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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之魂系列

_8 王洋(现代)
  长孙斯远正待开口,看到在屋角侍立的昀息,却闭口不语,只是伸指蘸了茶水,迅速在案上写下几个字——
  “是他?!”风涯祭司脱口惊呼,难以压抑眼中的震惊。
  长孙斯远手指一覆,抹去了那几个字,微微点头:“正是。否则如何惊动祭司出手?”
  风涯祭司尤自吃惊:“为何是他?”
  话一出口便回过神来,摇头:“想来你也不会说。”
  长孙斯远微微一笑,并不否认,只是道:“祭司之意如何?”
  室内是长久的沉默,风涯祭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昀息那样跟随他多年的弟子、都看不出此刻师傅的心思。许久,一声轻笑打破了寂静,白衣祭司不再看那些宝物一眼,负手转身:“富贵权势、通灵永生——诸如此类,我得来又有何用?”
  “中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们中原人自己解决,”风涯挥手,嘴角噙着一丝笑,“我不是夷湘那傻妮子——长孙先生,你找错人了。”
  看着拜月教大祭司长笑着走了出去,长孙斯远脸色蓦然有些苍白,站在那里,竟略微有些失神——连这样的条件、都打动不了这个人的心?这个人,还真的是个“人”么?还是……如苗疆教民传言,祭司大人、早已是不老不死之身,所以看淡了一切?
  原本前来之时,按计划是想让夷湘出面劝动风涯祭司出手——却不想月宫形势变化莫测,等他来到南疆之时、夷湘已经被诛杀;如今内外无援,若是请不动拜月教大祭司,这次计划可能就要功亏一篑!长孙斯远心念电转,只觉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长孙先生。”许久,神思恍惚的来客才听到身后传来问话,“是否移驾青龙宫休息?”
  转过身去,看到的是那个一直安静地站在屋子一角的白衣少年。
  那是风涯祭司的徒弟,神色和气质和师傅几乎一模一样——然而,那个少年显然是尘世里的,他的眼光没有师傅那种“非人”的淡漠超然和淡淡的厌倦。
  就在那一瞬间,历练深刻的他在少年眼中捕获了某些东西。他忽地想起了一些传闻,那是一年前由夷湘派出前往帝都的拜月教使者所带来的、关于这个祭司亲传弟子的种种揣测。或者……这个人才是真正可以利用的?
  “麻烦阁下带路。”长孙斯远微微一笑,将桌上所有东西收了起来,“久闻月宫堪比仙境,今日总算可以开开眼界——只是不知贵教忌讳,做客的不敢乱闯。”
  “这有何难。”昀息也在微笑,恭谦温润,“贵客远来,在下自当陪伴。”
  两人寒暄着,从玄武宫走了出去,联袂消失在曲折的游廊中。
  -
  风涯匆匆回到丹房的时候,推开门,看到沙曼华正百无聊赖地用黄金的小箭拨拉着丹炉里的灰烬,出神地想着什么。斜阳照在她脸上,有一种不属于人世的光泽。祭司的眼光温和起来——也只有在看着沙曼华时,他眼里的厌倦才会消失不见。
  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俯身从她肩头看下去。原来她在丹炉里的灰烬上画了一张脸——然而奇怪的是那张脸没有眉眼,空白一片。黄金的小箭就停顿在灰烬上,微微颤抖。
  拜月教主看着看着,忽地泪水就簌簌落到了灰烬里。
  “画的是公子舒夜?”他忽然在背后开口,问,声音平静,“怎么不画了?”
  沙曼华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祭司,忽地有一种手足无措的窘迫。半晌,忽地掩面哭起来:“我不记得了……我竟然怎么想都不记得他的样子!金针把我的脑子弄坏了么?”
  “不要多想。”风涯祭司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拿走了小箭,“更不要大喜大悲。”
  沙曼华听话地任他拿走了金箭,忽地道:“可如果他在我面前、我还是能认出他来的。”
  “何苦如此执着。”风涯终于有些不耐,挥手将那支金箭扔在丹炉里,“你连他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为何还非要想着回敦煌去?你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么?——骄奢跋扈、独断专行、夜夜笙歌纵情声色,是个糜烂颓废到家的浪荡子!那种人你还记着他干吗?”
  “不是的!不是的!”仿佛被触到了伤处,沙曼华睁大了眼睛,极力反驳,“舒夜根本不是这样的!他才不是那种公子哥儿、他是个很腼腆的人!他待人很好,讲义气,只是…有时有点傻傻的。”
  “呵……腼腆?傻?”风涯嘴角泛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你一直守着幻影罢了。这样的公子舒夜?你去问问,只怕世上没有一个人认识。”
  “只要我认识就好!”谨慎温和的沙曼华激动起来,第一次在祭司面前大声反驳,“别的人怎么看他关我什么事?只要我认识他就好!”
  风涯的眼神一变,似乎极度恼怒,转瞬就将她的肩膀扣住,用力将她从丹房拉出去。
  “带我去哪里?!”她余怒未歇地挣扎,摸到了腰畔的银弓。
  “要射杀我么?”风涯的声音却是淡漠的,“那么我会先掐断你的脖子——你一定要永远留在月宫,沙曼华。你绝不能像夷湘那样背叛我。”
  “……”她忽地怔住,看着祭司深碧色的眼睛。那里面有某种危险而看不到底的东西,让她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方才的一时激愤而起的血勇褪去,她忽然间又感到畏惧起来,不敢再反抗,便被他一路拉着、回到了神庙旁的白石屋里。
  “今天开始,没有我吩咐、不得出门一步!”一路将她拉到了最里间,风涯才放开了她,眼神严厉,“教中近日有外敌来犯,你最好不要出去,知道了么?”
  沙曼华握紧银弓,低下头去不说话,但眼里是有些不服的。
  “如果觉得闷,飞光可以陪陪你。”缓和了一下口气,风涯祭司补充,“昀息也会来看你。我这几天要去看着宫里的事务,只怕不能过来。”
  新任教主侧了一下头,不说话,许久才道:“我的武功不差,不用把我关起来。”
  “你贵为教主、不得轻易范险。”风涯祭司的神色却是淡漠的,带着一贯说一不二的独断,抬手轻抚着她漆黑的长发,分开,看着刚敷上药的伤口,“何况你还在治伤——拜月教刚失去一个教主,不能再这么快失去另一个。”
  沙曼华略微吃惊地抬起头。额环上璀璨的宝石光芒之下、那个宛如天人的祭司眼里,却是萧瑟而倦怠的,隐约还带着从未看到过的……某种恐惧。
  ――――燃起的青檀香,在房间内绕出了一圈圈诡异的白色痕迹。
  青龙宫内,长孙斯远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那个白衣少年点起一炉香,再似不经心地摆弄着室内的一些物件——客人不出声地微微一笑:如果没猜错,是在布一个阻止外人进来或者偷听的结界吧?
  这个少年……这个眼睛里还残留着俗世种种欲望的少年,看来是唯一能帮助他的人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喝茶,直到对方停下了动作,在自己的对面落座。青檀香的烟雾在两个人之间萦绕,一时间长孙斯远竟然有某种恍惚感,似乎要被催眠——他连忙握紧了那粒龙血珠,神智骤然一清,开口:“无论如何,帝都方面都想请令师出山,此事事关重大,非祭司大人相助不可。”
  昀息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低垂着眼睛:“为何?我,不可?”
  “因为——”长孙斯远顿住了声音,手指蘸了茶,迅速在案上再度写下一个名字,“他。”
  昀息的手猛然震了一下,然后迅速握紧了茶盏,一寸一寸放下,神色变得非常慎重而奇怪:“原来如此……果然非我师傅不可。”顿了顿,少年的眼睛里陡然掠过一种说不出的笑意,轻声:“如此,正好。”
  那样奇怪的笑,让长孙斯远这样的人都一时间心中一寒,不敢接话。
  昀息注视着案上那个茶水写成的名字,嘴角泛起了淡笑:“你们又做了什么局?竟然要牵连这么多人?——可怕。帝都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
  长孙斯远微微一笑,颇尴尬:“此中曲折,现下尚不能相告。但事关天下运势,只求公子务必相助,劝动令师出山——为此,帝都愿付极高的代价。”
  极高的代价?……昀息却仿佛没有听见长孙斯远说的话,目光只驻留在那个名字上,嘴角的笑容越发莫测。许久,他一拂袖,案上的字迹便转瞬消失。
  “此事非常难,但我可为你设法促成。但,你许诺给我师傅的几件事,也一样要给我。”白衣少年重新端起茶盏,放到唇边轻轻吹着,神色淡定,“现下,也只有我能办成此事。”
  长孙斯远微微一怔,没有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有如此野心,不由迟疑:“血龙珠也罢了,可封公子为大理王,这个…似乎势暨越了?——祭司大人恐怕不会答应罢?”
  “这边的事,我自会处理,”昀息放下茶盏,摊开手来,“但是,请先将这一颗血龙珠给我,作为定金。否则,一切休提。”
  长孙斯远注视着少年碧色的眼睛,然而许久竟然都看不到底。
  “请收好——小心一些,此宝据说对你们术法之人有特殊的作用。”长孙斯远不再迟疑,将那颗珠子放入了昀息手中,同时问:“公子心中,可有计划?”
  “这个么……”昀息握紧手,那颗血龙珠似乎让他的气息都有些紊乱了,许久才深深吐了口气,“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他将那颗血龙珠放到眼前一寸处,细细端详,忽地笑了起来。
  ―――
  八、战月下
  第二日,从丹房出来,昀息走过游廊上,向着教主居住的白石屋走去。一路上教中的守卫和侍女纷纷鞠躬,让出一条路来,让他直走到最内室。
  明亮高敞的房内灯火辉煌,他一进去就看到了新任教主坐在猩红的地毯上,用空空的银弓弹着一边白狮的耳朵。飞光依然是惫懒地瞌睡,却被主人扰得不能安眠,不停地摇头甩耳,甚至发出低低的怒吼。
  “怎是一张空弓?”昀息走近来,笑着将手里托盘放在案上,“请教主用膳。”
  “前几天在圣湖旁射猎,将那些箭都用光了。被关在这里出不去,又没人替我收回来!”沙曼华情绪有些烦躁,狠狠地将银弓一丢,站起来,“到底外头出什么事了?不许我外出?我到底是教主……祭司以为我是什么?傀儡?”
  “师傅也是为你好。我跟了师傅这些年,还没见过他这样待一个人如此着紧。”白衣少年却是不惊轻尘微笑,忽地抬起了手,拂开了袖子——那月白色的广袖里,竟是裹着一支金箭。昀息将那支箭放在桌上:“教主可曾在丹房遗落了这支箭?”
  “咦?倒是被你拣到了。”沙曼华拿过箭比在银弓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昀息却是微微一惊,迅速地连退了几步,甚至带翻了案上的杂物。
  “怎么了?”沙曼华诧异地看着失态的白衣少年。
  昀息很快定了定神,笑:“教主莫要拿着箭比来比去,甚是吓人。还是快点来用膳吧。”
  沙曼华面对着风涯祭司向来拘谨畏惧,可和昀息却相处甚欢,此刻把弓一摔,没好气:“吃不下!天天闷在这里,哪里吃得下东西啊……你偷偷带我出去散散心吧?好不好?”
  昀息眼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口中却道:“师傅的命令,谁敢不从?这几天外头看得紧,连我出入都不大方便——等过几日有了空档,我自带你出去。”
  “还是昀息好。”沙曼华笑了起来,随手搁下弓箭,揽着飞光过去一起用膳,“你比我还小着几岁吧?说话这般老成,将来、可别和师傅一样学得霸道独裁了。”
  昀息只是笑。少年的面庞,温和的表情,深藏隐忍的碧色眸子——竟有某种惊悚的感觉。
  送了晚膳,从教主居所出来已经是暮色初起,昀息是沿着游廊行走,不带任何侍从。
  月宫规模庞大,然而布局却规整简单——遵循着天地方圆的古训,外墙是方形的,东西南北四个门喉,各设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宫。居中的是方圆不到一里的圣湖,圣湖旁边依着山势建造了神庙和神坛,神庙后、便是教主和祭司的起居之所。而长而曲折的游廊,将所有建筑连了起来,无论刮风下雨、月宫中的人均可自如来去。
  眼下风涯祭司下了命令,月宫上下进入了高度的戒备状态:四门均有重兵把守,外墙上下每隔三步便安插了一人;甚至游廊上都设了侍从——这样的天罗地网,只怕外面飞进一只苍蝇来也不容易吧?
  少年站在抄手游廊下,望了望明里暗里的布置,嘴角那一丝隐约的笑意终究泛起来了。
  这个人,这般重视沙曼华么?失去了夷湘之后,是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另一个吧?这般强大到足以睥睨天地、逆转枯荣的人,看来又是多么寂寞啊……那是永生带来的脆弱?
  昀息微微一笑,广袖长襟,飘飘摇摇向着来客下榻的青龙宫而去。
  “公子,高舒夜可曾到来?”一进去,长孙斯远就站了起来。外面戒备森严,长孙斯远这几日都在行馆呆着,然而连他这样沉稳的人眼里都慢慢有了焦急之意——想来,帝都那边的政局定然严峻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吧?
  昀息不动声色地想着,嘴里却道:“尚未。”
  然而顿了顿,少年嘴角一弯、却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这信是用洁白的云版纸写的,折成了飞鹤的形状,昀息手指夹住了纸鹤尾部、轻轻一抖,将那封信展了开来:“不过,今日我收到了这封信——教中下属密报,说公子舒夜如今已过了苍山洱海。以此估计,在这封信抵达的同时,他也该差不多到了吧?就在明后两天了。”
  长孙斯远不做声地长出了一口气,不知是放松还是紧张,许久才道:“祭司大人知道么?”
  “所有日常事务向来由我打理,下属教民都习惯传报于我——而我,尚未告知师傅。”月白衫子的少年术士唇角露出一个笑容,眼神却阴郁,“不过,我不确定师傅是否知道……他在术法上的造诣深不可测,说他未卜先知、也不是不可能。”
  “风涯大祭司学通天人、天下早已众口相传。”长孙斯远脸色敬慕,缓缓开口,“所以这一次帝都危局,非请大祭司出手方能解决——我马上就去朱雀宫门口守着,好拦住高舒夜,免得他和大祭司起了冲突。”
  昀息依然只是一笑,眼神却森冷:“若起了冲突,只怕死的会是公子舒夜吧?”
  “所以在下得马上去!”长孙斯远站了起来,神色坚定,“除了必须要请大祭司出山之外、我也必须带高舒夜回帝都去——这两件事,每一件都必须做到!”
  昀息微微一顿,沉吟着开口:“高舒夜万里来寻,你真能在宫门外咫尺之遥将其拦住?”
  “此事在下自有方法。”长孙斯远长揖到地,却不愿多说,“只是,风涯大祭司之事,需得拜托阁下设法了。”言毕,匆匆往外便走。
  眼前白衣一动,也不见那个少年举步,昀息便拦在了门口,抬手:“去不得。”
  “如何去不得?”长孙斯远一惊,声音不由得厉了起来,然而一抬头就迎上白衣少年阴郁森冷的目光,那一瞬间心里仿佛有一道寒流掠过,声音便低了下来。
  “如果你还要请风涯大祭司出山,现下就去不得!”昀息低声道,那个声音却如同浮冰在黑夜的海上轻轻碰撞,冷到了人的心里——毕竟也是权谋运筹惯了的人,长孙斯远凭直觉忽地明白了什么,嘴巴微微张了张、眼里露出震惊的神色。
  许久,才道:“公子舒夜必须要随我回帝都去——他恐怕不是你师傅的对手。”
  “的确,大祭司是不会死于常人之手的——除非遇到了法力更高的术士。”昀息微微一笑,脸上有温润的神色,“但长孙先生尽管放心,公子舒夜不会有事……我不管你们帝都那边是如何布局,但只要你配合我,定然能达成此行的所有任务。”
  长孙斯远诧然抬头看着这个少年——这个修习术法的化外之人,也和师傅风涯一样、有着一双苗疆人特有的深碧色眼睛。这样的眼睛都是看不到底的,然而大祭司的双眼宛如平静清浅、却飞羽皆沉的湖水,空洞得仿佛让人能看到时空彼岸;可这眼睛却如一口万年寒渊,黑暗、静谧,透出寒气,也涌动着种种欲望,竟完全不似一个二十一岁的少年。
  这宛如世外桃源的灵鹫山月宫……居然是帝都的另一个倒影么?
  然而就在两人僵持之间、一道红色的火光从山下呼啸着直冲起来,位于东方朱雀宫门口,在灵鹫山上空溅出了一朵巨大的曼珠沙华花样来——
  “已经来了么?”昀息低低惊呼了一声,返身便掠出,人到门口,忽地回头又对着长孙斯远说了一句,“你若信我、就先让他进来!你去若拦了,便万事皆休!”
  话音未落,那一袭白衣瞬忽消失在青龙宫外曲曲折折看不到头的游廊中。
  长孙斯远站在门口,看着一瞬间沸腾起来的月宫、手渐渐握紧,终于掉头朝朱雀宫奔去。
  ―
  终于是来了……飘摇的灯火下,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正登上宫门石阶的白衣人。月光照在那一袭零落不堪的白衣上,刹那间四野俱寂,只有风从远山上吹来。
  无视于门后罗列的无数刀兵,那个人抬手扣着朱漆大门上的金环,开口:“敦煌高舒夜,特来灵鹫山月宫、求见拜月教主。”
  此言一出,月宫的明暗中均发出了微微的惊动,那是无数武器和巫蛊就位的象征。
  长孙斯远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即便风涯大祭司不出手、以高舒夜一人之力,要破除这么多防卫闯入神殿也不容易吧?——他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拦住那个莽撞的人。然而耳边骤然响起昀息的警告,登时迟疑。
  然而黑暗中忽地有人开口了,冷冷:“敢踏入一步者,杀无赦!”
  “你是谁?”凭着直觉,心里一惊、公子舒夜霍然抬头,“你能作主?”
  “我是拜月教大祭司,这里我能作主。”暗影里那个人缓步而出,额环上的红宝石璀璨夺目,嘴角带了一丝冷笑,“你难道不知、拜月教中一向由祭司定夺一切?”
  白衣如雪,崭新不染一点尘埃,和来客的褴褛衣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个从暗影里步出的人身上仿佛有着某种神奇的力量,在他踏入月色中的一刹、天地间的辉光便亮了一亮!
  “好。”公子舒夜看着面前的人,长长吐了口气,“那么,祭司大人,请让我见侍月神女沙曼华。”
  “侍月神女沙曼华?”门廊下白衣祭司忽地笑了起来,冷而空洞,“没有侍月神女沙曼华——只有拜月教主沙曼华!你一个外族异教徒、怎敢直呼教主名讳!”
  “拜月教主沙曼华?”那一瞬间来客怔住,继而眼里腾起了一股冷厉的亮光,“不管她是神女还是教主,让我见她!”
  说话之间、公子舒夜已经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往里便走。
  “公子,停步!”那一瞬间,一直犹豫不决的长孙斯远发出了一声警告。
  “站住!踏入一步者死!”风涯大祭司厉声喝止,然而就在这一句话发出的同时、来客已经毫不犹豫地跨过了那一道门槛!在他足尖落到朱雀宫地面的刹那,所有明的暗的阵势一起发动了——那一瞬间、呼啸的飞箭和毒物弥漫半空。
  也就在那一瞬间、一道雪亮的光华斩开了黑夜!
  无影的承影剑从公子舒夜破旧的衣袖中流出,那样凌厉的剑气、转瞬便将半空呼啸而至的暗器毒虫一一搅碎!那是出自于明教圣火令上的武功,多年刺杀的实战中被反复锤炼、曾斩杀无数国君贵族于剑下,此刻一旦施展开来只觉厉风割面,拜月教徒无不倒退。
  只是那样缓得一缓,公子舒夜夺路而去、点足便掠上了游廊顶上。然而不知教主又居住在何方、夺路而去的人又略微迟疑了一下——只是一个迟疑,便复又陷入了重围。
  “铁马冰河?”风涯祭司蹙眉,饶有兴趣地看着月下拔剑的男子,“没想到你一介声色犬马之徒、居然真练成了圣火令上的武功?好,好……本座数十年未曾出手,今日便和你一战,也不枉你万里来苗疆一趟埋骨!”
  “祭司大人手下留情!”长孙斯远骇然脱口,祭司却只是扬眉一笑,冷睨了他一眼。额心红宝石映着月光、照亮了他眉下深碧色的双目。那寂寥的眼神里,陡然弥漫起了多年未见的杀气和斗志——手指一挥、令教民暂时退下,白袍翩翩如飞鹤,转瞬也掠上了游廊。
  只是那样一掠、便能看出对方的深浅,公子舒夜眼神一凝,心念如电,再度重复:“我要见沙曼华——我无意与拜月教为敌。我只要见沙曼华!”
  “等来世吧!”风涯大祭司嘴角有个尖锐的冷笑,拂袖转身,指尖忽地泛出了淡淡幽兰的光——那一瞬间,月华忽地冷了下来。
  -
  昀息直奔八重门后白石屋,重重深殿里、外面的嘈杂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最后一道竹帘被拂开的时候、他看到新教主正握着金箭在地上画着什么,飞光伏在她身侧眯着眼,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霍然低吼了一声站起。
  “带上弓箭,快跟我来!”来不及多说什么,昀息一把拉住了沙曼华,往外便走。
  沙曼华握着弓箭被他拖起,茫然随着冲出了几步,随即惊问:“怎么了?外头出了什么事?”——然而她的惊问转瞬变成了低呼。因为她看到在昀息拉着她冲出的时候,有几个显然是祭司大人亲自委派来看守她的人出手阻拦,而昀息居然毫不留情、只是一瞬间便将那些人斩杀!
  那一些拜月教弟子倒下时,眼睛里都是骇然不可思议的光:谁都没有想到、教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护法、祭司的亲传弟子,居然翻脸便霍然下了如此重手!
  “跟我来!”昀息片刻不停,拉着她往外冲,低声,“公子舒夜来了!”
  “什么?”那一瞬间沙曼华全身一震,脱口惊呼起来,下意识地便放弃了对抗,随着他迅速向外掠去——出了八重门、外面游廊里把守着的拜月教弟子显然已是昀息的属下,看到左护法拉着教主奔出,个个眼里都有诧异的表情、却没有一人胆敢上前阻拦。
  “舒夜来了?在哪里?”沙曼华惊呼,抓紧了昀息的手,“他在哪里?!”
  昀息不答,只拉着她往东方朱雀宫狂奔,目光却迅速在黑暗中逡巡。果然,一个教徒从游廊顶上翩然落下,单膝落地,迅速禀告了一句什么。
  “在圣湖旁!”昀息迅速回答,顿住脚,回身,“他在圣湖旁同师傅交手!”
  “什么!”沙曼华惊惧地脱口,脸色霎时苍白——舒夜和祭司大人交手了?
  来不及多想,她转身便向圣湖方向奔去。沙曼华低啸一声,飞光得了号令一跃而起,就在那一刹、白衣女子握着银弓掠上了白狮,转瞬消失在暗夜里。
  昀息站在廊下,手一挥、制止了教中弟子想要追上去的企图:“所有人呆在原地!”
  “昀息公子!总算找到你了!”长孙斯远沿着游廊奔来,看到了他、脸色焦急而紧张,“祭司、祭司他就要下杀手了!你快想法子……公子舒夜必须要随我回帝都!”
  “我已设法了……”白衣少年却是阴郁如故,忽地转头微笑,“放心、他不会死。”
  昀息不紧不慢地走上来,做了个“请”的手势:“此刻,我们安步当车,走到圣湖那边应该正好是时候吧?——到时候,就请你务必用‘你的方法’,把公子舒夜带回去。这里的残局,由我用‘我的方法’来收拾。我也会实现我对你的诺言。”
  长孙斯远微微一怔: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刻不容缓,这个少年还如此气定神闲?
  ―
  九、伤心小箭
  一百五十七招上,他点足后掠、停在桫椤树的树梢,右手挥出、弹在承影剑剑脊。
  那一弹指他用足了十分的力,几可令天地间一切有形之物辟易,罔论一把剑?
  力道透入、沿着剑脊传递,那把无影的长剑陡然发出了一连串的爆裂声!恍然间仿佛一蓬冰雪在两人之间炸开来,节节寸断。
  然而对方临危不乱、一声低喝,并指插入了剑风之中,搅起。
  那些寸断的碎剑、居然被劲风带起,宛如千百片暗器直向他飞来!
  好身手,好机变,好胆量!那一瞬间祭司微微动容,止不住便要喝采一声——为这一数十年来才得一见的一战,才得一遇的对手!然而,他看到了公子舒夜脸上那种一往无悔、不顾生死的热切和执着——那种表情,转眼就让祭司眼里那一点激赏冻结。
  这个人……是来带走沙曼华的!
  虽然是有意容让、想看看对方到底有多强,才一直未曾下杀手。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远道前来的贵公子、居然能接下那么多招——不愧是修罗场昔年的第一杀手!虽然历经了十年声色犬马的生活,技艺尤自如此惊人?
  在退到圣湖那颗桫椤树下时,风涯祭司眼中霍然闪过了杀意!
  “到此为止!”他冷冷一叱,广袖一拂、双手转瞬将半空中寸断的碎剑都碾为粉碎。拜月教的大祭司在桫椤树上站住了脚——只要他一旦站住了脚,便无人再可以越过他身侧半步!他必须要在这个地方解决掉这个闯入者,否则,再近一些、便要被神庙那边的人听到动静了。风涯并指如剑,刺破虚空——大祭司出手的瞬间,额心的红宝石骤然光华一盛,令人不敢直视。
  虽然两人之间相隔尚有一丈,在对方远远抬手一劈的刹那、公子舒夜却还是下意识地急避——他看不到有武器近身、也猜不到对方招式的来路,但多年杀手生涯练就的本能让他在那一瞬间便感觉到了“死气”——慢得一刻便要送命的死气!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在他掠起的刹那、他感到身上的衣衫发出破裂的撕响,随即胸腹间传来凉意——他身子还在继续拔高,然而一低头,却看到暗夜里胸腹间霍然裂开了一道血缝!
  拜月教那个白衣胜雪的大祭司根本没有近身、就只是站在一丈开外,缓缓竖起了手、做了一个手刀的姿式——然而,无形无声的劲风、居然就瞬间斩开了一丈外的空气?这算是武功、还是邪术?那样的不可思议!
  脑中电光火石地掠过一个念头——这…不就像沙曼华当时使出的“无色之箭”?只是她还必须借助银弓才能发出气劲,破空也不能无形无声,而眼前这个祭司……这个妖鬼般的大祭司,居然已经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
  上掠的势头已竭,他重重落了下来,落入湖边草丛中——眼前一晃而过的、居然是火红色的花朵……曼珠沙华?那一瞬间,胸前衣衫尽碎,他却忽然笑了起来。
  背后衣衫拂动、他知道是那个人从桫椤树上一跃而下、要将他的生命攫去。他来不及多想,伸出手去死死抓住了一株曼珠沙华,火红的汁液染在他手心,他忽地用尽全力大呼,响彻月宫:“沙曼华!沙曼华!我来了……你听见了么?我来了!”
  仿佛回应着他,一道金光裂开了黑夜!
  “舒夜!舒夜!”——有人在黑暗中回应着他,呼声嘶哑。那一瞬间、已经触及他后心的手陡然一震,停下。血顺着雪白的衣袖流了下来,仿佛痛极,风涯祭司捂着肩膀连续倒退了三步,震惊地看着暗夜里的某处。
  那里,白衣金冠的女子骑着白狮飞奔而来,一箭射穿了他的肩膀!
  那一箭不知是如何发出的;
  那一箭可知是能发不能收的。
  ——然而在那样的生死一瞬里,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射伤了天神一样的大祭司……情急之下她顾不上使用无色箭法,只是用尽了全力一箭射出、只希望能缓得一缓对方的杀手。然而,这个她自幼就当作神一样仰望的祭司,就真的被那一支平平常常的小小金箭洞穿了肩膀!
  血仿佛无止尽地从拜月教祭司的肩上流了出来,半身转眼血红。
  “沙曼华!”跌落在地的人看到白狮银弓的女子出现在黑夜里,一跃而起,喜极。
  “沙曼华?”那个捂着肩膀踉跄而退的人却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眼里的那种神色让她忽然间就彻底呆住,止不住想跪倒在面前请求宽恕。
  冷月下,她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寒颤栗。果然,她一眼就认出了舒夜……无论隔了多少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舒夜,那几乎是已经刻入她骨髓的本能;然而,就在那一眼之后,她发现自己再也不认得风涯祭司。
  或者说,那个曾一手将自己带大的人、就在她张弓一箭射去的转瞬陌生。
  “舒夜!”看到败于祭司手下的人,她蓦然颤声喊了出来,下意识地想迎上去。然而旁边白衣一动,风涯祭司抢身而上,已经按住了他后心的死穴。
  “不要!”那一瞬间她脱口惊呼,下意识地举弓。风涯却微微笑了起来,放开了手。
  然而他一放开手,公子舒夜便委顿了下去,应该是被封住了要穴。
  “还想射我么?那尽管再射吧。我知道你的无色之箭,不需要箭也能发出。”半边的白衣宛如血池捞出,风涯的眼睛却是灰冷的,既无怒意、也无恨意,只是淡淡,“你可以再射我一百箭、一千箭——用我教你的残月半像心法。”
  那一瞬间沙曼华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全身发抖。
  “你为了和这个人在一起,不惜杀了我,是么?”风涯继续淡淡问,拂了拂袖,将满襟血珠甩了出去,缓步走过来,眼里的光温温凉凉,宛如此刻月色,“你曾承诺过要留在月宫、发誓过永远不背叛我——然而你学夷湘,却学得那般快。”
  “不,不是的……”她一步步倒退,忽然间觉得对方的眼睛宛如深渊,令她窒息。
  “怎么不是呢?夷湘为了她个人的野心,你为了你自己的爱情——就算出自不同的欲望,可是……你们想要的性命,却还是同一条!”那个人却一步步的走过来,声音里隐约有某种死寂,“你们为了别的东西、都不惜置我于死地——沙曼华呵,我以为你会是一个好孩子……可是连你、也这样报答我的‘养育之恩’么?”
  语声仿佛利箭直刺她心底,那样的眼神让她不敢直视,忽地将银弓扔到了地上,掩面痛哭:“我…我只是想离开这里!我想和舒夜一起生活……我想离开这里!”
  风涯走到了她身边,忽地微喟:“所以,你要杀我。”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指停在了她的颈侧动脉上。
  “不是!”沙曼华只觉脑子里极痛,血涌了上来,让她无法呼吸,她抱着头大喊起来,“我只求你不要杀舒夜……并不想杀你!我根本不想杀你!”
  风涯眼里有一丝苦笑,松开了手,从左肩将那支金箭连血带肉拔了出来,递到她面前。
  她侧过头去不敢看,耳边却听祭司静静问了一句:“那么,你为何要在箭上抹血龙之毒?这是普天之下唯一能伤我的毒……这般处心积虑。难道不是得知了长孙斯远到来、便想里应外合杀了我,好和高舒夜远走高飞?”
  沙曼华惊诧之极地抬起了头,看着那一支她弓上发出的金箭。
  锋利的金色箭头上,果然闪着隐约的血红色冷光,狰狞可怖——血龙之毒?那是可杀神鬼的毒!普天之下,能伤到拜月教大祭司的、仅有的剧毒。
  “不是我!不是我!”那一瞬间的震惊和恐惧让她几近嘶声,“我……我怎么会杀你?我怎么会杀你!”她一把夺过了那支箭,看了又看,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渐渐惨白。抬起头,仿佛要说什么、然而刚一开口、却冲口吐出一口血来,向前栽倒。
  “沙曼华!”风涯下意识地将她抱住,发现她脑后三处伤口汩汩涌出暗色的血来。
  那般的大喜大悲,让她的脑子再也承受不住了么?祭司眼神一黯,将她放到了白狮背上,然而忽然一震!沙曼华的颈后、出现了铜钱大的血斑!是蛊毒?这个月宫里,有谁竟然对沙曼华下了蛊毒?除了杀他、有人还想杀了沙曼华?
  心念电转之时,他觉得袖子忽然被轻轻拉住。低下头,便看到沙曼华睁开了眼睛,微弱地说了一句什么,随即昏死。
  风涯侧耳过去,只听得一句话:“小心昀息。”
  月下一场恶战,在分出生死之时、忽然被一箭解开。
  拜月教主和大祭司交手,射穿风涯的肩膀,拜月教内竟是为了公子舒夜起了内讧!
  长孙斯远刚走到廊下,看得那样兔起鹄落、急转直下的一幕,不由惊得几乎叫了起来——他没想到几近天人的拜月教大祭司、竟然真的伤在沙曼华手里。在风涯的手抵在公子舒夜后心的时候、他几乎就要冲过去,却被昀息制止。
  “放心,他应该不会杀高舒夜……”站在回廊的暗影里,白衣少年淡淡道,“沙曼华已经出箭、他此刻再杀高舒夜,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刹那,远处的风涯祭司果然已经放开了公子舒夜,向沙曼华走去。
  长孙斯远微微一凛,看向那个白衣少年,却听得昀息又说了一句:“他也不会杀沙曼华。他此刻应该根本不想杀任何人……真是可悲啊……除了明教教王、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才能伤得了拜月教的大祭司——他真正信赖和关爱着的人。”
  “这一切,都在你预计之中?”长孙斯远凛然心惊,不由问了一句。
  白衣少年从长廊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站到月光下,对他笑了一笑——那样的一笑,洁白无瑕而璀璨透明、宛如春风吹开了枝头第一朵梨花。然而少年深碧色的眼睛却是和笑容截然相反的阴沉,仿佛一口看不到底的古井,将任何落入的东西吞没。
  “我只是掌握了历代祭司的魔咒。”昀息忽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转身——那边,风涯祭司的手果然从沙曼华的颈部放下了,横抱着昏迷过去的女子,直奔青龙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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