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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伦坡经典悬疑集

_2 爱伦坡(美)
容木然,狂笑声声。
我清楚地记得,这首曲子暗含的意味,引得我们想了很多很多。想来想去,厄榭的观念
也就显山露水了。我提到他的观念,主要不是因为它新颖——因为别人也有这样的观念,而
是因为厄榭对它的坚执。这种观念一般来说是认为草木都有灵性。可是,在厄榭骚乱的奇思
怪想中,这观念就显得尤为大胆了,在某种情况下,他竟认为连无机世界的物,也有灵性。
他对此深信不移、一派赤诚,要描述出他的这种信念,我的笔墨实在有限。不过,如我前没
暗示的,他的这一信念跟他祖传的那幢灰石头房子不无干系。在他的想像中,那些石头的排
列组合、遍布在石头上的真菌、伫立在四周的枯树——尤其是那虽年久月深但毫无变动的布
局、那死寂湖水中的倒影,无不透着股灵性。他说,湖水和石墙散发的气息在四下里逐渐凝
聚,从中可看出灵性的痕迹。听他这么说,我吓了一跳。他又接着说道,这无处不在的灵性
造成的结果有目共睹,它就潜伏在那寂然无声却又纠缠不休的可怕影响力中,几百年来,都
一直主宰着他家族的命运,也把他害成了眼下这副模样。对这样的看法无须发表任何评论,
我也不会妄加评论。
不难想像,我们看的书也跟这种幻象不谋而合,多年来,这样的书籍对病人的精神状态
起到了不小的影响。我俩一起仔细研读的书为:格里塞的《绿鸟与修道院》,马基雅维利的
《魔王》,斯威登堡的《天堂与地狱》,霍尔堡的《尼古拉。克里姆的地下之行》,罗伯特。
弗拉德、让。丹达涅和德。拉。尚布尔合著的《手相术》,蒂克的《忧郁的旅程》,康帕内
拉的《太阳城》,等等。我们喜爱的一本书是《宗教法庭手册》,八开小本,多明我会的教
士艾梅里克。德。盖朗尼所著。《庞波尼斯。梅拉》中提到的古代非洲的森林之神和牧羊神
的一些章节,常常使厄榭如梦似幻地痴坐上几个小时。但他最爱读的,是一本极其珍稀的黑
体、四开本奇书——一座被人遗忘的教堂的手册——《美因茨教会合唱经本中追思已亡占礼
前夕经》 .那个晚上,厄榭冷不丁地告诉我玛德琳小姐去世了,他说打算在下葬前,把妹妹
的尸体在府邸主楼的一间地窖里存放十四天。听他一讲,我不禁想起那本奇书里的疯狂仪式,
及其对这位忧郁症患者可能产生的影响。然而,他选了这么奇特的做法,自有其世俗的理由,
对此我不便随意质疑。他告诉我,一想到死去的妹妹那非同寻常的病,想到医生冒失而殷切
的探问,再想想祖坟偏远,周遭都是凄风苦雨,他就拿定了主意这么办。我不会否认,想起
到厄榭家那天,在楼梯遭逢的那人的阴险脸色,我就不愿反对他这么做了,依我看,这么做
怎么说也伤害不到谁,而且,无论如何都不算是有悖常理。
应厄榭之请,我亲自帮他料理临时的殡殓事务。尸体已入棺,我们两个抬着送往安放它
的地窖。地窖已多年不曾打开过,空气令人窒息,差点儿把火把扑灭。我们没能仔细看上一
看。只觉它又狭小又潮湿,透不进一丝微光。它在很深的地下,上面恰好就是我的卧室所在
地。显而易见,在遥远的封建时代,地窖派的是最坏的用场——它是作为死牢存在的;近年
来,则当库房使了,存放火药或其他极为易燃的物品,因为一部分地板和通向外面的那条长
长拱廊的四壁,都仔仔细细包着黄铜。那扇厚重的铁门,也一样包着黄铜。在开合之际,沉
重铁门上的铰链发出分外尖锐的嘎吱嘎吱声。
我们把令人悲恸的灵柩架在了可怕的地窖里,再将尚未钉上的棺盖挪开了些,然后,瞻
仰遗容。我第一次注意到,他们兄妹二人的容貌惊人的相似。厄榭大概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低低地吐出几句话,我这才了解,原来他和死者是孪生兄妹,两个人的天性里有着不可思议
的共通之处,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那种息息相通。因为心底畏惧,我们的目光没敢在死
者身上停留太久。正当她青春的好时光,疾病却夺去了她的生命,像所有患有严重硬化症的
人一样,胸口和脸上还似是而非地泛着薄薄一层红晕,唇上停泊着一抹可疑的微笑,那笑容
逗留在死者的脸上,格外怕人。我们重新盖好棺盖,钉牢钉子,关紧铁门,拖着沉重的心,
回到上面那比地窖好不到哪里的房间。
哀伤欲绝地过了几天,朋友神经紊乱的特征发生了显著变化。平日的举止踪影全无。平
日要做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他漫无目的地从一间屋子逛荡到另一间屋子,脚步匆促而凌乱。
本就苍白的脸色如果说还能再苍白,那他就可以说是面无人色。那眼睛里的光亮,却当真是
彻底黯淡了。再听不到他那偶尔沙哑的嗓音了。他变得声音颤抖,好似极端惊惧。这都成了
他说话的一贯特点。有时我真觉得,他的心之所以永无宁日,是因为其中掩藏着令人压抑的
秘密,而他还必须攒足力气,以便有勇气倾吐出来;有时候,我又不得不把一切看作是匪夷
所思的狂想,因为我亲眼目睹了他长时间对着虚空苦苦凝视,仿佛在聆听某种虚幻的声音。
他的状况吓住了我,也感染了我。这不足为奇。我觉得,他身上那荒诞而感人的迷信气息,
有着强烈的感染力,这种力量正一寸一寸地潜入我的心底。
玛德琳小姐的遗体停放在主楼地窖中的第七或第八天的深夜,这样的感觉尤其深刻。时
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流逝,我依旧辗转难眠。我紧张得不能自拔,只好拼命排解。我极力
使自己相信,这如果不全是因为房间里那蛊惑人心的阴郁家具、破烂黑幔,那多半也是源于
此。当时,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撩得黑幔不时在墙壁上瑟瑟飘摆,窸窸窣窣拍打着床上的
装饰物。怎么排解都无济于事。抑制不住的颤抖渐渐传遍周身,最终,一个莫名恐怖的梦靥
压上了心头。我喘息着,挣扎着,才算甩掉它。起身靠在枕上,仔细凝视着黑洞洞的房间,
我侧耳倾听起来。我不知为何要去倾听,除非是本能使然。我倾听着某个低沉而模糊的声音,
每隔很长时间,当暴风雨暂时停歇,便随之而起。我不知道它来自何方。强烈的恐惧感铺天
盖地压来,说不清道不明的,惹人难受。因为觉得当晚再不能睡下去了,我匆忙穿上衣服,
在房间里急促地走来走去,想把自己从所陷入的可怜境地中解脱出来。
我刚来回转上几圈,就听得附近楼梯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我的耳朵竖起来了。不
久听出了是厄榭的脚步。转瞬间,他轻轻叩了叩房门,走了进来。手里,掌着一盏灯。他的
面色照常是死尸般苍白,不过眼睛里却流溢出狂喜。他的举止中,显然带有压抑着的歇斯底
里。他的模样让我惊骇。我一切都能忍受,因为长夜的孤独,是那么不堪。我甚至是欢迎他
来这里。我把他的到来当成了一种安慰。
“你没看到么?”他无言地朝四周盯视片刻,突然说,“难道你那会子没看见?且慢!
你会看到的。”这么说着,他谨慎地把灯遮好,快速走到一扇窗子前,猛地打开了它。窗外,
雨狂风急。
一股狂风猛烈袭来,几乎把我们掀翻。虽说有暴风雨,但那个夜晚绝对美丽,是个恐怖
和美丽纠结的奇特夜晚。旋风显然就在附近大施淫威,因为风向时时剧烈变动。乌云密布,
且越积越厚,低垂着,仿佛要压向府邸的塔楼。乌云虽浓密,但还看得出云层活灵活现地飞
速奔突,从四面八方驰来,彼此冲撞,却没有飘向远方。我是说,浓密的乌云没有遮蔽住我
们的眼镜。不过我们没看到月亮和星星,也没看见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可厄榭府邸却雾气缭
绕,被遮蔽了面目。那雾气亮光微弱,却又清晰可见。那奇异的雾光闪闪烁烁,使得大团大
团翻腾着的乌云下面,还有周遭地面上的一切,都闪烁着这种光亮了。
“你不要看——你不该看这个!”我战抖着对厄榭说,一边微微使了劲,把他从窗口拉
到座位上。“这些蛊惑人的景象,不过是寻常的电光现象罢了——或者,只是山湖中瘴气弥
漫的缘故。关上窗子吧,空气寒凉,对你的身体可不好。这里有一部你喜爱的传奇,我念,
你听,就这样一起度过这可怕的夜晚吧。”
我拿起的这部古书,是兰斯劳特。坎宁爵士的《疯狂盛典》,但我把它说成是厄榭爱读
的一部书,可不是真心话,而是苦中作乐的说辞,因为说真的,我这朋友心高气傲、思想空
灵,而这部书语言粗俗、故事冗长、想像力贫弱,很难提起他的兴趣。不过,这是手头仅有
的一本,而且,我还心怀一丝侥幸,希望眼下正兴奋难安的忧郁症患者,听我念一念那荒唐
透顶的情节,能从中得到些许解脱,因为神经紊乱的病史中,多有类似的情况。如果凭着他
听故事时那副过度紧张、快活得发狂的样子,能判断出他是真的在听还是表面上在听,那我
就可以恭祝自己妙计成功了。
我已念到很有名的那段了,故事的主人公埃塞尔雷德殚精竭虑想和平进入隐士的居所,
却终是徒然,于是他付诸武力,强行闯了进去。记得这段情节是这么写的:埃塞尔雷德生性
勇猛刚强,加之刚灌过几杯,趁着酒力,就不再与隐士多费唇舌。那隐士也天性固执,心狠
手辣。埃塞尔雷德感觉肩膀上落了雨点,惟恐暴风雨来临,立刻抡起钉锤,照着大门砸了几
下,厚厚的门板很快就被砸出一个窟窿。他把套着臂铠的手伸进去,使劲一拉,“噼啪”一
声,门被撕裂,接着扯得粉碎。干燥空洞的木板碎裂声,在整个森林里回荡着,令人心慌。
念完这话,我吃了一惊。有一会子,我没再念下去。因为我仿佛听到——虽然立刻就断
定是由于激动,生了幻想,属一时错觉——我仿佛听到从府邸的一角远远传来模糊的回声,
与兰斯劳特爵士特别描述的劈啪的破裂声几乎一模一样,当然较之沉闷压抑了些。毋庸置疑,
正是这种巧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但有了窗子的“啪嗒啪嗒”声,以及照旧混合着嘈杂之
音的仍在加剧的风暴声,这个声音确实不算什么,它既不能勾起我的兴趣,也不会搅扰得我
心慌意乱。我接着念道:好斗的埃塞尔雷德进得门来,却不见那隐士的踪影,不由怒火中烧,
暗自心惊。不过,他却看见了一条巨龙,通体鳞甲,口吐火舌,守在一座黄金建造的宫殿前。
宫殿地面由白银铺就,墙上,挂着一个亮闪闪的黄铜盾牌,上面镌刻着——征服者得进此门
屠龙者得赢此盾埃塞尔雷德挥动钉锤,一锤击中龙头,龙头应声落地,正滚到他的面前,尖
叫着喷出一股毒气。叫声凄厉刺耳,撕心裂肺,埃塞尔雷德不得不用双手掩住耳朵,以抵御
那前所未闻的可怕声音。
念到这里,我又突然顿住,心中实在大为惊诧——因为就在这一刻,毫无疑问,我确实
听到了一个声音,微弱,刺耳,拖得很长,分明从老远传来,又听得出是极不寻常的尖叫或
摩擦声——读了那传奇作家的描写,脑中已幻想出了巨龙的尖叫。现在,耳边的声音居然与
它一丝不差。
的确,第二次出现了如此巧合的事,各种心情翻江倒海般相互冲撞,最强烈的当数惊讶
和恐惧了。可我还是保持着足够的镇静,以免我那神经敏感的伙伴看出异样而受刺激。尽管
在过去的几分钟内,他的举止确实有了奇怪的变化,但我不敢肯定他是否已注意到这些声音。
他本来是面对我坐的,但他把椅子慢慢转开了,现在是正对着房门。因此,我只能看到他的
侧面了。他嘴唇簌簌发抖,好似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他的头垂到了胸口。可我知道,他没
有睡着,因为扫视一下他的侧面,只见他眼睛的怔怔的,睁得很大。他的身体一直轻微地左
右摇摆,始终如一,这也证明他没有睡着。我迅速把一切收入眼底,重新开始读兰斯劳特爵
士的那篇文章,故事进展如下:斗士避开巨龙的狂怒之后,想起了黄铜盾牌,想到要破除盾
牌上所附的魔法。他把横在面前的龙尸搬开,无畏地跨过城堡的白银地面,走向挂着盾牌的
墙壁。还没等他走到跟前,盾牌就掉在了他的脚边,砸得白银地板发出震天的可怕脆响。
我的嘴巴一吐出这些音节,刹那间,好似真有黄铜盾牌重重落在白银地板上,清晰、空
洞、明显沉闷的金属哐啷声,顿时便回响在耳际。我惊得魂飞魄散,一跃而起,可厄榭依旧
一下一下地摇来晃去。我冲到他的椅子前。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那块地方,整张脸僵
冷无匹。当我把手搭到他肩上时,他浑身上下猛地战栗起来,嘴唇上颤动着一丝惨淡的微笑。
只见他结结巴巴地咕哝着,声音急促而低沉,似乎没有意识到我就站在面前。我俯下身子,
凑近一听,终于明白了他话里的可怕含义。
“没听到?我可听到了,早听到了。好久——好久——好久——几分钟前,几小时前,
几天前我就听到了。可我不敢——哦,可怜可怜我吧,我真是个可怜的人——我不敢说。我
们把她活埋啦!我不是说过我感觉敏锐么?现在我来告诉你,她最早在空荡的棺材里弄出的
动静,我就听到了。我好几天前就听到了——可我不敢——我不敢说。可现在——今晚——
埃塞尔雷德——哈!哈!——隐士的门破裂了,巨龙临死前凄厉地叫着,盾牌哐啷一声掉在
地上!——倒不如说,是棺材的碎裂声,是地牢铁门铰链的摩擦声,是她在黄铜廊道中的挣
扎声!哦,该往哪里逃呢?难道她不会马上赶来?老天,难道她不正匆匆赶来么?来责问我
草率?我不是已经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了么?我不是已听清她沉重而可怕的心跳了?疯子!”
说着,他猛地跳起来,失魂落魄地厉声喊道:“疯子!告诉你,她现在就站的门外!”
他这声非人的锐叫似乎有种符咒的魔力,一瞬间,他指着的那扇古旧笨重的黑檀木门,
竟缓缓地张开了口子。这是一阵疾风的刮开的——殊不知,门外当真站着厄榭府高个子的玛
德琳小姐。她的身上裹着寿衣,那白色的袍子上,溅满血迹;瘦弱不堪的身体上到处是苦苦
挣扎的痕迹。她在门槛那里颤抖了一阵,前后摇晃了一阵,然后,低低地呻吟着,重重地朝
屋内的哥哥身上倒去。这死前猛烈而痛苦的一击,把她哥哥扑倒在地,成为一具死尸。他被
吓死了。这倒在他的预料之中。
我心惊胆寒,逃出了那个房间,逃出了厄榭府,不觉间已踏上那条古旧的堤道。风雨依
然肆虐。突然,路上射来一道奇异的光线,我回转头,想看看这道奇光究竟来自何方,因为
身后除了那座府邸和它的影子,别无他物。原来是一轮血红的满月,它沉沉地悬挂西天,照
得那条几乎看不见的裂缝很是惹眼。我上文中提过那条裂缝,就是那条从正面屋顶上开始、
曲曲弯弯延伸到墙根的裂缝。在我举目凝望之际,裂缝迅速变宽,耳畔,旋风在怒吼着,而
那血红的满月,骤然逼至眼前。在眩晕中,我看到坚固的高墙崩裂为碎片,我听到惊天动地
的巨响经久不息,犹如万丈狂涛喧腾咆哮。脚下,那幽深阴冷的山湖,寂寂地淹没了砖残瓦
碎的“厄榭府”。
(1839年)
第二部分:椭圆形画像红死魔的面具“红死”在国内肆虐很久了。如此致命而骇人的瘟
疫可谓前所未有。这种病的具体表现和鲜明特征就是出血——红色漫卷,令人齿寒。剧痛袭
来不久,是突如其来的头晕眼花,接着毛孔血流不止,人于是必死无疑。一旦猩红色的斑点
在谁的身上——尤其是在脸上出现,这人就给戳上了红死病的标签,即便是亲朋好友也不敢
靠近。这人就陷入孤绝之境,没人援助,没人同情。从染病、发病到送命,不过短短半小时
罢了。
可作为一国之君的普洛斯彼罗却欢喜依旧,他真是胸有成竹,无所畏惧。当他领地里的
百姓死了一半时,他把从宫廷男女爵士中挑出的一千名心宽体健的心腹召至身边,带他们隐
居到一个城堡样的修道院。这座修道院占地辽阔,建筑恢弘,完全迎合普洛斯彼罗君王怪癖
而骄奢的口味。四围是坚固的高墙,有两扇铁门严防死守。这帮朝臣进得门来,便拿熔炉和
巨型铁锤焊死了门闩。他们横下了一条心,就是在里头绝望发狂得难以遏止,也坚决不留任
何出入口。修道院里储备很丰足。谋划如此精心,朝臣们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外边是事,
自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悲伤也好,思虑也罢,不都是庸人自扰?再说,寻欢作乐的一切
硬件,君王早已打点齐全。有丑角戏、即兴表演,有跳芭蕾舞的、有演奏乐曲的,还有美女
和醇酒。门内歌舞升平,门外“红死”猖獗。
隐居将近五六个月时,也是外面的瘟疫最凶猛之时。普洛斯彼罗君王却举办了一个盛况
空前的化装舞会,以款待心腹。
这是何其奢侈逸乐的一个化装舞会啊!且让我先描述一下场地吧。舞会总共占用了七间
屋子,这七间屋子原是一套行宫。不过在一般的宫殿里,只需把可折叠的门向两边推至墙根,
目光便可笔直地望出去很远,屋里的一切,都会毫无阻隔地尽收眼底。而这个舞场的铺排却
大不相同,因为君王偏爱新奇的物事。这些屋子造型极不规则,一望之下,只能捕捉到一个
地方。每隔二三十步,就有一个急转角,每个转角都能看到新奇的景物。左右两面墙壁中间,
都是又高又窄的哥特式窗子。窗外,是一条围绕这套行宫的回廊。所有的窗子都是彩色玻璃
的,色彩相异,但都与各自房间的装饰主色调一致。譬如说,最东面的那间悬挂着蓝色的饰
物,它的窗子就蓝得格外活灵活现。第二间屋子的装饰和帷幔是紫色的,窗玻璃也一样是紫
色的。第三间屋里一派绿色,窗扉也便跟着绿意盎然。第四间的家具与光线都是黄色的。第
五间是白色的。第六间是紫罗兰色的。第七间从天花板到四壁都被黑丝绒帷幔层层覆盖,那
黑色层层叠叠,重重地垂到料子和色调并无二致的地毯上。只有这一间屋子的窗子,色彩与
室内装饰不协调。这里的窗玻璃浓血一样猩红。七间屋子的装饰极尽繁复,满眼流丽,连天
花板上都没放过。但却没有一盏灯,也没有一架烛台。整套屋子里,一线灯火和烛光都没有。
不过在围绕屋子的回廊里,对着每扇窗,都摆有一个三脚架,上面有个火钵,火光透过彩色
玻璃照满屋通亮。屋子于是成为一个绚丽奇异的大舞台。但西边的黑屋子里,火光透过血红
的玻璃,吃力地照在黑色的帷幔上,却无比阴森可怕。人一进去,无不显得面无人色,所以,
几乎没人胆敢走进那间屋子。
这间屋子的西墙前,摆放着一座巨大的黑檀木时钟。钟摆左右晃动,沉闷、滞重而单调。
每当分针走完一圈,大钟的黄铜腔里就发出报时声,那声音清晰、洪亮、深沉,并且极为悦
耳,然而调子和重音却又非常古怪。因此,每过一个小时,乐队的乐师们都不得不暂停演奏,
侧耳聆听一番钟声;成双成对跳华尔兹的人也只好停止旋转;寻欢作乐的红男绿女也不免出
现一阵骚动;当钟声还在一下一下敲响的时候,即使最沉缅逸乐的人也蓦地灰了脸,上点年
纪的和庄重些的,都抚额作思虑状,似乎陷入混乱不堪的玄思中。但待到钟声余音既了,舞
会上马上回旋起一片轻松的欢笑。乐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了起来,似乎在为刚才的
神经过敏和愚蠢举止自我解嘲。他们还彼此悄声发誓,等下回钟声响起,再不会这么情绪失
控。然而六十分钟飞快流逝,三千六百秒不过转瞬间的事。时钟又敲响了。骚动依旧,人们
照样紧张不安,纷纷坠入冥想。
尽管如此,这场欢宴还是无比壮丽。所有的人都玩得很尽兴。普洛斯彼罗君王的口味确
实不一般。他对色彩和视觉效果别具慧眼。装饰如果说仅仅是赶了个时尚,压根就入不了他
的眼。他的构想大胆热烈,闪耀着原始的光辉。可能会有人认为他疯了,他的追随者却不这
么看。不过要确认他到底疯没疯,听听他说话,亲眼见见他,乃至接触接触他,也就甚为必
要了。
为举办这个奢华宴会,普洛斯彼罗君王还亲自当了指挥,七间屋子的大多活动装饰都是
在他的指点下进行的。参与化装舞会的人,也都依照他的主导口味装扮自己。他们的奇形怪
状自然不在话下。真是五光十色,如梦似幻,让人兴奋不已——差不多都是《欧那尼》里出
现过的场景。满眼光怪陆离,到处是张牙舞爪的四肢,不伦不类的摆设。一切都充满迷狂,
只有疯子才想得出这般花样。其中有不少美不胜收之处,放荡淫乱之气,怪异离奇之境,有
的让人害怕,还有很多使人恶心。实际上,在这七间屋子里昂然地走来走去的,不过一群梦
中人。这些梦中人在房间色彩的映衬下,身子不断扭曲,引得乐队奏出癫狂的音乐,宛若他
们脚步的回声。过了不久,那间黑屋子里的黑檀木时钟又敲响了。一时间,除了钟声之外,
世界陷入死寂。人群僵凝住了。但时钟的余音一消失——其实仅只片刻而已——人群中便传
出极力压制的轻笑,笑声随着远去的钟声,飘荡。于是,音乐訇然再起,人群重又活跃过来,
比先前扭动得还要欢畅。火盆散发出的光线,透过五光十色的窗子,照得屋内人影憧憧。但
参加化装舞会的,依然没有谁敢迈进最西边的那间屋子。夜阑更深,从猩红的窗子泻进来一
片红光,黑沉沉的幔帐阴气袭人,对于踏上阴森森的地毯的人来说,近处的黑檀木时钟发出
的沉郁轰鸣,要比在远处其他屋子里纵情声色的人听来更为有力,更为肃穆。
可是别的六间屋子早挤得满满当当,洋溢生命力的心脏都跳得格外欢腾。狂欢正酣之际,
午夜的钟声响起了。一如刚才所言,钟声一响,音乐随即停息;成双成对跳华尔兹的人也安
静下来,不再旋转。周遭的一切再次陷入死寂,让人很不自在。但这一回,时钟要敲十二下,
因而,狂欢的人群里那些喜欢思考的人,玄想的时间更长了,兴许随着思绪蔓延,转的念头
也益发多了。也许正因如此,在最后一下钟声的余音完全消失之前,不少人恰好有闲暇察觉
到一个从未引人注目的蒙面人的出现。人们开始交头接耳,出现了新蒙面人的消息,很快在
宴会上传开了。众人哗然,嗡嗡声、咕哝声响作一片,人们既不满又惊讶,到后来,所表达
的,却都是恐惧和厌恶了。
完全可以想像,在我所描绘这个奇幻聚会中,寻常人的出现,根本不会激起如许波澜。
说实话,这个化装舞会算搞得过了火。可这个成为人们议论焦点的人一出现,连花样百出的
普洛斯彼罗君王也望尘莫及了。那些不计任何后果的人,心里也并非漾不起一丝涟漪,即便
是那些绝对无动于衷,视生死为一场游戏的,也难免对有些事认真起来。事实上所有在场的
人,无不感到陌生人的举止装束既缺乏妙趣,又不合时宜。这人身材瘦长,形容枯槁,从头
到脚裹着寿衣。一张面具酷似僵尸的脸容,就是凑近了仔细打量,也很难看出是假的。如果
只是这样,周遭狂欢的人尽管不满,但尚且能容忍。可这个一言不发的陌生人竟然扮成“红
死魔”的样子出现!他的罩袍上染着鲜血,他宽阔的前额和五官上,可怕的猩红斑斑点点。
普洛斯彼罗君王的目光一落到这个鬼怪般的人身上,就浑身痉挛,战栗不休,初看像是
害怕或恶心,一转眼,就见他愤怒得额头都涨红了。那会子,那个鬼怪似的陌生人,正缓慢
而肃穆地在跳华尔兹的人之间来来回回大踏步走,仿佛要继续把这个角色淋漓尽致地扮演下
去。
“哪个如此大胆?”普洛斯彼罗君王声嘶力竭地喝问着身边的朝臣,“哪个如此大胆,
竟开这大不敬的玩笑侮辱我们?把他抓起来,剥去他的面具,明早太阳出来,就知道在城垛
上绞死的是个什么东西了!”
说这番话时,普洛斯彼罗君王正站在东面那间蓝屋里。他的声音洪亮清晰,传遍了七间
屋子。君王天性勇猛,精力充沛,他的大手一挥,音乐戛然而止。
普洛斯彼罗君王站在那间蓝色的屋子里,一帮朝臣苍白着脸候在左右。开头他说话时,
这帮朝臣已向就在近旁的不速之客稍稍逼近;现在,来者反而不慌不忙、步伐稳健地直逼君
王而去。众人都被入侵者的疯狂嚣张攫住,没有谁敢伸出手把他抓住。因此,他得以畅通无
阻地前行,几乎贴到君王的身上。这当口,那帮子狂欢的人,好像受了无形之手的推动,
“呼啦”一下从屋子中央退避到了墙边。空间让出来了,不速之客也就没有停步地继续前行
了,步子还像先前那样不同一般,既稳健,又均匀。他一步一步走出蓝屋,进入紫色的一间,
出了紫屋又走进绿色的那间,穿过绿屋再走进黄色的一间,再进入白色的一间,由此再到紫
罗兰色的那间。普洛斯彼罗君王已决定采取行动逮住他。因为愤怒,因为耻于刚才的一时胆
怯,君王发疯了。他匆匆忙忙冲过六间屋子。大家都吓得魂不附体,因此没一个人跟过去。
他高举一把出鞘的短剑,急吼吼地杀向那个撤退的人。两人相距不过三四英尺了。当时来者
已到了黑色房间的尽头。他猛一转身,面对追兵而立。伴着一声刺耳的惨叫,那把短剑寒光
一闪,掉到乌黑的地毯上去了。随之仆倒的,是普洛斯彼罗君王的尸体。那帮狂欢作乐的人
见此情景铤而走险,他们一哄而上,涌进黑色的房间,一把抓住了肇事者。那高高的身躯分
明直挺挺地竖在黑檀木时钟的暗影里,一动未动,可让众人惊魂骤起、喘作一团的是,他们
使猛劲一把抓住的,竟然只是一袭寿衣,一个僵尸面具,里面人迹全无。
至此,大家公认“红死魔”已寻上了门,贼一样于夜间潜来。狂欢作乐的人们,一个接
一个倒在刚刚狂欢过的地方,个个都是一副绝望的姿态。鲜血满地。黑檀木时钟也随着放浪
生活的终结而不再敲响。火盆里的火光也熄灭了。黑暗、衰落和“红死”统领一切。
(1842年)
瓶子中的手稿在死亡将至之际,没有秘密可以隐瞒。
——基诺《阿蒂斯》对于故国和家人,我几乎没什么要说的。岁月漫漫,一切已面目全
非。我离开了故土,疏远了亲人。世袭的家产使我受到了非同一般的教育;善于冥想的癖性
使我早年辛勤积累的知识条清缕晰。在所有知识中,德国伦理学家的著作给了我莫大的喜悦。
这并非因为我对他们疯狂的雄辩盲目地崇拜,而是因为我能凭着严谨的思维习惯,不费力气
地识破他们的虚伪。人们常常责备我天赋匮乏,想像力不足也成了我永远的罪恶,观念中的
怀疑论则一直使我臭名昭著。事实上,我担心的是,我对物理学的浓厚兴趣,这已使我的脑
子中弥漫着这个时代的错误思想——我是说,现在的人习惯于把偶发事件归结为与这门科学
原理有关,甚至对与之毫无瓜葛的事,也要这么看。总的说来,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容易脱
离真实的世界,迷信胡诌瞎扯的空想。我想,我得先写来这么一段引子,以免下文要说的令
人难以置信的故事,给人看作语无伦次的拙劣想像,而不是看作一次没有空想成分的真实经
历。
我在异乡游荡了多年。18 X X年,我登上了从巴塔维亚港驶往巽他群岛的航船。巴塔维
亚位于物产富饶、人口众多的爪哇岛。我成了这艘船上的一名乘客——没有别的原因,只因
为我有如鬼神缠身般心神不定。
船很美丽,大约是四百吨位,镶着黄铜,是在孟买制造的,用的是马拉巴的柚木。船上
装载着产自拉克代夫的棉织品和油料。此外还有椰子壳纤维、椰子糖、酥油、可可豆、几箱
鸦片。货物装得很潦草,所以船老是摇来晃去。
我们出发时,有阵阵微风吹送。接下来的很多天,船沿着爪哇岛的东海岸行驶,一路上,
除了偶遇几只从我们的目的地巽他群岛开来的小船,没有任何诱人的事情出现。行程很单调
枯寂。
一天傍晚,我斜靠在船尾的栏杆上,望着西北方那朵独特的云孤零零地飘。我们离开巴
塔维亚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云彩,加上它的颜色也特别,所以显得引人注目。我凝望着它,
直到夕阳西下。那会儿,云朵突然朝东西两方蔓延开去,在天水相连处,形成一道狭窄的烟
霞,形状宛如一条长长的浅滩。不久,我的注意力又被暗红色的月亮和罕见的海景所吸引。
大海瞬息万变,海水却似乎比平常透明了。尽管我能清晰地看到海底,抛下铅陲一量,方知
船下水深居然有15英寻 .此时空气变得酷热难耐,热气袅袅上升,犹如从灼热的铁块上升腾
而起。夜晚来临了,一丝风都没有,周遭是想像不出的寂静。船尾楼甲板上,烛火连一下子
都不跳荡;用手指捏一根长发,它也不可能飘动。然而船长却说看不出有什么危险,我们的
船刚漂向海岸,他就下令收起风帆、抛下铁锚。没安排人值班守夜,那些水手大多是马来人,
他们都在甲板上肆意地摊开了身子睡下了。我回到船舱——大有不幸将至的预感。说真的,
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西蒙风——一种沙漠热风暴即将到来。我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船长。但
他对我的话无动于衷,甚至没有屈尊回答我一句,就走开了。我很不安,因此根本不能入眠。
大约午夜时分,我爬上了甲板。我刚踏上后甲板扶梯的最上面一级,就吓呆了,一阵巨大的
嗡嗡声响起,就像水车轮子飞速转动的声音。我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感觉到船身震
动开了。紧接着,一个巨浪朝船梁末端打来,一波接一波地从船头扫向船尾,掠过了整个甲
板。
从很大程度上说,正是那排来势汹汹的巨浪,拯救了我们的船只。虽然整条船都灌进了
水,不过由于桅杆已被巨浪折断,坠入海中,船不久就吃力地浮出海面,在暴风雨中摇晃了
一阵子后,最终恢复平稳。
到底是怎样的奇迹使我幸免于难,真是说不清。我被那个巨浪打晕了,醒来时,我发现
自己卡在船尾柱和方向舵之间了。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站起来。我头晕眼花地朝四下里张望
着,顿时明白船只遇到了滚滚浪涛,想不到的是,它还被卷入了一个排山倒海的漩涡——那
漩涡真可怕,把我们都吞噬掉了。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一个瑞典老头的声音。他是在船只
将要离港时上来的。我拼尽全力朝他高呼,他马上蹒跚着来到船尾。我们很快发现,我们俩
是这次事故仅有的幸存者。除了我和他,甲板上所有的人都被扫落海中。船长和他的副手们,
肯定在睡梦中死去了,因为船舱里都灌满了水。没有人援助。我们根本不能使船只摆脱险境。
由于心里想着船随时都可能下沉,我们起先并没采取任何措施。当然,我们的锚索早在第一
阵飓风的淫威下,像包裹上的细线一样断为一截一截了,否则船当即就给掀翻了。船以可怕
的速度随波而行。水流哗哗地拍打着船板。船尾的骨架已支离破碎。实际上,它早已千疮百
孔。让我们狂喜的是,水泵倒没有坏掉,压舱物也没有太大的移动。风暴最狂怒的时刻已经
过去,我们几乎感觉不到风的危险了,但我们还是心情郁闷,盼望着它能彻底平息。船已破
烂不堪,我们完全相信,继之而起的巨浪肯定会置我们于死地。不过,如此合理的推断似乎
不会马上兑现。因为整整五天五夜,这条废船都是在狂风的推动下,以难以估量的速度,飞
速漂行。狂风虽然不及第一阵热风暴猛烈了,却仍然比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可怕。五天
五夜,我们仅凭少量的椰子糖生存,那是我们历尽艰辛从前甲板下面的水手舱里弄到的。当
然,前四天,我们的航向基本没变,只在东南和正南方游移。我们准是在沿着新荷兰海岸漂
游。到了第五天,风向逐渐转变,更加偏向北方,可是也冷地更厉害了。太阳从地平线稍稍
升起,呈现出病歪歪的昏黄色——并没有光芒放射出来。天上没有云彩,可是风却变化无常,
一阵一阵地越刮越猛。大约在中午的时候——这时间只是我们的猜测,太阳再次抓住了我们
的注意力。它放出的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光,而是一种朦胧昏沉的光晕,可是没有辐射热,仿
佛所有的光线都溶化掉了。在沉入喧嚣的大海之前,那团光晕的中间部位突然消失了,似乎
是被无从解释的力量匆匆熄灭,只剩下一个边框——一个银色的边框,一头扎进深不可测的
大海。
我们等待着第六天的到来,却只是徒劳——对我而言,那一天还没有到来;对瑞典老头
而言,第六天压根就没有到来。我们后来一直陷入沉沉黑暗,看不到离船二十步开外的任何
东西。黑夜密密实实地包围着我们,没有尽头,我们熟悉的热带磷火也不曾把海面照亮。我
们还发现,尽管暴风继续势头不减地肆虐,但一直侵袭我们的狂涛巨浪却不见了。周围是黑
暗的荒漠,恐怖而阴森。因为迷信生发的恐惧悄然潜入瑞典老头的心魂。我的心里也暗自诧
异。我们不再关心这条几乎报废了的船,而是尽可能地抱紧残余的后桅杆自救,一边痛苦地
望着茫茫的大海。我们无法计算时间,也猜测不出自己的处境,但我们非常清楚,我们已经
向南漂了太远,漂到了任何航海家都未曾到过的地方。不过,令我们感到惊奇的是,我们并
没有撞上很常见的冰山。现在,我们随时面临着威胁,每一个山峰一样的浪头都可能把我们
吞没,每时每刻都可能是生命的尽头。海浪汹涌起伏,超乎我一切可能的想像。我们没有立
刻葬身海底,真是奇迹。伙伴说船上的货物很轻,他还提醒我说这船质量上乘。但我却止不
住自己的感觉。我觉得希望已彻底泯灭,死亡不久就要降临。我已经心灰意冷,做好了去死
的准备,因为船每飘行一海里,黑漆漆的大海就翻腾得更骇人几分,更阴沉几分。有时,我
们被抛向高高的浪尖,比信天翁飞得还高,气都透不过来;有时,我们又晕头转向地被急流
甩下地狱般的深水处。那里空气凝滞,没有一丝声音惊扰海妖的酣梦。
我们掉下深渊的那一刻,瑞典老头的惊呼打破了夜的静寂。“看!看!”他喊道,尖叫
声直灌耳膜,“全能的上帝啊!看!看!”在他惊呼之际,我已看到,沿着我们坠入的那个
巨大的深坑边缘,洒落下来一线朦胧阴沉的红光,并时断时续地反射到甲板上。我抬起眼睛
一看,一个奇观赫然在望。我的血液凝固了。在我们的正上方不远处,在一个下劈浪头的陡
峭边缘,有个大约有四千吨位的巨轮正在打转。它昂然屹立在一个比船身高出一百多倍的浪
尖上,看上去比任何一艘战舰或现有的东印度公司的大商船都大得多。船体是暗沉沉的黑色,
即便雕刻上任何常见的图案,也不能减轻它的黑暗色调。从敞开的炮门探出一排黄铜大炮,
金光闪闪的表面,泼洒着战灯的亮光。灯绳下的战灯东摇西摆。那艘船在超自然的巨浪和难
以驾御的飓风中,照旧张开风帆,驶向下风处。真是让人惊恐万状,我们刚发现它时,只看
到了船头,因为浪头正把它从阴森可怖的漩涡里慢慢举起。更可怕的是,它还在令人眩晕的
浪尖停留了一会儿,仿佛沉浸在高高在上的庄严之中,然后,晃荡着跌落下来。
在这一刻,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灵突然获得了宁静。我跌跌撞撞尽可能走到船的最后部,
无谓地等待着毁灭的那一刻。我们的船终于停止了挣扎,船头沉入大海。接着,震荡着下降
的巨轮撞上了已然坠入水里的船头。必然的结果出现了:一股不可阻遏的力量,蓦地把我抛
掷到那条陌生巨轮的索具上。
我跌落下来时,大船已转向上风,离开那个深渊。一派混乱中,水手们没发现我。我没
费什么事,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了中部舱口。舱口半开半闭着,我马上趁机躲了进去。我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我躲起来的主要原因,也许是第一眼看到这艘船上的水手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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