坦的砖墁院子和脚地,抬眼是洁净的屋墙和彩色年画,窗明几净,没有草棚的烟薰气味。她穿
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不是为了讨谁喜欢,而是为了适应这个新的环境。瞎眼公公一再嘱咐她,要她收拾得让四合院的人看见顺眼

“人家那里,和咱这茅庵草舍,可不得一样!甭叫人家嫌脏!”瞎老汉严厉地说。
开头的几天,素芳山于生疏,有点拘束。她很骇怕堂姑父,眼光不敢对直地和姚士杰的眼光相遇。在她心眼里,这个人有着四十
多亩稻地和早地,一座四合院、骡子和马,是高不可攀的人物。命运使得他一生下来就高她一等。她很想知道堂姑父是不是满意她做
的活,但她却只敢从侧面、从背后看他,不敢从正面碰他右眼皮上头有一片疤痕的眼光。当她在屋子里或院子里和堂姑父相遇的时候
,她总是低下头去,低垂着眼皮看着地上,自卑地躲开让堂姑父先过去。她听见一声堂姑父在院里什么地方威严的咳嗽声,心里像打
雷一样震动。她也听说堂姑父和白占魁婆娘李翠娥有;但现在给她的印象却是这样严肃,简直令人相信不下去:这样勤俭持家的过日
子人,会做出那号浪荡事情吗?
晚上素芳和产妇睡在西屋炕上。迷信老婆——姚士杰他妈带着娃们睡在东屋。姚士杰暂时不得不独独一个人,睡在厢屋里。迷信
老婆叫儿子睡在西厢屋的伙房炕上,但姚士杰觉得天暖和了,在东厢屋脚地,搭起一个床铺睡觉了。
有一天夜里,全院都睡定以后,素芳上炕睡下,吹想灯,轻声地叫道:
“姑!”
“咯!”产妇在被窝里应声。
素芳说:“我总是骇怕俺姑父。他铁板个脸,总是凶狠狠的,叫人骇怕。是不是嫌我做活看不上眼?”
姚士杰婆娘笑说:“他素常总是那样喀。他四十来岁的人,还能和你娃家嬉皮笑脸吗?再说,俺屋里屋外,只他一个人担事,想
不完的心思啊……”
素芳听了堂姑的话,想道:“噢噢!人说家大业大,可真费心思哩。穷有穷愁,富有富愁,我这才明白。”她更加祟拜堂姑父持
家过日子的那份严肃了。看!赏姑父为家业和庄稼,熬煎成什么样子!起早贪黑,经营牲口,给牲门圈垫土、起粪。院里有一根柴枝
他也要拾起来,送到伙房里来。素芳经过她堂姑这番解释,放下了一层心思,再看见堂姑父,就显得不那么紧张了。
有一天,高增荣搭伙和姚上杰一块下稻秧子。二人在四合院吃晌午饭的时候,姚士杰说的一番话,彻底改变了素芳对堂姑父的观
念。
姚士杰一边吃饭,一边笑问增荣:
“你们贫雇农那两年和我划清界限,避得和我没来往。这阵你和我一块泡地、下稻秧子,看我到底有啥可恶吗?”
没立场的贫农呵呵憨笑着。
“无事生非哩,没狼撵狼呗!”
“好话!”姚士杰大为满意,说,“只要你不嫌弃我的成份,咱泥和水,水和泥!咱像他梁生宝互助组一样,也奔社会(主义)
的路走!旁的富农怎样,我不知情。我这个富农不反对人民政府。我的天,这阵是啥世界嘛!没土匪,没贼盗,没苛捐杂税,不抓兵
,不派款,不打人骂人。咱乡下,这阵连个军队的影子也见不上。干部下乡讲话,总是叫搞好生产喀。世上哪有这样好的官家?我常
给俺屋里人说:毛主席比咱爷强!嘴说订下咱个富农,可救下咱一家人的性命哩!不解放,嘿,得了吗?那时光,我总担心,我非死
在黄堡驻军手里不结。咱这野滩河坝地方,又没个堡子;他们白日是明驻军,黑夜就是暗土匪嘛!他们来把院子一围,朝我要银子要
钱;我没,他们还不把我拷打死?所以上说,毛主席是我的再生父母……”
代替堂姑招呼做活人吃饭的素芳,听了这番谈话,甚至于对堂姑父十分崇敬起来了。在解放后没参加过几次群众会和社会活动,
被啥眼公公管制得很严,可怜的素芳的思想、意识,仍然停留在旧社会。在蛤蟆滩,有些人如郭振山和梁生宝他们,是一九四九年就
解放了;有些人如高增福和任老四他们,是一九五0年土改中才解放了;但还有一大批人,至今没彻底解放或根本没解放哩!素芳不
能和男人接近,要是被瞎眼公公知道,一定是有通奸关系。素芳也不能和女人接近,要是被瞎眼公公知道,一定是教唆她和拴拴打离
婚哩。素芳只被允许到秃顶梁大老汉家去串门,因为暗眼公公认定富户比穷户的德性高。素芳哪里来的新思想新认识呢!
在素芳想来,一个人有那么多地,前楼粮食快压塌楼板,楼下是骡驹和母马,对新政府能说出这番深情的话,是很有良心的人哩
。绝不是什么需要划清界限的危险人!后来她又想到:对!对!一年收割几十石粮食,没捐没款,查田定产以后,每年只出有数的一
点点农业税,他不拥护人民政府谁拥护呢?随后,她又想起她在黄堡镇赵家十字娘家门上听到人们的议论:说党员、团员和村干部里
头,有些人做事机械、过火、六亲不认。素芳觉得堂姑父是好人,她在他家里做活,丝毫也不需要有什么顾虑。生宝和欢喜他们,爱
说什么说什么去!她觉得她在这亲戚家里,比在她自己家里整天看瞎眼公公的恶相强。
素芳渐渐习惯了她在四合院的杂活。她给产妇熬汤,到渠岸去洗屎片子。她代替产妇做饭,套磨子磨面。猪由姚士杰喂着。田地
里农活忙的时候,迷信老婆喂猪。姚士杰的大娃子和大闺女,都上县中了;小娃子和小闺女,跟他们的迷信奶奶住着。素芳的活儿很
轻松。对于二十三岁的少妇,这简直和不做什么事情一样。一个月的时间多么短暂啊!要是堂姑愿意,素芳愿意在她堂姑家里住上一
辈子!她觉得富农是一家高尚的人家,有上学的,有做活的,有敬神的。上房中屋,一股点香的味道,使人感觉到如同住在庙堂里头
一般崇高。
一个阴沉的闷人天,素芳套磨子磨面。磨棚在从正房东屋前面的偏门进去的偏院里。在布满椿树、榆树和揪树的土院子里,有猪
圈、有大车棚和磨棚。朝村巷开的大车门,经常关着。磨棚里有一台旱磨、一台粉磨。姚士杰他爸在世时每年冬天请把式磨粉,现在
,怕露富引人注目,不敢磨了。那粉磨仅仅是在磨面时,放放罗面的家具罢了。
好心的堂姑父把生过骡驹不久的枣红母马,牵来套在磨子上,又帮助素芳把麦子掮来,倒在磨扇上一部分。当素芳把罗面用的笸
箩、簸箕和罗子,一样一样搬到磨棚里面的土坯台上的时候,母马曳着磨子已经走开了。素芳把洁白的新毛巾包在剪发头上,准备着
磨上落够一罗子的时候,就开始罗面。她感觉到不像给富农家做活,而像住在感情好的亲戚家里。
“姑父,你走吧!我自己能弄哩。”她恭敬地说。
堂姑父还不立刻走开。过日子的人细致地告诉妻侄女:添麦子的时候当心,不要把麦粒撒在磨道里;要知道每一粒麦子,都是劳
动人血汗换来的。堂姑父又叮咛:母马拉屎、撒尿以后,打扫的时候轻点,不要扬起灰尘落在面里头。最后,堂姑父又指着磨棚墙眼
里插的芦苇秆儿,说:
“磨二遍的时光,磨眼里添上两根芦苇秆噢……”
“对!对!对!”素芳一一答应着,恭敬、卑微、胆怯。她很想看看堂姑父盼咐她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但没有勇气抬头,特别是
这僻静的偏院,只有堂姑父和她俩人啊!在任何一个男性面前,她都感到自卑。
素芳不知道为什么脸红,感觉到紧张。素芳,被瞎眼公公唆使着,拴拴已经把她打得丧失了性气。她没有勇气。做什么的勇气也
没有了。从黄堡镇赵家十字嫁到蛤蟆滩下河沿来以后,她渐渐什么打算也没有了,什么希望也没有了,死心塌地把自己当做一种工具
——做家务活和生娃子的工具!没有觉悟的素芳啊!没有解放的素芳啊!她现在最本质的品质就是自卑。她哪里有勇气看看堂姑父盼
咐她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呢?她只听出声调是严肃的、令人尊敬的长者的声调。她只能用温顺对待这个又富有又能干的长辈亲戚。
堂姑父终于走了。素芳感觉到眼睛、手和脚都解放了。
但是堂姑父又回来了,在偏门口大声严肃地命令:
“素芳!你把偏门闩啦!省得骡驹从马房钻出来,到磨棚里捣乱!”
“噢!”素芳答应着,听话地走去闩了偏门,更加敬佩堂姑父过日子的精细。
现在,僻静的偏院和外界的交通也断绝了。素芳独自一个人在这个和外界完全隔绝的小天地里。堂姑父真是个正经过日子人哪!
甚至于说他和李翠娥有,索芳也认为是恶人造谣。
母马曳着磨子走着,磨盘上落下来磨碎的麦粒。素芳跟在母马后头走着,用手把磨碎的麦粒揽进罗子里去。
她坐在矮凳上,开始在笸萝里头罗面了。没有瞎眼公公咒骂她,这样地做活,她是很愉快的。
偏院是这样幽睁。地上是春草、落下来的榆钱和风吹来的柳絮。榆树、椿树和揪树的枝头,可爱的小鸟在歌唱。一只公斑鸠飞来
了,叫唤了几声,母斑鸠接着也从东边飞来了。一忽之后,两只斑鸠一齐飞走了。刚套磨子的时候,母马思念驹子,咴咴地叫着,现
在也不叫了,很安心地曳着磨子。一切都是这样令人满意,连这个偏院都是非常祟高的去处。
素芳罗着面,按她自己的觉悟程度和观念,思考着人生。她奇怪:遭逢着什么样的父母、公婆和男人,到底是什么权利决定的呢
?这,真是她想不通的……平等!平等!平等!说说罢了!到什么时候也不能真平等呀!解放后一般不满意旧婚姻的女人,张闹离婚
,李闹离婚,素芳闹什么离婚昵?她准备一辈子听任命运的摆布,做活、吃上、穿上、不挨打,就好了!等瞎眼公公死后,日子可能
要比现时好过一些的。唉!瞎服公公什么时候才能死呢?……
素芳想着,真是越思越想越凄惨,她不由鼻根一酸,涌出了眼泪。她揩着眼泪,带顶针的手摔着鼻涕。独自一个人在这偏院里,
真是哭鼻子的好机会。素芳没有当着旁人的面哭弃子的理由。人家问她为什么哭,是不是不喜愿和拴拴过日子,她说什么呢?……
她听见磨棚后边的土围墙什么地方咚地响了一声。她停住了罗面,也停住了对人生的思考和流泪。她在磨子的嗡嗡声中静听着。
她的心哏哏地跳着。是不是把偏院和后园隔开的土墙什么地方倒了呢?
她有点骇怕。她抬眼着看:这个磨棚的土墙该坚固着哩吧?日子不管怎样地难过,素芳愿意活着。将来,瞎眼公公死后,她生了
娃子,日子会好过起来的。在这里做个把月活,土墙倒下来把自己压死,才倒霉哩!婚姻不美满,她还希望做母亲的时候,尝到人生
的乐趣哩!……
她听见背后有嘘嘘蔌蔌的声音了。她忙掉头一看,天呀!天呀!怎么堂姑父从后墙跳进来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这不是做梦吗?我的天!
可怕!可怕!你看堂姑父的神气吧!咧着有胡楂的嘴巴,露着白晃晃的牙齿,眯着右眼上眼皮有一片疤痕的眼睛酸溜溜的,简直
换了另一个人。这哪里是勤俭持家细致过日子的堂姑父呢?简直像到了噩梦里头一样。
素芳吓得缩成一团。她有点发冷,打着哆嗦。她没有一点精神准备。她的脸发黄,全身的热血,不知道都哪里去了。
她想喊叫,她想大声说话,但她喊叫不出来。她不是嗓音哑了,而是骇怕喊叫的后果。这号事情被人知道了,可怜的素芳承担得
起后果吗?我的天哪!素芳没有力量和欺负她的命运对抗哪!自己的名誉不强啊!
唉唉!现在她想喊叫也来不及了。堂姑父已经伸开两只中年人强有力的胳膊,把她紧紧地抱住了。
她的热血回到她身上来了,挥身发热,满脸发烧。她的脸,红得好像要从毛孔里渗出鲜血来的样子。她觉得好像被人用绳子捆起
来了。
她的心里头毛乱极了,好像谁给她胸腔里塞进去猪毛,扎混混的。她心里厌恶地想:这算做什么呢?太不近人情了!
但是不管怎样,在帮助套磨子的时候,姚士杰巳经侦察好妻侄女的性气,断定她不会反抗。现在他把有胡楂的嘴巴,毫不动摇地
按到她通红发烧的脸蛋上来了。
家芳现时好像得了重病,浑身好像发高烧,身子也酥软了。她的带着银色的白铜手镯和黄铜顶针的右手,胆怯地推开堂姑父,苦
苦地央告说:
“姑父!不行……”
“行!嘻……”
“俺姑知道可……”
堂姑父坚决地摇头,表示素芳她姑不会知道的。这时候,索芳已经被坚决、果敢的堂姑父抱离她坐的凳子了。
这时候,母马继续曳着磨子,很认真很严肃地在走着。榆树、椿树和揪树枝头的小鸟们,继续在歌唱着。在这祟高的世界上,二
十三岁的素芳,不幸的女人,受到她出生以来第二次打击。她的堂姑父,无论在神气上还是在动作上,一下子变成另外一种人。她怎
么还不如在场的禽兽呢?
生下来的时候,素芳和改霞、秀兰是一样可亲可爱的女娃子。刚满月的时候,就会咧着没有牙的小嘴巴对大人笑了。五六岁的时
候,十分淘气,十分可爱,整天和黄堡镇赵家十字的娃子们玩个痛快。捏泥人泥马,备办泥饭,做砖块、石头蒸馍,她是能手。聪明
和机灵,她是孩子们里头少有的。要是她遭逢了另外的父母,她很可能成为出色的女性哩。
但可怜的素芳,不幸她爹赵得财旧社会是黄堡镇上有名的浪子,把她爷留下的一份子殷实家业,毫不惋惜地抽进大烟葫芦里去了
。同时,赵得财把一个堂堂男子的强壮体魄、志气和自尊心,统统抽掉了。到后来,只要有一口大烟抽,什么叫做体面,要脸不要脸
,见鬼去吧!哪怕抽过一口大烟以后,干瘦的身上觉得只舒服不大工夫,只要捞到手,就抽!至于人间的其他一切好事坏事,他都可
以闭上眼睡觉。人不是到世界上受罪来的嘛。
自素芳记事起,她爹赵得财就在黄堡前街上摆个菜摊。庄稼人把菜批给她爹卖,她爹经常不回后街的家里过夜。素芳开始懂事的
时候,就注意到她娘比她爹厉害、能行!娘常常发歪、掼东西、骂人,爹鼻尖上吊着一滴清鼻涕,一声也不吭。后来素芳看出来
了,娘并不和爹好;娘和另外的一个叔叔好。那个叔叔来串门,说着话,嬉皮笑脸地伸手摸娘的下巴,然后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
在小炕上躺下来了。
素芳对娘和叔叔的关系感到神秘。聪明的幼小心灵渐渐地发现了:叔叔一来,娘准打发她到前街爹的菜摊上去。人从会说话的时
候开始,就有了好奇心了。终于小素芳发现她离开以后娘和叔叔做什么了。母亲是人生第一个老师,是每个人最先崇拜的人。娘的心
性和气质,采取一切方式,进人儿女的意识中去。世界上除了死亡,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这种影响;礼教、法律和教育,都有年龄
的局限。从小时,小素芳钦佩娘的聪明、能干。小眼睛看见全黄堡镇上的人都瞧不起她爹,她也不听爹的话了。爹不让她在街乱跑吗
?她偏乱跑!爹把她没有办法。……终于,旧中国小市镇庸俗、低级、灰色的生活环境,轻而易举地损毁了这个幼小的灵魂!
素芳在十六岁被一个饭铺堂倌引诱怀孕以后,哭红了眼睛,央告娘给她找一个比蛤蟆滩拴拴年轻些、灵敏些的人。娘说:
“索芳!你听妈的话,没错!脸黑了,就说黑了的话。我看女婿老实点更好。你婆是个傻老婆子,你公双眼实瞎。你嫁到那里,
还不是由你吗?……”
素芳明白了。娘拿自己的榜样教她哩。她想:反正自己的名声已经不好了。她感到娘太好了,并不因她不体面的行为责罚她,反
而为她设想,为她辩护。
爹曾经咄咄呐呐。娘说:
“你少咄呐!哪个女人没年轻的时候?哪个年轻女人不贪欢作乐?你倒好!你把一份子家业抽干净了?”
爹再也不敢吭声了。素芳感激很厉害的娘。
素芳嫁到蛤蟆滩下河沿王瞎子东歪西倒的草棚屋不久,就看见邻居小伙子宝娃灵巧可爱。梁三老汉的破草棚院和王瞎子的草棚屋
中间,只隔着一亩杨树林子地;宝娃多病的童养媳妇,脸黄、消瘦,总是显出身上什么地方疼痛的苦状。所有这些,都帮助素芳编织
她的美梦。这简直是“天作之合”。她庆幸:她将和可爱的生宝相好一辈子,而让拴拴和生宝她妇作他们最理想的掩护。素芳鄙弃白
占魁的婆娘李翠娥和随便什么男人都搞。素芳决心学她娘,娘只和一个叔叔好,好到老。这样,她将和她娘一样,因女婿不称心,四
邻不把这当做人格上的问题,而把这当做病态社会的正常现象原谅了。
她和鲁笨的拴拴睡在一个炕上,幻想着和生宝在一块相好。她每天都想看见邻居小伙子,想和他说话。她把心中对生宝的喜爱,
用眼睛表示给他。她站在草棚屋前面的土场上做针线,望着生宝在地里做活。生宝掮着农具从地里回来,她都用眼睛迎接邻居小伙子
。她找寻各种话题和邻居小伙子说话。亲热地叫着“生宝哎!”她在他面前做出各种姿态,企图打动他的心。但生宝的心是铁的,不
仅对她没一点意思,反而鄙视她。为了不坐在炕上而站在敞院做针线活,为了她找机会往梁三老汉的草棚院跑,她没有少挨打。但她
对生宝的心思并没有死。解放的第二年,一九五O年冬天,一个黝黑的夜晚,瞎眼公公病在炕上,她在路边等生宝从外面回家。
“生宝哎!”
“唔。”在枯草路上走来的民兵队长答应。
“你几时进城开会呀?”
“后日。你有啥事?”
“唔!”她伸出手来,“这是我给你织的一双毛袜子,你穿去。省得到城里脚冻裂口子,怪疼人的。”说着,用她软绵绵的手,
把毛袜子塞到生宝硬壳壳的手里。
生宝气得冒了火,很不客气地申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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