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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史

_11 柳青(现代)
“改霞,你上集去吗?”是孙水嘴骚情的声调。改霞感到一阵后紧。她不需要用眼睛看,就能想象到孙水嘴的眼光。那贪馋的眼
光,真使任何一个正经闺女骇怕。
现在,孙水嘴三跷两蹦,迫上来了。他和她并着肩走。他用穿白布衫的臂膀,去碰改霞穿学生蓝布衫的肩膀。改霞讨厌地躲开点

“来!我给你提篮子。”
“不!我自己会提。”改霞把竹篮子从右手换到左手。
孙水嘴不屈不挠,绕身到左边去夺篮子。死乞白赖!
“你这几颗鸡蛋,我偷得生喝不了!”
改霞又把篮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她拉长了脸,很严肃地略带点警告的意味,说:
“志明!你好好走路,甭夺夺抢抢!给人家看见像啥?”
孙水嘴脸也不红,不害羞地笑笑。他放弃了替改霞提篮子的意图。但他并不灰心,他寻找着另外为改霞服务的可能性。
“这几颗鸡蛋,合着你专意卖一回吗?你大约还有旁的事情哩吧?”
改霞没做声,她觉得身边跟着鬼一般不自如。她想着:“真倒霉,碰上这个家伙。他要不是个民政,帮助代表主任办事,我就不
给他好脸看。”改霞看在代表主任的份儿上,忍耐着。
“你上集还有旁的事吧?”水嘴又一次试探。
“唔。”
“啥事?忙不过来,我帮你办……”
“用不着。”
说话中间,改霞已经加快了脚步。她把原来从她身边走上前去的人,一一赶过去。她想丢开孙水嘴。她受不了他看她的脸、辫子
和胸脯的那种贪馋眼光。他和她说话的声气酸溜溜的,似乎把她当名誉有问题的女人着待哩。“呸!啥烂脏思想!”她心里恨很地想

但是,孙水嘴并不自觉。他和改霞一样快慢地走,一边走一边说话,又笑又说,努力给路上的人一种不必怀疑的印象:这是两个
对象上集理。水嘴味味道道地告诉改霞:黄堡镇文化站,有解说新婚姻法的连环画片,还有新法接生的挂图,每逢集日,看的人很多
很多。至于他,不上集便罢,上集就得去看看,提高他的思想和科学文化。他建议改霞也去提高……
“没脸!”改霞在心里骂,“你见天到黄堡文化站提高,找不下对象,千着急!”
但她嘴里一声不吭。水嘴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她憋着一肚子气,走得风快。她过了黄堡大桥,经过堡子南门外的粮食市、干草市
和牲畜市,才把水嘴甩到喧喧嚷嚷的庄稼人群里头,她自己撞进了堡子南门。看看水嘴不在身边,她才松了口气。
她是为了会生宝而来的!现在,生宝在哪里呢?她到大桥头上等着他吧?不行!她看得清清楚楚:郭振山在牲畜市上买猪娃哩!
代表主任一再鼓励她参加工业化,她不愿意让他知道,她背着他找生宝谈话。
“唉!晦气!晦气!”改霞在庄稼人丛中这样思量,“我跑到这里,做啥来哩?”
她把妈的鸡蛋,卖到供销社的副食品收购部去。然后她在竹竿子和麻绳子撑着布帐的街上,踯躅过来,又踯躅过去。她心里暗自
着急:她是在一个地方站着等生宝呢,还是在街上游来游去“碰”他呢?她不能错过今天这个集日,因为再两天过了清明节,生宝要
进山了。
她在黄堡拥挤着庄稼人的街上,转了三个来回。要在动荡的戴草帽和包头巾的庄稼人群中,盯一个浓眉大眼的红脸盘,她眼睛太
忙、太累了。她头脑有点不舒服起来了。她改变了主意。她在南街的十字口站着,注意过往的庄稼人群里有没有生宝。没有!她突然
想到:唉唉!生宝现在肯定不是一个人上集,即便碰见他,他和有万、欢喜几个人在一块忙着什么事务,她怎么能邀他到上东原的路
上去呢?
“他忙!他一定忙!他要领那一大帮人进山,还能不忙吗?我怎么办呢?”改霞越思量越没希望,越觉得在这里等候,没有意义

但她还是等着。她想:“我等到晌午过了……”
不好!郭振山满腮胡楂,筐子里提着两个哼哼卿卿的猪娃,过来了。旁边走着戴黑制帽的民政委员,对代表主任巴结地请求着什
么。改霞急忙在庄稼人群中躲起来。他们没有看见她。等到他们走过去,她又站出来。改霞听见代表主任大声说:
“志明,你甭在改霞身上打主意哩!人家不是咱农村人的对象。人家走呀!”
“她到哪里去呀?”水嘴吃惊地问。
郭振山教育衣冠楚楚的小伙子说:“旁人的事情,你甭打听!你不打听旁人的事能过日子嘛……”
以后的话,改霞听不见了。郭振山和孙水嘴,向供梢社的农具供应部走去了。
改霞从心底佩服代表主任教育水嘴的话。代表主任又为她出主意,又替她守秘密。那个老练劲儿啊!
在一霎时间,特别是生宝使她失望,使她站在黄堡街上难受的一霎时间,改霞心中好一阵翻腾啊!代表主任那样热心地鼓动她奔
城市的社会主义去,她却用敷衍的态度对待人家!按人情来说,这岂不是不厚道吗?她感到抱歉!她感到对不住代表主任的关怀!好
心肠的闺女啊,她竟独自一个人红了脸啦。
改霞独自个儿在赶集的庄稼人群中,又一次仔细思量:代表主任到底为啥一再鼓动她参加工业化?可笑!不必要的怀疑!这个满
腮胡楂的中年庄稼人,对她有什么要求?他兄弟郭振江订下东原上冯店村的姑娘;在黄堡照了相、吃了馆子、逛了街、扯了衣服料子
,只剩下结婚登记了。改霞肯定这斜对过邻居,对她的热心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对于她的前途和对于国家工业化的一种良善愿望。
这种精神和改霞的精神完全相合。
她狠了狠心,要回家了。她不等生宝了。她这决心是最后的!她毫不犹豫地在庄稼人群中,走过了黄堡大桥。她很后悔上这回集
!她不如留在家里和妈一块种梅豆。
改霞在回头路上,心里深深感概着,对这时不知在哪里的生宝说:
“盼望你成功,盼望你胜利,盼望你找个可心对象。我,走呀……”
她这样想着,突然间鼻根一酸,眼泪涌上了美丽的眼圈。这既不是软弱,也不是落后。这是为了崇高的理想而牺牲感情的时候,
从人身上溢出几滴感情的浆汁。改霞用巧妙的手指,把溢出眼角的两滴泪水抹掉,往回走去。
她断定生宝这时在黄堡街上,淹没在庄稼人里头。她再没机会和他谈话了。遗憾!遗位!遗撼!
她低头走着。这时,大路上已经很少上集的庄稼人了;她低头走着,也撞不了谁。她一边走,一边思量亲事的奥秘。虽然她决心
做一个新型妇女,但她仍然是一个农村姑娘,形势的变化和偶然的因素,都使她很难捉摸。她想:“算啦!暂时不提这层事啦。”
她抬起头,突然间发现:咦!生宝和有万,在黄堡镇通峪口镇宽阔的公路上,迎面走来了。真正叫人高兴啊!整个西边峪口区和
渭边区的天地,一下子明光灿烂,使人心胸舒畅!
一霎时以前她想什么来呢?一眨眼,她心里连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她喜欢地盯着:有万一边走,一边热烈地对生宝说着什么。生宝带笑听着,扯大步走着。生宝换了季,穿着白小衫,敞着领口,
露出红红的脯颈。他一只手提着满满一篮子鸡蛋,那是勤俭的妈妈的副业生产。当发现了改霞的时候,有万和生宝站住了,互相看看
。一霎时以后,他们重新走起来了,但是不再说话,相当严肃,好像要和什么重要人物遇面那么作态。
他们一作态,倒使改霞感到慌乱。在这个空旷的大路上碰见,她和生宝到什么地方去说话呢?紧张,毫无精神准备。她说什么呢
?怎么说呢?讨厌的有万!难道你和生宝的身子长在一块了吗?为什么老跟着他呢?叫改霞多难为情呢?死有万哪!
现在,双方走近了。改霞脸发烧,心慌,手脚痴笨。诡橘的有万露齿一笑,和她打了个招呼,丢下生宝,头前扯大步走了。小伙
子粗鲁是粗鲁,还识趣啊!
生宝,脸通红,独自站在改霞面前,表情很不自然。他左边看看,右边看看,近处的田间和大路上,没熟人,这才克服了他神情
上的慌乱,咧嘴笑着,望着改霞。
春天的阳光一片好心照亮着他俩!
改霞在生宝左看右看的时候,已经把一条粗辫子扯到胸前来了。她一只手提篮,另一只手捉住这条辫子,这样来掩饰她的局促不
自然。生宝眼忽闪忽闪,看着改霞的姿态,会心地笑了笑。改霞等待着生宝说话,可是显然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应该文明一些,从其
他的话开头,不可以直截了当,像讲买卖一样。看出来生宝很忙,一定去黄堡街上有好多事情。有万已经前头走了,他没空烧弯儿说
多余的话吧?而且这空旷的毫无遮蔽的马路上,对乡下人来说,也不是谈情说爱的理想地方嘛。他的样子显得很着急,很匆忙。
聪明的改霞看出他这心思。她发现公路南边有一个照料菜地的稻草庵子。那里,春天菜还没长起来的时候,没人。怕什么!她豁
出来了。人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她提议两人到草庵跟前去说话,在那里可以遮蔽住蛤蟆滩方面的眼光。生宝高兴地同意了。两人选
择了不同的田间小路,向草庵子走去了。
被风雨所蚀的稻草庵子,确实热心帮忙,把公路和蛤蟆滩遮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现在他们没有被人发现的顾虑了。现在,全世界
只有他们两个限制性的会面,是他俩面对的严重事件。可惜,这种安排反而加重了谈判的气氛,对谈亲事并不有利。改霞空着的一只
手,拿起那个辫梢,眼睛看着这个辫梢,多少带点抱怨的意味,问:
“为啥这时候才上集?”
“咳!”生宝好容易有话说了,“俺互助组拴拴他爸真难缠,对拴拴进山,总不放心。我和有万说服了瞎老汉。要不,俺俩今日
黄堡的事儿还蛮多呢!……”
“你们过了清明就进山呀?,改霞又多余地问。
“唔。大后天……”
“多少人?”
“十六个人割竹子。背扫帚的人不定数,由增福组织哩。”
改霞恨自己,“扯这些闲言淡话做啥!浪费时间做啥!”但是她又无论如何,说不到她和生宝的婚姻问题上来。说不出口,没有
办法。她这才知道,谈亲事并不是世界上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沉默了一阵,她鼓起勇气,使着大劲儿决定引导生宝,让他提出要求

“生宝同志,我想和你谈一件事……”
“谈嘛……”生宝显得高兴极了,看来他也是愁说不出口来……
改霞低下头去,看着她手里的辫梢,征求意见似的说:
“西安新修起国棉三厂,我想去参加工业化,你看怎样?”她说着,仍然低着头,对着她的辫梢笑着。她等待着生宝反对。她很
满意她这个问话。这一下可以逼使生宝提出对她的要求。她想着,只要生宝一反对,一百个郭振山鼓动,她也不去工厂了。
但是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惊呆了。生宝的态度完全变了——面部发灰、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容。
“好嘛!进工厂去,好嘛!”他客气地说着,一下变得和她疏远了,眼光里带着不谅解她的神情。
她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她感到脑子有点麻木、失去作用。
“好嘛!”精神完全被进山的事占据的生宝,客客气气地说,“我忙着哩,有万在黄堡等我着哩。咱,往后再”说着,匆匆忙忙
,话还没落音就扯腿走了。
“生宝,你看你,你听我说完嘛!”改霞焦急地朝生宝提着鸡蛋篮子的背影喊叫,希望挽救僵局。
生宝一边走一边回过头说:“往后再说!我这时忙着哩……”
他从田间小道踏上了马路,扯开大步走了。唉!
“啊呀!生宝!你在这里啦?叫我好等你呀!”有万提着两双麻鞋、一张刚买的弯镰,大吼大叫跑过来了。小伙子满脸神秘的笑
容,用手亲昵地拍生宝的脊背。“怎样?”
生宝在一家铁铺门前蹲着。门里门外,摆满了撅头、铁锹、桦、镰刀、提钩、铁勺子、锅……等等的农具和灶具。有万大喊大叫
(真没办法,他就是这个脾性嘛)来到生宝跟前的时候,生宝正在察看一口小锅。生宝没有好气地用肘子推开他。
有万蹲下来,一只胳膊又亲热地抱住生宝的肩膀,笑嘻喀地问:
“怎样?生宝!我在大桥头上,扭头一看,咦,不见你们了。你俩钻到地里头去了!”
“甭乱!”生宝板平脸,又把有万的胳膊掀开,显得很不高兴。
有万惊奇了,瞪起白眼:“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动手动脚来,人家不让?”
“万,你看这口尺八锅,做得下咱割竹子的人喝的稀饭吗?”生宝拍拍他面前的一口小锅,事务式地问。
有万不忙回答,继续研究地盯着生宝的脸盘,不愿意改换话题。但是,脸色虽然平静,可也看出有点闷闷不乐的生宝坚持着这个
话头,继续说:
“尺八的锅,十六个人喝稀饭,够了。再大的锅,背起来可笨重。你说对不对?”
有万只好放弃了他的意图,开始察看小锅,考虑这个问题。
“自然,”生宝从各方面分析地说,“要光熬稀饭。要是不烙玉米馍,光焖干饭吃,那就不够了。可是,不能分两回焖吗?……
”现在,生宝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这口锅的问题上了。
有万考虑了一阵,说:“朝谁家借不到一口锅吗?”
“朝谁家借呢?咱进山的人,全是小家小户,只一口锅。人家大家大户,有多余锅,咱借得到吗?买上一口算哩!山里使晚毕,
没人要了,算成我的。”
“让我思量思量,”有万说。他想了一下,想起来了,“你看增福的锅行不行?他领一帮人掮扫帚,不在家吃饭,才娃在你家托
着哩……”
生宝两巴掌一拍大腿,说:“对!对!我就没想起他来。……”他开始高兴了。
“你尽想谁呢?”有万又开玩笑,好像不由他自己。
生宝还是不答这个茬。他从心里满意地说:
“对!对!增福的锅,不生问题。那人,咱借鞋,他连袜子给脱哩!保险!”他在这个铁铺只买了一把弯镰、一把削镰走了。
当两个人走在土街上的庄稼人丛中时,生宝才摇摇头,难受地告诉有万说:
“我估计对哩!人家思想变哩,不是咱的人哩。”
“啊?——”有万大吃一惊,“她怎么说来?”
“人家想进工厂哩。你思量,既有这意思,咱何必惹那个麻烦?咱泥腿子、黑脊背,本本色色,不攀高亲。咱要闹互助合作,又
要闹丰产,咱哪里有闲工夫和她缠?你往后再甭提这层事了。”
有万这个强壮的小伙子,被一件想不通的事压倒了。
“鸟!”过了一阵,他粗鲁地说,“她改霞才念了几天书,就想上天入地!叫俺妹给你说范村的那货!”
“不!今年一年不提这事。”
“为啥?”
“怕分心。耽搁了互助组的事,闹不成丰产,咱丢脸事小,党的影响弄坏了,旁人以后也难闹。”
他的话深深地感动了有万。有万从心里敬佩地盯盯这个光棍朋友,不谈这事了。
两个人在街上转来转去,又买了几样东西。生宝给自己买了麻鞋、毛裹缠,又给郭锁和拴拴捎得各买了一套,统统放在他提鸡蛋
的竹篮子里叫有万带回村去。他对有万说:
“你先回去,才后半晌,还能做些活哩。我到区委上去,看王书记在家不。咱要进山呀,叫他给咱指示指示。”
黄堡镇前街是商业地区,后街净庄稼人住户。生宝现在走在比较狭窄的庄稼院街道上,他觉得比拥挤喧嚣、充满尘土的前街舒服
得多了,清爽得多了。
把所有在市集上要办的事务办完以后,摆脱了有万,个人的不畅快重新涌上梁代表心头来了。
不扬快!是不畅快!改霞思想的变化,使他心情上很不杨快。他觉得心里头怪别扭的。
生宝喜爱改霞的聪明、有志气和爱劳动。并不是他有意瞧不起一般的女青年群众,实在说,改霞坚持解除婚约的坚定性,她在农
忙时节和来帮忙的姐夫们一块下地的吃苦精神,她对公众事务的热心,和她大姑娘在小学生娃们中间上学求知识的落落大方,是闺女
里头少有的!正是她的这种意志、精神和上进心,合乎生宝所从事的社会主义革命的要求!他觉得:他要是和改霞结亲,他俩就变成
了合股绳,力量更大了。
现在,改霞既然有意思去参加祖国的工业化,生宝怎么能够那样无聊?——竟然设法去改变改霞的良好愿望,来达到个人的目的
!为了祖国建设,他应该赞助她进工厂。想到这里,生宝就努力克制心中的不畅快!但每个人精神上都有几根感情的支柱——对父母
的、对信仰的、对理想的、对知友和对爱情的感情支柱。无论哪一根断了,都要心痛的。在生宝对另一个女人发生兴趣以前,只要一
想到这件事,他就不会杨快的。
生宝带着爱情上失意的心情,踏进挂着中共黄堡区委会和区公所招牌的街门。
喻!区公所占的前院,在有几棵正发芽的刺槐的土院子里,庄稼人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里三层外三层,挤成一大团

有的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人群中间瞅;有的歪转包头巾的脑袋,把耳朵对准人群中间细听哩……
生宝想“看啥热闹呢?出了啥事情呢?”
他也走到人群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从人头上边往中间看。看不见。他也歪转包头巾的头,听人群中间说什么。听不出头绪。
他只听见——
一个声音说:“你看!你看!这是伤!这!”
另一个声音说“你就说我把你打死了来,你还在这里说话?说的不算!哎!”
生宝在人群的外圈儿,听得中刘村的庄稼人,谈论所发生的事情。
这是黄堡区东原上中刘村的哥俩——老二和老三在闹事。老大是今早去世的,尸首还停在脚地,没装进棺材哩。两兄弟不忙着大
哥的丧事,却忙着打官司,因为老大没儿子,两兄弟都争着要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亡兄。老二的理由是:按顺序,挨他的儿子、挨不
到老三的儿子。老三的理由是:他三个儿子,而二哥只有两个儿子,应当讲公道,不能光讲顺序!亲戚、邻居、门中人,挤满当事人
的院子,说了一早晨,没说倒,才来到区上,因为必须立刻决定谁是孝子,好办丧事。当他们在这里说理的时候,他们的婆娘们和娃
子们,在家里大哭死者,尽嗓子哭,简直是嚎叫,表示他们对死者有感情。其实,他们都是对死者名下的十来亩田地有感情……
生宝听了挖心地难受。他在整党学习中,听了区委王书记社会发展史的通俗报告。他现在又在痛恨一个可憎的名词—私有财产。
私有财产——一切罪恶的源泉!使继父和他别扭,使这两弟兄不相亲,使有能力的郭振山没有积极性,使蛤蟆滩的土地不能尽量
发挥作用。快!快!快!尽快地革掉这私有财产制度的命吧!共产党人是世界上最有人类自尊心的人,生宝要把这当做祟高的责任。
生宝不喜看这幕丑剧。这是人类的丑剧!生宝快快不乐地离开这个场合,他劝大伙都不要看。他说这弟兄俩太没意思了。
当生宝进到后院区委会院子里的时候,对私有财产制度的憎恨,在他心情上控制了失恋情绪。对于正直的共产党人,不管是军人
、工人、干部、庄稼人、学者……社会问题永久地抑制着个人问题!生宝不是那号没出息的家伙:成天泡在个人情绪里头,唉声叹气
,怨天尤人;而对于社会问题、革命事业和党所面临的形势,倒没有强烈的反映!
“王书记在家吗?”生宝站在区委会院子里,带着战斗者的情绪,精神振奋地喊叫。
听见从里头开门的声音。一只手从里头挑起了白布门帘。王书记胖胖的脸带着欢迎的笑容,站在门外的砖台阶上了。区委书记身
量并不高大,但却敦实,离着多远就伸出胳膊,好像要把生宝拉进屋里去:
“来来来……”
生宝带着兄弟看见亲哥似的情感,急走几步,把庄稼人粗硬的大手,交到党书记手里。
如像某种物质的东西一样,这位中共预备党员的精神,立刻和中共区委书记的精神,溶在一起去了。弟兄之间,有时有这个现象
,有时并不是这样而像中刘村那两兄弟一样。就是这位外表似乎很笨,而内心雪亮的区委书记,去冬在下堡乡重点试办整党,给生宝
平凡的庄稼人身体,注人了伟大的精神力量。人党以后,生宝隐约觉得,生命似乎获得了新的意义。简直变了性质——即从直接为自
己间接为社会的人,变成直接为社会间接为自己的人了。他感谢他的启蒙人王书记。他乐得大张着嘴巴笑呵呵的。这时对改霞的不畅
快,和对中刘村那哥俩的厌恶,已经从他精神上消退掉了。
王书记拉住生宝的庄稼人硬手,笑盈盈地说
“你来得正好!你看屋里坐个谁?”
生宝肥厚的庄稼人脊背,被王书记的一只手亲切地按摩着,他脚下很轻地走进王书记屋里。他喜得简直要像小孩子一样跳起来了

“啊呀!杨书记嘛,你啥时来?”
县委副书记从屋子后窗前的一张木椅子里站了起来。他带着喜出望外的笑容,大踏步走到门边,用左手握住生宝的右手,把右手
搭在生宝的白小衫肩膀上,老大哥对小兄弟似的亲热地说:
“我们正商量到你们蛤蟆滩去呢。”
“那么咱们一块走嘛!”容光闪闪的生宝高兴极了。
杨书记说:“你来啦,我们就不去了。县委上打电话,叫我今天回县哩。我忙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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