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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主义文化矛盾》

_3 丹尼尔·贝尔(美)
   动荡的美国:国家危机的暂时的和永久的因素
  一 
  任何一个考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美利坚合众国的人,似乎都不可能去探究政治动荡和社会动荡的根源。当时的美国表面上正处在它的鼎盛时期。一九五六年 —— 一九五七年,波兰和匈牙利发生了暴动,之后,共产主义阵营明显陷入了混乱。而在美国国内,八年来物价稳定,一派相当繁荣兴旺的景象。以约瑟福 · 雷 · 麦卡锡议员为代表的极右思潮对社会的威胁已逐渐消失。为黑人争取社会正义的运动正在兴起:一九五四年最高法院的划时代判决 布朗控告教育局一案 便是发轫,它使黑人取消种族隔离制度的要求得到了合法地位。艾森豪威尔当局本身也采取了特别具有象征意义的步骤,派遣联邦军队进驻南方地区 阿肯色州的小石城 以保护黑人子弟进入白人学校的权利。犹如艾森豪威尔总统在民众面前所表现出的人格一样,国家也显得温和、自信,并且急于提出对外实施全球战略、对内促进国内进步这样一些大胆的 即使是陈腐的 设想。 
  地平线上也有几块小小的乌云。经济增长的速度已经减慢。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增长的速度已不再能够适应劳动力和生产率的增长。从一九五三年到一九六 ○ 年,劳动力每年的增长率为百分之一点五,生产的增长率为百分之三点二。它势必要求国民生产总值有近百分之四点五的增长率,才能提供足够数量的就业机会,满足劳动力和生产率的增长。但是,在一九四七年至一九五三年期间曾经高达百分之五点二的国民生产总值的增长率,在一九五三年至一九六 ○ 年期间却降低至百分之二点四,结果导致失业率的增加。到五十年代末,失业率已超过全体劳动大军的百分之六。然而,由于绝大多数的失业者是黑人和非技术工人,他们无法在政治上显示自己的力量,因此失业的状况暂时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在他任职期限将满时,艾森豪威尔总统着手造成庞大的预算赤字以增加对劳动力的需求,但这一努力并没有影响到人数越来越多的失业的 “ 中坚分子 ” 。 
  在国外,菲德尔 · 卡斯特罗在古巴取得了胜利。由于美国无法和他取得一致 这既是笨拙的国务院的失策,也是卡斯特罗的失策 ,人们担心苏联又在西半球有了一个可能的立脚点。与此同时,美国政府开始着手进行秘密的活动以期推翻卡斯特罗。 
  肯尼迪政府的窘况是:它在国内外事务上的锐气和行动主义 —— 需要看上去行之有效并且真正做到行之有效 —— 却正好刺激和激发了令天下大乱的力量,使六十年代的美国备受折磨。在外交事务方面,首先是猪湾事件的灾难 —— 美国的势力蒙受屈辱,人们不禁感到疑惑:美国究竟有没有决心?在维也纳,赫鲁晓夫认为他已掂出了约翰 · 费 · 肯尼迪的分量,壮起胆子在古巴布署了导弹 此次对抗,赫鲁晓夫退缩了,因而恢复了肯尼迪的声誉 。在越南问题上,艾森豪威尔曾不顾国务卿约翰 · 福斯特 · 杜勒斯和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雷德福的压力,拒绝做出大规模的承诺;奠边府失陷以后,肯尼迪却做出了致命的决定:逐步增加美军在战场上的行动,将美军顾问和武器直接投入战斗。 
  在国内,肯尼迪政府开始手忙脚乱地致力于改善穷人和黑人的境遇,但是这些努力却带来了相反的后果。特别是在实施反贫困方案时,为行动主义分子提供了大量的就业机会,为他们奠定了一定的政治基础,创造了小型的政治机器,结果他们却利用自己的地位在黑人和穷人的社区里组织活动小组,加剧了政治骚乱。一个革命运动经常面临的问题是:如何为它的活动提供经费,如何为它的活动人员提供时间去组织他们的暴乱。肯尼迪 还有约翰逊 所进行的 “ 消除贫困的战争 ” ,其惊人的战绩之一就是;它促进了一场运动的蓬勃高涨,而这场运动在某种程度上却增加了对政府本身的政治压力,如果它还算不上是一场政治战争的话。 
  若是以为这种暴乱和动荡本来并不会发生,那是荒唐可笑的。自从托克威尔创立了典范的预期轨道理论以来,社会学家们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引用这个理论。它告诉我们:不论是哪个社会,它既然许诺坚持正义,并且在承认了这种要求的合法性以后开始慢慢地朝着正义拓展道路,那么,它就别指望能够轻松舒坦地渡过旋风。但是,随着黑人和社会最底层的暴乱逐步升级,又开始了一场稀里糊涂的战争。这两者融成一体,互为补充,致使国内暴乱日趋高涨,青年同社会疏远,知识分子和青年领袖们对制度的合法性提出了越来越多的挑战。凡此种种,都使制度的稳定性本身成了问题。 
  尽管这些直接的和明显的祸端非同小可,然而若是以为它们便会使美国这样一个既庞大又强大的社会完全失去方向,那同样是愚蠢的。潜在的社会学上和技术上的剧变已经发生,正在改造着社会的结构。下列四种变化一一都市社会、国家政治体系、公社制社会和后工业化世界的同时形成一一将会比一切目前的变化更为持久,并且在社会上继续引起更深刻的变革和紧张局势。除了这些社会结构上的变化之外,还存在着另外三个深深影响了未来的美国的难题:民主制度与帝国的关系以及民主制度是否可以继续保持帝国主义角色的问题;参预革命以及它对专家治国和能人治国的决策方式的挑战;文化上的深刻变化以及艺术上、情感上和经验方式上根本的非理性、反理智的偏见。 
  对美国的未来做出任何估价都必然涉及到这三个方面:最近的政治动乱和社会动乱,结构变化以及价值和文化取向的基本问题。在这样的范围内,对每一个方面我都只能以罗列的方式择其精要。假如某人打算从社会动荡和政治动荡的角度来考虑这些问题,他就必须首先在社会学理论的层次上同时也考虑到那些促使社会动荡和革命 或者是反革命 的因素。 
  动荡的根源 
  任何政治制度的关键问题都是制度的合法性问题 —— 这正是马克斯 · 韦伯在现代社会思想方面比马克思略胜一筹的所在。正如 S·M· 李普塞所说的: 
  合法性的意义包括:这个制度能否形成并维持这种信念:即现存的政治制度最适应于这个社会。现代民主政治制度的合法程度在相当大的意义上取决于它解决那些在历史上曾经分裂过社会的关键问题的方式。 
  效率主要是一种手段,而合法性却提供价值判断。社会群体鉴别一个政治制度是否合法的依据,是看它的价值取向如何和它们的相吻合。 
  如果有人观察二十世纪的西方政治社会,他至少可以发现七个因素,这七个因素在交替变换的组合当中引起了社会动荡,从而使政治制度丧失了合法性。 
  1 存在一个 “ 无法解决的 ” 问题。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失业问题几乎被所有的国家目为无法解决的问题。显然,没有哪个资产阶级的民主体制知道怎样去扭转萧条。当时,所有的西方社会都陷入了危机,只是在实行了非正统的经济政策之后才保证了经济的复苏。勿庸置疑,大萧条是三十年代法西斯主义得以滋长的力量之一。 
  2 议会陷入僵局。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在意大利、葡萄牙和西班牙,社会力量两极分化,致使议会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僵局,妨碍了任何有效的政府,在民众中引起了绝望的情绪,结果不是激起暴民骚乱,便是导致大独裁者上台,或是促成了军事政变。 
  3 私人暴力行为与日俱增。在德国和其它国家,政府无法控制私人 “ 军队 ” 的组建和公开的街头暴力的增长,以致权威崩溃。 
  4 各个部门分离脱节。由于某些部门已经迅速实现了工业化,而另一些部门却存在着大规模的农业滞后现象,动荡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5 多民族间或多部落间矛盾重重。最明显的动荡根源是印度的印度教徒和穆斯林教徒在分离之前发生的矛盾冲突和嗣后发生在说不同语言的部族之间的矛盾冲突;还有尼日利亚的地区 代表着不同部落 之间的矛盾冲突,比利时佛兰芒人和瓦龙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以及加拿大英籍移民和法籍移民之间的矛盾冲突,等等。 
  6 知识分子产生异化。文化中的杰出人物带有社会一体化的象征。几乎所有的革命局面都是和这群人的幻想破灭分不开的。巴蒂斯塔之所以失败,在很大的程度上就是因为古巴社会中的中产阶级反对他的政府。 
  7 战争招致屈辱。全面的惨败常常使一个政治制度瓦解,正像威廉德国和沙皇俄国所遭遇的那样。然而,局部的失败 或者是被人们视为屈辱的失败 也同样可能使政治制度分裂。一九 ○ 五年俄国被日本击败。一个西方强国败在一个东方民族的脚下,这是自成吉思汗和帖木儿入侵以来的第一次,它对俄国而言意味着心理上的莫大耻辱。在拉丁美洲,虽然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和大萧条期间曾经掀起过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平民党和国有化的运动,但是自从墨西哥推翻老朽的独裁者普罗菲里奥 · 迪亚斯 一九一 ○ 年 以后,一直到一九五二年拉丁美洲才随着玻利维亚的国内革命而发生了第一场革命。这场革命是玻利维亚在查科战争中遭到失败之后发生的。战争的失败摧毁了社会普遍的期望和社会的价值准则,广大中产阶级的白人青年和混血儿 [ cholos ] 因而断然抛弃了传统的政治和党派。 
  上述七个因素还不能包罗万象,但是它们的确可以概括本世纪的重要的政治经验。在这个框架中,关于美国,或者说得更具体些,关于那些可以为人们看作是造成动荡和紧张局势的因素 —— 越南战争、青年的异化、黑人的仇恨以及由社会结构变革所派生出来的纷然杂陈的社会问题 —— 我们又能做何评价呢?哪些问题是 “ 可以解决的 ” ,需要什么样的条件?哪些问题还有进一步造成紧张局势的潜力呢? 
  思想由一致走向分歧 
  让我们先从显而易见的因素谈起。五十年代的美国社会已经动员起来,动员它的目的首先是要对付国际共产主义。一九四六年 —— 一九四七年开始遣散军队以后,迅速的军队重建又接踵而至。朝鲜战争促使常规武装力量极度扩大。在假定的核战争的幌子下,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和东南亚条约组织在世界各地扩充了这些军事力量。有史以来美国第一次建立了永久的军队。科学在相当的程度上也动员了起来。所有军事技术上的巨大革命 —— 氢弹和核导弹的制造,弹头推进的新方式 —— 都是与科学研究的巨大进步、研究机构及大学的发展并且与政府相配合同步前进的。 
  动员社会以对付外来的威胁 —— 外来的威胁可以得到最确切的定义 —— 使得一个国家团结一致。内部的分歧由大化小或被掩饰,相互间达成妥协,政治的焦距对准了外部事务。回忆一下美国的三十年代是有惊人之处的:尖锐的劳工斗争撕裂了美国,在其激烈异常的时候已经接近于赤裸裸的阶级分裂这个典型的马克思主义的概念。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阶级的分裂被整个民族的齐心协力所取代。工人进入了政府,劳资关系也由冲突走向调停。五十年代,尤其是在东欧的大清洗运动、捷克斯洛伐克的被占领 和马萨里克的被抛弃 以及柏林封锁之后,共产主义入侵的威胁使自由社会转而支持政府去对抗此种威胁。 
  五十年代末,情况有所改变。国际共产主义已不再是铁板一块,邪恶也似乎不再是昭彰无疑。不同类型的共产主义已经涌现。美国正处于一种不切实际的位置,为铁托 —— 甚至还为哥穆尔卡 —— 提供援助。如果说苏联依然奉行扩张主义政策,它的侵略性质却越来越局限于传统强权的范围之内,而不再是一种思想意识形态上的狂热。曾经使美国外交政策活跃了十年的道德说教 —— 尤其是在约翰 · 福斯特 · 杜勒斯的言谈话语之中 —— 已经削弱。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道德说教这个具有美国风格的特色,已渐渐地为美国社会的反对者们所接受。曾几何时,美国曾经采用 “ 极权主义 ” 这样的措辞 如邪恶、病态和衰败 来描述它的政治敌人的特征;现在,新左派开始采用同样的措辞来描述美国的特点,他们开始使用类似于 “ 制度 ” 这样不分派别的词语来描绘美国社会的本身。 
  因此,共产主义阵营的分化,使得在思想意识方面继续保持动员的姿态变得困难。卡斯特罗和胡志明这种人物的出现,为青年人潜在的革命浪漫主义提供了可以响应的现成的偶像。卡斯特罗和胡志明向人们表明,列宁式的一小群奋不顾身的革命者推翻一个社会的神话,可以在一个强权世界中再次发生,这正像社会主义事业的发展所展现出来的那样。在越南北方,虽然类似于一九五六年的农民起义已被镇压,持不同政见的极端分子遭到谋杀;对于许多人来说, “ 胡伯伯 ” 却成了纯洁无私的象征,是严酷和无情的世界上一个理想主义的慈父般的人物。 
  黑人争取社会承认所导致的紧张局势 
  就国内而言,民族问题是美国社会中最直接最严重的问题:黑人的战斗精神,暴乱的实际情形,进一步冲突的威胁,无所不在,四处弥漫。这一切是怎样产生的呢? 
  任何社会调查的起点都是:为什么是现在而不是别的时候?为什么是这里而不是别的地方?研究美国黑人不断变换的政治角色,其首要线索是人口方面的显著变化。一九一 ○ 年,约有百分之九十的美国黑人居住在南方。迟至一九五 ○ 年,仍然有百分之六十八住在那儿。但是,一九六 ○ 年是一个 “ 分界年 ” ;到那时,黑人人口的半数已生活在北方。六十年代期间,平衡的重心便转移了。 
  问题不仅仅是黑人离开了南方,他们还涌入了城市。一九一 ○ 年,差不多有四分之三的黑人居住在农村地区;到一九六 ○ 年,却几乎有四分之三的黑人移居城市。实际上,一九六 ○ 年,美国黑人比白人更加城市化。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一种新的格局也正在发展 —— 黑人集中在少数几个大城市里。这样,一九六 ○ 年,纽约已有一百多万黑人,芝加哥约有八十九万,费城有六十七万,底特律有五十六万,洛杉矶有三十三点五万多人。与此相反,黑人最集中的几个南方大城市是:休斯敦二十一点五万,亚特兰大十八点六万。 
  黑人集中在大城市里是和另一个社会发展趋势 —— 白人们纷纷迁往 有时是逃往 郊区 —— 齐头并进的。这意味着在城市中心的范围内黑人已在全部人口中占有重要的比例。或许下述事实可以代表这种变化:到六十年代中期,首都华盛顿特区的黑人占居民总数的百分之五十五。 
  这种人口的密集和社会力量的集中为黑人群众带来了施加政治影响的可能性,而一个统一的政治体系是可以有效地利用这种政治影响的。黑人之所以能够在要求改动力量的组合时取得超过以往的成功,这种政治力量的发展是重要的背景原因。 
  这幅变化万千的人口政治地图,使我们可以看到黑人群众是怎样动员起有效的社会力量的。但是,地图本身还不能描绘出 “ 民权革命 ” 的轨道,不能解释突然出现的黑人民族主义或黑人斗士们的心情。 
  显而易见,民权革命的转折点是最高法院一九五四年五月所做的废除公立学校中种族隔离制度的判决。最高法院这样做的结果是:平等的观念一跃而成为判断社会变革的高于一切的价值标准。它表明,在使用国家的公共设施和服务机构方面,黑人应该享有完全的和平等的权利。不过,这项判决还有两个社会学上的后果:一是国内最高的法院给予了黑人的要求以合法地位;二是辨别是非的主动权已经转移到黑人手中。黑人已不再担负提供法律依据的重担,而白人却要担负起这个重担了。 
  最高法院的所作所为承认了历史上对黑人的不公正的待遇 特别是最高法院一八八三年进行的一次诉讼。它宣布国会在国内战争以后通过的给予黑人以所有公民权利的立法是非法的。此项诉讼为南部诸州实行种族隔离制度开辟了道路 。这样一来,最高法院使得任何个人和任何团体都难以反对黑人的要求,即使某些要求依据过去的标准加以衡量可以说是 “ 过分的 ” 如入校或就业时给予优先的考虑 。在一个国家公开承认了道德上的过失以后,再对那些曾经受过害的人们说 “ 不 ” 字是困难的。而且,在一个国家承认了道德上的过失以后,在补偿时却又慢慢腾腾,那么导火索就更加容易点燃了。 
  毫无疑义,主要的难题在于如何给 “ 慢慢腾腾 ” 下定义。当人们忽然间对变革寄予越来越大的希望时,希望的压力就难免会超过现实的承载力。客观的变化也难免会和主观的估计相脱节。譬如说,许多黑人声称他们的条件变得 “ 更糟 ” 了,然而他们实际的意思却是说他们尚未达到他们所期待的地步。一个保守的人按照现在与过去的距离来衡量社会的变化;而一个革命者却是按照将来的某个标志来衡量社会的变化。 
  历史的记载表明:当时曾经取得了一些显著的成果。黑人中的中产阶级是最大的受益者。一九六 ○ 年,年龄在二十五周岁以上的男性黑人当中,完成了中学学业的占百分之三十六,而同龄的男性白人当中完成了中学学业的占百分之六十三;到一九六六年,男性黑人中的比例是百分之五十三,男性白人中的百分比是百分之七十三。在高等教育方面,一九六 ○ 年,男性黑人中的百分之三点九和男性白人中的百分之十五点七已经完成了大学学业;一九六六年,完成了大学学业的男性黑人和男性白人分别占各自总人数的百分之七点四和百分之十七点九。这一时期,黑人大学生的数目增长了近百分之九十。 
  我们列举的因素包括:人口的变化,政治力量的改变,以及黑人的要求得到了合法地位。除此之外,当然还必须考虑到另一个与任何社会运动都息息相关的核心问题 —— 它的领导性质。黑人中新起的领导者们年轻、好战、富于进攻性。在这一点上,存在着一个奇特的心理上的矛盾。它表现在:第二代黑人并未受到过他们的前辈们所受到过的直接侮辱;他们常常得到的是特殊的赏赐 例如一些黑人文学家 ,因此在心理上他们更自信、更坦率、更容易走激端。关于这个矛盾,有几个相互缠绕在一起的原因。老一代的黑人面对着更为艰难的处境,为了获得一丁点利益而不得不与人无忤、与事无争,在这过程中他们常常养成了一种内在的虚无恬淡的气质;而年轻的黑人却要极端得多,因为他们在发泄怒气时不会受到什么 “ 惩罚 ” ,倒是的确会得到更多的报酬。由于整个社会在原则上容忍变革,人们可以更容易地竞相向 “ 左 ” 转或走极端。也许更为重要的是,在努力争取内部团结和社会地位的同时,斩钉载铁地强调民族主义,强调共同的历史,强调黑人生活的优越,是培养心理上的独立感所必不可少的方式。虽然这个过程可能会使人们吵吵嚷嚷,怒气冲天,但是对任何一个试图铸成本阶级的整体意识的社会阶级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 
  不过,在美国人的生活当中,在政治和经济生活当中,黑人所起的重要推动作用并非是要推翻社会,而是要改善阶级地位。当时的文化上和心理上有一种大声叫嚷革命词句的情绪。在这种情绪的引导下,黑人们掀起了一场争取社会承认的运动。到七十年代时,这些革命的词句已成为陈词滥调;但是在六十年代,它们正方兴未艾。 
  信誉危机 
  六十年代的美国普遍存在着一种失落感。社会的瞬息万变总是使广大的民众心绪缭乱,然而人们到处都可以感受到社会 包括技术上和社会学意义上 的迅疾变幻。为了弄清这种失落感是暂时的还是持久的,与其考察一些肯定有所异化的混乱的领域,还不如考察一下社会上那些代表传统的领域更为有效。这些领域 —— 特别是宗教 —— 是任何一种文化动荡的根源。请注意:虽然谁都知道要对民意测验的结果做出解释是非常困难的,但是当同一个问题在隔了一段时间以后再在民意测验上提出来时,那么民意测验就有可能有效地指示出民意的变化。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六八年,盖洛普民意测验曾不时地提出过这个问题: “ 你认为现在整个宗教对美国人的生活的影响是越来越大了呢,还是丧失了呢? ” 见下一页图表。 
  自然,令人惊异的是,情感的变化是与肯尼迪执政和约翰逊执政的年月、与 “ 新边疆 ” 和 “ 伟大的社会 ” 的年代相对应的。 “ 新边疆 ” 的特殊性是它的许诺意识,肯尼迪在就职演说中说的那番振奋人心的话即是这种许诺意识的象征。在政治上, “ 新的一代 ” 已经崛起,其特点是他们充满了热情。这种热情同样是上述许诺意识的象征。 
  宗教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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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丧失 增大 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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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7年4月 
  国民抽样 14 %  69 %  10 % 
  新教徒  17  66  10 
  天主教徒   7   79   8 
  1962年4月 
  国民   31   45  17 
  1985年4月 
  国民   45   33  13 
  1967年4月 
  国民    57   23  14 
  新教徒  60   21  13 
  天主教徒  48   31  16 
  1968年4月 
  国民    67   19   8 
  新教徒   69   17   8 
  天主教徒  61   24   8 
  ━━━━━━━━━━━━━━━━━━ 
  一个人怎样才能解释近十年来的情绪变化呢?他只能以罗列的方式择要地说明一下四个方面的问题。 
  1 纷繁复杂的社会问题。美国工业的显著成就和人们心理上的鼓舞情绪 虽然经济学家们普遍预料战后将有一次经济萧条,但它并未发生。这一事实使人们为之感到兴奋鼓舞。 似乎表明:经济的增长最终将解决所有的社会问题。 J·K· 加尔布雷思所使用的 “ 丰裕的社会 ” 这个词就似乎肯定了此种可能性。 
  加尔布雷思的观点的另一面 —— 在个人消费增长的同时,大众的贫困也在蔓延 —— 长时期以来却被人们忽视了。在很大的程度上,正是因为人们日益认识到大众的贫困,沮丧的情绪才得以滋长。同以前的共和党政府相比,肯尼迪政府更乐意于将它的视线放在国内事务上。它企图在国内创造出一个纪录。但是,这种努力的本身却把大众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原来并不受人重视的问题之上,例如贫困、住房、教育、医疗、市区延展、环境污染,等等。这些问题是否可以 “ 解决 ” 还悬而未决,但是有一点却是确切无疑的:人们很快都提高了对纷繁复杂的社会问题的认识。它有助于社会不安情绪的形成。 
  2 黑人暴动和犯罪。从一九六三年到一九六七年,曾经连续五年出现了 “ 炎热的夏天 ” ,其中每一年都有一次暴动的高潮。它起先发生在南方,然后迅速地蔓延到北方,以致于瓦兹、底特律、纽瓦克和华盛顿特区的每一条街区都在燃烧。克纳委员会的报告表明,这些暴动中没有任何一次是有组织的。每次都是由一件小小的事由,常常是警察的无礼或被认为是无礼的举动,导致谣言四起,无法控制,接着燃烧物便爆炸了。正像任何社会运动一样,狂热的、插曲式的、横冲直撞的行为标志着行动的第一步。第二步便是进行更有组织的军事行动。在黑人居住的地区里,许多相互矛盾的倾向在起着作用。既有黑人民族主义的倾向,也有类似于黑豺党这样的运动。黑人民族主义者试图建立具有自己特色的黑人机构,以战斗去寻求达到那些目标的途径。但是,黑豺党这样的运动却强调游击战术,准备和白人的激进运动联合起来。 
  正是黑人战斗精神高涨的本身引起了白人背地里的 “ 强烈的反感 ” 。这种情绪在华莱士运动中得到了最生动的反映。具有典型意义的是,北方支持乔治 · 华莱士的力量主要来自蓝领工人和蓝领工人占优势的种族集团。在地位上他们接近于黑人,但他们却感到了最大的威胁。在他们的社会地位上升时,他们曾经在邻近的地方买下房子,建立家业,而现在他们感觉到自己所获得的利益受到了黑人的威胁。 
  许多类似的恐惧主要都集中在犯罪问题上,要求 “ 加强治安 ” 的呼声可以概括这些恐惧。犯罪率究竟上升到何种地步难以确定。众所周知,联邦调查局的犯罪率统计数字既不充分也不可靠。尽管我们无法确定犯罪率的实际增长数,但是黑人犯下了一定数量的罪行却是不容置疑的;就其本身而言,它也不应该令人感到诧异。犯罪是一种 “ 白发 ” 形式的阶级斗争,社会的最低阶层总是要犯下一定数量的罪行,过去爱尔兰人和意大利人是这样,黑人亦复如此。不过,因为黑人集中在城市里,他们的犯罪行为更为 “ 明显 ” ,不安的程度也因而急遽上升。 
  3 青年的异化。在任何发达的工业化社会里,人们都可以为青年的日趋异化找到许多根源。我以为,共同的结构根源是青年们不再受到一种 “ 组织的约束 ” ,而且他们不再受到约束的年龄界限是越来越提前了。简单地说,学生们的忿忿不平只是后工业化社会中 “ 阶级斗争 ” 的第一步,犹如一八一五年至一八四 ○ 年期间破坏机器的运动正预示着工业化社会中劳资双方的冲突一样。 
  除了共同的根源以外,同样也有某些不同的特点。六十年代,年龄在十四至二十四岁之间的人增加了百分之五十左右,这个变化令人吃惊,从而让年轻人意识到机会的竞争将会愈演愈烈。大学教育的地位有所下降。对于前一代人,上大学仍然是地位与众不同的标志。然而现在,在好的大学中,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毕业生将继续接受研究生教育;相对这种机会而言,大学只不过是一站而已。在较大的公立大学中,用马丁 · 迈尔逊的话来讲, “ 被选中的 ” 无非是获得了 “ 选民的资格 ” 。所有这一切意味着对年轻人的压力越来越大。在中学里已经存在诸如此类的担心: “ 我能上大学吗?我能上一所名牌大学吗 …… ? ” 而大学里的担心则是: “ 我能考入研究生院吗? ……” 
  过去,握有大学学位就能保证在社会上占有一席之地。然而在现代的技术革命中,大学的学位已不再是攀登社会上层的捷径。学有长进包含着一连串的专业训练和进修,目的是赶上正在日新月异的技术和知识。简而言之,年轻人的异化主要是一种反应,是他们对自己生活当中已经发生的社会变革做出的反应。 
  4 越南战争。在美国,甚或是在世界上,倘若有什么单一的因素是社会紧张局势的催化剂,那就是越南战争。这场战争在美国历史上是独一无二的。许多美国人 也许是大多数人 认为,即使这场战争并没有令人满腹狐疑,在道义上它也是稀里糊涂的。在战争进行的过程中,产生了政府是否讲究信誉这样一个关键问题,它直接威胁着总统宝座的合法性。 
  在大多数国家里,国家和行政当局之间是有区别的。一个人可以反对政府,而不会有是否效忠于国家的疑问。在美国,从来没有必要区别这两者,因为政府代表着广泛的民意。但是,在越南战争期间,抵制政府导致许多人反对国家。 
  这种情况是以信誉问题肇始的。问题的产生首先是因为约翰逊政府官方的乐观主义 尤其是在一九六四年和一九六五年间 与事态的发展越来越不相符合。政府不断地辩解说, “ 再走一步 ” 美国就会取得胜利,基于此它作出了增派军队 总数达到五十万美国军人 、轰炸北越和拒绝谈判的决定。从某种程度上说,约翰逊总统的性格也是个因素,他遮遮掩掩,迷惑了不少人。经济顾问委员会曾享有经济数据之源的声誉。一段时期,这种声誉受到了危害,因为总统不再为委员会提供有关越战费用的情报,结果公众对委员会的估计把商人和企业家们引上了歧途。 
  不过,问题还不仅仅是政府能否讲究信誉,另外还有一个道义上的问题,即不正当的手段与目的之间的关系。大规模的轰炸、大片土地的荒芜、人口的迁移、大量的死亡,这一切提出了许许多多尖锐的道德问题,而总的说来当局却回避了这些问题。 
  约翰逊政策的迅速破产,其最后一个因素是军事策略明显地不奏效。轰炸完全不起作用。 “ 扫荡 ” 的战术拉长了美军的战线。当越南人在近一百个地方突然同时发起强有力的春季攻势时,城市便成为薄弱点。对美国的右翼分子来说,军事策略的失灵尤为令人恼火。事情既已如此,柯蒂斯 · 李梅将军 —— 一九六八年总统大选时,在华莱士的候选人名单上,他是副总统候选人 —— 要求扩大空袭规模,摧毁海防市;理由是,惟有更大规模的行动才能赢得战争。不过,政府没有批准这项要求,因为美军行动的再次升级定会导致北越投入更多的兵力、苏联投入更多的武器来与之抗衡。然而承认了这一点,只能让人们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僵局已定,美国无能。 
  对于青年人来说,越南战争是促使他们异化的唯一最直接的根源。征兵的扩大增加了青年对就业和未来的忧虑。在他们的心目中,服兵役充其量不过是在浪费青春年华;更有甚之,是与邪恶为伍。学生们无法影响国家政策的制订过程 —— 或者说他们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 他们便把大学作为社会的象征,将一腔怒火洒在校园里。 
  战争使一大批未来的精英型人物感到同社会格格不入。能否消弭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是关系到美国作为一个强国在将来是否有力量和决心的一个重大问题。 
  结构的变革 
  探讨任何社会,都有着为暂时的和闹哄哄的事件所吸引的危险。这些事件耗费了我们的精力和热情,使我们专心致志地注视着眼前所发生的事。有些事件对于未来举足轻重,有些则一时火光冲天,然而瞬间即化为灰烬。 
  要对社会做有意义的探讨,就必须努力发掘那些更为深刻和持久的因素,它们是社会得以形成的力量。这些因素表现在三个方面:价值取向,即给予社会以合法地位的因素;文化,即表意性象征和情感的贮藏所;社会结构,即一系列的社会安排,它同政治体系和各行各业中的人员分布状况息息相关,同满足社会正常需求的物质分配也有关系。下面,我将着重谈谈社会结构中一些潜在的动向;我必须再次以罗列的方式择其精要而谈,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社会结构的四大变化是:第一,人口的变化;第二,民族社会的建立;第三,群体社会的出现;第四,后工业化社会的发展。所有这些变化几乎都是同时发生的。正是这种多重革命的同时发生性和联合性在社会上引起了许许多多的矛盾冲突。 
  人口的变化 
  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到一九七 ○ 年,美国的人口主要有三个变化。第一,人口的巨大增长;第二,国家迅速的都市化;第三,主要都市区市中心的种族比例的变化。 
  从一九五 ○ 年到一九六 ○ 年,人口增加了近二千八百万,相当于一七九 ○ 年到一八六 ○ 年间七十年的人口增长总和。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到一九七 ○ 年,人口由一点四亿猛增至二亿,在不到四分之一个世纪里人口的增长率超过了百分之四十二。战后有九千万儿童出生,减去同期死亡人数,净增六千万。 
  十九世纪的前半叶,人口平均每十年增加约百分之二十五。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每十年增加约百分之二十。不过,从社会学的角度看,早期的人口增长和后期的人口增长之间有两个关键的差异。一是衡量标准的变化。一八 ○○ 年到一八一 ○ 年,人口由五千万增至七千万,对国家来说,这个数字在百分比上是个巨大的增长。一九五 ○ 年到一九六 ○ 年,人口由一点五亿增至一点八亿。虽然在百分比上这是个较小的增长,但衡量的标准却有了极大的变化。二是人口结构的变化。早期的人口增长主要是局部的,它表现在新增加的人口只不过是朝着不同的方位延续着社会的链条而已。后期的人口增长是金字塔式的:新增加的人口重叠在现有的人口之上,扩大了选择配偶的范围。 
  伴随着人口的迅猛增长,农业生产方面也发生了革命 —— 这一惊人的事实普遍为人们所忽略。从一九 ○○ 年到四十年代中期,农业生产率的增长速度在百分之二左右上下波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主要是在需求的刺激下 然而更主要的是由于广泛采用了化肥和硝酸盐 ,农场生产的年增长率上升到百分之六至百分之八左右。结果,在二十五年里,二千五百万人迁离农场移居城市。 
  由于这种人口的变化,再加上矿工数量的缩减,国家中心的大部分地区一一从南、北达科他州一直到得克萨斯州西部 —— 人口流失,许多家庭迁往国家的 “ 边缘 ” 。美国的三千个县中,有一千个在一九六 ○ 年到一九七 ○ 年间失去了居民,而主要的 “ 获利者 ” 是东、西海岸和北美洲五大湖边的大都市。 
  作为一个建立在复杂的基础结构之上的高消费的社会,美国对各种服务性设施,如医疗、运动场、学校、运输,提出了大量新的要求。根据纽约地区计划署一九六八年的估计,平均每个人头需缴纳一万八千美元作为投资费用去维持各种基础服务设施 —— 道路、污水处理系统、自来水供应、住房,等等。战后的人口中有百分之四十在二十岁以下。由于这个同期组群的人数大量增加,再加上农业革命推动了移民趋势,人们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二十五年里,美国为了消化迅速增长的人口,需要消耗巨额的资本并付出许多其它的社会代价。 
  既然美国已经发生了人口 “ 爆炸 ” ,那么也就是说还发生过人口的 “ 内向爆炸 ” ,即人口聚集于大都市地区。截至一九七 ○ 年,约百分之七十的人口居住在城市地区。 到一九八 ○ 年时,将有百分之七十五的美国人住在城市里。一九六 ○ 年,人口超过十万的城市仅一百个。到一九八 ○ 年时,则将有一百六十五个城市的人口超过十万。其必然的结果是,汽车的数量也可能从一九六 ○ 年的五千九百万辆激增至一九八 ○ 年的一点二亿辆。 在中心市区里同样也发生了重要变化。从一九六 ○ 年到一九六六年,市中心白人人口的数量以百分之零点三的比例急遽了降,郊区的白人人口却增长了百分之二十一点三。同一时期,市中心其他人种的人口增长了百分之二十三点九,郊区增长了百分之十点一。 
  尽管一九五六年以后出生率已开始有所下降,美国人口的增长趋势却赓续不断。第一个原因是未婚女性越来越少。一九五 ○ 年,近百分之十五的女子从未结过婚;二十年以后,仅有百分之七保持单身。第二个原因是外来移民增多,尤其是在一九六五年移民法修改以后,每年准许四十万左右的移民以合法的身份进入美国。最后一个原因是,鉴于战后的生育高峰,人口的基准本身扩大了。虽然人口的增长率已经降低,到二 ○○○ 年时美国的人口却极有可能达到二点八亿。 
  民族社会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二十五年里,美国第一次成长为一个民族社会。长期以来,美国努力争取民族身分和民族象征,只是在这层意义上它是个 “ 民族 ” 。但是现在,由于通讯业和运输业的革命,美国已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民族社会 [ national
  society ] —— 因为从根本上讲,发生在一个社会部门里的变化已开始能够在其它部门里产生迅速的反响。 
  为了能够理解这种变化,人们可以将它同先前发生的一种变化 —— 国家经济的出现 —— 相比较。在一九一 ○ 年到一九三 ○ 年之间,美国形成了卓有成效的国家经济体系。但是,美国却缺少组织机构去应付此种规模的经济体系。回顾历史,实施新政的突出意义就是要设立新的组织机构以加强和管理国家经济体系。富兰克林 · 罗斯福的所作所为就是想用新的政治规模去适应经济活动的规模:证券交易所管理委员会管理金融市场;全国劳工关系委员会领导工会活动,处理劳工关系;政府实施外汇管制,废除金本位,以控制资本的抽逃;政府奉行支出超过岁入的赤字财政政策,从而保证公民就业。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民族社会的出现也造成了一些社会问题。然而就国家总体而言,却并没有产生与此相适应的组织机构。政治体系曾经感到烦恼的问题之一是,肯尼迪、约翰逊、尼克松等政府在努力设置这类机构时 —— 特别是在那些能够提高生活水准的方面,如卫生、教育、就业机会、娱乐和土地利用等 —— 都异乎寻常地失败了。 
  人们可以发现,民族社会的出现带来了三个明显的问题。 
  第一,从范围上看,社会问题已成为全国性的问题。居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移居全国各地,移居条件又常常变幻莫测,这种情况给某些地区增加了负担。关于这一点,人们可以从纽约市的救济对象不断增加这个现象中看出。一九五九年,二十四万人需要救济,耗资三点二五亿美元。到一九六八年,救济对象却几乎达到一百万,耗资十七亿美元。虽然全国没有统一的标准,但纽约肯定承担了国家很大一部分的负担。 
  第二,目前的行政管理结构不合时宜。美国由五十个州组成。在宪法的约束下,各州对本州公民的卫生、教育和福利负责。但是,类似罗德岛、特拉华、新泽西和马里兰这样的小州,它们的计税基准微不足道,它们的居民倾向于到外州工作,它们的行政费用却仍然很高。它们的存在又有什么理论基础呢?在天平的另一头,是美国的八万个自治城市,各有各的税收和主权。这哪里是权力下放,简直是混乱。令人诧异的事实是,在美国具有世界上最发达的经济的同时,它的政治体系却保持了都铎王朝的特点,既陈旧过时,又显得臃肿,设置了一大堆相互重叠的司法机关 —— 镇、县、市,再加上卫生特区、公园特区、污水净化特区、水源特区等等诸如此类的特殊机构。正是因为缺乏行之有效的行政管理机构,城市和地区便无法制订行之有效的计划。 
  第三,公民投票式政治应运而生。在美国,空间上的距离已随着各种交通工具的发展而显得黯然失色。其后果之一,是华盛顿已成为所有政治斗争的中心场所,压力集中到了一个地方。 
  如果比较一下美国的历史和欧洲的历史,也许美国历史上的劳工暴力行为要比欧洲大陆上的任何国家都多。尽管统计资料极其缺乏,但是如果人们能够了解到这样一些大致的情况,如死亡的人数,调集军队的次数、罢工的次数、损失的工作日的数量,那么我认为,美国的暴力行为显然要比欧洲多得多,而政治的和思想意识的影响却要小得多。原因之一是,美国与欧洲不同,美国劳工的暴力行为多数发生在社会的边缘,而不是中心;它们要影响社会就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今天,劳工问题已设有专门的机构加以解决,然而其它各种棘手的问题却依然如故;对社会造成直接压力的 “ 动员政治 ” 也还有很大的市场。我们可以做一个对比:一八九四年严重的经济萧条期间,由一群失业者组成的所谓 “ 柯克西军队 ” 从俄亥俄州马西隆城出发,朝着华盛顿挺进。出发时,整个队伍有一万人,然而当几个星期后他们到达华盛顿时,队伍中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人。一九六三年,马丁 · 路德 · 金和 A· 菲利普 · 伦道夫号召向华盛顿进军,一个星期内,几乎有二十五万人蜂拥而至国家的首府。 
  假设政治的冲突必定要有增无已 理由将在下一个部分里详细论述 ,那么下面这种可能性 —— 任何集团都可以借助群众的压力去满足自己的要求 —— 就会越来越大,导致整个制度的结构拉力进一步加剧。假设社会上还有可能发生暴力行为 —— 在这个制度下,暴力行为曾广为流行;那么,民族社会一经出现就已经造成新的严重的紧张局势。 
  群体社会 
  群体社会 [ communal
  society ] 的产生以下面两个事实为其滥觞:非市场性的公众决策方式开始得到发展;社会权利开始从群体 而非个人 的角度加以诠释。在美国的舞台上,这两者都是崭新的事物,都向社会提出了新的问题。所谓非市场性的公众决策方式,就是指产生的问题必须由公众的权威予以解决,而不再通过市场的途径。道路的铺设、城市的规划、保健服务的组织、教育的投资、环境污染的消除、房屋的建设,都已成为与公众利害攸关的事情。没有人能够在市场上买到他应享有的 “ 清新空气 ” ,人们必须采用公社组织的手段来对付这种污染。 
  市场的好处在于它分散责任。在市场上,成百万或成千万的消费者独立行动,尽兴选购。当通过他们各种各样的选择做出 “ 决策 ” 时,没有任何个人或一群人需要为这些决策承担责任。即使由于这些市场决策的缘故而导致产品滞销,或消费者的兴趣有所改变,企业甚至整个工业部门都垮了台,那么,也不会有哪一个群体会为此背上渎职的罪名。然而说到非市场性的公众决策方式,情况就大不相同。决策方式有目共睹,人们知道应该责怪谁。事实上,决策方式已经具有 “ 政治色彩 ” ,受着政治决策中多种多样的直接压力的制约。 
  随着非市场性的公众决策方式变得日益不可缺少 —— 因为有些事情个人是无法凭着自己的力量做到的;这种新的方式扩大了社会冲突和群体摩擦的潜力。这一点是简单明瞭的。当政治体系背上了愈来愈多的政治问题的 “ 重负 ” 时,当住房、卫生、教育和类似的问题都具有政治色彩时,紧张就会加剧。在二 ○○○ 年委员会的报告 一九六七年 中,我最先做出了这样一个简单的预测:未来的社会上,群体的冲突将会有增无减。 
  我所说的群体权利,是指向社会提出要求的权利已开始奠定在群体全体成员的基础上,而不再奠定在个人属性的基础上。美国的价值体系一直是以个人的成就和个人的机会均等为基础的。过去,曾有形形色色的功能性团体得到了人们的承认,具有集体的特征 如工会 ,而且也得到了作为一个集体的权利 例如那些工人必须在限期内加入工会的工厂企业和商业机构 。但是那些团体都是些自愿的组织,一旦某个人退出组织,改变了他的身份,他也就失去了那些组织的保护。近来,一些问题之所以出现,是由于黑人们希望许多权利能够成为他们这种肤色的 “ 财产 ” 。黑人的理由是前后矛盾的。一九五四年,黑人律师在最高法院上采用的论点是: “ 隔离但平等 ” 是不公平的,黑人有权要求社会将他们作为个人来对待 并在此基础上获得平等的权利 ,而不是作为一个 “ 种类 ” 来对待。然而随着种族一体化趋势的慢慢发展,黑人在心理上确定了群体身分,他们的要求的性质便开始改变。黑人从要求机会均等转而要求利益均等。他们还争辩说,惟有通过特殊的雇员名额、就业的优先待遇、补偿性教育和诸如此类的方法,才能达到这一目的。 
  社会上要求群体权利的范围将会扩大,因为社会生活越来越立足于群体的基础之上。社会需要创立哲学的正统论 即证明自己为合法的理论 ,需要找到政治的途径,以裁决这些相互冲突的要求。凡此种种,将是今后社会紧张局势的又一根源。 
  后工业化社会 
  我以为,后工业化社会现在只是处于萌发阶段。在后工业化社会中,我们可以发现分层系统中的基本变化,主要是阶级地位的基础的变化和达到这种地位的方式的变化。 
  在我的前一部著作里,我考察了后工业化社会的五个不同方面。在本书中,我只强调其中的两点。第一,理论知识占据中心地位,成为创新和政策分析的来源。 
  由于大学是整理和检验理论知识的场所,它将日益成为社会的首要机构。到那时,大学将担负起它在漫长的历史中从未挑起
  过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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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工业化    工业化     后工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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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资源    原材料     能源      信息 
  方式    提炼      制造     加工 
  技术 精耕细作或劳动集约 资本集约   知识集约 
  整体设计 同自然作斗争 与改造过的自然作斗争 人与人之间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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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知识,它必须继续扮演一个不偏不倚的角色,然而在社会上它则必须成为主要的服务性机构,不仅训练专业人员,而且是政策顾问的宝库。 
  第二,社会由商品生产社会转变成为服务性社会。在美国,截至一九七 ○ 年,约百分之六十五的劳动力从事于服务性行业。不过,重要的事实是,重点乃是放在技术和专业服务方面,放在人工服务方面。正是因为这些部门的扩充,社会的职业结构才发生了重大变化。 
  后工业化社会从根基上开始重新塑造所有的现代经济体制。重视教育 作为获得知识和力量的途径 、重视技术决策的作用、重视技术群体和新的精英层 如科学界和军界 之间的冲突,这一切都将给发达的西方社会,尤其是美国,带来新的困难。 
  最近的和长远的将来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社会面临的直接问题是黑人问题和一代敏感的青年人异化的问题。但是,在七十年代,前十年显而易见的问题 —— 黑人和青年 —— 已经有所和缓。 
  黑人运动过去是为了争取社会的承认,现在也依然如此,尽管许多人是按照他们自己的思想方法来要求此种承认的 例如,教育应适合 “ 黑人的需要 ” 。现在的问题仍旧是调动一切力量去满足黑人的要求。 
  青年人的情绪更具有扩散性,也更为幼稚。他们并不执着地信奉某一个系统的思想体系,相反,许多名牌大学里的青年人只坚持笼统地抨击四处盛行的中产阶级价值观念 —— 用布尔乔亚的话来说,就是指延期满足、心理上的约束和理性的、专家式的思维方式。有一小撮人已经完全异化,甚至打算作为 “ 都市游击队员 ” ,从而砸烂这个社会。整整一代的青年人现在正在长大成人,职业和家庭的问题让他们忧心忡忡。作为同一代人,他们比父辈更开明更自由,但却缺乏革命的气概。 
  源于美国生活中结构变革的问题依然如故。它们包括:重新组建社会的政府行政结构;制订与民族社会相适应的国家卫生、教育和福利政策;调和公社式群体之间相互冲突的权利要求;拟订全面的科学以及研究与发展的方针,发挥后工业化社会的优势。倘若没有决心照此办理,现行的社会政治生活就会困难重重。 
  不过,除此而外,还有四个原则性问题。这些问题我们这个惶惶不安的社会才刚刚意识到,但却不得不正视它们。 
  民主制度与帝国的关系。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无法恢复早先地方自治的原状 —— 即国内生活由统治已久的市镇心理来支配。一种新的都市观和世界观已经形成,帝国的利益日益影响着美国政策的制订。美国成长为一个帝国主义强国,并非完全是因为经济的推动,更重要的原因是,作为世界最强国,它在世界各地卷入 有时是主动加入 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随即而来的意志的较量。这样,美国开始在世界上施加一种权威的影响,如果它还算不上是一种霸权的话。 
  在艰难的岁月里,读读修昔底德是有裨益的。就本书的探讨而言,人们会对修昔底德所描写的雅典在波斯战争后的处境感到惊讶。修昔底德描述了一个民主政体进退两难的困境,最终它选择了帝国的角色,而没有退避三舍,偏安一隅虽然两次历史事件不尽相同,但是雅典人和提洛同盟所面临的问题却极富于启发意义,令人联想起美国和它的盟国,及其与苏联集团 类似于斯巴达人 的矛盾。不过,真正的问题是,当一个民主政体由于派别间的不和造成了潜在的分裂时,尤其是当它战败时,它是否能够保持统一;或者,纵然它胜利了,它是否能够继续作为其它国家的领导者和保护者而起到越来越大的作用,而同时也并不致于走投无路,被迫接受大规模冒险的诱惑 伯里克利的继承人克列翁就曾受到过这种诱惑,人们可以将他同林登 · 约翰逊作一个比较 。 
  帝国主义的角色对于任何国家来说都是难以扮演的,因为它意味着国家必须承担起提供大量的人力和财力的义务。如果这一切不能得到回报,就会在内部导致严重的紧张状态。民主制度与帝国的关系特别令人苦恼。人们可以逐渐注意到:帝国主义的角色并不适合于美国。 
  新的政治精英层的产生。在时来运转时 例如进入了权力机构 ,一群杰出的人物可以成为道德权威和政治智慧的源泉。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十五年里,美国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是出现了一个在总体上还算是紧凑的政治精英层,为美国的外交政策源源不断地提供了一批领导人。 
  有时候,一群人在社会结构上所占据的位置可以表明他们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不过,某些人握有政治的、或经济的、或军事的大权,或者身居某个组织的首位,却并不一定就意味着他们是社会的精华,尽管人们必须服从他们的领导。在美国,杰出人物的主要标志是他们观察整个世界的视野和看法,而不仅仅是他们在社会结构上所占据的位置。像马歇尔将军、亨利 · 史汀生、约翰 · 麦克洛伊、罗伯特 · 罗维特、迪安 · 艾奇逊、道格拉斯 · 狄龙这样的人,还有其他一些 “ 外交决策机构 ” 中的人物,主要是从纽约的金融界遴选而来,然而,并不是他们的经济势力决定了他们作为政治精英型人物的地位,而是他们的性格和判断能力。人们主要考虑到他们的见解是有分量的,因为他们受人尊敬。如果政策需要由杰出人物的重要见解来加以调整,那么调节好判断能力与受人尊敬之间的互惠关系就是一个不可缺少的条件。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外交政策的重点在欧洲,因为在那儿进行重建乃是当务之急。不过,那些政策一主要是马歇尔计划 —— 之所以产生,也是因为那些处理欧洲事务的专家们更具有经验和兴趣。在处理亚洲事务方面,从来就没有产生过一批类似的杰出人物,从来就不具有类似的经验和判断能力。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美国外交政策失败的原因之一就是此种缺陷。 
  在六十年代,本节所论及的那个重要的政治精英层已逐渐丧夫了它的影响能力,然而却没有接着产生一个可以与之相媲美的政治精英层来调整政策并绵绵不绝地提供判断。肯尼迪政府讲究体面,喜爱炫耀,它曾干劲十足地试图使自己成为一群杰出人物的集合体。纵然它还算不上是道德权威,在知识分子和青年人中间它却赢得了一大批热情的追随者。但是,随着越南战争的爆发,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如果人们信服白芝浩 [ 英国近代社会学家 ] 的理论及其智慧,那么,这种精英层的存在对于在社会上奠定政治权威来说就是一个必要的因素。缺少这种精英层,就会产生由谁承担权威重任的问题。假使社会分裂了,一个精英层能否出现的问题就成了悬而难决的问题。 
  自由主义失败了吗?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自由的社会政策是和凯恩斯主义及宏观经济规划的兴起联系在一起的。正如新政在大部分时候是为了给年轻的律师们提供避难所一样 —— 这是由于一些制订规章制度的机构所起的作用,它们的象征性的教父是费利克斯 · 弗兰克富特和哈佛法学院;早期的新边疆政策和伟大的社会政策也是同经济学家和政治学家们密切相关的。 
  在沃尔特 · 赫勒的领导下,经济顾问委员会转变成一个专业性组织。在政府中,尤其是在一九六二年减低税率的经济政策取得大捷之后,它的建议对政策的制订具有极大的影响。不过,经济学家并不单单是经济学家,他们同时也是管理人员。譬如,五角大楼的 “ 麦克纳马拉革命 ” 就主要是由一批以查尔斯 · 希契为首的经济学家们导演的。 
  在最近的一些年代里,人们越来越怀疑经济学家管理经济的能力。在英国,六十年代期间,工党政府虽然接受了类似尼古拉斯 · 卡尔多和汤姆斯 · 巴罗格 迈克尔 · 波斯坦称他们为 “ 经济学家的灾星 ” 这样一些声名显赫的经济学家的建议,却未能解决英国的困难。英国工党经济学家约翰 · 韦西在写到 “ 后凯恩斯思想的松散 ” 时,以悲观的口吻来结束他的探讨: “ 我以为,人们一定会很不情愿地得出这个结论:恢复经济秩序也许是当今经济学家们的分析能力所不能及的。 ” 在美国,早在七十年代经济衰退之前,作为凯恩斯主义工具的财政政策就已失去了光泽。 
  在社会政策方面,尤其是在美国,社会学家们的成绩就更为黯然失色了。在教育、福利和社会规划等领域里,社会学家勉勉强强地开始承认问题要比他们想象的复杂得多。这样看来,自由主义的失败,一部分应归因于知识的欠缺。这种回答不会迎合新左派的胃口,他们仍旧在急切地寻找简单明瞭的答案。不过,当人们意识到一个庞大复杂的社会,尤其是一个必须面向将来的社会,需要进行社会规划才能应付汹涌而至的社会变革时,这种知识的欠缺便同样会成为知识分子不安的根源,成为知识分子所关心的问题。 
  参预革命。无论在什么地方,这个事实是明确无疑的:全社会反对官僚政治,要求参预决策。下面这句话可以概括此种倾向: “ 人民应该能够影响那些支配着他们生活的决策 …… 。 ” 
  这种由社会下层掀起来的动乱具有多种形式。在某些方面,它是对专家治国这个主张的反抗,它对惟有技术上的成就才能决定一个人在社会上的位置感到不满;在某些方面 例如在黑人那里 ,它又是某一个社会群体坚持自身权益的运动。 
  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六十年代的民主党政府确实成功地创造了一些新的社会形式,让人民参预关键的决策过程。反贫困方案号召人民成立社区活动小组;例如纽约,在实施反贫困方案时,成立了二十六个街道委员会,它们成为该市 —— 主要是林赛市长 —— 新的政治基础。模范城市的建房方案号召社会团体参预新街区的规划。规模宏大的心理健康方案需要地方组织的合作,以便制订政策和计划。在教育方面,简政放权的方案在许多城市中扩大了地区实施领导的范围。 
  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参预革命是反对社会专业化的一种形式,是反对后工业化社会中正在出现的专家决策方式的一种形式。所有发达的工业化社会都将不得不正视这一现象。早些年通过工会这个渠道开始发生在工厂里的事情,现在已经由于群体社会的诞生而传播到了左邻右舍;将来,它还会传播到所有的组织当中去。 
  不过, “ 参预式民主 ” 并不像是它的拥护者们所吹嘘的那种灵丹妙药,正像早些时候人们企图创造的公民投票式政治 例如动议权、投票权和罢免权等方法 也并不是什么万应丹一样。令人奇怪的是,尽管参预式民主风靡一时,它的鼓吹者中却很少有人将这些变革的最基本的意义想通想透。假如每个人都有权影响那些将要改变他们生活的决策,那么南方的种族隔离主义者也就自然而然地有权将黑人驱逐出学校。人们一定会说,南方并非是独立的政治实体,它只是一个更大的政治体系中的一部分,因而它就必须遵循整个社会的道德准则。那末同样,当某个城市在规划中考虑到了大局的需要时,难道一个街道的委员会就应该有权投票置以否决吗? 
  总而言之,参预式民主又一次提出了政治哲学中的古老问题,即谁应该制订政策?由政府的哪一级机构制订?制订什么样的政策?其对象应该是多大的社会单位?这些问题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是紧张局势却存在着,而且将要恶化。 
  从修昔底德到马基雅维里,面世的政治指南书不胜枚举。从这些书中我们得知,判断一个社会能否解决它所面临的问题的依据是:它的领导层的质量和它的人民的品质。虽然我们注重社会力量,但是只有白痴 例如某些像乔治 · 普列汉诺夫那样的马克思主义者 才会说个人不重要,才会说历史造就出适应于时势的领导人。西德尼 · 胡克在《历史上的英雄》中指出,既有经历了多次事变的人,也有 “ 造时势的人 ” 。而造时势的人是可以在历史上创造转折点的。一九一七年十月,布尔什维克的力量取得了胜利,这正是由于列宁不可动摇的意志和善于选择时机的意识起了决定作用。在一个不同的场合下,也正是由于沙尔 · 戴高尔的权威力量才解除了一九五八年法国军队在阿尔及利亚篡夺权力的威胁;当时若是换上居伊 · 摩勒,他肯定是会动摇的。所以,未来十年的领导层的质量将是一个无法估计的然而又是关键的可变因素。 
  但是,一个人参预事件并控制事件的能力要取决于他生活的环境。在本世纪最后的这些年里起决定作用的因素是,决策的环境已不再是一个国家,无论这个国家是多么地强大。我们已经完全进入了世界经济体系。正是由于这一特点,人们不禁要问:未来的十年,美国社会是否具有解决它自身问题的能力呢? 
  二 
  在未来学的研究中,我们对预见 [ prediction ] 和预测 [ for - casting ] 有所区分 —— 确切地说,是任意的区分。预见是对 “ 点事件 ” [ point
  events ] 的规定,即是说:某一事件将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发生。预测则识别哪些结构脉络将出现问题,或者哪些动向将可能出现。一系列的事件 —— 这正是人们企图预见的东西 —— 常常是结构的动向与特殊的偶然性的结合。由于诸如此类的偶然性是无法预测的 它们不可能服从于规则或定形为某种公式 ,人们在预见未来时,可以乞灵于 “ 智慧 ” 内在的信息 ,可以乞灵于种种敏锐的猜测和学问常识,但是却不可能求助于任何社会科学的方法论。简言之,人们可以预测条件,却无法预测催发因素;可以预测结构变化,却无法预测偶然性。这是任何预测都具有的局限性,纵然分析并不一定具有这种局限性。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几十年间,构成美国社会问题的主要结构因素是我在前面已经谈到过的两个方面:民族社会已经建立,成为决策活动的新场所和国内各种力量相互冲突的新角斗场;在世界政治的舞台上,由于美国继英国和法国之后在亚洲、非洲和中东扮演了警察的角色,骤然间它把自己猛烈地推到了凌驾于世界各国之上的地位。截至七十年代初,美国仍未解决民族社会中的任何问题,特别是它还没有设立一系列的国家机关以管理卫生、教育和福利方面的问题;同时,它还开始轻率地从以前占据的宝座上退了下来,摒弃了作为世界各地至高无上的政治强国的角色。不过,对七十年代和今后说来,这股潮流正在逐步趋于明朗化:政策的结构环境正在扩大,社会所面临的大多数重要问题,尤其是经济问题,美国单凭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再加以决定的。 
  下面,我想谈谈在本世纪最后的这些年里美国将要面对的两大变化。一是国际舞台将成为新的有关的结构环境;二是美国将要进入一次新的 “ 更年期 ” ,它在世界经济和政治上所占有的实力地位可能会发生不可逆转的下滑。由于我的重点放在结构环境之上,我删去了那些虽说重要但却极富于偶然性的政治问题,如石油或者其它一些商品生产方面的卡特尔。 
  国际环境 
  经济。关于经济政策的来龙去脉,最基本的事实是:这种政策的制订已不再掌握在哪一个国家的手里,无论它的领土有多么地辽阔,势力有多么地强大。因此,每个国家的经济命运都越来越超出了它自身能够控制的范围。 
  从一八三 ○ 年到一九三 ○ 年,广义地说,国际市场是以黄金为基础进行着 “ 自我调节 ” 。国家经济亦属于国际市场的规律。如果价格涨得太高,贸易就会衰退,国际收支就会出现逆差,黄金旋即源源外流,价格随后再度下跌,从而达到新的平衡。这种调节的代价注定是失业率的增长。从理论上说,在自我调节的市场上,资本和劳动力应该能够流动并获得新的机会。然而资本的流动会危及整个社会的经济,国家在可能的情况下总是阻止这种流动的。虽然工人的迁移是一个 “ 安全阀门 ” ,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工人的迁移实际上也受到阻止。各个国家开始着手增强自己对市场性调节所带来的危害的 “ 免疫力 ” ,方法是减少自由贸易,干预国内经济,从而维持就业。此种方法的主要受害者是世界经济。一九三 ○ 年,英国建立了英帝国给予从殖民地进门的商品关税优待的制度,它是第一个信号。翌年,英国废除了金本位,美国也依样仿效,预示着经济民族主义的新纪元即将来临。 
  从三十年代的经验中,各国政府或多或少地学会了如何通过财政和金融的途径去管理国家经济。但是,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特别是自从六十年代以来,随着西欧和日本经济重建的彻底完成,世界贸易的扩大和世界性的投资使得世界经济在决策的过程中再次牢牢地占有中心地位。 
  由于发生了许多重要变化,它们给所有发达国家的经济都带来了新的问题,引起新的动荡。二十年来,世界经济体制一直以美元的稳定性和其它国家货币可以与美元兑换的性质作为支柱,并通过这种手段进行国际汇兑,结算余额。然而,因为美国发现自己在国际收支方面已有巨大的赤字,其它国家也对持有巨额美元感到不安,所以稳定的世界经济体制开始摇摇欲坠了。 
  第二个因素是跨国公司作为主要的演员之一登上了世界舞台。这些跨国公司具有多大的规模呢?如果人们注意到了三百家最大的跨国公司,那么是可以从下述事实中得到启示的:这些公司的商品产量和向社会提供服务的数量,加在一起要比世界上除去美国以外的任何国家的国民生产总值都高。如果人们按照现有的增长率进行推算,那么到本世纪末,跨国公司的产量将占全世界总产量的三分之一。跨国公司的主要作用体现在,它的资本的调拨、技术和管理技能 但不包括技术工人,因此工会表示反对 的转让具有全球的规模。市场已不再是国内市场。限制货币也不再是为了保护某一国的货币,而是为了保护公司的收支平衡。跨国公司的计划并不总是和哪一个国家的经济利益相一致的。 
  第三个因素是资本市场的国际化。由于金融资本对收益的差异愈来愈敏感,它很快就超越了国界以使自己的货币能够获得更高的利润。随着这一趋势,整个世界已成为一个单一的整体。虽说国家的股票市场最容易受到形形色色的影响,然而甚至连它们也在过去的十年间日益显示出一种与金融资本相平行的动向。正像理查德 ·N· 库珀所观察到的: 
  这种发展中的相倚关系,人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它投射在未来的背景上 只要政府不采取强制性行动来遏制这种发展过程 ,因为它的来源是交通运输业和通讯业方面的那些技术进展;这些进展既提高了跨越国界运输商品、资金、人员和传递信息、方案的速度,也提高了可靠性 —— 总而言之,从经济的和心理的距离来看,正是这些进展使得人们可以大肆吹嘘世界变小了。 
  该种经济流动性腐蚀了各国政府追求自身经济目标的能力。在那些只吸收外资而不吸收内资的跨国公司和银行面前,货币紧缩政策可以失去效用。跨国公司的利润可以通过差价交易得到转移,从而导致税收的减少。面对政府制订规章制度的政策,跨国公司可以利用子公司的活动加以规避。 
  显然,各国政府必须设法保护自己,扼制跨国公司的独立发展,克服由国际收支不平衡引起的动荡。国家可以诉诸于单方面货币贬值的行动,或者寻求某些途径使国际间能够协调一致地行动。但是,由谁来规定国际目标呢? 
  从逻辑上讲,有三个可供选择的余地。首先,各国可以通过努力限制资本外流、确定进口限额、限定外国工人的数量和其它类似的方法来减少对世界经济体系的依赖。其次,政府应该敢作敢为,努力控制那些以国内为基础的跨国公司 处在这种地位的国家,譬如美国,都应该做出此种努力 ;或者尽力维持世界货币 美元 的单本位制。第三条道路是,在更广泛的基础上树立起一个具有政府权力的国际权威,决定普通的经济措施和政策。 
  尽管下面这种做法也许不符合逻辑,但是大多数国家将在不同的地区努力把上述的三种措施结合起来。国家的自主权不会被急急忙忙地抛弃,这一点甚至连欧洲共同体也知道。在世界经济事务中,各国将通过双边的行动变得越来越敢作敢为。国际机构的力量,例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也许会得到增长。将来的主要问题是能否建立一些互助合作的关系。它们固然不能最大限度地规定一系列共同的经济目标,然而当各自执行相互冲突的政策时,它们可以将发生的摩擦控制在最小的限度以内。 
  社会。由于交通运输业和通讯业的革命,大多数国家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发生了一个重要的社会变革,即民族社会的建立。在未来的二十五年里,这种社会扩展的过程将在世界的范围内再度出现。 
  交通运输业和通讯业的革命近在咫尺。大型喷气式客机的成倍增加和协和式飞机的最终起用,将使世界各地的旅客数量增长并减少所费时间。国际通讯卫星的增多将加快国际间资料传播的速度 其成本低廉 ,扩大国际间电视节目的交流,尤其是 “ 实况转播 ” 。诸如此类的结构变化必然携有造成对立状态的潜在因素。一方面,通讯网络的延展既使得国土更为集中,更易于控制;也使得集中控制的能力有所提高。另一方面,任何社会都会变得越来越难以闭关锁国,断绝与世界其它各国的来往。在《人类理性进步的历史概观》 一七九三年 一书中,孔多塞对平等观念和民主观念在世界上的传播方式做了一些预言。他指出:主要的变革工具是廉价的印刷业。今天,任凭新闻检查制度如何健全,新闻消息和思想观念照样通过国际电台和国际电视传播到四面八方。 
  社会扩展的效果也是一目了然的。随着交通运输业和通讯业的更新,人际之间的交往逐渐增多,互通有无的活动日益频繁,相互之间的联系更加密切,埃米尔 · 杜尔凯姆 —— 他曾描述过社会扩展的过程 —— 所说的社会 “ 道德密度 ” 也有所提高。不过,同以往一样,随之而产生的效果也常常具有两面性。一方面,由于事件得到迅捷的报道, “ 震惊 ” 的种类越来越复杂, “ 震惊 ” 的程度越来越强烈;个人在对这些事件做出反应时所能得到的 “ 反应时间 ” 也越来越短。有人认为,人们每天都能在美国的电视屏幕上看到越南战场的实际情形,以致于他们的态度起了变化,反而憎恨这场战争。这种看法是不无道理的。另一方面,过多的 “ 震惊 ” 和屏幕形象导致人们只是远远地站着观看那些事件,感情显得麻木。当一架轰炸机飞翔在三万英尺的高空时,它的机组人员感觉不到炸弹的威力。电视屏幕上毁灭一切的情景成了家常便饭,可能使人们的感觉能力和反应能力变得迟钝。总之,正像许多其它的社会发展也有导致负荷过重的可能性一样,社会的扩展也导致人们的情感负荷过重。 
  尽管如此,空间上的距离已经缩短是不容怀疑的。从军队的角度看,它意味着几乎可以将成千上万的士兵十分容易地空运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而指挥部门却依然留在国内的政治中心。从经济的角度看,它意味着各国可以以低廉的成本从遥远的自然资源供应地进口大量的原材料,例如日本就从相距一万多英里以外的美国买进大量煤炭。从心理和社会的角度看,人们可以发现 “ 感染作用 ” 的威力,譬如在六十年代的青年运动中,新的观点、新的主张和新的策略很快就为人们所接受,并应用到各种各样的情况中去。 
  对组织机构来说,这一切意味着国际的和跨国的组织机构将以空前未有的规模大量涌现,并发展到世界各地。 如果某个组织的领导权明显地是由两个或者更多的国家的代表分享,那么这个组织就是国际性的。如果某个组织的活动是在两个或者更多的国家的领土上展开的,那么,即使这个组织的领导权只由一个国家掌握,它也是一个跨国组织。 这两种组织机构始终是存在的;而且,显而易见,无论是在政府的还是非政府的基础上,国际性组织已经犹如雨后春笋般地成长起来。不过,最重要的变化表现在它们活动的范围和性质上。正如塞缪尔 ·P· 亨廷顿所说: 
  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二十五年里,跨国组织: 1 数量的激增是前所未有的; 2 各个组织规模的扩大是前所未有的; 3 所起的作用是前所未有的; 4 活动的范围已真正地具有全球的规模,而这在过去是根本不可能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跨国组织的这种数量和种类的增多以及规模和范围的扩大,使得人们关于世界政治中发生了跨国组织革命的说法成为合理的、有益的和切合实际的。 
  世界经济体系的发展和国际社会的扩大使国际上自然资源管理的问题成为核心问题。技术的进步和其它类似的过程对环境造成了不良影响,因此人们需要对环境的变化进行国际监控 —— 这个问题是个普遍的问题,在一九七二年斯德哥尔摩的联合国会议上就已提出。但是,另外又产生了新的更加难以处理的问题,即针对世界各国公有的自然资源建立国际权威的问题。下面三个争论的焦点尤为重要:海洋、天气和能源。 
  一九七四年,在加拉加斯召开了国际海洋会议。由这个会议所制订的联合国海洋法将不得不做出具有实际效用的决定,以确立世界各国对海洋 —— 约占地球表面的百分之七十 —— 的所有权形式和控制权形式;国家的主权范围究竟是延伸到十二海里还是二百海里就是一个问题。另外,考虑到世界上生物蛋白质不足,捕鱼权的范围和界限,以及世界上鲸鱼和海豹已濒临绝迹的情况,就成了种类繁多的新问题。怎样解决这些问题呢? 
  天气的问题更加难以预料。在未来的二十五年里,在人工改变天气的方面也许会有巨大的技术进展:人们可以催化云彩;可以通过融化冰帽,或阻塞某些北极区的海峡,或改变海水的含盐比例,从而改变海洋的洋流。这一切,是留待各国单独地去进行尝试呢,还是要建立某些国际权威呢? 
  第三个问题是能源的开发。既可以采取分股的形式,例如石油;也可以采取较为复杂的,然而又可能是更为重要的系统的形式,例如建立世界性的 “ 能源网络 ” ,它们可以把电能从世界的某一个地方输送到另一个地方去使用,让一个地方的发电设备得到休息,而另一个地方的则正在工作。但是,倘若不通过某些国际的途径,不采取人们在通讯方面所采取的那些步骤,那么这一切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由于环境、自然资源、溢出效果和人口密度过高的问题,我们的世界难免需要在各地建立起更多的权威,制订更多的规章制度。到本世纪末,一种统一的时空框架将最终形成,并笼罩整个世界。我们将实现普天下一统的经济大家庭 [ Oekumene ] —— 这是一种单一家庭式的经济体系。古希腊人曾经将这种状况设想为文明世界的极限。在原则上,我们今天面临的许多问题 也曾纠缠过古代希腊的世界。关键的差别 —— 正是此种差别使现代世界和古代世界有所区别 —— 在于规模。单独一个中心究竟可以管理多少事务呢?一个政治的或经济的体系究竟可以具有多大规模呢?它怎样才不致于成为一个庞然大物而在自己的重荷下坍塌呢?究竟有多少国家可以作为有效的成员国加入一个世界集团呢?国际社会面临的首要问题,是建立与我们目前的生活规模相适应的新的社会形式。在未来的二十五年里,国际社会的扩大将提出一个重要问题,即如何控制规模。 
  美国将要进入一次 “ 更年期 ” 吗? 
  世界经济。人们在估价美国的经济力量和政治力量时,历来是众说纷纭,千变万化,莫衷一是。在这方面,预见性所冒的风险要比在其它任何方面都表现得更为明显。大约在十年以前,让 — 雅克 · 塞尔旺-斯赖伯撰写了一部风靡欧洲的著作《美国的挑战》。该书把美国的商业阶级描写成了一个强大的、几乎是无所不能的群体,在技术领域里起着越来越大的带头作用;它将上乘的管理技术和建立大规模组织的能力结合起来,成为欧洲市场上的统治力量。短短的几年里, “ 技术上的差距 ” 几乎消失殆尽,美国竭尽全力试图通过美元贬值以爬出国际收支不平衡的深渊,并拼命地想要阻挡住涌入美国市场的日本和欧洲的商品洪流。事实上,今天,人们认为美国将要进入一次 “ 更年期 ” ,生活将要来一次重大的改变,成为现在与将来的交叉点。这一切暗示人们:美国的经济 以及它在世界经济里所占有的绝对优势 已经逾越过它的顶峰, “ 衰老 ” 的进程是千真万确的,领导地位的丧失是无法挽回的。 
  众所周知,所谓更年期是一种不确切的提法。这个隐喻是生理学上的名词,而采用这种描写生命周期的措辞 在这儿只好对不住斯宾格勒了 是难以表达社会概念的。不过,很显然,某些经济体制正在被别的所超过,它们那呆板的或僵化的思想、陈旧的习惯或传统的方式确实已经根深蒂固,它们正开始输给一些更富于进攻性的竞争对手。起初,经济更年期这个说法是针对英国的,指的是历史上英国已经明显无法对付德国挑战的那段时期 —— 现在人们通常把它限定在一八九 ○ 年。尽管如此,交叉点上的新旧交替仍然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显示出来。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与德国经济百分之六的年增长率相比,英国只有百分之二到三,但是英国的国民收入却远远超过德国。德国花了将近七十年的时间 主要是因为在两次世界大战时遭到了挫折 才慢慢地在产量上超过了英国,并最终在人均收入上超过了英国。 
  早在很久以前,索尔斯坦 · 维布伦就在他的著作《德意志帝国与工业革命》 一九一五年 中提出了这个重要论点:一个后来才进入工业革命周期的国家只要富于进取心,就可以利用更新近的技术和其它国家设计工厂的经验。而那些早先就已经工业化的国家,工厂较旧,效率较低,债券也未全部还清。近些年来,雷蒙 · 韦龙在分析世界经济的 “ 产品循环 ” 时总结了上述论点。一个有所创新的国家只是在它还垄断着这项新技术的时候才具有相对的优势。这项技术首先会扩散到最内行的摹仿能手那儿,最后还会扩散到全世界 如棉纺工业即是如此 。然而,当这项技术已经充分地扩散到四面八方时,传统的 “ 因素比例 ” 优势 —— 一个国家出口哪些商品要以它是否大量地具有生产这种商品的有利因素作为基础 —— 就会开始起作用。 
  正像金德尔伯格所指出的,美国在对外贸易方面的产品循环是从本世纪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开始的,先是出口手枪、步枪和缝纫机,然后是收割机、康拜因、打字机和现金出纳机。在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期间,先进的技术所带来的优势体现在汽车制造、电影摄制和无线电工业方面。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的技术领导作用则表现在制药学、电视设备、半导体、计算机和飞机方面。 
  除了计算机和飞机以外 在国际市场上,它们占有将近百分之七十五的比例 ,美国已经在上述先进的部门里开始退却,而且看上去似乎还缺少新的产品来取代它们。也许当我们把易于取用的自然能源消耗殆尽时,我们必须转而依赖高度发达的技术去创造新的能源 —— 例如核能、页岩油的提炼、煤的气化,等等;那种依赖性或许会使美国获得某些新的优势。但是,眼下这一切还难以断定。 
  然而问题还不仅仅是需要高度发达的技术。在未来的几十年里,美国工业需要大量新的资金去扩大初级加工的能力。资金的不足 —— 这是由于家庭存款额过低,美国公司的利润率下降的缘故 —— 也许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问题。在许多关键部门里,美国工业已经失去产品优势 例如汽车、电视设备、家用电器 ,因而美国不仅在国际市场上有所退却,现在它还发现自己已经受到了这类产品的 “ 侵略 ” 。假设为了购买那些必须依靠进口的原材料还要耗费更多的金钱,那么现有尖端技术的优势是否能够绰绰有余地弥补其它方面美元数额的损失尚须存疑。因此,贸易平衡的赤字也许还会继续成为七十年代的问题。 
  不过,国际收支的巨大差额要比贸易平衡的赤字更大。该种差额的产生,一方面是由于美国扩大了在国外的投资,但是更重要的是由于美国为了维持它在世界许多地方的军事力量而耗费了无数的金钱。一直到七十年代初,人们都把美元作为国际储备货币在使用,其它国家也愿意持有多余的美元;这意味着美国不受国际收支规律的约束。可是,一九七三年,美国遭到了一次令其不知所措的打击 这并非夸张。倘若象征性地描述此次打击,甚或应该说得更为厉害 。美国旅游者发现,国外旅馆和商店的老板在收帐时不愿意接受美元。美元已失去了它的魔力,再也不能作为世界的货币本位了。 
  日本是否将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经济的统治力量殊难逆料。人们可以根据两国增长率的对照 从一九六 ○ 年到一九七 ○ 年,日本为百分之十,美国为百分之三 进行推算,从而发现将来的转折点。那时候,前面用隐喻方式来表达的那种事情就会发生。人们也应该注意到推算的谬误之处,因为 “ 外因 ” 引起的政治事件,例如石油和能源价格的变化,同样可以更改增长曲线的斜度。 
  无论如何,这种感觉是依然存在的:美国经济在世界上占统治地位的时期业已告终,到本世纪末,像所有风烛残年的食利者一样,美国将依靠本国公司在国外赚得的利润 ——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风平浪静的四分之一个世纪里,美国公司纷纷向外投资,赢利甚多 —— 以维持生命。其它国家,尤其是 “ 第三世界 ” 国家,它们会不会允许此种状况持续很久呢?它们会不会像石油生产国那样采取步骤去控制那些投资呢? 
  世界政治体系。一九六六年,塞缪尔 · 亨廷顿曾经撰写过一篇文章。文章发表时间虽早,可他当时却假定是从二 ○○○ 年的长远角度出发的。他评论道,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三十年里,国际政治中显著的特征既不是美国同共产党国家的对特,也不是发达国家与落后国家之间的紧张状态,而是美国所采取的 “ 进入欧洲势力衰落以后在亚洲、非洲、甚至拉丁美洲留下的真空 ” 的扩张主义步骤。英国人、法国人和荷兰人几乎全部撤出了东南亚;英国人撤出了中东和阿根廷;法国人也从北非的大部分地区撤了出去。 “ 欧洲的衰微和美国的扩张 政治的、经济的和军事的 是携手并进的。 ” 
  但是,到二 ○○○ 年,美国的霸权将开始崩溃。享廷顿是这样描写它的过程的: 
  …… 二 ○○○ 年,前二十年曾得到发展的以美国为首的世界秩序将处于解体和衰败的境地。正像美国的势力在现阶段取代了欧洲的势力一样,在本世纪最后的二十五年里,美国的势力同样会没落,而其它国家将挤进来占据空位。在这个方面,中国将在亚洲大陆上扮演重要的角色,印度尼西亚将在东南亚,巴西将在拉丁美洲,可是我不知道谁将在中东和非洲。与欧洲帝国的末日 它还是比较平静的 不同,美国势力的衰落将包含有无数的斗争,因为新兴力量和美国之间的关系决没有美国和欧洲强国之间的关系 在价值观念和文化方面 那样密切,因为新兴力量和美国之间决不会存在着像美国和欧洲在反对苏联时所存在的那样多的反对一个第三者的共同利益。伴随着以美国为首的世界秩序的解体,所发生的斗争将对参与国的政治发展起到深刻的刺激作用。的确,那些斗争有可能在造成国家团结和组织发展的方面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同时,美国势力的衰落将导致美国政治的分崩离析。美国的政治体系也不可能比第四共和国的政治体系更具有成功地适应于帝国失败的能力,或许还要更差。 
  不过,在七十年代中期 —— 距离二 ○○○ 年还有二十五年,解体的过程就已经开始了。在东南亚,从印度尼西亚到印度,美国的势力惨遭挫折。六十年代中期,美国对刚果进行了一次短暂的突袭,之后,便似乎从南撒哈拉非洲撤出了几乎全部的力量。在中东,美国和苏联在竞相影响阿拉伯世界时展开了一场拉锯战;与此同时,赎罪日战争 —— 以及石油生产国通过政治性法令的手段调整世界石油供应的统一行动 —— 却显示出这样一个主要事实:那些国家作为独立的角色,其自主权和力量都在扩大。一九五六年,即苏伊士危机之年,英国和法国可以偷偷摸摸地与以色列联合行动,推翻埃及政权 结果却发现美国让它们自己陷入了困境 。但是,到一九七四年,任何一个显要的欧洲强国再想要玩弄那种 “ 炮舰外交 ” 已是不可思议的了。 
  在 “ 依据历史进行臆测 ” 时,享廷顿没有解释美国的霸权为什么会开始土崩瓦解。也许正像安德烈 · 马尔罗曾经评论的那样,美国人缺少 “ 帝国风格 ” ,永远无法管理好一个帝国。但是,早在一九五二年丹尼斯 · 布罗根就说过,长期以来,美国总是受着 “ 万能的神话 ” 的引导。它自诩为上帝的金发之子,而它那辽阔的、奇迹般的土地,将成为他老人家展现历史蓝图的地方。美国人总是 “ 最强大的 ” 和 “ 最优秀的 ” ,他们充沛的精力决不亚于那些为了建立古代军事帝国曾经横扫过欧亚平原和中东的亚洲及土耳其的民族。正是这种充沛的精力,使得美国在二十世纪中叶成为一个庞大的工业力量。 
  “ 万能的神话 ” 最先是在一九五二年打破的。那时候,美国在朝鲜实际上陷入了僵局。二十年后,在越南它又遭到了屈辱的失败。越南战争在两个方面给美国以打击。它表明:一个大国无法诉诸强权来实现它反对一个小国的意志。在美国国内和全世界的范围内,公众的舆论和共产党国家可能报复的威胁,限制了美国本来可以用来彻底摧毁河内的武力。因此,有限的力量和政治的失策 —— 支持一个不得人心的政权 —— 有效地削弱了美国的政策。在国内,战争掀起了抗议和不满的巨浪,人们对国家和权力机构的合法性提出了疑问。关于这一浪潮的影响,还需要进一步去评价。 
  正像我在本章的第一部分里所指出的,能否在战争招致的屈辱中幸免于难,是对任何国家的考验。美国卷入了越南战争,造成了不利的后果;在未来的十年中,它将不得不与这些不利的后果作斗争。但是,无论哪一届总统怎样花言巧语,越南的经验似乎很有可能有力地限制美国把自己的 “ 意志 ” 强加给别人的能力;限制美国在世界实力的角逐中或在面临它国对它的力量提出挑战时使用武力。然而,没有 “ 意志 ” ,没有武力,就不可能有霸权。 
  所以,在未来的几十年里,由于政治的和经济的原因,美国有可能退出世界力量的中心。新的世界秩序将会具有何种形式尚难说清,因为将来的许多事情,特别是在未来的十年里,都将受着偶然性的支配。这些偶然性包括:共产党中国的政治领导人有所更换,主要的共产党国家之间有可能产生公开的冲突或恢复和睦关系;拉丁美洲在政治上的不满与日俱增,逼得美国难以分心,不得不把主要的精力集中在建立半球的霸权之上;印度的政治发生动荡;共产党的力量蔓延到地中海地区;中东出现和平稳定的局面。凡此种种,仍须置诸阙疑。 
  在可以预见到的将来,美国或许仍然是十分重要的力量。但是,无论是从哪一种利他主义的角度来看 —— 不管是从威尔逊所幻想的 “ 世界警察 ” 的角度来看,还是从冷酷的、具有操纵力的 “ 资本主义经济优势 ” 的角度来看,美国都无法再成为霸权国家。为了维持它自身的政治稳定,它将遇到重重困难,足够它对付的了。这一点,将在下一章里讨论。 
  鉴于经济问题和社会问题成倍增加,而社会在这些问题面前又无能为力,因此七十年代最显著的特征完全可以说成是:诸多已经建立起来的民族社会出现了将要使之四分五裂的离心力量。从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五年,随着长期蛰伏的地方民族主义情绪的高涨 例如苏格兰 ,英国各地将向威斯敏斯特要求得到某些自主权 尤其是经济自主权 ,这样一来,我们或许可以目睹大不列颠联合王国的分裂。在南斯拉夫,联邦共和国在铁托死后是否能够继续保持统一尚不清楚,因为各加盟共和国之间存在着紧张状态。在中国,由于缺少牢固的政治基础结构 —— 因为目前无论是党抑或是军队都不具有充分的权威;新的地方主义或军事独裁也许还会兴起并发展,或者,文化革命再度爆发,出现疯狂旋转的、大起大落的局面,一直到新的权威产生时为止。在苏联,生产率降低,庞大复杂的社会难以管理,再加上最为重要的原因,如少数民族的特性越来越突出,大俄罗斯民族的人口同乌克兰人、同乌兹别克人、同其他少数民族人口的比例有所变化 因为不同的生育率的缘故 ,这一切或许会导致严重的紧张局势。面对着农作物的大幅度减产,印度是否能够支撑局面,避免大规模的崩溃,还值得争论。因为,一方面,印度已没有能力控制局势;另一方面,石油价格迅速上涨,减少了能源和化肥的来源。在意大利和英国,劳工运动的高涨,生产率的低下,贸易和国际收支的巨大赤字,以及两位数的通货膨胀,都有可能使这两个国家趋于国家分崩离析和社会冲突白热化的边缘。 
  与这幅阴沉忧郁的画面 —— 这并非是预见,只是一种可能 —— 加以直接地比较,美国的境况也许会放射出光彩。美国只要付出代价,可以获得相当程度上的经济独立。通货膨胀这个主要的经济问题可以得到某些控制。从社会学的角度讲,美国最大的困难在于:它在气质上过于个人主义化,在趣味和爱好上过于资产阶级化,而它却从未完完全全地学会依靠集体解决问题的艺术,或者说,它从未真正地学会欣然接受公众利益至上的主张,以反对个人的利益。最后,我想郑重说明,美国 —— 或者任何民主政体 —— 恰当地处理它自身问题的能力将取决于它的政治体系能否实现 “ 公众家庭 ” 的某些概念。下面我想谈的正是这个问题。   
《资本主义文化矛盾》
丹尼尔·贝尔著   
第六章 公众家庭:论 “ 财政社会学 ” 和自由社会  
   一 
  依据古典经济学的理论,经济活动的领域有两个。一是家庭经济,包括家庭农场,它们的产品不具备价值 一个家庭妇女没有工钱,农场上消费掉的农产品通常也不计算入国民生产总值 ,因为那些产品并不在市场上进行交换。二是市场经济:在该领域里,商品和服务的价值由货币交换时所显示出的相应价格来加以衡量。但是,现在又出现了比前两个领域更为重要的第三个领域。它得以逐步形成的时间是在最近的二十五年里,而在未来的二十五年里,它将起到更加关键的作用。这,就是公众家庭。出于一些我将在下面试图阐明的原因,我没有选用那些较为中性的措辞,如 “ 国家财政 ” 或 “ 社会部门 ” ,而是选择了 “ 公众家庭 ” 这个名词。在社会学上,它带有家庭问题和共同生活的含义。 
  从政府预算的角度来讲,公众家庭是指对财政收入及开支的管理。更广义地说,它是满足公共需求和欲望的媒介,与个人的需求是背道而驰的。它是社会中诸多政治力量登场亮相的活动场所。正像一个社会主义经济学家鲁道夫 · 戈德斯契德在将近六十年前所写的, “ 预算是一个国家在一切骗人的思想伪装都被剥得精光时所显露出的躯体 ” 。 
  可是,十分反常的是,我们没有任何关于公众家庭的社会学理论。关于家庭经济,我们确确实实有一整套的学说。事实上,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开章即谈 “ 家庭的理论 ” : oikonomia ,或者说家务管理,是他探讨家庭经济和政治经济,以及两种经济各自所应有的原则的基础。至于市场经济,约翰 · 洛克和亚当 · 斯密的著作为我们创立了企业论、解释市场清理的均衡概论和一系列的哲学原理 —— 通过互通有无以增进个人的收益。然而,我们却没有创立有关国家财政的完整的经济学和政治学;没有创立有关阶级之间、社会群体之间在税务这个决定性问题上的结构冲突的社会学;没有创立试图以公平分配理论 —— 它奠定在公众家庭乃是社会中心这个基础之上 —— 的面貌出现的政治哲学 最近约翰 · 罗尔斯的著作是个例外,但是社会主义的著作家们却悄无声息 。 
  我以为,划清家庭经济、市场经济和公众家庭的界限,弄清各种经济形态视为各自根本的特殊原则,对于了解发达的工业化社会所陷入的主要的政治和社会困境来说,是至关紧要的。 
  家庭的实质在于万物 —— 家庭用品、乡村草地、城市防卫 —— 共享,而且必须对共同利益达成某些一致的见解。不过,家庭的实质还不止于此。正如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第一卷第十三章中所做的评论: “…… 家务重在人事,不重无生命的财物;重在人生的善德,不重家资的丰绕,即我们所谓 ‘ 财富 ’ ; …… 。 ” 
  在古代世界中没有现代意义上的经济原则。家庭经济的生产目标是为了使用,为了自给自足,它不需要花费精力去盘算专业化或劳动分工是否会使人们更为富裕。手艺人和工匠根据定货进行生产,服务的对象是某个特定的顾客。他们按照顾客要求的尺码和形状制造产品,而不是为抽象的 “ 顾客 ” 或市场生产大众化的产品。 
  分配原则是简单明瞭的。家长做出必要的决定,但是在饭桌上,大家无非就是分享所得而已。没有哪个人的食物是确切地依据他的贡献而分配给他的,尽管家长可能获得最大的份额。每个人都是按需而获。 
  需求的概念是主宰一切的概念。亚里士多德认为,人有自然的需求:足够的食物、衣物、遮风避雨的住所、生病时的照护、性爱、友谊,等等。但是,这些由于生理而衍生出来的需求是有限的,可以满足的。对于家庭经济和政治经济而言,家务管理的艺术必须注意到这些自然的需求。在数量上,所获所得有一定的限度,它依家庭的目的 即自然的需求 而决定。亚里士多德把那些漫无限度的、目标主要是为了个人聚敛金钱的所获所得称作 chrematistic :它之所以是 “ 非自然的 ” ,正是因为它是漫无限度的。 大家也许应该注意到,照希腊语的原文进行解释, chremata 这个词根的意思即是东西。 
  在受着消费者主权原则约束的市场经济活动中,生产什么东西是由作为消费者的个人或家庭按照他们的爱好所做出的集体决策来决定的。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 —— 私有的或国有的 —— 活动中,生产所得的利润并不用于个人消费的目的,而是作为资本再次投入生产设备的更新改造,为更多的顾客提供更多的、更廉价的产品。在一个私有企业的经济活动中,类似于如何使用资本的决定由个人做出,决定的依据是他对怎样才能带来最佳投资效益所作的判断。在公有企业的经济活动中,类似的决定则通过选举的或政治的官员们做出。 
  人们有必要认识到,虽然在历史上市场经济是和现代私有资本主义的兴起紧密相联的,但市场经济作为一种途径并不一定非要限制在那种制度下不可。恩里克 · 巴罗纳和稍后的奥斯卡 · 兰格这样一些著作家论证说,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是完全有可能的,而且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市场运转的效率比在现代资本主义条件下还要高得多。在现代资本主义条件下,市场的运转总是受到垄断统治和寡头独裁的妨碍。 
  从社会学的角度讲,现代市场经济的特点在于它是一个资产阶级的经济体系。它有两层意思:第一,生产的目的不是大众化的而是个人化的;第二,获得商品的动机不是需求而是欲求。 
  在资产阶级社会中,对于社会来说,基本的单位是个人,不是国家,个人的目的是第一位的。这就是十九世纪关于自由的概念:个人摆脱与家庭、社会或国家的归属关系;个人仅对自己负责;个人依照自己的抱负去塑造甚至再造自我。采用经济的术语加以表达,即每个人根据他自己选择的目的 常见的情况是,如果他属于中产阶级,他的目的就是要效仿上层阶级 ,替自己工作,替自己积蓄财物。 
  但是,犹如地平线总是在延伸一样,个人的需求意识也会漫无止境。在资产阶级社会里,心理的 “ 需求 ” 取代了生理的 “ 需求 ” ,成为寻求满足的基础。这样,资产阶级社会所奉行的哲学是一种从享乐的角度算计快乐与痛苦的功利主义,就不是偶然的;或者说,功利主义的创始人边沁创造了那个佶屈聱牙的新词 maximumization [ “ 最大限度地获得幸福 ” ] ,就不是偶然的。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欲求已经取代了需求 —— 所谓欲求在本质上就是漫无限度和无法满足的。新教的伦理观念曾经有助于对消费 尽管不是资本 积累的限制。当这种观念为现代资产阶级社会所摒弃时,剩下来的就只有享乐主义。在选择方式的过程中,经济的原则 —— 对效率和收益的合理计算 —— 一直起着作用,目的是增加生产 例如,劳动力和资本的最有效的组合 。然而,起初推动社会经济系统 无论是苏联共产主义形式的抑或是西方资产阶级形式的 向前迈进的力量却是一种基于个人欲望和无穷无尽的享受之上的追求奢侈的观念。 
  与市场经济 —— 它试图以满足五花八门的个人欲望为己任 —— 截然相反,建立公众家庭的宗旨就是要满足共同的需求,就是要提供一些个人无法用金钱为自己购买到的商品和服务,例如军事保护、道路、铁路,等等。不过,在过去的四十年里,公众家庭这种经济形态有一定的变化,因为它又承担起了三项新的任务。 
  第一项任务是,本世纪三十年代需要制订规范性的经济政策。三十年代的经济大萧条使人们清醒地认识到,只有政府管理机构采取自觉行动才能把国家从吞没它的危机中拯救出来。从那以后,经济的趋向就成为政府的中心任务。政府的开支控制着经济活动的水平;税收和货币政策引导着人们把握投资的契机;转拨款项使部分收入的再分配通过社会保险、补贴、收益分享和诸如此类的方法得以实现。一般地说,所有现代的政治体系都必须具备分配、再分配、稳定和发展的功能。 
  第二项任务是,承担科学和技术发展的费用;该任务是五十年代提出的。由于军事技术的革命,政府在科学和技术发展上的开支大多是和国防联系在一起的。不过,更为重要的事实是,科学已占据中心地位。从基础科学到系统分析,从经济革新 即奠定在科学基础之上的工业发展,如计算机技术、电子学、光学和高分子化学 到管理政策和经济政策的制订,都已广泛地采用了系统研究的方法。科学与技术的相互关联已密不可分;而在工业革命时期,事情却不是如此。社会上技术阶层和行政管理阶层的扩大呈现出不可逆转的趋势,虽然它扩大的速度有可能放慢。由于这些变化的缘故,政府直接地卷入了科学政策的制订 据统计,科学方面约有三分之二的业务,包括费用和人员,都直接或间接地依赖于政府 和高等教育。谁将接受教育,接受何种程度的教育;培养研究生的费用是多少,这些钱应该花在哪些科目里最为妥当 —— 凡此种种,千头万绪,已不再是个人取舍的问题,而是政府的政策性问题了。 
  第三项任务是,六十年代需要承担起制订规范性的社会政策的义务。它包括公民权利、住房政策、环境政策、卫生保健以及收入辅助 这是近来人们在论及福利政策时所采用的一种更为时髦的和斯文的措辞,尽管它的含义远比仅仅帮助穷人要深广 。当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零零碎碎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同时,我们却忽视了 —— 现在仍然在忽视 —— 这一事实:政府不仅许诺要建立一个货真价实的福利国家,而且许诺要弥补所有经济和社会不平等现象所带来的损失。此种诺言大多是支支吾吾地许下的,迄今为止也不可能付诸实现。但是,改造社会的许诺既然已经做出,它就成为历史的分水岭;它的影响也是无法挽回的。 
  上述任务正在使社会深深地陷入新的困境。首先,所有的问题和冲突都已经明朗化,焦点十分突出。过去,市场经济和工业革命并非是哪一个人 “ 表决通过 ” 的,然而今天,经济的趋向、成本、补偿、优先权和经济目标等问题都已成为社会政策所自觉自愿地关心和争论的问题。其次,公众家庭现在不仅成为表现共同需求的场所,也成为表现个人欲求的场所。它或者采取政府对经济增长负责的形式,或者采取向大众提出各种各样的社会要求的形式,例如全民接受高等教育。尤为重要的是,基本的分配方式现在已不再是经济的方式,而是政治的方式。它提出了 “ 抑制 ” 这样一个根本性问题。从经济上对个人的欲求加以抑制,其手段是限制某个人持有的货币数额,或是限制他所能够确立起来的信誉。但是,对政治的要求有什么样的抑制方法呢? 
  查尔斯 · 林德布洛姆曾说过: “ 二十世纪最大的困惑之一是,在真正自由的民主社会中,广大的选民却并不利用他们的选票去争取更为有效地平均分配收入、财富以及许多其它人们渴求的宝贵东西 …… 。需要解释的是他们不去争取的原由。 ” 我的看法是,现在人们将要努力争取了。迄今为止,公众家庭还不是有效地进行类似活动的场所。但是今天,公众家庭已不再仅仅是经济活动的第三个领域。在现代政治体系的范围内,它逐渐地同化了另外两个领域。公众家庭的主要特征有:预算居于主导地位;政府的税收和支出保持平衡,作为再分配和补偿的手段。显而易见,政府将花多少钱,花在谁身上,这些问题将成为未来几十年的主要政治问题。 
  公众家庭变成了 “ 政治市场 ” 。它意味着:在人们强烈地要求增加公共事业时,并不一定就需要去寻找负担公共事业费用的途径 —— 或是提高债务,或是提高税收。因此,人们会发现,社会分析的新的核心问题是 “ 财政社会学 ” 熊彼得语 ,阶级斗争的新场合是税务冲突 马克思的思想 。 
  财政社会学的出现 
  一九一八年,约瑟夫 · 熊彼得发表了一篇值得人们注意,但却为人们所忽略的文章《税务国家的危机》。熊彼得认为,社会的财政历史使得人们能够 “ 洞悉社会存在和社会变化的规律,洞悉国家命运的推动力量,同时也能洞悉具体的条件,特别是组织形式发展和消失的方式。 ” 他还进一步指出: 
  国家财政是进行社会调查的最好的起点之一,尤其是当它并不排斥它所包含的政治生活时。从国家财政入手的这种研究方法,在用于研究社会发展的转折点时,效果最为显著, …… 在社会的转折时期,现存的形式相继殒灭,转变成为新的形式。社会的转折总是包含着原有的财政策略的危机 …… 。尽管在类似的情况下人们总是要加以种种限制,我们却可以毫无顾忌地谈论一连串特殊的事实,一系列特殊的问题,以及一种特殊的研究方法 —— 总而言之,谈论一种特殊的领域:财政社会学。对于财政社会学,人们可以寄予厚望 第7页 。 
  照熊彼得看来,现代的税务国家是 “ 财政社会学 ” 的中心要点。这种国家是在十六世纪及其以后的时间兴起的,其主要原因是欧洲国家的帝王和君主们需要大笔的金钱去支付战争的费用。特别是在封建的诸侯制度崩溃以后,帝王和君主们迫切需要雇佣军队去作战。因此,税收制度开始实行,一整套的官僚行政机构得以形成,以征收并进而使用这笔金钱。随着新生政权地位的稳定,同最初的宗旨相比,征税的目的开始发生了变化。 
  在这里,我们不可能追溯国家的演变 —— 它在君主社会中的强盛,在资产阶级社会 这种社会希望国家 “ 懦弱 ” 中的衰落。但是,作为社会学上的一种过程,即熊彼得描写成为社会制度之源的那种一般过程却显然有可能周期性地发生。熊彼得写到: 
  共同的需求是税收的来源,它使税收成为一种必需。不言而喻,国家不单单要征税。一旦国家成为一种现实,成为一种社会机构,一旦国家成为那些操纵政府机器的人们的中心,成为那些兴趣集中在国家机器之上的人们的中心,最后,一旦连那些与国家对峙的个人也认为国家适用于许多事情 —— 一旦这一切都发生了,国家就会有进一步的发展,而且很快就会变成一种其性质无法再纯粹从财政的角度加以理解的东西,而财政将成为它的服务工具。如果财政创造了现代国家,那么现在国家则要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塑造财政,扩充财政的职能 —— 并深深渗入到私有经济的肌体中去。 
  国家的力量 的确,还有它可能起到的自治作用 是现代社会中的一个重要事实。然而,在极大的程度上,国家的这种作用,尤其是在经济事务中的作用,却几乎没有在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的探讨中起到作用。正像马克思主义著作家鲁道夫 · 戈德斯契德在五十年前所说的那样: 
  除了赤裸裸的奴隶制以外,财政剥削是最古老的剥削形式 …… 几乎所有特权阶级的特权都是税务特权,那些阶级也主要是征税阶级 …… 。在所有这些剥削的原有形式和资本主义的早期形式中,财政和税制起了决定性作用。马克思早在把公债描写成资本原始积累的杠杆时就已认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十分奇怪,他却没有把这一深邃的见解实际运用到他的整个学说中去。 
  …… 确确实实,马克思在他的结论中完全忽略了国家,以致于他未能观察到国家的剥夺行为是怎样地帮助了私人剥夺者。 
  这种忽略的原因 —— 它们对于了解马克思理论的局限性至关紧要 —— 有两个。第一,马克思认为社会 经济基础 是研究社会关系的基本出发点,而国家 政治的上层建筑 则不是。生产中的经济关系决定着人们对权力的看法。国家是潜在的经济力量的反映,是经济上的统治阶级的工具。十七世纪产生的国家,是封建君主制的一个方面,而它将附属于资产阶级社会。 
  第二,马克思觉得资本主义将解决 —— 已经解决了 —— 生产的问题,它已经创造了达到富足所不可或缺的途径,如果说它所创造的还算不上是经济事实的话。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的矛盾是社会劳动与私有财产之间的矛盾,是生产的合作本质与个人所有权之间的矛盾。这就是在资本主义以后,社会主义必定是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下一个阶段的原因。依据第一代的马克思主义著作家们的概念,社会主义是一种分配概念,而不是一种如何管理经济的理论。在那些著作家的心目中,行政管理非常简单,简单到了 —— 列宁在《国家与革命》中就是这样想的 —— 任何鞋匠都可以轮流地在行政管理事务中插上一手。 他所设想的模式毕竟只是邮局。 
  从根本上说,马克思的这两个原理是不相关的。不论是在发达的工业化社会中,还是在落后的经济体系中,资金的问题 —— 筹措和花费的问题 —— 总是同我们大有关系。事实上,从经济的角度看,它将永远同我们有关系。戈德斯契德的说法十分正确: 
  每个社会问题,实际上还有每个经济问题,说到底都是财政问题。无论讨论什么问题 —— 不管是强化农业,从而充分发挥化学进步所展现的惊人潜力的问题,还是工业生产合理化的问题,抑或是试图避免我们的文化进步造成人的生命和健康大量浪费的问题 —— 我们总是需要资金,用以预付那些只有后来才可能产生利润的设备费用。在这个意义上,资本主义是一种永恒的经济类型;而且,无论它的任务是公有经济式的,还是私有经济式的,它都具有非物质性 第212页 。 
  更有甚者,我们已经目睹了国家所带来的 “ 利润 ” 。马克思 —— 和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 —— 曾经觉得,国家无法干预资本主义不可避免的危机,无法使经济稳定并为经济提供发展方向。其实,在大萧条期间,当社会主义者 包括社会主义经典之作《金融资本》的作者,令人敬畏的奥地利 —— 德国社会主义经济学家鲁道夫 · 希尔费丁在内 在德国和英国执政时,政府没有采取任何步骤去控制危机 只是像典型的资本主义者一样作出了紧缩通货的反应,却加剧了危机 ,理由是 “ 生产过剩 ” 必须依据常规自然地发展。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教导。 
  在戈德斯契德的基础上,詹姆斯 · 奥康纳企图创立一个涉及到国家预算居于主导地位这一事实的马克思主义国家学说。他是这样描写资本主义所处的困境: 
  我们的首要前提是,资本主义国家必须竭力完成两个基本的、常常是相互矛盾的任务一一积累和合法化。它意味着:国家必须竭力维持或创造条件,使有利可图的资本积累成为可能。但是,国家也必须竭力维持和创造社会和谐的条件。一个资本主义国家若公开地使用强制性力量去协助一个阶级积累资本,而不惜牺牲其它阶级,那它就会失去合法地位,因而削弱了对它表示忠诚和支持的基本力量。然而一个国家若忽视了扶持资本积累过程的必要性,那它就会冒着让它的力量来源干涸的危险,冒着让经济的剩余生产能力以及从这种剩余 和其它形式的资金 中征集的税款枯竭的危险。 
  奥康纳说对了一半。这是资本主义国家所处的主要困境。但是,对于所有那些国家在其中起着指导作用的工业化社会和正在工业化的社会来说,事情都是如此。阿尔及利亚是如此,苏联亦复如此。每个国家都不得不保持资本积累的预算 以及消费的限制 同社会及人口的需求均衡一致。在这方面,苏联也是一个国家资本主义社会,正像阿尔及利亚和大多数自称为社会主义的国家都是国家资本主义社会一样。 
  所谓社会主义国家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区别,与其说是表现在财产关系的问题上 尽管私有财产已经赋予经济上的统治阶级以程度不一的政治权力 ,毋宁说是表现在政治体系的特征上,表现在公民们构思公众家庭的方式上。奥康纳在他的著作中认为 “ 一个资本主义国家若公开地使用强制性力量去协助一个阶级积累资本,而不惜牺牲其它阶级,那它就会失去合法地位,因而削弱了对它表示忠诚和支持的基本力量。 ” 然而,并非是 “ 一个资本主义国家 ” 在冒这个风险,而是民主政体。在苏联,强制性力量被公开地用以积累资本 压缩工资,禁止罢工 ,新的官僚阶层获得了利益。苏联之所以能够这样干,是因为它把意识形态 共产主义乌托邦的许诺 和恐怖 秘密警察 结合起来,而这是一个极权主义或准极权主义国家可以利用的手段。 随着近来意识形态的削弱,共产党又无法维持绝对恐怖,因此,除非它能够找到新的扩充权力基础的方法,找到新的在关键决策过程中吸收管理阶层其它成员的方法,否则,共产党就有失去合法地位的危险。 
  从社会学的角度看,现代西方的民主政体存在这样一个问题:政治体系是一个更为广阔的活动场所,各种各样的利益 —— 种族的、经济的、功能的 例如:军事的 、官僚的 —— 都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公众家庭的政治问题和哲学问题产生于这个事实,即国家必须承担起积累和合法化的双重职能:按照共同利益的某些概念,为经济提供统一的领导 在外交政策方面,也需要有某些统一的国家利益的概念 ;以权力为基础,或是依据某种规范性的哲学标准,裁决不同选区之间相互冲突的要求。就第一种职能而言,国家具有领导和指挥的功用。就第二种职能而言,在最坏的情况下,国家是权力的活动场所;从最好的方面看,它则是堪为准绳的仲裁人。 
  从社会学的角度看,现代公众家庭的窘况是,它不仅必须满足通常意义上的公共需求,而且不可避免地要成为满足私人和群体欲求的在场所。在这个场所里,税收注定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满足要求;适用于这些要求的社会学知识也注定不可能轻而易举地抵挡住这些要求。在第一个问题上,正是熊彼得在五十五年前就说出了这些有先见之明的话: 
  国家的财政能力有着它的局限性。这一点是无可争辩的,对社会主义社会也一样有效。不过,它的意义还不止于此。它还具有更为狭窄的意义。而且,对于税务国家而言,它还具有更为痛苦的意义。如果人民的意志要求公共开支不断增长;如果越来越多的资料被用以为某些目的服务,而作为个体的个人却还没有生产出服务于这些目的的资料;如果越来越多的力量都支持此种意志;如果全体人民最终都被某种关于私有财产和生产方式的崭新思想所支配;那么,税务国家的历史使命就将完结,社会就将不得不依靠自身利益以外的其它动力来推动经济。这个极限,以及伴随着这个极限而来的税务国家所无法度过的危机,肯定会成为现实。勿庸置疑,税务国家将会崩溃。 第24页 。 
  争取应享权利的革命 
  孔多塞和托克威尔曾经争辩说,现代社会的特色是要求平等。自从一百五十年前要求平等的强烈呼声作为一种政治力量出现以后,它一直持续至今。但是,在本世纪的最后三十余年,要求平等的范围已经加宽。作为向社会提出的要求,它包括了一系列更为广泛的权利 —— 政治的权利、公民的权利和社会的权利。 
  过去的二十五年里,西方社会的主要特点之一,是革命显示出人们对社会寄予的期望愈来愈高。显然,在未来的二十五年里,这种形式的革命正在转变成为一种争取应享权利的革命 [ tevolution
  of rising entitlements ] 。在形式上它可能表现为:或是要求家庭收入不能低于最基本的限度,每个家庭的生活标准不能低于最基本的水平;或是要求 “ 教育提存权 ” ,每个人都有权接受十二、十四或者十六年的免费教育,具体的年限由个人作出抉择;或是要求保障终生受雇,方法是将个人的保证同社会的保证结合起来。具体的要求将会随着时间和地点而改变。但是,这些要求不仅仅来自少数民族、穷人或者社会地位低下的人。这些要求也是社会上所有群体的要求,是寻求保护和权益的要求 —— 总之,是权利的要求。 
  这一切必然意味着社会公共服务事业 —— 人工服务,专业和技术服务 —— 的巨大发展。在过去的十年里,卫生、教育以及政府部门是西方社会中发展最迅速的部门。一九七四年二月二十二日的《科学》杂志上刊登的一篇文章指出,在加利福尼亚州,人口共一千九百五十万,无论哪一天都有近七百二十万人受到某个组织机构的照顾:日托托儿所、学校 但不包括大学 、医院、监狱、养老院,等等。这个数字几乎相当于该州当年民用劳动力的总数。 
  政府开支的主要类型 
  单位:10亿美元,以1975年的美元为基元 
  ━━━━━━━━━━━━━━━━━━━━━━━━━━ 
  财政年度  个人收入  国防  联邦非国防性的开支 州和地方的开支 
  ────────────────────────── 
  1955  33   112   60      76 
  1960  51    105   68      91 
  1965  66    110   92      113 
  1967  84    136   103     128 
  1968  93    151   109     134 
  1969 103   145   96      142 
  1970 110   130   97      144 
  1972 143   108   104     152 
  1974 163   91    96      164 
  1975 180   87    98      165 
  ━━━━━━━━━━━━━━━━━━━━━━━━━━ 
  在技术 工业技术和科学技术 部门和人工服务及政府服务部门之间,在生产率、工资增长、单位成本和通货膨胀方面存在着结构性失衡现象。财政社会学上的主要难题即产生于此。举一个明显的例子可以说明这一点。汽车工业的工人可以要求工资增加百分之十,并且得到这一数额的工资。但是,人工成本只占生产一辆汽车的成本的百分之三十,因此单位成本的增加只有百分之三。如果该工业的生产率增长了百分之三或者更多 通常是这样 ,那么通货膨胀就没有增长,增加工资的开支就可以很容易地被承担下来。可是,当警察、消防队员和清洁工人争先恐后地也要求工资增加百分之十时,情况又会怎样呢?在此类情况下,人工成本约占服务性行业成本的百分之七十,工资增加百分之十会转化为单位成本增加百分之七。然而这一行业生产率的增长大约是百分之二,它意味着诸如此类的工资增长将会导致百分之五的通货膨胀间距。假设美国的政府雇员,尤其是州政府和地方政府这儿级的政府雇员,他们的人数急遽增加 原因是人们在教育、卫生保健和个人安全方面的要求越来越高 ,那么,一场深刻的和持久的城市危机所需要的配料就已齐全了。 
  公众家庭行将面临两个主要问题。第一个是,社会问题的 “ 超负荷 ” 现象越来越严重,而政治体系在这些问题面前简直是束手无策。市场的好处在于没有人需要对决策和决策效果专门负责。公众家庭却将众多的决策集中起来,致使其结果十分显眼。第二个问题是,由于人们要求得到的权利日趋增加,造成了压力,国家需要愈来愈多的税款去支付服务性行业,国家支出出现了不断增长的趋势。加上生产率失调,引起了更为严重的通货膨胀。这两个问题无疑预示着政治上的动荡不安和不满将愈演愈烈。 
  凡此种种,在意识形态领域里也具有讽刺意味。自从《资本论》出版以后,一百多年以来,马克思主义者一直在预言资本主义的寿终正寝。 “ 最初的 ” 理论之所以这样预言,是因为市场的无计划性质和无政府主义状态会导致工业的过于集中,造成利润率下降 随着劳工比例的减少 或生产与消费比例严重失调的后果。后来,譬如说在三十年代及其以后的时间里,马克思主义者一旦看到国家广泛地干预了经济,并且克服了那些失调现象,他们就会争辩说,资本家和立法者将欣然投票赞成把钱花在武器和国防上,以此作为支撑经济的手段;而他们不会让这笔钱用于支付社会开支。如此看来,资本主义完全依赖于战时经济。现在,第三种马克思主义 —— 新新马克思主义认为,国家部门的发展和国家部门对社会开支的特别重视,对于维持资本主义来说是必要的,因为正像詹姆斯 · 奥康纳所说的那样: “ 资本主义国家的财政危机是国家支出和税收之间结构亏空的必然后果。 ” 
  上述三种形式的马克思主义,每一种都认为资本主义的悲惨命运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因为所有的社会制度都是要变革的,所以资本主义总有那么一天可能消亡,而马克思主义的 “ 理论 ” 将要取得胜利。然而,如果资本主义灭亡的缘由是社会开支的扩大,这种说法是一种奇异的幻想。把这种观点的实质称作 “ 马克思主义 ” ,乃是不可救药的激进分子所虚构的神话中的一个部分。这部神话企图把所有危机都变成证据,借以证明一种 不断改头换面的 意识形态的正确性。奥康纳说,最终解决 “ 财政危机的唯一途径是社会主义 ” 。社会主义这个名词没有定义,显得纯净圣洁。不过,我们不清楚这个优于其它社会制度的 “ 社会主义 ” 将怎样决定 “ 积累和社会需求 ” 之间的 “ 有效 ” 分配,或者怎样处置那些由不同部门的生产能力失调所派生出来的通货膨胀的结构根源。 
  撇开这种意识形态上的讽刺意味不谈,任何社会的公众家庭在前进的道路上都会遇到真正的危机。但是,经济 “ 铁的规则 ” 并不是产生危机的首要祸根。危机的产生是因为个人的恶习和现在已经大写的公众利益将陷入周期性发生的困境之中。根本的解决办法只能是:调节经济增长和社会消费的比例使之均衡,在合理分配的规范性问题上达成一致的见解。但是,经济能够有所增长吗? 
  经济增长的困境:资本主义的经济矛盾 
  所有现代的工业化社会,无论是资本主义的抑或是共产主义的,其实质都是能否将大部分的国民生产净值用于投资和经济增长的目的。除了增加社会开支可能导致资本积累的减少以外,人们之所以对经济增长的可能性,甚至对发达的经济体系维持经济增长的能力表示怀疑,还有另外许多原因。其中有:资源是否充足,对环境是否会造成溢出性影响。 
  未来十年社会经济政策的基本框架将由资源 食物、能源、物资 、人口和环境的相互作用加以构造。资源是否充足,环境是否会遭到破坏 包括大气层和气候 ,人口的增长速度 最为重要的是亚洲和拉丁美洲 是否可以减慢 —— 关于这些问题,专家们意见不一。不过,从社会学的角度看,关于西方社会 —— 或许是所有社会,只有中国和非洲一些较小的部落国家可以除外 ——“ 经济增长 ” 的特点,人们通过观察可以发表三点意见。 
  第一,经济增长已经成为发展中工业化社会的世俗宗教:个人动机的源泉,政治团结的基础,动员社会以实现一个共同目标的根据。如前所述,一百多年以前,没有人能够按照各式各样的政治性机构宣布法国的《人权宣言》、美国的宪法或苏联的规划那种方式去 “ 表决通过 ” 工业革命。但是,由于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社会已意识到经济稳步增长的可能性。过去曾经是不协调的市场过程现在却成了政府采取统一对策的对象。在某种意义上说,经济增长向民众许下了大量诺言,因而已经成为威廉 · 詹姆斯曾经寻找过的战争的 “ 道德性替身 ” 。早先的财富依靠掠夺、并吞、征收而获得。现在,社会正在动员起来,其目的不再是进行反对一个邻国的斗争,而是在国内采取一致行动。虽然经济增长从未有过民族主义的强烈感染力,从未有过其它曾经用以动员社会的思想意识的感召力,但它已经成为西方工业化社会的一个重要信条。倘若不承担经济增长的义务,无论是苏联,还是日本,或者是美国,又能向它们的人民提出什么来作为社会目标呢? 
  第二,经济增长已经成为一种 “ 政治溶剂 ” 。尽管增长势必会使人们指望过高,为社会福利开支和国防开支筹措资金的方法 —— 在既不进行收入再分配 在政治上它永远是个难题 也不向穷人增加负担 它几乎是同样困难的事情 的情况下一一却基本来自于经济增长。在产值以万亿美元计算的国民经济中,百分之一的经济增长率意味着十年将净增一千亿美元。正像肯尼迪政府和约翰逊政府在越南战争费用逐步上升以前所发现的那样,国会虽然在改革税制或增加社会税收重量的方面显得不甚情愿,然而,只要经济增长提供了额外的财政岁入,国会却愿意投票赞成 “ 新边疆 ” 或者 “ 伟大的社会 ” 之类的社会福利费用。 
  但是,自相矛盾的是 —— 第三,经济增长也许是资本主义所特有的 “ 矛盾 ” 根源,而这一矛盾也许是导致资本主义经济毁灭的祸根。因为,经济增长与通货膨胀有着密切的联系,而且看起来任何一种民主体制的政治经济学都不可能在不引起灾难性政治后果的情况下消弭通货膨胀。 
  在过去的几年里一直折磨着工业化经济体系的通货膨胀,似乎是由几种因素组合而成的混合物:全世界的需求同步增长;初级商品和自然资源 例如食物 短缺;初级加工能力 例如钢、纸张 不足;由于就业重心从工业部门转向服务部门,服务性行业的生产率下降,导致工资开支性通货膨胀;政府无法压缩开支;等等。有人推测,有些因素大概是暂时的 —— 关于初级商品短缺和初级加工能力不足的问题,我们所听到的就是这种说法。有些因素则是结构本身所固有的。毫无疑义,工业部门和服务部门之间的差别生产率就是结构本身所固有的。 
  但是,在所有这一切的背后,社会的特征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使得任何政治体系都难以采用传统的限制或 “ 纪律约束 ” 沿用该词原有的意思 的方式去压低需求、增加失业或减少政府开支。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经济增长一直是同各种各样的社会目标联系在一起,其中最主要的是充分就业和消费的持续增长。一言以蔽之,肯尼迪革命 —— 因为这是那种变化的最简单、最富有象征性的简称 —— 意味着社会期望也爆发了强有力的、势不可挡的革命。简而言之,在大萧条期间,工人们曾经有过这种共同的体会,即害怕丢掉工作。现在,他们却指望能够得到工作,指望生活水准可以提高。而没有哪个政府可以否定这种指望。 
  这实际上意味着,如果失业现象有增长的趋势,政府将必须增加开支,并且造成更大的预算赤字。同样,人们会呼吁政府增加社会开支,特别是增加卫生、福利、社会公共事业等方面的开支。与此同时,工会将继续造成不断的压力,要求增加工资,这既是为了保护自己 当物价上涨时 ,也是为了进攻 分享经济增长的果实 。因此,每年的通货膨胀虽然可以设法控制,但却总是稳定在百分之四至百分之五左右。它是经济增长形影不离的伙伴,是政治体系为了维护社会安定所付出的 “ 代价 ” 。但是,一旦这种通货膨胀与其它结构的或偶然的因素结合起来,造成螺旋式上升的通货膨胀 —— 有如许多西方社会目前正面临着的两位数通货膨胀一样,那么,政府 “ 常用的 ” 经济工具就会失去效益。政府通常的反应是减少货币发行量 然而它导致清偿危机,可能使企业倒闭;而且,广义地说,它有可能损害类似建筑和住宅建设这样一些对利率极为敏感的部门 ,或者大幅度地压缩政府开支。然而,政府发现这两种做法皆有难处,因为紧缩通货的严重后果是失业率上升 —— 上升到政治上无法接受的地步。还有一种可供选择的方法,是制订 “ 收入政策 ” ,试图通过行政命令的手段在政治体系中建立起平衡等级,而同时并不给富有的人压上沉重的税务负担,否则这种收入政策工会不会接受。最后,人们可以强有力地控制工资和物价,随之而来的是经济的扭曲,最终还常常导致大规模地偷税漏税。可是,这个事实是简单明瞭的:没有人愿意为控制通货膨胀而做出牺牲。在政治上,现代民主政府难以确定哪一个特定的群体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然而目前在根本上存在着一利进退两难的困境。持续不断的两位数通货膨胀骚扰着中产阶级。紧缩通货的强硬政策引起失业率的上升。成功的取得只有以一部分工人阶级的牺牲作为代价。如果这两种情况都将继续下去,唯一的出路只能是强有力地控制工资及物价,并且制订收入政策来调整失衡现象。但是,这种控制若要卓有成效,就需要建立起一个具有制订政策能力的管理机构,一个强有力的管理机构,从而阻止任何广为流行的偷税漏税现象。如果这种控制能够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有关投资的关键决策也必然会成为政府权限之内的事情。总而言之,倘若不想求助于阶级战争,摆脱困境的唯一出路就意味着将把私人企业经济体系转变成为一种公司性质的社会。无论在什么地方,通货膨胀若是连绵不断,无法控制,一场新的阶级战争就会爆发。战争的双方并非主要是雇主和企业中的工人,而是中产阶级和工人阶级。战场则是国家预算。 
  熊彼得曾经评论说,静态的封建主义制度是历史的实在,静态的社会主义制度是历史的可能,而静态的资本主义制度则在措辞上就是历史的矛盾。资本主义经济必须通过资本积累和原有资本再投资的方式不断扩充,这是马克思的主要见解。本世纪三十年代末, “ 停滞 ” 论的鼓吹者认为,由于投资的机会已不复存在,资本主义的经济扩充必将达到一个最终的极限。在这方面,又是熊彼得第一个指出,在技术和技术革新的 “ 开放海洋 ” 面前,停滞论已经破产。但是,涉及到经济增长的主要问题是,当通货膨胀没完没了时,经济会长期缺乏资金。由于货币管理者努力抑制通货膨胀,减少了货币发行量,公司企业又会发现自己陷入了周期性的清偿危机。 
  显然,如果一个社会预计到通货膨胀将会长期持续下去,人们不会愿意储存货币 因为货币将连连贬值 ,不会愿意将他们的货币用以购买长期的债券或股票。公司也必然调过头来越来越求助于银行贷款、商业汇票或其它短期的信用票据,旨在增加流动资本,并且应付长期的需求。 
  通货膨胀的主要后果,是资本的负担日益压在银行或政府身上。在美国,一九三三年颁布的银行法区分了投资银行业务和商业银行业务,其目的正是要限制二十年代曾经发生过的银行对大公司的控制现象。不过,一九七 ○ 年通过了新的立法,准许主要银行建立银行控股公司,深深介入消费信贷和房地产建设的资金供给,甚至介入长期的公司信贷。为了筹措本身的资金,银行相互竞争以获得最多的货币。它们 “ 购买 ” 公司的存单, “ 购买 ” 欧洲美元的存款, “ 购买 ” 较小银行的闲散准备金。七十年代初,银行发现自己的资金已经消耗殆尽,因为它们承担了过多的贷款义务,特别是在不动产方面。结果,政府变得更为重要。它不仅成为公司的 “ 保释人 ” ,而且正像一批老练的金融家所建议的那样,它甚至成为类似于公共事业和住宅建设这样一些无法从正常的资金市场上取得资金的工业部门获取股权资本的直接来源。 
  在英国,当最大的一家汽车公司雷兰汽车公司和最早进行北海勘探的伯马石油公司陷入困境时,工党政府不得不插上一手,将它们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法国的镍公司是世界上第二大生产镍的公司。一九七四年,法国政府通过购买该公司在新喀里多尼亚 —— 它虽然地处太平洋,却是宗主国法国的一个部分 —— 生产业务的半数股票,拯救了该公司的命运。在美国,政府凭借间接的赋税优惠或直接的资本输注,直接或问接地帮助了铁路和宇航工业,甚或还有汽车制造业。 
  无论是作为 “ 救命的投资者 ” ,还是通过信贷的再分配方式影响资金市场 例如,命令银行向某些具体的工业部门如住宅建设行业拨款 ,抑或是直接向公司投资 借助购买股票在总股本中占据优势 ,政府不可避免地将把自己的力量扩展到资金市场上。人们或者把这种现象称为 “ 国家资本主义 ” ,或者把它称为 “ 公司经济 ” ,其着眼点究竟是什么,也许是语义学的事情,而不是现实的事情。问题的要害是,在资金管理这个最最关键的事情上,私营公司管理自身事务的范围正在日益缩小,而越来越起着重要作用的是国家政策的种类和性质,以及在制定社会目标方面民众具有多大的发言权。 
  但是,在这些经济问题的外层还裹着一个更大的 “ 文化 ” 问题。本世纪二十年代,由于极力鼓励消费者借债,把借债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美国资本主义的性质有所改变。六十年代,当机警的个人开始意识到通过 “ 杠杆作用 ”—— 即支借重债并用这笔借来的款子承保证券银行,建立房地产投资信托公司和提高公司的负债产权率,而不是通过内部筹资或自有资本去扩充本身 —— 可以创造大量财富时,经济的基本结构便发生了变化。银行法的修改使得银行控股公司可以摇摇晃晃地扩建经济的金融结构。但是,这是一个杠杆作用占主导地位的经济体系,一个建筑在累累债务之上的经济体系。一份记载收入和利润 其中多数来自 “ 应收帐款 ” 的收益表在会计师的眼里具有重要意义。对于资力雄厚的公司来说,这种收益表能够引起投资者的兴趣。但是,关键的变数 —— 在它的范围内存在着不断增长的债务 —— 却是 “ 现金流通 ” ,即那些用以支付不断上涨的开支的货币。它们的来源或是现有的收入,或是借贷。当货币短缺时,现金流通就成了问题,随即而至的是清偿危机。从这种杠杆作用和清偿能力中,人们又发现了另外一个造成通货膨胀的压力。 
  犹如家庭必须学会量入为出一样,经济的问题也是能否受到 “ 约束 ” 约束者必须是政府 ,从而按照实际可以获得的现金流量进行活动,并且摒绝债务。可是,如果人们在消费中或在投资中摒绝了债务,经济增长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勿庸讳言,它必定会减速。 
  所以,在资本主义民主经济体制中,经济增长和通货膨胀包含着一个独特的矛盾。在共产主义国家里,譬如苏联,经济增长主要体现在重工业部门的扩充上,而不是体现在消费方面。工人的工资和需求受到控制。通货膨胀尽管确实存在,却被劳动力的不充分就业或长期的短缺所掩盖着。 
  马克思曾经认为,资本主义必须不断扩充,否则就会崩溃。在他看来,资本主义的内在动力,是资本家的竞争 —— 他们竭力提高技术对劳动力的比率,以维持剩余价值率。资本积累因而被视作资本主义制度的发动机。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作为资本积累的果实,经济增长在经济上和文化上却使人们产生了一系列的期望。资本主义制度发现,要给这些期望降调十分困难。当这些期望与其它飘忽不定的因素 例如恶性的然而又是周期性发生的通货膨胀;它的渊源是突然兴隆起来的世界经济 结合起来时,它们就会为经济动荡和政治动荡创造条件,而政府则会发现这些动荡越来越难以对付。所有这一切导致了失落感和危机感,动摇了个人对社会的信仰。 
  信仰危机 
  在人类历史上,信仰危机是周期性发生的。这并不会使信仰危机变得微不足道,尽管谈论这个主题要冒着陈词滥调的危险。人们之所以被绝望所吸引,是因为社会发展的恶果固然并非总是直接的,但它却是实实在在的,而人们在它们面前却又无能为力。人们可以发明一些方法,可以制订一些规划,可以设立一些机构。但是信仰却具有一种有机性质,它不可能通过行政命令的手段得以产生。一旦信仰破灭,它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重新生长起来 因为它的土壤是经验 ,并重新发挥效用。 
  在苏联,一种以救世主自居的信念企图在人民中间化为现实。在那儿,信仰危机有三重意义:多数人不再信仰这种理论 难道人们还会怀疑苏联的意识形态将要终结吗? ;人民对领袖失去了信任 对斯大林的诋毁,以及他的继承者们对他的罪行的供认不讳,有效地破坏了那尊偶像的底座 ;似乎很少有人相信 “ 将来 ”—— 它已不再奏效了。 
  在美国,统治集团已经丧失活力。事实上,统治集团最主要的特征是它急于否认自身的存在。人们普遍对政府机构的合法性提出了质疑,尤其是那些在正常的情况下原本愿意进入精英层的青年人。公民们对国家的未来一般也失去了信心。 
  在日本,一种 “ 框架 ” ,或者说是那些处于群体状态中的个人之间所建立起来的一整套复杂的互惠义务,维系和聚敛着社会的机构及其制度。日本人的宗教是人与人之间相互调和并达到团结的纽带的延伸,而不像西方的宗教是一种对超然存在之神的信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这些纽带的中心点是作为宗教化身的国家 和军队 以及天皇。在军事上遭到毁灭性打击以后,这些纽带的中心点便转移到了经济重建和经济增长的世俗任务方面。但是,一个双重问题暴露了出来:如果经济增长落空泡汤,有什么东西可以取而代之呢 难道会是重新主张敢作敢为的民族主义吗? ?或者假设经济增长将使社会更加富裕,那么伴随着这种富裕而来的随意性的社会行为是否会趋向于使社会结构解体呢? 
  这种危机的后果一一我先暂时不谈它的更为深刻的文化困境 —— 是城邦意识 [ civitas ] 的丧失。所谓城邦意识是指古代城邦国家的公民们自愿地遵守法律,尊重他人的权利,抵制以牺牲社会幸福为代价去追求个人富足的诱惑 —— 总之,是指公民们自愿地尊敬他们作为其中一员的 “ 城邦 ” 。城邦意识丧失以后,取而代之的是,每个人自由行动,放纵各自不道德的欲望,而这些欲望只有在牺牲公众利益的基础上才能得到满足。 
  自由社会的基石是所有的群体愿意为了社会利益而放弃自身的目的。城邦意识的丧失意味着:或者人们的利益过于两极分化,人们的激情过于炽热,致使恐怖主义和群体斗争继踵而来,政治上反常沉沦 [ anomia ] 的现象四处蔓延;或者每次公共交换都成了一种自私自利的交易,强者获益,弱者赔本。不过,即使在一些城邦意识依然残存的地方,譬如在英国,过去的车辙也许早已深深地辗压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 —— 压抑过于沉重;行动自由和变革自由的范围过于狭窄;社会机构,特别是经济结构,过于受到限制 —— 以至于没有哪个政权能够真正地阻止历史的车轮打滑。而且,一种厌倦和绝望的情感将会盛行。这些,就是未来二十五年政治制度的危机,是黯淡无光的前景中最为阴沉的一面。 
  正像当今许多青年人一样,好几代的理想主义者都认为社会主义是资产阶级社会的出路。然而,社会主义的亡失则是本世纪人们尚未认识到的政治事实。在苏联这个国度里我们已经看见,十九世纪激进分子的公社制梦想已被惨酷地证明为谬误。大多数第三世界国家的 “ 社会主义 ” 是一种骗人的把戏,因为在新的精英层以经济发展的名义驾驭人民的同时,自由被扼杀了。在中国,人民被熔化在一种单一的 “ 道德性格 ” 之中,其具体的化身是毛泽东思想,因此,所有的自我个性都被抹去,所有个人的心声,尤其是文化方面的意愿,都遭到镇压。这是否将形成一种新的 “ 宗教 ”—— 或者在毛泽东逝世后,新的个性化力量是否会出现 —— 人们需要拭目以待。 
  在欧洲的共产主义国家里,信仰的衰落使得城邦意识的问题更为突出。人们注定会认为城邦意识等同于社会自由。对于共产主义国家来说,问题在于没有可以表达不同政见的组织机构,没有大众辩论,没有可以让 “ 派别 ” [ faction ] 使用这个措辞,我采用的是麦迪逊的意思,而不是列宁的意思 宣告它们之利益的活动场所。然而,一个复杂的社会,它的成员和利益难免要成倍增加,人们不得不为他们提供某些合法的活动场所,借以调和他们的要求。在苏联,未来二十五年可能出现的两大政治问题是:各民族再次提出要求,寻求更大的自主权 并分享权力 ;政治体系进一步扩大。 
  在西方,未来的十年里,我们也许将亲眼目睹中产阶级日益感到灰心丧气,从而造成难以细述的政治影响。由于平均主义趋势的缘故,薪金较高的工人正在开始对工资差别的缩小表示不满。一九七三年,瑞典高级文职人员举行罢工,就已开创了先例。类似的行动会不会再次发生呢?服务性行业的费用不断增加,它意味着日常的享受,包括邮递业务和清除垃圾的业务在内,必然缩减。但是,同通货膨胀和纳税的双重冲击力相比,这些不过是小小的挫折。 
  中产阶级的痛苦有两个原因:物价的上涨要求收入也必须增加才能保证两者并驾齐驱;然而,收入的增加使中产阶级的成员成为更高的纳税等级,而因此增加的付税额在比例上要比所增加的收入更高,因而侵害更加严重。如果通货膨胀迅速恶化,而税制却无任何改变,物价就会按照几何级数螺旋上升。正如《经济学家》所做的评论: “ 如果你一年赚一万英镑,如果现行的百分之十九的年通货膨胀率和一九七四 —— 一九七五年的税率持续不变,那么,到一九七八年,你就需要赚四万英镑才能仅仅维持你现有的生活水平。而你是赚不到那么多钱的。 ” 
  所有这一切的荒谬之处在于,通货膨胀是为新的社会开支筹措资金的现成方法,因为越来越多的个人会自动地进入更高的纳税等级。如前所述,社会的基本资金将在更大的规模上被用以购置公益产品。不过,正像安东尼 · 唐斯所指出的,要说服一个社会的民众相信这些公益产品的价值常常困难重重,因为它们是千篇一律的,难得迎合个人的口味。而且,曼科 · 奥尔森已经注意到,由于集体的好处大家反正都能沾光,所以许多个人不愿为这种好处付出代价,希冀能够 “ 免费乘车 ” 。但是,重要的问题是,越来越多的公益产品的开销,越来越多的政府开支和服务性行业的费用,最终都将来自税收。照许多人看来,税收并非是购买公益产品 —— 这些产品个人是无法为自己购买的一所必不可缺的手段,而它却减少了个人收入。个人消费是个人独自选择的事情,公共消费则是法令的事情。多数人认为后者剥夺了他们 “ 花钱的自由 ” 。 
  当社会上的实际税率上涨到个人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五或者更多时,当人们越来越意识到税收在不断上涨时,他们就会有新的不满,除非政府能够详细地说明增加税收的原因。可是,通常没有哪位政治家有这种勇气,怂恿不满倒是要更容易些。 
  结果,政治动荡陡然加剧。在未来的十年里,我们也许会亲眼目睹西方社会现行党派制度的瓦解。在人们中间,尤其是在中产阶级中间,似乎存在着厌恶政治的情绪。曾几何时,这种情绪削弱了强有力的党派统治,导致立法机关四分五裂。例如一九七四年,引人注目的是,在挪威、瑞典、丹麦、法国、西德、瑞士、比利时、意大利和英国等国家的立法机关里,没有哪个党派占有多数席位。 
  四十年来,丹麦、挪威和瑞典一直因 “ 中间道路 ” 而自豪。但是现在,在这些国度里,选民已经明显两极分化,这一点连那些已经得到承认的政党都感到异。在丹麦和挪威,反税收党派已经诞生。它们抗议提高税收,抗议 “ 宽容无度的 ” 福利主义,抗议政府官僚主义的滋长,抗议援助发展中国家,甚至还抗议增加国防开支。在一九七三年的大选中,摩根斯 · 格利斯特拉罗的进步党从天而降,在丹麦议会中形成了第二大党派;此举令传统的保守主义分子乱成一团。在挪威,由安德斯 · 兰吉领导的一个相类似的党也在选举中取得了惊人的成功。在这两个国家里,社会民主党的反映是一致的。他们声称,这些抗议在目的上是 “ 哗众取宠 ” ,在手法上是蛊惑民心;它们迎合了人们最卑劣的本能,其行为方式是地地道道的非斯堪的纳维亚方式! 
  在美国,政党正处在衰微的状态之中。大多数的党派机构缺少资金、人员和物力。党派的地位已经削弱。百分之四十的选民自称为 “ 无党派人士 ” ,参加投票选举的人越来越少。 
  的确,西方社会的党派制度深深卷入了社会机构的生活之中:它们的地位常常在法律上得到巩固 —— 在美国多数州份的选举法中,两党制就享有如是待遇;它们有庇护人和骨干力量。但是,极端分子的小宗派可能会更多地 “ 侵入 ” 这些党派,如民主党中的麦戈文的 “ 新政治 ” 派和德国社会主义人民民主党中的青年社会主义者即是例证。同时,在选举中,我们可能会发现,选民或者在两党之间进行越来越大的摆动,或者求助于另外的政党组织。 
  在所有这一切的背后,存在着一个双重危险。政治从来都是利益和象征性表达 即意识形态,或者是对个人或组织的感情 的化合物。人们可以放弃利益而仍然坚持信仰;也可以放弃信仰而仍然和社会发生利益上的利害关系。但是,一旦对社会及其组织机构的信任遭到毁灭,一旦各种利益不能获得它们认为有权获得的承认,那么炸药包就已经备好,只等点燃起爆了。在人们的生活中,个人无法忍受太多的变幻莫测的事情,而最最不幸的变幻莫测的事情是:人们用以进行交换的货币迅速贬值,币值波动不定 收入和必需品之间的差额越来越大,人们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财富正在受到侵蚀 ;失业率上下起伏,忽涨忽落。社会的传统组织机构和民主程序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垮掉的,强烈的、非理性的愤慨和渴望政治救星的情感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达到了高潮。自由民主的衰落 —— 尤以欧洲为最 —— 和人们向政治上的极端主义的转变,很有可能成为本世纪最后二十五年最令人惶惶不可终日的事实。 
  我们可以理解,一个民主的政治体系将需要越来越多的社会公共事业以满足人民的要求。但是,资产阶级要追求的却是反对政府借助道德或税收对他们的欲望加以束缚。社会上的个人主义精神气质,其好的一面是要维护个人自由的观念,其坏的一面则是要逃避群体社会所规定的个人应负的社会责任和个人为社会应做出的牺牲。西方社会所面临的经济困境的根源,就在于我们试图把上述这些相互矛盾的东西联合成一体。简言之,我们还没有做到人人都献身于一个公众家庭;或者说,我们还没有做到人人都信奉一种大众哲学,一种可以调和个人之间摩擦的大众哲学。 
  许多激进分子都把这一切说成是 “ 资本主义 ” 的恶果。这种说法过于轻率。更加富于欺骗性的,是这种说法所暗示的答案,即存在一个名为 “ 社会主义 ”—— 它在经济上是可行的,在哲学上是合理的 —— 的标准性抉择。激进分子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把未经证明的假定视为真理。在一个发达的工业化社会里,在一个对各种各样的群体所表达的不同要求和愿望都表示关心的政治体系中,在不使用强制性力量和不剥夺自由权利的情况下,社会主义在经济上是否可行还大可争论一番。除了许诺将给社会带来解决一切冲突的 “ 富裕 ” 以外,迄今为止,社会主义还没有以它自己的名义为我们制定出任何政治的或哲学的纲领,进而证明这种社会制度的新的分配原则是合理的。 
  归根结底,任何社会都是一种道德秩序,它必须证明它的分配原则是合理的 社会学的术语是:给以合法地位 ;它必须证明自由和强制的兼而并用对于推行和实施它的分配原则来说是必要的,是天经地义的。由此而不可避免的问题,是个人利益和社会利益之间的关系,个人动机和集体要求之间的关系。倘若没有一种阐述得明明确确的大众哲学,我们就会缺少现代政治体系借以维持自身的基本条件。有了这种基本条件,现代政治体系就可以依靠一致的舆论 没有这种一致的舆论,社会上就只会有连绵不断的摩擦和冲突 和正义来维持它的生命力。 
  在美国,过去存在着一种 “ 无声的一致 ” ,人们没有必要明确地阐述大众哲学。正如路易 · 哈茨所指出的,美国社会有一种始于洛克的自由传统,它塑造了美国的政治制度。美国在缺少罗伯斯庇尔的同时,也缺少德梅斯特尔。因而在美国的生活中,革命和反动作为敌对的力量都永远找不到肥沃的土壤。美国的风格是一种以妥协为特色的风格。在美国的政治争端中,除了国内战争以外,很少有人像在 —— 譬如说 —— 法国那样诉诸于 “ 第一原则 ” ;在法国,所有的政治分歧都植根于法国革命时期的不同派别。在美国,有三种人们默认的设想:个人的价值将扩大到最大限度;日益增长的物质财富将缓和不平等所导致的一切紧张局势;积累的经验将为未来的问题提供解决办法。同样,富裕是美国用以替代社会主义的代用品。 
  然而,所有这些设想现在都破灭了。群体和集团自有它们的要求。日益增长的财富并未改善不平等的现象,反而带来了新的问题。在一个现代化社会中,经验已不再是复杂的技术问题可以信赖的向导。现在,人们对那些潜伏在物质丰富和成功的设想之下的价值观念也提出了异议。 
  某些新的目标必须树立;某些新的设想必须制定。以往的默认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因为明确的阐述总是要暴露思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而且总是需要找到一种通常是找不到的解决办法。但是,下面这个任务是无法逃避的。过去,面向消费者的自由企业式社会曾经在道德规范上让它的全体公民们感到满意;现在,这个社会则不再令人满意了。为了让我们目为自由社会的那种东西能够继续存在下去,我们必须创立一种新的大众哲学。 
  二、大众哲学 
  在一个现代的相倚经济体系中,公众家庭占据中心地位乃是大势所趋。正像我所试图说明的那样,公众家庭不仅仅是一个 “ 政府 ” ,或者是一个与市场经济和家庭经济相并列的社会经济部门。现在,它比后两者更为重要,并且对它们起着指导的作用。它是放大了的古希腊城邦国家 [ polis ] 。 但是,关于这种经济状况,我们还没有奠定任何理论基础 —— 不管是一种公众家庭政治经济学 它把经济性和政治性结合在一起 ,还是一种公众家庭政治哲学 它为我们提供决策的基准,以期规范性地解决相互冲突的要求,并从哲学的高度为其后果进行辩护 。沃尔特 · 李普曼曾经辛辣地说过: “ 有那么一些人,他们会说 …… 想入非非的人才相信哲学,这是他们所特有的幻想。 ” 然而,哲学的特点在于:它所陈述的是一种理性的标准;它所提供的是学以致用的一致性,行动因而不再是盲目的和反复无常的,它所创立的是一种规范性的辩护理论,可以满足人们的公平意识。只有在这种基础之上,政治生活中才能形成某些一致的原则。没有这些一致的原则,政治生活中就只会有蛮横的强权。人民驯服于强权,但是他们尊重而且自觉自愿地拥护权利。 
  古代城邦的政治哲学是由亚里士多德创立的。它的参照物是家庭:犹如家长的权威是天然生成的一般,那些最适应于统治他人的人,即那些理智的人的权威也是天然生成的。城邦的基础是自然需求的满足,漫无限度的获得只会破坏家庭。因此,家务管理的目标是限制欲求。显而易见,这种观点与民主精神和现代气质是相悖逆的。 
  除去这些问题以外,从纯粹的社会学角度观察,亚里士多德城邦学说的局限性还体现在规模上。在一个其个体成员企图互相帮助,并且在某些共同的原则上分享所得的社会里,社会的个体成员必须互相熟悉,必须能够表达他们对各自的关心。这种社会的基础是互相爱戴或互相信任。这就是为什么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论证说道德的社会只能是一个小型的社会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满》中论证说共产主义 —— 或者说是平均分配 —— 在较大的社会里是不可能实现的原因;因为,维系着人们的爱,只有当它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直接的和具体的时候,才具有意义。假如这种爱成为一种 “ 目标性约束 ” ,并且推广至整个人类,那它就会失去意义。正像利奥 · 斯特劳斯所说的: “ 只有一个小得足以允许互相信任的社会才小得足以允许互相负责或互相监督 —— 这种对行动和举止的监督对于一个试图使自己的成员达到完美境界的社会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在一个大城市里,在 ‘ 巴比伦 ’ ,每个人则或多或少地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 ” 现代社会是巴比伦,连弗 · 司各特 · 费兹杰拉德也是这样认为的。 
  与这种共产主义伦理观念截然相反的,是洛克、亚当 · 斯密和康德为自由社会所制定的辩护理论。洛克思想的核心是关于个人财产的学说。财产是一个人自己劳动的延伸;它为劳动者提供了免受他人剥削的保护;它是自卫权利的必然结晶。在亚当 · 斯密看来,在个人交换中,每个人都在寻求着自身的利益。个人交换是自由、自足和互利的基础。当个人交换能够通过劳动分工得以理智地进行时,它也是积累和财富的基础。对康德而言,公共关系法则的特征首先是程序性的而不是实体性的,它的目的是要厘定竞争的规则。在竞争中,人们可以自由地决一雌雄,争取获得他们所想要的东西。他们并不事先限定具体的结果。 
  照亚当 · 斯密的话讲,所有这三种论点的逻辑,都是要 “ 在那种拥有天赋自由的制度中 ” 把公众家庭禁锢在三项任务方面:保护社会免于遭受其它社会的暴力行为和侵略;提供内部的安全保障并主持正义; “ 建立并维持某些公共机关和公共工程。这类机关和工程,对于一个大社会当然是有很大利益的,但就其性质说,若由个人或少数人办理,那所得利润决不可能偿其所费。所以这种事业,不能期望个人或少数人出来创办或维持。 ” 
  “ 大社会 ” [ great
  society ] 这个说法在《国富论》中出现了三次。依据它的上下文 在该书第五篇第一章的结论中 ,它的意思是 “ 整个社会 ” 。然而,自从人们最初有了这些设想以来,建立 “ 公共机关和公共工程 ” 的任务对于 “ 整个社会 ” 来说已经越来越繁重。而且在今天,平衡的重心已经猛烈地倒向了这些设想的方向。可是,这种新型的 “ 集体主义的 ” 现实依然只存在于一个理论的真空里。 
  社会主义 —— 我考虑的主要是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形态一一从不认为有必要提供一种规范性的辩护理论,以证明它的哲学的合理性,尽管它自称是典范的公众家庭的理论。这一方面是因为它的理论结构是进化论式的,在这个结构中社会主义被视为意识或理性的下一个更高级的阶段;另一方面是因为马克思认为,共产主义的先决条件是取消经济本身。对于马克思说来,世界上罪恶的源泉是物质短缺,因为它导致妒忌和竞争,导致个人凶神恶煞似地追求自身的利益。照马克思看来 他是步黑格尔的后尘 ,大自然是必需品,经济则是向大自然攫取产品时不可或缺的劳动。一旦人们掌握了技术力量并能够控制物质世界,他们便可以从大自然里摆脱出来而步入历史;而历史的终结点 —— 即最终从自然中独立出来 —— 是自由。当人们不必再被迫劳动时,当所有的人们都富裕起来时,上层建筑便可以说是摆脱了一切羁绊。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行动,既不受贫穷也不受约束。事实上,在共产主义的条件下根本不存在分配的矛盾。 
  但是,我们现在已经认识到,任何社会都有这样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那就是: “ 经济 ” 是无法逃避的。人们不断地更新 “ 需求 ” 的定义,以致于先前的奢望成了今天的必需品。资源紧张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虽然在物质实体上所需的资源数量或许尚未枯竭,但使用这些资源的成本却在上升。如今,衡量物质短缺的尺度并不是物质实体的数量,而是相对成本。而且,正是在必须周期性地遏制 “ 物质短缺 ” 的背景下,而不是在放弃富裕的背景下,现代公众家庭必须提供一种规范性的政治哲学,以完成它的两项任务: 
  1 规定共同的利益 —— 这是一个在古希腊城邦时代就已提出的古老问题; 
  2 满足个人和群体各自提出的权益和要求。 
  古典的城邦学说着重强调公民的美德,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是节制需求并限制所得;而自由是次要的利益。现代哲学则着重强调自由,或者说是漫无限度地追求享受和幸福;而公众利益就成了次要的利益。 
  现代精神的这种特点是由卢梭最先认识到的。他之努力的实质就是要为公众家庭重新制定系统的哲学理论。正像卢梭所说的,矛盾在于:现代社会中的人既是资产阶级分子又是公民。作为一个公民,他具有社会义务;但是作为一个资产阶级分子,他又追求个人的利益、奢望和嗜好。在《社会契约论》中,卢梭试图克服这种矛盾 产生这种矛盾的条件并非先于社会而存在,而是在人们走出自然进入社会以后才产生的 ,方法是否定一切个人利益,抹杀一切自我,并将它们汇入一个独一无二的道德性格 —— 它将是一种共同体或共同意愿 —— 之中。撇掉个人利益,每个人都会和他人在一切方面相平等。在当代生活中,这种抉择已经在共产党中国得到示范,而它的公民宗教 —— 卢梭认为这种宗教作为一种具有约束力的信仰也是十分必要的 —— 则在毛泽东思想被奉若神明的过程中得到示范。 
  现代西方社会的发展方向,与卢梭曾经寻找过的方向是背道而驰的:在经济上追求个人利益,满足个人贪欲;在文化上增进自我,扩展自我。人们常常牺牲公众家庭的利益,从而在市场上去追逐个人经济利益的积累。为了个人奋斗 “ 成功 ” ,人们从世界文化的储藏中自由地选择一种个人的生活方式,将形形色色的文化产品融成一体,仿佛它们是文化方面的独立成份,与过去的延续性和过去的传统毫无瓜葛。在经济和文化这两个方面,人们都在追求奢望的满足,而奢望是没有止境的。 
  今天,个人欲望的满足和人们可以感触到的不公平现象的匡正,已不再通过市场依靠个人的奋斗来达到,而是通过公众家庭由社会群体采用政治的手段去争取。这是权利观念 尤其是幸福权利的观念 的明显改变。自由主义曾经鼓吹个人追求,它把城邦置诸脑后。而古典的政治理论以及卢梭在现代对它所进行的重新阐述,则试图鼓吹城邦是第一位的。现代人的向往是通过公众家庭的途径,在其他人作出牺牲的基础上,提高某些个人的地位,从而让大家共同富裕。 
  但是,困难在于:二十世纪的公众家庭并不是一个共同体,而是一个活动场所。在这个场所中,除了讨价还价以外,没有什么规范性的规则可以界定共同的利益,并且在权利的基础上裁决相互冲突的要求。这儿的问题依然是:有什么理论可以作为公众家庭的政治哲学呢? 
  要对哲学规则做任何探讨,都必须从实质性问题入手。因此,我们不得不考虑那些对于现行分配特权和分配权利的方式持有异议的要求 即那些关于补偿和正义的争议 ,并对它们做出裁决。在较为宽阔的方法学范围内,如果社会具有多元化的性质,我们就必须承认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就必须确定哪些区别对于公众家庭的规范性作用来说是相应的和合法的。 
  在这块经济问题和哲学问题的发源地上,我将挑选出四个问题作为必须解决的问题: 
  1 与公众家庭相应的单位是什么?这些单位的权益之间的平衡原则是什么? 
  2 自由和平等这两个社会准则多多少少有些互不相容。当人们试图美化两者中的任何一者时,两者之间的紧张局势是什么? 
  3 在社会要求与经济行为的相互竞争中,公平与效率之间的平衡原则是什么? 
  4 在追逐商品的经济活动当中,在道德的王国里, “ 公众 ” 领域和 “ 私人 ” 领域的范围是什么? 
  这四个问题组成了一项议程。解决这些问题将会为现代自由社会的公众家庭创立一种哲学。我不可能要求人们非得接受那种解决办法不可。我力所能及的,只是借助相应区别的原则,力求把这些问题定义得更为准确和严谨。 
  社会单位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城邦是首要的社会单位。在天主教的社会理论中,家庭是首要的社会单位。依据古典的自由主义,个人是首要的社会单位。而依据现代的自由主义,首要的社会单位则是具有多重利益的团体。在它们自己的活动范围内,每一种单位都曾经强调过自己的优先地位或必要性;每一种单位都曾经反对过其它单位的要求。 
  在过去的二百年里,个人在西方社会中占有优先地位。杰拉米 · 边沁认为, “ 社会是一个由单个的个人组成的习惯上假定的集合体[ body ],个人可以被看作是构成这个集体的成员。那么,社会的利益是什么呢? —— 是组成这个社会的几个成员的利益之总和。 ” 
  但是,这种唯名论式的功利主义忽视了结构必然超乎于个人而存在的现实。一所大学的人员构成总是在不断变化的,然而作为一个整体它具有一种象征意义,这种象征意义比任何一个特定成员的在校期限都要更为持久。对于一个民族而言 —— 无论是一个类似于犹太人那样的宗教式文化群体,还是一个类似于爱尔兰人和世界各地许许多多民族那样的国家式文化群体 —— 事情就更是如此。设若没有这种对集体的忠诚 —— 这种忠诚在本质上是非理性的,是一种可以为人们随意地树立起来或重申的信仰;那么,对利益的追求就会成为一场每一个个人反对其他个人的战争。这场战争有时会诉诸于暴力行为,有时则不会。 
  然而,当集体的要求形成一个整体时,它就会成为一种更为可怕的东西。它或者导致意识形态信念趋于一致;或者导致人们屈服于一位手段阴狠毒辣的官僚式莫洛克神 [ Moloch ] 。个人主义思想是人类意识发展所取得的显著成就。正如艾赛亚 · 伯林 继孔多塞之后 注意到的那样:自由乃个人权利的观念。 
  在古罗马人和古希腊人的法律概念中是找不到的。在犹太人、中国人和其它所有随后诞生的古代文明中似乎同样也找不到。甚至在西方的近代历史中,此种理想作为一种支配性观念也是罕见的,它不是一种准则。对于人类的广大群众来说,自由从未作为一种准则而常常成为一种召唤他们聚集到一起的呼声。不管是在个人方面还是在集体方面,不受侵犯和独立自主的愿望是高度文明的产物。人们对于隐私权的意识的本身,对于私人关系乃是某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之物的意识,起源于自由的概念。虽然自由的概念可以在宗教里找到多种根源,然而它仍旧处在发展状态之中,它的历史并不比文艺复兴或基督教改革运动更为久远。 
  人们应该具有按照自己的意愿而生活的自由,这一点得到了一些哲学理论和经济理论的支持。如果这种价值取向已然根深蒂固,那么它就会防止集体的专制 即使是多数票通过也不算数 。如果人们服从必要的机构安排,那么它就会把政治机构从社会机构中分离出去,以避免在任何单个的团体中形成多种政治力量的融合。如果个人的自主权为人们所尊重,那么它就会让那些经济的和知识的企业家们自由地创造产品,建立机构 从汽车到 “ 自由学校 ” ,以迎合那些需要这些产品和机构,并且为这些产品和机构付出钱财 —— 或是经由个人,或是经由公众家庭 —— 的人们。但是,恰恰是这种在美国十分猖獗的个人主义,它同样也造成对环境的掠夺,它是人们忽视社会公共事业,忽视其它集体需求的根源。 
  从孟德斯鸠到托克威尔,再到冯 · 吉尔克,欧洲大陆上的自由理论曾经承认过一种不同的社会单位 —— 公社 [ Gemcinde ] ,即可以追溯到中世纪社会秩序的较小的共同体;团体,例如一所大学或一个宗教基金会; “ 商人和手艺人的行会 ” ,现在我们则把它们称作专业协会。这是一些自治团体。它们在比自身规模更广大的社会中按照自己的方式而存在,并且在它们自己的势力范围内享有特权。在杜尔凯姆这样的一些人看来,这些专业团体和职业共同体对于规模宏大的现代社会的公民道德而言,是不可缺少的寄托。在纵横四溢的个人利己主义和国家的巨大且又具有威慑性的力量之间,它们占据中间地位。 
  今天,诸如此类的中间性群体是否可以起到调解作用还值得讨论。这些群体本身也已成为强烈的要求者。然而,很显然,在一个现代的多元化社会中,存在着一些具有一定要求的群体是社会学上的事实,人们必须考虑到它们的合法地位。这种群体的规模和种类是惊人的。它们包括功能性经济团体 商业、劳工、农工 ;象征性地位团体 宗教、民族、种族 ;社会底层团体 穷人、老年人、残废人 ;文化表意性团体 妇女、青年、同性恋 ;公民目的团体 公民权组织、消费者团体、环境保护团体 ;经济特种目标团体 纳税人协会、退伍军人之家 ;文化特种目标团体 大学、科学及专业协会、艺术协会 ;功能性政治协会 国家、城市或市政组织会议 ,以及其它五十七个种类。 
  由于诸如此类的团体与日俱增,今天,单独一个问题是否可以使整个社会两极分化是令人怀疑的。一个现代民主政体的特殊力量在于:它可以容纳如此众多的利益。的确,这些利益的数量增加,以及它们集中于政治的活动场所中,导致负荷过重,造成四分五裂,而且还常常引起政治上的僵持。不过,人们无法否认森罗万象的群体利益,无法否认它们的本质和特性,因为,这就是一个当代民主政治体系的特征。 
  那么,当我们试图创立一种公众家庭的规范性哲学时,这种特征把我们带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呢?难以细述的答案是:社会上不可能有一种雄居于一切利益之上的利益,这种利益的要求也不可能总是处在优先地位 —— 一个人以及他的财产或权利不可能是这样一种利益;国家 它要求指导和控制经济活动及社会活动,或者调节道德规范或个人行为 和多种群体 它们要求补偿和保护 也不可能是。相反,我们必须考虑到那些不顾任何差别而适用于所有人的规则、权利和情况;同时,我们还必须考虑到那些显示出群体之间的相应区别 在需求方面,在补偿的理由方面,在要承担的负担方面 的规则、权利和情况;并且根据这些情况进行分配。这种区别不能以任何形式主义的方式而进行,只有在实践的过程中人们才能使它具有意义。 
  自由与平等 
  在《异议》一九七三年秋季号中对平均主义所作的洋洋洒洒,洞见迭出的讨论中,迈克尔、沃尔泽断言, “ 自由与民主是社会机构及其制度的两种主要优点,只有当它们合在一起时才处于最佳状态 ” 。然而由康德所肇始的自由传统,以及十九世纪最深刻的大众社会批评家们 德 · 托克威尔与布克哈特 ,却将这问题以自由对平等的形式提出。我以为,就近年来论战所采用的形式来看,这是个对照的问题而并非结合的问题。 
  传统的自由主义将平等定义为在法律面前的平等,它以在法律的规章与人的惯例之间的区别为基础。法律的规章将一般说来应用于一切选手的比赛规则颁布下来;在这些规则之内,个人可以自由进行交易、作出自己的选择、决定自己的行动。按照人的惯例,管辖者或者法官可以宣布判决将某些人而并非他人挑选出来让其承担义务或作出赔偿。这样做往往是出于正义和公正的原因,但仍有武断和强制的成分。 
  自由主义对前者怀有偏爱 —— 即使这可能产生后果上的一种不平等 —— 因为自由主义的最主要价值就在于减少政府的压制和维护自由交易的规则。社会干预的偏执过去是、现在仍是那种以某种其它价值的名义出现的赔偿成分。自由主义争论的核心,就在于人们因其能力、需要、秉赋、才能而有所不同。因而,就须区分平等待人与使人平等。使人们平等的努力必然导致行政机构把不同的程度和补偿的程度多少确定下来,因而也就意味着不平等地对待人们。这是一种不可避免的逻辑。 
  由于种种原因,不平等地对待人们可能在所难免。最重要之处也许在于,任何单一的价值,不论是自由还是正义,如果被看作是绝对的和压倒一切的,并且被严格运用的话,就能导致极端。即使在大多数人希望达到互不相容的目标的时候,单个价值也不能满足原本互不相容的目标。因而在致力于化互不相容为协调时,人们须弄清自己摒弃的是什么。在其《自由四论》中,艾赛亚 · 伯林才华横溢地总结了这一点: 
  …… 术语的混淆于事无补。为了避免显著的不平等或苦难的蔓延,我打算牺牲我的某些自由或一切自由。我可能是心甘情愿而自由地作出这种牺牲:但我为了正义或平等或对我同胞的爱的缘故而放弃的,恰恰是自由本身。倘若在某些情况中我并不打算作出这种牺牲,我就会为内疚所折磨,而且是咎由自取,然而一种牺牲并不是牺牲物的一种增加,也就是说并非自由的增加,不管那道德需要或者对它的补偿是多么巨大。一切都在于其自身:自由就是自由,而并非平等或公平或正义或文化、或人类幸福或一种平静的良心。如果我本人或我的阶级或民族的自由仰赖于若干他人的苦难的话,那么倡导它的体系就是不公正不道德的。但如果我褫夺或丧失我的自由,以便减轻这种不平等的耻辱,而不是因而在实质上增加他人的个人自由,那就产生自由的绝对丧失。这可以由正义、幸福或和平的增加来获得补偿,但那丧失仍然存在。如果以为虽然我的 “ 慷慨的 ” 、个人的自由可能被丢失了,但某种另外的自由 ——“ 社会的 ” 或 “ 经济的 ” 自由 —— 却增加了,这也是价值的一种混淆。然而真实情况依然是,为了保障他人的自由,有时必须剥夺某些人的自由。在这样做时应该以什么原则为基础呢?如果自由是一种神圣的、不可捉摸的价值的话,那么就不可能存在这种原则。在实践中,无论如何,这些互不相容的规则或原则中,不是此就是彼必定要作出让步:这并非总是出于可以明显陈述的原因,更不用说可以概括化为规则或普遍准则的原因了。然而,仍必须找到一种实际上的折衷。 
  我们怎样决定放弃什么呢?就平等而言,我们求助于相对差别原则。以犯罪和纳税为例。有两个人犯了相同的罪,根据法律,他们得到了像算术那样平等的处理,虽然就能力而言各人对惩罚的承受有所不同 两人都因超速行驶被罚款一百美元,但其中一人是百万富翁,另一人是穷人;或者两人均失去行车执照,但其中一人能够雇佣司机,而另一人则无此能力 。但说到纳税,不仅两个收入不同的人交的税数量不同,或者甚至不是收入的同样比例,而且那位有钱人随着收入的增加所交的税也递增。然而我们公认在这两种情况中的行为都是公正的。 
  当个人要被剥夺自由,或因犯罪要受到惩罚时,我们往往减少行政上的任意决定权以避免徇私舞弊或滥用职权。 当使用任意决定权如宽大少年犯时,亦须理由正当。 这是种有利于平等对待的偏见。但是在纳税、即为支撑社会金融负担所尽义务的情况中,我们看出,最有能力承担负担的人们是应当纳税的。我们承认,这些个人遭到了不平等的对待 至少在形式上 ,但用这种方式以助于使人们更加平等是正当的。然而并没有在一切情况下都适用的,或以这些 算术的或成比例的 形式中的某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平等原则。 
  就这一点而言,历史上的自由主义传统与历史上的社会主义传统是一致的。就旨在达到在一切条件下及一切方面的平等而言,社会主义传统上的平等从来就不是 “ 削平 ” 。 “ 削平 ” 即马克思曾鄙之为的 “ 原始共产主义 ” ,他把这看成人类社会的最低级阶段。马克思的目的是取消阶级特权和阶级区别,即社会强加和社会推行的人与人之间的专横区别;当这些被消除时,自然的区别会仍然存在。然而如果此人比彼人富有,那么只要这些区别是挣得的,是工作的报偿,那就随它去。这就是马克思给社会主义下的定义。 
  现在平等的问题成了家喻户晓的核心问题,然而争议何在却罕为人知 —— 有多少平等,在什么领域内,等等。我们一直在讨论 算术上的和按比例的 平等的原则 即标准 ,讨论专横的 如阶级的 区别的取消,从而使 在才能等方面的 自然区别仍然存在。但是只有在应用于社会的实质性问题、尤其是对那些按照社会格局形成的不平等的相应补偿问题时,它们才会有意义。 
  从逻辑上讲,平等有三个层次:条件的平等、手段的平等和后果的平等。 
  大体说来,条件的平等指的是公共权力的平等,包括在法律面前的平等、在公共场合中行动的平等、一人一张选票的原则 —— 我们所称之为政治权利和公民权的一组特许权。无可置疑,这里的指导方针就是按照共同标准进行的平等对待。在这些情况中,如果个人由于公众歧视而不平等,我们就试图使他们平等,从而使他们得到平等的对待。我们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使每一个人都能充分行使他作为政体的一个公民的权利。 
  不论是在自由的传统还是社会主义的传统中,手段的平等都意味着机会的平等 —— 获得导致不平等后果的手段的平等。从历史上讲,这意味着消除某些作为特权基础而保留的公共职位 如军队中为贵族子弟保留的军官职位,通过行会的限制而继承下来的行业 ;规定自由进出经济市场;并在教育是获得高一级职位所必须的手段时,平等获得教育机会。 
  西方世界把个人的社会流动性和地理流动性确立为一种价值,而这种价值的确立是因为人们把机会平等看作是西方自由社会中有关平等的压倒一切的定义。一般说来,这个原则还未遭到挑战。当人们看到,机会的平等已成为正式的事实,但某些群体在历史上一直社会地位低下,在 “ 公正地 ” 竞争职位时处境可怜,因而也就有充分根据采取补偿行动来为这些不平等作出纠正。然而原则依然存在:个人通过其 “ 自然的 ” 能力和各自的努力试图达到所可能达到的目标时,他们须得到平等的对待。 
  个人之间竞争的后果就是地位、收入和权威达到不能互相比拟的程度。这些不能互相比拟的后果已被证明是有道理的,因为它们是自由获得和通过努力赢得的。这就是 “ 公正的能人统治 ” 的思想的基础,从历史上讲,也就是力求实现自由与平等的思想的基础。但是近年来有一种强烈的呼声,认为不可比拟的后果过于巨大和不平等,公共政策应该寻求后果的更大平等 —— 简言之,即使人们在收入、地位和权威上更为平等。然而只有在限制其他人对职位的获得,或者剥夺他们已获得的成果 例如利用财富获得其他特权 时,这种努力才能获得成功。简言之,减少后果悬殊的努力就意味着,为了使另外一些人更与之平等,某些人的自由将会被限制或牺牲。 
  认为价值永远也不能被制约的看法,是种愚蠢见解。当然我要说,今天在地位、收入和权威上的大多数无可比拟的后果都是公正获得的。但是我们所争论的是一种规范的原则 —— 一个公众社会的公正规则,而当前主张收入更大平等的论点的困难在于,这种平等只能通过行政决心、通过社会的官僚权力的增强才能达到。在其自身简单而压倒一切地声称要使所有人平等时,它忽视了相对差别原则。 
  容我简要讨论一个当前有关地位的问题,以阐明困难之处。我指的是比额问题。 
  在要求获得后果的更大平等中,某些平均主义者力主给少数民族学生以进入大学和职业学校的比额,力主给妇女和黑人在大学、医院、政府机关中担任专门职务的比额。但是在力陈这种主张时,他们往往忽略了相应的区别,即应用于不同阶级的资格和能力。 
  在录取的时候,大学使用的是标准而不是评分等级。在常青藤联合会各学校中,为了维持传统,男毕业生受到厚爱;为了保证地区的差异性,确立了地理上的录取比额;为了满足竞争性运动的需要,有才能的运动员被给予特殊的奖学金。但有两件事是明显的。首先,变通只存在于评分等级的某个范围之内 并非每个人都被录取,而且学术造诣即使是在放宽标准时,也仍是条控制性的原则 ;其次,当学生升入研究院或专业学校时,这些范围外的标准就被限制了,而主要集中于学术造诣上。另外还须看到,入学只是进入系统的起点,然而它自身并不能为后果作出保证,在那个程度上它仍然处于机会平等的界限之内。因而,当人们出于正当的社会原因希望扩充诸如黑人医生或黑人律师的数字时,在一定限度之内也会提出有关少数民族学生优先入学的问题。 更大的困难出现在以后:难道人们要持续改变标准吗?在宾夕法尼亚州,数量不合比例的黑人学生未通过州分数线,结果有人要求对黑人进行一次特殊考试。 
  但是在任命个人担任专业职位时,这些变通都毫无道理。教授、医生或者行政官员是按照适合于该职位的能力来检验的。在这儿 “ 群体代表 ” 的思想没有什么意义。如果要维持公正感的话,那么标准就必然是能力而不是代表性如果说 性别的或阶级的 歧视是武断的,那么对以性别或阶级为基础的地位平等的要求也是武断的;二者均须被摈弃。 
  让我们讨论一个不同的问题,它牵扯到的不是地位,而是财富和医疗保健的获得。在美国,医疗保健主要是以收费服务为基础,因而收入高的人就占有优势。他们请得动医术更为高明的医生,能获得更好的护理等等。人们可能会说,如果一个人用自己挣的钱,那么他就有权把收入花费在他最乐意的地方。但人们又回避这种见解,即像健康这样基本而又为人所珍视的事情居然会主要以不同收入为基础来 “ 配给 ” 。如果不以收入为标准,那又凭借什么其它标准呢?人们可以说,根据功绩的标准 —— 给那些在社会上最当之无愧的。例如,在苏联有为党的高级官员专设的特殊医院和特殊医疗设施。在美国,在某种程度上对军队和政府的高级官员也是如此,例如在华盛顿特别行政区的沃尔特 · 里德医院这种机构即是例证。然而,尽管人们在这儿看到了某种程度上更为公正的规则 —— 对社会上更有价值的 或社会定义为有价值的! 人进行更好的照顾 —— 却存在着一种恼人的不公正感。 
  这个问题与兵役的问题相类似:究竟对所有的人都平等征召,还是应该给那些能以某种其它方式为社会作出贡献的有才能的人以豁免?在美国内战时,人们仍然能通过付钱来免于征兵,那是以付款给替代人的个人方式进行的。但如今采取了集体方式,即通过提高军人的报酬来吸引自愿者,而不是征兵。 
  唯一的正义原则或者牺牲原则并不存在。惹人注目之处在于,在提到兵役的时候,个人主义团体和自由主义团体往往力主所有的人都应平等冒险,而社会主义国家则更欣然采取豁免有才能的人服役的区别性原则。在社会主义国家中,社会的第一需要就是压倒一切的原则。 
  然而,在健康问题上,问题要更明晰一些。我们的公正感与生命的同等价值感告诉我们,我们需要找到某种使公共医疗事业平等化的方式,找到某种保证人人获得充分医疗的方式,而置收入或地位于不顾。但是毫无疑问,所引起的反应并不是要限制通过个人花钱而获得的个人护理 例如单人房间、特殊食物 —— 大不列颠的某些工会就主张予以限制 甚至为之奋斗 —— 而是提高一切人的医疗服务。 
  现在探讨第三个后果,权威。 “ 平等的权威 ” 意味着什么,而且是在什么领域?一九七三年九月,为了在高等院校造成 “ 自由与平等的更为完美的结合 ” ,丹麦议会颁布了一项法令,取消现存的院系,并规定在所有学科的学位授与问题上,须由以百分之五十的教师、百分之二十五的学生、百分之二十五的非教学人员 包括从注册干事到看门人的所有勤杂人员 选举产生的委员会来决定。类似的情况也存在于德国的若干所大学中 不过委员会往往是由资历深的教授、资历浅的教授和学生组成的三结合 。不仅如此,在各种各样的医院、报界、出版社里 往往欧洲比美国尤甚 ,人们也要求建立类似的委员会。在这些机构里,一切政策上的决策都要由所属团体来决定:在医院,通常由医生、护士、清洁工 在某些情况下是由 “ 全家 ” 来决定的;在报界是由出版商、编辑、记者来决定的;在出版社则由出版商、编辑、作者来决定。以企业中所有人 “ 平等参与 ” 为根据,这些要求被证明是正当的。在古老的伪装下,它曾经是一种在工厂里建立行会社会主义、工业民主或 “ 工人控制 ” 的要求。 
  这儿并不是要探讨从大型工业企业到社区和医院等整个领域的 “ 参与民主 ” 问题。然而人们却可以用大学这个简单的例子来阐明一个原则。 
  一所大学的主旨是由其教育方针来确立的,它须对一种智力的传统、专门知识的标准及其传达的文化遗产作出反应;它须向社会说明它对人才的鼓励,并对招收来探索知识的学生群体负有责任。但是方针的制定 讲授什么,由谁讲授,判断的标准和成就的准则 并不是社会的权利和责任,也不是学生群体的权利和责任;作出这些决定是那些赢得了权威而具备了资格的人的责任,即教授会的责任。因而,以此为根据,学生无权对自己的学位进行表决,年资较低的教职员工也无权对资历深教授的任职期进行表决。 
  然而教育方针并不是一所大学的一切。学生生活是其自身的领域。这就是对学生生活的校内控制和类似的直接干预被合法中止的原因。大学从事于研究,为政府、公司或社区服务。使这些活动取得平衡就是大学当局的责任。在所有这一切中间存在着一种实施原则 —— 即尊重不同领域的特性,把每一个领域的特权限制在适合于其特征的规模之内。 
  如果遵循这个相对差别原则的话,那么我们就有了更笼统地探讨平等问题的基础。我们知道,即使在阶级特权或性别特权这样的专横区别被消除时,也仍然存在着人与人之间的收入、地位、权威上的区别,存在着产生于才能、动力、努力和成就的区别,而个人则需要运用这些成就的报偿和权力。正如我在以前论英才教育和平等的一篇文章所言 该文见于《后工业社会的来临》一书 , “ 当那些上层人士能够将其权威地位转化为胜于他人的巨大而悬殊的物质优势和社会优势时,正义的问题也就油然而生。 ” 
  在医疗保健这样的领域中,我们可以完全正确地说,医疗的获得不应在具有差异的收入基础上予以决定。就我们的个人价值感而言,恰当的作法是应该保证所有的人获得充分的护理而不顾及其收入或地位。由于这个原因,我愿意与迈克尔 · 沃尔泽持有相同的论点,即采取相对原则, “ 将金钱的权力废除于其领域之外 …… 在社会中,财富不再能转换为与之并无内在联系的社会商品 ” 。既然金钱以及在不同程度上权力可以轻易转换 也就是说,它们能轻易获得特权,如更好的医疗保健 ,沃尔泽认为,只有 “ 对财富进行激进的再分配 ” ,才能阻止那种不正当的特权作为。我本人感觉, “ 激进的再分配 ” 在政治上是最为困难的任务。而通过对消费的有选择的征税以及改进那些适用于一切人的必要社会公用事业,就可以达到我们共同期望的目标。 
  那么,如果我们的标准是减少对资源的不正当、不合法的特权支配影响,那么有关自由和正义的相对原则就是:按照每个人所赢得的成就予以分配,按照适应于每个领域的权力和特权进行分配。 
  公正与效率 
  平等和自由的问题,就是个人之间的差异问题,以及政府在减少这些差异或者遏制其不当影响时所起的作用问题。公正和效率的问题,就是在社会的 “ 节约模式 ” [ economizingmode ] 与非经济价值的社会标准之间的平衡问题。所谓社会的 “ 节约模式 ” 即生产率学说,或者增产节约的努力。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讲,它也是在当前与未来之间的平衡问题:为了保证给后代以更高的资本利率,当代人必须 在消费上 作出多少放弃?反过来说也是一样,在向后代索取代价时,当代人能够用掉多少可耗尽的资源? 
  节约模式 —— 即成本与资金回收的精确计算一一一直是生产的有效组织者,但它却有两项巨大的社会代价:把人当作生产范围之内的物件,把环境当作 “ 自由资产 ” ,因而不顾一切地予以使用,以致使今天的平衡开始缓慢地偏离节约模式。人们在工作中必须获得满足 —— 他们将大部分时间用于工作并谋求在工作中发挥才能 —— 这已成了对企业的正当要求,即使这可能是以效率为代价。而环境也不再是一种免税品,因为生产者和使用者现在要付环境税,并被迫清除他们酿成的污染,即使这将导致某些资本转为 “ 非生产性 ” 支出。 
  相对而言,效率要求与公正要求之间的对抗是明显的,但效率的要求正遭受着压迫。而且那些压迫论点已为人们所接受 —— 假如作为一个整体的社会并非如此的话,至少它已为知识界所接受。 当前这一代 “ 学界粗制滥造者 ” 的思想将会影响明天的社会政策和经济政策。 但是社会中的许多政治问题都是相对立的公正的要求。困难的问题在于,是否存在着一种普遍的裁决原则。例如,在确定一个新机场的位置时,我们怎样在旅客的搭乘距离 以及公路和铁路的费用 与飞机给城市带来的噪音之间予以权衡呢?在设计一条车行道时,我们怎样在破坏现存社区 而且须在多大程度上 的社会和心理代价与建造更长的环行公路所付出的经济代价之间进行选择呢?在力主集装运输时,我们怎样在材料和能源的节约与由于摈弃私人汽车所带来的旅行时间的增加和机动性的减少 因为须迎合标准化的计算机时刻表 对行对照呢?如果不再依据训练的相对长度 —— 市场标准 —— 招募职员,那么我们何以确定在具有高级技能的人与低级技能的人之间、在医生与护士之间 “ 公正的 ” 报酬差异呢? 
  就所有这些事情而论,我们必然从完全的不干涉主义转向谈判决定。但又是以什么原则为协商的基础呢?是帮助那些欠优势的人们,还是根据社会代价和社会效益的原则? 
  到底有没有普遍的公正法则?就社会福利问题而言,经济学家们通常坚持某种帕雷托式的最佳方案。那种分配原则是,既然有些人富裕了,那么谁也不应比以前更糟。最近,约翰 · 罗尔斯提出了一项 “ 最低限最高标准 ” [ maximin
  criterion ] ,以取代功利主义原则。该原则正得到哲学上的慎密审查。 
  “ 最低限最高标准 ” 力图保证,所有的人都会获得最低限度的一份。罗尔斯相信,个人会自由选择这一安排,因为他们想将彻底失败的危险降低到最小程度;因而他们选择与 “ 最小的 ” 危险相一致的 “ 最大值 ” 。这样,罗尔斯也就得出了以最低限最高标准为基础的 “ 区别原则 ” ,如他所述: 
  社会不平等和经济不平等须在两方面加以纠正:它们必须 1 给社会上最无优势的成员带来最大的可期望的好处 即 “ 最低限最高标准 ” 的公正原则 , 2 在机会的公正平等条件下向所有人敞开职务和地位。 
  既然这可以作为正义的 “ 原创 ” 原则而为人们在自然状态中自由接受,我们不妨将它用作当前社会政策中的一个补偿原则。 
  人们已经对最低限最高标准进行了若干批评。这种标准假定,个人 “ 讨厌冒险 ” 并想把损失的机会降低到最低程度。就人的生活而言可能会是这样,但就人的财产而言却不尽然;许多个人可以冒着丧失自行车的危险以便有机会得到汽车,即使后果可能是他们被迫步行。 “ 利益 ” 这个概念是模棱两可的。人们公认,人与人之间的有用之物无法比较,因而我们需要某种客观上可以衡量的标准,例如收入或者财富;但是许多社会利益又包含有置衡量于不顾的复杂交易。而且 “ 最不具优势者 ” 的定义尤其模棱两可。如果用收入作标准,难道这就意味着凡是少于中等收入的人 即占全国人口一半的低收入者 就不具备优势?或者说第五等、第十等收入的人不具备优势?这又是以什么为根据呢?如果使用某种其他标准 穷人、不熟练工人、家庭破裂的人 的话,那又会形成什么结果? 
  然而这种方法也有种长处,因为它的内涵是 “ 收买 ” 不具优势者。如果为了节约时间和旅费,我们想把机场建得更靠近城市的话,我们就会询问甘愿忍受噪音的人们,为了把机场建在附近,他们愿接受多少钱作为代价。在这些情况下,市场就会压低他们住宅的价格;而社会福利标准就会将回报提高。或者,如果一个商行或者产业拥有愈来愈不称职的上年纪的劳动力,我们就会问雇主 就像码头搬运工工会和印刷工会的协议一般 ,为了使他们退休,他愿花多少钱把这些工人 “ 买出去 ” 。 
  然而,问题的症结并不在于再分配的程度 —— 比如说收入和财富的再分配,因为这些是最为重要且最易于衡量的项目 —— 而在于在再分配和增长之间的平衡。收入的分配会影响经济的增长速度,同样增长速度也能影响分配。收入的任何大规模再分配必然以投资为代价提高消费的水平。然而罗尔斯承认,最低限最高标准的原则 “ 并不适应于决定公正的储蓄率;它仅在几代人之内可适用。 ” 
  但这恰恰是我们置于首位的问题。对一个社会来说,恰当的经济增长速度是什么?怎样为这增长提供资金?其成果要怎样分配?罗尔斯的最低限最高标准是一种在 “ 静止状态 ” 中的公正原则。然而每一个特定社会 —— 美国的、俄国的、或任何当代的社会 —— 是否会赞成静止状态,却不得而知。 
  在静止状态中,纯粹节余的定义即是零。如果以后的回报并不大于当前,那么现在又何必超支消费呢?但是,既然资源是可以消耗磬尽的 —— 根据物理学有关熵的法则 即使在反复应用中,由于热的散发我们也丧失原有量的一部分 ,而不是由于直接的物质应用 —— 那么我们抑或作出某种投资以找到新的资源 或者使当前的资源成为更有效的资本 ,抑或减少对那些可耗尽的资源的消费,以便为我们自己的未来或为未来几代人留有余地。如罗伯特 ·M· 索洛所说: “ 我们实际上是在我们祖先的贫困基础上发迹的。他们要是知道他们是多么贫困而我们又是多么富有,那么他们就满有理由少节约多消费。毫无疑问,他们从未料到人均收入的增长使我们比他们梦想中的可能要富有得多。但这只不过强化了另一种观点,即认为未来可能极其重要,因而人们不可听凭预测偶然失误或新教伦理消长的随意摆布。 ” 
  难道我们要我们的孩子 —— 以及他们的孩子一一不如我们富裕吗?对社会来说,是否存在某种 “ 时间偏向 ” ?为了将我们所继承下来的经济能力传递下去,我们必须节约或摈弃多少东西?个人节约的决心是由他对未来的折扣所决定的。未来的商品对当前 生产力 的技术优势,将会超出比例地增加他所有财物的价值;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股票市场里,这种诱惑导致投资者们谋求获得资本收益,而不是直接利润。当前那种对未来日益增强的无常感减少了这种期望,因而投资者们可能谋求获得股息或者直接利润,而不是等待未来。从类似的意义上看,对可耗资源的使用率也是这种平衡力量 —— 未来期望与当前赢利相对立的平衡力量 —— 的一种功能。利昂 · 沃尔勒斯用了一个醒目的比喻,把达到均衡的过程称之为探索 [ tatonnement ] ,即试验与错误的探索,就像一个盲人用手杖敲打着走向一个他看不见的目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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