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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物公墓

_2 斯蒂芬·金(美)
  “对我来说可不是还早呢。”艾丽声音颤抖地说,“根本就不是还早呢。”
  路易斯不再假装安装模型了,他向女儿做手势让她过来。艾丽坐在他的膝上,神情忧郁,路易斯为女儿的漂亮感到震惊。艾丽皮肤有点黑,像地中海地区的人一样。和路易斯一起在芝加哥工作过的托尼医生过去叫女儿是印度公主呢。
  “宝贝,”路易斯说,“要是让我来决定,我就让丘吉活到一百岁。可是我不能决定啊。”
  “那谁决定呢?”女儿问,接着带着无尽的蔑视说,“我想,是上帝吧。”
  路易斯强忍着没大笑出来。这个问题太严肃了。
  “也许是上帝,也许是别的什么人。”他说,“时光流逝——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宝贝,什么事都没有保证。”
  突然艾丽泪流满面,愤怒地大叫起来:“我不要让丘吉像那些死了的宠物一样!我不要丘吉死!它是我的小猫!它又不是上帝的猫!让上帝自己的猫死去吧!让那些他想要的猫去死吧!把那些猫全弄死!丘吉是我的!”
  有脚步声从厨房传过来,是瑞琪儿跑来惊讶地向书房里看。艾丽正靠在爸爸的胸前抽泣。恐怖的感觉被发泄了出来,艾丽好些了。
  路易斯一边摇晃着艾丽,一边说:“艾丽,艾丽,丘吉没死,它就在那儿呢,在睡觉呢。”
  “可它会死的,”艾丽边哭边说,“它可能随时都会死的。”
  路易斯边摇晃着艾丽,边想:也许艾丽哭是因为死亡的残忍、不可预见和不可阻挡的缘故吧。对干一个小女孩来说,要是别的动物都已死了、埋了的话,那丘吉也可能随时都会死、会被埋了的;而丘吉会死的话,那她的妈妈、爸爸和小弟弟,甚至她自己都会死的。死亡是个模糊的概念,但是宠物公墓却是实实在在的。在那些纵横交错的墓碑中,即便是孩子也会觉察到死亡的事实。路易斯这时仍可撒谎,就像他刚才说猫的寿命长一样。但谎言会让孩子们记上一辈子,也许以后他们会把这些谎言归罪于父母。他自己的妈妈就曾无恶意地骗他说,小孩子是妈妈们在带着露珠的草地里拣的,当妈妈们想要小孩时,她们就去草地里找。路易斯为这事一直没原谅妈妈的撒谎,也没原谅自己,因为自己竟相信了这种说法。
  “宝贝,死亡总是有的,”路易斯说,“死是生活的一部分。”
  艾丽哭着说:“是糟糕的一部分,真是糟糕的一部分。”
  路易斯没再说什么,女儿抽泣着。他抱着艾丽,听着星期日教堂的钟声,穿过九月的田地飘过来。女儿的眼泪终究会停止的。让她了解死亡是必要的一步,以后她就会平静地对待了。不知不觉中艾丽停止了哭泣,像丘吉一样睡着了。
  路易斯把女儿放到床上,下楼来到厨房。妻子正在打蛋糕。他对妻子说了艾丽上午的奇怪表现,觉得这不太像艾丽平时的样?。
  “是不像。”瑞琪儿边把碗放在橱柜上边说,“我想她可能昨晚一直没怎么睡。我听到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丘吉一直叫着要出去,直到3点左右呢。只有艾丽烦躁不安时,丘吉才这么做。”
  “她为什么——”
  “噢,你当然知道为什么!”瑞琪儿生气地说,“那个该死的宠物公墓就是为什么!路易斯,那宠物公墓真的使女儿很沮丧。这是她第一次见墓地,甭管是什么墓地,这使她很不安。我想我不会给你的朋友克兰道尔写什么感谢信的,就为了这次去墓地。”
  路易斯想,好嘛,他一下子是我的朋友了。他有点迷惑又有点苦恼,说:“瑞琪儿——”
  “我可不想再让女儿去那儿了。”
  “瑞琪儿,乍得说的关于那条小路的事都是真的。”
  “那不是条小路,你知道的。”她又拿起碗,更用力地搅拌起来。“那是个该死的地方。那是个危险的地方。孩子们去那儿照看坟墓,清理道路……那是一种病态。不管这个城镇的孩子们有什么样病态的东西,我可不想让艾丽也感染上。”
  路易斯不知所措地看着妻子,说:“亲爱的,那只不过是个宠物公墓罢了。”
  瑞琪儿用打蛋糕的勺一指路易斯的书房,说:“刚才她在那儿哭的时候,你以为对她来说只是个宠物公墓的事吗?不,路易斯,这将会在她心中留下一个疤痕,她以后再也不能去那儿了。那不是条小路,而是个丑陋的地方。你瞧,她现在已在想着丘吉快死了。”
  有一刻,路易斯有种感觉,好像他仍在跟艾丽讲话,她只不过穿着妈妈刻板的衣服,带着清楚的、聪明的瑞琪儿的面具而已。甚至表情也一样——表面固执忧郁,内心却易受伤害。
  路易斯搜寻着字眼,因为这个问题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它不仅意味着神秘或是使人产生孤独感,还体现出瑞琪儿忽略了一种充斥了满世界的东西,这种东西谁都能注意到,除非人们有意视而不见。他说:“瑞琪儿,丘吉肯定是要死的。”
  瑞琪儿生气地瞪着他,像对一个智力低下的孩子似的字斟句酌地说:“不是那么回事,丘吉今天不会死,明天也不会。”
  “我是想告诉女儿——”
  “丘吉后天也不会死,也许好多年后也不——”
  “亲爱的,我们可没把握——”
  “我们当然有把握!”瑞琪儿大叫起来,“我们好好照看它,它就不会死,这儿没人会死的。还有,你为什么要领着那么小的孩子去墓地,让她伤心沮丧,她还没法理解这些呢!”
  “瑞琪儿,你听我说。”
  但瑞琪儿根本没心思听,她仍在发火:“遇到死亡的事,不管是宠物也好,朋友也好,亲戚也好,已经够糟的了,难道还要把它变成一个……一个该死的宠物公墓,像旅游景点似地去吸引人不成嘛……”瑞琪儿说着,已泪流满面。
  “瑞琪儿,”路易斯边说边伸手想搂住妻子安慰她,但妻子生硬地把他的手推开了,说:“没什么,你别介意我刚说过的话。”
  路易斯叹了口气,说:“我觉得我好像掉到了无底洞似的。”
  他想让妻子笑笑,然而瑞琪儿仍是瞪着他。路易斯意识到妻子发怒了,不只是生气,而是绝对地发怒了。路易斯突然无意识地问:“瑞琪儿,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噢,天啊!你可真聪明。”瑞琪儿轻蔑地说,她转过身去,但路易斯还是看到了她眼里有种受到伤害的神色。瑞琪儿接着说:“路易斯,你可真聪明,你一点都没变啊。一有点什么差错,就责怪我,是不?就想着又是瑞琪儿在发神经了。”
  “这不公平。”
  “是吗?”瑞琪儿拿起碗,砰的一声重重地放在炉边的台子上,咬紧嘴唇,开始往一个蛋糕盘里抹油。
  路易斯耐心地说:“瑞琪儿,让孩子了解些关于死亡的事没什么错。事实上,我觉得倒是必要的。艾丽对此事的反应——她的哭泣——我认为是正常的。它——”
  “噢,你认为是正常的,”瑞琪儿又激动起来,“你让个孩子痛哭流涕,而那只猫还活生生地毫发无损呢,你却对女儿说什么小猫的死,你觉得听起来很正常——”
  “闭嘴,”路易斯说,“你怎么不讲道理呢?”
  “我再也不想谈论这种话题了。”
  “是的,但我们还会谈到的。”路易斯自己现在也有些生气了,“你可以朝我出气,那我呢?”
  “反正再也不许女儿去那儿了,而且就我来说,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艾丽从去年就知道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了,”路易斯谨慎地说,“你还记得吗?我们给她买了本书,跟她讲过。我们那时都认为应该让孩子们了解他们是打哪儿来的。”
  “那件事扯不到——”
  “不,两件事有关系。”路易斯粗暴地说,“在书房跟女儿说起丘吉时,我就想起我妈妈对我讲的关于女人从哪儿得到孩子的故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谎言。我想孩子永远也不会忘掉父母对他们说过的谎言的。”
  “孩子们是从哪儿来的和那个该死的宠物公墓毫无关系!”瑞琪儿冲着路易斯大叫道。她的眼睛在说,路易斯,你要愿意的话,这些话你可以白天黑夜地说,直到你痛苦得不想说为止,但我可永远不会接受你的观点。
  不过路易斯还想说服妻子。“艾丽知道了关于出生的事,林子中的那个地方只不过使她想了解些关于死亡的事,这很自然。事实上,我认为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
  “请别说了!”瑞琪儿突然尖叫起来——真的尖叫声——这使路易斯吓了一跳,他往后一退,胳膊肘碰到台子上的一袋面粉,袋子掉在地板上,口开了,白面像云一样喷洒一地。
  “噢,该死!”路易斯不快地说。
  楼上房间里传来盖基的哭声。
  “真不错啊,你把楼上的孩子都弄醒了。”瑞琪儿边哭边说,“谢谢你,多么轻松宁静的星期六的早上啊。”
  瑞琪儿想从他身边走过去,路易斯伸手拉住她,说:“我问你一件事,因为对于生物来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作为医生,我知道这点。要是艾丽的猫得了血癌,猫很容易得的,或是在路上被车压了,你愿意给她解释发生了什么吗?瑞琪儿,你愿意吗?”
  “让我走,让我走,盖基会从儿童床上掉下来的。”瑞琪儿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了。她的声音里满是愤怒,但眼中的伤痛和恐惧更多,她的表情仿佛在说,路易斯,我不想谈论此事,你别想强迫我。
  路易斯接着说:“你应该跟她解释,你可以告诉她我们不谈论死亡,体面的人不谈论死亡的,他们只是埋葬死去的——但不说埋过,你会让她产生一种变态心理。”
  “我恨你!”瑞琪儿边抽泣着说,边从路易斯手中挣脱出去。
  这时,当然,路易斯觉得对不起妻子了,但为时已晚。
  “瑞琪儿——”
  妻子粗暴地推开他,哭得更厉害了。“少管我,你做得太过分了一”她走到厨房门口时,转身泪流满面地对路易斯说,“路易斯,我希望以后别在艾丽面前谈论死亡的事了,我是认真的。关于死亡,没什么是自然的,没有。你是医生,更应该知道这一点。”
  瑞琪儿说完,转身走了。路易斯一个人待在厨房里,耳边仍在回响着他们的争吵声。最后他终于意识到去拿笤帚扫干净地上的面粉。他一边扫着,一边想着夫妻两人在这个问题上的争端。作为医生,他认为死是世上万物必将遇到的事,即便是海龟和大红杉树也一样面临死亡。而妻子对这个话题这么反感。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大声说:“是赛尔达的死,老天啊,她的死一定对瑞琪儿产生了极坏的影响。”问题是他该怎么办,就让这事不了了之呢,还是应该做点什么帮助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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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路易斯和乍得、诺尔玛坐在乍得家的门廊里喝冰镇的茶,一边想着妻子一天里对他的冷淡态度,真可说是冷若冰霜了。明天自己要到学校值一天的班,学生们这两天都返校了,安置得也差不多了。“我希望艾丽能很容易地理解这件事。”乍得说。路易斯还在想,晚上回去时恐怕瑞琪儿已上床睡觉了,盖基会睡在她的旁边,因为他们怕儿子会从儿童床上掉下来。“我说我希望——”乍得重复说。
  “对不起,”路易斯回答,“我有点走神了。是的,艾丽有些心情沮丧。你怎么猜到的?”
  乍得轻轻地握住妻子的手,对她笑着说:“像我说的,我们看到孩子们来来去去的,当然了解他们了,是吗,亲爱的?”
  “是啊,”诺尔玛说,“大群大群的孩子们,我们很爱孩子们。”
  乍得说:“有时宠物公墓是他们真正第一次面对死亡的地方。孩子们在电视上看到过人死去,但他们知道那是装出来的,就像他们在星期六下午看到的那些老西部片一样。在电视和电影里,人们捂住肚子或胸膛倒下就是死了。但山上的宠物公墓会让孩子们觉得比电影、电视里的死更真实,你不这样想吗?”
  路易斯边点头边想:你为什么不把这些话跟我妻子讲讲呢?
  “有些孩子根本不会受到什么影响,至少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不过我想他们中大多数人会像搜集了别的东西后,装在口袋里,回家再细细体味一样,再想起宠物公墓和死亡的事。但是,他们中大部分人没事。可是,也有些……诺尔玛,你还记得那个叫郝勒维的小男孩吗?”诺尔玛手里端着盛有冰块的茶杯,点着头说:“记得,那个男孩总做些噩梦,都是有关死尸从坟墓里出来什么的。后来他的小狗死了——人们都说是吃了毒药死的,是吗,乍得?”
  “是的,人们大多认为它是吃了毒药死的。那是1925年,那时郝勒维可能才10岁。他后来成了州参议员。再后来竞选过国家参议员,不过失败了。那时大概是在朝鲜战争之前。”
  诺尔玛回忆说:“他和朋友们给狗举行了个葬礼。那是只杂种狗,不过孩子很爱它。我记得孩子的父母有点反对,因为那些噩梦什么的,不过葬礼进行得挺好。有两个大点儿的孩子为狗做了个棺材,是不,乍得?”
  乍得喝了口冰茶,点头说:“是迪恩和达纳尔·豪尔,他们和比利……还有一个我记不起他的名了,好像是鲍维家的一个孩子,他们是好朋友。诺尔玛,你还记得住在离米得尔公路很近的那栋老布劳柴特房子里的鲍维一家吗?”
  “当然记得!”诺尔玛兴奋地说,好像事情发生在昨天一样。“是鲍维家的一个孩子,叫阿兰或是波特——”
  “也可能是肯道尔,”乍得赞同地说,“不管怎样,我记得他们还为谁抬棺材吵了一架。那只狗不太大,所以只要两人就行了。豪尔家的两个孩子说应该让他们抬,因为是他们做的棺材,还因为他们是双胞胎——也是一对,你知道。比利说他们不了解宝瑟——就是那只狗,因此他们不能做抬棺材的人。他的观点是:只有亲密的朋友才能抬,而不是什么木匠。”
  乍得和诺尔玛都大笑起来,路易斯也咧嘴笑了。
  “他们正要打出个结果时,比利的妹妹曼蒂拿出一本大英百科全书,是第四卷。路易斯,曼蒂的爸爸——史蒂芬,那时是这个地区惟一的医生,也只有他们家能买得起一套百科全书。”
  “他们也是第一家有电灯的。”诺尔玛插嘴说。
  “无论怎样,”乍得接着说,“8岁的曼蒂拿着那本大书,匆忙地跑了来。比利和鲍维家的那个孩子——我想是肯道尔,他后来在1942年初作为战斗机飞行员操练时在喷撒克拉坠机烧死了——两个孩子正要取代豪尔家的那对双胞胎去抬那个被药死了的杂种狗上墓地呢。”
  路易斯开始咯咯地笑起来,不久就大笑起来。他能感觉到自己跟瑞琪儿吵完架后的一天的紧张开始松弛下来了。
  乍得接着说:“于是曼蒂说道,‘等等,等等,看看这书上面!’于是孩子们全停下来,看着她。他妈的要是她——”
  “乍得!”诺尔玛警告他说。
  “对不起,亲爱的,你知道,我一讲起故事来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想你也是。”诺尔玛说。
  “曼蒂拿着那本百科全书,翻到葬礼那一页,书上是维多利亚女王的送葬仪式,她的棺材两边有无数的人,有的流着大汗抬着棺椁,有的穿着丧服跟在两边。曼蒂就说:‘说到丧礼仪式,想要有多少人就可以有多少人。书上这么说的!’”
  路易斯问:“问题解决了?”
  “可不是。最后他们就像书中画的那样,有20个左右的孩子参加了进来,只是没穿丧服罢了。曼蒂主持了仪式,这孩子还真行。她让孩子们站成一排,给每个人发了一支野花,或是蒲公英,或是雏菊。老天,我一直在想,曼蒂从没去竞选国会议员,真是这个国家的一大损失,要是她去竟选的话我肯定她会赢的。”乍得大笑着,摇摇头接着说:“不管怎么说,比利打那儿以后就再没做过关于宠物公墓的噩梦。他对狗的死很悲痛,不过悲痛过后,一切就又好了。我想,这也是我们所有的人该做的。”
  路易斯又想起了瑞琪儿白天近乎歇斯底里的发作。
  “你的艾丽会克服这种恐惧感的。”诺尔玛挪了挪身子,说,“路易斯,你一定在想我们这儿的人总是在谈论死亡。乍得和我都在变老,不过我希望我俩都还没到该死的时候——”
  路易斯赶快说:“没有,当然没有,别说傻话了。”
  “但是跟熟人承认这一点也没什么。看来,现在没人愿意谈论这事或是想这事,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童电视上不播放这方面的事,人们怕会伤害了孩子们,伤害他们的心灵,人们只是想赶快盖上棺材,这样他们就不必看着尸首做告别了。就好像人们想要忘掉死亡似的。”
  “而同时在有线电视上人们又能看到各种各样的死亡故事。”乍得清了清嗓子,看着诺尔玛说,“这一代一代的有多少奇怪的事让人摸不透啊,你说呢?”
  路易斯说:“是啊,我也这么想呢。”
  乍得听起来好像带些歉意地说:“噢,我们可是两代人,我和诺尔玛都是离死不远的人了,大战之后我们经历过流感的大流行,看到过很多母亲和孩子同时死去,孩子们死于感染和发烧,那时好像医生在挥舞着魔棒让人死似的。当我和诺尔玛还年轻的时候,要是谁得了癌症,那就意味着接到了死亡通知。在20年代根本没有什么放射治疗!那两次大战,谋杀,自杀……”乍得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们了解死亡,就像了解朋友和敌人一样。我弟弟派特1912年死于急性阑尾炎,那时塔夫特是总统。我弟弟才14岁,他棒球打得比镇里的任何一个孩子打得都远。那时,人们不需要去大学学习有关死亡的学科。那时它说来就来,有时你正吃饭呢,它也可能出现。有时你他妈的都能感觉到它。”这次诺尔鸡没纠正他的粗话,而是点了点头。
  路易斯站起来,伸了伸腰,说:“我得走了,祝你们明天好运。”
  乍得也站了起来,说:“是啊,明天你的工作就像旋转木马似地开始了,不是吗?”路易斯看到诺尔玛也试图站起来,就伸手拉了她一把。她面带痛苦地站了起来。
  路易斯问她:“今晚不太舒服,是吗?”
  诺尔玛答道:“还不大糟。”
  “你上床睡觉时用热水敷一敷。”
  诺尔玛说:“我会的,我经常这么做。路易斯,别为艾丽担心。她这个秋天会忙着结交新朋友,忘了那墓地的。也许有一天他们还会一起爬上山去,拔草、种花和重新描描那些墓碑上的字呢。有时孩子们就这么做。艾丽会觉得好些,她会慢慢习惯接受这些的。”
  要是我妻子她就不会这么讲,路易斯心里说。
  乍得说:“你明晚要是有空就过来,给我讲讲学校里怎么样。我们打牌计分来比喝酒,我准能喝过你。”
  路易斯说:“好,也许我会赢你双倍,你先喝醉了呢。”
  乍得由衷地说:“大夫,你赢我不可能。我打牌输给你的那天就是我会让像你这样一个江湖郎中给我治病的那天。”
  乍得和诺尔玛都大笑起来,路易斯在他们的笑声中离开了,穿过公路,回家了。
  瑞琪儿带着儿子已经睡了,她蜷着身子,带着一种防御的姿态躺在自己的那一半床上。路易斯想,妻子的怒火会过去的,他们结婚后也有过争吵和冷战,但这次最严重。他觉得又伤心又气愤又不幸。想和妻子和好,又不知道怎么办。他担心有一天自己不是在读朋友写来的告知朋友离婚的消息,而是别人在读自己写的或登在报纸上的与妻子分手的启事。路易斯悄悄地脱掉衣服,把闹钟上到早上6点,然后冲了个澡,刮了刮胡子,收拾完后上了床,但怎么也睡不着。他一边听着妻子和儿子交替的呼吸声,一边脑子里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好像有种东西在谴责他。他仿佛又看到艾丽怒气冲冲地叫着,我不要丘吉死……它不是上帝的猫!让上帝带走他自己的猫吧!仿佛也看到瑞琪儿怒气冲冲地说,你作为医生应该知道……他仿佛又听到诺尔玛说,就好像人们要忘记死亡似的……接着是乍得那极肯定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年代:有时你正吃饭呢,它也可能出现。有时你他妈的都能感觉到它。
  乍得的声音和路易斯妈妈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路易斯的妈妈在他4岁时撒谎说孩子是草地里拣来的,没有跟他讲关于性的问题。但在他12岁时给他讲了关于死亡的真情,那时路易斯的表妹露西在一场愚蠢的车祸中丧生。一个孩子弄到了露西爸爸的车钥匙,决定开车带着露西兜风,可是车子开动后,他不知道怎样让车停下来。那个孩子只受了点轻伤,而露西爸爸的车全完了,表妹露西也被撞死在车里。妈妈告诉路易斯表妹死了的消息时,他怎么也反应不过来。她不可能死,你说什么,她死了?你在说什么呢?然后,他好像突然回想起来似的:那由谁来埋葬她呢?因为虽然露西的爸爸——路易斯的舅舅自己就是殡仪员,但是,路易斯不能想象卡尔舅舅还可能做这事。路易斯困惑不解,悲痛害怕,他那时觉得这是最重要的问题,就像谁给镇里的理发师理发一样。路易斯记得他妈妈回答说:我想是冬尼来埋葬露西。他是你舅舅最好的朋友和同事。噢,可爱的小露西啊……我真想不出她受的痛苦……和我一起祈祷吧,路易斯,好吗?和我一起为露西祈祷吧,我需要你帮我……路易斯还记得妈妈说这些话时,眼圈红红的,看起来疲惫不堪,像生了病似的。于是他们在厨房里跪了下来,一起为露西祈祷。一边祈祷,路易斯一边想,要是妈妈为露西的灵魂祈祷,那也就意味着露西的身体已经离开了人世。干是在他闭上的眼睛前面仿佛出现了露西,她那腐烂了的眼球挂在脸颊,红头发上长满了蓝绿色的霉斑,她是来参加路易斯13岁的生日晚会的。露西的形象让他感到恶心、恐怖但又有一种命中注定的爱。他痛苦地大叫道:“她不可能死!妈妈,她不可能死——我爱她!”而妈妈的声音平淡又像充满了冬日墓地气氛似地回答说:“她死了,亲爱的。对不起,但她是死了。露西已经死了。”路易斯一边怕得直发抖,一边在想:死亡就是死亡——你还需要什么解释呢?
  突然,路易斯意识到自己忘了做一件事,这就是他为什么在开始新工作的头一天晚上老想些悲伤的事而睡不着的原因。
  他起床向楼梯走去,突然又绕道到女儿的房间,看到她正安静地睡着,张着嘴巴,穿着已经小了的蓝色儿童睡衣。路易斯想:老天,艾丽,你长得可真快啊。小猫躺在女儿的脚边,也睡着了。路易斯下了楼,走到电话旁,墙上有一个记事本,上面记满了各种各样的信息、备忘录和要付的账单。最上面是瑞琪儿整齐的笔迹:尽可能推迟做的事。路易斯取下电话簿,查了一个号码,记在了一张纸上,在号码下他写道:为丘吉预约兽医乔兰德,若他不为动物做阉割,请他推荐别的兽医。他看了看便条,想着到该给小猫阉割的时候了,他可不想让它在公路上乱跑,万一被压死了呢?不过他心里还升腾起另一种感觉,阉割了小猫就会使它变成一只胖懒猫,只知道在暖气旁睡大觉,等着别人来喂它。路易斯并不想让猫变成这样子,他喜欢丘吉原来的形象,瘦长灵活,善于捕食。但是外边15号公路上的一辆隆隆驶过的大车又坚定了他要把小猫阉割的信心,他把备忘录挂在墙上,上床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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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艾丽看到了记事本上的那条新的备忘录,就问路易斯是什么意思。
  路易斯说:“就是丘吉要做个小手术,可能它得在兽医的诊所里待上一晚上。等它再回来后,它就会愿意待在我们家的院子里,不再那么喜欢乱跑了。”“也不愿意去公路上跑了吧?”艾丽问。“对。”路易斯说,心里想:女儿虽然只有5岁,但她一点都不迟钝。“呀!太棒了!”艾丽说。后来他们再没提起这事。路易斯对女儿轻松地接受了这种安排有点惊讶,他本来以为要让丘吉离家一夜会使女儿大发雷霆,大吵一顿呢。后来他意识到女儿自从去过宠物公墓后也许确实像妻子说的那样,为丘吉一定担了不少心。
  瑞琪儿正在给儿子喂鸡蛋,听到父女俩的对话后,感激而又赞许地看了路易斯一眼。路易斯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妻子的神态告诉他他们之间的冷战已经过去了,两人已经言归于好。路易斯真希望是永远地和好了。
  后来,学校的大黄巴士接走艾丽后,瑞琪儿走到路易斯跟前,抱住他温柔地吻了吻他并说:“路易斯,你那么做真好。原谅我,我昨天像个巫婆似的。”路易斯回吻了一下妻子,不过觉得有点不舒服。因为他想起来妻子的那句“原谅我,我像个巫婆似的”,虽然不是老套话了,不过通常瑞琪儿发过火后,就会这么说。路易斯已经听过好几次了。
  这时,盖基蹒跚地走到门前,透过门上最低的一扇玻璃,看着空荡荡的公路,一边漫不经心地拽着垂下来的尿布,一边说:“汽车,艾丽——汽车。”
  路易斯说:“儿子长得真快啊。”
  瑞琪儿点点头说:“可不是,长得太快了,我都快弄不了他了。”“等他长到不带尿布的时候,他就不会再长得那么快了。”
  瑞琪儿大笑起来,现在两个人完全和好如初了。妻子往后退了一步,给路易斯稍稍整了整领带,然后上下打量着丈夫。
  路易斯问:“我这样合格吗?”
  “你看上去很不错。”
  “是吧,我知道。不过,我看起来像是个心脏外科医生吗?一个一年能挣20万美元的人?”
  “不像,还是老路易斯。”瑞琪儿咯咯地笑着说,“像个跳摇摆舞的动物。”
  路易斯看了一眼表,说:“跳摇摆舞的动物得穿上他的布吉鞋走了。”
  瑞琪儿问:“你紧张吗?”
  “是啊,有点儿。”
  “别紧张。你想,一年6万7千美元,不过是给伤着的学生缠缠绷带,给得了流感的学生或喝醉了的学生开开药方,给女孩子们些药片——”“别忘了还有灭虱软膏。”路易斯笑着说。他想起护士长查尔顿小姐曾经讥讽地笑着说过:“这个地区的校外公寓很脏的。”这就是为什么他第一次来学校时发现校医院有大量的奎尔灭虱药膏的原因了。
  “祝你今天好运。”瑞琪儿边说边又亲了路易斯一下,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不过等她离开路易斯后,又变得有些严厉和喜欢嘲讽了。“看在老天的份上,你一定要记住你是个医院管理人,不是什么住院实习生或是才行医两年的住院医生!”
  “是,大夫。”路易斯谦早地说,两个人又都大笑起来。有一刻路易斯想问妻子:亲爱的,使你不安的是不是赛尔达?是不是她使你怕得毛骨悚然?是不是她使你情绪低落?她是怎么死的?但路易斯没问,现在不能问。作为医生他知道很多事,虽然死和生一样,都是很自然的事,但是不去揭开快要愈合的伤疤同样也很重要。因此,路易斯没有问妻子这些问题,而是又吻了她一下,走了。
  这是个好开端,也是一个好天气。晚夏的天空湛蓝无云,温度在宜人的72华氏度,一边开车,路易斯一边暗想自己还没看到过这么漂亮的树木景色呢,不过他可以等以后再看。他驱车驶向学校,想着瑞琪儿今天上午会给兽医打电话预约,然后他们让医生把小猫阉割了,再以后什么宠物公墓啊、死亡的恐惧啊全会被大家抛在脑后。在这么美好的九月的早晨根本不必去想什么死亡。路易斯想着,打开了收音机,调到拉蒙兹唱的《跳着摇摆去海滩》,然后放大音量,跟着一起唱起来,虽然唱得不太好,但精力充沛,满怀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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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路易斯开着车转弯驶进校园时第一个注意到的是交通的拥挤不堪。小汽车挤在一起,自行车拥在一块,还有许多跑步的人。他不得不快速刹车以免撞上两个从达恩大厅方向跑过来的人。路易斯刹得太急,安全带紧勒了他的肩膀一下。他按了按喇叭。路易斯一直对这些在路上跑步的人感到很生气,骑自行车的人也让人烦,这些人一到了路上就没了责任心似的,反正他们是在锻炼嘛。有一个人头也没回向路易斯做了个手势,路易斯叹了口气,继续开车了。
  接着路易斯又注意到校医院的救护车从停车场开了出去。这使路易斯感到有些不快和吃惊。校医院的装备几乎可以诊治各种需短期治疗的疾病或情况,有三个设备齐全的检查治疗室,两个住院病房,每个病房里有15张病床。但没有手术室或类似手术室的地方。万一有重病或严重情况,就得用救护车把伤员或重病人送到东缅因州医疗中心去。路易斯第一次来学校,助理医师史蒂夫领他参观学校医疗设施时,曾给他看过两年来令人骄傲的使用救护车的记录,只有38次……要是考虑一下这个校区里就有一万多学生,而全校学生几乎有近二万,这个记录还是不错的。
  而现在路易斯到了学校,就在他真正开始工作的第一天,学校的救护车开出去了。这意味着什么呢?路易斯把车停在停车场里一个新写的克利德医生停车处的牌子下,然后匆匆走进医院。他先找到了查尔顿小姐,她已经快50岁了,头发已经发灰,但动作温柔灵活。她正给一个穿着牛仔裤的女孩量体温。路易斯发现女孩不久前被太阳灼晒过,皮肤正在脱落呢。
  “早上好,查尔顿。”路易斯说,“救护车去哪儿啦?”
  “噢,我们这儿发生了一场车祸,没事。”查尔顿边把温度计从学生嘴里拿出来,边说,“史蒂夫今天早上7点来时,看到一辆车的前轮和发动机下一团糟,汽车冷却器掉了,人们把它拉走了。”“好吧。”路易斯有点放松了,至少不用出诊,这是他最怕的。“那救护车什么时候能回来?”查尔顿大笑着说:“你不知道我们学校的合用汽车会吧,这车怎么也要到12月15日左右浑身披着圣诞彩带回来了。”查尔顿扫了学生一眼说:“你有点发烧,比正常体温高半度,吃两片阿司匹林,别去酒吧和出去瞎逛就行了。”
  女孩下了检查台,很快地打量了路易斯一眼,走了出去。
  查尔顿边用力甩着温度计边语气尖刻地说:“这就是我们新学期里的第一位病人。”
  “你好像对她不高兴啊。”
  “我知道这种病人,噢,我们还有别的类型的病人——那些想带着骨伤和肌腔炎和别的什么病上场比赛的运动员,他们只是不想坐板凳,甚至不管以后会对他们的生涯带来多大的危险。还有刚才的那种有点发烧的小姐——”查尔顿头向窗户那边一偏示意,路易斯看到刚才在诊治室里的那个女孩正向宿舍区走去。在诊室里女孩给人一种身体不舒服的感觉,而现在她正扭动屁股,轻快地走着,引人注目。
  查尔顿把温度计插进消毒盒里说:“你会经常看到这些校园疑难病的。今年我们得给她看好几次病呢,尤其是在各种初试之前,她会来得更勤。而期末考试前她会说她肯定得了单耳炎或是肺炎,支气管炎是最后一招。这样她可以逃掉四五个考试——这些考试的老师都是诡计多端的,这是那些学生的说法。然后她就可以参加比较容易的补考了。学生们要是知道考试采取客观题型而不是写论文的话,他们的病通常会更严重。”
  “老天,我们今天早上可够愤世嫉俗的了。”路易斯说。事实上,他有点始料不及。
  查尔顿向他使了个眼色说:“我根本不把这放在心上,医生,你也应该不必介意。”路易斯咧嘴笑了,问:“史蒂夫在哪儿呢?”“在你的办公室里从蓝十字会寄来的一大堆没用的废纸堆里分信。回复信件呢。”
  路易斯走向办公室,虽然查尔顿那愤世嫉俗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些轻装上阵的感觉了。
  后来,当路易斯敢于回忆的时候,他回想起来那天的噩梦是真正始于上午10点左右,人们把那个将要死了的孩子——维克多·帕斯科抬进医务室的时候。在那之前,一切都很宁静。路易斯上班后半个小时即9点时,来了两个值9点到下午3点班的自愿女护士。路易斯给了她们每人一个面包围和一杯咖啡,跟她们谈了大约15分钟,告诉她们哪些工作是该做的,哪些不该做。然后查尔顿进来把她们带走了,路易斯听到她在办公室外问:“你俩对大便和呕吐物不过敏吧?在这儿你们会看到很多这些东西的。”
  “噢,老天!”路易斯低声说,边用手遮住了眼睛,不过他又笑了。查尔顿这样尖刻的老小孩的话不足为信的。
  路易斯开始填写蓝十字会寄来的各种长长的表格,上面全是详细的医药和医疗器械名称,路易斯想起史蒂夫说的:每年都是这些东西。路易斯,你为什么不写上全套心脏移植设备,约值800万美金呢?那可会让他们大吃一惊的!路易斯正全神贯注地想着,微微觉得一杯咖啡下肚挺舒服的。突然史蒂夫的尖叫声从门厅的候诊室方向传了过来:“路易斯!喂,路易斯!快来!这儿一团糟啊!”
  史蒂夫那近乎惊慌失措的声音使路易斯直挺挺地从椅子中站起来,迅速跑了出去。接着他听到一声又尖又细的叫声,然后是一声刺耳的关门声,接着听到查尔顿说:“别叫了,要不就出去!别叫了!”路易斯冲进候诊室,第一印像就是血,到处都是血。一个护士正在抽泣,另一个面色苍白,正把握成拳头的手放在嘴里,拉得嘴角歪斜,像变了形的露齿笑。史蒂夫正跪在地上,试着按住地板上孩子不断扭动的头。他抬起头看着路易斯,睁大的眼睛里满含着恐惧,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人们在学生医疗中心的玻璃门外越聚越多,向里面窥视着。路易斯脑子里幻想出一幅不正常的图像:好像一个不到6岁的孩子在早上和快去上班的妈妈一起在看电视似的。他环顾四周,看到窗户外边也站满了人。他没办法去遮住门,但是窗户还是——
  他向刚才尖叫的那个护士厉声说道:“拉上窗帘。”那个护士没立刻去做,查尔顿一拍她的器械盒:“快去,女士!”
  护士像上了发条似地动起来,一会儿绿色的窗帘全拉上了。查尔顿和史蒂夫本能地在躺在地板上的男孩和门之间挪动着,尽量不让门外的人看到里面。查尔顿问:“医生,要担架吗?要是需要就弄一个来。”路易斯蹲在史蒂夫旁边说:“我还没来得及看看他的情况呢。”查尔顿对刚才拉窗帘的护士说:“过来。”那个女孩又露出那种嘴角歪斜的痛苦样,她看着查尔顿,低声说:“噢,哎呀!”
  查尔顿猛地一拉女孩,让她赶快帮忙,说:“对,看起来让人觉得可怕,但得赶快过来。”
  路易斯俯身检查他来缅因大学后见到的第一个病人。这是个大约20岁左右的年轻人,路易斯只花了三秒钟就做出了诊断:年轻人就要死了。他的头有一半被压碎了,脖子已经折断了,一支锁骨从肿大的扭曲了的右肩膀中戳出来。一种黄色的似脓般的液体从他的头部慢慢地流出来,流到地毯上。路易斯能看到年轻人的灰白色的大脑,透过一块碎了的头骨还在搏动,就像透过碎了的玻璃一样能看到里面。头部裂口大约有5厘米宽,要是他的头里面有个婴儿的话,婴儿都可以从裂口中生出来了,就像宙斯从他的额头生出他的孩子一样。而这个年轻人仍然活着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路易斯脑中突然响起了乍得的话:有时你他妈的都能感觉到它。接着是他妈妈的声音:死亡就是死亡。路易斯有种疯狂的想大笑的感觉。好吧,死亡就是死亡。好家伙,这是确定无疑的了。
  “快叫救护车,”路易斯向史蒂夫急促地喊道,“我们——”
  “路易斯,救护车已经——”
  “噢,上帝啊!”路易斯拍着自己的前额,想起早上见到救护车已经出去了,他看着查尔顿问:“查尔顿,遇到这种情况你们怎么做?没救护车,是叫校园保卫处的警车还是叫州紧急救护中心的救护车呢?”
  查尔顿看上去惊慌失措,神情沮丧——路易斯想,这在她身上可很少见。但是她回答的声音依然镇静自若:“医生,我不知道。在我到校医务室工作以来,我们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路易斯尽快想了一下,说:“叫校警。我们来不及叫紧急救护中心派他们的救护车来了。他们可以用消防车送他到班格去。至少消防车也有警笛和信号灯。快去,查尔顿。”
  查尔顿出去了,路易斯没看到也没时间理解她眼中那深深的同情。不管他们做些什么,这个年轻人就要死了。即便是当他被抬进来时,学校里的救护车就停在外面,发动机已经开动了,这个年轻人还是会死掉的。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将死的人动起来了。他的眼睛动了动,睁开了。眼睛是蓝色的,虹膜边上全是血。这双眼睛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什么也没看见。他试图动一下头,路易斯用力地按住他不让他动,因为路易斯想的是年轻人那折断了的脖子,头外伤可能会带来极大的疼痛。
  他那头上的洞,噢,上帝啊,他那头上的洞。
  路易斯问史蒂夫:“他怎么弄成这样的?”话刚出口,他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问这个问题太愚蠢太没意义了,这是个旁观者问的问题。但是年轻人头上的洞使他感到自己也就是个旁观者,因为谁都无能为力。路易斯接着问:“是警察送他来的吗?”
  “是几个学生用毛毯包着送来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史蒂夫回答。路易斯马上想到可能发生了什么,这也是他的责任。他说:“快去把他们找来,带他们到另一扇门那儿,我要他们随叫随到,但不希望再让他们看到这些可怕的情景了。”
  仿佛离开这里会使史蒂夫放松似的,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门一打开,传进来一片激动的、好奇的和迷惑不解的对话声。路易斯也听到了警车的鸣笛,校警马上就要来了。路易斯觉得难过,但也有些松了口气。
  将死的年轻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他试图说话。路易斯能听出一些音节,但听不出来他在说什么。路易斯俯身说:“小伙子,你会好的。”心里却想着妻子和女儿,胃里一阵难受。他赶紧用手捂住嘴,抑制住自己。
  年轻人说:“卡,嘎——”
  路易斯环顾四周,发现一时只有自己和年轻人待在一起。隐隐约约地他能听到查尔顿在对护士喊叫着说担架在第二储藏室。路易斯怀疑她们能否找到储藏室,毕竟这是她们第一天上班。她们倒是很了解各种药品。在年轻人的头部附近的绿色地毯已经渗透了像泥一样的紫色血污,年轻人的脑液已经不再向外流了。
  年轻人嗓音嘶哑地说:“在宠物公墓。”然后他开始张嘴笑起来。那笑就跟拉窗帘的护士的笑差不多。
  路易斯低头看着他,开始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接着觉得自己一定是产生了幻觉。年轻人发出些声音,我自己下意识地把它们和我的经历中相似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了。但是一会儿后他意识到自己并没产生幻觉。他心头一阵恐惧,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他还是不能相信。是的,这些话就在地毯上年轻人的带血的嘴上,也就在路易斯的耳畔,但只不过意味着这是一种能看到、能听到的幻觉罢了。
  路易斯低声问:“你说什么?”
  这一次,年轻人瞪着茫然的、带血的眼睛,像会说话的鹦鹉或八哥一样,清楚无误地说:“那不是个真正的墓地。”
  路易斯顿时觉得惊恐异常,他双手捂胸,心里发紧。这感觉使他觉得自己越变越小,直想拔脚溜走。他不是个信教的人,也不相信任何迷信,但不管怎样,他对这事却毫无准备。
  路易斯尽量克制着想跑的感觉,强迫自己俯身离年轻人更近了些,第二次问:“你说什么?”
  糟糕的是,年轻人依然露出那邪恶的笑,低声说:“路易斯,男人心肠像比石头更硬,一个人种豆得豆,种瓜得瓜。”
  听到自己的名字,路易斯吃了一惊,噢,上帝!他叫了我的名字——路易斯。
  路易斯声音微弱颤抖地问:“你是谁?你是谁?”
  “茵章带来我的鱼。”
  “你怎么知道我的——”
  “避开,我们。知道——”
  “你”
  “卡。”年轻人说,路易斯此时都能闻到年轻人死亡的味道了,这死亡存在于他的呼吸、内伤、断续的话语和他的失败及灾难中。
  一种疯狂的念头出现在路易斯的脑海里,他说:“什么?”
  “嘎——”
  穿着红色运动短裤的年轻人开始浑身抖动,突然好像他的每块肌肉都凝住了似的,他的眼睛失去了那种茫然的神色,盯住了路易斯的眼睛。然后一切都结束了。年轻人死了。
  路易斯向后一坐,隐约感觉自己的衣服全被汗水湿透了。眼前仿佛有个翅膀在轻轻扇动,一片黑暗,世界好像开始引退。意识到自己要晕倒,路易斯半转过身,将头靠在膝上,用左手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用力掐自己的齿龈,几乎要掐出血了。过了一会儿,世界又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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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后来,诊治室里全是人,仿佛他们都是演员,就等着上场呢。这使得路易斯更感觉不真实和无所适从。这种感觉路易斯在心理学课上学过,但从来没真正体验过,这次可把他吓坏了。他想,可能刚喝了拌有强力麻醉剂的饮料后,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吧。这一切好像都是为我安排的,起初房间里空无一人,以便这将死的先知般的年轻人间接地向我说些预言性的话,只向我一个人说,而他刚一死,所有的人就都回来了。
  两个护士抬着为脊椎和颈部受伤的人准备的担架笨拙地进来了,查尔顿跟在她们后面,说校警马上就到。说年轻人是在跑步时被汽车撞了的。路易斯想起早上上班的路上跑在他的汽车前面的两个跑步的人,他的心里一紧。
  在查尔顿后面的是史蒂夫和两个校警。史蒂夫说:“路易斯,抬帕斯科来的人在……”他突然停了一下,接着说:“路易斯,你没事吧?”
  “我没事。”路易斯边说边站了起来。他又有些头晕,不过很快就减弱了。他摸索着说:“他叫帕斯科?”
  一个校警说:“据和他一起跑步的女孩说,他叫维克多·帕斯科。”
  路易斯听到从聚集了把帕斯科抬来的人的那个房间里传来了一个女孩尖厉的哭泣声。路易斯想,欢迎你又回到了学校里来,小女士,祝你新学期愉快。然后扫视了一下手表,减掉了两分钟,说:“帕斯科先生死于上午10时零9分。”
  一个校警用手背抹了一下嘴。
  史蒂夫又说:“路易斯,你真的没事吗?你脸色不大好。”
  路易斯张嘴刚要回答,一个抬着担架的护士突然丢掉担架,跑出去呕吐起来,吐在她穿的围裙上。有一个电话响了起来。刚刚在抽泣的女孩现在开始一遍遍大声地叫起死了的年轻人的名字:“维克!维克!维克!”医院里就像疯人院一样,一片混乱。一个校警问查尔顿可否找条毯子把年轻人盖起来,查尔顿说她也不知道她是否有权去要条毯子来,而路易斯发现自己正在想着毛里斯小说中的一句话:“让一切喧嚣都来吧!”
  路易斯嗓子中又有种想叽叽咯咯地笑的感觉,不过他还是把它压了下去。这个帕斯科真的说过宠物公墓吗?这个帕斯科真的提到了他的名字吗?这些事使他不知所措,使他无所适从。不过他脑子里已经开始逐渐出现了一种保护意识。肯定帕斯科说了些别的话,路易斯当时又惊又怕,一定误解了那些话,况且,帕斯科也许像他当初想的那样,只是发出了些声音而已。
  路易斯慢慢地尽力找回自我,找回作为校医院管理人员,从53个申请人中选拔出来被聘了的自我。这里没人指挥,没人发布指示。房间里的人都在等着。于是路易斯说:“史蒂夫,去给那个尖叫的女孩打一针镇静剂。”话出口后,路易斯觉得好些了,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正常行驶的宇航船上,从一个小行星上开始撤离了。学校雇佣路易斯就是让他来负责的,他要负起责来。“查尔顿,给校警拿条毯子来。”“大夫,我们还没——”
  “那也给他拿来。然后检查一下那个护士。”路易斯看了看另一个护士,她仍然在抬着担架,像是被催眠了一样盯着帕斯科的尸体。路易斯厉声说:“护士!”那护士的眼神移开了。
  “什——什——什——”
  “那个护士叫什么?”
  “谁?”
  “那个在呕吐的护士。”路易斯有意粗声说。
  “她叫朱——朱——朱蒂。”
  “你呢?”
  “我叫卡拉。”这时这护士的声音有点镇静下来了。
  “卡拉,你去给朱蒂检查一下,再去拿条毯子。在第一检查室的用品橱里你能找到一堆毯子。大家快去,让我们表现得像在医院里吧。”
  人们开始行动起来。很快另一个房间里的尖叫声停了,刚才停了的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路易斯没拿起话筒,而是按了一下免提键。年长一些的校警看起来还比较镇静,路易斯对他说:“我们该向哪个部门报告?您能给我个名单吗?”
  那个校警点点头,说:“我们这里6年来一直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新学期这么开始可不妙。”
  “当然。”路易斯说。他拿起听筒,关掉了免提键。
  “喂,您是——”一个兴奋的声音传来,路易斯挂断了。他开始给相关的部门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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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那天直到下午4点,路易斯和校安全处处长理查德向新闻界发表了一个声明后,事情才稳定下来。帕斯科这个年轻人本来是和两个朋友一起在跑步,其中一人是他的未婚妻。23岁的维瑟斯以极快的速度驱车从兰吉尔女子体育馆向校园中心开去时刚好撞上了帕斯科,帕斯科的头碰在了树上。他的朋友和两个过路人用一条毛毯把他送到了校医院,几分钟后他就死了。维瑟斯被监管起来,他将被指控粗心驾驶,开车肇事,致死人命。
  校报的编辑问是否能说帕斯科死于脑部受伤。路易斯想起帕斯科那像破窗户似的裂口,透过裂口可见到大脑的样子,于是说,还是让县里的验尸官来发布帕斯科的死因吧。编辑又问那四个用毛毯送帕斯科来校医院的年轻人会不会无意中致使他死亡了呢?路易斯回答说:“不会的,根本不会。在我看来,帕斯科先生很不幸,他被撞时就受了致命伤。”
  还有些别的问题,但路易斯最后的回答确实结束了新闻界的采访。路易斯坐在办公室里,想把一天来发生的事理个头绪,或者说想埋藏掉一天里发生的事。他和查尔顿正在检查学生得病情况分类,有23个得糖尿病的,15个癫痫病患者,14个患截瘫的,还有得白血病的、脑中风的、肌肉萎缩症的,一个盲学生,两个哑学生,还有一例得了镰形血球贫血的,这种病例路易斯从没见过。
  也许那天下午最糟的时候是在史蒂夫走后。查尔顿走进来,在路易斯的办公桌上放了一张粉色备忘录纸条,上面写着:从班格买的地毯明天上午9时送到。
  路易斯不解地问:“什么地毯?”
  查尔顿带着歉意回答:“必须撤换掉原来的绿色地毯,大夫,里面的血污没法洗出来。”
  当然没法洗出来。路易斯去药房拿了些镇静药,他需要这些药,尤其是一抬眼就能看到关于地毯的那张纸条,他需要使自己镇静下来。他正在继续检查学生得病情况时,值夜班的护士贝玲丝太太探头进来说:“克利德大夫,您妻子的电话,是一号线。”路易斯扫视了一下手表,看到已经快5点半了,他本来应该一个半小时以前就离开这儿了。
  “好的,贝玲丝,谢谢。”
  路易斯拿起电话,按了一下一号线的按钮,说:“嗨,亲爱的,我刚在——”
  “路易斯,你没事吧?”
  “是的,挺好的。”
  “路易斯,我从新闻里听到了那事。真遗憾。”妻子停了一下,又说:“是在收音机广播新闻上。他们播了你回答问题的话,你听起来说得挺好的。”
  “是吗?那不错啊。”
  “你肯定你没事吗?”
  “是的,瑞琪儿,我没事。”
  “那回家吧。”
  “好的。”路易斯放下电话。家听起来对他来说真是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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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妻子在门口迎着路易斯,而他有些吃惊,妻子戴着他喜欢的那种乳罩,穿着一条半透明的短裤,别的什么都没穿了。路易斯说:“你看起来真漂亮,孩子们哪儿去了?”
  “丹得丽芝太太带着他们呢。我们可以单独待在一起直到8点半,我们有两个半小时,可别浪费掉啊。”
  妻子紧紧地搂着路易斯,他能闻到妻子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可爱的香味,好像是玫瑰花香。路易斯双手抚摩着妻子,先是她的腰部,然后是臀部。瑞琪儿则亲吻着路易斯,她的舌头在路易斯的口中移动着。终于两人停止了亲吻,路易斯有点声音嘶哑地问妻子:“你准备晚饭了吗?”
  “是甜食。”瑞琪儿边靠在路易斯身上扭动着身子边说,“不过我答应你,你可以不吃你不喜欢的东西。”
  路易斯伸手要搂住妻子,但瑞琪儿从他的胳膊里挣脱出来,然后拉着他的手说:“到楼上去吧。”
  瑞琪儿把路易斯拉到浴室,给他放了满满一缸极热的洗澡水,然后给他脱去衣眼,把他赶进浴缸。她用常挂在喷头边上的通常并不用的海绵手套给路易斯轻轻地擦洗身子,涂上香皂,然后再用水洗净。路易斯觉得这第一天的恐惧慢慢地从身上溜走了。瑞琪儿也弄得浑身都湿了,短裤紧贴在身上,像是另一层皮肤。路易斯站起来想出浴缸,而瑞琪儿又把他轻轻地推了回去。“怎么?”瑞琪儿戴着海绵手套的手轻轻地在他的身上上下按摩着,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擦痒的感觉。路易斯浑身开始冒汗,倒不是因为浴缸的水热。“瑞琪儿——”“嘘,别说话。”瑞琪儿继续给他按摩着,这些动作使得路易斯都快到了性高潮了。他觉得自己的耳膜都要鼓胀了。
  “我的老天,你在哪儿学的这一手?”路易斯被允许开口讲话了后声音颤抖地问。
  “在女童子军中。”瑞琪儿一本正经地回答。
  瑞琪儿在给路易斯洗澡时已经做好了炖肉,一直在火上热着。路易斯在4点时就想吃些东西了,现在更是饿得不得了,一口气吃了两盘。
  然后瑞琪儿又把路易斯拉到楼上,说:“好了,现在看看你能为我做些什么了。”两个人开始亲热起来。
  事完之后,瑞琪儿穿上了她的旧蓝色睡衣,路易斯披了件法兰绒的衬衫,穿了条设了型的灯芯绒裤子,两人一起去接孩子。
  丹得丽芝太太想知道事故发生的经过,路易斯大概地说了一下,所讲的可能还不如她第二天在班格的《每日新闻》报上读到的内容多呢。路易斯不愿意说这些——这使他觉得像长青妇,但在丹得丽芝太太家多坐会儿,她也不会收钱的,而且路易斯非常感谢丹得丽芝太太,因为她看着孩子,路易斯才有机会和妻子晚上待在一起的。
  在路易斯一家人回家的路上,盖基睡着了,艾丽也不断地打着哈欠,一副两眼矇眬的样子。到家后,路易斯给儿子换了尿布,穿上睡衣,放进了他的儿童床。然后又给艾丽读了一会故事书。像往常一样,艾丽大叫着要听《野生动物在哪里》那本书,而她自己的样子就像个小野人。路易斯劝说着给她读了《帽子里的猫》。路易斯把女儿抱到楼上,5分钟后,艾丽就睡着了,瑞琪儿给她盖好了被子。
  等路易斯再下楼时,瑞琪儿正坐在客厅里,手里拿着一杯牛奶,腿上放着一本多罗赛·赛尔兹的神秘小说。“路易斯,你真的没事吗?”
  “亲爱的,我挺好的。”路易斯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我们的目的是为了高兴。”瑞琪儿满含笑意地说,“你要去乍得家喝一杯啤酒去吗?”
  路易斯摇摇头说:“今晚不去了。我太累了。”
  “我想是我让你累着了。”
  “也许吧。”
  “医生,那你喝杯牛奶吧,然后我们就上床睡觉。”
  路易斯以为自己会躺在床上不能入睡,像原来他做实习生时那样,白天里发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会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现。但他像在一块倾斜的无摩擦的木板上一样滑向睡眠,他以前在哪儿读过一般人要花7分钟的时间忘却白天发生的事情,进入睡眠状态。他觉得这种说法有些奇怪。他几乎就要睡着了,朦胧中听到瑞琪儿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后天。”“嗯?”
  “乔兰德,那个兽医。约好了后天给丘吉做手术。”
  “噢。”丘吉,当你还拥有你的雄性器官时可要珍惜啊。丘吉,可怜的家伙。路易斯接着就将一切都抛在脑后,仿佛掉进了一个洞穴里,沉沉入睡了,入睡时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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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后来有种声音把他弄醒了,声音很大,惊得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心里想是不是艾丽掉在地板上了或是盖基的儿童床塌了。接着他注意到月亮从云彩后露了出来,将一片清冷的白光洒了一屋子。再接着他看到维克多·帕斯科站在门口。声音是帕斯科开门时发出的。
  帕斯科站在那儿,头部左侧的天灵盖凹陷进去,血都已经凝固在脸上了,一条一条地像印第安人打仗时画的脸谱。锁骨白生生地支棱出来,他在那儿露着牙齿笑呢。“来吧,医生,我们要去好几个地方呢。”
  路易斯环顾四周,看到妻子盖着黄色的被子,正在熟睡。他回头看着帕斯科,这个死了的人,却又好像没死。路易斯并不觉得害怕,他马上意识到了为什么。他想,这是梦。只有在路易斯放松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曾经害怕过。死人不会复活,从生理上来讲,这是不可能的。这年轻人在班格的一个解剖室里,病理学家可能已经给他的大脑做了取样,并把他收拾好了。瑞琪儿听到关于死亡的消息都会吓个半死,又有惧怕死亡症,看到帕斯科还不得尖叫起来?亲爱的,帕斯科不会在这儿,不可能在这儿。他在一个冷冻柜里,脚趾上挂着标签。而且在那儿他肯定不是穿着红色运动裤的。
  但是,路易斯有种强烈的迫使自己起来的愿望。帕斯科的眼睛一直在望着他。路易斯掀开被子下了床,脚踩在地毯上,有种硌人的感觉。这梦出奇得真实。帕斯科转身向楼梯走去,路易斯有点跟不上了,他极想跟住帕斯科,却不想让帕斯科碰着自己,即便在梦中,被个行尸所碰也不舒服。
  不过路易斯确实跟上了,帕斯科的运动短裤在前面隐约出现。他们穿过客厅、餐厅和厨房。路易斯以为帕斯科走到门口时会拨开门闩走出去,而帕斯科没这么做,他没开门,而是穿门而过。路易斯边看边震惊地想:就这么穿过去?太神奇了!每个人都能这么做?路易斯自己试图也这么穿门而过,却很好笑地发现自己只是碰到了硬梆梆的木头。很显然,即使在梦中,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者。路易斯打开门闩,走到挨着门的车库里,帕斯科没在那儿。路易斯想了一下,看是否帕斯科已经消失了,梦中的人通常会很快消失的,梦中的地方也是。也许刚开始你做梦是在游泳池边,可一眨眼的工夫,你又在爬夏威夷的火山了。路易斯正想着自己是不是找不到帕斯科了,但等他从车库里出来时,他又见到帕斯科在淡淡的月光下,站在屋后的草坪通往山上的小路入口处。
  路易斯有点害怕,他可不想去那儿,于是,他停下脚步。帕斯科回头瞅着路易斯,月光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路易斯觉得自己吓得心里一紧,眼前又出现了帕斯科那支棱出来的锁骨,凝结了的血块。路易斯觉得无法抗拒那双眼睛,自己好像被催眠了,被控制了,无法改变任何事,也许无法改变帕斯科的死。一个人可能在学校里学了20年医学,但遇到一个头部撞到树上,开了个大洞的伤员,他也无能为力。路易斯脑子里想着这些,脚却还是向小路走去,紧跟着那红色运动短裤。路易斯不喜欢这个梦,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梦太真实了。他能感觉到凉凉的露珠落在他的光脚板上,能感觉到夜风吹拂在自己只穿了短裤的身子上。有一次,在松树林中,他还感觉到了地上的松针扎了他的脚后跟。
  没事,别害怕。我是在家里,在自己的床上。不管它多么真实,这只是一个梦,和其他别的梦一样,到早上醒来时,、都会觉得很荒诞的。醒来后,我的意识会发现这梦是毫无连贯性的。
  一个枯树枝扎了路易斯右臂上的二头肌一下,他疼得一咧嘴。帕斯科像个会动的影子在前面晃动着,此时路易斯的恐惧在脑中越发清晰,像个亮晶晶的雕塑一样:我在跟着个死人穿过树林,走向宠物公墓,这不是梦。上帝啊,救救我吧,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他们走下长满树木的山坡,小路在树丛中呈现出缓缓的S型。没穿靴子,路易斯觉得脚下的泥土粘黏糊的,他的脚趾头也都被泥黏在一起了。路易斯尽力使自己认为是在做梦,但感觉怎么也不像是在做梦。他们走到了墓地的空地上,帕斯科在刻着温顺的小猫斯玛基的墓碑前停了下来,转身面对着路易斯。路易斯越发觉得恐怖了,帕斯科露出牙齿,笑了起来,满是血污的嘴唇扭曲着。他举起一支胳膊向前一伸,路易斯顺着所指的方向看去,顿时瞪大了眼睛,手捂住嘴,痛苦地低声哼了起来。他觉得自己两颊湿润,原来是因为极度恐惧而流泪了。
  路易斯看到那天乍得提醒艾丽离开的枯木树堆变成了一堆尸骨,那些骨头在动,有的是人的头盖骨,有的是动物的头盖骨,绞在一起,还有手指的骨头,噢,整个骨头堆在动,在爬——
  帕斯科向他走来,月光下带着满脸的血污,路易斯最后的意识是想大叫:快尖叫一声醒来,即便吓醒了妻子、女儿、儿子。整座房子和左邻右舍也无关紧要。快尖叫尖叫尖叫,使自己醒来醒来醒来——
  但是,路易斯只听到了微风吹拂的声音,好像一个孩子坐在什么地方,在练习如何吹口哨似的。
  帕斯科走得更近了,开口说道:“一定不要开门。”路易斯吓得跪倒在地,帕斯科低头看着路易斯,脸上一副耐心的模样,路易斯起初还以为是同情的表情呢。帕斯科继续指着那堆骨头说:“别去那儿,医生,不管你感觉自己多么必须去那儿,你也别去。那个障碍是不可逾越的。记住一点:这儿有种超凡的力量,你难以了解。这是一种古老的躁动不安的力量。记住了。”
  路易斯再次试图尖叫,但他怎么也叫不出来。
  帕斯科说:“我是作为朋友来的,大夫。”路易斯想着帕斯科是否真的用的是朋友这个词,好像帕斯科讲的是外语,不过,路易斯思来想去,觉得他用的就是这个词。帕斯科越走越近,接着说:“你和你所爱的人的末日就要到了。”
  帕斯科离得路易斯如此之近,以至于路易斯感觉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那种死亡的味道了。
  帕斯科伸手要拉路易斯。
  又传来了那种轻柔的、令人发疯的骨头相撞的声音。
  路易斯挣扎着要避开帕斯科的手,他失去了平衡,自己的手撞在一块墓碑上,墓碑斜着倒在了地上。帕斯科的脸也倾斜起来,充满了天空。
  “大夫,一定要记住。”
  路易斯试着尖叫起来,世界慢慢地旋转着消失了——但他仍然能听到月光下骨头的碰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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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一般人们需要7分钟的时间入眠,而按照韩德的《人类生理学》所说,人们需要15到20分钟的时间才能醒来。就好像睡眠是一个池塘,从中爬出来要比跳进去更难一些。一个睡着的人要醒来的话,要经过深度睡眠期、轻度睡眠期,最后过渡到苏醒睡眠期,这时,睡眠者就能听到声音,甚至还能无意识地回答些问题,而过后他们自己并不能回忆起来……能回忆起来的只有片段的梦境。
  路易斯听到了骨头的撞击声,但渐渐地这声音变得失厉起来,像是金属发出的声音。接着是“嘣”的一声,再接着是一声尖叫,又是金属声……像是什么东西在滚动的声音,是的,路易斯脑子清楚了。他听到女儿在叫:“抓住它!盖基,快去抓住它!”接着路易斯听到儿子兴奋的叫声,于是他睁开眼睛,看到了自己卧室的天花板。
  他静静地躺在那儿,又回到现实,多么好的现实啊,总算又回到了家中了。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个梦,不管有多么可怕,那只不过是个梦。只是自己头脑中的一个印痕罢了。
  金属声又响了起来,原来是孩子们在楼上玩的玩具小汽车,是小汽车滚动的声音。“盖基,抓住它!”盖基也跟着叫:“抓住它!抓住它——抓住它——抓住它!”
  路易斯又听到了儿子光着小脚丫啪达啪达地在楼上的走廊里跑来跑去的声音,接着是女儿和儿子一起咯咯咯的笑声。
  路易斯向自己右侧一看,发现妻子的那半边床已经空了,被子也掀到一边去了。太阳早已升起,他看了一下表,已经快8点了。妻子也许有意让他多睡会儿。
  通常路易斯会感到生气,但今天早上他没有。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吐出来,为能在透过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下静静地躺着,切实地感受着这真实的世界而感到满意。他看到灰尘在光线中跳动着。
  瑞琪儿向楼上喊道:“艾丽,你快下楼来,该去上学了。”
  “好吧!”路易斯听到女儿砰砰砰的脚步声,又听到她说:“盖基,给你的小汽车。我要去上学了。”
  盖基开始生气地大喊起来。虽然话语含糊不清,但还是能听出几个词来——盖基、小汽车、抓住它和艾丽、汽车。他的意思看起来很明白:艾丽应该待在家里,上学可以拖一天。
  妻子又叫起来:“艾丽,你下楼前把你爸爸叫醒。”
  路易斯看到女儿穿着红衣服,梳着马尾辫进来了。于是说:“我已经醒了,宝贝。你快下楼,去坐车上学去吧。”
  “好吧,爸爸。”艾丽走过来,轻轻地亲了路易斯一下,说道,然后快步向楼梯跑去。路易斯觉得梦里的情形慢慢地消失了,没有了连贯性,自己觉得好多了。他叫道:“儿子,过来亲亲爸爸!”
  但是盖基根本没理他,而是一边跟着艾丽向楼下跑一边尖着嗓门叫着:“抓住它!抓——住——它——抓——住——它!”路易斯只瞥到了一眼儿子,他穿着橡皮短裤,垫着尿布,小小的身子倒是挺壮实。
  瑞琪儿又向楼上喊道:“路易斯,你醒了吗?是你在说话吗?”
  路易斯坐起来,说:“是的,我醒了。”
  艾丽叫道:“妈妈,我都跟你说了,爸爸醒了。我该走了,再见!”接着一声关门的声响,然后是盖基愤怒的叫声。
  瑞琪儿叫道:“路易斯,你吃一个鸡蛋还是吃两个?”
  路易斯推开毯子,伸脚踩在路脚的地毯上,刚要告诉妻子他不想吃鸡蛋了,就喝一碗粥,然后就上班……但是他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的脚上全是泥,还有松针。
  他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喉咙口,他瞪大眼睛,牙齿咬着舌头却毫无感觉,他迅速地掀开被子,看到床脚全是松针,床单也满是泥巴。“路易斯,你怎么了?”
  路易斯看到自己的膝盖上有些松针,突然他想起自己的右胳膊,他看到右臂的二头肌上有一条划伤,就是在梦中那个枯树枝划的那儿。
  我就要尖叫了。我能感觉到的。
  而且他也确实能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恐惧感从他的内心升起。现实——这活生生的现实——这些松针、床上的泥巴和自己胳膊上带着血迹的划痕。
  我要尖叫。然后我可能变疯,再然后我就再也不必为此事担心了。
  “路易斯,”瑞琪儿边上楼边说,“路易斯,你又睡着了吗?”
  路易斯用了两三秒钟才回过神来,就像他在校医院处理帕斯科被抬进时的混乱情况一样,想着可不能让妻子看到自己两脚糊满泥巴和松针,床单上也一片脏兮兮的样子。于是路易斯语调轻松愉快地叫道:“我醒了!”舌头不小心被自己咬了一下,出血了。他感到自己的思绪仍在漫游。
  “一个鸡蛋还是两个?”瑞琪儿停在了楼梯口问。
  “两个,剪的。”路易斯回答,他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心里直在感谢上帝,妻子没进来。
  “一会儿就好。”瑞琪儿说,转身下楼了。
  路易斯闭上眼睛想松口气,但是黑暗中他见到了帕斯科亮闪闪的眼睛。路易斯马上睁开眼睛,摆脱这些念头,迅速行动起来。他看了一下,毯子不脏,没事,但床单得换掉。他把两条床单揭下来,分开团成一团,拿到走廊,放进了洗衣桶里。然后他几乎是小跑着进了洗澡间,打开水龙头。水热得不得了,几乎要烫伤他了,他也不在乎,急匆匆地把腿上和脚上的泥巴洗掉了。
  洗完后,他觉得好多了,也能控制住自己了。正在擦干身子时,他忽然想到那些杀人犯做完案、消除了各种证据后,大概就跟他现在的感觉差不多吧。他开始大笑起来,一边擦干身子,一边大笑,他无法控制自己不让自己笑。
  瑞琪儿叫道:“嘿,楼上的,有什么那么好笑的?”
  路易斯仍然大笑着喊道:“保密。”他感到惊恐,但恐惧也止不住他的大笑。他想到自己把床单放进洗衣桶绝对是最好的举措。丹得丽芝太太一周五天来给他们打扫卫生、洗衣服。瑞琪儿永远也不会看到那些脏床单,而等到她把床单铺回床上时,床单已经干干净净的了。路易斯想也许丹得丽芝太太可能会跟瑞琪儿提起这事,不过,他又觉得不可能。丹得丽芝太太可能会对她丈夫小声议论克利德夫妇在玩某种奇怪的性生活游戏,不是用颜料画着玩,而是用泥巴和松针而已。
  这想法使得路易斯越发大笑起来。
  路易斯直到穿衣服时才停止了咯咯嘎嘎的大笑,此时他也觉得好点了,为什么会觉得好些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确实好多了。房间里除了他的床上有些乱外,一切都很正常。他已经消除了一切“罪证”,想到这个词,他脑子里感到像中了毒一样。
  路易斯想,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莫名其妙地做些怪事的原因。在西方世界人们无法找出事情的前因后果时,他们对这些不合逻辑的事就采取这种行动。也许某天人们在自己家的后院看到一个飞碟静静地在空中盘旋时,看到下了一阵青蛙雨时,感觉到沉寂的夜里有只手从床下伸出抓挠着他光着的脚时,他们的脑子就是这么反应的吧。人们会叽叽咯咯地大笑一阵,然后又大哭一阵,总是一种自我发泄,不会精神崩溃的,而恐惧却像肾结石一样毫发无损。
  路易斯走下楼来,看到儿子正坐在椅子上吃可可熊牌的麦片粥,弄得满桌子都是,他坐着的高脚椅子上的塑料垫上也全是粥,就像在用粥洗垫子似的。
  瑞琪儿端着他要的鸡蛋和一杯咖啡从厨房走出来说:“路易斯,你刚才在笑什么?你在楼上像个傻子似地大笑不停,把我吓了一跳。”
  路易斯张开嘴巴却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他讲了一个上周在市场听来的笑话——有关一个犹太人买的一只鹦鹉,它只会说一句话,就是:“香龙牌的洗发水倒了。”
  路易斯刚讲完,瑞琪儿就大笑起来,儿子也跟着大笑起来。
  好了,我们的英雄已经把一切罪证掩盖过去了——那粘满泥巴的床单和浴室里傻子般的大笑。我们的英雄现在该读读报纸了——或者至少说看看报纸了,这样早上就跟往常一样一切正常了。
  路易斯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打开了报纸。脑子里很是轻松:好吧,干得不错,你表现出对这件事无动于衷,事情就到此为止……除非某个风高夜黑的晚上和朋友们坐在篝火旁在谈论些无法解释的怪事时,你可以谈谈这事,因为在风高夜黑的黄火旁说的话人们都不信以为真的。
  路易斯吃完了鸡蛋,亲了亲妻子和儿子,临走前看了看白色的洗衣桶,一切正常。路易斯从车库里往外倒车时看了一眼通往山上的小路,也是一切正常。不用害怕得毛发倒立,对这事无动于衷好了。
  路易斯开车走了10里路时,突然浑身发抖,抖得很厉害,他不得不开下2号公路,停在离东缅因州医疗中心不远处的邢氏中餐馆的停车处。帕斯科的尸体就在东缅因州医疗中心被处置的。帕斯科再也不能来中餐馆吃蘑菇盖盘这道菜了,哈哈哈哈。
  路易斯觉得抖动使得自己身体都要变形了,他感到无助和恐惧,不是害怕任何超自然的东西,在这晴朗的大太阳下,他不害怕什么超自然的东西,而只是害怕自己可能会变疯了。他觉得好像有一条长长的、无形的电线在脑子里面搅动。路易斯痛苦地叫道:“别折磨我了,请别折磨我了。”
  他摸索着打开收音机,听到了琼的关于钻石生锈的歌曲,她那甜甜的、镇静的声音使路易斯平静下来,等到琼的歌声停下来的时候,路易斯觉得自己能继续开车了。
  路易斯到了校医院后,先跟查尔顿打了个招呼,然后一头钻进盥洗室,以为自己一定看上去糟透了。事实并非如此,他只是眼眶有点发黑,不过不严重,连瑞琪儿都没注意到。他往脸上拍了些凉水,然后擦干了,用梳子拢了拢头发,接着走进了办公室。
  史蒂夫和那个印度医生哈都已经在办公室里了,两个人一边喝咖啡,一边整理病例。“早上好,路易斯。”史蒂夫打招呼说。
  “早上好,二位。”
  哈都说:“希望今天早上不会像昨天那样。”
  “但愿如此,不过你可错过了昨天那精彩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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