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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之魂系列

_17 王洋(现代)
  青色的灵珠在灵修手心流转出光华,在渐渐浓重的暮色里宛如明灯,灵修注视着手心的灵珠,唇角慢慢浮现一个淡漠的笑容:“两千年。--没有两千年,我们怎么能修练出这颗灵珠呢?迦香?我们在人间的时候就是一对侠侣,一起拜了天极峰上的光华真人为师,修仙练剑,羽化飞升上了梦华峰,成了蜀山上的神仙眷侣。”
  “是……是么?”舞姬甚至没有顾得上吃枣子填充饥肠辘辘的肚子,茫然反问,看着面前这个清俊宛如神仙中人的男子,讷讷,“但是……没有觉得我和你……和你…很熟?”
  那是完全淡漠陌生的感觉,无论记忆中闪现的片断还是眼前这个人的眼神,都是漠然的,根本没有眷侣间应有的热切和亲昵。
  “神仙眷侣和俗世里的小儿女当然不一样,”看到迦香那样疑问的眼神,灵修依然只是波澜不惊地淡然笑笑,“飞升以后,我们从此非妇亦非夫,各自修得真面目而已。万丈软红中那些恩怨痴缠、几千年修炼后当然都已经看得空了。心如止水,太上忘情。”
  “嗯……这样啊。”迦香似懂非懂,只是喃喃,终于咽下了第一粒枣子。
  “后来剑道大成,你我空闲了下来,那时候我们遇到了修练中的第一个‘障’。心神无主,无所事事,空茫和虚无让我们各自变得孤僻。”灵修将那粒青色灵珠托在手心,眼睛却凝视着极远的地方,“有一次,你我联袂赴了碧霞元君的寿筵,席上有西天来的天女起舞献寿,你一见那舞姿就深为沉迷,回来后就发愿要创出天上人间最美的舞蹈。”
  舞姬诧然,忽然忍不住失笑:“是么?……我、我居然发下这样的宏愿?”
  “你做事,向来说到做到。”灵修却没有笑,回答,“千年来从未有例外。那时候你独自在梦华峰上闭门苦思十年,未有突破--想起飞天之舞的起源,就准备下到凡界,游历各处名山佛窟,观摩所有壁画,以求编出惊天一舞。”
  仿佛在听一个极其遥远的故事,迦香睁大了眼睛,美艳的脸上浮出笑谑的表情:“所以,我就下凡投胎到了酒泉郡的教坊,做了一名舞姬?--不对啊,如果我要看壁画才能编出飞天舞,应该做一个游方僧人更方便点吧?”
  “莫乱说笑。”看到舞姬那样带着风尘气息的笑容,灵修的眼睛陡然凝聚,沉如铁,冷冷道,“迦香毕竟是剑仙,怎可轻易脱离仙籍乱入凡界?--她不过以剑仙身份游剑天下,访遍各方而已……”
  “你没陪她……不,没陪我去么?”舞姬诧异地脱口,随即看见灵修淡漠的眼神,恍然,“啊,我忘了。神仙眷侣么,是不像俗世那些小儿女的。”
  “其实,我们那时候已经有三百年没有说过话了。”灵修漠然道。
  “三百年?”迦香总是被那些数字吓一跳,时光如果被百倍的放大、在她这个红尘中人看来根本不信那是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你和她……不,我和你吵架了么?”
  “我们早就没有可以吵的架了。”青衣剑仙淡然回答,“两千年,什么都看得空了。”
  “神仙原来是不吵架的……怪不得我对你感觉那么陌生。好像我不见了,你也不见得有多少担心啊。”舞姬有些感慨地抬起头,看着身边的灵修。浓暮如墨泼下,笼罩了两个人。灵修持着明珠,柔和的光芒照亮两人的侧脸,然而光芒却是清冷的、没有一丝暖意,如同灵修的声音:“没有什么好焦急的--那只是修行中遇到的磨炼,是迦香你命里注定的劫数。时间到了,一切自然会回到最初的模样。”
  最初的诧异慢慢淡去,饥饿让舞姬迦香开始加速吃掉那些枣子,然而听到剑仙那样淡然的话语,她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小小声地嘟囔:“真是沉的住气啊……几十年来我可是一直被那些贵人老爷们欺负,那时候也不见你来帮我--真不相信我居然和你是……一对?”
  “那只是你修练中遇到的‘劫’,对你是有好处的。虽名‘双修’,却是谁也无法帮谁,各自证得各自的因果罢了。”这样的小声抱怨依然被听见,灵修的声音波澜不惊,“蜀山,甚至天界所有仙人,哪一个不是这样?--既然你要修炼自己的舞技,我自然不会干扰。就让你带着紫电去了凡界……谁料十年后紫电径自返回梦华峰,你却一去不回。”
  “我再怎么求访,也只查到你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克孜尔塔格山的千佛窟里,然后下山到了高昌城、你就失去了下落。”手指轻轻握紧灵珠,灵修的眼睛慢慢尖锐起来,“后来我不得已,返回天极峰求了师尊光华真人,请他开了天镜,才知道你居然沦落入了下界,成了一名酒泉郡的舞姬!”
  “啊……为什么会这样?”舞姬听得入神,忘了那是自己的事情,脱口饶有兴趣地问。
  “师尊推算出,你大概是在高昌城里遇到了邪魔,结果在斗法中不敌、中了血咒被封印,最后落入俗世轮回。”灵修嘴角微微一扯,有一个凌厉但是淡漠的笑意,“就是那个叫做罗莱士的人……从西方拜占庭帝国远道而来的邪魔。”
  “罗莱士……”那个名字一被提到,迦香就觉得身体里的血有燃烧般的炽热,她的头又痛了起来,却被一种不甘指使着,蓦然脱口大叫,“罗莱士怎么会是邪魔!”
  “迦香!”舞姬的神色一波动,青色的灵珠瞬间按住了她的眉心,镇住她,灵修双眉一轩,贴近她的脸,漠然重复,“罗莱士当然是邪魔!是西方来的邪魔--”
  青衣剑仙伸过手去,轻轻摘下了眷侣颈中密密匝匝的项链:“你看,这是什么?”
  密密匝匝的项链一圈圈地除下,白皙颈部纤细如瓷器--然而那样美丽的颈项上,却赫然有着两个深深的黑洞,直刺入血脉。
  项链一被摘下,迦香陡然全身僵硬,喘不过气来般捂着脖子弯下了腰。
  身体里的血仿佛一下子涌到了脑里,幻觉再度浮现:黑暗。狂喜。红色的野玫瑰。湛蓝色的眼睛。火一样的话语。……然后黄金一样的发丝垂落下来了,猝及不防地淹没了她。剧痛。震惊。恐惧和下意识的挣扎。血的腥味……
  “罗莱士是邪魔!”忽然间,仿佛喘息着挣扎,迦香吐出了一句话,项链在手中四分五裂,珠子滴滴答答跳落,她震惊地仰起脸,恐惧地看着灵修,“罗莱士他的确是邪魔!我记起来了……”
  “不要再去想,迦香。”青色的灵珠揉动在女子的眉心,极力驱赶着她体内翻涌的污血,灵修伸出手揽住迦香的肩膀,“他当然是邪魔--他把你变成了这样子,在你身体里下了血咒,让仙人的血污浊,沦落红尘轮回中不能解脱。我在高昌城外等了你一百年,现在终于找到你了。只要杀了他,破除血咒……我们就能回到蜀山去,迦香。”
  最后一句话,是极轻极轻吐出来的,灵修漠然的呼吸间、带着说不出的寒意,手指凌空一抓,青色的长剑跃入他手心。
  “天快黑了,他也该出来了--我们走。”灵修拉起了她,不容她反对地将紫电塞到她手心,“找到了那个邪魔,你必须亲手结束一切,血咒才能被解除。”
  “要……要我杀人吗?”舞姬的手触电般地抖了一下,讷讷。
  “那不是人,那是邪魔。”蜀山剑仙定住脚步,头也不回地回答,“吸血的邪魔。永远和黑夜为伴的、杀人为生的魔王的子民。”
  “魔王波旬?”迦香诧异地问,眼前浮起的四寺庙里壁画上的地狱变相,狰狞的厉鬼。
  “魔王撒旦。”渐渐浓厚的夜色中,灵修头也不回地淡淡回答,手里的灵珠发出青碧色的冷光,照亮方圆一丈,“极西之处的那些人,管他们的魔王叫撒旦。”
  “傻……傻蛋?”舞姬生怕被落下,连忙抱着紫色的剑跟了上去,满脸诧异,一边因为入夜的寒冷而哆嗦,一边喃喃,“那些人的想法还真奇怪。”
  喃喃的嘀咕还未结束,迦香差点撞上了前面带路的青衣剑仙。灵修蓦然止步,回过头看了一眼,一直淡漠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涌现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拿明珠照着她的脸,注视:“迦香,你居然变得这么多话了。”
  “嗯?”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舞姬迦香低下了头,忽然笑了,“一天说的比以前的一百年还多么?”
  灵修脸色一沉,又恢复到那样的淡漠。不知为何,迦香心中微微一震,忽然哑口无言。
  “月亮出来了--我们得赶快去支提窟。”沉默中,依稀熟稔莫名的窒息气氛笼罩了两个人,最终灵修开口,转过身遥指古城西南。那里,虽遭战火侵袭,依然依稀可见佛科塔夫寺院嵯峨。
  “支提窟……”那三个字让迦香心里莫名一跳,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呼唤,陡然加快了脚步,一时间居然赶在了灵修前头,“支提窟……飞天壁画……罗莱士。”
  飞 天 (中)
 
  -支提窟-
  “来了……来了呀。”黑暗中,一双双狂喜的眼睛睁了开来,湛蓝,闪亮,犹如天幕里的星辰--然而每一双眼睛里,却是带着极度的贪婪和渴望。
  月光从极小的孔隙中射落,随着月亮的上升缓缓移动,爬向一面油彩剥落的墙壁。
  “快了,快了,”一个人将脸贴在墙壁上,似乎聆听着什么声音,眼里射出狂喜的光,声音颤抖,“在动、在动的越来越厉害!是‘那个人’就要来了!我们都有救了!”
  “卡莲,开门出去吧!”无数的眼睛射出了渴慕的光,向首领提议,“去迎接她吧!”
  “不许!”陡然,女首领的声音严厉地响起,镇住了众人,“那个人手上的剑还有魔力,不许就这样贸贸然地出去!”语声方落,暗夜里,有什么扑簌簌地从顶上的孔隙中飞了下来,翩然在黑夜中飞舞,最后止于那个名叫卡莲的女子肩头,发出了奇异的吱吱声,却是一只黑色的蝙蝠。
  仿佛侧耳倾听着那只蝙蝠的声音,卡莲的蓝眼睛里忽然闪过了冷光。
  “我们的信使带来了新的消息--随同‘那个人’前来的,还有一名该死的东方男人……”女首领的声音在黑暗中缓缓响起,让众人狂热难耐的心冷却下去,“那人身上有强大的力量,我们必须小心。”
  “是,女王。”显然卡莲在众人中享有极高威望,所有人此刻是低声领命。
  “不许点灯!”泼墨般的黑夜中,忽然注意到了有人想点燃四壁上的灯火,卡莲立刻严厉喝止,“想让那个人立刻发现这里么?”
  “区区一个汉人男子,怕什么?难道还是我们卡莲女王的对手?”有人不服,半是讥笑半是挑衅地出言,“而且,就算女王不乐意,罗莎蒙德也必须来这里和罗莱士会面……”
  “高登,不许提这个名字!”卡莲的声音忽然尖利了起来,甚至带着杀气,“那该死的贱人不配叫罗莎蒙德!你快点给我滚出去、想法子引开那个男的,剩下的女的我来对付!”
  “啧啧,卡莲小乖乖,发那么大的火啊?”暗夜里,另一双蓝眼睛讥讽地微笑着,却是轻轻一纵身,便从数十丈高的窗口跳了出去,悄无声息地融入黑夜。
  “咪呜……”暗夜里,陡然传出一声凄楚的猫叫。
  -
  所有的路仿佛都生长在脑海中,迦香踉踉跄跄沿着记忆前行,根本不需要人带领。
  脚下踩踏着厚实的黄土路,破碎的陶片割破她的脚心,死人骷髅散落在前行的路上……然而舞姬已经完全不能顾及。脑海里的幻象越来越清晰,那双苍白的手不断的拍击着沉重如铁的墙壁,大声呼唤。她越来越快地往前走着,到后来几乎已经是在飞奔。
  而无论她如何用力奔走,灵修始终是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手中持着明珠,为她照亮前方的路,步履沉稳飘逸,几乎看不见他举步。
  然而,看着前面仿佛被什么驱使着、不顾一切飞奔的女子,灵修眼里蓦然闪过说不出的杀气,手指无声无息地握紧了青霜--罗莱士,终于可以找出你了!
  一百年来,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消弭了所有存在感,连我都无法找到?
  明月当空,荒凉的古城空空荡荡,如同浸在冰冷的水银中。一切都是萧条的,建筑的残骸矗立在夜色中--迦香的脚步,就直奔着西南角上的大佛寺而去。
  虽然经历了战火,这座占地十顷的寺庙还依稀可见当年最繁华时期的外表:寺门、天井、殿堂、藏经房、僧房等基本完好无损,殿堂正中有一座多层佛龛的中心塔柱,龛中还可见到有残存的彩塑佛像,藻井的斗拱上,精致的飞天女仙栩栩如生,戴着羽冠,持着各式乐器翩翩起舞。
  迦香冲入大殿的时候,一直急促的脚步莫名地迟疑了一下。仿佛被另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她缓缓抬起头,视线移过大佛剥落油彩的脸,停在斗拱上诸位飞天女仙雕塑上。
  “是乐天紧那罗,和乐神干达婆啊……”恍然间,仿佛神智中另外一面也渐渐苏醒了,舞姬迦香喃喃自语,“我、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她们的歌舞呢。”
  “在碧霞元君的寿筵上,迦香。”身后,青衣剑仙悄然出声,“你已经回到了缘起的地方,劫数已尽,把一切慢慢都记起来吧。诛灭邪魔,然后我们回蜀山梦华峰去。”
  “灵修!”记忆的闸门缓缓松动,舞姬美艳的脸上第一次笼罩上了庄严的气息,抬起头看着身侧的青衣男子,眼神忽然变得如同对方一摸一样的淡漠。她的手握上了那把紫电,用极其熟练的手法拔出了剑。
  “罗莎蒙德!”刚回忆起了什么,记忆中却有更强烈的声音呼唤,仿佛生死不能般地惨烈,伴随着拍打铁壁的声音,“罗莎蒙德!”
  “罗莱士!”迦香再也顾不上其他,身体里的血仿佛潮水般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涌去,她踉踉跄跄地推开灵修,向着大殿后面跑去。眼见迦香脸上慢慢恢复往昔的神色,灵修正准备用灵珠助她元神归窍,然而舞姬却低呼一声推开了他。
  “迦香,站住!”灵修大吃一惊,厉喝。
  然而,已经晚了。破庙里没有灯火,一离开灵修身侧珠光的范围。她就被无边的黑暗包围。那简直是“完全的”黑,看不见一丝光亮--很奇怪的事,庙宇破落,月光却没有从屋顶的破洞里射下!
  似乎有无形的黑暗力量蔓延,阻挡了一切光线的进入。
  耳边忽然听到了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仿佛黑暗中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爬过来。灵修千年修炼,早已能黑暗中视物,一抬头,就看到整个大殿顶部蠕动着一片黑色。无数细小的东西扑簌着翅膀,倒挂着,蠢蠢欲动。
  蝙蝠!是蝙蝠!不知从哪里来的蝙蝠,漫天漫地蠕动着,遮住了一切光。
  忽然间,暗夜里的某处传来一声呼哨,那些蝙蝠仿佛收到了命令,吱吱叫着如同黑色的狂风一般对着提剑而立的青衣剑客卷来。
  “迦香!”灵修心知不妙,来不及想、剑尖在地上拖出一个圆,将迦香圈了进去,同时将手中灵珠塞给了她,“拿着这个,站在那儿别动!--紫电会帮你挡住邪魔。站在那里,千万别乱跑!别--”
  话音未落,吱吱乱叫的蝙蝠已经淹没了他的声音和身形。
  青色的剑光如同闪电般在黑夜里掠出,绞死靠近的蝙蝠,然而更多蝙蝠嗅到了血腥味,反而更加疯狂地扑扇着翅膀飞了过来,细小的牙齿尖利闪亮。吱吱的声音中,依稀有哨子的响起。灵修被缠在原地,绞死无数蝙蝠之后,终于辨别清楚了哨声的方向,忽然间并指一点、青霜得了命令,脱手如同游龙般掠出,刺向天花上的某处黑暗。
  “叮。”一声交击,震得蝙蝠簌簌落到地面。青霜一击成功,半空一旋,飞回灵修手中。
  “好强的魔法。”哨声中断了,忽然间梁上却有人咳嗽着称赞,“你是魔剑士还是法师?”话音又中断了,那个人继续猛烈咳嗽,似乎那一击让他受了严重的伤--然而灵修的眼神也是一肃:能在青霜剑一击之下尚自有能力开口,这个邪魔的修为也不算太浅了……
  罗莱士?
  “噢,不不不,你错了,我叫高登。”黑暗中传来轻微的簌簌声,一个人从梁上跃下地面,不停咳嗽,然而咳出的血都是黑色的,那个受了重伤的人却在微笑,“在我们那儿,这个名字就是‘黄金’的意思……听上去和你们的旺财富贵之类取名的很像吧?其实不过是因为我的头发如同金子般发亮而已。”
  那样简单的一句话,却是分了五次说完的--因为灵修并没有听他废话的耐心,青霜剑闪电般五次从他身侧交剪而过。对方拔剑,连续五次格开了青霜剑的攻击,到了最后一次已经显然力竭,青霜剑只被格挡得偏移了少许,依旧从他肩胛斜劈而落,切开他整个身体,血如同从一个破裂的囊中哗然泻出,无穷无尽地流淌。
  敌手倒在满地黑血中,蝙蝠纷纷散开。但青衣剑仙的心里,却也是霍然一惊:读心术!这个西域邪魔,居然直接猜到了自己心里刹那的怀疑念头!
  “漂亮的剑法!……咳咳,你是魔剑士么?”被切开的身体动弹不得地躺在地上,却还带着满不在乎的笑意。血仿佛怎么也流不尽地哗哗从体腔内奔涌而出,灵修有些厌恶地看了看满地黑血,左脚往虚空里一踏,登时凌空走上去一尺。
  再也不管这个已经躺下的敌手,灵修转过头,忽然间脸色变了--
  迦香!迦香已经不在原地!
  酒泉郡的舞姬迦香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诡异和混乱的局面,佛殿里到处一片漆黑,一边的灵修也看不见了,她不敢乱动,握着那粒青色的灵珠僵在原地。
  黑暗里,只听到那些蝙蝠扇动翅膀的声音,不断向她飞来,发出疯狂的吱吱叫声--幸亏紫电不用操控就自动飞出,在半空中迎上了那些蝙蝠,如同利剪般绞动,破碎的蝙蝠尸体如同黑雨般纷纷洒落。
  “呀,呀。”动物温热的血和毛茸茸的断肢落到身上脸上,舞姬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跳着脚,想甩落衣襟上那些血肉模糊的小东西。然而一个不稳,手中的灵珠就落到了地上--一滚,两滚,在她弯腰追上它之前,滚出了灵修用剑划出的那个圆。
  迦香着急地追着那个青色的珠子,一连跨了三步,指尖才堪堪接触到灵珠。
  --然而,那时候她的一只脚、已经不知不觉地迈出了灵修布下的结界。
  “喵呜……”捡起珠子的瞬间、迦香忽然间居然恍惚听到了一声猫叫,她吓了一跳,立刻联想起了日间在坎儿井旁被紫电砍伤头和爪子的黑猫。
  “呜呜呜……”然而,在她抬起头的时候,借着微弱的光芒、看到的却是一个坐在黑暗处的小小孩子,黑色的长发,雪白的肤色,玫瑰一样红的小嘴--说不出的惹人怜爱。正躲在佛像背后恐惧地看着殿上混乱的一幕,不停地抹眼泪,打着哆嗦似乎想要逃开,却被那些蝙蝠吓坏了,无法挪动一步。
  “啊,小妹妹,你怎么在这个地方呀?”看到那个不过八九岁的哭泣的女孩,迦香吃了一惊,拿着灵珠柔声问,有些怜惜。
  “呜呜呜……我的猫儿跑失了,我出来找它……妈妈说,不找到的话就不许我回家”小女孩用胖胖的手背擦着眼角,嗫嚅着,“姐姐,你有看到我的猫儿么?黑色的,蓝眼睛,好漂亮的。”
  “……”那个瞬间,迦香因为心虚而讷讷,忽然感到说不出的歉意,“我……好像看见果那么一只。帮你一起找吧,小妹妹,不要哭了。”
  “帮我一起找?”小女孩放下了手,破涕为笑,“姐姐真好!抱抱!”
  “嗯,嗯,抱抱。”被孩子那样天真无邪的笑靥吸引着,迦香不知不觉便将另一只脚迈出了结界,随手收起了灵珠,向着孩子走去,微笑着抱起她,“你叫什么名字呀?”
  这个孩子的头发是纯正的黑色,甚至和黑夜融为一体,然而她的眼睛却是湛蓝的,不知道是不是西域胡人和汉人通婚而生下的孩子。在迦香抱起她的刹那,孩子的因为微笑而眯了起来,显得说不出的娇媚可爱,甚至不像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
  抱着迦香的颈子,埋首在带了密密匝匝颈链的脖子伤上,孩子的瞳孔忽然变成了一线,开口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我叫卡莲!”
  “卡莲?那可不像汉人的名字呢……从西方来的么?”舞姬抱着孩子,微笑。但陡然间感觉有什么不对,回头看去、只见紫电在半空发出凌厉的光,急切地挥动着,似乎想冲到她身边来--然而被无穷无尽的蝙蝠缠住,一时间居然无法脱出重围。
  “啊……我的剑。”迦香看着半空中的紫电,喃喃,迟疑着想要不要过去拿回那把可以自己在半空飞舞的长剑。然而卡莲立刻抱住了她的脖子,撒娇般地:“不嘛,我要找我的猫咪,姐姐答应陪我去找猫咪的!”
  “这个呀,”迦香虽然心下意动,然而记着灵修的嘱咐,却坚持,“等一会儿灵修脱身了,我们三个再一起去找吧?”
  卡莲抱着舞姬的脖子不停撒娇,听到对方居然不听自己的劝诱,湛蓝的眼睛里陡然闪过一阵冰冷的光,将脸贴在舞姬的颈部,微微张开了嫣红的小嘴--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然而,就在那个刹那,迦香再度听到了那个呼唤声!不再像以往那样远在天边,而是近在耳侧。不仅那个呼唤声、拍击声、甚至剧烈的喘息和指甲刮擦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罗莱士!”低低地,舞姬脱口应了一声,神色一恍惚,再也不迟疑、拔脚向着殿后的支提窟狂奔而去,“我来了……我就来。”
  -
  大佛寺后,矗立着两座废弃的佛塔。
  一座是供僧徒礼佛观像和讲经说法用的支提窟,另外一座是供僧徒居住和坐禅用的毗河罗窟,底部为两层方形台基及一层圆形基座,上为圆形塔身。塔身上部已坍塌,然而砖雕的飞檐斗拱极尽繁复华丽,看得出这座丝绸古道上曾经盛极一时的古城的昔日繁华。
  在暗夜里奔走,迦香却仿佛对这个地方熟极,根本不辨路径、甚至不用怀中灵珠照明,也没有在两座佛塔前迟疑片刻,想也不想地选择奔入了支提窟。
  支提窟窟室高大,窟门洞开,正壁塑立着佛陀的大像;主室作长方形,中心设有石柱支撑,围绕着中心柱、四壁上布满了各种雕塑的佛像和壁画。迦香抱着卡莲在黑暗中奔走,动作迅捷,体内的血似乎要沸腾起来,不停的听到呼唤声和拍击声--心神恍惚的舞姬、甚至没有感觉到此刻怀中的孩子重量轻得奇怪、几乎等于空无一物。
  支提窟中木制的楼梯已经大半朽坏,迦香踉踉跄跄地爬着,一口气上到了第三层。
  黑暗中,她急奔过一面墙,忽然间心中一动--那瞬间闪现的幻象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刹那间压过了血液中一直呼唤的那个声音。舞姬停下了脚步,从怀中掏出了灵珠--柔和的光芒照亮了那一面墙壁。
  彩画剥落大半的墙壁上,一个舞者立于莲花座上,左肩稍耸,右臂抬举,足部在踏节应舞,身上缨络旋舞之势犹在。那个瞬间、迦香不自禁地比拟着壁画上的姿势,做了一个一摸一样的动作--看见过、看见过的!
  在不知多少年以前,她曾在这个画像前久久注视,然后摹仿着翩然起舞。
  “姐姐,怎么了?”卡莲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了一下,出声惊破了她的遐思。身体里那个声音再度呼喊,让她神智开始慢慢恍惚,只是凭着直觉跌跌撞撞往某个方向跑去。
  一路上,青色的灵珠间或照出不同的壁画,那上面的人物姿势、都有说不出的熟悉感觉,一一催醒她的记忆,仿佛无数个片断在这延绵的一路上跳跃出来、闪亮在她模糊一片的往世记忆中--
  空城。古塔。夕阳映射的暖黄色的佛窟,粗糙的土壁前,一名紫衣女子临风起舞。
  有谁在旁边看……有谁在一边静静地看?
  迦香一个踉跄,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支提窟的第六层--六层以上已经倒塌,月光从七层破碎的楼板中间射落,淡淡笼罩住她。然而那个声音却依旧在远远近近地呼唤着。
  已经无路可去。
  舞姬惶恐而焦急地在破败的支提窟中四顾,手中的灵珠照亮四壁的佛像和神龛,也照出飞天壁画的各种绝妙舞姿,忽然间,她的目光在一处暗褐色的墙壁上停住--那里本来也应该绘有飞天的女仙,然而却被不知道是什么的暗褐色液体浸染了,那些女仙的面目登时变得诡异而扭曲。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指触了一下,仿佛那里有炽热的火焰烫着,立刻缩了回来。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
  她……她已经到了这里,却不知道该继续往哪里走。
  迦香惶恐四顾的时候,抱着她脖子的小女孩嘴角蓦然泛出一丝诡异的冷笑:记不得路了么?……如果记不得路了,罗莱士会有多么伤心啊。
  所有记忆的碎片在脑中浮浮沉沉,或明或暗地发着光亮。
  迦香感觉不能呼吸,心跳的越来越快,血仿佛要涌到脑子里。她一遍遍地茫然四顾,青色的珠光照彻了支提窟,然而还是一无所获。
  记忆中那个紫衣女子在这里独自起舞,从日出到日落,从月出到月落……远处克孜尔塔格山宛如红色火焰跳动,大漠无边无际,只有荒野的风不时造访,吹动女子的鬓发。
  那是独面天地的一场绝世之舞。
  那个紫衣女子的眉间是淡漠的,无所谓喜,也无所谓悲,只是一段又一段的临风起舞。然而,总似无法达到心中所想的境界,慢慢的眼里就有了空洞和茫然--那种茫然,是一种找不到出路的绝望。
  那样的绝望、透过时空依旧散发出冰冷的寒意,让手握灵珠的迦香打了个寒颤。
  有谁在看着的……记忆中,她隐隐知道,那一场独舞、是有谁在侧静静看着。
  从上而下的视线,隐秘而喜悦,带着如获珍宝的闪亮。
  舞姬忽然一震,抬起头,用灵珠照亮了支提窟墙壁最上方的一个佛龛--一丈多高的墙上,挖有一个很大的佛龛,而龛中佛像早已不见,从底下看上去,只看到黑洞洞的一片。
  外面风吹了进来。“吱呀”轻轻一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上面微微摇响。
  就是这里了!
  迦香眼睛忽然亮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毫不犹豫地从凹凸不平的墙上挣扎着攀爬了上去。她甚至忘了颈中还有个小女孩抱着她,就咬着牙翻身爬上了一丈多高的神龛。
  等她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便是一阵恍惚--
  什么都没有。风轻轻吹来,神龛宽阔的平台上摆放着一把木制的摇椅,在风中一前一后地微微摇晃,发出吱呀的声音,仿佛主人刚从椅子上欠身站起,离去。然而,椅子上厚厚的灰尘、表明主人离开这里已经不止一载。
  让迦香如遇雷击的不是这个,而是佛龛侧壁上的一幅画。
  正对着那把微微晃动的摇椅,侧壁上居然画着一幅颜色艳丽的画--无论色调、笔法和内容,都不像支提窟中原有的壁画。画面上,夕阳西下,大漠如金沙绵延万里,而画中有一名穿着紫色衣服的女子,径自在古塔中翩芊起舞,曼妙无双。光线从支提窟顶上的破洞里射下来,笼罩住那个紫衣女子,让那个起舞的少女全身都在微微发着光。
  不同于中原的那些画,墙壁上那幅画并非勾线白描、也非工笔填色,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近看是一块一块凌乱的颜色堆积,然而稍微退开一看、那些颜色在视觉中便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勾勒出女子和古塔。特别是空间感极其逼真,看着画就像人真的站在那里,看到了底下起舞的一幕。
  迦香在酒泉郡多年,也算见多识广,隐约猜测这便是传说中西洋的透视画--据说那种画非常费功夫,不比中原的水墨画,泼墨成形于一气呵成之间。
  夜风还是继续吹进来,晃动那把摇椅,椅子边上盒子里盛放的颜料早已凝固结块。
  是谁……是谁一直在这个神龛上、静静看着底下那个对着壁画起舞的紫衣少女?看了很多很多年,然后,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画下了这幅画?
  “罗莱士……”梦呓般地,迦香吐出了这个名字。缓缓走了过去,坐到了那把积满了灰尘的摇椅上,椅子吱吱嘎嘎地想着,前后摇晃--每次晃到前面的时候,伸出手臂便正好够的着墙壁上斑驳的油彩;晃到后面的时候,那样的距离正好能让视觉里的每一块颜色融合,幻化为画面上那个紫衣仙女寂寞空茫的眼神。
  “罗莱士。”舞姬迦香坐在摇椅上,转过头,看着底下空空荡荡的楼板,喃喃自语。
  --什么都想起来了。
  在她用和当年画这幅画的人一模一样的姿势坐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上时,恍然间所有记忆都苏醒过来了。百感交集地、舞姬迦香一转头,就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蜀山梦华峰的剑仙迦香。
  -飞天舞-
  不知道在这广漠之中独自起舞了多少年,依稀只见支提窟外的胡杨树绿了十几遍,月升月落,日出日没。时光以百年计的流过,但对于飞升千年的她来说早已没有任何知觉。这世界对她来说不过是一场空中之空,梦中之梦--所有喜怒哀乐,痴嗔妄想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兴衰成败不过是一场幻梦。
  她已心如止水多年,一无所恋,唯独放不下的、只有这舞蹈。
  她知道自己的修为不够、无法如灵修般做到太上忘情,所以才迷恋上这样的飞天之舞--从万里之外的蜀山迢迢赶来,独自在这荒无人烟的大漠里面壁。
  风定,舞衣轻扬,紫衣女子空茫的眼神里第一次涌现出些微的失落和茫然--不对,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舞出碧霞元君寿筵上飞天女仙的那种神韵来……步法和姿态全部都没有错,身态的轻灵甚至在那几个女飞天之上,然而,不知道为何、就是没有那样撼动人心的神韵和风采。
  紫衣女子有些烦躁地抽出紫电,执剑起舞,仿佛借着练剑平息心中涌动的愤怒和失望--她不惜一切来到西域,却居然连一场舞都学不好!千年来,漠然的心里第一次有这样激烈的情感起伏--她知道是自己的修为和定力还不够,不能像灵修那样,做到物我两忘。
  千年的修行,居然还是无法平息内心深处那一点执念?
  已经百年没有开口说话,习惯了沉默的紫衣女子只是以剑舞来表达着自己内心的种种愤怒和不甘,紫电如同穿梭的光一样环绕在她身侧。
  拔剑起舞的刹那,支提窟暗处的神龛里,高处观望的湛蓝色眼睛里闪过惊艳的神色。
  摇椅无声无息地晃动着,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握着金质的雕花酒杯,杯中红色的美酒随着晃动微微荡漾。黑色的猫咪静悄悄地爬到了椅子扶手上,娇媚地将脑袋蹭过来,喉咙里发出诱人的呼噜声。
  “嘘……卡莲,别吵。”极轻极轻地,一个声音吐出了几个字,奇特的发音,仿如梦呓。金色的发丝垂下,高鼻深目的异族男子看着怀中撒娇的猫咪,抚摩着黑猫柔软的毛,大拇指上套着一个尖利的金指套、上面镶嵌着的红宝石如同要滴出血来。
  湛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暮色中那个紫衣的舞者,轻轻抿了一口红色的酒,无比景慕地吐出了一口气--那便是东方的古国天使吧?还是沙漠中的紫衣精灵?
  自从她来到这个破败的古城,他就发现了她--然而,出于谨慎没有打扰。
  然后,每一天,他都能看见这个女子在支提窟中跳舞,观摩着每一张壁画,慢慢从一层走到了第六层。那样的尽心尽力,丝毫不关注任何外物,也没有发现作为这座洞窟现在主人的他的存在。而蛰伏在此的族人已经订立了誓约,也没有打扰这个贸然的闯入者,他只是静静地好奇地看着那个女子,年复一年--
  壁画上的飞天吸引了紫衣女子,而旁观者却被紫衣女子而吸引。
  他放下了酒杯,抓起笔,在对面的石壁上抹上了一笔金黄--那是淡淡的金色夕照,笼罩住画面上那个紫衣的舞者,仿佛那个起舞的女子身上发出柔和的光芒来。
  他正在出神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那只黑猫无声无息地溜下了神龛。
  “唰!”紫色的长剑仿佛有灵性,迅速指住了那只闯入者。紫衣女子旋转中的舞姿停了下来,转身看着缩在一边的黑色的小猫,眼神淡漠。也许因为多年无人居住,这座空城里来往着很多奇怪的生物,有些已经带着妖气--然而虽然身为剑仙、她却毫不在意,心无旁骛地只管自己的飞天之舞。仿佛多年修心养性的生活,已经将她心中最初那点作为剑仙的道义都消磨了。
  “咪呜……”仿佛被剑气所逼,黑色的小猫不敢走近,畏缩地蜷伏在了角落里。
  “抱歉,打扰了。”紫衣女子刚要转身,忽然听到耳边有人说话,带着奇异的卷舌音--这个空无一人的城市里,居然有人对着她说话!
  紫电剑唰然回指。然而,不知道为何那把灵剑居然无法进逼,停在了空中。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猫。”修长的身子弯了下去,抱起地上的猫咪,剪裁得体的黑色外袍中露出暗红色的金边衬衣--完全是不同于中原的打扮。来人的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五官轮廓分外清晰,纯金色的卷发和湛蓝色的双眸、显示出不同于中原汉人的血统。
  初起的薄暮中,紫衣女子淡漠地看了来人一眼,虽然明知空城里蓦然出现这样的陌生人、着实可疑,然而她依然没有兴趣多说一句话。
  既然舞蹈被打断,她便收起了剑,漠然地看了来人一眼、转身准备离去。
  “小姐,你知道为什么你的舞蹈始终无法现出壁画上的神韵么?”然而,在转身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背后的金发男子忽然开口了--那样的话语,让她忍不住微微一怔:这个人、竟然在旁观看了自己的舞蹈多时?以她的修为,居然不能发觉他的存在?
  “因为你没有投入感情--不会笑,也不会哭,甚至没有表情。”虽然不见对方回头,却已经成功地留住了这个美丽的女子,异族男子嘴角泛起了一个笑意,语声里有一丝讥刺,“那样的舞蹈、即使动作再优美再准确,和提线木偶的表演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样肆无忌惮的冷嘲,让紫衣女子霍然回头,眼眸起了变化,不知道是恍然还是恼怒。
  “你是谁?”终于,她开口问出了一句话--一百年的沉默让她的话音起了不准确的扭曲,听上去居然和对方卷着舌头的发音一样的奇怪。
  “罗莱士。”抱着黑猫,金发的男子微微笑着躬身一礼,“美丽的小姐,愿为你效劳。”
  “你懂舞蹈么?”依然惊讶于对方方才的见地,紫衣女子追问。
  “略微懂一些,在我祖国的宫廷里曾经学过。”那个叫做罗莱士的人保持着恭谦的身姿,微笑着,“美丽的小姐,能否有荣幸知道你的名字?”
  “迦香。”那样奇怪的问话方式没有让紫衣女子感到惊讶,她只是低下头,脸上带着一贯的淡漠,回答,“我从蜀山梦华峰来。”
  “家乡?”显然是误会了,罗莱士略微诧异地扬起了眉,抱着猫咪,“小姐的家乡是蜀山?是从这里再往东、更接近太阳升起处的地方吧……”
  “家乡?”剑仙迦香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然而脑海中却想着另外一个词--千年来 ,她得道成仙,却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名字有这样有趣的谐音,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不,不是家乡--是迦-香。”
  她伸出手指,在剥落的墙上划出那两个繁复的字--然而,看着自己的名字,她陡然间又是一阵恍惚:她是迦香?那两个字,就是她在这个天地间的代称?如果有一日她消失于这个天与地之间,只有这两个刻入墙上的字证明她存在过么?
  然而,这两千年无喜无怒、几乎忘了自身的岁月里,她真的是“活着”的么?
  “我的家乡,在拜占庭以西远得看不到尽头的地方。”看着纤细的手在黄土墙上划过,仿佛有些感慨地、罗莱士轻轻叹了口气,怀中的黑猫发出咪呜的应合。
  “那为什么到这里来?”紫衣女子问,却是漠然而没有任何好奇的语声。
  “因为我们想回到阳光底下,我们想得到救赎……”金发的男子语声依然是带着奇怪的腔调,眼睛望向东方黑色的天际,“我们不想在黑暗中这样腐烂下去--传说,如果朝着东方日出之地一直走、到了极东的尽头,我们便会得到救赎。所以,我立下了斋戒的誓约,带着族人跋涉了几万里、来到了这儿。”
  迦香抬头看了这个陌生男子一眼,对那一番坦言没有丝毫的惊讶。从那只黑猫一出现,蜀山的剑仙就感觉到了出现在这座空城里的、并非普通人,然而她只是漠然:“你不是人,是吧?”顿了顿,沉吟着,剑仙的眼里涌起些微的疑惑:“但你的身体并不是虚无的--也不是鬼魂……你到底算是什么呢?”
  “什么都不是。”那样的问题让对方沉默下去。蓦然,罗莱士微笑起来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我只是来教你舞蹈的人。”
  -
  初见的画面渐渐湮没淡出,墙上“迦香”两字依然存在,却已经过去了六十多年。
  不断有新的记忆浮出水面,宛如激流冲击着她的脑海。
  月光淡淡洒落下来,摇椅在夜中吱吱地晃着,一前一后。前后的晃动中,记忆的碎片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跳出来,晃动在她面前。那些泛黄的记忆片断。
  高昌古城的支提窟。她就是在这里遇到了罗莱士--一个来自于极远西方的、似人非人的男子,并且听从他的指点开始重新学习飞天之舞。这个奇怪的人给她奇怪的感觉,依稀间居然觉得熟稔非常、却又觉得极度陌生。每到夜来他就会从古堡的某处走出,带着她起舞。他的动作轻快迅捷,居然丝毫不逊色于身为剑仙的迦香。修长的肢体,举手投足之间英气逼人,却同时交揉着夜色般的诡异和魅惑。
  他也曾给她看过他们西方宫廷中的舞蹈,那样新奇的步法和身姿、是她所未见过的。
  那是需要两人对舞的舞蹈,他领着她旋舞,一路舞过长长的爬满青藤的廊子。金发飞扬起来,合着她漆黑如瀑的长发,那一瞬间,似乎时空都不存在,一直被空茫充斥的心完全平静了,安宁而欢愉。那条长廊他们来去跳过无数遍,旋舞中,身体轻盈得似乎升上了苍穹,无数灿烂的星辰从身边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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