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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剑风流

_36 古龙(现代)
  天吃星道:“你三叔是谁?”
  朱泪儿悠悠道:“你认得他的,你方才还提起过他老人家的名字。”
  天吃星怔了怔,道:“是凤三?”
  朱泪儿笑道:“不错,他老人家的厉害,想必你也清楚得很。”
  天吃星拊掌大笑道:“有趣有趣,凤三的兄弟居然会躲在炉子里不敢见人,却要小姑娘
出来替他吹牛,我简直肚子都要笑破了。”
  到现在俞佩玉竟还躲著不露面,朱泪儿也不觉有些惊奇了,俞佩玉绝不是如此胆小的
人,他还不出来,必定有原因。
  但朱泪儿却也想不出是什么原因来,只有向天吃星瞪眼道:“你怎敢对我三叔和四叔如
此无礼?”
  天吃星大笑道:“你以为我很怕凤三么,我若也怕了凤三,那才真是笑话哩。”
  朱泪儿倒真还没见过有人听见凤三的名字不害怕的,她刚怔了怔,那砖炉里竟也有一人
大笑道:“你以为我很怕凤三么,我若也怕了凤三,那才真是笑话哩。”这笑声竟也尖声细
气,和天吃星完全一模一样,骤然听来,就好像天吃星说话的回声似的。
  朱泪儿更吃惊了,说话的这人,绝不会是俞佩玉,但若不是俞佩玉,又是谁呢?那炉里
明明只有俞佩玉一个人呀。
  天吃星听到这笑声,竟也吃了一惊,勉强笑道:“你既不敢出来,为何学我说话?”
  炉里那人也笑著道:“你既不敢出来,为何学我说话?”
  大吃星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时他非但笑不出,连声音都变得嘶哑了。
  炉里的人声音立刻也变得嘶哑起来,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大吃星怔了半晌,大笑道:“我是王八蛋,大混蛋,除了会学别人说话,什么本事也没
有。”
  炉里那人也大笑道:“我是王八蛋,大混蛋,除了会学别人说话,什么本事也没有。”
  天吃星道:“天下最无耻、最不要脸的人,就是回声谷里的应声虫。”
  那人也道:“天下最无耻、最不要脸的人,就是回声谷里的应声虫。”
  无论天吃星说什么,这人竟都照样说一句,非但一字不漏,而且学得唯妙唯肖,朱泪儿
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但想到她自己每说一句话时,若也有人跟著说一遍,那滋味可实
在不好受。
  只见天吃星已变得满头大汗如雨而落,嘶声道:“你敢再学我,我就杀了你。”
  那人也嘶声道:“你敢再学我,我就杀了你。”
  天吃星道:“你……你……”
  他巨象般的身子,忽然凌空飞起,就像是平地忽然卷了一阵狂风,卷入了那大马车的车
厢里。
  接著马车立刻绝尘驶去,那十来个赤膊大汉也抬著那张大床飞也似的跟去,像是生怕被
什么恶鬼追著似的。
  朱泪儿瞧得呆住了,那边灶里也不再有声音传出,她怔了半晌,一步步走过去,轻唤
道:“四叔,你还在里面么?”
  炉里竟没有人回答,俞佩玉像是已不在里面。
  朱泪儿大惊之下,飞快的窜了过去,伸头往炉眼里一望,只见俞佩玉瞪大了眼睛,正在
瞧著她。
  朱泪儿这才松了口气,笑道:“我方才还以为是别人哩,原来就是四叔你的手段,这一
手实在妙极了,吓得那胖子就像是见了鬼似的。”
  俞佩玉还是呆呆地瞧著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朱泪儿又吃了一惊,道:“四叔你……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她伸手一摸,俞佩玉的手竟硬得像块木头。
  朱泪儿的手也吓冷了,一头钻了进去,只见俞佩玉全身发硬,眼睛发直,竟也被人点了
穴道。
  再看那砖炉的后面角落,不知何时,已被打通了一个洞,一阵阵飕飕的风打从洞里吹进
来,朱泪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幸好教她点穴的人是凤三先生,是以她对天下各门各派的点
穴功夫,都多少懂得一些。
  她立刻将俞佩玉的穴道拍了开来,道:“四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难道有人来过
么?”
  俞佩玉怔了半晌,才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不错,是有人来过?但这人究竟是人是
鬼?我都弄不清楚。”口口口
  原来方才俞佩玉正想出去时,忽然有一只手无声无息地从后面伸出来,点住了他的穴
道。
  朱泪儿失声道:“那只手就是从这洞里伸进来的么?”
  俞佩玉道:“正是。”
  朱泪儿道:“他就在四叔身后将墙壁弄了一个洞,四叔你难道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听
到?”
  俞佩玉叹道:“我什么也没有听到,这种造火炉的砖头,虽然分外坚固,但到了这人掌
下,就像是变成了豆腐似的。”
  朱泪儿想到这种掌力的惊人,也不禁倒抽了口凉气,道:“然后呢?”
  俞佩玉道:“然后我就觉得有人从这洞里钻了进来。”
  朱泪儿吃惊道:“但这洞才和茶碗差不多大,他怎么能钻得进来呢?”
  俞佩玉苦笑道:“他自然用了缩骨功。”
  “缩骨功”并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功夫,但一个人若能将身子缩得能从这么小的洞里
钻进钻出,那可就十分了不起了。
  朱泪儿怔了半晌,道:“然后他就开始学那天吃星说话,是么?”
  俞佩玉道:“不错。”
  朱泪儿道:“这人长得是什么样子,四叔一定瞧见了吧。”
  俞佩玉却摇了摇头,叹道:“我没有瞧见。”
  朱泪儿张大眼睛,道:“他就在四叔身旁,四叔也瞧不见他?难道他还会隐身法下
成?”
  俞佩玉道:“我根本没法子转过头去看他,只觉得他一下子就从那洞里滑了进来,一下
子又滑了出去。”
  朱泪儿失笑道:“一下子滑进来,一下子又滑出去,他难道是条鱼么?”
  俞佩玉叹道:“老赏说,就算是鱼在水中,也不会有他那么灵便,这人的身子,简直就
像是一股轻烟,谁也休想捉摸得到。”
  朱泪儿皱眉道:“听天吃星的口气,这人好像是“回声谷”的,但回声谷这名字,我怎
地从未听三叔说起过,天吃星连我三叔都不怕,为什么竟对这人畏如蛇蝎?俞放鹤方才向天
吃星比了个手式,难道说的就是他么?”
  俞佩玉面色变了变,喃喃道:“回声谷?回声谷!这回声谷究竟在什么地方?”
  朱泪儿一笑道:“我就算知道回声谷在什么地方,也绝不会到那里去的,我只望这辈子
再也莫要遇见回声谷的人才好,若有个人一天到晚跟在我身旁,无论我说什么,他都跟著我
说一遍,我就算不被他气死,只怕也要急得发疯。”
  她简直连想都不敢想下去了,一想到世上竟有这种人,她已全身都起了鹞皮疙瘩,就好
像有条蛇缠住了脖子似的。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又传来一阵呻吟声。
  朱泪儿立刻又握紧了俞佩玉的手,从炉眼里向外望出去,只有一个满脸鲜血的人,摇摇
晃晃自瓦砾间站了起来。
  他身子一阵阵抽搐著,双手掩著脸,若不是他那一脸络腮胡子,谁也不会认得出他来。
  朱泪儿暗中松了口气,附耳道:“这是向大胡子,他还没有死。”
  俞佩玉正想出去瞧瞧他的伤势,忽然发觉他目光闪缩,不停地在东瞧西望,神情似乎十
分诡秘。
  这时四下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废墟中的残烟也被风吹尽了,繁荣的李渡镇,已变成了凄
凉的鬼域。
  向大胡子忽然吃吃的笑了起来,一个鼻子耳朵都被割下了的人,居然还会发笑,这实在
令人吃惊。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又将伤口笑得裂开,鲜血又流了出来,但是他竟似丝毫不觉痛苦,
还是笑个不停。
  这笑声听来固然可怕,他的人看来更像是个活鬼。
  朱泪儿不觉将俞佩玉的手握得更紧。
  只听向大胡子吃吃笑道:“俞放鹤呀俞放鹤,就算你比什么人都厉害,但还是不如找向
大胡子,你费尽编心,到头来还是白忙了一场,却让我捡了个便宜。”
  他嘴里说著话,人已向那坑里跳了下去。
  朱泪儿又惊又喜,道:“原来那东西已被他找著了,只不过他知道就算将东西交出去,
还是难逃一死,所以就悄悄藏起,那坑里反正到处都是碎石子、烂泥巴,他将那东西随便往
那个角落里一埋,都不会有人瞧见的。”
  俞佩玉眼睛也亮?这时只听得坑里传出了向大胡子疯狂的笑声,俞佩玉和朱泪儿悄悄钻
出,掠到坑边。
  只见向大胡子就像是个小孩似的,坐在烂泥里,全身都湿淋淋的,手里紧紧抱著个小铁
箱子,大笑道:“这是我的?这是我的?我向大胡子扬眉吐气的时候已到了……”
  朱泪儿忍不住冷笑道:“但现在你高兴得却还嫌太早了些。”
  向大胡子疯虎般跳了起来,但等他发现玷在上面的,竟是那曾将怒真人击败的少年,他
的人立刻又萎缩了下去,将铁箱抱得更紧,颤声道:“你……你们想要怎样?”
  朱泪儿道:“我们也不想怎么样,只不过想将这箱子拿回来而已。”
  向大胡子手忙脚乱的将铁箱藏到背后,咯咯笑道:“箱子?这里那有什么箱子?”
  朱泪儿瞧见他这模样,觉得又可笑,又可怜,摇头叹道:“没有用的,现在你无论藏到
那里都没有用了。”
  向大胡子又跳了起来,怒吼道:“就算有箱子又怎样?这是我的,是我用一个鼻子、两
只耳朵换来的,谁若想将它抢走,除非先砍下我的脑袋。”
  朱泪儿微笑道:“你一定要我们砍下你的脑袋么?那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呀。”
  向大胡子怒目瞪著她,嘶声道:“你……”
  他眼睛忽然向上一翻,身子忽然一阵抽搐,第二个字还未说出,人已仰面栽倒在地上。
  朱泪儿跃了下去,探了探他鼻息,摇头叹道:“死了,这人竟死了,我实在想不到世上
竟真的有人会被活生生气死。”
  俞佩玉叹道:“你若将一个人从欢喜的极峰突然推下来,任何人都禁不起这种刺激的,
何况他受的伤本已不轻。”
  朱泪儿嘟著嘴道:“但这也不能怪我呀,我总不能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他吧。”
  俞佩玉苦笑道:“不错,这实在不能怪你,这只能怪他的贪心。”
  只见向大胡子两只手还紧紧抱住那箱子,死也不肯放松,朱泪儿用铁锹去扳他的手,喃
喃道:“我倒要看看这箱子里究竟是什么,这些人为它死的可值得么?”口口口
  箱子里竟只有一面竹牌和一本帐簿。
  竹牌,是很普通的竹牌,上面只不过刻著只布袋,刻得也很拙劣,无论怎么看,也看不
出有何珍贵之处。
  帐簿更是很普通的帐簿,就和普通杂货店记帐的帐簿完全一样,而且上面连一个字都没
有。
  俞佩玉和朱泪儿不觉都怔住了。
  朱泪儿怔了半晌,长叹道:“就为了这两样鬼东西,俞放鹤竟不惜放火烧了整个一个镇
市,还有许多人竟不惜为它送了命,这不是活见鬼么?”
  她重重将这两样东西抛在地上,还想用脚去踩。
  俞佩玉却又从地上捡了起来,说道:“无论如何,这两样东西我们总算得来不易,你留
著作个纪念也好。”
  朱泪儿苦笑道:“纪念什么?纪念这大胡子么?早知如此,我倒不如将箱子让他带走
了。”
  俞佩玉道:“据我看来,令堂绝不会将两样毫无价值之物,如此慎重地藏起来的,也许
它的价值我们现在还看不出而已。”
  朱泪儿道:“但一本空白帐簿又能有什么价值呢?”
  俞佩玉也只有苦笑,因为他也回答不出了。
  朱泪儿笑道:“四叔你若觉得弃之可惜,就自己留著它吧,我可不想将这么大一本废纸
藏在身上,女孩子身子若窝窝囊囊的,看起来就像个大傻瓜。”
  俞佩玉笑了笑,道:“你无论怎么看,都不会像个大傻瓜的。”
  他竟真的将这两样废物藏在身上,又将那些人的尸体,都推进坑里,用挖出来的泥砂掩
埋起来。
  朱泪儿叹了口气,微笑道:“四叔的心实在太好了,将来也不知那个女孩子有这样的好
福气,能嫁给四叔这么样温柔善良的人。”
  俞佩玉也想笑一笑,却实在笑不出来,他想起了林黛羽,又想起了金燕子,忍不住长长
的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任何人都最好莫要和我在一起,否则只有倒楣的。”
  朱泪儿眨了眨眼,道:“四叔说这话的意思,难道是不想带我一起走么?”
  她不等俞佩玉说话,又低下头道:“我虽然是孤苦伶仃一个人,虽然没地方可去,但四
叔若怕带著我累赘,我也不敢勉强四叔的。”
  俞佩玉拍了拍她的头,失笑道:“小姑娘不可以如此多心,何况,四叔就算不想带你一
起走,听你这么样一说,也没法子不改变主意。”
  朱泪儿立刻抬起头来笑了,道:“那么,现在咱们到那里去呢?”
  其实俞佩玉自己现在又何尝不是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他沉吟半晌,喃喃道:“不知道唐家庄的人现在是否已发现唐无双失踪?不知道金燕子
现在是否还在那里?”
  朱泪儿道:“四叔是不是想到唐家庄去看看?”
  俞佩玉道:“去看看也好。”
  朱泪儿拍手笑道:“那好极了,我早就听说过唐家庄里好玩得很。”
  突听一阵乱嘈嘈的人声传了过来,其中还夹杂著妇人童子的啼哭声,显见是俞放鹤已将
李渡镇上的居民放了回来。
  朱泪儿立刻拉起俞佩玉的手,绕著圈子奔了出去。
  到了镇外,大地的气息就渐渐芬芳起来,再也没有血腥和焦臭气,但那悲痛的哭声还隐
约可闻。
  朱泪儿忽然道:“四叔你想那俞放鹤真会补偿李渡镇的损失么?”
  俞佩玉叹道:“这人现在正急著树立侠名,又怎会失信于他们。”
  朱泪儿道:“可是他们精神上所受的苦难,又有谁能补偿呢?一个人的家若被毁了,你
就算重新为他盖起一栋更好的房子,他也还是难免痛苦的。”
  俞佩玉柔声道:“但无论多么深的创伤,都会平复,无论多么深的痛苦,日久也会渐渐
淡忘,只有欢乐的回忆,才能留之永远,就为了这原因,所以人才能活下去。”
  朱泪儿嫣然一笑,道:“不错,一个人若永远忘不了那些痛苦的事,活下去就实在太没
意思了。”
  这时太阳已升起,秋日的花木虽已开始凋谢,但路旁的稻田里仍是一片金黄,天地间仍
然充满了生趣。
  世上又有什么花的香气,能比得上成熟的稻香?
  朱泪儿深深吸了口气,笑道:“无论如何,我还活著,我还年轻,世界这么大,到处都
是我可以去的地方,我还有什么痛苦呢?”
  她张开双臂,迎著风奔了出去。
  俞佩玉见了她的笑容,心境也在不知不觉间开朗起来,但就在这时,稻田里忽然传出一
阵痛苦的呻吟声。
  一人喘息著道:“年轻人实在不该痛苦的,只有我这种老婆子才……才……”
  她每个字都像是说得十分艰苦,说到这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连话都没法子再说下
去。
  俞佩玉和朱泪儿听到这声音,却都吃了一惊。
  朱泪儿跑回头握起俞佩玉的手,眼睛瞪著那边的稻草,道:“胡佬佬,是你么?”
  胡佬佬又咳嗽了半晌,才喘著气道:“不错,是我,好心的少爷小姐们,替我这快要死
的老太婆倒碗水来好吗?我已连路都走不动了。”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忽然笑了,大声道:“你这老狐狸,你以为我们还会上你的当?”
  胡佬佬颤声道:“好姑娘,这次是真的,求求你……我的嘴都已乾得裂开来了,该死的
太阳又越来越大。”
  朱泪儿拉著俞佩玉的手,道:“四叔,咱们走,不要理这鬼老太婆,谁理她谁就要倒楣
的。”
  只见胡佬佬一张鲜血淋漓的脸,忽然从金黄的稻穗中露了出来,立刻又倒了下去,嘶声
道:“俞公子,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只求你给我一点水,我死了都感激你。”
  俞佩玉忽然拉开朱泪儿的手,转身奔出去。
  朱泪儿叹了口气,道:“老太婆,你听著,我四叔已经替你拿水去了,因为他的心实在
太好,但你若还想害他,我就割下你的舌头来,让你再也不能骗人。”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向稻田里窜了过去。
  只见胡佬佬竟像条狗似的缩在稻草间,满身都是田里的烂泥,嘴唇果然已乾得发裂,瞧
见朱泪儿来了,似乎想笑笑,但刚一咧嘴,就疼得满头冷汗,用手抱著头又咳嗽了半晌,颤
声道:“好姑娘,你看不出我老婆子已快死了么?我何苦还要骗人?”
  朱泪儿也想不到她竟会变成这样子,呆了半晌,摇头叹道:“你若早知道自己有这样的
下场,只怕就真的不会骗人了。”
  胡佬佬惨然道:“这是我自作自受,我也不怨别人,但我年纪若不是这么大,就算受了
再厉害的伤也不会变得这副样子的。”
  朱泪儿知道她这不单是外伤发作,最主要的是在那小楼被凤三先生逼出了一半功力,体
力本已亏损过钜,再加上现在又流了这么多血,就算比她再年轻一半的人,也是万万支持不
住的。
  她活到这么大把年纪,看来连一个亲人都没有,此番若是死在这里,只怕也没有人替她
收尸。
  朱泪儿倒不禁觉得她有些可怜了。
  但过了许久,俞佩玉竟还没有回来,朱泪儿又不禁开始著急,不住伸长脖子去望,跺著
脚道:“这条路上一定还有别人走过的,你就算已渴得要命,为什么不找别人去替你倒水,
偏偏找上了我们?”
  胡佬佬叹道:“这也许是因为我老婆子做的亏心事实在太多了,所以对任何人都不放
心。”
  朱泪儿道:“那么你为何对我四叔如此放心呢?”
  胡佬佬道:“世上就有种男人,能令女人一见他就觉得放心的,他就是这种男人,而我
老婆子虽然已老掉牙,但毕竟还是个女人呀。”
  朱泪儿忍不住展颜一笑,道:“无论如何,你的确是有点眼光的。”
  胡佬佬喘息了半晌,忽然又道:“你为什么要叫他四叔呢?其实他年纪也和你差不多
呀。”
  朱泪儿折了根稻子在手里玩著,没有说话。
  胡佬佬用眼角偷偷瞟著她,道:“我若像你这么大年纪,见了这种男人,绝不会放过他
的,戎无论用什么法子,也得嫁给他,更绝不会叫他四叔了。”
  朱泪儿又笑了,道:“你难道觉得我已经可以嫁入了么?”
  胡佬佬道:“为什么不可以?有人在你这样的年纪,已经做了妈妈哩。”
  朱泪儿垂首望著手里的稻穗,疑疑的出了神。
  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眼睛发著光,嫣红的面靥也发著光,看来的确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在苦难中成长的孩子,不是常常都比别人成熟得快些么?
  朱泪儿忽然觉得这老太婆并不十分讨厌了。
  她却没有瞧见胡佬佬为了说这几句话,不但连嘴都说得裂开,伤口也迸出血来,这已老
得成了精的老太婆,自然知道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最喜欢听的话,就是别人说她已长成大人。
  但她为什么要这样辛苦地来讨好朱泪儿呢?口口口
  俞佩玉终于回来了,也带回了一只盛满了水的竹筒,他额上又有了汗珠,显见这一筒水
得来并不容易。
  胡佬佬大喜道:“谢谢你,谢谢你,我老婆子早就知道公子你是个好人。”
  俞佩玉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将那筒水放在她面前,胡佬佬挣扎著爬起来想去拿,但手
却抖得连一片竹叶都拿下起来。
  朱泪儿道:“小心些,你若将这筒水打翻,可没有人再去为你拿了。”
  胡佬佬喘著气道:“我知道……我知道……”
  她话还没有说完,竹筒已从手上掉下来,若不是朱泪儿接得快,筒里的水早已都泼倒在
地上。
  朱泪儿跺脚道:“叫你小心些,你没听见么?”
  胡佬佬颤道:“我……我也想不到竟会变得如此不中用,看来只怕是真的快死了……”
说著说著,她老眼里竟流下泪来。
  朱泪儿摇著头叹了口气,蹲下来将竹筒凑到胡佬佬嘴上,胡佬佬立刻像婴儿索乳般捧住
竹筒,喝得啧啧有声。
  瞧见她这样子,朱泪儿忍不住笑道:“四叔,你看她像不像……”
  话未说完,笑容忽然僵住,一个翻身过后五尺,筒里剩下来的半筒水全都泼在胡佬佬身
俞佩玉失声道“你怎么样了?”上。
  朱泪儿脸已气得发青,跺脚道:“这……这老太婆简直不是人。”
  俞佩玉本就生怕胡佬佬搞鬼,是以一直在留意著她,但胡佬佬看来并没有什么举动,俞
佩玉又是惊奇,又是愤怒,厉声道:“你又玩了什么花样?”
  胡佬佬苦著脸道:“我老婆子指甲太长了,不小心割破了朱姑娘的手。”
  不等她说完,俞佩玉已窜过去拉起朱泪儿的小手,只见她白生生的手背上,果然已多了
个鲜红的指甲印子。
  俞佩玉变色道:“她指甲上有毒?”朱泪儿点了点,道:“嗯。”,
  俞佩玉悄声道:“这毒不防事么?”
  朱泪儿垂首道:“这点毒我若吃下去,一定没什么关系,但现在她划破了我皮肤,毒是
由血里进来的,只怕……只怕就……”
  俞佩玉长长吸了口气,转身面对著胡佬佬,一字字道:“你究竟要怎样?”
  胡佬佬颤声道:“我老婆子实在不是故意的,实在该死,直在对不起你们,公子你……
你杀了我吧。”
  俞佩玉道:“你知道我绝不会杀你的。”
  胡佬佬忽然咯咯大笑起来,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敢杀我的,我老婆子反正半截已入了
土,这小姑娘活的日子还长著哩,用她一条命,换我一条命实在划不来。”
  俞佩玉道:“你要怎么样才肯拿出解药来?”
  胡佬佬悠然道:“这是我老婆子救命的绝招,我怎么会将解药放在身上,若在三十六个
时辰里还拿不到解药,她这条小命就算完蛋了。”
  俞佩玉擦了擦头上的汗,道:“解药在那里?”
  胡佬佬笑道:“你若乖乖的听我老婆子的话,我老婆子自然会将解药拿给你。”
  朱泪儿忽然大呼道:“四叔你千万莫被这老太婆要胁住,我……”
  她竟从怀里抽出一把小银刀,往自己臂上砍了下去。
  俞佩玉一把拉住她的手,大骇道:“你想干什么?”
  朱泪儿道:“现在毒性只怕还没有传上来,我只要将这条膀子砍断,就死不了的。”
  俞佩玉顿足道:“傻孩子,她既然已肯拿出解药来,你何苦……何苦再……”
  这小小的女孩子竟有“腹蛇噬手,壮士断腕”的勇气,他只觉热血上涌,喉头哽咽,连
话都说不出了。
  朱泪儿目中已流下泪来,垂首道:“她就算肯拿出解药来,但我又怎忍心让四叔你这样
受她的气?我就算少了条膀子,又有什么关系。”
  俞佩玉闻言扭转头,勉强笑道:“你不惜为四叔砍下一条手来,四叔就算为你受点气,
又算得了什么?”
  胡佬佬忽然拍起手来,咯咯笑道:“女的有情,男的有义,看来梁山伯和祝英台也不过
如此,我老婆子实在已有几十年没瞧过如此缠绵悱恻的好戏了。”
  朱泪儿涨红了脸,跺脚道:“你……你不许对我四叔胡说八道。”
  胡佬佬笑嘻嘻道:“你嘴里虽在骂我,心里却一定开心得很,我老婆子方才虽没有说你
们是天生的一对,让你欢喜得什么都忘了,你这鬼灵精又怎会上当。”
  朱泪儿“嘤咛”一声,扑入俞佩玉怀里,颤声道:“四叔,你千万莫听她的鬼话。”
  俞佩玉乾咳了几声,板著脸道:“解药究竟在那里?”
  胡佬佬道:“我老婆子也有个家的,你若能在三天三夜之内,将我老婆子送回家,她这
条小命也就算捡回来了。”
  俞佩玉道:“你的家在什么地方?”
  胡佬佬道:“你赶紧去雇辆大车,从现在起就开始昼夜不停地往东面走,也许还可以赶
得及,到了地方时,我自然会告诉你。”胡佬佬坐到车厢里,又像是快死了似的,闭起眼喘
著气,口水不停地从嘴角往下面直流。
  朱泪儿狠狠的瞪著她,忍不住道:“你躲在那稻田里,就为了是要等我们去上当么?”
  胡佬佬乜著眼笑道:“我本来并没有这意思的,但送到嘴边的肥肉,我老婆子又怎会不
吃。”
  朱泪儿又瞪了她半晌,竟然笑了,微笑著道:“你这样对我,总有一天要后悔的。”
  她这话若是恶狠狠的说出来,对胡佬佬这种人简直一点作用也没有,因为这种话胡佬佬
听得实在太多了,现在已将它当耳边风,根本听不进耳朵去。
  但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容竟是那么甜蜜,那么可爱,胡佬佬反倒不禁觉得心里有些发
冷,勉强笑道:“其实你非但不该恨我,而且还应该感激我才是。”
  朱泪儿道:“感激你?”
  胡佬佬笑道:“若不是我这么样一来,你又怎会知道他对你有多么关心呢?”
  俞佩玉又大声咳嗽起来,忽然道:“你和那俞……俞放鹤真的有什么仇恨?”
  胡佬佬先不答话,盯著他瞧了几眼,反问道:“你也姓俞,听口音也是江浙一带的人,
难道和他有什么关系?”
  俞佩玉只觉心头一阵痛苦,大声道:“我怎会和那种人有丝毫关系。”
  胡佬佬笑?道:“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这俞放鹤若非得了健忘病,就一定是已经换了个
人,现在这俞放鹤说不定是别人冒充的。”
  俞佩玉全身的血,一下子全都冲上了头顶。
  这句话正是他时时刻刻,都想不顾一切放声呐喊出来的,想不到此刻竟从胡佬佬嘴里说
了出来。
  他紧握著双拳,指甲都刺入掌心,才算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淡淡道:“他怎会是别
人冒充的?这句话说出来又有谁相信?”
  胡佬佬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这话绝不会有人相信,但却实在不假。”
  俞佩玉道:“哦?”
  胡佬佬缓缓道:“二十年前,我的确见过俞放鹤一面,但他非但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反而救了我一命。”
  俞佩玉道:“救……救了你一命?”
  胡佬佬道:“他救我的时候,也许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但等他知道我就是胡佬佬时,
也没有后悔的意思,只是劝我以后少得罪些人。”
  她摇著头叹了口气,道:“像他那样的好人,现在的确已不多?他若是提起这件事,我
老婆子就算没良心,也不会对他为难的,谁知他竟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反而以为真的和我老
婆子有什么仇恨,你们说,这是不是怪事?”
  朱泪儿眨著眼道:“这俞放鹤若真是别人冒充的,那倒真有趣极了。”
  她一面说著话,一面偷偷去瞧俞佩玉,俞佩玉的脸上却像是已戴上个面具,完全没有表
情。
  朱泪儿眼珠子一转,又道:“你既已知道这秘密,为什么不想法子揭穿它呢?”
  胡佬佬叹了口气,道:“你莫以为这俞放鹤是很好对付的人,他虽然是个冒牌货,但以
我老婆子看来,武功比那真的俞放鹤还高得多。”
  朱泪儿道:“可是他从来也没有出过手呀。”
  胡佬佬道:“就因为他从不出手,所以才可怕,我老婆子就一点毛病也没有的时候,也
不敢和他这种人动手的。”
  朱泪儿笑道:“难道他武功还能比你们十大高手还高么?”
  胡佬佬道:“江湖中人瞧见那些大门大派的掌门,都很害怕吗?”
  朱泪儿道:“嗯。”
  胡佬佬道:“但这些大掌门瞧见咱们十个老家伙,也害怕得很是吗?”
  朱泪儿笑道:“就算不害怕,也一定头疼得很。”
  胡佬佬叹道:“可是咱们这十人,也并不像别人想像中那么厉害,这就叫,人外有人,
天外有天,我老婆子从来也不敢小贝了仕何人,所以才能活到现在。”
  朱泪儿道:“那俞放鹤果也是个高人,为什么还要卑躬曲膝的将怒真人请来,受他的气
呢?”
  胡佬佬道:“这也许就因为他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生怕别人从他的武功中看破他的来
历,像他这种要干大事的人,受点闲气又算得了什么?”
  朱泪儿道:“难怪他只不过向那大胖子作了个手式,那大胖子立刻就放过了他。”
  胡佬佬神色忽然紧张起来,道:“他比的是什么手式?”
  朱泪儿苦笑道:“可惜我也没有瞧见。”
  胡佬佬默然半晌,喃喃道:“最近莫非天气变了,所以那些久已不见天日的老怪物,也
都想出来透透气了,看来以后的日子只怕要越来越不好混啦,我老婆子这次如果能够不死,
还是躲在家里享几年清福吧……”
  她眼皮渐渐阖了起来,似已睡著。
  朱泪儿目光移到俞佩玉身上,俞佩玉竟也闭起了眼睛,朱泪儿叹了口气,将车窗支开一
线,往外面望了出去
  天气实在好得很。
  好天气总是令人觉得懒洋洋的,路上简直没什么行人,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只有那赶车
的挥舞著马鞭,发出一连串很有节奏的“劈啪”声,两匹水油油看不到杂色的健马,也跑得
正欢。
  朱泪儿瞧著那不时舞起的丝鞭,瞧著那八只几乎已像腾空飞了起来的马蹄,瞧著瞧著,
地面上忽然变了颜色。口口口
  李渡镇四周并没有什么繁荣的市镇,现在连李渡镇都已变成一片废墟,俞佩玉又怎能在
仓猝之间,找来如此神骏的马,如此漂亮的马车?就连车厢里的坐垫,都是用缎子制成的。
  这种马车就算在省城里,也只有豪富大户人家才坐得起,怎么可能跑到穷乡僻境中来拉
生意。
  朱泪儿立刻悄悄摇醒了俞佩玉,悄悄道:“这辆马车是那里找来的?”
  她本以为俞佩玉是在装睡,谁知俞佩玉竟真的睡著了,她摇了半天,俞佩玉才睁开眼
睛,眼睛里还是充满睡意。
  朱泪儿更耆急,用力摇著他肩膀,道:“四叔,你醒醒,我看这辆马车一定很有问
题。”
  俞佩玉道:“问题?什么问题?”
  他像是努力想将眼睛睁开,但眼皮却似乎比铁皮还重,刚张开一线又闭了起来,嘴里也
含含糊糊,连话都说不清。
  再看胡佬佬,竟已睡得打起鼾来。
  朱泪儿全身都凉了,反身推开车窗,大声道:“赶车的大哥,我人有点不舒服,想吐,
你停停车好么?”
  那赶车的回过头来一笑,道:“你好生睡一觉,就会舒服了。”
  他这张脸本来又黑又红,此刻一笑起来,红红的皮肤,忽然自嘴角裂开一条线,就像是
用刀割的一般。
  接著,他面上看起来很健钡的皮肤,竟一块块落了下来,露出了一张青渗渗的、死人般
的脸。
  朱泪儿大惊之下,用力去推车门,谁知两只手竟已发软,只觉这扇车门像是铁铸的,用
尽全力也推不开。
  那赶车的咯咯一笑,又回过头赶马去了。
  朱泪儿大呼道:“你们究竟是那条线上的?想将咱们怎么样?”
  那赶车的不再理她,却将马鞭打得更响,马跑得更急,这时朱泪儿也已觉得眼皮渐渐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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