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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伦坡经典悬疑集

_4 爱伦坡(美)
下降——钟摆的下降依然继续——不可避免的下降!钟摆每摆动一次,我都会喘息一声,
挣扎一下,都会痉挛性地收缩一阵。在毫无意义的绝望中,我又满怀希望,我的目光追随着
钟摆,无论它是向外还是向上摆;但当它向下摆过来时,却又吓得眼皮颤抖,赶紧闭上眼睛
了事。尽管死亡是一种解脱,哦,这种解脱又是何其难以形容!钟摆再下降一点点,那锋利
闪光的刀刃就会陡然切入我的胸膛,一想到这个,我的每一根神经都止不住地颤抖。正是因
为有了希望,才会每一根神经都瑟瑟发抖,每一寸身体都收缩。希望——那战胜苦痛的希望
啊,即便在宗教法庭的地牢里,它也会对死刑犯悄声耳语。
看得出,钟摆只消再摆动十一二次就能触到我的袍子了。看到这一后果时,我绝望的神
志蓦地变得敏锐而镇定。多少小时以来——或许是多少天以来——我第一次开始思考了。我
突然想到,捆绑我的皮绳子,或者说马肚带,是完整的一根。身上并没有别的绳索。剃刀般
锋利的弯刀在绳子上一划,不管划在哪里都会将它割断。这样,我就可以用左手把绳子从身
上解开了。但那样干太可怕了,刀刃都挨着身子了,稍一挣扎都会送命。再说了,那些折磨
人的狗奴才能想不到我会这么干?他们能不严加防范?!而且,钟摆是否能恰好划过我胸部
的皮绳?我惟恐这微弱的并且似乎也是最后的希望破灭,我尽量抬起头,细细察看绳子绕过
胸部的样子,四肢和躯干横七竖八缠满了——惟独该死的弯刀将划过的地方没缠上。
脑袋还没在原来的位置摆正,就有一个想法电光石火般闪过心头。我只能说,这正是先
前提到的那尚未成形的脱身念头的另一半。先前,当我把食物送到焦渴的唇边时,只有一半
想法在脑海中飘飘忽忽地漾起。现在,整个想法都出来了,虽然微弱、隐约、模糊,但却完
整。想到能绝处逢生,我马上满怀激情地着手干起来,都有点神经质了。
几个小时以来,我躺的那个矮木架旁边,大批老鼠蜂拥而至,它们疯狂、猖獗而贪婪,
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我,似乎在专门等到我一动不动时扑上来吞吃我。“它们在陷坑里惯于
吃什么?”我暗自思忖道。
尽管我拼命驱逐,它们到底还是把盘子里的肉吃得仅省一点碎屑。我的手一直习惯性地
挥舞着,想看住盘子里的食物,可是到后来,这种无意识的挥动再也不起任何作用了。可恶
的群鼠在贪婪至极,尖利的牙齿常常咬着我的手指。肉真的所剩不多了。我把那点油乎乎香
喷喷的碎末全都抹到皮绳上,凡是左手能触及的地方,我都涂上了。然后,我把手缩回来,
屏住呼吸躺着,一动也不动。
看到这一变化——看到我一动不动了,那些贪婪的老鼠起初是又惊又怕,纷纷惶恐地后
退,不少老鼠都逃回陷坑去了。但这样的现象只持续了一会儿。我没有白白估计错它们的贪
婪。看我照样一动不动,一二只最大胆的跳上了木架,在绳索上嗅来嗅去。这像是个总攻的
信号。成群结队的老鼠,急急忙忙、冒冒失失地涌出陷坑,粘在木架上,跳上我的身体,简
直是泛滥成灾。钟摆“喀嚓喀嚓”的摆动丝毫没造成干扰,它们一边躲闪着不让钟摆撞上,
一边忙着啃噬涂满肉末的皮绳子。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压在我身上,在我脖子上扭来扭去,冰
冷在嘴巴嗅着我的嘴唇。我差点被它们压得窒息而死。一种无法言喻的厌恶升腾而起,黏乎
乎的,使我的心底生出萧瑟寒意。不过片刻之后,我就感到,战斗即将终结。我明显察觉到
了皮绳的松动。我知道,老鼠咬断的地方,不止一处。我以超人的意志继续一动不动地躺着。
我没估算错——因为我没白白受苦。我终于有了自由的感觉。皮绳断了,就那么一截一
截地披挂在我身上;但是钟摆的利刃也压向了胸膛。它划破了长袍的斜纹哔叽布,划破了里
面的亚麻布衣衫。它又摆动两个来回。尖锐的疼痛传遍了每一根神经。不过,脱身的时刻也
到来了。随着我大手一挥,一阵骚乱,释放我的大群老鼠匆匆逃离。我稳稳地行动了——小
心而缓慢地往边上一缩,我滑脱了皮绳子的束缚,避开了弯刀的利刃。至少在这一刻,我是
自由了。
自由!可我仍在宗教法庭的掌控之中!我刚从恐怖的木床上滑到石头地板上,那地狱般
的玩意儿就停止了摆动。我看到某种无形的力量在把它往上拖,拖过天花板不见了。这个教
训,我已铭刻在心。无疑,我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了监视。自由!我只不过是逃脱了一种痛苦
的死法,随后到来的,将是比死还难受的别一种折磨。想到这里,我神经质地转动眼珠,打
量起囚禁我的几面铁壁。有不同寻常的变化发生——起初我没有清楚地注意到它——这变化
很明显了,它已经在这间地牢里发生了!有好一阵子,我恍若置身梦中,颤抖不止,魂灵也
脱壳而去。我乱七八糟地猜想着,却皆是枉然。这期间,我第一次意识到了照亮地牢的昏黄
光线来自何方。它是从一道缝隙射出的。那缝隙宽约半英寸,沿着地牢的墙角延伸一周。如
此看来,墙壁与地面是彻底分离的。事实正是这样。我拼命从那道缝隙向外看,当然这么做
不过是徒劳而已。
我刚放弃这一企图,立刻发现牢房起了不可思议的神秘变化。我先前已观察过,墙上的
那些鬼怪图轮廓虽然相当清晰,但色彩似乎模糊了。可眼下,色彩即刻间却呈现出惊人的变
化,而且越来越光辉夺目。这使得那些妖魔鬼怪的画图更其可怕,就算神经没我脆弱的人,
也会吓得两股战战。先前从没看到过那些鬼怪有眼睛,可现在,一双双魔眼从四面八方瞪着
我,目光中还流溢出疯狂而可怕的欢快,闪出火焰般可怕的光芒,我无法迫使自己相信那火
是虚幻的。虚幻!——在呼吸之间,已有铁板烧热的气息扑进鼻孔!牢房里弥漫着令人窒息
的味道!那些盯着我受煎熬的魔眼一闪一闪的,也越来越亮了!深红的颜色越来越浓烈,在
那些血淋淋的恐怖画图上漫射。我气喘吁吁!我难以呼吸!毫无疑问,这是那帮折磨我的家
伙设好的阴谋。哦,冷酷的恶魔!为躲开炽热的铁壁,我只得朝地牢中央退缩。想到即将被
活活烤死,陷坑的凉爽倒成了精神抚慰剂。我迫不及待地冲到那致命的坑边,瞪圆了双眼往
下看。燃烧的屋顶发出的亮光,照彻了坑内的角角落落。我有一刻是癫狂的。我的心灵拒绝
领悟眼见的事实。但最后,它还是硬闯进了我的内心——在我发抖的理智上,烙下了深深的
印记。哦,不可言传!哦,恐怖!哦,登峰造极的恐怖!我尖叫着逃离坑沿,悲痛地掩面而
泣。
温度在急剧升高。我再次抬头张望,浑身好似发疟疾一样打颤。地牢里第二次起了变化
——这一次显然是形状上的变化。和以前一样,我一开始也是怎么都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
么。不过这一次我很快就吃准了原因——由于我连续两次脱险,宗教法庭在加快进行报复。
这次再难与死神周旋了。地牢是正方形。可现在我看到,铁壁的其中两个角已经变成了锐角,
另外两个则成了钝角。伴随着低沉的轰隆声,骇人的变化飞速加剧。瞬息之间,地牢就变成
了菱形。但变形还在继续——我一点都不希望他停止。我可以把火红的墙壁拥进胸膛,作为
我永恒的裹尸布,就此获得安宁。“死亡,”我说,“除了死于陷坑,我接受任何死亡!”
白痴!我难道不知道,火烧铁壁就是为了把我逼入陷坑?难道我抗得住铁壁的炽热?难道我
经得起它的压力?此时,菱形变得更扁了,速度之快,根本容不得我有片刻的思考余地。菱
形的中心,当然,也就是它最宽的地方,已横在了张着血盆大口的深渊上。我退缩着——但
丝丝逼近的铁壁,不可抗拒地推着我前进。最后,我的身体烤焦了,它扭动着,翻腾着,可
地牢坚实的地板上,已无我的立锥之地。我不再挣扎。我最后响亮、悠长、绝望地尖叫了一
声,为痛苦的灵魂寻到了发泄的出口。我感觉到自己在陷坑边缘摇摇欲坠——我移开了目光
——忽然,我听到了一阵嘈杂的人声,听到了一阵嘹亮的声音,像是无数号角的奏鸣。我还
听到了似乎是雷霆万钧的刺耳的声音!炽热的墙壁“刷”地一下恢复了原状。正当我晕乎乎
地快要跌入深渊之际,一只手臂伸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那是拉萨尔将军的手 .法国军
队已开进托莱多城。宗教法庭沦陷敌手。
(1842年)
一桶白葡萄酒福图那托对我百般伤害,我都尽量忍气吞声,不过一旦他胆敢侮辱我,我
就要发誓报复了。您是熟知我的脾性的,总不会当我只是说一说吓唬人。总有一天我要报仇
雪耻。这个念头坚若磐石。既然主意已定,就没想着会有危险。我要让他吃够苦头,而且不
留后患。复仇的反得报应,这笔账就是没了清;复仇却不让仇家知道是谁害他,这笔账同样
没算清。
要知道,我的任何言行都没让福图那托怀疑是居心不良。我依旧对他笑脸相迎。他可没
察觉到,如今我可是笑里藏刀,一心要宰了他。
福图那托这个人在别的方面虽令人尊重,甚至是惧怕,可他就是有个弱点,老为自己是
个品酒高手而得意洋洋。意大利人中,几乎没人有正经八百的鉴赏家气质。他们的热心多半
为了随机应变,以诈骗英国和奥地利的大富豪。说起绘画和珠宝,福图那托和他的同胞一样,
只是夸夸其谈,但说到陈酒,他就不矫情了。我在这一点上跟他大致相同——对意大利葡萄
酒,我也是内行,只要有可能,总会大批量买进。
在一个热闹的狂欢节之夜,暮色四合时分,我碰到了这位朋友。因为酒喝多了,他跟我
搭起话来无比热情。这家伙扮成小丑的样子,身穿杂色条纹紧身衣,头戴系着铃铛的圆锥形
帽子。看见他,我非常高兴,不由想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放。
我对他说:“亲爱的福图那托,真是幸会。你今天的气色真是好极了。我弄到一大桶白
葡萄酒,可我不放心。”
“怎么?”他说,“白葡萄酒?一大桶?不可能!在狂欢节期间哪里弄得到它?”
“所以我不放心啊,”我答道,“我真是蠢得该死,竟然没向你讨教就把钱全付了。找
也找不到你,可我又生怕错过一笔买卖。”
“白葡萄酒!”
“我不放心。”
“白葡萄酒!”
“我一定要搞清楚!”
“白葡萄酒!”
“既然你有事,我去找卢克雷西。只有他才能弄清楚。他会告诉我……”
“卢克雷西分不清白葡萄酒和雪利酒。”
“可有些傻瓜楞是说他的味觉跟你不相上下。”
“快,咱们走。”
“到哪去?”
“去你家地窖。”
“老兄,这可不行。我不能瞧你心地好就麻烦你,看得出,你有事。卢克雷西……”
“我没事。走吧。”
“老兄,真的不行。有事没事倒不当紧,就是冷得要命,我觉得你受不了。地窖里潮湿
难耐。四壁都是硝石。”
“还是走吧。冷算不了什么。白葡萄酒要紧。你怕是上当了。至于卢克雷西,他根本分
不清雪利酒和白葡萄酒。”
说着,福图那托就架起了我的胳膊。我戴上黑丝绸面罩,裹紧短披风,任由他催促着打
道回府。
家里一个仆役也么有,都溜出去欢度佳节了。我跟他们说要到次日早晨才回来。我还清
楚得指令他们不得出门半步。我非常明白,这样的指令,足以让他们在我一转身的当口,马
上就一个接一个走光。
我从烛台是取了两个火把,一个给了福图那托。我恭请他举步。穿过几个套房后,我们
来到了通往地窖的拱廊。我走下一座长长的回旋楼梯,叮嘱身后跟着的福图那托多加小心。
终于下完了楼梯,我们两个并排站在了蒙特里索府邸地下墓穴的湿地上。
我的朋友步态踉跄,一跨步,帽子上的铃铛就叮当作响。
“那桶酒呢?”他说。
“在前面,”我说,“当心洞墙上一闪一闪的白色蛛网。”
他转向我,醉意朦胧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
“硝石?”他终于发问道。
“硝石,”我回答说,“你咳嗽多久了啊?”
“呃呵!呃呵!呃呵!——呃呵!呃呵!呃呵!——呃呵!呃呵!呃呵!——呃呵!呃
呵!呃呵!——呃呵!呃呵!呃呵!”
我那可怜的朋友咳得半天说不出话。
“没什么。”他最后说。
“嗨!”我毅然说道,“咱们还是回去吧。你的身子骨要紧。你有钱,人人尊敬艳羡,
又得人心;你像我从前那样幸福。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谁能受得了。我反正无所谓。我们还
是回去吧,你生病,我可真担当不起。再说了,还有卢克雷西……”
“别说了,”他说,“咳嗽算什么,又咳不死人。我不会咳死的。”
“对,对,”我答道,“说真的,我可不是故意吓唬你,这个没必要,不过你千万得小
心啊。喝点美道克酒暖暖身子吧,这么潮。
话刚落音,我就从泥地上那一长溜酒瓶中拿了一瓶,砸掉了瓶颈。
“喝吧,”说着我就把酒递给了他。
他瞥了我一眼,把酒瓶举到唇边。他停下来,亲切地冲我点了点头,帽子上的铃铛随之
叮当起来。
“为周围那些长眠地下的,干杯。”他说。
“为你长命百岁,干杯。”
他又挂上了我的胳膊。我们继续前行。
“地窖真大啊。”他说。
“蒙特里索是个大家族,人口多。”我答。
“我忘了贵府的徽章是什么图案了。”
“巨大的一只人脚,金的,背景是蔚蓝色。那脚把一只翻腾的大毒蛇踩烂了。蛇的毒牙
都插进了脚后跟。”
“贵府的箴言是……?”
“凡伤我者,必遭重罚。”
“妙!”他说。
喝了酒,他的眼睛亮闪闪的,帽子上的铃铛又叮当响了。喝了美道克,我越发胡思乱想
起来。我们走过成堆尸骨和大小酒桶混杂的长长的夹弄,进入地下墓穴的最隐秘的地方。我
又站住脚了。这次,我放胆抓住了福图那托的上臂。
“硝石!”我说,“瞧,越来越多了。像青苔挂在拱顶上。我们在河床下面了。水珠都
滴到尸骨里了。快,我们趁早回去吧。你咳嗽……”
“没什么,”他说,“继续前进。不过先让我再喝两口美道克。”
我打开用大肚酒瓶的葛拉维酒,递到他面前。他一口气喝干了,眼里顿时精光四射。他
哈哈大笑着把酒瓶往上一扔,还打了个手势,我没搞懂那个手势的含义。
我吃惊地望着他。他又打了一遍那个手势——一个希奇古怪的手势。
“你不懂?”他说。
“不懂,”我回答。
“那你不是同道。”
“怎么讲?”
“你不是共济会会员。”
“我是,我是,”我说,“我是,我是。”
“你?不可能!你是?”
“是的。”我答道。
“暗号,”他说,“暗号。”
“就是这个,”我一边回答,一边从短披风的褶皱下掏出把泥瓦工的抹子。
“开玩笑,”他惊叫着退后几步。“咱们还是朝前走吧,去看看白葡萄酒。”
“好吧,”我说。我把抹子重新放在披风下面,又伸出胳膊给他扶着。他沉重地倚靠在
我的胳膊上。就这样,我们继续往前走,去找白葡萄酒去了。穿过一排低低的拱廊,往下走,
直走,再往下走,我们到了一个深深的地穴。这里空气极为污浊,火把的火焰都给扑灭了,
只能幽幽地燃烧。
地穴最遥远的尽头,有一个更狭小的地穴,墙壁上是成排的尸骨,一直堆到头上的拱顶,
跟巴黎的大墓穴如出一辙。三面墙都是这样尸骨林立。还有一面墙尸骨已倒,横七竖八堆在
地上,都成一个相当大的尸骨垛了。尸骨倒下的那堵墙裸露在眼前。我们发现,里面还有一
个地穴,或说壁龛。它大约深四英尺,宽三英尺,高六七英尺。看上去当初建造它并没特别
的用处,不过是支撑地下墓穴顶部的两根支柱间的空隙罢了,倒是背靠着坚固的花岗岩壁,
就在地下墓穴的其中一堵墙上开辟而出。
福图那托举着昏暗的火把,竭力朝壁龛深处仔细探看,可就是白费力气,火光微弱,根
本照不见底。
“往前走,”我说,“白葡萄酒就在这里面。至于卢克雷西嘛……”
“他是假内行,”我的朋友一面摇晃着往前走,一边打断我的话。我紧跟在他的屁股后
面。眨眼间,他就走到壁龛最里面了。一看前路被岩石阻断,他不知所措地傻站在那里。片
刻工夫,我已把他拷在花岗岩上了。花岗岩壁上装有两个铁环,横间隔为两英尺左右,一个
环上挂着根短铁链,另一个环上是个挂锁。几秒之内,我就把他用铁链拦腰拴好了。他大为
惊骇,都忘记了反抗。我拔掉钥匙,退出了壁龛。
“伸手摸摸墙壁,”我说,“一下子就能摸到硝石。真是湿得厉害。我再求你一次,回
去好不好?不回?那我肯定得离开你了。走之前,我得先力所能及地关照你一下。”
我的朋友惊魂未定,失声喊道:“白葡萄酒!”
“没错,”我回答,“白葡萄酒。”
这么说着,我就在尸骨堆里忙开了。我在上文提过这堆尸骨。我把尸骨抛在一边,很快,
就扒出好多砌墙用的石头和灰泥。借着这些材料和那把抹子,我精神抖擞地在壁龛入口砌起
墙来。
第一层还没砌好,我就发现,福图那托的醉意差不多已消失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
壁龛深处传出了一声幽幽的呻唤。这就是他清醒的迹象。这呻唤声不像是发自一个醉鬼之口。
随即,是长时间的高度静默。我砌了第二层,第三层,第四层。然后就听到疯狂摇晃铁链的
声音,一直持续了好几分钟。为了听得更称心,我索性停下手中的活,一屁股坐到尸骨上。
待到叮当声最终平息下来,我这才重新拿起抹子,一口气砌上第五层,第六层,第七层。墙
面这时也差不多齐胸高了。我再次停了手,把火把举过石墙。几线微弱的火光,照在了里面
的人影上。
突然,那个上了锁链的人影爆发出尖声长啸,仿佛要拼命吓退我。有一瞬间,我踌躇起
来,浑身簌簌发抖,但马上就拔出长剑,开始用它在壁龛里边摸索;可一转念,我却又放下
心来。墓穴构造坚固,我把手放在上面,感到挺满意。我再次走近墙边,锁着的人大声喊叫,
我也大声喊叫。他叫唤一声,我应和一声,叫得比他还要响,还要底气十足。我这一叫,被
锁住的人也就哑巴了。
已是午夜,我快完工了。第八层,第九层,第十层都砌好了。最后一层,也就是第十一
层,也差不多了,只消填进去最后一块石头,涂上最后一抹灰泥即可。我拼命搬起最后一块
石头,把它的一角放到该放的位置。不料壁龛里却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吓得我毛发倒竖。
笑声过后,是个凄切的声音,我好容易才听出是贵族老爷福图那托。只听得——“哈!哈!
哈!——嘿!嘿!嘿!——真是个高级的笑话——太绝妙了。等会到了邸宅,就有得笑了。
嘿!嘿!嘿!——边喝边笑——嘿!嘿!嘿!”
“白葡萄酒!”我说。
“嘿!嘿!嘿!——嘿!嘿!嘿!——对,白葡萄酒。可还来得及么?福图那托夫人还
有别的人,不是在邸宅等我们么?咱们走吧。”
“对,”我说,“咱们走吧。”
“看在上帝份上,来瓶蒙特里梭!”
“对,”我说,“看在上帝份上!”
可说完这话,怎么都听不到回答了。我渐渐不耐烦起来,大声喊道——“福图那托!”
没人答话。我又喊了一遍——“福图那托!”
还是没人答话。我将火把塞进尚未砌严实的墙孔。火把掉到里面去了。一阵铃铛的叮当
声随即传了出来。我心里不舒服起来。这是墓穴的潮湿所致。我赶紧干掉剩活。我把最后一
块石头塞好,抹上灰泥。再紧靠着新墙,堆放好原来那垛尸骨。半个世纪过去了,一直没人
动过。愿死者安息!
(1846年)
第四部分:活埋活埋有些话题非常引人入胜,可要正经八百写成小说,就太恐怖了。如
果不希望触犯众怒或是招人厌恶,纯粹的浪漫主义作家应该对这类题目加以规避,惟有以严
肃而权威的事实真相作为支撑,方可进行适当的处理。我们读到某些文字时,常常会瑟瑟发
抖,感到“愉悦的痛苦”,譬如强渡别列茨那河、里斯本大地震、伦敦黑死病、圣巴塞勒缪
大屠杀、加尔各答黑牢里一百二十三名囚犯窒息而死,都能给人这样的阅读感受。不过,这
样的叙述之所以激动人心,就在于它揭露了真相、裸出了真实、连通了历史。如果恐怖的表
述纯属虚构,则会让我们心生厌憎。
我已提及几场有史记载的大灾难,它们都是那么特出,那么令人敬畏,但在这些事例中,
灾难的规模之大,比灾难的性质给人留下的印象更其鲜明。无须我提醒读者,从人类连绵不
绝的超常灾难中,我能列出许多个体的灾殃,在本质上,它们比这些大规模的灾难更具有苦
难性。其实,真正的悲惨——终极的悲哀——是独特的,而不是普遍的。可怕的、终极的痛
苦总是由个体来承担,而不是由群体来承受——让我们为此感谢仁慈的上帝吧!
毫无疑问,在降临到芸芸众生身上的终极灾难中,被人活埋可谓最恐怖的一种。能思考
的人几乎都不会否认,活埋人的事一直频频发生。隔开生与死的边界线,是含混而模糊的。
谁能说出生命在哪里终结、死亡又在哪里开始?我们知道,有的疾病可以使患者的外观生命
机能终止,但恰当地讲,这一终止不过是暂停罢了,是我们尚未了解的生命机制的暂时停歇。
一段时间过后,某种看不见的神秘法则,会再次开动那些神奇的小齿轮,开动那些具有魔力
的大飞轮,银链并不是永久性松弛,金碗也并非破得无可修复。可在此期间,灵魂寄于何处?
然而撇开这不可避免的推论,撇开这由因及果的推想,生命的暂停是会导致人所共知的
活埋事件的发生的,医学上和日常生活中的活生生的事例,都可以证明大量的活埋事例确实
存在。如果有必要,我可以马上举出上百个真实的例子。一个性质不同寻常的事例前不久刚
刚发生,就在附近的巴尔的摩市,它引发了一场痛苦、激烈、大范围的骚动。某些读者可能
对此仍然记忆犹新。一位很受人尊敬的市民的妻子——一位杰出律师、国会议员的夫人,突
然患上了莫可名状的病症。这病让她的医生完全不知如何应对。经历很多折磨后,她死了,
或者说人们认为她死了。的确,没有一个人怀疑,或者说,没有一个人有理由怀疑她实际上
不是真的死了。从表面上看,她呈现出全部特征就是平常的死亡:她的脸部轮廓是收缩的、
凹陷的;她的嘴唇是大理石般的苍白;她的眼睛光泽尽失。她没有一丝体温了,连脉搏也停
止了跳动。尸体停放了三天,变得石头一样僵硬。总之,考虑到尸体会很快腐烂,葬礼举行
得很是仓促。
那位女士的尸体存放进家族的墓窖,此后三年,墓窖没有再次开启。三年期满,因为要
放进一口石棺,墓窖终于被打开了。可是天哪,当做丈夫的突然亲自把墓门打开时,可想而
知,等待他的是怎样可怕的震惊场面!墓门旋转着朝外敞开,一个白花花的物件喀嚓响着倒
进他的怀抱。那是他妻子的骷髅。她的白色尸衣尚未霉烂。
经仔细调查,她显然是在被放入墓穴两天之后复活了。她在棺材内挣扎着,棺材就从架
子上翻倒在地,摔坏了,使她得以从棺材里钻出来。一盏无意间留在墓穴中的灯,本来满满
的灯油已经干涸,但可能是蒸发掉的。在通入墓穴的台阶的最高层,有一大块棺材碎片,好
像是她为了拼命引起人们注意,用它在铁门上敲打过。也许就在她敲打之际,极度的恐惧使
她陷入昏厥或者死亡;在她倒下的时候,她的尸衣缠在了铁门上向内突出的地方。于是,她
腐烂了,可依然直立着。
1810年,法国发生过一起活埋事件,人们无不理所当然地认为,事实真的比小说还要离
奇。故事的主人公是位年轻小姐,名叫维克托希娜。拉福加德,她出身名门,极为富有,而
且容颜美丽。在众多的追求者中,有个巴黎的穷文人或者说穷记者——朱利安。博叙埃。他
的才华与友善吸引了那位女继承人,他似乎已赢得她的芳心;但最终,她天性中的傲慢却促
使她决定拒绝他。她嫁给了赫奈莱先生,一位出众的银行家和外交家。婚后,这位绅士却不
在意她,或许甚至不惜虐待她。跟着他不幸地生活几年后,她死了——至少她的状态酷似死
亡,看到她的每一个人都被表象蒙蔽了。她入葬了——但不是埋在墓窖里,而是葬于她出生
的村子,埋身一个普通的坟墓。那位记者悲痛欲绝。他的记忆中,深切的爱情之火一直在燃
烧。痴情的人从首都巴黎出发,跋山涉水到了那个偏僻的外省村子。他心怀浪漫的想法,要
把心上人的尸体从坟墓中掘出,剪一束美丽的秀发珍藏。他达到了墓地,于午夜时分把棺木
挖出。他打开了棺材盖。正当他动手去拆她的头发时,他发现,心上的人儿睁开了眼睛。事
实上,那位女士被活埋了。生命并没完全离她而去。情人的抚摸把她从昏迷中唤醒了。她的
昏迷却被人们误会成死亡。他发疯般把她抱回自己在村里的住处,凭着丰富的医学知识,给
她吃了些滋补剂。最后,她复活了。她认出了救了自己一命的人。她继续和他呆在一起,慢
慢地,她彻底恢复了原有的健康。她那颗女人的心肠并非铁石铸造,这事给她上了爱情的最
后一课,足以软化她的心。她没有再回到丈夫身边,也没有让他知道自己复活的事情。她把
心儿许给了博叙埃,和情人一道远走美国。二十年后,因为确信时光已大大改变了她的容颜,
不会再有朋友认出她来,两个人于是重返法国。然而他们错了,一碰面,赫奈莱先生就认出
了妻子,并要求她回到身边。她拒绝了,法庭判决对此予以支持。说他们的情况特殊,那么
多年过去了,于理于法,做丈夫的特权都已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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