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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之魂系列

_41 王洋(现代)
  ―――――因为昨日赴约决战之时、便有必死之心,所以他一早就安排好了后事,打发左护法火翼带着魔宫人手秘密急速离开中原返回西域——此刻再度病发的时候,破败的旅舍里,已经没有人在这个脸色青白的少年身边照顾。
  挣扎着从地上起来,甚至来不及运气,便将手指径自探入鼎中。“咝”的一声轻响,灵蛇被激怒,闪电般扑出,咬住了他的左手中指。
  “咳咳!咳咳!”仿佛冰和火同时将他的身体撕裂,少年的脸青白得可怕,全身颤抖得不可自制——最近一段时间里,内息走岔的次数越来越多……想来,也是时候到了。当年他哥哥、也是这样死去的吧?
  魔宫少主微微笑了起来,看着自己的血如一线从指尖流出,流入灵蛇腹中。从蛇体内流转一周,等过了蛇心这位置,便转为鲜红色,重新流入少年指尖——小谢姐姐说的不错,这是饮鸩止渴……然而,有时候,就算饮下鸩酒、又算什么呢?
  “找到了!那小魔头在这里!”在他疗伤的关头,旅舍门外忽然有人马的喧嚣,气势汹汹。一语未毕,门轰然被踢开,一个男子提着剑站在门口,后面跟着一群男女江湖豪客,不下二十个人。
  “呵,原来躲到这里来了,可算被我们找出来了!”方玠抬头,认出那是青城派掌门夏天星,站在他身后的,却是曾败在他手下的峨嵋派妙绝师太。
  知道这位魔宫少主武功的厉害,每个人都是如临大敌——但是今日刚接的消息,说魔宫人手撤离中原,这个魔头落了单、大家哪肯放过这个大好时机。然而,此刻看着少年这般病弱的神色,每个人都大喜过望。
  “小魔头,拿命来吧!”妙绝师太败在这个黄口小儿剑下、峨嵋弟子死伤大半,此刻再也忍不住,怒喝一声拔剑刺过来,下意识的他拿木鼎挡了一下,然而身上的寒冷与炽热仿佛正在把他撕成两半,手颤抖得无法抬起,眼前的景象也是忽远忽近的模糊一片,颓然倒地。
  “嚓”的一声,木鼎被妙绝师太劈成两半,灵蛇被惊动,瞬地扑出去,咬住了老尼左手拇指。妙绝惊呼一声,知道厉害,当下想也不想一剑将手指削了下来!
  “师太小心!”夏天星也是一声大喝,眼见那条蛇还是咬着断指不放,当机立断拿起案上镇纸投了过去,将蛇砸得粉碎。两派弟子早已抢入,将里面围的水泄不通,妙绝师太怒极,顾不得杀一个无反抗之力的人有失一派宗师风度,一剑削向少年的颈中。
  “住手!”剑离颈侧只有半尺,忽然凭空里有冷芒袭来,妙绝师太只觉手中一震,白芒闪过之处,手中长剑已然齐齐削断——“叮”,白光钉入壁上,微微摇曳,幻出清影万千。
  “英雄剑!”看清楚横空而来的神兵,两派弟子忍不住脱口惊呼。
  衣袂破空,人影双双抢至。沈洵将方才脱手掷出的英雄剑拔起,回身看着那一群江湖盟的人,眼神冷淡:“有我在,你们须杀他不得。”
  看到白衣男子身后的谢鸿影急急俯下身,将昏迷过去的少年扶起,妙绝师太和夏天星交换了一下迟疑的目光,沉声问:“沈少侠,虽然老尼敬你平日为人,可是你昨日无缘无故当着天下人的面向这个魔头道歉认输、今日又百般维护于他,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和这种邪魔外道同流合污?”
  “没有必要向你交代。”沈洵只是淡然一笑,眼神却有睥睨之意,“这般对一个毫无反抗力的人下手,亏你们做的出来。”
  “沈少侠,对这种邪魔可手软不得!”夏天星心知眼前两人武艺高绝,若是动手实在是划不来,只有晓之以理,“今日一念之仁放走他、日后中原武林不知要死多少人!”
  “沈某说过:他来日若祸害江湖,在下定然全力阻拦——只是今日你们若要杀他,就算是十大门派一起来、我和小谢也决不会将他交出。”沈洵手里提着英雄剑,剑尖指地,然而目光却是雪亮,“沈某不愿和两位为敌——不过两位也想想,凭我和谢姑娘联手之力,要保区区一个人、只怕也是不难吧?”
  妙绝师太枯槁的脸上有愤恨之意,然而夏天星拉了她一把,微微摇头:沈洵一人之力,如今江湖已经罕逢对手,今日更是加上了据说武学造诣不在他之下的谢鸿影——英雄红颜两剑若是合璧,只怕即使十大门派掌门联手,也无法阻拦!
  “沈洵,小玠不行了。别多话,我们快走!”背后的素衣女子将少年的扶起,手指切着他的手腕,感觉到体内如同要爆裂般的内息,谢鸿影苍白了脸,急急催促。
  “好。”沈洵点头,却头也不回,“小谢,你带着他从后门走,我就来。”
  看着女子扶着昏迷中的少年走出去,沈洵提起剑,“嗤啦”一声,英雄剑的剑尖在木楼板上划过,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沈洵回身离开,声音里却是半丝杀气也无:“各位请留步,若越过这条线,休怪沈某不客气。”
  有青城弟子不忿这样托大的语气,看到他已转身,便抢身追了上去。然而脚步刚刚迈过那条线,仿佛有无形的利器刺中跳环穴,那几名弟子叫了一声便委顿于地。
  满屋子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轻袍缓带的白衣男子离去,不知道被什么所震慑,居然没有一个人敢于越过咫尺那一条横线!
  “怎么搞的!他们两个人、竟然敢这样!”等沈洵的身影看不见后,妙绝师太愤然出声,“根本是帮着魔宫来对付我们江湖盟!我去找严老盟主评这个理!非要发出江湖令来将那三个都抓回来不可!”
  “不错,这事传到江湖上,看看侠道中人还容不容得下他们!”夏天星为了掩饰方才不自禁的畏缩,同样恶狠狠的扔下话来,“什么秣陵公子、什么簪花女侠!根本是和魔宫同流合污的一伙儿!”
  十、 有你话温柔
  几个月后,江湖上已将这件事传播得纷纷扬扬。茶馆酒楼里,大家都在猜测这一双深得武林敬仰的男女剑客为何忽然间变成了魔宫的附庸,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然而,虽然严老盟主迫于压力发出了江湖令,却是全江湖都找不到了那一对人的踪影。
  孤山下的西泠小筑人去屋空,隐居十年的谢鸿影居然是弃了旧居不知所终,而本来行踪就不定的沈洵,更是杳无踪迹。
  一时间过去了大半年,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要找他们两个人,谈何容易。”听得手下纷纷空手归来,鼎剑阁中各门派掌门人各自皱眉,然而堂上的严老盟主叹了口气,拈须摇头,“都是神龙行空般的人物,此刻若是要刻意掩藏行迹、以他们之能,要从天地之间找出这两人来只怕也不容易。”
  “找到了又能如何,反正打也打不过……”堂下有人轻轻说了一句,大家循声看去,却是呆在一边的盟主孙女严灵儿。少女一脸不屑,歪着嘴角看堂上中原各位大侠。
  “灵儿,不得无礼!”严老盟主怒斥一声,严灵儿哼了一声,乖乖闭上了嘴,但是眼睛滴溜溜转,还是满眼不服。
  堂上各位武林人士虽然不言,心里却是一震,心知这女娃儿说的不假,但是若不找出那两人问个清楚、把那个魔宫少主捉拿,中原武林的脸又往哪里放?大家心里,倒还是都想着干脆这样一直找不到也是好的,若是真的找到了,还不知如要闹成啥样。
  “咳咳,各位,老朽这次召集大家来到鼎剑阁,实是有要事相商。”沉默尴尬的气氛中,微微咳嗽了一下,严老盟主开口了,看着堂上的十大门派掌门——他一开口,就立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这件事上完全引了开来:
  “老朽明年便要满六十,如此高龄、再担任盟主之位已经力不从心。所以,我想在明年寿辰之时洗手退隐——但是江湖盟中不可一日无主,在明年卸下这个担子之前、老朽想在武林中找一位适合人选,把盟主之位传于他。”
  鼎剑阁内,登时一片寂静,连喘气的声音都听不到。各位掌门人眼里登时都有冷光,不自禁的握紧了手中的茶盏——严累老盟主执掌江湖盟二十多年,带领着中原武林数历大劫,威望日隆。他若是不出言,武林中根本无人敢于有取而代之的想法。然而此时老人直言退位,争夺权位的欲望如同毒蛇、陡然在各位掌门心中抬起头来。
  “大家回去也替老朽留意一下,看看江湖中哪门哪派有英才足以当大任——若是大家公议一致,等明年十一月十五,老朽便将盟主之位拱手相让。”缓缓的,说出了那样重大的决定,座中一片寂静。咳嗽了几声,严老盟主眼里有疲惫之意,一边严灵儿察言观色,跳上堂来,攀着爷爷的座椅:“好了,爷爷累了,正事也说完了。吃饭去了。”
  “胡闹。”严老盟主微笑着拍开孙女的手,然而目光却是宠溺的,也果真有了疲惫之意。
  各派掌门见机纷纷告辞,各怀心思退了出去,相互看着对方,虽然口头上客气的道别,心里早在为明年的盟主之位钩心斗角起来。
  一时间,鼎剑阁里只留下了祖孙两人,安静的出奇。
  “呀,爷爷你真聪明,任他们上天入地、怎么也想不到方玠就在这个鼎剑阁里!”一边挽着爷爷的手往内室走去,紫衣少女一边唧唧呱呱的笑,摇着头,得意无比,“不过,爷爷,为什么你忽然提出不当盟主了呢?你不当盟主、以后就不好罩着那个小子了!”
  “小丫头,你知道什么?”老人拈着胡须,笑眯眯的摸孙女儿的头,“我到明年才退隐,这一年里、就让那群人去争争夺夺好了——这样他们就不会心心念念着要找人了。到了明年,你的沈大哥和谢姐姐也该从西域返回中原了,把小玠交给他们,我也就放心了。”
  “啊?”严灵儿虽然聪明,但是对这一类权谋却是毫无心机,此时才明白过来,拍手笑了起来,“姜还是老的辣——爷爷好厉害!”
  “什么话!”老人笑起来,摸着孙女的头,微微叹了口气,“不过,爷爷也真的老了,所拥之力也护不了几个人了……小丫头,你要好好学谢姑娘走时教给你的天心决——你若是学到她一半本事,爷爷也就放心了。”
  “嗯,我会努力的!”严灵儿第一次收敛起了顽皮任性的神情,抬头看着爷爷,伸手挽住老人的脖子,“爷爷,我要早日变得像谢姐姐那么厉害,这样谁都不敢欺负我了——连那个臭小子也别想打赢我!”
  “好了好了,去,叫小玠来吃饭。”一边说一边走,已经到了后院内室,严老盟主看着孙女,眼光慈爱,拍拍她的头,“他整日闷闷不乐的,也不是事儿,你有空多陪他说话。”
  “知道啦……”严灵儿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向着后院竹舍跑了过去。
  很小的时候,还是方家小儿子的他曾经梦想过鼎剑阁——那是中原武林的圣地,只有江湖盟的盟主能够入住,其他即使惊才绝艳如长兄,都无法踏入。然而方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日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栖身鼎剑阁。
  那一日他只道自己要死了。即使不死在那群中原武林人的刀剑下,也会因了天魔大法的反噬之力而走火入魔,然而在一片死亡般的黑暗里浮浮沉沉了不知多少时间,醒过来时、居然会在这个鼎剑阁中。
  “爷爷,你看,谢姐姐说的没错,过了三天他就醒了!”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个紫衣小丫头,惊喜的招呼爷爷过来看他——他认得,那是中原武林的龙头老大、江湖盟的盟主严累——是小谢姐姐、小谢姐姐将他交给了江湖盟发落?
  震惊之下,他挣扎欲起,忽然发觉气脉完全不能运行。
  “孩子,别乱运气——沈公子走的时候,已经封了你气海,”那个白发萧萧的老人看着他,眼里却是一片慈爱,毫无霸主的杀气,“他和谢姑娘费了一日一夜功夫才把你救回来啊,怕你醒来再强练那个天魔大法走火入魔,两人走的时候就封了你气脉。”
  “走了!小谢姐姐、小谢姐姐去哪里了?”少年从榻上撑起身子,顾不上自己此时身陷敌方重地,只是急问,“她和沈洵走了?”
  “去给你找解药去了。”虽然没有多问,然而严老盟主看着少年人,眼里有洞彻的光芒,显然是沈谢两人将事情始末都告诉了他,老人微笑着,“她很担心你,怕你会和你兄长一样出事,所以等不得你醒、就和沈公子双双赴西域雪山给你求访灵药了。把你托付给老朽,让你安心在这里养伤,一年之后,他们定然找到法子治好你。”
  “托付给你?”少年惊住,看着面前中原武林的盟主,不敢相信。
  “当年你大师兄来到中原,也是我替他隐瞒了十年……”老人笑了起来,拈须,用一句话就解释了少年的疑虑:“老朽虽然老眼昏花,但是看人、却不会看错。沈洵交代的事托付的人,我信得过。”
  “不,我才不要呆在鼎剑阁受你恩惠……让我走!”少年依旧倔强,挣扎着下地。
  “呀,你以为我们愿意留你这个祸胎啊?”忽然被重重一推,跌回到榻上,毫无反抗力的少年看去,毫不客气动手的、居然是那个曾被他羞辱过的紫衣少女。严灵儿撇着嘴角,看着他,冷笑:“但是你现在武功尽失,出了鼎剑阁大门走不到三步就被那群人分尸了!——不知好歹……而且,如果你走了,沈大哥谢姐姐回来我们怎么交待?”
  “我管你怎么交待。”方玠也是冷笑着,自顾自再次撑起身子,“你也不用管我的死活!”
  刚刚站起身子,肩上又被重重一推,少年脚下虚浮一个踉跄跌回榻上,后脑重重撞上了墙壁。严灵儿动了气,叉着腰、一手点着他的额头:“告诉你,如果不是卖沈大哥谢姐姐的面子,你以为我今天会给你好果子吃?——臭小子,有本事你现在把我打败了自己走,不然,就给我乖乖呆在鼎剑阁、等着他们两个人回来!”
  怒极,少年青白着脸挣起身子来,然而体内血气又是一阵翻腾,手足无力。
  一边的老盟主只是拈须笑呵呵地看着,居然丝毫不阻止孙女的胡作非为,看着严灵儿一次又一次出重手把要走的少年打回到榻上,最后拿出了一册手抄书卷,放到方玠面前:“这是沈公子走的时候交代我给你的——他以前也多少知道大光明宫的武学弊端,十年来他在中原自己也总结了一些消弭的方法,希望你能看看,好歹要等到他和谢姑娘回来。”
  然而,这一等,便是大半年……中间小谢姐姐毫无音讯。
  他闲来翻看那卷书,惊于沈洵武学上所思之深和所学之博,忽然觉得、即使在武学一道上,自己和对方相去又何以里计——而为人和心胸,自从湛碧楼一战弃剑以来,他更是无法仰视。也就是那一瞬间开始,他才真正觉得绝望了吧?
  长长叹了口气,阖上书,耳边忽然听到清脆的声音:“别叹气了……很辛苦是不是?是啊……喜欢老女人和老男人,都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啊。”
  少年转过头,看到了蹦蹦跳跳走进来的紫衣少女——严灵儿最近的功夫真是长进的很快,很多时候她进来、居然都能不让他察觉。少女叹了口气,眉间也有悒郁不甘的神色:“在华山上看到谢姐姐孤身来救我,那种风采……我就知道,我是比不上她的。至少,在三五年内没有谢姐姐那么好……”
  “但是未必一辈子比不上啊!”第一次,方玠回答了她的话,眉间依然有执拗不甘的表情。
  严灵儿点点头,眼里神光一闪,但是随即低下头叹了口气:“不过,等我有谢姐姐那么好了,沈大哥也老啦……没有道理要他等着我长大的,是不是?那不是苦了他么?所以——”少女蓦然笑了起来,眼里的光芒如同初雪般纯真:“所以我现在一边努力练天心决,一边求菩萨保佑沈大哥和谢姐姐能够幸福。”
  听得那样的话,少年蓦然愣了一下,仿佛被什么击中心脏,说不出话来。
  有时候,眼前这个被他那样轻视过的丫头、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他震动,虽然刁蛮任性,可因为有着那样纯良的心地,在看待同样一件事的时候,不知道比心底阴郁的他高上多少——他竟然还不如她。
  “走啦,吃饭了。”灵儿被他怔怔的看了半天,有些发窘,拉了他一下,“吃完了饭,替我看看我练的天心决对不对——嘻,这一年你被封住了内息不能练武,我却是天天在努力——说不定等谢姐姐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比你差多少啦!”
  方玠微微笑了笑,抬起眼角——这个二十岁的少年,平日里也不是不苟言笑,但是无论如何笑、眼底里总是带着一丝阴郁,然而此刻、他的笑容却是明净的:“小丫头,我又怎么会输给你。”
  ―――――――
  又是细雨,又是深秋,又是重阳。
  湛碧楼上看出去,外面秋色连波,烟雨空朦,水云疏柳。
  系马垂杨,烟雨中,两位客人风尘仆仆的走上楼来。小二将上楼的客人迎入座中,觉得似乎有些面熟,不觉多看了两眼。然而只见其中的女子带着面纱,辨不清容貌。
  “一盒梅花酥,半笼松针汤包。再来几个热菜……龙井虾仁,荷叶蒸肉,虾子冬笋,鱼头豆腐……嗯,最后来一个莼菜鲈鱼羹。”熟极而流的报出了一堆菜名,带着面纱的女子掠了掠鬓发,才想起问对面的男子,“对了,沈洵,你要点什么?”
  “一壶明前龙井。”在她对面落座的白衣男子对着小二点点头,只加了一句。
  小二记下了菜名,弯腰再问:“两位客官,可要听什么曲儿?咱们湛碧楼上……”
  “珠帘秀还在这儿唱么?”女子果然是个熟客,不等他说完就接口道,“不知这一年来她又有什么好曲儿——只管捡她最拿手的,站在帘外面唱来便是。”
  小二唱了一声喏,便退了下去。
  “一回来就点那么多菜,胃口不错啊。”待得小二退下,沈洵笑了起来,看向面前的素衣女子,“小谢,这次我们真是离开得太久了,要把一年多没吃的都补回来。”
  “嗯,不过——谁付帐?”谢鸿影笑了起来,拍拍桌上的剑,“要不要再比剑来定?”
  “人家还在开门做生意,不怕吓着别人。”沈洵淡淡的笑,然而眼睛看着檐外雨滴,眼底里也有微微倦意,“为什么我们每次来这里、都会下雨?居然就十几年转眼过去……”
  “一回中原,就感慨诸多——雪山大漠时那种豪情哪儿去了?”素衣女子眼里陡然也有萧瑟的意味,却勉强笑笑。她已年近三十,笑的时候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痕迹:“严老伯他们只怕等了我们很久了。快些吃完,我们去鼎剑阁把雪蛤给小玠,也算是功德圆满。”
  “那以后,便去五湖泛舟。”沈洵笑了起来,给谢鸿影和自己倒了两杯龙井,听着外面的雨声,低头喝了一口,“听说严老伯年末也要归隐了——大家都别管这纠缠来去的武林恩怨,一起啸傲山林去罢了。”
  “别动。”抬头的刹那,却听得耳边女子轻轻叫了一声,然后鬓边微微一痛。
  “你看,都有白发了。”抬起头来,看见谢鸿影正看着手里一根半白的青丝,低叹,“真的,我们得加紧把要做的事交待完——这一生、真是如白驹过隙啊。每年不过来这里听听雨,不知不觉就十几年过去……”
  “看看,还说我感慨良多。”沈洵笑了一下,将她手中的白发夺了,扔出窗外。
  “少年听雨歌楼上……“两人还正待说什么,陡然间一缕清歌从外间帘底泛起。那声音虽然是女子,竟毫无柔媚之感,遒劲沧然,转折之处隐隐有金石之音。
  “一年多不见,珠帘秀居然唱腔变化如此?”低低脱口诧异了一声,然而听得那歌声,谢鸿影的心居然在刹那间就一起沉静下去,喧闹的外物陡然已经不存在,耳边只有檐外雨声滴落。沈洵也听见了那歌声,忽然间,不知什么样的情绪泛起,他顾不得在酒楼里,只是微微俯过身,将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
  执手相望,两鬓如霜。两人相视一笑,听得楼下马嘶、转头看向楼外——只见白堤的垂柳下三骑冒雨而来,那一位老人和两位少年在楼下翻身下马,系于垂杨。
  “哦,是你的小玠弟弟——”看到当先一骑的青衣少年,沈洵微微笑了起来,看向谢鸿影“看来他这一年来还不错,也长大了些。”
  “你的灵儿不也来了?”素衣女子浅笑,毫不示弱,看着楼下的紫衣少女轻盈的从马背跃起,一个转折翩然落地,颔首赞许,“看来天人诀学的也有小成了——毕竟是个聪明丫头,我算是放心了。”
  “等他们有本事把这两把剑从我们手上夺了去,那才算真的放心。”沈洵微微点头,看着楼下奔来的那一对少年,眼底却是淡淡温和的笑意。
  一时间,又是无语。只听帘底,那个女伶歌声遒劲沧然,伴着红牙板,细细听去、唱的却是一曲蒋捷的《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两人在湛碧楼上执手望去,只见湖上烟波四起,渺茫无垠。
  雨滴从檐上落下,连绵不绝,宛如合着那曲声,按拍缓歌。
  【完】
  沧月.于2003/6/1 
  雷雨夜·乱坟岗
 
  雷雨夜,乱坟冈。
  风大雨大,吹得人睁不开眼。山风在荒野中盘旋,凄厉地呼叫,仿佛是地下的鬼魂们在雨夜出来,高兴地上窜下跳。
  这儿是一大片乱葬冈,埋着的大多是穷人或无主的孤魂,所以早已是一片荒凉,到处是半人高的野草。地上横七竖八全是白森森的尸骨,被野狗刨出来啃了一地。
  风雨一阵紧似一阵。突然,一阵风过后,坟堆中出现了一个白影!这时,树上的老鸹凄厉的长叫一声,那人缓缓转过身来。天上电光一闪,照出了她的脸。
  这是一个美丽的白衣女子,长发披肩,一身素白,手中还抱着一个大红的襁褓。大雨瓢泼般地浇在她身上,让她浑身湿透。
  她抬手拂去了沾在颊边的发丝,柔声道:“宝宝乖,不哭,娘陪你好好睡觉。”她轻轻的拍着婴儿,走到了树下。她的脸有些苍白瘦削,可眉目秀丽如画。她的神色,却带了几分恍惚。
  那女子从树上折下一段枯枝,在地上掘起坟来。这一段细如小指的枯枝,在她手中却仿佛成了钢铲铁锹一般!她神色恍惚地信手一下一下挖着,不一会儿,地上有了一个大坑。这时,天上又一道闪电划过,只见她脸上突然闪出了极为悲伤与绝望的表情!
  “孩子,到家了。睡吧!”她缓缓在坑边跪下,把怀中的婴儿放入坑中。又一道闪电!只见包裹中的孩子只不过数月大小,双眼紧闭,脸色青紫,显然早已死去多时。
  那女子抓起一把土,缓缓撒在孩子尸骨上,口中梦呓般的喃喃道:“小乖乖,娘陪你在这儿,……小乖乖,……”
  雨顺着她脸颊流下,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突然间,她地披开长发,扑在刚垒起的坟上纵声痛哭!那哭声,连树上凄号的夜鸹也不由噤声。
  孤坟雨夜,一个白衣女子亲手埋葬了自己的骨肉。
  她是人是鬼?为何要在这个地方出现?
  “一切该结束了。我……也可以死了!”她突然仰天大笑,“红尘来去一场梦,到头来,依旧什么也得不到!”她声音已渐渐嘶哑,语不成声。“是我自找的,是我自掘坟墓!”她低下头,缓缓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匕首是透明的,可以对视而过,仿佛是水晶琢成。匕首上嵌有“白云”二字。匕首指住了她的心口!“乖宝宝,到了那一边,你一个人怕么?娘马上来陪你了。”她恍惚地喃喃道。
  她脸上无任何表情,正准备把匕首刺入心口。突然,她的手停下了,目光注视在另一边的坟堆上。这时,天上正有长长一道闪电划过,天地间一片雪亮。
  就在这时,旁边那一座新坟上突然有了动静!土块渐渐松动,一只手从墓中伸了出来——一只苍白干枯,似是死人的手!
  这儿用了“似乎”这两个字,是因为这只手还在缓缓的动,指节在一伸一收,仿佛在空气中抓着什么。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地方,看见这样的情景,足足可让最大胆的人也头皮发麻!
  那白衣女子的注意力,一时也被吸引过去了。可是,她木然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是否因为她已对一切都麻木了?
  一个心如死灰的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雨还在下,越来越大了。坟上松动的泥土一块一块的塌下来,一角蓝色的衣衫显露了出来。那白衣女子终于走了过去,双手齐出,掌风所及之处,土石飞扬!坟已被夷平,一个被埋在土中的人形依稀可见。
  白已女子伸手从土里拉出了这个人,一拉之下,她也不由“咦”了一声!因为他除了手腕关节完好之外,全身上下已全部瘫软!
  她从土中拖出这个人时,已明白这个人已是奄奄一息——很显然,他是被活活埋葬的!大雨如倾盆之水,冲洗着一切。很快,这个人身上的泥土被雨冲走。
  这是一个典型的病死鬼,头发很乱,胡子很长,脸与双手是同样的毫无血色,深陷的双目紧闭,眼上有一圈黑色。
  白衣女子搭了搭他的脉搏。还在跳,不过已经弱不可觉!她拂开他脸上的乱发,突然脱口惊呼:“离魂丧心针!”她拔下那个人的一根头发,借着电光一闪之时对天望去——发梢泛着诡异的蓝色!她苍白的脸上一阵动容,不由低下头看着这个“活死人”,她抬起他的手臂,可手臂却软如一根面条!
  白衣女子撕开他的衣襟,只见双肩的臂弯之处各有一处凹痕,陷下寸许深,隐隐泛出黑色——很显然,他全身关节已被人生生捏碎!“碎梦指?”她又不又低低呼了一声。许久,她才从沉思中抬头。
  “天意,……这是天意,让我在死前又遇见这种人。不然,我陪宝宝一起去了黄泉,一了百了,什么也不顾了——可为何、为何又在我死前片刻偏偏看见了?”她缓缓收回了匕首,“这种伤,这世上也只有我会治!既然我反正要死,还不如在死前多救一个人,也算积一些阴德。宝宝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她决定之后,回到了那一座小小的坟墓之前:“苦命的孩子,娘要等一会才能陪你,你自个儿先玩去吧!她神色之间,始终带了三分的恍惚,仿佛看什么东西都魂不守舍似的。
  雨已渐渐小了,天边也泛出了鱼肚白。
  一间农村的平房中,纱帐低垂。“你可以醒了。”白衣女子冷冷道。床上那人没有动,只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急速地浏览四周,目光不由一阵惊讶——对他来说,第一眼看到的应该是地狱才对!但他只是微微一惊,目光又归于平淡,淡得只剩下疲惫与落寞。
  他此时与昨夜判若两人,头发已梳好,胡子也已刮得干干净净,他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只是身体依旧可怖的扭曲着,象个浸了水的布娃娃。他的脸消瘦的可怕,眼窝深陷,印堂发暗,双颊赤红,嘴唇惨白。他的一双手还能动,但亦枯瘦得只剩皮包骨头。
  白衣女子淡淡望了他一眼。“我姓殷,叫殷葬花。”那个病人在榻上缓缓道。“你是什么人,对我无任何分别。我只不过要救我生命中能帮的最后一个人罢了。”
  白衣女子的语气依旧淡漠,“何况,这世上也只有我能治好你。”殷葬花抬头,看见了悬在帐边的水晶匕首,不由失声:“白云?姑娘可是紫岚谷白云宫的人?”
  白衣女子霍然一惊,问:“你也知道‘白云宫’?你究竟是什么人?”
  殷葬花缓缓道:“在下殷葬花。”他苍白消瘦的脸上依旧一片疲惫淡然。
  白衣女子摇摇头:“我对武林中之事一向不闻不问,也不知道这个名字。”殷葬花反而有些惊讶,过了很久,才道:“我本来是鼎剑阁的主人。”白衣女子依旧无动于衷。
  殷葬花叹息了一声:“鼎剑阁,你自然也没听说过了。——它是现在武林中的执牛耳者,无论谁入主鼎剑阁,都会成为天下至尊。”
  白衣女子的目光缓缓抬起,一字字地说:“这与我无关。不管你是至尊、还是乞丐,我都会一样救你。”“为什么?”殷葬花忍不住问。“不为什么——因为我是在死前片刻碰见你,我就顺着天意,在死前全心全意做件好事。”白衣女子道。
  她突然抬头,轻轻唱了一首歌:“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常恨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她突然唱起了歌,已是令人不解;而且这首歌曲调极为古怪,突高突低,上下相差相殊极远,曲调古老而凝滞,让人听了有说不出的窒息与烦闷!
  这时,榻上的殷葬花突然发出一阵呻吟,面目扭曲的可怕,目光亦已变得极为恐怖与疯狂!他呻吟中夹杂着喘息,身体也在一阵阵的扭动。豆大的汗从额上流下,汗水竟也是深蓝色的!他的目光失去了刚才的平淡和辽远,甚至已接近于兽类。可他目中的恐惧也越来越深!
  白衣女子点点头,伸手沾了一滴蓝色的冷汗,细细的看了几眼,才淡淡道:“果然是‘离魂丧心针’。”她这时又开口唱了一曲:“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这一曲清越灵动,曲调千变万化,在千回百转中游丝般回旋,让人一听之下如柔风拂面。
  一曲方终,殷葬花脸上的痛苦神色已消逝,目光亦渐渐恢复了平静!他一字一字问:“你是不是……姓叶?”他的声音因为刚才一阵发作而嘶哑。
  白衣女子一震,许久许久,才缓缓道:“我叫叶楚冰。”“你……”殷葬花目光一变,“你是白云宫前任宫主叶楚冰?”
  叶楚冰的目光一片死寂宁静:“你身上先中了‘离魂丧心针’的毒,又被人以‘碎梦指’捏碎全身关节。不过,你致死的原因,却是——”她右手一伸,纤纤五指戳向他后心三大死穴。殷葬花向前一倾,一口紫血喷在了地下!“你引气攻心,自绝三大死穴周围的经脉,以至心跳骤停而死。”
  叶楚冰淡淡道,“不过你当时还留了后路,没有震断主心脉,所以当时尽管心跳已停,你再三个时辰后还可以缓过一口气来。”
  殷葬花瘫痪在榻上,叹息:“传说中,白云宫主武功已通天人,医术绝世,果然不假。”
  叶楚冰冷冷道:“你命不该绝,正好遇见我。如果当时没我在,你纵使复苏过来,也是死路一条。这万一的机会,竟真有人能碰上,也是罕有。”
  殷葬花消瘦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我这一生,死里逃生也有好几十次了,这次的确是绝处逢生。”他叹息了一声,“你救得了我的人,却救不回我的心。”他抬头望向窗外,目光一阵死灰。
  叶楚冰也许是武林中唯一没听过“殷葬花”这个名字的人了。鼎剑阁少主,鲜衣怒马,年轻英俊,有权势,又有武功——的确是武林中的天之骄子。如今竟成了骷髅半半死不活的人!
  可叶楚冰,一身白衣,淡如白云冷如孤星的叶楚冰,岂不也是一位心如死灰、虽死犹生的活死人?可这一位“死心”之人,却又偏偏要出手救另一位同是心如槁木的人。是为了一个“缘”字么?
  此后一连几天,他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叶楚冰整天出门在外,回来的很晚,但每次回来都筋疲力尽,似乎长途跋涉过一般。她对殷葬花照顾得很周到,出门时总花钱雇人来照顾全身瘫痪的殷葬花。可两人之间,似乎再也无话可说,也许是她认为,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了。
  又一个夜晚,入定之时。村落中无人喧哗,远远只有狗吠猪噜之声,劳作了一天的农人,已早早进入了梦中。
  一道白影风般拂过山坡,掠入村中。推开门时,她放下肩头的药篓,篓中有一株翠叶红茎的草药,发出阵阵清香。白衣女子抬手拭了拭汗水,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叹息,仿佛是从九冥传来,含着无尽的悲哀与幽怨。她没有进屋,只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满天的星辰。
  一阵风吹来,门无声地开了——门原来是虚掩着的。叶楚冰回头,只见门后的黑暗中,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正在看她。“你回来了?”一个声音缓缓问,淡然而却柔和。叶楚冰点点头,俯身提起药篓走进门中,顺手燃起了油灯。
  灯光明灭之中,门口的殷葬花回过头来。他的气色在几天中已好了很多,消瘦的双颊已略为爆满,目光也亮了很多。随着他健康的逐日好转,他也渐渐摆脱了“活死人”的模样,不再是刚从坟中出来那副可怕苍白得犹如死人的面容了。
  叶楚冰没有再说什么,只默默的开始把篓中地草药分类、清洗,切片或烘干。在这忙碌之中,她抽过空来,准备把殷葬花坐的椅子从门口移回房中。
  “不用,让我坐这儿好了,”殷葬花缓缓道:“我叫那些下人在走时抱我放在门口的椅子里,好看到你回来。可是……风把门掩上了,我什么也看不见——门就在我眼前,可我却根本动不了一根手指去把它推开!”他的语气渐渐激动,苍白的脸上闪过惊人的愤怒,一向沉寂的眼终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双腿软软的垂着,一阵风吹来就会微微摆动——他全身上下除了手腕以外的全部关节,已被人用手指活生生的捏碎!两滴泪水终于从他目中滑下。他侧过头去,因为他无法拭去。
  叶楚冰默默地掩上门,从床上抱来褥子,小心地盖在他的双膝上,又在他身边燃起了火炉。她走开时,不经意似地拂了一下袖子。丝绸的长袖从殷葬花的脸上拂果,轻轻拭去了他的泪痕。
  已是四更了。油灯已添了两次油,可她仍在灯下忙碌。殷葬花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这样忙着配药与煎药。
  “我想,该告诉你我的事了,”殷葬花突然开口道,“我不想瞒你任何事。”叶楚冰头也不回地淡淡道:“随便。”她挽起了一头长发,束好了袖口,正用几种草药配制一剂汤。
  殷葬花似乎并不在意她冷淡的语声,继续道:“我本是鼎剑阁的少主,我们殷家是武林中大族,到我们几代,更是势力大增。从我祖父开始,就是控制江湖的大家了。我一生下来,过的就是钟鸣鼎食、春风得意的生活,直到我入主鼎剑阁后的第二年……”
  说道这儿,他虚弱的身体似乎承受不住,便停下来休息了一阵。叶楚冰仍是在忙自己的事,似乎对他的述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正在小心翼翼地把一小块奇怪的晶石投进刚煎好的药中。殷葬花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背影映在金色的灯光里,仿佛美得象一个一口气就能吹散的幽魂。
  “从这个角度来看,”殷葬花突然说了一句,“你很象小情。”叶楚冰仍是头也不会的煎药,但这一句过后,过了许久,仍不见他说出下一句。叶楚冰脸色一变,突然回头,飞身掠过他的头顶,把他从椅上扶起,一连三指点在他颈中的“玉枕穴”上!殷葬花脸上已苍白的可怕,印堂中黑气越来越浓,而发梢呈现出诡异的蓝色!
  三指点下,只听“啵”地一声,穴上一个针孔般大小的口子里,缓缓流出了紫蓝色的血。殷葬花的脸色渐渐好转。
  “你不要想太多。”叶楚冰冷冷道。重新扶他倚在宽大的椅中:“你中的‘离魂丧心针’是天下三大绝毒之首,早在五十年前的蜀山大会上,由武林公议禁止使用。”她只说到这儿,便不再多说,起身燃旺火炉。
  “下毒的是我最心爱的女人;用‘碎梦指’捏碎我全身关节的是我最好的朋友!”殷葬花一字一字微弱地说,眼角又闪过了泪光。叶楚冰拨火的手一僵。
  殷葬花的语声沉郁而痛苦,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蓝情用毒治住了我后,金承俊就用‘碎梦指’捏碎了我全身的关节。然后,他们才又强迫我服下了‘离魂伤心针’之毒。”他苦笑,“因为他们想要我手中的权利,因为他们想入主‘鼎剑阁’。”
  “他们为何不杀你?”叶楚冰终于接口问,这显示出刚才她一直在听他的述说。殷葬花冷笑:“因为他们还要利用我控制武林,他们料定我只能永远做个废人,乖乖任其摆布。他们在我身上下了这种灭绝人性的毒,只要兰情一唱那首《乌夜啼》,我的毒就会发作——那时我就会变得连狗都不如!”他冷笑,不停的冷笑,“他们喜欢看着昔日全倾天下的殷葬花在他们面前变得像狗一样卑贱,他们喜欢看!”
  他的语声已接近嘶哑,瘫软的全身也在剧烈的发抖,泪已从他的眼角涌出。
  叶楚冰的手停了下来,她一言不发地站起了身,缓缓伸手拭去了他眼角的泪痕,又掖了掖褥子。她向来死灰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悲伤与颤栗。“别说了,”她缓缓道,“回忆这些对你身体有害。”
  殷葬花摇头,深陷的双眼闪出一阵坚决:“不,我要说,我要冷静地把伤口一层层剥开,看那脓与血一起流出来!”他又一字字道,“我不是狗,也不是傀儡,所以我自绝经脉而死。但死之前,我却还莫名的保留了一线生的希望,没有下绝手,最终我竟真的可以活下去。”
  他的声音已开始归于平静,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微波不起——可水有多深,又有谁猜测得出?
  叶楚冰轻轻活动他的四肢,以免血脉僵化。他手脚如同面条般柔软,奇异地扭曲着,苍白的皮肤冰冷而干枯,仿佛是坟中刚刨出的干尸。
  叶楚冰纤长而有利的手指抚过他的四肢,这双手仿佛有神奇的力量,抚过之后,皮肤就不再苍白,而隐隐泛出了血色。
  “那天你怎么会发现我?”殷葬花问。叶楚冰双手一震,停了下来,过了许久,才低头道:“那天,我去那儿埋了我的孩子。”“孩子?”殷葬花忍不住脱口问,“你有孩子?”叶楚冰又开始揉搓,一边淡淡道:“是个女孩,刚生下来就死了。”她的神色一有些温和,愿意与人攀谈几句了。
  “那……你的丈夫呢?他在哪儿?”殷葬花问。叶楚并没有回答。“他死了?”殷葬花试探地问了一句,随即后悔自己的冒昧。
  叶楚冰沉默许久,才一字字道:“比死了更坏——他变心了。”他随即低下头,又默默按摩他冰冷的肌肉,“他……他不是好人,要了一个女人,又要第二个……他甚至连看也不看我。”殷葬花的目光落在她秀丽的脸上,微微一诧。
  叶楚冰仿佛发觉了他心中的惊异,淡淡解释:“我是从白云宫来的人,照规矩,我是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直到有了孩子,才可以除下面具。”
  她手指依然柔着殷葬花的肩背:“那时,我易容成一个平凡的女子——我与他是在患难中相识的,我不喜欢武林,所以爱上了一个落魄书生,放弃了宫里宁静的岁月,下山助他在贫苦中攻读诗书。……我以为他不会在乎我是什么样子,所以一心想在有了孩子之后,在以真面目出现,给他好好一个惊喜。可谁知道,谁知道……”
  她声音有了颤抖,指甲不由刺进了殷葬花的肩头,他喃喃自语:“他中了进士,当了御史——一穿上官服,他开头还对我好,可日子一长,他就变了,变得陌生了!他要了一个女人,又要第二个,到处寻欢作乐……后来,他竟要休妻再娶。”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那时我已有了身孕,可他竟把休书扔在地下就走!我等不到孩子生下来了,我一下子撕下了脸上的面具,让这畜生好好看清楚我的样子!”
  她蓦然抬头看着殷葬花,微微一笑,笑容如百花绽放:“我很美,是不是?”她的眼神有些恍惚。“你很美。”殷葬花由衷的回答。
  叶楚冰低头苦苦一笑:“不错啊,我是很美——他一见我的真容,连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忙不迭的要收回休书。我大笑,在笑声中把休书撕成几片,一片片的吞了下去!我发了疯地对他说:”你有眼无珠,守着一个天仙妻子,却要找那些残花败柳!我也是有眼无珠,偏偏嫁了你这个卑鄙的文人!‘我永远离开了这个让我失望至极的男人……“她放下了手,目光空虚地望着窗外:”我一个人出来后,又不知去哪儿。后来,孩子出世了,我一个人痛得死去活来。可孩子一落地,连动都不动——她死了,一生下来就死了!我……我空有一身医术,却救不了我唯一的女儿。“她双手痛苦的绞着,一字一字低语,语声如碎。
  殷葬花怔怔看着她,她侧影挺拔而纤弱。“我什么也没有了,只想去那一边陪我的孩子。我厌恶江湖,才嫁给书生——可官场跟武林一样,也是黑暗而冰冷!我已不想在这世上呆下去了……可偏偏在死前又遇见你。我想,这一定是老天爷的意思,让我在死前多做善事。所以我决心多活几日,等你的病一好,我就去那边了。”她淡淡说着,又走了开去。她神色有些恍惚,仿佛在梦中一般:“所以,你也不必感激我。我救你,只不过是天意。”
  殷葬花低头沉吟了很久,才淡淡道:“天下伤心不独你一人。”他苦涩一笑,“你看我现在这种样子,比死了还痛苦。我还可以活下去,你为什么不能?”
  叶楚冰缓缓摇头:“你什么也不用说,我的决定已不可更改。你如果感激我,不妨好好养伤,早日恢复……也好让我早日解脱。”她边说边从炉上拿起药壶,倒了半碗药汁。“这是九花紫叶汤,你从今日起,每三天喝一次;连喝三次就可以拔除你体内的毒。”她喂殷葬花喝了药,收拾起药具来。
  她的神色又开始恍惚,轻笑:“我是不是个很美的人?”“是的。”殷葬花不得不回答。
  “哈哈,可只有他看不见,只有他以为我是个丑女人。”她轻轻笑着,喃喃自语,“当官?当官有什么了不起!他……他一当官,就变了个人……孩子一生下来就死了,连脐带都没割断……她好丑,红红的,皱巴巴的小脸……我手边什么东西也没有,没有药……只抱着她;喊也喊不出……我没有泪,没有泪了。……”她一边自语,一边扶着门走了出去。
  门外,风过竹林,一片“沙沙”声,令人凄然泪下。
  殷葬花看着她纤瘦而又坚强的背影,目中一片茫然。已比上眼睛,一个个声音回响在脑中——“小情,你!——你下了毒?”
  “嘻嘻,我好像一个不小心,把一包药掉到酒里去了。殷大哥,你没事吧?我来看看……唉呦,不得了,你怎么连头发也变蓝了?”
  “小……情,你……竟……下……毒……害……我!”
  “殷大哥,我怎么会杀你呢?金哥哥,殷大哥有些不舒服,你给他按摩一下吧!”
  “金……承……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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