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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凤-凤舞九天

_3 古龙(现代)
苦和打击,别人根本无法想象。
  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从他眼前飘过,他伸手抓住,竟是个青铜铸成的夜壶。
  他笑了。
  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实在也是件令人无法想象的事。
  可是不笑又能怎么样?哭又能怎么样?若是能救活那些和他同经患难的人,他宁愿从现
在一直哭到末日来临的时候。
  现在海面上却连一个人都看不见。连死人也看不见,就算所有的人都已死在这次灾祸
中,他们的骸骨还应该飘浮在附近的。
  “也许他们还没有浮上来。”陆小凤也希望他还能找到几个劫后余生的人,希望找到老
狐狸、牛肉汤、岳洋……可是他找不到。海船上的人都像是已完全被大海吞没,连骨头都吞
了下刚才他的身子恰巧被嵌在船身残存的龙骨里,而且还曾经昏迷过一阵,难道就在那短短
的片刻中,所有的人都已被救走?
  他希望如此,他宁愿一个人死,只可借他也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没有人会预料到暴
风雨的来临,更没有人能预料到这条船会遇难。在那样的风雨中,也没有人能停留在附近的
海面,等着救人。
  陆小凤忽然想起了岳洋,想起他眼睛里那种奇怪的表情。”现在你总该已明白,我为什
么一定不让你坐这条船了。
  难道他真的早巳知道这条船会翻?所以要救陆小凤,因为陆小凤也救过他。
  可是他自己为什么又偏偏要坐这条船?难道他本来就正找死?
  他若是真的想死,早就可以死了,至少已死过八次。
  这些疑问只伯已永远没有人能回答了,陆小凤只有自己为自己解释。”那小子一定是故
意这么说来气我的,他又不是神仙,怎么能在三天前就已知道这条船会翻?”
  现在陆小凤能够思想,只因为他已坐在一样很安全可靠的东西上。
  他坐在一尊佛像上。
  一丈高的佛像,恰巧是仙佛中块头最大的弥陀佛,倒卧征海面,就像是条小船上。
  只可惜这条船上非但没有黄酒,连白水煮蛋都没有。
  “下次你若再掉下海,唯一能吃到的,就是你自己的肉。”
  陆小凤真想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一块来尝尝,他忽然发现自己饿得要命。
  放眼望去,海天相接,一片空蒙。
  这种意境虽然很美,只可惜无论多美的意境都填不饱肚经过了这场暴风雨后,附近的海
面上,连一条鱼都没他唯一还能看得见的—秤鱼,就是木鱼。
  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木鱼,也在顺着海流向前飘动。
  只可惜他并不想念经。
  —若是和尚们看见这些木鱼,心里不知会有什么感觉?是不是也同样希望这些木鱼是有
血有肉的活鱼?
  海洋中仿佛有股暗流,带动着浮在海面上的木鱼和佛像往前走。
  前面是什么地方?
  前面还是海,无边无际的无情大海,就算海上一直这么样平静无波,就算这笑口常天的
弥陀佛能渡到彼岸,陆小凤也不行了。
  他不是用木头刻成的,他要吃,不咆就要饿死,不饿死也要渴死。
  四面都是水,一个人却偏偏会渴死,这岂非也是种很可笑的讽刺。
  陆小凤却已连笑都笑不出,他的嘴唇已完全干裂,几乎忍不住要去喝海水。
  黄昏过去,黑夜来临,漫漫长夜又过去,太阳又升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人已几乎完全昏迷,忍不住喝了口海水,然后就开始呕吐,又不
知吐了多久,好像连肠子都已吐了出来。
  昏昏迷迷中,仿佛落入—面大网中,好大好大的一面网,正在渐渐收聚,吊起。
  他的人仿佛也被悬中吊了起来,就真的完全晕了过去。
  池实在无法想象,这次昏迷后。他会不会再醒,更不可以想象自己万…醒来时,人已到
了哪里?
  陆小凤醒来时已到厂仙境。
  阳光灿烂,沙滩洁白柔细,海水湛蓝如碧,浪涛带着新鲜美丽的白沫轻拍着海岸,晴空
万里无云,大地满眼翠绿。
  这不是仙境是哪里?人活着怎么会入仙境!
  陆小凤还活着,人间也有仙境,但他却没法子相信这是真的,从他在床上被弹起的那一
瞬间,直到此刻发生的事,现在想起来都像是场恶梦。
  那笑口常开的弥陀佛也躺在沙滩上,经过这么多灾难后,还是双手掺着肚子,呵呵大
笑。
  陆小凤狠狠的瞪着它:“跟你同船的人都已死得干干净净,你躺在这里大笑,你这算是
哪一门的菩萨?菩萨,却只不过是用木头刻出来的,别人的死活,他设法子管,别人骂他,
他也听不见。陆小凤又叹了口气。”你对别人虽然不义,却总算救了我,我不该骂你的。”
  灾难已过去,活着的却只剩下他—个人,心里是欣慰还是悲伤?别人既不知道他也无法
诉说,竟仿佛将这木偶当作了唯一曾经共过患难的朋友。
  你若经历过这些事后,也一定会变成这样子的。
  现在他虽然还活着,以后是不是还能活得下去,却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
  天地茫茫,一个人到了这完全陌生的地方,就算这里真是仙境,他也受不了。
  他挣扎着,居然还能站起,第一件想到的就是水。
  若是没有水,仙境也变成了地狱。
  他拍了拍弥陀佛的大肚子:“你一定也渴了,我去找点水大家喝。U看来这地方无疑是
个海岛,岛上的树木花草,有很多都是他以前很少见到的,芭蕉树上的果实累累,看起来就
像是一个个大馒头。
  吃了根芭蕉后,渴得更难受,锄下根树枝,带着把芭蕉再往前走,居然找到了一湾清
泉。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水的滋昧竟是如此甜美,远比最好的竹叶青还好喝。
  吃了根芭蕉后,他才想到一件可怕的事“若是没有船只经过,难道我就要在这荒岛上过
一辈子?’没有船只经过。他在海岸边选了块最高大的岩石,坐在上面守望着好几天,也没
看见一点船影。
  这荒岛显然不在海船经过的路线上,他只有看着弥陀佛苦笑。”看来我们已只有在这地
方耽一阵子了,我们总不能就这么样像野狗一样活厂去,我们好歹也得像样子一点。”
  他身上从不带刀剑利器,幸飘来了,将夜壶剖开,用石头打平,夹上两片木头做柄,再
就着泉水磨上一两个时辰,居然就变成了一把可以使用的刀。
  他并不想用这把刀去杀人。
  现在他才知道,除了杀人外,原来刀还有这么多别的用处。
  他砍下树枝作架,用棕搁芭蕉的叶子作屋顶,居然在泉水旁搭了间还不算太难看的屋
子,再去找些柔软的草铺在地上,先让他唯一的朋友弥陀佛舒舒服服的躺下去。
  然后他自己才躺在旁边,看着月光从蕉叶间漏下来,听着远处的海涛拍岸,忽然觉得眼
睛湿湿的,一滴眼泪沿着面颊流了下来。
  二十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流泪。
  无论遇着什么样的灾祸苦难他都不怕,他忽然发现世上最可怕的,原来是寂寞。
  一种空荡荡,无依无靠,觉得什么事都没有主宰的寂寞。
  他决心不让自己再往这方面去想,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二天一早他就沿着海滩去找,将一切可以找得到的东西都带回来,其中有佛像,有木
鱼,还有各式各样的贝壳。
  下午他的运气比较好,潮退的时候,他居然在海滩上找到一个樟木箱子。
  他小心翼翼的抬回去,先吃了几根芭焦,喝饱了水,才举行开箱大典。
  打开箱子时,他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像小鹿般乱撞,从来也没有这么兴奋紧张过。
  箱子里还有个小小的珠宝箱,装满了珍珠首饰,只可惜现在却连一点用都没有。
  最有用的是把梳子,几根金替,还有两本坊间石刻的通俗小说,一本是《玉梨娇》,一
本是《侠义风月录》。
  箱子里当然还有衣服,却全是花花绿绿的女人衣服。
  这些东西平时陆小凤连看都不会看一看,现在却兴奋得像个孩子刚得到最心爱的玩具,
兴奋得连觉都睡不着。
  木鱼剖开可以当作碗,用不着再用手揍着水喝,金替可以当作针,再用麻搓一点线,就
可以把那些花衣服改成窗帘,门帘,乱得像稻草一样的头发,也可以梳一梳了,还有那两本
书若是慢慢的看,也可以打发很多空虚寂寞的日子。
  他躺在用草叶作成的床上,翻来复去,想着这些事,忽然跳起来,用力给了自己两个耳
刮子。
  笑口常开的弥陀佛若有知,一定会认为这个人又吃错了药。
  他打了自己两耳光还嫌不够。”劈劈拍拍\又给了自己四下,指着鼻子大骂。
  “陆小凤,陆小凤,你几时变得这么没出息的,只会像女人一样盘算着这些婆婆妈妈的
事,难道你真想这么样过一辈子?”
  天还没有亮,他就选了个最大的木鱼,在上面打了个洞,装满了水,再用一条花绸长
裙,包了两扎芭蕉,一起系在身上,拍了拍弥陀佛肚子:“我可不像你一样,整天躺在这
里,从明天开始,我也不能整天陪着你了。”他已决定去探险。去看看这岛上有没有人?有
没有出路。
  就算他明知那浓密的丛林中到处都有危险,也已改变不了他的决心。
  他每天早上出去,晚上回来,脚底已走破,身上也被荆棘刺伤。
  丛林里到处都有致命的毒蛇虫蚁,甚至还有会吃人的怪草。
  有几次他都几乎送了命,可是他不在乎。
  他相信一个人只要有决心,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打出一条出路来的。
  时光易逝,匆匆一个月过去,他几乎已将这岛上每一寸地方都找遍了。
  除了一双又疼又肿的脚,和满身伤痕外,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这岛上非但没有人,连狐兔之类的野兽都没有,若是别的人,一定早巳绝望。
  可是他没有。
  他虽已精疲力竭,却还是绝不灰心,就在第三十三天的黄昏,他忽然听见一面长满藤萝
的山崖后,仿佛还有流水拨开藤萝,里面竟有条裂隙,仅容一个人侧身而过。
  可是再往里面走,就渐渐宽了。
  山隙后仿佛有光,本已几乎听不见的流水声,又变得很清晰。
  他终于找到了一条更清澈的泉水,沿着流泉往上走,忽然发现—样东西从泉水中流了下
来,却只不过是一柬已枯萎厂的兰花。
  他还是将兰花从水中捞了起来,他从来没有在这里看见过兰花,只要有一点不寻常的现
象,他就绝不肯放过。
  这次他果然没有失望。
  兰花虽已枯萎,却仍然看得出叶子上有经过人修剪的痕迹。
  他兴奋得连—双手都在发抖,这岛上除了他之外,一定还有人,他忽然想起陶渊明的
《桃花源记》。
  —口气再往前走了半个时辰,山势竟真的豁然开朗,山谷里芬芳翠绿,就像是个好大好
大的花园,其间还点缀着一片亭台楼阁。
  他倒了下去,倒在柔软的草地上,心里充满了欢愉和感激,感激老天又让他看见了人。
  只要还能看得见人,就算被这些人杀了,他也心甘情愿的。
  住在这种世外桃源中的当然不会是杀人的人!
  现在无论谁都已想得到这岛上一定有人的了,但是无论谁只怕都想不到,陆小凤在这岛
上第一个看到的人竟是岳洋。
  岳洋非但没有死,而且衣着华丽,容光焕发,看来竟比以前更得意。
  绿草如菌的山坡下,有条采石小径,他就站在那里冷冷的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一看见他就跳了起来,就好像看见了个活鬼一样,尖声:“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Jo岳洋冷笑:“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陆小凤:“翻船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找不到你?”
  岳洋:“翻船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找不到你?”
  他问的话,竟和陆小凤问他的一模一样,翻船的时候,陆小凤的确没有立刻浮上来。
  陆小凤只好问别的。”是谁救了你?”
  岳洋:“是谁救了你?”陆小凤:“这些日子来,你一直都在这里?”岳洋道。”这些
日子来,你一直都在这这里”他还是一字不改,将陆小凤问他的话反问陆小凤一遍。
  陆小凤笑了。岳洋却没有笑,他们大难不死,劫后重逢,本是很难得的事。但是他却连
一点愉快的样子都没有,竟好像觉得陆小凤死了反而比较好。
  幸好陆小凤一点都不在乎,他早就知道这少年是个怪物。“你是不是本就要到这里来
的,根本就没有打算要到扶桑去,可是你怎么会知道老狐狸的船会在哪里遇难?怎么会来到
这里?”
  这些话就算问了出来,一定也得不到答复的,陆小凤索性连提都不提。现在他最关心的
只有一件事。
  ”这里还有些什么人?老狐狸、牛肉汤他们是不是也到了这里?”
  岳洋冷冷道:“这些事你都不必问。”
  陆小凤:“我既然已经来了,怎么能不问?”
  岳洋道:“你还可以从原路回去,现在还来得及。”
  陆小凤笑:“你就算杀了我,我也绝不回去的。”
  岳洋沉下脸:“那么我就杀了你。”
  他右掌上翻,左掌斜斜划了个圈子,右掌突然放圈子里穿出,急砍陆小凤左颈。他的出
手不但招式怪异,而且又急又猛,就在这短短的二十天里,他武功竟似又有了精进。
  武学一道,本没有侥幸,但他却实在进步得太快,简直就像是奇迹。就只这一招,已几
乎将陆小凤逼得难以还手。陆小凤这一生中也不知遇见过多少高手,当真可以算是身经百
战,久经大敌,却还很少见到武功比这少年更高的的。这种变化诡异的招式,他以前居然从
来没有见到过。
  他凌空一翻,后退八尺。岳洋居然没有追击,冷冷:“你退回去,我不杀你。”陆小
凤:“你杀不了我,我也不退。”岳洋:“你不后悔?”陆小凤道:“我早就说过,我这一
辈子从来也没有后悔过。”
  岳洋冷笑,再次出手,立刻就发现陆小凤的功也远比他想象中高得多。
  无论他使出多怪异的招式,也沾不到陆小凤一点衣抉,有时他明明已将得手,谁知陆小
凤身子一闪,就躲了开去!
  陆小凤本来明明有几次机会可以击倒他的,却一直没有出手,仿佛存心要看看他武功的
来历,又仿佛根本就不想伤害他。
  岳洋却好像完全不懂,出手更凌厉,突听花径尽头一个人带着笑连己“贵客光临,你这
样就不是待客之道了。”
  花径尽头是花,一个人背负着双手,站在五色续纷的花丛中,圆圆的脸,头顶已半秃,
脸上带着种很和气的笑容,若不是身上穿的衣服料质极好,看来就像是个花匠。
  一看见这个人,岳洋立刻停手,一步步后退,花径的两旁也是花,他退入花丛中,身子
一转,忽然就无影无踪。
  那和和气气的小老头却慢慢的走了过来,微笑:“年轻人的礼貌疏慢,阁下千万莫要怪
罪aU陆小凤也微笑:“没关系,我跟他本就是老朋友。”小老头抚掌:“老友重逢,那是
再好也没有的了,少时我一定摆酒为两位庆贺ao他又笑:“山居寂寞,少有伎客,只要有
一点小事可以庆贺,我们都不会错过的,何况这种大事!”
  他轻描淡写的说着,一种安乐太平满足的光景,不知不觉的从言语之间流露出来,听在
久经忧患的陆小凤耳里,真是羡慕得要命。
  小老头又问:“却不知贵客尊姓大名?”
  陆小凤立刻说出了名姓,在这和和气气的小老头面前,无论谁都不会有戒心。
  小老头点点头:“原来是陆公子,久仰得很。”他嘴里虽然在说久仰,其实却连一点久
仰的意思都没有。
  陆小凤少年成名,名满天下,可是他听起来,却和张三李四,阿猫阿狗全无分别,这倒
也是陆小凤从来没有遇见过的,小老头又笑:“今天我们这里恰巧也有个小小的庆典,却不
知贵客是否愿意光临?”
  陆小凤当然愿意,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今天你们庆贺的是什么?”
  小老头:“今天是小女第—次会自己吃饭的日子,所以大家就聚起来,将那天她吃的菜
饭再吃一次。”
  连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庆贺,世上值得庆贺的事也未免太多了。
  陆小凤心里虽然在这么想,嘴里却没有说出来,只希望他女儿那天吃的不是米糊稀粥,
这些日子来他嘴里实在已淡得出鸟来。
  小老头道:“陆公子心里一定好笑,连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庆贺,世上值得庆贺的事
也未免太多了,差可告慰的是,小女自幼贪吃,所以自己第一次吃饭,就要人弄了一大桌酒
菜。”
  他虽然说出了陆小凤的心事,陆小凤倒并不惊奇,他的想法本是人情之常,无论谁听到
这种事,都难免会这么样想的。
  小者头又笑:“这里多年来未有外客,今日陆公子忽然光临,看来倒也是小女的运
气。”陆小凤笑道:“等我吃光了你们的酒肉时,你们就知道这不是运气了。”小老头大
笑,拱手揖客。陆小凤:“主人多礼,我若连主人的尊姓大名都未曾请教,岂非也不是做客
之道?”
  小老头:“我姓吴,叫吴明,口天吴,口月明。
  他大笑又:“其实我最多只不过有张多嘴而又好吃的口而已,日月之明,是连一点都没
有的。”
  他笑,陆小凤也笑。
  经过了那些艰苦的日子后,能遇见这么好客多礼,和气风趣的主人,实在是运气。
  陆小凤心里实在愉快得很,想不笑都不行。
  走出花径又是条花径,穿过花丛还是花丛,四面山峰滴翠,晴空一碧如洗,前面半顷荷
塘上的九曲桥头,有个朱栏绿瓦的水阁。
  他们去的时候,一阁里已经有十来个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年纪有老有幼,性别有
男有女,有的穿着庄严华丽的上古衣冠,有的却只不过随随便便披着件宽袍。
  大家的态度都很轻松,神情都很愉快,红尘中所有的烦恼忧伤,都早已被隔绝在四面青
山外。
  这才是人生,这才是真正懂得享受生命的人,陆小凤心里又是感慨,又是羡慕,竟似看
呆了。
  小老头:“这里大家都漫不拘礼,陆公子也千万莫要客气才好。,陆小凤:“既然大家
都漫不拘礼,为什么要叫我陆公子!
  小老头大笑,拉起他的手,走上九曲桥。
  一个穿着唐时一品朝服,腰缠白玉带,头戴紫金冠的中年人,手里拿着杯酒,摇摇晃晃
的走过来,将手里金杯交给陆小凤,又摇摇晃晃的走了。
  小老头笑:“他姓贺,只要喝了点酒,就硬说自已是唐时的贺知章转生,所以大家就索
性叫他贺尚书,他却喜欢自称四明狂客。”陆小凤也笑:“难怪他已有了醉意,既然是饮中
八仙,不醉就不对了。”他嘴里说话的时候,眼睛却在注意着一个女人,值得注意的女人,
通常都不会难看的。
  她也许太高了些,可是修长的身材线条柔和,全身都散发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脸部
的轮廊明显,一双猫一般的眼睛里动着海水般的碧光,显得冷酷而聪明,却又带着种说不出
的懒散之意,对生命仿佛久已厌倦。
  现在她刚离开水阁中的一群人,向他们走过来,还没有走得太近,陆小凤就已觉得喉头
发于,一股热力自小腹间升起。
  她仿佛也看了他一眼,猫一样的眼睛中充满轻蔑讥消的笑意。
  然后她就立刻转过脸,直视着小老头,慢慢的伸出手。
  小老头在叹息:“又输光了?”
  她点点头,漆黑的长发微微波动,就像是黑夜中的海浪。
  小老头:“你还要多少?”
  她伸出五根手指,纤长有力的手指,表现出她内心的坚强。
  小老头道中你什么时候还给我?”
  她:“下一次。”
  小老头:“好,用你的首饰做抵押,还给我的时候再付利息。”她立刻同意,用两根手
指从小老头手中抽出张银票,头也不回的走了,连看都不再看陆小凤一眼。
  小老头却在看着陆小凤微笑:“我们这里并没有什么规距,可是大家都能谨守一个原
则。”
  陆小凤眼睛还盯着她的后影,随口问:“什么原则!”
  小老头:“自食其力。”
  他又解释:“这里有世上最好的酒和最好的厨子,无论哪一种享受都是第一流的,可是
收费也很高,没有能力嫌大钱的人,很难在这里活得下去。”
  陆小凤的目光已经从她身上移开了,他忽然想到自己的身上唯一的财产就是那把用夜壶
改成的刀。
  小老头又笑:“今天你当然是客人,只要不去跟他们赌,完全用不着一文钱。”今天是
客人,明天呢?
  陆小凤忽然问:“他们在赌什么?”
  小老头:“在赌银子,他们喜欢赌得痛快。”
  陆小凤:“我可不可以去看看?”
  小老头:“当然可以。”
  他笑得更愉快。”只不过你若要赌,就一定要小心沙曼”沙曼,多么奇怪的名字。
  陆小凤:“沙曼就是刚才来借钱的那个?”
  小老头笑:“她输得快,赢得也快,只要一不小心,你说不定连人都会输给她。”
  陆小凤也笑了。
  若是能将自己输给那样的女孩子,倒也不坏,只不过他当然还是希望赢的。
  桌上堆满了金珠和银票,沙曼的面前堆得最多,陆小凤—走过去,她就赢了。
  他们赌得果然简单而痛快,只用三粒殿子,点数相同的“豹六子”当然统吃。”四五
六”也不小。”么二三”就输定了。
  除去一对外,剩下的一粒骰子若是六点,就几乎已可算赢定。
  她居然一连掷出了五次六点,猫—样的眼睛中已发出绿玉般的光。
  输钱的庄家是个已开始发胖的男人,看来和你平日在茶楼酒馆看见的那些普通人完全没
有什么两样,但却出奇的镇定,一连输了五把,居然还是面不改色,连汗珠都没有一滴。
  他们赌得比陆小凤想象中还要大,但输得并不太精,既不会找门子,更不会用手法。
  只要懂得最起码的一点技巧,到这里来赌,就一定可以满载而归。
  陆小凤的手已经开始痒了。
标题 <<旧雨楼·古龙《陆小凤系列·凤舞九天》——第五章 一场豪赌>>
古龙《陆小凤系列·凤舞九天》
第五章 一场豪赌
  最近几年来陆小凤都没有赌过钱,他本是个赌徒,六七岁的时候已经会玩殷子。
  到了十六七岁时,所有朗中的手法,他都已无一不精,铅被子,水银银子,碗下面装磁
石的铣锻子,在他眼中看来,都只不过是小孩玩的把戏。
  普普通通的六粒骰子,到了他手里,就好像变成了活的,而且很听话,他若要全红,骰
子绝不会现出一个黑点来。
  赌就跟酒一样,对浪子们来说,不但是种发泄,也是他们谋生方法的一种。
  最近他没有赌,并不是因为他赢得太多,已没有人敢跟他赌,而是因为他自己觉得这种
事对他已完全没有刺激。
  他当然也用不着靠这种方法来谋生,所以他能去寻找着更大的刺激。
  可是现在的情况却不同了,他想留在这里,就得要有赚大钱的本事,现在他好像已不能
不留在这里了,这里唯一能嫌到大钱的机会,好像就在这三粒殷子上。
  庄家反抓起殷子,在碗边敲得“叮叮”直响,大声:“快下注,下得越大越好。”
  陆小凤忽然:“这一注我押五百两,他虽然没有五百两,可是他有把握—定不会输的。
  可惜别人对他却没有这么大的信心了,庄家冷冷的瞟了他—眼:“我怎么还没有看见你
的五百两!
  陆小凤:“因为我还没有拿出来。”
  庄家:“我们这里的规矩,要看见银子才算数。”陆小凤只有拿出来了,拿出了他那柄
用硬壶改成的刀。
  庄家:“你用这把刀押五百两?”
  陆小凤:“嗯。”
  庄家:“我好像看不出这把刀值五百两。”
  陆小凤笑:“你看不出,只因为你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刀。”
  庄家道“这把刀很特别?”
  陆小凤:“特别极了。”
  庄家:“有什么特别。”
  陆小凤:“这把刀是用夜壶改成的。”他自己忍不住笑了,别的人却没有笑,在这里赌
钱的六个人身分性别年纪虽然都不同,却有一点相同的地方每个人都显得出奇的冷静,连笑
都不笑。
  大家都冷冷的看着他,眼色就像是在看着个小丑一样。
  羞刀难入鞘,陆小凤再想将这把刀收回去,也很难了。
  他正不知道该怎么下台,忽然看见一只手,推着五百两银子过来,拿起了他的刀。
  一只很好看的手,手指纤长而有力,虽然有点像男人的手,却还是很美的。
  陆小凤吐出口气,感激的看了她一眼,笑:“总算有人识货的。”沙曼冷冷:“我若识
货,就不会借这五百两给你了。”她脸上全无表情:我借给你,只不过你好像替我带来点运
气,这一注我又抵得特别多,所以不想让你走而已。”
  赌徒们本是最现实的,她看来正是个标标准准的赌徒。
  庄家低喝一声。”统杀。”
  银子掷在碗里,两个都是六点还有一点仍在不停的滚。
  庄家叫“六”别人叫“么”陆小凤却知道掷出来的一定是三点。
  因为他已将两指手按在桌面下,他对自己这两根手指一向很有信心。
  他实在希望庄家输—点,这个人看来输得起。
  银子停下来,果然是三点。
  三点已不算太少,居然有两个人连三点都赶不出,轮到沙曼时,掷出来的又是六。
  她输不起,她已经连首饰都押了出去。
  陆小凤这两根手指,不但能夹住闪电般刺来的一剑,有时也能让一粒滚动的银子在他想
要的那个点子上停下来。
  他对自己这种做法并不觉得惭愧。
  让能输得起的人,输一点给输不起的人,这并没有什么不对。
  现在银子已到了他手里,他只想要一对三,一个四。
  四点赢三点,赢得恰到好处,也不引人注意。
  他当然用不着别人的手在桌下帮忙,虽然他已久疏练了,可是骰子一定还是会听他话
的。
  他有把握,绝对有把握。
  “叮啷”一声响,殿子落在碗里,头一粒停下来是三,第二粒也是三,第三粒当然是
四。
  他看着这粒滚动的骰子,就好像父母们看着一个听话的孩子。
  现在他已经可以看见骰子面上的四点了,红红的,红得又娇艳,又好看,就像是五百两
白花花的银子那么好看。
  骰子已将停下来,银子已将到手。
  谁知就在这最后的节骨眼上,骰子突又一跳,停下来的竟是两点。
  陆小凤傻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赌桌上居然还有高手,很可能比他还要高些。
  沙曼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你虽然为我带来点运气,你自己的运气却不好。”
  在那粒子上做手脚的人当然不会是她,她本来已经输了很多,是陆小凤帮她赢回来的。
  庄家正在收钱。
  这个人不但输了,而输得不少,若是能够控制骰子点数,就不会输了。
  别的人看来也不像,陆小凤实在看不出谁是这位高手。
  他就好像哑巴吃了黄连,有苦很也说不出,又像是瞎子在吃馄饨,肚里有数。
  只要再来一次,他就一定可以看出来的,只要注意一点,就绝不会输。
  他还是很有把握。
  只可惜他已没有本钱了,那个又客气,又多礼的小老头,忽然已踪影不见,就好像生怕
陆小凤要找他借钱一样。
  一个年纪还很轻,却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人忽然笑:“我都是小胡子,我们交个朋友。”
  他居然“仗义勇为\真的捡出五百两银票。陆小凤大喜,正想接过来,谁知道这小胡子
的手又收回:“刀呢?”
  “什么刀?”
  “你刚才那样的刀。”
  没有刀,没有银子,所以陆小凤只有苦笑。”像那样的,找遍天下恐怕也只有一把。”
小胡子叹了口气,又将银票压了起来,庄家骰子已掷。七,竟是个么二三统赔。陆小凤只觉
得嘴里发苦,正想先去找点酒喝再说,一回,就发现那小老头正站在摆着酒菜的桌子旁,看
着他微桌上有各式各样的酒,陆小凤自己选了樽竹叶青,自斟饮,故意不去看他。小老头却
问:“手气如何?”
  陆小凤淡谈:“还不算太坏,只不过该赢的没有赢,不该输却输了。”小老头叹了口
气:“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的,倘若你对一样事情太有把握了,反而会疏忽,所以该赢的
反输,是只要还有第二次机会,就一定可以把握住了。”
  这正是陆小凤心里的想法,又被他说中。
  陆小凤眼睛亮了:“你若肯投资,让我去赌,赢了我们对分。”
  小者头:“若是输了呢?”
  陆小凤:“输了我赔。”
  小老头:“怎么赔?用你那把天下无双的夜壶刀来赔?只可惜夜壶刀现在也不是你
的。”
  陆小凤道:“不管怎么样,我反正一定不会输的,你借给我一万两,这场赂散了之后,
我—定还你一万五千两。”
  他本不是这种穷凶恶极的赌鬼,卖了老婆都要去赌,可是他实在太不服气,何况这区区
—万两银子,在他看来,根本就不算什么。
  他一向挥金如土,从来也没有将钱财看在眼里。
  奇怪的是,越是这种人,借钱反而越容易,连小老头的意思都有点动了,迟疑着:“万
一你还不出怎么办?”
  陆小凤:“那么就把我的人赔给你。”小老头居然什么话都不再说,立刻就给他一万两
银票。
  陆小凤大喜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后悔的。”小老头叹了口气:“我只怕你自
己会后悔。”
  庄家还没有换人,陆小凤走了后,他连掷了几把大点,居然又搬回去一点。
  沙曼却每况愈下,几乎又输光了,看见陆小凤去而复返,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居然露
出了微笑。”老头子借了赌本给你?他信得过你?”
  陆小凤笑:“他倒并不是相信我这个人,只不过相信这次一定会转运的。”沙曼道。”
我也希望你转运,把你的刀赎回去,这把刀五分银子别人都不要。”
  庄家已经在叫下注,陆小凤:“等我先赢了这—把再说。”
  他本来想把银票叠个角,先押一千两的,可是到了节骨眼上,竟忽然—下子将整张银票
都押了产去。
  赌鬼们输钱,本就输在这么一下子。
  庆家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随手一掷,掷出了两个点,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几个人轮流掷下去,有的赢,有的输,沙曼—掷成六,忍不住看着陆小凤—笑,:“你
好像又替我带来了运气。”
  她不笑的时候陆小凤已经动心,这一笑陆小凤更觉得神魂颠倒,忽然握住她的手:“我
带给你的好运气,你能不能借给我一点?”
  她想挣脱他的手,怎奈陆小凤握得太紧,立刻沉下脸:“我的手又不是骰子,你拉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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