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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物公墓

_3 斯蒂芬·金(美)
  史蒂夫笑着说:“哈都昨晚上也看到了够精彩的一幕。哈都,你给路易斯说说。”
  哈都边擦眼镜边笑着说:“凌晨大约一点左右有两个男孩送来了他们的一个女朋友。你知道,为了庆祝重返校园他们大喝了一顿。女孩喝得烂醉,大腿上划了一道口子,我告诉她至少要缝四针,不过不会留下疤痕的。她对我说,那就缝吧。于是我就俯身像这样开始给她缝起来——”
  哈都演示自己俯身去处理那看不见的大腿。路易斯开始笑起来,边思忖着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哈都接着说:“我正缝着呢,那女孩吐了我一头。”
  史蒂夫忍不住大笑起来,路易斯也大笑起来。哈都静静地微笑着,仿佛这种事他已经经历过成千上万次了。笑声过后,路易斯问:“哈都,你值了多长时间的班了?”
  哈都回答说:“从半夜开始的。我该下班了,不过我想多待一会儿,跟大家问个好再走。”
  路易斯握了握哈都棕色的不大的手,说:“噢,你好,现在你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觉。”
  史蒂夫说:“我们几乎都快查完了病例了。哈都,该说哈利路亚(赞美上帝之语——译者注)了。”
  哈都笑着说:“我才不说呢,我又不是基督徒。”
  “那就唱唱《即刻的因果报应》合唱曲或是什么别的歌。”
  “愿佛祖保佑你们。”哈都还是笑着说,然后走出门去。
  路易斯和史蒂夫静静地注视了哈都一会儿,然后彼此互视,突然大笑起来。对路易斯来说,没有哪次大笑像这次感觉这么好,这么正常。
  史蒂夫说:“刚才我们把所有的病例整理完了,今天可以挂牌欢迎那些稀里糊涂的药品推销商了。”
  路易斯点点头,第一个药品推销商将在10点钟到。正像史蒂夫开玩笑说的那样,星期三可能是单调的日子,而星期二却一天都会令人高兴的。史蒂夫说:“老板,给您提个建议。我不知道芝加哥的那些推销商是什么样的,可是这儿的推销商什么都推销,从用于11月份出外到阿拉嘎石去打猎用的奶制品,到去班格的家庭娱乐厅的免费保龄球票。有一次一个家伙竟向我推销一个可充气的朱迪洋娃娃,向我,一个医生助理推销洋娃娃!他们要是不能卖药给你的话,就会劝你买那些玩艺儿。”
  “应该买那个朱迪娃娃的。”
  “才不呢,那是个红头发的娃娃,不是我喜欢的那种。”
  路易斯说:“好吧,我同意哈都说的,只要今天别像昨天那样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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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10点了,阿普昭恩的药品推销商还没来。路易斯等不及了,他给注册办公室打了个电话,一个叫斯太普顿太太的回话说她马上会送一份关于帕斯科的记录来。路易斯刚挂了电话,阿普昭恩的药品推销商来了,他没向路易斯推销什么药品,只是问他是否有兴趣买打折的新英格兰爱国队的季度赛票。路易斯没买。那个家伙抑郁地说了句“我想你也不会买的”,走了。
  中午时,路易斯走着去了一家快餐店,买了一份金枪鱼三明治和一杯可乐,带回办公室,边吃边看帕斯科的记录。他想找出些与自己和北路德楼以及宠物公墓有关的信息来,也许这小伙子生长在那儿,或是在那儿埋葬过一只猫或狗什么的,这样路易斯也能对所经历的事有个合理的解释。
  但路易斯什么线索也没找到。帕斯科来自新泽西,到这儿来学电子工程的。在那几张纸上,路易斯一点也没发现他们两人之间有任何可能的联系。他用吸管喝完了杯中的可乐,然后把纸杯和垃圾扔进了废纸篓,虽然午餐并不丰盛,不过路易斯的胃口不错。真的,他觉得自己挺好,至少现在不错,没再抖个不停。他觉得早上的那一幕现在看起来像是场无缘由的梦。
  路易斯用手指敲打着记录本,耸了耸肩膀,又拿起了电话,拨了州医疗中心的号码,要接线员接通了陈尸所。他报了自己的身份后说:“您那儿有我们的一个叫帕斯科的学生……”
  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声音说:“现在不在这儿,他已经不在这儿了。”
  路易斯觉得自己喉头发紧,他好不容易才说了声:“什么?”
  “他的尸体昨天夜里已经被运回他父母那儿了。布路金殡仪馆的人来处理的,他们把他的尸体用得尔它109航班运走了。你以为他去哪儿了?在什么表演中跳舞了吗?”
  “啊,不,当然,不是了。只是,这好像也太快了。”
  对方边翻阅记录边说:“他是昨天下午做的尸检,大概在两点半,是由任兹维克大夫做的。那时帕斯科的父亲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我想他的尸体大概在第二天早上两点到的纽洼克。”
  “啊,那样的话……”
  “除非某个搬运工给搞糟了,把他发往别的什么地方去了。不过得尔它航班不会出错的。我们以前有过一个被运错的例子。有个人跟朋友们一起去钓鱼时死了,人们把他的尸体放在某个航空公司的货运舱里,本打算运回他的老家明尼苏达的,但是不知什么人给弄错了,先是把他运到了迈阿密,后来又去了德茅尼斯,再后来运到了法沟,还给运到了北达克他州。到最后人们弄清楚时,那个死尸已经全变黑了,闻起来就像臭猪肉。我听说有6个搬运工都恶心得吐了。”话说完,那个声音开心地大笑起来。
  路易斯闭上眼睛说:“啊,谢谢您……”
  “大夫,你要是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任兹维克大夫家的电话号码,不过他通常早上出去打高尔夫球的。”
  路易斯说了句:“不用了,没事。”挂上了电话。路易斯想:让这一切都过去吧,当我做噩梦时,帕斯科的尸体几乎肯定已经在他自己的家里了。
  那天下午开车回家时,路易斯也为自己脚上和床头的泥巴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他经历了一场梦游。由于第一天上班就遇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事故,一个学生受了致命伤,然后就死了,这给他带来了极度的沮丧情绪,因而晚上就发生了梦游。这可以解释一切了。昨晚的梦看起来像真的一样,因为有些就是真的——接触到了地毯,感觉到了冰凉的露珠,当然还有划伤了他的胳膊的枯树枝。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帕斯科能破门而过而他自己却不能。
  路易斯脑子中闪过一幅画面:昨晚瑞琪儿下楼了,发现他正在用头撞后门,在梦中试图破门而过。要是瑞琪儿看到这情景会使她大吃一惊的,这种想法使路易斯笑了。脑子里想着梦游的念头,路易斯开始解释自己梦游的原因了。可能是因为自己去过宠物公墓,而这又导致了自己与妻子吵架,又与女儿第一次接触到死亡的概念有关,可能这些在他昨晚上床睡觉时全绞在一起了。
  好在我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家中——我居然没记住这部分,一定是不自觉地回来的。这倒不错,他简直不敢想象要是自己醒来时仍在墓地里,在小猫斯玛基的坟边,茫然不知所措,身上满是露珠,他可能会吓个半死——毫无疑问,就像瑞琪儿一样。
  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
  路易斯如释重负般地想,让这一切都过去吧,是的;不过帕斯科死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路易斯心里仍在纳闷,不过他马上止住了自己的思绪。
  那天晚上,当瑞琪儿在熨衣服,艾丽和盖基坐在椅子上看电视的时候,路易斯漫不经心地对妻子说他想出去透透空气散散步。
  瑞琪儿头也没抬,问道:“你能早点回来帮我把盖基哄上床让他睡觉吗?你知道你在旁边的话,他总是比较听话的。”
  “没问题。”路易斯说。
  艾丽眼睛盯着电视问:“爸爸,你去哪儿?”
  “宝贝,就到外边去。”
  “噢。”
  路易斯走了出去。
  15分钟后,路易斯到了宠物公墓,他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心里有种强烈的感觉:自己真的毫无疑问来过这儿。小猫斯玛基的墓碑被撞倒了,路易斯记得在他的梦快结束时,帕斯科向他走近时,他撞在那墓碑上的。路易斯心不在焉地扶正了墓碑,向枯木堆走去。
  他不喜欢这枯木堆,因为他还记得梦中这些被风吹日晒发了白的枯木是一堆尸骨,这念头现在还使他不寒而栗呢。他勉强伸手摸了摸一棵枯树,这棵树失去了平衡滚了下来,倒在了树堆旁边,路易斯向后一跳,枯树没碰到他的鞋。
  路易斯先沿着枯树堆左侧走了一圈,又沿着右侧走了一圈,发现两边枯树下的灌木丛密密麻麻难以穿透,也不可能推开灌木开出条路,即便是个聪明人也没办法。枯木堆上还长着郁郁葱葱的有毒的藤蔓,都快铺到地上了。路易斯一直听有些人说他们对这种藤蔓有免疫的能力,但他知道几乎没人真的能不受其毒。再远处是些硕大的可怕的荆棘,路易斯以前从没见过的。他慢慢地走回到枯木堆的中间部分,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后兜里,看着这枯木堆。
  你不会去试图爬这枯树堆吧,是不是?
  老板,我当然不会,我干吗要做这种蠢事呢?
  太好了,路易斯,你真让我担心了一会儿呢。你要是脚脖子摔断了的话,去上班可不太好看哪,不是吗?
  当然了,而且,天都有点黑了。
  路易斯神志清醒,却开始爬枯木堆了。爬到一半时,他觉得脚下一动,听到了奇怪的吱吱嘎嘎的声响。
  大夫,那些骨头会滚动的。
  枯木堆又动了起来,路易斯开始向下爬,他的衬衫下摆从裤子里拉了出来。他安然无恙地下到地面,拍了拍手上的枯树皮,走回到通往自己家的小路上。在家里,孩子们睡前还要听他讲故事,妻子和他在孩子们睡下后还要喝会茶,而丘吉只有一天的时间,明天就要被阉割了。
  路易斯走前又仔细地看了看那片空地,绿油油的一片,不知什么地方涌出来的夜雾开始笼罩住那些墓碑,那些一个个的向心圆像路德楼镇的一代代人的孩子们的手,营造了这座墓地。
  但是,路易斯,这就是所有的一切吗?
  虽然路易斯在感觉到枯木堆滚动有些紧张前只瞥了一眼枯木堆那边的情形,但他敢发誓,那边有一条小路,通向树林深处。
  路易斯,这不关你的事,你得把这事丢到一边去。
  好吧,老板。
  路易斯转身向家中走去。
  那天晚上、瑞琪儿睡了后,路易斯又熬了一小时读了些已经读过的医学杂志,他不愿意承认上床睡觉的想法使自己紧张。以前他可从未有过梦游的经历,而且没有办法证明这只是一次偶然的事件——除非以后再发生或再不发生。
  他听到瑞琪儿起了床,接着听到她轻轻地叫他:“路易斯,亲爱的,你还不上楼来睡觉吗?”
  “就来了。”路易斯说。他接着关掉了书桌上的台灯,上楼了。
  路易斯花了远远不止7分钟的时间才入眠的。在此期间,他听着妻子在他身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沉沉入睡,他仿佛又看到帕斯科的形象了。他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到门被撞开了,帕斯科像个嘉宾一样,穿着运动短裤,锁骨突出地站在那儿。
  路易斯慢慢地困倦起来,但脑子里仍在想着要是自己是在宠物公墓里清楚地醒来,看到月光下那些雾蒙蒙的向心圆绕着坟墓,而自己还得清醒地沿着林中的小路走回家的话,那该是什么情形。他想着这些,慢慢变得困顿起来,然后又会突然醒过来。
  直到半夜以后,路易斯才完全睡着了。一夜无梦。第二天7点半的时候,路易斯被一阵冰冷的秋雨敲打玻璃的声音惊醒了,他心怀忧虑地掀开床单,上面毫无瑕疵。他的脚上不能说是洁净无比,但至少还算干净。路易斯松了口气,边冲澡边吹起了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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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瑞琪儿开车送小猫丘吉去做手术时,丹得丽芝太太帮着照看盖基。那天晚上艾丽直到11点后还醒着,吵闹着说没有丘吉她睡不着觉。她一杯接一杯地要水喝,最后路易斯拒绝给她水喝了,怕她会尿床,结果艾丽大发雷霆地叫起来。瑞琪儿和路易斯互相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
  瑞琪儿说:“她是为丘吉感到害怕,路易斯,让她发泄一下吧。”
  “她那么大声叫,我想坚持不了多长时间的。”路易斯说。
  果不其然,艾丽那声嘶力竭的愤怒叫声一会就变成了短促的叫声,再后来是低低的哼哼声,最后就寂静无声了。路易斯走上前去查看,发现女儿两手紧抱着丘吉很少屈尊在上面睡觉的小猫的睡垫,躺在地板上睡着了。路易斯把睡垫拿开,将女儿放到床上,轻轻地给她把头发从汗湿的额头上拂到耳后,亲了亲女儿。然后冲动地走进当做瑞琪儿办公室的小房间,在一张纸上醒目地写了几个大字——我明天就回来,亲爱的艾丽。爱你的丘吉。接着把纸条别在了小猫的睡垫上。路易斯走回自己的房间,找到瑞琪儿,两人亲热了一番,互相拥抱着睡着了。
  丘吉星期五回来了,路易斯也刚好工作了一周。艾丽对丘吉格外的好,用自己的部分零花钱给它买了一盒猫食,还差点扇了盖基一个巴掌,因为盖基想摸摸小猫,而艾丽不让。这使得盖基大哭起来,父母的管教也没这么严厉过。艾丽这么训斥他简直就跟受到了上帝的训斥似的。
  看着丘吉,路易斯觉得难受。这可真有点荒唐,但是他就是改变不了这种情绪。丘吉身上再也没有了那份活跃劲,走起路来也不那么雄赳赳的了,现在它走路的样子像是康复中的病人似的慢腾腾的、小心翼翼的。艾丽甚至可以用手喂食给它,它也不再表现出想出去乱跑的样子了,甚至连车库都不想去。丘吉变了,也许丘吉变了会更好些呢。
  瑞琪儿和艾丽都没觉察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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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小阳春般的天气来了又走了,树上的叶子变黄了,经过10月中旬的一场冷雨,叶子开始凋零。艾丽放学开始带回她在学校做的为过万圣节准备的装饰品,还给盖基讲无头的骑马人的故事逗盖基玩儿。盖基则一晚上高兴地咕哝着某个叫布莱恩的名字。瑞琪儿听着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初秋的那段时光对路易斯一家人来说是段好时光。
  路易斯学校里的工作也变成了一种紧张而又愉快的日常工作。他诊治病人,参加学校理事会的会议,给学生报纸写些稿子,建议学校为得了性病的学生实行保密治疗,告诫学生吃些预防流感的药,因为冬天时很可能会流行A型流感。他参加医学专题讨论会,还主持这种讨论会。十月的第二周,他还去普罗维登斯市参加了关于大学和学院的医疗问题的新英格兰大会,会上他宣读了一篇关于合法的学生治疗的细节问题的论文,在文章中他还举了帕斯科的例子,不过是用的化名。论文受到了好评。路易斯开始为下个学年的医疗做预算了。
  路易斯的晚上时间安排也已经成了惯例:吃过晚饭后和孩子间玩上一会,然后和乍得喝一两杯啤酒。有时要是丹得丽芝太太有空能来照看孩子们一个小时的话,瑞琪儿就和他一起去乍得家,有时诺尔玛也和他们一起坐上一会,但大多时候就只有路易斯和乍得两人。路易斯觉得跟老人在一起很舒服,乍得会谈起300年以来路德楼镇的历史发展,好像他都亲身经历过似的。他谈论时从不漫无边际地乱说一通,路易斯从不觉得厌倦,虽然不只一次他看到过瑞琪儿手捂着嘴巴在打哈欠。
  路易斯大多在晚上10点前穿过马路回到自己家中,然后很可能他会和瑞琪儿亲热一番。自从结婚一年以后他们很少这么频繁地做爱,也从没这么成功和快乐地做爱过。瑞琪儿说这是因为深井水中的什么东西,路易斯认为是由于缅因州的空气。
  帕斯科在秋季开学第一天的死亡在学生们和路易斯自己的记忆中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而他的家人无疑还在悲痛之中。路易斯曾和帕斯科的父亲通过电话,他能感觉到帕斯科父亲那满面泪痕、悲痛欲绝的样子。帕斯科父亲打电话的目的只是想了解路易斯是否尽了全力抢救他的儿子,路易斯向他保证说所有的人都尽力而为了;当然路易斯没对他讲当时的混乱状态,浸透了地毯的血迹以及帕斯科刚被抬进医务室就已经快死了,虽然路易斯认为自己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切。不过对于那些认为帕斯科事件不过是个重大伤亡事故的人来说,帕斯科已经在这些人的记忆中黯淡了。
  路易斯仍然记得那天晚上随之而来的梦和梦游的情景,不过现在看来就像发生在别人的身上,或是像看过的电视剧。就跟他六年前在芝加哥曾去嫖过一次妓女一样,“都是些不重要的事,就如过眼烟云,不过留下了一种不和谐的回音。他根本不再想帕斯科在临死前说过或是没说过什么了。
  万圣节晚上下了一场大霜。路易斯和女儿在乍得家开始过节的,艾丽在诺尔玛的厨房里装作巫婆骑着笤帚四处跑着,一边高兴地发出咯咯咯的声音,一边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人们见过的最可爱的巫婆,是不是,乍得?”
  乍得点了支烟,赞同地说:“是啊。路易斯,盖基怎么没来?我以为你们也给他化了装一起来呢。”
  路易斯他们本打算带盖基过来的,瑞琪儿尤其盼着这一天,因为她和丹得丽芝太太给盖基做了个有趣的面具,但盖基得了支气管性感冒。6点时,路易斯给他听了一下肺部,觉得仍有些不正常,又看了看室外的温度计,只有华氏40度,路易斯就没让他来。瑞琪儿虽然很失望,还是同意了。
  艾丽答应盖基给他带回些糖果,但是她对弟弟不能去而表现出的夸张了的同情,使路易斯纳闷艾丽是否真的有些不高兴,因为盖基没办法使他们磨磨蹭蹭或是和她一起引人注意了。
  艾丽用一种通常对那些得了绝症的人说话的调子说:“可怜的盖基。”而盖基对自己会失去什么毫无所知,仍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身边趴着正在打瞌睡的小猫丘吉。
  听到艾丽的话,盖基毫无兴趣地说了句:“艾丽,巫婆。”就又接着看电视了。
  艾丽又说了一次:“可怜的盖基。”还叹了口气,这使路易斯想起了鳄鱼的眼泪,不由得笑了。艾丽抓住他的手,开始拉他并说:“走吧,爸爸,我们走吧,走吧。”
  路易斯回答乍得说:“盖基得了喉头炎。”
  诺尔玛说:“是吗,这可真不应该,不过明年他就会壮实些了。艾丽,来,撑开你的口袋,噢!”
  诺尔玛本来从糖果盘中拿了个苹果和一块糖要给艾丽的,但糖和苹果全从她的手中掉了出来。路易斯看到她那弯曲得像爪子似的手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弯腰拣起滚到一边的苹果,乍得拣起了糖,放到艾丽的口袋里。
  诺尔玛说:“噢,宝贝,我再给你另拿个苹果吧,那个都摔坏了。”
  路易斯说:“没坏。”一边试图把苹果放进女儿的口袋里,但艾丽手掩着兜,走开了。她一边看着爸爸,仿佛他疯了似的,一边说:“爸爸,我才不要摔坏了的苹果呢,那上面都有摔出来的棕色的斑痕了,去它的吧!”
  “艾丽,该死的,你太不礼貌了!”
  诺尔玛说:“路易斯,她讲的是实话,别责骂她。你知道,只有孩子们才说真话呢。这也就是他们之所以是孩子的原因。那些斑痕是该一边去。”
  “谢谢您,克兰道尔太太。”艾丽边说,边带着为自己辩解的眼神瞅了路易斯一眼。
  “不用谢,宝贝。”诺尔玛说。
  乍得陪他们来到了门厅。有两个装作小魔鬼样的孩子走近来,到了院子的人行道上,艾丽认出来是学校里的两个小朋友,就领着他们回到厨房去了。有一小会,只有乍得和路易斯两人待在门廊里。路易斯说:“诺尔玛的关节炎又严重了。”
  乍得点点头,把烟在烟灰缸里掐灭,然后说:“是的,每到秋天和冬天就会严重些,不过这次是最严重的。”
  “她的医生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他没法说什么,因为诺尔玛一直没去看医生。”
  “什么?为什么不去?”
  乍得看着路易斯,在等着接两个扮成小魔鬼的孩子的车的前灯灯光照射下,他看上去有种无助的感觉。乍得说:“我本来想找个合适的时间问问你呢,路易斯。但是作为朋友我又不好意思强求你。你能给她检查一下吗?”
  从厨房里传出了两个扮成小魔鬼的孩子发出的叶叶叶的声音,然后是艾丽咯咯咯的声音,这声音艾丽在学校里已经练习了一星期了,一切听起来都不错,充满了万圣节的气息。
  路易斯问:“诺尔玛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乍得,她是不是害怕有什么别的病?”
  乍得低声说:“她一直都有胸口疼,又再也不去看医生,所以我有些担心。”
  “诺尔玛担心吗?”
  乍得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她有些害怕。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她不愿意去看医生的原因。就在上个月,她的一个老朋友贝蒂死在了州医疗中心,是癌症。她和诺尔玛同岁,诺尔玛有些被吓着了。”
  路易斯说:“我很高兴给她做检查,根本没问题。”
  乍得感激地说:“谢谢你,路易斯,要是有天晚上我们发现她突然发病,我想——”
  乍得停了下来,头古怪地倾向一边,眼睛看着路易斯。
  路易斯后来记不起当时的情绪是怎么变化的了,试图分析当时的情形只使他感到头晕,他所能记起的就是当时的好奇立刻变成了感觉什么地方有什么极不对头的事发生了。他看着乍得,两人都吃了一惊,迟疑了一会他才缓过神来。只听到厨房里两个模仿小魔鬼的孩子“呼呼”的叫声突然变成了“呜呜”惊恐的叫声。接着有个孩子尖声叫起来。艾丽紧张的狂叫声传了过来:“爸爸!爸爸!克兰道尔太太摔倒了!”
  “啊,上帝啊。”乍得痛苦地低声说。
  艾丽向门廊这儿跑过来,她的黑衣服扑扇着,一只手里抓着笤帚,面色铁青,由于惊恐而拉长着脸,看起来就像酒精中毒到了晚期的小矮人。两个装作小魔鬼的孩子边哭边跟着她跑了出来。
  乍得猛地冲进门去,对于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来说,动作敏捷得令人吃惊。不,不是敏捷,几乎是轻松自如,乍得边跑边叫着妻子的名字。
  路易斯弯腰双手按着艾丽的肩膀说:“艾丽,就待在门厅里,知道吗?”
  艾丽小声说:“爸爸,我害怕。”
  两个装作小魔鬼的孩子飞快地跑过他们身边,边叫着他们的妈妈边向车道跑去,装着糖果的口袋乒乓作响。
  路易斯向前厅跑去,进了厨房,而艾丽正叫着他,让他回来,路易斯没理女儿。
  诺尔玛躺在桌旁的油布毡上,身边全是苹果和糖块。很显然她用手端糖果盘时弄翻了盘子,盘子落在她身边,像个小外星飞碟。乍得正擦着妻子的一只手腕,看到路易斯来了,他抬起头脸色紧张地看着路易斯,说:“帮帮我,路易斯,救救诺尔玛,我想她快死了。”
  “把她移到一边去。”路易斯说,然后他跪下来,膝盖压在一个苹果上,他觉得果汁被挤了出来,透过了裤子,突然满厨房里都充满了苹果味。
  又发生了这种事,帕斯科似的悲剧又要重演了,路易斯想。但他马上又赶走了这种想法。
  路易斯摸了摸诺尔玛的脉搏,脉搏微弱、纤细而又急促。不是在搏动,而是在痉挛。极度的心律不齐,马上就要心肌梗塞了。路易斯解开她的衣服,露出了一条黄色丝带,他把她的头侧过去,开始按着自己的脉搏频率边给她实行心肺复苏急救术边说:“乍得,听我说。”乍得答道:“我听着呢。”“你带着艾丽过马路去我家。小心些,别被车撞着。然后告诉瑞琪儿发生了什么事,告诉她我需要用我的急救包,不是书房里的那个,而是浴室里高架子上的那个。她知道是哪个。再让她给班格的医疗中心打电话,叫辆救护车来。”
  乍得说:“巴克斯坡特的医疗中心离这儿更近些。”
  “不,班格的来得更快些。快去吧,你别打电话,让瑞琪儿打。你把急救包拿来,我急用那个急救包。”
  乍得走了,路易斯听到门关上了的声音。他现在一个人和诺尔玛在一起,闻着满屋子的苹果味,从起居室传来了7下钟声。他边做着心肺起搏急救术,边想:用力,放松,别紧张,小心做,看在老天的份上,可别压坏了她的老骨头,别压坏了她的肺部。路易斯又想瑞琪儿要是知道这儿发生的事,又要让她忧心忡忡一阵子了。
  诺尔玛突然长长地吐了口气,眼皮抖动起来,路易斯霎时产生一种冰冷恐怖的感觉。她要睁开眼睛了……噢,上帝啊,她要睁开眼睛开始谈论宠物公墓了。
  但是诺尔玛只是睁眼带着糊涂的、似乎认识路易斯的眼神看了路易斯一下,就又闭上了眼睛。路易斯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产生那种愚蠢的恐怖感简直不像自己。同时他又觉得一阵轻松,心里充满了希望。诺尔玛的眼中有痛苦的感觉,但不是剧痛的感觉,因此路易斯的第一个推断是诺尔玛的发病不是特别严重。
  路易斯现在边喘着粗气边冒汗了,只有电视上的医护人员做心肺起搏急救术时表现得很轻松,实际上这种心脏按摩要做得又好又稳是要消耗很多热量的,而且明天他的胳膊和肩膀也准会疼。
  “我能帮忙吗?”
  路易斯环顾四周,发现一个穿着棕色毛衣的女人犹豫地站在门口,一只手握成拳头放在胸前。路易斯想,也许是那两个装成小魔鬼的孩子的妈妈。
  “不。”路易斯话刚出口,又说:“对,请帮我弄湿一块布,然后拧干放在她的前额上。”
  那个女人去照办了。路易斯向下望去,诺尔玛的眼睛又睁开了。她小声说:“路易斯,我摔倒了,我想可能是晕倒了。”
  “你有点像得了冠心病,”路易斯说,“不过看来不严重,诺尔玛,你现在需要放松,别说话。”
  路易斯休息了一下,又开始给诺尔玛测量脉搏,她的心跳频率很快,而且不稳定,一会正常,一会不正常,接着又正常了。路易斯听着诺尔玛怦怦怦的心跳声,虽然不正常,但比心肌梗塞强多了。
  那个男孩子的妈妈拿了块湿布,放在了诺尔玛的前额上,然后犹豫不决地走开了,这时乍得带着路易斯的急救包回来了。
  “路易斯,怎么样了?”
  “她马上就会好起来的。”路易斯看着乍得,但实际上是在对诺尔玛说:“救护车来了吗?”
  乍得说:“你妻子给他们打的电话,我没在那儿多耽搁。”
  诺尔玛小声说:“我……不去医院。”
  路易斯说:“不,诺尔玛,要去医院,进行5天的观察和治疗,然后你就安然无恙可以回家了。你要再说些别的话,我就让你把这些苹果全吃了,连皮带核一起。”
  诺尔玛衰弱地笑了一下,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路易斯打开急救包,翻找出速效救心药药瓶,倒出一粒,然后盖上药瓶。药片很小,像指甲盖上的白色月牙那么大,路易斯用手指捏着药片对诺尔玛说:“诺尔玛,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
  “我要你张开嘴巴,有病得治疗,我要把这个小药片放在你的舌头底下,你就含着它,直到它溶化,味道有点苦,不过没事。好吗?”
  诺尔玛张开了嘴巴,一股带了假牙后产生的腐烂味飘了出来。看到她躺在厨房的地板上,周围是苹果和糖块,路易斯想也许她年轻时会是满口如玉般的牙齿,坚挺的胸脯惹来不少邻近年轻人的注视,胸中的心脏会像小马驹般健康地跳个不停。想到这些,路易斯不由得为老太太感到难过。
  诺尔玛把药片含在舌头下,药片有些苦,她不由得做出一脸苦相,不过没关系,她可不像帕斯科那样让人无能为力。路易斯想诺尔玛至少还能活一天呢。诺尔玛的手在空中抓了一下,乍得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路易斯站起身,找到了翻落的果盘,收拾起地上的苹果和糖果。那个帮忙拿了温布来的女人说自己叫布丁格太太,帮着路易斯一起收拾了一下,然后说她最好回到汽车上去,她的两个儿子吓坏了。路易斯说:“谢谢您的帮忙,布丁格太太。”
  市丁格太太低声说:“我也没做什么呀。不过今晚我要祈祷,感谢上帝你能在这儿,克利德大夫。”
  路易斯有点感到尴尬,他挥了下手。
  乍得看着路易斯,他的眼神又恢复了沉稳,短暂的惊慌失措和恐惧过去了,他又能镇静自若了。乍得目不转睛地说:“我也要祈祷,感谢上帝,也感谢你。路易斯,我欠你一份情。”
  路易斯边向布丁格太太挥手告别边对乍得说:“别这么说,乍得。”路易斯拿起一个苹果吃了起来。味道不错,路易斯自我感觉也不错:路易斯,干得好,今晚上你赢了。一边想着,路易斯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苹果。
  乍得说:“我确实是这么想的,路易斯,以后你需要帮忙时,第一个就来找我吧。”
  路易斯说:“好吧,我会的。”
  班格医疗中心的救护车20分钟后来了,路易斯站在外边看着医院卫生员把诺尔玛抬上救护车时,看到瑞琪儿正从起居室向窗外望着,他向妻子挥了挥手,瑞琪儿也招了一下手。
  路易斯和乍得站在一起,望着救护车闪着灯疾驰而去。但车没有鸣笛。
  乍得说:“我想我现在得去医院了。”
  “乍得,他们今晚不会让你见她的。他们要给她做心电图,然后对她进行精心的看护。刚开始的12小时内是不允许人去探视的。”
  “路易斯,她会好吗?真的会好吗?”
  路易斯耸了耸肩膀说:“没人能保证。这是心脏病突发,不过不管怎么说,我想她会好起来的,经过用药治疗,她可能会比原来更好些呢。”
  “是啊。”乍得点了支烟说。
  路易斯笑了一下,看了看表,他惊讶地发现才7点50分,可看起来好像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
  “乍得,我想去带艾丽接着去做万圣节的活动了。”
  “是的,当然,你快去吧。路易斯,告诉她让她多拿些礼物。”路易斯应道:“我会的。”
  路易斯回到家时,艾丽还穿戴着巫婆的装束。瑞琪儿试图让她穿上睡眼,但艾丽坚决不干,她认为游戏虽然被诺尔玛的心脏病突发打断了,但还有可能接着进行的。路易斯告诉女儿穿上大衣时,艾丽高兴地又拍巴掌又叫的。
  “路易斯,这么晚了,还让她出去?”
  路易斯说:“我们开车去。没事,瑞琪儿,她盼着万圣节游戏都盼了一个月了。”
  “那好吧……”瑞琪儿笑着答应了。
  艾丽看到妈妈同意了,高兴地边大叫起来,边向大衣橱跑去。瑞琪儿接着问:“诺尔玛好些了吗?”
  “我想好些了。”路易斯觉得很累,但感觉不错。他接着说:“心脏病突发,不过不严重,她以后得小心些。不过一个人到了75岁时必须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做撑杆跳了。”
  “你在那儿真是太幸运了,几乎是上帝的安排似的。”
  “我觉得是运气。”路易斯看到艾丽跑了过来,笑着说:“你准备好了,黑泽尔巫婆?”
  艾丽说:“准备好了,走吧——走吧——走吧!”
  一小时后,艾丽带着半口袋糖果和路易斯一起走上了回家的路。虽然路易斯最后要停止做游戏时,艾丽做了些抗议,但抗议得不太厉害,她也累了。路上,艾丽问:“爸爸,是我使克兰道尔太太心脏病突发的吗?就在我不想要那个摔坏的苹果时吗?”
  路易斯看着女儿,吃了一惊,纳闷孩子们怎么会产生这种好笑的、有点迷信的想法。踩上带缝的土,折断你妈妈的脊梁骨。要么爱我,要么恨我。爸爸的肚子,爸爸的脑袋,半夜里笑起来,爸爸去了西天外。这些孩子们的鬼节歌谣让路易斯又想起了宠物公墓和那些模糊的坟圈。他想笑话自己的想法,但却无法笑出来。
  路易斯对女儿说:“不是的,宝贝。你和那两个小魔鬼在屋子里——”
  “他们不是小魔鬼,他们是布丁格家的双胞胎男孩。”
  “好吧,你和他们在屋子里时,克兰道尔先生告诉我说他的妻子有些胸口疼。实际上,你倒是为救她帮了不少忙呢,或者说至少没使事情变得更糟糕。”
  这次变成艾丽大吃一惊了。
  路易斯点头接着说:“宝贝,她那个时候最需要大夫的帮助,而我是大夫。可要不是因为你去给她玩万圣节游戏,我怎么会在那儿呢?”
  艾丽把这番话想了半天,然后点点头实事求是地说:“可是她不管怎么说还是可能会死的。得了心脏病突发的人通常都要死的。即使他们活下来了,很快他们就会一次又一次地突发心脏病,直到最后……嘣地完了。”
  “我问你,你从哪儿学的这些词啊?”
  艾丽只是耸了一下肩膀——耸肩的样子像极了路易斯,路易斯看到后觉得很好笑。
  艾丽让路易斯帮她把糖果袋拿进屋里,这是对路易斯信任的标志,路易斯默默地想着女儿对死亡的态度。当初想到小猫丘吉的死使女儿惊恐得几乎歇斯底里了,而现在她对像奶奶一样的诺尔玛的死却好像很镇定自若地认为是自然而然的事。她刚才说什么来的?会一次又一次地突发心脏病,直到最后……嘣地完了。
  厨房里空无一人。但路易斯听到瑞琪儿在楼上走来走去的声音。他把艾丽的糖果袋放在橱柜台上,说:“艾丽,不一定都是你说的那样。诺尔玛的心脏病不严重,而且我当时能立刻给她治疗,我想她的心脏没有受到太大的损伤,她——”
  艾丽几乎有些愉快地赞同地说道:“噢,我知道,但她老了,不管怎么说她很快就会死的。克兰道尔先生也是。爸爸,我上床睡觉前能吃个苹果吗?”
  路易斯沉思地看着女儿说:“不行,宝贝,快上楼去刷牙吧。
  路易斯想:谁会真正了解孩子们呢?
  房子里一切收拾停当后,瑞琪儿和路易斯都躺在床上时,瑞琪儿轻声问:“艾丽是不是觉得很糟糕啊,路易斯?她是不是有些情绪低落呢?”
  路易斯回答说:“不是的,她挺镇静的。我们睡觉吧,瑞琪儿,好吗?”
  那天夜里,当路易斯一家睡熟时,乍得却醒着躺在自家的床上。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霜冻,第二天早上起风了,把树上那些棕黄的枯叶都给吹掉了。
  风声惊醒了路易斯,他迷迷糊糊睡眼矇眬地支起胳膊,听到楼梯上又传来了慢慢的拖沓的脚步声。帕斯科又回来了,路易斯想,距那时才只过去了两个月。门打开时,他会看到一副可怕的腐尸的样子:运动短裤上长满了霉,身上的肉全都已经烂掉,只剩下骨头的大洞,大脑也已腐烂变坏像浆糊一样。只有那双眼睛还充满了活力,亮闪闪的。帕斯科这次可能不会再说话了,他的声带肯定也烂掉了,不能再发出声音来了。但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会示意路易斯跟着他去的。
  “不。”路易斯吸了口气说,脚步声消失了。
  路易斯下了床,走到门口,拉开门,嘴唇后撤,带着一副惊恐的苦相,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帕斯科会在那儿的,会举着双臂,像个死去很久的售票员在招呼乘客。
  根本没有这些事,正如乍得所说的。门廊里空荡荡的,静悄悄的。只有风声。路易斯走回床头,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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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第二天,路易斯给急救中心的特护室打了个电话,回话说诺尔玛的情况仍处于危险期,心脏病突发后的24小时内需要进行标准的医疗诊治。不过路易斯还是从给诺尔玛看病的大夫那儿得到了一个令人欣慰的消息,那个大夫说:“我可不会认为这是个小小的心肌梗塞,不是吓唬你,克利德大夫,她确实欠你很多,你救了她一条命。”
  那个周末,路易斯本能地买了一束鲜花,到医院去看望诺尔玛,发现她已被移到楼下的一个半私人性质的看护室里了,这是个好兆头。乍得正陪着诺尔玛呢。
  看到鲜花,诺尔玛惊喜地叫了起来,催着护士拿花瓶来,然后支使乍得装上水,按照她的意图摆好,放在了床头的柜子上。
  乍得折腾了三次摆弄好花后干巴巴地说:“这是老太太有史以来感觉最好的一天。”
  诺尔玛说:“别耍聪明了。”
  “是,夫人。”乍得开玩笑地说道。
  最后,诺尔玛带着一丝感人真挚的神色看着路易斯说:“我要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乍得说是你救了我的命。”
  路易斯不好意思地说:“乍得言过其实了。”
  乍得眯着眼睛看着路易斯,几乎要笑起来了似地说:“没太夸张,我乍得可不说谎。路易斯,难道你妈妈没告诉过你不要拒绝感谢之词吗?”
  诺尔玛没说什么,至少路易斯记不起来了,但他记得诺尔玛说了些关于过分谦虚就是骄傲的话。
  路易斯说:“诺尔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愿意并高兴做的。”
  诺尔玛说:“你真是个好人,你带我的老头子去外边什么地方,让他给你买瓶啤酒喝。我又有点觉得犯困了,而我好像怎么也赶不走他。”
  乍得欣然站起身说:“太好了!我去,我去。快走,路易斯,趁她还没改变主意,咱们快走。”
  感恩节的前一周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11月22日又下了一场4英寸厚的雪,但感恩节的前一天天空晴朗碧蓝无云,天气有点冷。路易斯开车送家人去班格国际机场,瑞琪儿要带孩子们回芝加哥看望她的父母。瑞琪儿从一个月前跟路易斯谈论回家的事到现在已经不下20遍地说这些话了:“路易斯,这样不对,我觉得感恩节时你一个人在我们的房子里来回转悠不是那么回事,本来这是个家人团聚的节日。”
  路易斯把盖基从一个胳膊倒到另一只胳膊上,儿子瞪着大眼睛,穿着风雪大衣,像个大男孩。艾丽站在一个大窗户前,看一架空军的直升飞机在起飞。
  路易斯说:“我不会独自一人边喝啤酒边哭的。乍得和诺尔玛要请我去吃有花色配菜的火鸡呢。老天,我怎么像个罪人似的。我从来也不喜欢这种大型的节假日聚会。我会下午3点开始喝酒看足球赛,7点睡觉,第二天会觉得脑子里一片乱哄哄的。我就是不喜欢给你和孩子们送行,看你们走,我担心。”
  瑞琪儿说:“我没事,坐一等舱,我觉得像个公主一样了。盖基在从罗甘到欧亥尔这段飞行中会睡上一觉。”
  路易斯说:“你想的美吧。”然后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广播里叫到了瑞琪儿他们要乘的航班号,艾丽匆匆跑过来说:“妈妈,是我们的航班。快走——快走——快走,要不我们赶不上,飞机就飞了。”
  瑞琪儿说:“不,不会的。”她一只手里抓着三张粉色的登机卡,穿着华丽的棕色仿毛皮大衣。路易斯想,不管是仿什么毛皮的,都使妻子显得绝对的漂亮可爱。
  也许路易斯的想法在眼神中表现了出来,瑞琪儿冲动地拥抱了他一下,盖基被夹在他们两个中间,看起来很是惊讶,不过并没有不高兴。
  瑞琪儿说:“路易斯,我爱你。”
  艾丽不耐烦地说:“妈——咪,快走——快走——快——”
  瑞琪儿说:“噢,好的,好的。路易斯,好好照顾自己。”
  路易斯笑着说:“告诉你吧,我会精心照顾自己的,瑞琪儿,代我向你父母问好。”
  “噢,你啊,真好笑。”瑞琪儿向他皱了皱鼻子说。瑞琪儿不是傻子,她很清楚路易斯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回去看自己的父母。
  路易斯看着他们上了客机的登机梯子,想着此后一周见不到他们了,自己不由得已有些想家想妻子儿女了,又觉得有些孤独。他向刚才艾丽站过的窗户走去,手放在大衣的口袋里,看着搬运工在装行李。
  事实很简单,湖林区瑞琪儿的父母戈尔德曼夫妇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路易斯。因为他们认为他跟他们的阶层不一样,这还只是一般的原因,更糟糕的是在他读医学院期间将由他们的女儿来供养他,而他几乎肯定学习糟糕,读不下来的。
  路易斯倒是能应付这一切偏见,事实上他也确实尽力处理好这事,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瑞琪儿不知道而且将永远不会知道的事情……不过不是由路易斯挑起的。戈尔德曼先生邀请路易斯到他的书房里谈谈,路易斯起初以为他们发现他和瑞琪儿同居的事了呢,谁知戈尔德曼先生提出要给路易斯付所有上医学院的学费,而得到这“奖学金”(按戈尔德曼先生的话说)的代价是路易斯必须立刻解除他和瑞琪儿的婚约。他还伸手取自己的支票本要给路易斯开支票。路易斯本来学习和生活压力就大,一直心情郁闷,听到戈尔德曼先生的这种像做交易似的提法,就勃然大怒起来。他指责戈尔德曼想把女儿当做博物馆里的展品一样保管起来,指责他只为自己考虑,不为女儿着想,说他是个令人难以忍受的、没有思想的老混蛋。再后来,两个人便开始对骂起来。这一切都使得他们翁婿关系很紧张。很久之后,路易斯内心承认那次大发雷霆不过是对紧张的学习和生活压力的一次发泄。
  后来瑞琪儿使他们的关系缓和了些,结婚那天,戈尔德曼夫妇的脸像埃及石棺上雕刻的脸。他们给路易斯和瑞琪儿的结婚礼物是一套六头瓷器和一个微波炉,没给他们钱。路易斯上医学院期间,瑞琪儿一直在一家女士服装店里做店员,从结婚的那天到现在,瑞琪儿只知道丈夫和自己的父母之间的关系一直紧张,特别是路易斯和她父亲之间一直不和。
  路易斯本来可以和家人一起去芝加哥的,虽然学校里的时间安排要求他要比瑞琪儿他们早回来三天,这也没什么难处。况且可以和家人在一起,而且孩子们已经使他和岳父岳母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孩子常常能起到这个作用。路易斯想,要是自己装作忘了过去那一幕的话,他们也能使彼此的关系更融洽些,即便瑞琪儿的父母知道他是在假装的也无所谓。但路易斯不想和他们缓和关系,虽然已经过去10年了,可路易斯总也忘不了那天晚上的那种滋味。
  路易斯本可以和妻子儿女一起去,但他宁愿让瑞琪儿的父母看到他们的女儿和外孙外孙女,听到他们带去的他问好的口信。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转弯……路易斯看到了艾丽坐在一个前窗旁边,拼命地挥着手。路易斯笑着向她挥手,接着有人——可能是艾丽或是瑞琪儿把盖基拉到了窗边。路易斯仍然挥着手,盖基也在招手,也许他看到了路易斯,也许只是在模仿艾丽。
  路易斯咕哝了一句:“带我的家人安全抵达。”然后拉上了大衣的拉链,向外边的停车场走去。风很大,差点把路易斯的帽子吹跑了,他一手按着帽子,一手掏出钥匙,摸索着打开了车门,转身看到飞机离开了地面,隆隆地向碧蓝的天空飞去。
  现在路易斯觉得真是非常孤独——几乎要落泪了,他又挥了挥手。
  路易斯那天晚上一直觉得情绪低落,就是与乍得和诺尔玛喝完啤酒穿过马路回家时,还是有点忧伤。由于天冷,他们移到厨房里喝酒了。乍得生起了炉子,他们围着炉子坐着,诺尔玛喝了一杯葡萄酒,她的医生允许甚至鼓励她唱这个。乍得和路易斯喝着凉凉的啤酒,在温暖的炉火旁,乍得给他讲200年前米克迈克族的印第安人是如何避开英国人的围捕的,那时米克迈克人胆子很小。乍得补充说有些州的或联邦的地产律师认为他们现在胆子仍然很小。
  这个晚上应该是个不错的晚上,但路易斯能意识到家里只有空荡荡的房子在等着他。穿过草地,听着脚下的冰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路易斯突然听到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他快步跑了起来,冲进前门,匆匆穿过起居室,跑进厨房,粘满冰雪的鞋几乎把他滑倒了。他一把抓起电话,说:“喂?”
  “路易斯吗?”是瑞琪儿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遥远但是很动听,“我们到家了,一路平安,没有一点儿事。”
  “太好了!”路易斯说,然后坐了下来,开始和妻子聊了起来,边聊边想:老天,我真希望你们都在这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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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乍得和诺尔玛准备的感恩节正餐挺不错的。吃过饭后,路易斯回家时觉得肚子饱饱的,还有点犯困了。他上楼来到卧室,脱掉鞋子,在一片静寂中躺了下来。刚刚过了3点,外边的天还在冬季微弱的阳光下亮着呢。
  我就打个盹,路易斯边想边很快睡着了。
  是卧室里电话分机的响声惊醒了他。他抓起话筒,听到房子外边的风在呼呼地刮着,炉子里的火在噼啪作响,看到外边天已经黑了他有点晕头转向的,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说:“喂?”路易斯想可能是瑞琪儿,又从芝加哥打电话来祝他感恩节快乐。然后她会把电话给艾丽,艾丽说完会是盖基接着讲,盖基会咿呀学语地说一通——他本来想下午看足球赛的,怎么会睡了一下午呢……
  但电话不是瑞琪儿打来的,是乍得,他说:“路易斯吗?我想恐怕你可能遇到点儿麻烦了。”
  路易斯从床上跳下来,脑子里还带着一丝睡意地说:“乍得,什么麻烦?”
  乍得说:“噢,我们家的草地上有只死猫,我想可能是你女儿的那只小猫。”
  路易斯心里一沉,说:“是丘吉?你能肯定吗?乍得?”
  乍得说:“不,我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是,但确实是像丘吉。”
  “噢,噢,讨厌。乍得,我马上就过去。”
  “好吧,路易斯。”
  路易斯挂上电话,坐在那儿足有一分钟。然后去了趟厕所,穿上鞋,下楼去了。
  啊,也许不是丘吉。乍得自己也说他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就是丘吉。上帝,这只猫现在连上楼都不愿意了,除非是有人抱着它上楼……为什么它要去横过马路呢?
  但在路易斯内心深处他觉得肯定是丘吉……要是瑞琪儿今晚打电话来,她肯定会打的,他该怎么对艾丽说呢?
  他回想起那天自己发疯般地对瑞琪儿说:因为对于生物来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作为医生,我知道这点。要是艾丽的猫得了血癌,猫很容易得的,或是在路上被车压了,你愿意给她解释发生了什么吗?瑞琪儿,你愿意吗?但他那时说这番话时,他根本没想过丘吉会有什么事。
  路易斯想起以前和人玩牌时,有人问他为什么见到自己的妻子裸露着身体时会有性冲动,而每天面对那么多的裸体女病人却没有那种感觉。路易斯说是因为人们头脑中想的不一样。对待病人时只觉得女人的胸部、大腿只是身体的某个器官,而对妻子的各部位就觉得不同了。
  路易斯现在想,就像对待家人的就不同了一样。丘吉不应该死,因为它已经跟路易斯一家融为一体了。在医院里大夫可以谈笑自若地处理各种病人,可以在会议上引用孩子们得白血病的比率,而一旦自己的孩子得了白血病,这大夫一样会脸色煞白,难以置信。他们的反应会是:我的孩子得了白血病?甚至是我的孩子的小猫得了白血病?大夫,你一定在开玩笑吧。
  没关系,一步步地来对付吧。
  但是一想到艾丽当时说到丘吉会死时那种歇斯底里的表现,路易斯觉得事情很难办。
  愚蠢的大公猫,我们为什么要养这个愚蠢的大公猫呢?
  但是它再也不能招惹母猫了。我们给它做了手术就是为了让它能活着呀。
  “丘吉?”路易斯叫道。但是只有火炉里的柴火发出的碑啪声。丘吉最近总待在上面的客厅里的长沙发上空荡荡的。小猫也没趴在暖气上,路易斯敲打着给小猫喂食用的盆子,要是小猫在附近的话,它听到这声音肯定会跑来的。但这次没有小猫跑过来……恐怕再也不会跑来了。
  路易斯穿上大衣,戴好帽子,向门外走去。接着,他又走了回来。心里想小猫可能真的死了,于是他走到水槽边,蹲下身,打开了水槽下的小壁橱,橱里有两种塑料袋,一种是白色小塑料袋,放在废纸篓上用的,另一种是绿色的大塑料袋,放在大垃圾桶上用的。丘吉自从被阉割后长胖了不少,路易斯拿了个绿色的大塑料袋。
  路易斯不喜欢手中塑料袋冰冷的滑溜溜的感觉,就把塑料袋放进了大衣口袋里,接着他走出房门,向乍得家走去。
  那时已是5点半了,黄昏将尽,周围的景色一片死气沉沉的,落日的余晖在河对岸呈现出一片橘黄色。风直吹向第15号公路,弄得路易斯两颊发麻,吹散了他呼出的白色哈气。路易斯战抖了一下,但不是由于恐惧,而是孤独感使他不寒而栗的。这种感觉又强烈又难以抗拒,无法形容,它无影无形,但路易斯自己能感觉到它。
  路易斯看见乍得穿着绿大衣站在公路对面,站在他自己家冰冻了的草地上。他的脸掩在皮衣领下看不清楚,看上去就像一尊雕像,仿佛是在这无乌儿歌唱的死寂黄昏中的又一个无生命的东西。
  路易斯开始横过公路,接着看见乍得动了动,向他挥了挥手,并向他喊了些什么,在呼啸的风声中路易斯没听清楚。路易斯后退了一步,意识到风声越发地尖厉了。片刻后他听到刺耳的喇叭声,接着一辆奥灵科的大卡车轰隆隆地从他身边疾驶而过,吹得他的裤子和夹克衫直扑扇。该死的,要是他没及时躲开这车的话……
  这次路易斯过路前先左右都检查了一下,只看到卡车的尾灯消失在黄昏的夜色中。乍得说:“我还以为那辆奥灵科的卡车会碰到你呢,路易斯,要小心些。”即使已经走近了,路易斯还是看不见乍得的脸,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感觉这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别的任何人。
  路易斯没向乍得脚下的那堆毛茸茸的东西看,而是问:“诺尔玛在哪儿?”
  乍得回答说:“她去参加教堂里的感恩节礼拜去了,我想她要一直待到吃完晚饭的时候才回来,虽然她可能不吃什么东西,她也不会饿的。这只是她们女人们的一个借口,中午吃过丰盛的饭菜后,她们通常不再吃什么,只吃些三明治。她大概会8点左右回来。”风猛劲地刮着,不时地掀起乍得的皮衣领,路易斯看出确实是乍得——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路易斯极希望那只死猫不是丘吉,他蹲下来用带着手套的手指翻动了一下小猫的头,心想:最好是别人家的猫,最好是乍得搞错了。
  但毫无疑问是自家的小猫丘吉。猫没有被压烂,看来不是被那些在15号公路上风驰电掣般疾驶而过的大卡车压的。(路易斯茫然地想,在这感恩节时那奥灵科的大卡车开出来干什么呢?)丘吉的两眼半睁着,像两颗绿色玻璃珠般闪闪发亮,嘴巴也是半张着的,嘴角有一缕血迹。流的血不多,刚刚沾到了它胸前的一撮白毛上。
  “是你家的猫么,路易斯?”
  路易斯叹了口气回答:“是我家的。”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很爱丘吉的;也许不像女儿艾丽那么狂热,但却以自己的一种盲目的方式爱着这只猫。在把小猫阉割了以后的几个星期里,丘吉变了,长胖了很多,动作迟缓了很多,还养成了每天只是卧在艾丽的床上或是沙发上,或是食盆边,很少走出房子的习惯。现在,猫死了,可路易斯觉得它又像原来的丘吉了,小小的嘴巴上血迹斑斑,尖尖的利齿像是要射出枪膛的子弹,眼睛里闪着愤怒的火焰。好像经过这段时间无性的愚蠢的平静生活,在死亡中丘吉又恢复了它作为一只公猫的本来面目。
  路易斯说:“是的,是丘吉,真不知道该怎么跟艾丽说这件事。”
  突然他有了个主意。他将把丘吉埋在宠物公墓里,不过不竖墓碑或别的什么愚蠢的玩意儿。今晚给艾丽打电话时先不跟她讲关于丘吉的任何事,明天再漫不经心地提一下说他没看见丘吉,不知道去哪了。后天他会提示说可能丘吉跑丢了,有时猫会跑丢的。当然艾丽肯定会很沮丧,但毕竟不需要她去面对小猫的死亡——女儿也不会像妻子瑞琪儿那样情绪低落地拒绝面对死亡,只不过会对小猫丘吉渐渐地淡忘而已……
  胆小鬼,路易斯自己的头脑中有个声音在说。
  是的,无需争论,自己是个胆小鬼。但谁需要这种争论呢?
  乍得问:“你女儿非常爱那只猫吗?”
  路易斯茫然地说:“是的。”他又动了一下小猫的脑袋。猫已经变得僵硬了,但它的头却还能轻松地被人摇动u显然它的脖子断了。是的,路易斯认为自己可以想象出发生的事了。丘吉正在穿过马路的时候——只有上帝知道它为什么要穿过马路呢?一辆汽车或卡车撞了它,撞折了它的脖子,司机就把它扔进了乍得家的草地上。也许猫的脖子是在它头撞在冰冷的土地上摔折的,这无关紧要,反正结果是一样的,丘吉死了。
  路易斯抬头扫了乍得一眼,正要告诉他自己的推论,却发现乍得正望着天边那即将消失的落日棕黄色的余晖。他的大衣皮领被风吹得掀开向后,他的脸上呈现出沉思的神色,表情严肃,甚至有些严厉。
  路易斯从口袋里拿出绿色大塑料袋,打开口,用手紧紧地抓着以防被风吹跑。风吹袋子发出的沙沙声仿佛把乍得带回了现实世界中。乍得说:“是啊,我想她非常爱这只猫的。”乍得话里用的现在时态让人听起来感到奇怪。整个周围环境,渐渐消失的日光,冬日的寒冷,呼啸的风都使得乍得看起来令人觉得奇怪,像个幽灵。
  路易斯在寒风中冻得直皱眉,他想:赶紧把小猫装进袋子里。于是他抓起小猫的尾巴,另一只手撑开袋子,拎起猫,猫被从冰冷的地上拎起时发出一种怪声使路易斯觉得讨厌难受,猫好像出奇地重,仿佛死亡也增加了它的重量。老天,这猫怎么重得像桶沙子,路易斯想。
  乍得帮着撑开袋子,路易斯把猫扔了进去,很高兴摆脱了那种令人不快的奇怪的重量。
  乍得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路易斯说:“我想先把它放在车库里,明天早上再去埋了它。”
  “埋到宠物公墓里去?”
  路易斯耸耸肩说道:“也许吧。”
  “你要告诉艾丽吗?”
  “我……我得考虑一段时间再说。”
  乍得沉默了一会,接着好像下定了决心似地说:“路易斯,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
  乍得转身走了,显然没考虑路易斯可能并不想在这寒冷的夜里多待一分钟。他决然地转身走了,动作灵活轻松,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真让人觉得奇怪。路易斯什么也没说出来,他觉得自己好像不是自己了,他看着乍得走开,自己站在这好像很满意似的。
  路易斯让风吹着自己的脸颊,听到门关上的声音,脚下装着丘吉尸体的垃圾袋子沙沙作响。
  满意。是的,他是很满意,自从搬到缅因州以来,路易斯第一次觉得无拘无束,像在家一样,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现在站在这冬季的寒风中他觉得有些不快,但又有种奇怪兴奋的感觉,这种感觉自孩提时代以来一直未再经历过了。
  好家伙,要发生点什么事了。他想,一定是些奇怪的事。
  他头向后仰望天空,看到寒冷冬季里的繁星在黑黢黢的天空中闪烁。
  他那么站着,站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虽然可能就是几分钟几秒钟,然后他看到乍得家的门廊里有点光亮出现了,光移到了门口,接着下了台阶。原来是乍得拿了个4节电池的大手电筒。他另一只手里拿着路易斯起初认为是个X形状的东西……后来,他看出来原来是一把镐和一只锹。
  乍得把锹递给路易斯,路易斯用空着的那只手接了过来说:“乍得,你到底要干什么呀?我们不能今晚上就去埋了它啊。”
  “不,我们能今晚就埋了它,而且我们现在就去。”乍得的脸又淹没在手电筒闪烁的光圈中。
  “乍得,天都黑了,而且也太晚了,还这么冷——”
  “来吧,·”乍得说,“让我们快去做吧。”
  路易斯摆了摆手,试图再劝乍得,但那些解释和找借口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那些话好像在呼啸的风声中和黑夜闪烁的星光下毫无意义。
  “我们可以等到明天能看清楚的时候——”
  “你女儿爱这猫吗?”
  “当然,但是——”
  乍得声音轻柔但充满了逻辑性似地说:“那你爱你女儿么?”
  “我当然爱她,她是我女——”
  “那就跟我来。”
  路易斯跟着乍得走了。
  那天晚上两个人向宠物公墓走去的路上,路易斯有两三次想跟乍得说话,但乍得都没回应他。路易斯只好放弃了。他的那种奇怪兴奋又自得的感觉依然存在。不知从什么地方升腾起的这种感觉。路易斯一手拿锹,一手拎着死猫,感到有点肌肉酸痛。刺骨的冷风吹麻了裸露的肌肤,到树林里风就小些了,在树林里他们几乎没见到什么雪。乍得拿着的手电筒发出的光在林中跳动着。路易斯觉得有种无法抗拒的像磁铁般有吸引力的神秘事将发生,也许是一种无人知的秘密。
  树影消失了,他们走到了一片开阔地里,又看到雪反射出的白光了。
  “在这歇一会儿。”乍得说。于是路易斯放下了手中拎着的袋子,他用胳膊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在这歇一会儿?但他们已经在宠物公墓了啊,路易斯在乍得晃动的手电筒发出的光中能看到那些墓碑。乍得坐在一层薄薄的雪上,两手抱着头。
  “乍得,你没事吧?”
  “我挺好的,只是需要喘口气。没事。”
  路易斯挨着他坐下来,做了五六次深呼吸,然后说:“你知道,乍得,我现在觉得挺好的,6年来从没有过这种感觉。我知道在要埋自己女儿的宠物猫时说这种话真是疯了。但事实如此,乍得,我觉得挺好的。”
  乍得也深深地吸了一两口气,然后说:“是的,我知道。有时人们有这种感觉。人们感觉好的时候并不选择时间的,地点有时也跟人的心情有关。但你可能不愿相信,瘾君子们在用海洛因时,他们觉得很舒服,但海洛因却在毒害他们,毒害他们的身体和思维。路易斯,这个地方就像海洛因一样,你永远也不要忘记。上帝啊,我真希望我做的是对的。我想我做得对,可我又不敢肯定。有时我脑子里糊里糊涂的,我想可能是我老了的缘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乍得。”
  “路易斯,这个地方有种魔力。不只是这里,而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乍得……”
  乍得站起身说:“走吧。”手电筒光照向了那个枯木堆。乍得向枯木堆走去。路易斯突然记起自己在梦游中的情景。在梦中帕斯科对他说过什么来着?
  “大夫,别过去,不管你觉得有多么必要。别过去,这个障碍是不能逾越的……”
  但是此刻,在今晚,那个梦或是那个警告——不管它是什么,仿佛已是几个月前几年前的事了。路易斯觉得很好,充满活力,超凡脱俗,好像已准备好了去对付任何充满了神奇的事物。他突然想,这可真像是一个梦。
  乍得转身面对着路易斯,他的大衣领子里仿佛空无一物,有一刻路易斯想象着是帕斯科本人站在他的面前。闪烁的光反射回来,仿佛皮大衣中是个龇牙咧嘴的颅骨骨架。路易斯的恐惧感又如冰冷的潮水般涌了上来,于是他说:“乍得,我们不能翻过那个枯木堆,没准我们都会摔断条腿,在试图回家的路上可能被冻死的。”
  乍得说:“你跟着我,只要跟着我,别向下看。别犹豫,别向下看。我知道怎么穿过这个枯木堆,但是必须迅速果断。”
  路易斯开始认为这可能是个梦,他只不过还没从上午的小睡中醒过来呢。他想:要是我是醒着的话,我才不会去爬过那枯木堆呢,就像我不会去跳伞或喝醉酒一样。但是我要去翻过它,我想我真的要去翻过那枯木堆。因此……我一定在做梦,不是吗?
  乍得稍稍向左移动了一下,避开了枯木堆的中间部分。手电筒的灯光亮闪闪地照在那乱七八糟堆着的(骨头)倒落的树和伐倒的圆木上。随着他们不断走近,电筒的光圈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亮。乍得根本没有停顿,也没打量一下他是否找对了位置就开始翻越枯木堆了。他没有用手攀登,没有弯腰爬越,像那些翻越满是沙石的山坡的攀登者那样,而是向上行进,像爬楼梯似的。他走路的样子非常自信,好像非常清楚自己的下一步该怎么走一样。
  路易斯紧随其后,照着乍得走的样子攀登着,他没有向下看或是找寻脚应该向什么地方踏。他有种奇怪而肯定的感觉,觉得枯木堆伤不到他,除非他自己想让自己受伤。那种自信就像认为只要带着圣·克利斯托夫大奖章就能安全驾驶的愚蠢的自信一样。
  但是这自信确实起作用了。没有树枝断裂,没有树洞陷了他们的脚,也没有裂开的树权刺破他们的鞋。路易斯穿的根本不适合爬山的平底便鞋也没使他踩在干枯的苔藓上滑倒。他既没前倾也没后仰,而寒冷的风在他们周围疯狂地呼啸着。
  有一刻路易斯看到乍得站在了枯木堆的顶上,接着开始向下走去,渐渐地看不到他的小腿了,接着是大腿,然后是屁股和腰都看不到了。灯光在枯木堆被风吹得呜呜作响的树枝上跳动。这枯木堆就是个障碍,是的,是个障碍,为什么装作不承认呢?它就是个障碍。
  路易斯自己也爬到了顶端,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右脚站在一棵斜倒成35度角的枯树上,左脚下踩着有些带弹性的东西——可能是些冷杉树的枯枝?他没低头向下看,而是把右手中沉甸甸的装着死猫的袋子跟左手中较轻的铁锹交换了一下。他抬脸向着风吹来的方向,感到风吹过自己,气流吹起了他的头发,寒风那么冰冷,那么干净持久。
  路易斯随便地几乎是漫步一样地开始向下走去。有一次一棵感觉像是人的手腕粗细的树枝在他脚下喀嚓一声断裂了,不过他根本也没担心,因为下陷的脚立刻又稳稳地踩在了一根大约4英寸的更粗大的树枝上。路易斯几乎没有打趔趄。他想现在自己可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军团指挥官们能不在乎周围飞来的子弹,而是在战壕上边慢走边喊着“提派累立”(地名——译者注)了。那真是疯了,但正是这疯狂使人振奋不已。
  路易斯直盯着乍得手电筒照出的光亮向下走着。乍得站在那,等着路易斯。接着路易斯踩到了地面上,心中的兴奋劲像煤油灯的余烬又燃亮一样烧了起来。他大声叫道:“我们翻过来了,我们成功了!”他放下锹,拍着乍得的肩膀。他回想起自己以前曾爬过一棵苹果树,爬到了最上面的树枝上,在风的摇摆下就像在大海中航行的船的桅杆。他这20年来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这使他觉得年轻而又充满了活力。他又叫道:“乍得,我们成功了!”
  乍得问:“你原以为我们爬不过来吗?”
  路易斯张开嘴巴刚要说——以为我们爬不过来?我们没被摔死就是万幸了!但他马上又闭上了嘴巴。他从没真正想过这个问题,从乍得走近枯木堆的那刻起他就没想过。而且他也不再担心回去时能否翻过枯木堆了。他说:“我想我没那么以为。”
  “那好吧,我们还得走一段路,3英里左右吧。”
  他们接着往前走,那条小路确实如路易斯原来所想的向前延伸着。有的地方看起来很宽,虽然灯光闪动看得不十分清楚,但几乎能让人感觉到那空地,仿佛树林都向后撤掉了。有一两次路易斯抬头看到星星在黑黢黢的树林尖上移动。有一次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前边的小路上大步慢跑过去,手电筒光照到了它那闪着绿光的眼睛,那光亮一闪而过。
  还有的地方小路几乎被灌木丛挡住了,灌木丛的树枝不断地挂住路易斯大衣的肩部。他不停地换手拎着装着死猫的袋子和铁锹,但肩膀的疼痛还是在持续。他走路的步伐逐渐有节奏,而自己也几乎被这节奏给催眠了似的。是的,这个地方有种魔力,他感觉到了。他想起高中时自己和女朋友以及其他几个人去野外玩,走到了离发电站不远的路上。刚到那不久,他的女朋友就说她想回家或去别的什么地方,因为她的牙齿全疼起来了。路易斯自己没走,待在发电站附近使他感到又紧张又清醒。现在他就有这种感觉,只是更剧烈了,而且也没什么令人不适的。这是——
  乍得突然停了下来,他们到了一个长长的斜坡底部,路易斯没留神撞上了乍得。
  乍得转过身来镇定地对路易斯说:“我们就快到了我们想去的地方,不过后面这一小段路有点像过枯木堆。你走的时候要稳要轻松,要跟住我,别向下看,你觉得我们是在下山吗?”
  “是啊。”
  “这是那些米克迈克人过去叫做小神沼泽区的地方的边缘。那些来进行皮货交易的商人们叫它是死亡沼泽区。他们大多进来一次能走出去的话就再也不来了。”
  “里面有流沙地吗?”
  “噢,是啊,有许多流沙地呢!有好几条因冰山移动而带来的石英沙沉积而成的流沙道。我们叫它硅沙,不过可能有一个术语来称呼这种沙子的。”
  乍得看着路易斯,有一刻路易斯认为自己看到老人眼光一亮,有种不那么令人愉快的神色闪过。
  接着乍得晃动了一下手电筒,他的那种神色也随之消失了。
  “路易斯,在这条道上有许多有趣的东西。气氛更沉闷……或者说更刺激。”
  路易斯吓了一跳。
  乍得问:“怎么了?”
  路易斯边想着梦游那晚在路尽头的情景边说:“没什么。”
  “你可能会看到圣·艾尔默火光——海员们叫它是符光。它会呈现出各种怪形状,不过没事。要是你看到这些怪形状,觉得心烦意乱的话,就向别处看。你还可能听到一些像人发出的声音,不过它们只是阿比鸟向南方迁移时发出的声音。人们叫它们传声鸟,很有意思。”
  路易斯怀疑地问:“阿比鸟?在这个时节?”
  “噢,是啊。”乍得声音极模糊平淡,难以辨认。有一刻路易斯极希望能再见到老人的脸。那脸看上去——
  “乍得,我们要去哪儿啊?我们在这偏僻的地方到底要做什么呢?”
  乍得回转身说:“到了那儿我会告诉你的,小心脚下的草丛。”
  他们又开始继续前行,从沼泽中的一块高地走到另一块高地上。路易斯没尝试着寻找这些高地,他的脚好像不需自己费力气就可以自动找到高地似的。他只滑了一次,左脚踩破了一块冰,落到了冰冷的水里。他飞快地拔出脚,继续跟着乍得手里摇曳的灯光向前走去。那灯光在树林中闪动,使他回忆起孩童时代读过的海盗故事。那些邪恶的人趁风高夜黑之时去埋金币,当然有一个同伙胸口会挨一枪,倒在埋着金币箱子的坑里。因为海盗们相信——或者写这些耸人听闻的小说的作者想郑重其事地证明,海盗们死去的同伙的幽灵会守护着这些财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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