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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之魂系列

_51 王洋(现代)
  “二、二哥……等一等。”刚奔出几步,耳边却听得熟悉的呼声,因为喘息而断续。
  嘲风蓦然回头,眼角看见红衣闪动,一骑从天际过来。那马端的奔腾如飞,几是四蹄腾空,疾如闪电——想来,是那丫头夺了四弟的龙马了。唉……
  他看着妹子从那边奔来,却是直奔护城河边的雪崖皇子而去,身形未到就匆匆脱蹬落地,站到了颜白身边叱喝一声长鞭先扫出,一下子将几个逼进的士卒荡了开去。
  嘲风蓦的长叹了一声,无法可想,只好策马回去。
  金碧辉匍一落地,便看见了长孙无尘的尸体,忽然间感觉被人当心打了一拳,踉跄着退了一步,腿似乎就没有了力气——晚了…还是晚了。
  “我们、我们先回去,好么?”她强自按捺住心中剧烈的翻腾,第一次用那般商量的语气对夫婿说话,然而,颜白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忽然低下头,默不作声的从太子妃身上摘下一件东西,扔给了她。
  金碧辉反手一抄,凝目细看时,发现那是个丝绸锦囊,里面装着的、却是那颗辟尘。
  “都还你。”颜白蓦的低低说了一句,忽然间有些莫名的笑了,“你们都来吧…都来指责我吧!我就是爱无尘……我爱我的兄嫂,怎么样?”
  金碧辉的手猛地一颤,几乎拿不住东西,她踉跄了一下,幸亏后面有人及时扶了她一把——是二哥嘲风。
  “你还要他?”嘲风扶住妹妹的肩,一手指着颜白,眼神里面的愤怒几乎要燃烧起来,“这样的人你还护他?你还是不是金家的女儿?你还是不是我妹子——”
  “我还要他。”金碧辉蓦然咬着牙,站直了身子,回头瞪着兄长,“你如果现在不帮我把他从这里弄走,我就不再是你妹子!”
  “五丫头你——”嘲风也是一怔,脱口骂,“没骨气!”
  然而,看到妹子那般凌厉认真的眼神,北海之王也无可奈何地返身走过来,到了魂不守舍的妹夫身边,陡然间出指、点了他腰间的昏穴。然后看看伤势,皱了皱眉,运指如风一口气封了他伤处各个大穴,阻止血继续流下。
  “这小子够悍勇……”虽然反感这个人,然而看到这般重的伤势,嘲风仍然不得不点头。然后扶起了颜白,将他放上马背,转头间又愣了一下——他看见妹子正从地上抱起长孙太子妃的尸身,放上她的马背。
  金碧辉看到哥哥的眼神,忽然间笑了笑:“骂吧!你就骂我没骨气好了!”
  她笑容未敛,便跳上马背,用力打了一鞭。龙马嘶叫着撒开四蹄,飞也似的腾空而去。
  ―――十一、两两相忘
  一夜的长谈,沈铁心从狻猊的舱里出来的时候,望着在破晓黎明中急速行驶的船队,长长叹了口气,终于决定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七殿下…只希望你能逃过此劫——然后,末将一定再助你共图大业!
  这些年来,太子偏信太傅徐甫言,七殿下功高却暗自被猜忌,虽骨肉亦有隔阂——虽然七殿下一直毫无怨言的辅佐长兄转战天下,然而,却只换得今日的下场么?
  沈铁心举目远望,龙首原在天那一端,再过去、便是重重的大好河山。多少年了?远离故土,转战四方……然而重拾河山的希望却在一天天黯淡下去。到了最后,左支右绌的太子军,居然到了不得不由七殿下入赘金家来换取外援的地步!
  与其如此……七殿下的确还不如将这个天下的权杖直接抓到自己手里来!
  他蓦的仰头长啸一声,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长啸声未落,沈铁心看到了上游急速而来的小船。在破晓的曙光中,那一袭熟悉的白衣坐在船头——虎将的眼睛,忽然因为惊喜而瞪大。
  “七殿下!七殿下!”他蓦的跳上船头,靠着船舷大呼。
  然而,那个人坐在船头,似乎有些发怔的看着流水,没有看属下一眼。
  沈铁心看到了雪崖皇子白衣上依稀的血色,心中一下子绷紧了,恨不能跳过船去,奔到主帅身边。他再度大呼了一声,然而那个白衣人还是没有听见,只是自顾自的从拿出一管长笛,在船头横笛而吹。
  沈铁心那般豪爽直肚肠的汉子,在听到那般笛声的时候、也不由怔了一下。只感觉有什么辛酸刺骨的东西,一丝丝渗进骨子里来。
  这一次,雪崖皇子吹得还是《铁衣寒》,却没有兵刀的冷锐,而完全是悲凉如水。
  怎么……怎么回事?
  沈铁心心中猛然有不好的预感,一颗心直沉了下去——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既然七殿下好好的返回了,难道、难道是赶过那边去的王妃出了事情?
  正当他这么猜测的时候,却看见船舱里红衣一动,七王妃低头走了出来,走到雪崖皇子的身后。红衣猎猎如火,映着朝阳初起的水面,明艳不可方物。
  然而沈铁心却不知道觉得哪里不对劲……那个王妃、王妃今日居然这样的安静。
  金碧辉的手指紧抓着那个白绸的锦囊,里面那颗价值连城的辟尘珠硌痛她的手心。
  她只是静静站在夫婿的身后,听着那曲调,眼睛却落在手心的锦囊上——那里,锦囊的夹层中,染血的冰绡上密密绣着几行小字:
  “极浦一别后,江湖怅望多。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揽风如挽袂,执手似初呵。
  “人间但存想,天地永婆娑。”
  最后,还有六个小字“于天庆十一年”。
  天庆十一年……那是八年前了。那一年离曦帝驾崩,太子尚未继位、四皇叔永麟王便掀起了宫闱变乱,离国刹那间陷入了风雨飘摇。
  这便是他在乱离初起、明知咫尺天涯时赠给长孙太子妃的诗吧?
  她蓦然有想哭出来的感觉,然而用力咬着牙,生生忍了下去。她不了解颜白……她根本不了解自己“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她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二十七——
  那么,在之前的二十七年,他遇到过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遇到过什么样的变乱伤痛?有过什么样的欢喜?…………
  她,却是一无所知的——如同他对于她。
  金碧辉再也忍不住的轻声笑了起来,她这时忽然觉得荒谬——原来,即使父亲眼光再准、她自己再不羁,总有一些事情,是完全不以人力为定的。
  所有人都汇合了,嘲风见过了弟弟,两人先分头安顿了疲惫的军士,让沈铁心陪着雪崖皇子歇息一下。看见七皇子神情溃散的样子,沈铁心也是心中惴惴,急不可待的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询问主帅发生了什么事,便立刻退了下去。
  豪华的船舱内,蓦然只剩了金家三兄妹。
  嘲风本来就是沉静的脾气,再加上和狻猊非一母所生,兄弟之间自幼便不甚热络,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最小的妹妹,苍白俊美的脸上有隐隐的忧心。
  金碧辉也不说话,手里反复揉着那个锦囊,居然安静地出奇。狻猊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惊诧的问出了声:“五丫头,你怎么了?——你的男人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你心疼他伤成那样?放心,死不了——”
  嘲风蓦的抬头,眼神如刀,封住了四弟下面的话语。
  然而已经来不及,狻猊震惊的看到泼辣的妹妹蓦然间唇角一沉,猝及不妨的就哭出声来:“你还说!你还说!——回不来了,什么都回不来啦!”
  看到大颗的泪水从妹妹眼中落下那一瞬间,狻猊彻底的怔住了:十岁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过妹妹这样子的哭过。
  嘲风不说话,只是把手放到了妹妹的肩上,缓缓收拢过来。金碧辉本来是拧着身子坐直了,然而只是犟了一会儿,便一头栽到了哥哥怀中,扯着他的袖子哭得放肆。
  嘲风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别难过,这点事情算甚么?——那个小子三心二意对不住你,最多你休了他算了!哥跟爹爹说去。爹如果不肯,你就跟了我去北海别理他了。”
  狻猊听到这里,眼光瞬的变了,猛然站起:“我宰了那个小子!”
  “关你屁事!”在他走出门前,金碧辉一把扯住四哥的袍子,怒,“不许你动他一根手指头!听见了么?不然我、我……我跟你翻脸!”
  狻猊怔住,久久凝望妹子的脸,然后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询问的看向一边的嘲风。嘲风对着四弟轻轻摇头,将他拉回座中,叹息:“你还不明白?——这回五丫头算是彻底栽在那小子手里了。”
  ――――――“怎么办?那丫头已经几天不说话了,昨天还半夜跑出去,不知去了哪里今天才回来!”已经是第五天上了,狻猊依旧是满脸的火气,“依我的脾气,早该宰了那个小子!什么人吗……五丫头除了脾气躁些、可是千里挑一的女子呢!”
  “万里挑一。”窗下,白衣束发的男子微微喝了一口茶,补充一句。嘲风看着手里刚收到的飞鸽传书,眉头蹙了起来,苍白秀气的脸上有一种冷漠的表情,“这种事情,即使我们心里着急也是半点插手不上,等着吧,那丫头自己会想通的。”
  “喂!你怎么可以这么自在?要知道那丫头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和爹——爹现在不在,你就不能好好出个主意?”狻猊看着这个自幼就有些游离于金家大家族之外的兄长,感觉有些愤懑。
  “你们别吵啦!烦都烦死了!”两个人交错的视线忽然被一袭火红的衣服挡住,金碧辉蓦然跳了出来,挡在他们两兄弟之间,怒容道,“爹知道你们两个又吵架,我就又要挨骂了!——你们是不是嫌我麻烦还不够多啊?”
  嘲风看看狻猊,狻猊一见妹妹发火,连忙收起了脾气:“好好,不吵架、不吵架。是我的错,二哥。”
  嘲风也只是懒懒地笑笑,靠回到了椅子里,看看妹子,微微冷笑:“还有力气发火……看来还不错啊。我以为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去了呢。”
  “哦呸!你才去上吊呢!”金碧辉怒,完全忘了几天前自己还那般拉着他的袖子痛哭过,跳脚,“我早不要他了!谁希罕?让他滚好了,立刻给我滚的远远的!”
  “哦?”狻猊吃了一惊,抬头看妹妹,然而眼光却是喜悦的,“好,你说的!我立刻就让这小子走人——说实话看他在船队里,我牙齿痒的紧。”
  看着狻猊大步走出去,嘲风却是不动,若有所思的看着手中的文牒,嘴角有捉摸不定的笑容。房间内气氛一瞬间又安静下来,金碧辉瞪着二哥,忽然间却有些心虚起来——自小,她除了爹爹之外、最怕的就是二哥这种似笑非笑的神色。
  “你、你笑什么?”她用更大的声音掩饰自己的心虚,然而嘲风没有说话,只是弹了弹桌上新送到的文书,微笑:“你看过了?”
  “看过什么啦?”金碧辉皱眉否认,但是看到嘲风的眼神,一跺脚,哼了一声,“看了就看了,怎么?”
  海王二子站了起来,负手走到窗下,淡淡道:“大哥围魏救赵成功,永麟王占领晔城后不敢久留,已经拔营回朝丰了。”外面明媚的阳光照到他苍白的脸上,仿佛闪耀着他所居的极地冰山的光芒。嘲风的手指点着案上的文书,叹息:“大哥就要回来了……爹想来也知道这个消息。那个家伙如果还想活命,的确得快点滚蛋。”
  金碧辉咬了咬咀唇,有些怨愦的看了这个二哥一眼,最终不得不默认。哼了一声,踢踢门槛:“反正他还有自己的人马,哪里去不得?”
  “知道么?那家伙不肯当皇帝。沈铁心劝不动他——反而说、离国只要一统就好,其实无论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嘲风自语般的说了一句,眼神却也有些黯然,“他劝部将加入永麟王麾下作战,让离国早日安定。沈铁心这几日一直气愤愤的,准备拉了军队自己走人呢。”
  金碧辉没有说话,看着外面——船队已经回到了钖国境内的大雁湾,停泊着,密集如林。外面有隐隐的哀声传来——
  “长孙太子妃今日下葬,离国左军战士为她出殡……是海葬。”
  看到妹妹出神,嘲风又补了一句,举手抚了抚眉弓,感觉悲欢如潮水般涌来,一向冷定的心中竟然也是纷乱如麻:“你要不要去看?”
  “不去……不去。”金碧辉依然在出神,喃喃道,“让他快滚,走得…越远越好!”
  “好,今晚我连夜送他走——去哪里随他的意。”嘲风答应了一句,看了妹妹一眼,发现她也不过怔怔的,并没有说什么话,也无留恋。
  他忽然忍不住问:“丫头,你有多难过?——你真的爱那个雪崖皇子么?还是因为从小没有被人这么看不起过、觉得脸面过不去才发狠?”
  金碧辉的脸腾的一下绯红,她狠狠剜了哥哥一眼:“要你管!”
  静了半晌,她听着外面的哀乐,依稀中,似乎又听到了笛声悠扬。她握着手中那个白绸锦囊,瞧着上面那首诗,不禁有些痴了。
  “我也不知道。”又过了半晌,她忽然转头,对着嘲风一笑,这一次,他有些诧异的看到、居然有温润辽远的神色在妹妹的眉间,金碧辉眼里有些惘然的意味,“其实想想,这十天来,拜他们所赐,我至少明白了很多事情。”
  红衣女子忽然笑了起来,跳过来,拉住哥哥的袖子:“现在我知道你们对我有多好了……二哥哥,你说我休了那家伙你就带我去北海,是不是?说话算数啊!”
  嘲风低头看她,微微笑了:“好。就是爹不答应,我照样带你逃。去看冰山,白色的熊和成群的会飞的鱼——好不好?”
  “嘻,二哥最好了!”金碧辉笑了起来,然而最深处总有一丝悒郁。
  嘲风拍拍她肩膀,眼眸深处却是淡淡温和的笑容。
  十二、回首暮云远
  半夜。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大雁湾里,只听橹声欸乃,一只小舟解缆欲走。
  木板铺就的埠头静静延伸向水面,木杆子挑起长长一串灯笼在雨中飘摇,欲灭不灭。
  一行送别将士刚刚散去,空留漫天烟雨。多少生死悲欢过尽、已是曲终人散的时候。
  船头上一个白衣男子冒雨而坐,定定凝视着烟水尽头,手指扣着一支横笛,也不吹,只是默默发呆,一任艄公招呼了声开船,掉转船头。
  “船家,等一下!”船尾刚刚离开岸边一丈,却听得岸上有人叫。
  蓑衣斗笠的艄公一怔,回头望去,却看见一人如飞奔来,轻点岸边垒石,轻轻稳稳落在船头,一袭红衣如同烈火,紧袖束腰,黑发明眸。
  “这个给你。”红衣女子喘息平匍,把一件东西递过去,放到那个出神的男子眼前,“她的东西,你留着。”
  那是一个白绸的锦囊,上面绣着几行蝇头小子,娟秀雅致。
  男子涣散的目光终于一点点凝聚起来,看着眼前的锦囊,然而却没有伸手去拿。
  金碧辉哼了一声,利索的把锦囊翻过来,倒出里面那颗光华夺目的珠子:“我知道、你不愿要里面的东西——”她想也不想,把那颗辟尘扬手一扔,黑夜里轻轻一声咕嘟,连城至宝就这样缓缓沉入漆黑的水底,永无声息。
  颜白眼睛终于闪烁了一下,伸手拿过那个绣字锦囊,许久,才慢慢道:“我负你。”
  “不。不是你负我。”金碧辉截口道,忽然拿出一张纸,扔到他怀里,“是我休了你!”
  她看着他,忽然间感觉好容易压下去的不平愤怒又再度涌起,几乎忍不住便是要打人、要骂人——她只好尽力仰着头,冷冷道:“你快走。我爹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你逃都逃不了。”
  “逃?”颜白蓦的轻笑了一声,却没有多话,低下头去,“多谢你了。”
  金碧辉想了想,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扔到甲板上。这次连那个艄公都有吃惊的表情——细雨濡湿了布包,然而在包袱骨碌碌滚动的时候,大片半干的血迹抹在船板上!
  “昨夜我去晔城取了徐甫言和邵筠这两个家伙的狗头——”红衣女子踢了踢包裹,布包散开,露出里面头发纠结绑在一起的两颗头颅,“也算是我给长孙太子妃的祭奠。”
  她用力一踢,人头狰狞的飞出,咕嘟一声重响,如同辟尘明珠一般地沉入水底,水面轻轻荡漾,却转瞬无声无息、吞没了所有。
  顿了顿,金碧辉看着黑沉沉的夜色,慢慢道:“你哥哥……承德太子死了。他不愿被胁迫着出降,邵筠就斩下了他的首级献给了永麟王。”仿佛有什么感慨,红衣女子莫名的喃喃自语:“真是想不到……这种人也有宁死不屈的时候?”
  颜白看着她,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无言。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说的、远超过他所能表达的——抱歉或者请罪的话如今已经显得无足轻重,她不知道他以前的人生、他以前经历过的离乱哀痛。
  如果她知道以前的他,或许、她才会原谅如今的他。
  那一刹间,他眉目间的神色复杂而辽远,如烟水迷蒙的河面、看不到尽头。
  “你以后——”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却一笑快速的接了下去,回答:“我以后跟哥哥去北海,依兄长而居,可能再也不回中原了。我会好好的——我还要再嫁人呢!你可别小看女金吾啊!”
  颜白再次沉默,手指握紧手中的长笛,发现红衣女子明亮的笑容中,有了某种郁郁的阴影,他心中忽然就有说不出的悒郁。金碧辉说了那一连串话后,又仿佛不知道说什么了,就这样蓦然的寂静下去。
  “再见……再见。”忽然,缓缓的,金碧辉看着他,一字一字的说,眼里面却有泪水无声渐涌。颜白回头看她,新婚燕尔的妻子站在船头,红衣宛如风中飘飞的红叶。
  “再见。”他终于回答,蓦然间微微笑了笑。
  金碧辉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干脆利落的一点足从船板上跃起,轻轻落回埠头,站在那串飘摇欲灭的灯下,看着船远去——经此一事,这个女子眼里终于有了些微沉静的光芒。
  颜白坐在船头,四围一片漆黑,夜雨随风簌簌洒落。
  看着那一处灯光渐渐移动,他才能确定自己是在慢慢地远离——远离昨日一切的悲欢纷扰,去往飘摇的广阔江湖间,不再有任何牵挂。
  欸乃的橹声中,小船轻轻远去。
  颜白看着那个埠头。那是随处可见的乡间船埠,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一切,似乎都见过千次万次。
  游子无论从天下那个码头离去,似乎都是同样的景象。
  那一个恍惚的瞬间,颜白陡然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似乎即使他天涯走遍、终究还会回到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埠头、同样的石岸、同样飘摇的残灯——然而,不知道还有无那个灯下远眺的红衣人影。
   他在萧萧的风雨中,抽出那一支横笛,凑到唇边幽幽吹起,吹得还是《铁衣寒》。 然而,陡然间,他听到一个熟悉的、沧桑的调子合着他的曲声唱起来了——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颜白隐隐记起了什么,猛然回首——船尾,那个蓑衣斗笠的老艄公摇着橹,悠然低唱,声音浑厚苍茫,一直传出很远——
  是那个原先从祯城将自己送回离国的老艄公么?
  他看过去,那个老人却不看他,自顾自的摇橹,继续将下半篇唱了下去: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声音苍茫,仿佛有巨大的包容力量,将一切悲欢愁苦都化解在其中。这个神秘的老人,似乎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有纠缠在一起无法解开的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颜白心中蓦的一震,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震到他心底最深处,他猛然站起,长身一揖:“在下心中有障无法勘破,请老丈指教。”
  老艄公抬起斗笠,颜白终于看了看他——果然是那张熟悉的脸,沉静沧桑。然而,老艄公却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了:“公子要去何方?”
  “白不知何去何从。”他垂下眼,老老实实说出心里话,“但觉欢乐痛苦皆无住。凡所有事,皆是虚妄。”
  “那么,就随心所至罢。”老艄公点头,叹息,“我送你到要去的地方,也好安心回去——就像那时我要看着五丫头和你平平安安到了晔城、才掉头返回一般。其实如果我不回祯城就好了……事情未必到今日的地步。”
  白衣公子蓦的一惊,转头看去,却看见老艄公已经摘下了斗笠,袖子拂过脸,转瞬间,那苍老迟暮的脸便有了奇异的改变——那般清隽刚毅的脸、那样冷锐深邃的眼神,睥睨间、隐隐有操控天地的自信。
  “海王!”
  颜白蓦的认出了泰山的脸,震惊的神色在他脸上一掠而过,却转瞬平定,他不禁微微苦笑起来:原来,金碧辉他们费尽了心思、想瞒过父亲,却不料一切事情都早已被海王料到。这个只手擎天的老人、唯独算计错误的,便是他唯一女儿一生的幸福。
  “取我性命去罢。”一时间,终于有了清算一切的轻松,颜白微笑了起来,看着这位陆上龙王——当日孤身前去钖国都城、为内外交困的太子军请求外援,冠盖满京华,却无一人肯出面相助,唯独眼前这位驿站中偶遇的老人一口应承,为他周全到底。然而、他却负了所托。
  离国的七皇子有些苦涩的叹息:“您当初的确看错我了。”
  “老夫没有看错你,公子的确是人中之龙——只是,”海王蓦的扬头,看着夜雨萧萧的河面。船已经去的远了,那一盏灯已经看不见,罔论灯下的人,“只是,老夫也看不破人心的纠缠而已。唉……竟然能累人一至于斯。”
  海王沧桑看尽的眼底,也有掩不住的哀伤。许久才慢慢一字字道:“你去罢……五丫头既然让你走、我又怎会让她难过——那丫头…那丫头……唉,其实是个好孩子啊。”
  “的确是。”白衣男子脱口道,然后,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黑暗中,过了许久,才听到海王的声音沉沉响起:“你去罢。”
  河水发出低低的响声,小舟顺水而下,也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龙首原的风砂,晔城的落日,飞溅的鲜血……忽然间都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漆黑的夜里,风飕飕的吹,细雨簌簌的洒,船无声无息的漂流着。
  ——然而,航船夜雨,茫茫宙合中,他又在何处?
  ―――――秋风起,白云生。离江上的荻花已经红了几度,水云间来去,也看过了几秋。
  然而,仿佛每一秋的荻花都是如此。每一处的渡头,也都是如此。
  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天下的渡口,居然都是一摸一样。游子无论从天下那个码头离去,似乎都是同样的景象。
  他渐渐地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出发、又要往哪里去。
  仿佛,他这些年并没有游历过中原的名山大川,只是从一个渡口回到另一个渡口。
  同样的埠头、同样的石岸、同样飘摇的残灯——然而,看不到那个灯下远眺的红衣人影,所有的渡口仿佛都是一样、所有流逝的岁月,仿佛也都是这般轮回。
  因为没有标记。
  离国已经一统,称帝的不是四皇叔——永麟王没等到登基、已经被他的儿子杀死。
  沈铁心终归没有投入永麟王麾下,最后还是铸剑为犁的隐居在大青山。每到秋来,都提着自家酿的菊花酿,到处在江上找他对饮。
  然而,繁华成落叶、战士没荒野……当年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离国大乱方定、各处忙着开荒耕种,百废待兴。
  说书人穿街走巷、说起乱世中的故事。当年那个白衣的七皇子如何天纵奇才、辅佐太子转战四处,多少次让六军辟易、百万人中取首级宛如反掌。而兄长偏听太傅谗言,中了反间之计,终究生生的让这个英武盖世的胞弟战死在晔城下。
  有人猜测着那一段皇室中隐秘的畸恋,说起太子妃在城头落日中那一跳、和她最后嘱托的那一句话——然而这一切,如今听来、跟他的关系,似乎已经很远、很远了。
  如今他按照无尘最后的话、再也不辛苦自己去谋划什么天下大计,只是飘摇江湖之间,遗世而独立。
  每次从渡口上岸,看着那些一摸一样被风雨侵蚀的挑台和飘摇的灯,颜白恍然间有一种错觉:仿佛昔日熟悉的世界都已经毁灭了,塌光了、流去了、模糊了——唯独还剩下这渡口、这盏灯,仿佛恒久不变的存在。
  如果、如果这个时候……他还能在渡头的灯下遇到那个红衣明眸的泼辣女子,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然而……从来没有。
  他只听说北海上出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女海盗,能指挥船队风一般的穿梭在巨大浮动的冰山中,截获过往的商队、捕捉比房子还大的巨鲸。
  她终于回到了自己舒展天性的天地里,就像野生的鸟儿回归于大荒。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颜白只是坐在船头,无言的把长笛横在唇边,却茫茫然吹不出一个音符,只是任凭小船随水流去,任意西东。
  不知过了多久,陡然间有一阵风打到了脸上,清凉而湿润。耳边的簌簌声迅速由轻变重,敲击着天地万物。他没有进舱,反而忽然有了兴致,吹出了第一个音符——
  “见鬼!怎么这雨说下就下呀?爹的寿筵可要开席了!”亮丽的女音,却老实不客气的将他第一句曲声打断,“二哥你看这边有船!喂喂!撑船的!快过来!”
  他蓦然回头。
  渡头上,荻花轻红,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破旧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那个红衣的女子挽了袖子,正踮了脚拼命的朝这边招手。
  他不自禁的站起身来看她,猛然间,早已平静凝固的天地瞬地重新流动。
  仿佛是从他半句的笛声里听出了什么、那只拼命摆动的手忽然凝住了。
  “是他?”红衣女子脱口低呼,一时间居然不知说什么好。
  “哎,是他。”她身后的男子也怔住了,然后脸上缓缓浮起笑容来,一把拉住妹妹,“快走!上船!——笨丫头,就这一班船,晚了就来不及了!”
  他二话不说拉起妹妹的手,也不等小船靠岸,足尖一点渡头的边缘,便跃上了船。金碧辉被哥哥扯得一个踉跄,落到船上时几乎站不住。然而,一双手扶住了她。
  红衣女子低着头,蓦的微笑起来。笑着,缓缓抬头,看着多年不见的熟悉脸,忽然说:“再见了。”
  其实多年来虽起起落落,却知道妹妹一直心中不忘——然而竟一见面便说出了诀别?嘲风吃了一惊,连忙拉了胡说八道的妹妹一把。
  然而颜白却不诧异,只是微微笑了笑,点头:“是的,再见。”
  金碧辉眼睛里面的笑意、令她整个人光彩夺目。她仰起头,看着他——这些年来他清瘦了,然而,眼里的沉静辽远却不曾减了半分。
  她笑眯眯的抬起头,眼睛弯成了月牙、眼角那里已经开始有了第一丝的细纹,然而她笑得依旧是那样飞扬而得意:
  “是啊!——三年前,我跟你说‘再见’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完稿于二零零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凌晨二时
    雪满天山(第一篇)
 
  引子: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第一节
  正月初十,将军府。
  窗外的梅花开了,开在漫天的飞雪中,一树树如冰雕玉琢。
  “你已经在这儿站了三个时辰了,”一个声音缓缓响起,“你在想什么?”
  窗前站着一个年青人,他披着貂裘,执着金杯,静静地站在镂花的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雪中的梅花。雪光从窗外反射进房中,透过窗搁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脸非常苍白,白得象窗外的飞雪,映着雪光,却又隐隐透出了淡淡的蓝色。
  在遥远的西方,这种肤色据说是贵族们特有的标志。
  “你在看梅花?”那个声音又问。年轻人沉默,他不说话,往往就是默认。
  “你知道庭下那一株绿萼梅开了几朵?”
  年轻人低下了头,毫不迟疑地回答:“一百一十七朵。五十一朵是全开的,二十朵是花骨朵,其余半开半含。比昨天整整多了二十朵。”他的语音简洁洗练,语音中有不容小觑的威严。可他的神色,却极为淡漠而孤寂。
  仿佛风雪中的孤芳,摇曳于冰风雪雨中,独自开放,独自凋零。
  那个声音顿住了。他居然连树上开了几朵梅花都知道了?
  一个人在数梅花时,心情该有多么的寂寞,只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才明白!
  “你还在想着她么?”那个声音又问,苍老的语音中微微发抖。
  “冰梅已经死了。”过了许久,那个年轻人才淡淡道,“我很明白,她永远不会回来了。”他蓦地回身,目光闪亮如星:“可我……我不知怎地,一见梅花就……”他的声音亦已发抖,因痛苦而发抖。
  房中还坐着一个老人。一个白发似雪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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