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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之魂系列

_15 王洋(现代)
  眼前的一切仿佛模糊了,只有火把的光在跳跃,火光下沿路盛开的曼珠沙华犹如烈烈火焰--八年后,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天籁,依然保持着离别时的最后模样,抬起大大的眼睛期盼地看着他,张开双手等着他抱,等着他带她离开这个绝境。
  然而,他却将她遗落。
  叶天征只觉手中的剑如同有千斤重。父亲去世已经多年,他成为试剑山庄庄主已经多年,大劫后的废墟上,他赤手空拳带着残余的下属重新建立起了试剑山庄,种种的权谋、争夺、背叛和被背叛--山庄重新建立起来的时候,原先的叶天征就已经彻底死去了。
  然而在此时、此刻、此地,在他提着剑一步一步接近那个微笑的女童的时候,那样剧烈的苦痛却提醒了他:原来,一切都是依然存在的……然而,时至今日,他必须要阻止她,必需要阻止她!不惜一切代价,也不能让她将死亡传播到这里。
  南宫陌斜眼看了一下挚友,目光中流露出深切的哀悯和焦急,忽然间,他一把拉住了叶天征,同时一剑削开了那个布包--利剑过处,那个布包片片碎裂,里面只包了团棉絮。
  灭魂剑剑光腾起的时候,周围僵尸忽然出手,拦住了两人,显然早有防备。
  然而那样突然的举动,却让叶天征和女童同时怔住。
  “这是假的!这是假的!没有人头……我们骗你的,小叶子!”没有看身边叶天征苍白的脸色,南宫陌只是收起了剑,大声宣布,仿佛生怕对方听不见,“我们本来想骗你的,小叶子!不过我们知道你一定不会上当,也知道你一定不高兴我们骗你,就决定投降啦!”
  “哦?”女童惊愕的神色到这时才有些缓解,唇角泛起一丝琢磨不透的笑意,看向那两个赴死的年轻人,忽然间唇角那个笑意弥漫开来了,“哈哈哈……南宫,你真有意思!--不过也算是你们运气好,没有再上前一步,否则……”
  女童微笑着,忽然间小手探入肩舆后面,随手轻轻一拎,就将一个白衣女子拎到了面前:“否则,在你们的剑出鞘之前、这里就会多出一个好大的盾牌哦!”
  “玉箫!”在火光映出那个女子苍白的脸的瞬间,叶天征南宫陌同时脱口惊呼。
  “嘻嘻嘻……怎么样?很惊讶她会跑到我这里来?”女童的小手轻轻抚摩着玉箫的侧颈,斜眼得意地看着两个人震惊的表情,缓缓翻出最雪亮的利剑,“如果我告诉你,这位玉箫姑娘、冒牌的叶二小姐,原来是我们拜月教的卧底,你们会不会更惊讶呢?”
  “什么?”同时脱口惊呼依然是叶天征南宫陌,叶天征的脸色更是瞬间惨白,“胡说!”
  “嘻嘻,我胡说干吗?你不想想,当年玉箫被我们收留的时候,谁知道她来历?你再想想,试剑山庄和我们拜月教僵持多年,互有胜负,为何八年前忽然被人长驱直入一夕击溃?”女童眼里残忍的笑意慢慢燃起,看着对方的脸色,将言语放到最冷最利,“昀息派了这个贱人去试剑山庄卧底,一去就是五年,她做得多好啊--言语伶俐,行事谨慎,从老庄主到少庄主,谁不被她哄得团团转?嗯?”
  苍白的小手伤痕累累,得意地拍击着玉箫没有血色的脸:“来,别在那里发呆,快给叶少庄主说说你的那些本事,说得越详细越好。说不定我一个高兴啊,就不杀你了--”
  “玉箫?”叶天征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喃喃,“这都是……都是真的?”
  “是真的。”玉箫没有看他,转过了头去,低声,“我也不叫玉箫--我是拜月教里的司花侍女,自小就入的教。”
  那样淡然的回答仿佛一柄利剑,一直刺到面前白衣男子的心里去。叶天征闭了闭眼睛,仿佛硬生生忍下了涌到唇边的一口血,身子猛然一晃。南宫陌眼见不对,连忙腾出手扶住了好友,但叶天征摆了摆手,随即站直了身子。
  “哎,怎么说得那么简略?我让你说详细点!”对方那样的神色仿佛在女童心里激起了奇异的反应,小手猛然扼住了玉箫的咽喉,冷笑,“你就给我好好说说,当时你是如何和拜月教里应外合、放火烧了试剑阁,引着昀息祭司攻入山庄的!”
  “不要说……不要说了!”再也无法听下去,一直冷定的叶少庄主蓦然叫了起来。
  女童微笑起来,却是不管不顾,手指轻轻抚着手中傀儡的咽喉,细声威胁:“说啊,嗯?说得好了,我饶你不死。”
  “我……我说。”玉箫身子在微微颤抖,然而仿佛忽然下了什么决心,猛然抬头,直视着面前的人,“我要说的是--那时候,少庄主的确是冲进火里要救二小姐的!他是为了救二小姐而不顾性命冲进来的,只是拉错了人!”
  那样忽然响亮起来的话语,让所有人都一震,女童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扼紧了对方的咽喉,脸色微微一变,冷笑:“狡辩!”
  “不是狡辩,不是狡辩!”玉箫的脸是惨白的,然而眼睛亮得如同鬼火燃烧,用尽了力气将声音挣出来,“那时候我刚按照祭司大人的命令,偷偷放火烧了试剑阁,却也被困在了火里。然后我看到了少庄主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喊着二小姐的名字。那时候烟火好大…熏得我快要死了,我不想死在那里!就在那个时候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拉住了少庄主的手,叫了一声哥哥……”
  那样的叙述,让所有人都呆住。许久,叶天征看着她,喃喃:“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那时候我听到有人叫了我一声哥哥,我…我就拉着她回头拼命跑……”
  “是我,是我叫的。”玉箫眼里忽然浮出了晶亮的光,“你拉着我跑的时候,我没有说话……我生怕一开口,你就听出来了。你就会把我留在火堆里,回去找二小姐……我害怕一个人被留在火里……而且那时候,我有多嫉妒二小姐啊。同样的年纪孩子,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凭什么!”
  “贱人!”小手忽然掐紧了她的颈部,几乎将她血脉掐断,女童眼睛里蓦然爆发出了惊人的煞气。
  “咳咳……”玉箫陡然无法说出话来,剧烈地咳嗽, “后来、后来奔出了火场,少庄主回头一看见我,脸色就变了,疯了一样回头往里冲过去,我怎么拉都拉不住……”
  “玉箫……?”叶天征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朝夕相处的女子,脱口喃喃。
  “咳咳,不、我不是……玉箫,我只不过是拜月教的一个卒子。”玉箫慢慢咳嗽着,惨淡地笑,“昀息祭司要我在叶家卧底,叶家破了之后,又让我想法子讨老庄主欢心、李代桃僵地当叶家二小姐,好、好嫁给南宫家……这样,我们拜月教在南宫世家也安插了眼线,以后,咳咳,以后对付中原鼎剑阁,也就容易多了。”
  “……”这一次,连女童都沉默下去了,忽然微笑,“昀息那家伙,果然谋划的深远啊。”顿了顿,孩子脸上转而浮现出令人惊心的冷嘲:“不过,最后还不一样栽在我手上?”
  小手一紧,扣住了玉箫的咽喉,将眼光转向叶天征,声音尖利起来:“你看,哥哥,我早就跟你说让你杀了这个贱人啊,你却不听我的……嘻嘻,现在,你说该把她怎么办呢?你说,她该不该死呢?”
  叶天征似乎听得呆住了,怔怔看着面前拜月教的两名女子,久久没有回答。
  最后宣判的时刻到来,然而玉箫惨白的脸上却反而浮出了轻松的笑意,不等叶天征出声,低下头忽然轻轻回答了一句:“当然是--该死。”
  话音未落,一道血箭从她嘴里激射而出。叶天征避让不及,袖袍上登时布满血点。
  “啊?”察觉到手底下脖子的脉息陡然被震断,女童脸色一变,第一次止不住地脱口惊呼出来。原本她生怕玉箫不想让叶天征得知原委,半途自寻短见,所以严密看守--然而不料一路上玉箫都那么安静,见了叶天征也不曾惊惶失措,她便以为对方是怕了死。然而不曾料到玉箫这般镇定地说着话、心里却早萌生了死意。
  女童连忙伸手,想去拉住那个委顿下去的身形,然而她的手一移开,玉箫便转过了脸,看着她,忽然微微一笑:“只是……二小姐啊,少庄主、少庄主当年……真的是……拼了命想去救你出来的啊……八年来,我…我一直好嫉妒你……因为少庄主他、他不曾片刻--”
  话语终于不曾说完、便游丝般断裂在夜风里。女童怔住,眼睁睁看着那个苍白的笑容如同花般绽放和枯萎,跌落地面,小手怔怔僵在半空。
  就是为了说这句话么?……这个贱人,原来早就不怕死了,之所以那样一路含垢忍辱撑到最后、不惜直面着所爱之人的轻蔑和仇恨,就是为了最后说这句话给她听么?
  ―――
  -怨憎会·下-
  “哈……哈哈哈哈!”女童呆滞的目光忽然转动,扬起头大声笑,一脚将那个死去的女子从肩舆上踢了下去,“谎话!谎话!都是谎话!”
  “小叶子……小叶子。”看到女童原本软化的目光陡然凌厉,叶天征怔怔看着倒下的玉箫尸体没有回过神,南宫陌却是感觉到了危机的骤然迫近,立刻出声试图缓解她的杀气,“不是谎话!你知道天征从小多疼你--你八岁那年不小心中了瘴毒,你哥哥为了救你、想都不想就把毒都引到了自己身上;你九岁的时候闹着说非要死亡谷里的那棵泽兰,你哥哥……”
  “住口!”女童捂住了耳朵,忽然暴怒起来,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所有人都不要我了!所有人都不要我了!都去死!都去死吧!”
  一声令下,周围的僵尸立刻汹涌扑上。
  暗夜里,那些惨白的脸在眼前晃动,无数伤痕累累的浮肿手臂伸了过来,那些僵尸虽然神智已失、武功却是保留着,不畏伤痛的勇猛弥补了动作僵硬的弱点,密密麻麻将两位并肩奋战的年轻人包围在中间。夜色里,无数的幻蛊如同雨点飞了过来。
  “小叶子!小叶子!”危急之下,南宫陌只来得及一拉出神的叶天征,提醒他拔剑防御,“你收手吧,不要玩了!不过是个误会,现在不是弄清楚了么?别闹了,你真的要把这个山庄毁了么?你爹、你的那些叔叔伯伯,从来都是很疼你的……”
  “很疼我?”暗夜里,抚摩着袖中的短笛,女童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出现在一个孩子的脸上,陡然有一种令人惊心的美艳,“哈,哈哈哈……真是很疼我啊!疼得我在拜月教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心心念念想着,怎样回来把这群人千刀万剐!”
  仿佛压抑许久的杀气忽然被点燃了,女童忽地从肩舆上站了起来。那些被控制的僵尸依然匍匐在她榻前,低下头,女童脸色苍白、眼神隐隐如刀,下脚一踩断了面前跪着的一个僵尸的颈椎。那些僵尸根本不懂反抗,居然老老实实跪在原地。
  那样嗑啦啦的颈骨断裂声在暗夜里传来,带着可怕的压迫力。
  “小叶子!”看到女童舒手站起,眼里闪动杀气,陡然感觉到对方终于要大开杀戒,南宫陌脱口低呼一声,手却是暗自用力握紧了灭魂剑--真的…无可挽回了么?小叶子早已经听不进任何劝告,变成了嗜血暴虐的魔教教主?
  “小叶子!”在女童的脚再度微微抬起,向着匍匐在前的史解白发苍苍的头颅踩下去的时候,南宫陌再也忍不住厉喝,“停手,停手!那是你的史伯伯……那是小时候抱过你的史伯伯啊!”
  女童抬起头看了南宫陌一眼,唇角绽出一丝笑意,穿着红绫缎鞋的小脚却是毫不迟疑地踩了上去,“嗑啦啦”一声,将那个人头踩得塌陷下去!
  “现在,是‘死伯伯’了。”女童忽然拍着手笑了起来,声音尖细。
  “小叶子!”最后一次,南宫陌看着她的笑靥,喃喃,微微苦笑着拉了一下旁边刚回过神的叶天征,低声,“原来你是对的--等一会她一分心,我们……就动手吧。”
  “动、动手?”在僵尸的包围下,叶天征低声重复了一遍。这本该是他一早就坚定不移准备执行的计划,然而此刻听得好友终于同意,脸上反而殊无喜色。
  小小的脚用力踩踏着那个破裂的头颅,一直踩得老人的脸埋入土壤,女童脸上交织着恶毒和雀跃的神色,触目惊心。一边用力踩,一边再也克制不住地冷笑起来,尖声:“什么伯伯!什么叔叔!都是坏人,坏人!该死……该死的!我叫你们卖了我、我叫你们挑唆我爹爹卖了我!”
  “喀喇”一声,随着孩子尖细的叫声,那个头颅破裂开来,女童一跳,避开了那些汁液,跳到了另一个匍匐着的僵尸身上,低头一看,却是罗百回,不由再度尖声笑了起来:“啊,这个是罗叔叔呀……”
  “天籁!”在女童的脚再度抬起来的时候,叶天征忽然开口了,脸色惨白,“刚才你说什么?你说什么!--爹和他们…爹和他们……把你卖了?!你、你不是从火窟里被拜月教大祭司带走的么?”
  “嘻嘻……原来你也不知道啊。”小脚停住了,轻轻踩在僵尸的脑后,女童手指绞着头发,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看着不远处的白衣男子,“也难怪……那样的事情实在太丢脸了,我听爹和他们在一起发了毒誓,无论对任何人都不泄露只言片语。所以,即使是少庄主你,在拜月教忽然从罗浮山撤走后、也不知道你的妹妹是怎么被卖掉的啊……”
  “天籁……?”南宫陌还没有回过神来,叶天征却是隐约明白了什么,身子猛然一震、剧烈咳嗽起来,“你、你的意思是说……是说……当年拜月教之所以忽然停战,是因为、是因为……”
  那样的话,说到后来语音已经颤抖得不能自控,终于没能说完。
  “嘻嘻,嘻嘻嘻……”女童停住了脚,用袖子掩着嘴笑,就这样站在满地僵尸上面,大红色的衣服如同一朵曼珠沙华盛放,“是啊,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到了……看来换了你也会这么做是吧?--不错,那时候昀息大祭司把我从火窟里带出来了,我闹着要回家,他居然很听话地把我送回去了……”
  “昀息……昀息大祭司?”叶天征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前回想起多年前火场里看到的那一袭如雪的白袍--那个白袍长发的英俊祭司,带领着拜月教诸多人马一夕间攻入了试剑山庄。那样“非人”的身手和风姿,以及额环下那双深碧色的眼睛,如同雪亮的闪电、深深烙印在当时还是个少年的试剑山庄庄主心里。
  “是啊……昀息大祭司,被你们武林正道称为天下邪派第一高手的昀息。”女童微微笑着,手指绞着长发,忽然间语气就有些低缓下去,仿佛也想起了什么往事,“那时候就是他把我从火窟里带出来,送回到了爹那里……”
  “有这么好?”南宫陌听得诧异,脱口反问。
  “哈哈哈……是啊,那时候我盯着他那样好看的脸,也这么想。”女童忽然大笑起来,脚尖踢着一边僵尸的头,眼神转瞬恶毒起来,“他那时候笑着对我说:‘就算我把你送回去了,你还得回到我这里来’--我才不信!扑到爹怀里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安全了,我再也不会被留在火里。”
  “结果…结果,我听到那个家伙对我爹说:‘庄主,我想和你们停战,我在拜月教内一天、就一天不对试剑山庄动手。’”慢慢仰起头,看着没有一丝星光的夜,女童唇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爹那时候忍住了没有立刻回答,但是我看到他眼里欣喜若狂--那时候我小,只以为我们试剑山庄是天下最厉害的,却不知道那一场混战下来、庄里伤亡惨重,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爹听对方那么说,自然高兴。”
  “不等爹答应,昀息那个家伙忽然说:但是要拜月教撤回灵鹫山,罗浮叶家必须要交一个人质出来!”女童的脚下不知不觉加力,直踩得罗百回额头抵上了泥土,看着脱口低呼的叶天征和南宫陌,她忽然笑了笑,“是啊,后来你们就知道了……爹爹和那些叔叔伯伯商量了一个晚上,说叶家就两个孩子,而将来山庄不能没有男丁继承,就决定……把我送过去。”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红衣女童一直阴枭冷厉的眼里陡然黯淡无光,声音低了下去:“我怎么睡的着?就偷偷听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们…他们就商量好了,要把我送给昀息祭司,当作人质带回灵鹫山月宫。”
  “天籁……”叶天征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脱口低呼,“我、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那时候你从火场里冲出来,伤重昏迷了好几天……就在那时候,他们、他们把我卖给了拜月教。”女童忽然冷笑起来,声音转瞬尖利,如同夜枭,“哈哈哈……他们就把我卖了!一个个……一个个叔叔伯伯,平日里那样对我笑、对我好,大难来的时候,你看看他们一个个的嘴脸!”
  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小小的红鞋子陡然用力踩了下去!
  “一个说:再拼下去玉石俱焚,不如牺牲一个人保全山庄……”女童的脚毫不留情地踩断了罗百回的颈椎,冷笑着,又一步踏出,这次却是踩上了刚成为僵尸的孙冯的头,“另一个说:女娃子么,反正也是要嫁到别家去的……眼下形式危急,也等不到将来用来联姻了。”
  “喀喇”,复述完一句,就踩断一个人的颈椎,毫不留情。
  女童冷冷叙述着,声音冷定如铁,嘴角带着凌厉的笑意:“一个个……一个个的嘴脸!还说什么,如果小叶子懂事了,也知道能为山庄作出这样的牺牲是她应有的荣光!”
  喀喇喀喇声不断响起,穿着大红衣服的女童就这样踩着满地僵尸,一直走到离两人不远处,停了下来。用这样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听得失神的两个男子:“你知道我那时候多害怕么?我知道他们……他们要把我给卖了!他们要把我送给那个不像人的家伙了!我拼命哭,拼命求爹爹和那些人,我说我会乖乖的不惹他们生气,我会好好学女红针线,我会乖乖的嫁给南宫家的臭小子--我急得什么都答应了……可他们不理我。”
  “小叶子!”“天籁……”同时,背向而立的两名男子嘴里吐出了低语,长剑垂落地面。
  “他们把我卖啦!”女童顿了顿,反而笑起来了,举起手轻轻旋转了一下身子,“不管我哭也好,闹也好,又抓又咬,弄得自己满手是血,可这次没有人宠着我了……就这样把我交到了那个昀息祭司手上--对了,我送给你的那幅衣襟,还留着么?”
  “衣襟?”叶天征忽然觉得怀里有烈火燃烧,下意识一勾手,拉出了那幅被撕裂的衣襟--上面,那个殷红的小小血手印赫然在目。
  “我死死拉着爹的衣襟不肯放……可一直到衣襟都断了,爹头都不回。”小小的手忽然凌空一抓,叶天征手里的那幅衣襟瞬的飞入了女童手中。喃喃自语着,孩子将手缓缓放了上去,比着上面那个一模一样大小的手印,忽然笑了:“我跌在地上,死死握着那幅衣襟,对爹爹说:爹!我一定会回来的!--或许那时候我说话的样子太吓人了,我看到爹的瞳孔都收缩了一下,然后踉跄着逃也似的走了。”
  “爹临死前说,如果有一日这样的衣襟送到试剑山庄,就是你回来报仇的时候。”叶天征的剑垂落在地面,低下头轻轻说了一句,“我一直以为……你是被我遗落在那里、才会被拜月教抓走,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是爹亲手把我送走的?是么?”女童忽然大笑起来,双手一扬,那幅衣襟碎裂成千百片,在夜中如同蝴蝶般扑簌簌落下,她一步步走过来,脚底下踩着那些武林豪客的头颅,“他们把我卖了……一个个,都叫我小叶子,宠我哄我逗我高兴…到头来,就这样把我卖了!那个时候,其实并没有到绝境啊……可作父亲的,罔顾人伦、舍弃亲生女儿;作为家臣的,不思拼死血战、却要主公卖女苟安!--那个时候,这些大人啊……这些武林有名的豪客,只知道欺负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孩子!”
  “天籁……天籁!”那个瞬间,叶天征忽然低呼出声,向前奔去。南宫陌没有料到一直冷定的友人陡然间崩溃,要拉已经是来不及。
  “站住!”女童忽然厉喝,僵尸的手瞬的伸了过来,持剑拦住叶天征的脚步。
  “哈哈哈……天籁?现在叫我天籁,太晚了!火窟里的时候,你在哪里?爹卖了我的时候,你又在哪里?!那时候我叫哥哥叫得喉咙都哑了,可没人理我……”女童冷冷看着面前被僵尸长剑拦住的男子,那样熟悉的脸上、因为痛惜和焦急,浮现出和往日一模一样的表情,她却是冷然,“昀息原本就是要回灵鹫山对付十长老、夺到教中大权,才不欲和试剑山庄多纠缠--他要我当人质,其实也是为了一时好玩……他说我像个漂亮的傀儡娃娃!那个家伙…那个家伙,逼着所有人都抛弃了我,才像捡垃圾一样把我带回了拜月教。”
  再度说起那个人的名字,女童眼里陡然闪过雪亮的光,忽然卷起了手上的衣衫--大红的袖子下,苍白细弱的双臂上伤痕累累,直伸过来:“你看看!你看看!拜月教里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让蛇咬我、让蜈蚣蝎子蜇我……说是要我练什么百毒功,说这样我就不会再变大--他喜欢我像个傀儡娃娃,所以不许我长大!”
  “小叶子!”陡然明白了为什么女童在二十二岁的时候、还保持着孩童时期的面容,锥心刺骨的痛楚让南宫陌忍不住叫了起来,“我杀了那个该死的祭司!”
  “哦?哈哈哈哈……你杀不了他的,谁都杀不了他。他修炼邪术,已经是不死之身,”女童冷笑,眼里杀气翻涌,“自从杀光了十长老,夺了拜月教的大权,他脾气越来越古怪……这些年,为了不让自己像一只破旧的傀儡娃娃一样被他扔掉,我费尽了心思、时时刻刻讨他的欢喜,哄得他高兴了,拜月教教主他都让我当了--反正也是个傀儡教主,他的傀儡娃娃。”
  “可惜他忘了娃娃也会杀人……我杀不了他,却能用我的血下咒、把他囚禁在了圣湖底下。对,祭司是死不了的……哈哈!那时候他一定恨自己为什么死不了!-早上那些恶灵吃掉他的血肉,可到了晚上他就能复生过来……”笑着笑着,女童眼睛里忽然隐约有了晶亮的光,仰起头,定定看着天上一片的黑,“每天都要死去活来一次,永无止境。只要我的血流动一日,他的咒语就一日不会解除!”
  虽然听说拜月教内邪术不可思议,作为中原武林的人士,南宫陌却还是忍不住动容。
  “这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我们教里风浪不断、忙着钩心斗角。先是昀息和十长老,然后是我和昀息……才会让你们罗浮叶家苟延残喘到今日。”女童的声音慢慢从尖利开始平静下来,微微冷笑着,看向暗夜里无数被僵尸噬咬着、幻蛊攻击着的试剑山庄庄客,小小的手指抚弄着短笛,一指南宫陌,“你要我收手?你知道什么?你知道被所有人一夕背弃的滋味么?你知道生死不能、暗无天日的滋味么?”
  “是!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如果你再不收手、我就不得不和天征杀了你了!”南宫陌看到她再度拿起那支短笛,脸色也是苍白,那样绝望的语气甚至让女童都安静了一下, “你还要如何?你是不是要把天征也杀了,或者让他当你的僵尸傀儡跪到你面前来你才甘心?如果是,我问你、那一脚你踩不踩得下去?你放手吧,跟我回鼎剑阁去!”
  “南宫啊,你怎么可以这么天真?”女童的小脸低了下去,嘴角扯动了一下,忽然冷笑起来,如同一朵盛开的曼珠沙华,“嫁给你?现在我是拜月教主,鼎剑阁却号称中原武林领袖!正邪不两立--你父亲南宫言其早就知道我被拜月教掳过去,多年来、他权倾武林,可曾派人去救过我?一个孩子微不足道,他们要的、是维持这个正邪相持的局面。”
  南宫陌猛然怔住,看着这个孩子的嘴里,慢慢吐出这样冷锐的话,直斥他的父亲,竟无话可反驳。这么些年来在魔窟挣扎求生,眼前这个女子又经历了多少磨难。孩子的面容下,又是如何一颗冷漠苍白的心。
  “那么……我们不回鼎剑阁!”一念及此,南宫陌只觉胸口热血上涌,说不尽的痛惜和怜爱,脱口而出,“我们找个别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好好住一辈子,我一定再也不欺负你……没有人可以再欺负你。”
  “……”女童忽然沉默了一小会儿,却转瞬冷笑起来,“不可能……什么都完了!我再也不能长大!什么都完了!说谎,说谎--谁都不会要我了,我也谁都不要!”
  大笑中,仿佛杀气再也掩饰不住,女童不和他们再罗嗦,忽然一点足掠回肩舆,将笛子横到唇边,吹起了尖利刺耳的曲调。那些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僵尸陡然发出了可怖的嘶喊,一起向着人群中的两个青年逼了过去,想要把他们撕成碎片。
  ――――-彼岸花-
  “天征,小心!”南宫陌见好友居然还是神思恍惚,忍不住厉声提醒,同时挥剑替他挡开了来袭的僵尸,急急低语,语音却近似于梦呓,“看来是不行了……等一会儿如果有空档,我们合力…杀了她吧!”
  叶天征脸色苍白地看了好友一眼,默不作声,只是提起剑凌厉地出招,将那些逼过来的僵尸斩杀在剑下,踊身朝着女童的肩舆冲杀过去。
  南宫陌也是心神恍惚,下意识地出剑、配合着天征的剑法--那样的合璧,在他们童年时早已练习过千百遍。他只觉得通向肩舆的那十几丈路、居然长的可怕。周围僵尸的脸一张张涌上来、一张张哀号着倒下去,他到最后已经顾不得对方是不是相识的故人、该不该手下留情,只是用了最厉害的必杀招式,将那些人砍杀。
  叶天征在他的左手边,同样脸色苍白地斩杀着原先属于自己属下的僵尸--自从玉箫死去、女童说出多年前真像的刹那,他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南宫陌在冲杀的一路上心乱如麻,却也知道挚友脸色不对、居然完全不怕被僵尸伤到一般,只是拼命向前冲,似乎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妹妹身侧--那样赴死般的神色,让南宫陌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他只能用尽全力在叶天征身侧为他挡开那些僵尸,踉跄着和他冒着血雨前行。
  女童一直铁青着脸坐在肩舆上,小小的牙齿咬着下唇,定定看着面前纷乱血腥的一幕。看着并肩联手杀过来的两个男子,手指慢慢握紧了短笛,另一只猛然手探入陶罐,抽出来时指尖已经捏了两枚赤红色的蛊。要杀她?这世上,如今还有谁能杀了她!
  然而,看着暗夜里提剑不顾一切杀来的两名青年,那只白骨毕露的小手微微颤抖。
  僵尸一排排的扑上去,倒下,那两袭白衣和青衣上都溅满了奇异的紫黑色血迹,叶天征颊边也溅上了星星点点僵尸的血,衬得脸色更加苍白。然而他提着剑,却是不管不顾地一直往前杀过来,眼睛里隐隐有绝望如火般燃烧。若不是南宫陌一直为他挡开周围那些攻击,没有奔到肩舆旁十丈他便已倒下。
  近了、近了……近到这一对兄妹能看到彼此脸上表情的那一瞬间,女童拈着幻蛊的手一颤,陡然明白了哥哥这种目光的含义--他是想死了……他是不管不顾、只想和她一起死了!
  十年前、他没能在火窟里将她带出来;十年后,他是要和她一起回归于地狱!
  周围的厮杀还在继续,声音却已经慢慢弱了下去,大多试剑山庄的人都已经被俘虏或者咬伤,成了新的驯服的黑羊,这一场血战、从一开始便是胜负分明的。
  女童看着越来越近的两名年轻人的脸,看着那熟悉而遥远脸上带有的种种激烈复杂的情绪,微微扬起了头--手指轻轻扣起,瞄准来人的颈部。露出白骨的指尖上、那两粒幻蛊仿佛感觉到了生灵血肉的迫近,蠢蠢欲动的扭曲。
  两柄雪亮的利剑呼啸着刺破空气,同时,小小的手指蓄满了势。
  最后的终结不过是一刹那--不是她将不服从的人变成黑羊,便是她这个放牧者被毁灭。无论怎样的结局,她都已期待了十年。她只求一个终结……她所求的,不过是一个终结。
  厮杀声已经弱下去了,长夜漫漫,只有风在这个血腥之野上旋舞。断断续续的呻吟中,忽然听到一声含糊的嘶喊,划破长夜:“哥哥!哥哥!”
  那样普通的声音,却在三个人心里激起了奇异的震动,目光闪电般转过。
  昏暗的火光下,只依稀见到一个庄客模样的年轻人拼命挥剑,想去拉回一个被僵尸簇拥的女剑客。而那个少女被僵尸噬咬得满身是血,凄厉地叫着,颈部却已经有了被幻蛊钻入的伤口,眼神也已经开始浑浊。在哥哥拉住她的瞬间、她忽然张开了嘴一口咬住了对方的手臂,死死不松口。年轻人显然知道怎么回事,却不肯放开妹妹,只是任她咬着,拼命喊着她的名字,试图唤回她的神智。
  遍地尸体血污中,一瞥而过,然而那个年轻庄客脸上血泪交织的神色如同烙铁一样刻入心里,女童眉梢忽然一跳,手闪电般地抬起,袖中金索掠出、一下子卷住了那个年轻庄客,将他连着那个女孩一起扯回肩舆,踉跄着倒地。
  就在同一个刹那,因为她的分心,那两柄剑已经刺到她身侧!
  虽然明知此时若不杀,日后祸害更是无穷--然而那样的理智话语,却无法控制南宫陌的心,他只觉手中剑有千斤重,没等刺到女童身侧三尺便放缓了剑势。
  灭魂剑停滞,然而转魄剑却是依旧带着冷厉的光,直刺女童眉心。叶天征的双手居然没有一丝颤抖,脸色苍白如死,忽然间眼中有泪水长划而下,流过溅满血的颊边。
  “哥哥。”那一个瞬间,叶天籁忽然仰起了脸,逆着长剑看过来,盯着叶天征的眼睛,蓦然脱口喃喃喊了一声,伸出手来--却不是去阻挡那急刺过来的一剑,只是在那个昏迷的少女颈部一抹,仿佛血肉下有什么东西跳了出来,飕的一声钻入她的手心,迅速蜿蜒上去。
  “天籁!”那个瞬间仿佛有无形的屏障猛然建立起来,转魄剑再也无法刺出,叶天征脸色唰的惨白,忽然丢下了剑,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天籁!”
  南宫陌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好友崩溃般地放开了剑,一个箭步跪倒在肩舆前,伸出双手抱住了那个小小的红衣孩子,一叠声的唤她的名字。暗夜里那些飞来飞去的幻蛊忽然间都失去了方向,嗖嗖急响着,往主人的方向聚集。
  “我把你妹妹……你妹妹还给你,好不好?”女童的手垂了下来,忽然间仿佛生气散去,只是对着那个跌倒在地上的年轻庄客微笑,忽然抬手一掌推开了叶天征,身子往前一倾--那个刹那,暗夜里飞回的无数蛊虫全数没入她小小的身体内,如同飞蛾扑火般钻入,沿着血脉向她心脏逆行。
  “天籁!天籁!”叶天征脸色死一样苍白,挣扎着重新扑过去。然而那一双青白嶙峋,伤痕布满的小手抬起来了,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大红衣衫下血慢慢渗了出来,浸透女童的身体--被无数幻蛊钻入的身子已经千疮百孔,可女童的眼睛里隐隐有一种孩子气的倔强:“不…不要以为是我杀不了你们……如果、如果不是……”
  只是转眼间,那个火焰一样绽放的孩子就委顿下去,叶天征觉得心肺间似乎有千百刀子绞动,忽然间失声痛哭,紧紧将那个小小的身子抱在怀中,仿佛生怕她忽然间就消失不见:“是的,是的,你杀了我吧……我永远陪着你。”
  “哥哥……”仿佛那样用力的拥抱要将她窒息,女童挣扎了一下,眼里神色涣散开来,却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意,伸出青白消瘦的小手,微微抱了他一下--她终于知道哥哥是爱她的……一直是爱惜这个唯一妹妹的。
  方才,他执剑刺来的那一刻、那脸上血泪交织的表情,和旁边那个浓眉大眼的庄客居然一模一样!
  一个是南疆第一大山庄的庄主,一个不过是卑微的庄客;一个欲其死,而另一个欲其生--然而无论是庄主还是庄客,无论是杀人的还是救人的,脸上那种表情居然一模一样!
  只有那样血浓于水的同胞之情,是一模一样的。
  生死关头,原是半分做不得假。红衣女童忽然微笑起来,眼里的煞气宛如清晨的雾气般消失,她安静地侧过头,将脸靠在哥哥的胸口,叹了口气:“如果、如果那个时候你在的话……你是不是、是不是像这个哥哥,拼死……也不会让他们带我走?”
  “嗯,嗯。”那样微弱的声音仿佛随时随地要中断,叶天征脸上的泪水长划而下,将十年后失而复得的妹妹抱在怀中,冲口回答,“是的,是的--我一定不会让拜月教带你走!”
  “啊……其实,我这一次回来…也只是想问你这句话罢了……”女童微笑起来,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神色委顿下来,“昀息总是说,除了他、所有人都不要我了……我不信他的。”
  孩子的脸上闪过欢喜的笑容,那个笑容混和着孩童的天真和女子的妩媚,在夜色中有触目惊心的美:“你和南宫……一定还会要我的,是不是?”
  “怎么了?怎么了!”南宫陌不明所以,但是看到叶天籁如今的情状、心中也知不祥,再也忍不住一把扯住叶天征,“小叶子她怎么了?她怎么了!”
  没有回答,女童只是微微抬起了右手,掌心那个被幻蛊钻入的破洞已经变成青紫色,仿佛被什么从里而外地吞噬着、手掌上的筋肉在逐步萎缩下去。不止这个伤口、女童身上所有被幻蛊钻入的溃口里,都发出了可怕的变异。
  “除非主人死了,释放出去的幻蛊是永远不能再收回来的……如果从宿主身上收回来,便会攻击施术者,”叶天征脸色苍白如死,看着怀中女童迅速灰败下去的脸,在挚友激烈的推搡下木然回答,“南疆这边的蛊术就是这样……一旦释放出去,不能害死对方、就会祸害自身,没有第三条路。”
  “所以……所以……”陡然明白为什么从一开始、叶天征就作出这样非杀不可的绝决计划,南宫陌猛然踉跄了一步,只觉双腿无力,一下子跪倒在肩舆旁边,握住了女童冰冷的手,哽咽,“小叶子!”
  “别、别碰……”女童的手微微痉挛了一下,想要抽出来,“是…是有毒的……我把那些蛊都收回来了,它们要吃掉我的身体。我就要、就要烂掉了……不要看。”
  “小叶子!”然而南宫陌却是紧紧拉住那只瘦的可怕的小手,根本不顾伤口处的溃烂,“你别怕,你别怕--我这就带你回鼎剑阁去!那里的墨大夫医术如神,一定可以治好你的!你别怕……”
  “我不怕…不怕。” 昏暗的视线中,那些曼珠沙华如同火焰一样绽放,女童轻轻摇了一下头,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哥哥和你都在这里……我什么也不怕……这些火、这些火就要从地狱里烧过来了……我不怕。”
  “小叶子,小叶子!”感觉到她的神智已经开始涣散,南宫陌心下一急,拼命晃动她的肩膀,唤着她的名字,“别睡,别睡过去!我是来娶你的,我这就带你回鼎剑阁,很快就到那里了!你别睡!”
  “我…我不会嫁给你的……臭南宫。”女童躺在哥哥怀里,昏昏沉沉地睡去,下意识地喃喃,仿佛是重复着多年前的话语--然而语气一转,后面那一句却已然不同,“我已经…已经嫁给昀息了--在中了我血咒的时候…那个家伙可以把我杀掉的……他却不敢。嘻,他也有、也有不敢的事呢……”
  那样满含着苦痛和欢欣的低语,让身侧两个人听得呆住。
  叶天征抬头看南宫陌,不知是什么样的眼神--那样长的岁月里,在那个遥远神秘的月宫里,到底又发生过什么样的往事?在弥留之际,说起那个将她从万人宠爱中掳走的祭司,眉目间的表情却是这般复杂得看不到底。
  然而,昏沉了半晌,仿佛忽然间有什么冲上心头,女童的眼睛陡然睁开,神智清明地看着面前的人,急急开口:“对了!哥哥,南宫,昀息要出来了……如果我死了,他就要从湖底出来了!你们、你们要小心……他很厉害,哥哥,你们要小心……”
  仿佛那几句的嘱咐已经耗尽了她残余的神智,女童脸色再度青紫下去,喃喃:“把我烧了……一定要把我烧了,全部烧得干干净净……不然他会找到我,会让我再当他的傀儡娃娃……求求你,一定要把我……烧了。”
  她的语气渐渐枯萎,夜幕下只有风在旋舞,那些僵尸忽然间仿佛没了主意,个个呆在原地,随着女童的昏迷也开始了沉沉的昏睡。只有曼珠沙华一样怒放着,高挑的花茎上一朵朵花儿如同火焰的冠冕、在如铁幕般的夜中张扬着血色。
  旁边那对兄妹搀扶在一起,怔怔看着这个诡异的局面。妹妹吓得呆住了,不住地瑟缩着往哥哥身后躲,那个年轻庄客眼里也有害怕的光,却忍住了一动不动地握刀站在原地。
  “啊,哥哥,哥哥……火、火烧过来了!”最后模糊的视线里,看到的是那无处不在的火焰般跳跃的红色,女童微弱地惊呼起来,紧紧握住了叶天征的手,昏乱地低语,“火烧过来了!”
  “不怕,不怕,天籁,我在这里,哥哥在这里--不要怕。”叶天征有些茫然地低下了头,握着那只渐渐僵冷的小手柔声回答,“不要怕,那些火烧不到你……不要怕。”
  “嗯……”眼里全是四起的火光,宛如十年前走投无路的那一夜,然而女童脸上绽出淡淡的笑意,用尽全力将苍白的小脸依偎过来,在他怀里静静睡去--那是她混乱阴暗一生中,最后的、永恒的安宁。
  没有星月的天幕下,南宫陌静静站在那里看着,看着叶天征在夜色中燃起的火。
  火红火红的一片,翻腾着,漫卷着,围绕着那一片荒凉的土地烈烈燃烧,发出滋滋的声响,仿佛有恶灵在烈火中哀嚎……那些满山漫野的曼珠沙华,就这样和那个缔造出它的主人一起、付诸一炬,化为片片灰烬盛放在彼岸。
  看着满山漫野的红花,看着那些等待天明后醒来的僵尸们,看着苍白着脸将火把投入堆堞的叶天征,他忽然觉得自己原来是多余的……在这个故事里,原来,他一直只是个旁观者罢了。或许、过了今天,所有一切阴暗的、邪异的、混乱的都将被一场大火烧得丝毫不见--就如当年那些中原武林群豪将那个十二岁的女孩轻轻松松从这个江湖中一笔抹去一样。
  鼎剑阁南宫家大公子和罗浮试剑山庄的庄主联袂对抗拜月教的入侵,杀死了拜月教主、将数以百计的人从幻蛊的控制中解救--那对于中原武林来说,又是一件如何显赫的功绩。只可惜试剑山庄的二小姐红颜薄命、不幸身亡,无法再嫁入鼎剑阁。
  将来盛传在江湖上的、便会是这样的“盛世”罢?
  南宫陌陡然有一种非人世的恍惚,仿佛眼前所经历的这一切、都并非真实。
  唯独手心那一缕头发,那一缕从那个红衣女童头上偷偷割下的头发,将成为这一切唯一的纪念,和他手腕上难以磨灭的牙痕一样、伴随他直至死亡来临。
  火焰在眼前烈烈燃起,仿佛焚尽三界邪恶的红莲之火,将所有吞没。
  【完】
  飞 天 (上)
 
  -舞姬-
  又一阵砂风过去,漫漫的大漠无声无息地延展着,无边无际。
  被沙暴惊散的驼队慢慢聚拢回来,但是骆驼背上大都已经空空荡荡。落满了黄沙的革囊沉甸甸地拍击着驼背,不时有茶砖和缎匹从囊中散落,凌乱丢了一地,随即被风沙掩埋。瞬息万变的大漠如同吸收一滴水珠般、悄无声息的吸收了那些货物的主人们的性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无主的骆驼群自发地汇集到了一片枯死的胡杨林下--沙暴之前还看不到这片胡杨林,而一场大风移走了整座沙丘,才将这一片死去的树露了出来。
  沙尘方定,烈日继续透过黄蒙蒙的空气射下来,将大漠上的一切灼烤。
  这支驼队从交河出发,经过丝绸之路上的一座座古城:楼兰、龟兹、于阗、舒勒,在敦煌进行了最后一次修整,雇佣了刀手和引导者,还捎带了几个顺路的旅人,然后沿着天山山脉北上。但自从进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以后,遇上了连日剧烈的沙暴,即使雇佣了最精通沙漠的引导者,还是几度迷失了方向。陷于荒漠戈壁中,饥渴交迫,这支驼队无法支撑到下一个绿洲就已经遭到了灭顶之灾。
  驼铃摇响,背上空无一人的骆驼蹒跚而来,软而厚的脚掌踩踏着滚烫的砂子,凭着直觉重新聚拢到一起来。其中有一头骆驼脚步有些拖拉,落在了同伴后面。缰绳绷得笔直,另一端则被埋入了黄沙底下,随着骆驼迟缓的脚步,“哗啦”一声响、一具裹满黄沙的躯体被拖了出来,滚落在日光直射的砂子上,许久不动。
  那头骆驼闻到了一丝丝湿润的气息,便回过头来凑上去、鼻翼翕合。
  有汩汩的血,从那个人的手腕处渗出来--缰绳的另一端捆着双手和腰部,一连打了几个死结,牛皮的绳子已经勒入了肌肤。骆驼凑过来伸出舌头舔着,从驼鼻中喷出的气息吹散了那人满身的沙土。
  “阿嚏!”应该是有一粒沙土钻进了鼻腔,那个死去般的人忽然动了起来。
  一动,满头银色的铃铛就跟着发出流水般细碎的声音,回响在这空阔无人的大漠上。
  骆驼吓了一跳,往后踏出几步,缰绳再度绷紧了,将那人拖出几尺,血从破裂的腕部滴落,渗入黄沙。那双手腕纤细美丽如同琉璃,带着重重叠叠的钏子,样式各异,举动之间叮当作响,宛如流水。
  舞姬从砂子里挣扎出来,努力踉跄站起、用小刀去割断那根缰绳--沙暴来临的时候、也只来得及将自己和骆驼绑在一起,避免被沙暴吹走。这个下意识动作,果然救了她的命。
  砂风猎猎,吹得她睁不开眼睛。随着她的站起、砂子顺着纠结的长发唰唰滑落,漏入她褴褛的衣饰中,被日光灼烤得炽热的沙砾仿佛小刀子般凌迟着她娇嫩的肌肤。牵着骆驼来到胡杨林里,当发现方圆百里内没有丝毫人烟和水气时,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张了张,膝盖一软、跪倒在枯死的胡杨林中。
  这几年来奔走于西疆,出入戈壁大漠,她在半途上看到过很多旅人的尸骸--其中多半就是因为焦渴而死去。活活渴死的人们保持着死前痛苦的表情,睁着的眼睛看着上苍,嘴唇干裂,皮肤干燥而薄脆,宛如风化蛀洞的羊皮纸。不多久,那些尸体的血液和肌肉就会被各种动物争夺殆尽,只余下蜥蜴和蜘蛛在空洞的尸骸间隙中舔着残渣。
  她自己……也将会成为那些堆积在丝绸古道上的尸体之一?
  --如果那样倒地死去,还有谁会认得出这个酒泉郡闻名遐迩的舞姬?
  羌笛陇头吟,胡舞龟兹曲,假面饰金银,盛装摇珠玉。
  曾一舞惊动边塞二十城,被誉为“天舞妙音”的她,是酒泉郡方圆数百里最出色的舞姬。起舞时,身体轻盈宛如御风,浑不受力。如果一名力士捧起金盘、她就能在三尺金盘上临风起舞,全身关节灵活如蛇,动作飘曳如梦。
  每到边塞的节日,她便会盛装艳服地出来,全身缀满珠玉和铃铛,在高台上婆娑起舞。而戴着金银装饰的假面背后,舞姬湛黑的双瞳如同幽深的古泉,泛着隐隐的深蓝色波光,连天上的星辰都会被吸引而坠落其中,不知道勾起了多少双渴慕贪婪的眼睛。那舞姿和乐曲,有几分像龟兹古曲,又有几分类似东土遗风,庄严而妖娆,灵动而凝滞,仿佛水和火被揉到了一处一起绽放开来,妙不可言。她的动作惊人的轻灵迅捷,据一个自称是中原来的剑客的人说,她的足尖在一眨眼之间、居然能十次点踏金盘各个方位,而她的手指和腰身更是曼妙无双,流雪回风,宛若惊鸿。
  舞到极处,金盘上已经看不到人,只有流动不息的风和叮咚如泉水的银铃交击声。
  西疆本来是鱼龙混杂的地方,云集的各方人士都是见惯了市面的、眼界自然也不低。可无论是东边咸阳来的茶叶绸缎商人、还是波斯来的珠宝商人,甚至拜占庭帝国过来的传教士,在看过她的舞姿之后都异口同声地称赞:那样的舞蹈非人间所有。
  王公贵族说:即使中原皇帝的后宫中、草原可汗的金帐里,都无法找到这样绝世的舞姿;僧侣说:那是飞天之舞。是天女捧花佛前,闻佛陀妙音诵经而飞舞盘旋,散落飞花;传教士说:那是落入凡间的天使,张开雪白的双翅起舞于耶和华面前,使主喜悦,期盼能重回天堂。
  然而此刻种种舌灿莲花的传说都毫无意义。烈日当头,风华绝世的舞姬仰起干枯的脸打了个寒颤。褴褛的衣衫无法遮盖她已经开裂的肌肤,她抱紧了自己开始曝皮的双臂,躲到枯死胡杨林的树影下,把身子缩成一团。
  不会……不会就这样死在沙漠里吧?
  干裂的嘴唇已经没有了往日的丰艳,微微哆嗦着,湛黑色的眸子里泛出了亮光。然而雪白的贝齿猛然在枯萎玫瑰花样的下唇上留下一个惨白的印记,最终硬生生忍住了即将滑落的泪水。她如何……如何能成为半途上的枯骨?
  多少年来,那个声音一直在梦里唤着她的名字,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始终在某处渴盼地望着她--她若不找到那个人,怎可以死在沙漠里!
  憔悴的女子拉过骆驼的笼头,温柔地抚摩着这只陪伴她的唯一的牲畜,忽然间眉头一皱一咬牙、唰地一刀刺入了骆驼的颈下。不等骆驼惊嘶逃开,舞姬死死抱住了骆驼的颈子,一口咬住伤处,用力地吞咽着涌出的鲜血,生怕浪费一滴。骆驼负痛而狂奔,将她拖出好远,然而终于腿一软,跪倒在胡杨林间,张大鼻翼喘着气,眼里滚落一串泪水。
  骆驼有着类似人的大眼睛和浓密的睫毛,温驯而良善,此刻却因为痛苦惊惶而湿润。动物水气弥漫的眼睛里,忽然升起了一张女子美艳憔悴的脸--舞姬的双唇因为鲜血而染得艳丽无比,喝了大口血,她的精神也为之一振,然而松开手、看到骆驼流泪的眼睛,舞姬陡然间也落下了眼泪。
  泪水坠入砂土,迅即湮灭无踪。
  “很痛吧?对不起……”她喃喃对着骆驼说话,一边无措地抬起手、试图堵住那个喷血的伤口--然而血还是继续涌出来,染红她双手和衣襟,热而湿。有经验的沙漠客在迫不得已取驼血解渴的时候、会注意下刀不伤到骆驼的血脉,而她那样经验不足的人,根本无法选准位置。这一刀,显然已经重伤了骆驼。
  手忙脚乱地堵着伤口,疲惫交加的舞姬满手是血,忽然间就抱着奄奄一息的骆驼失声哭了起来,感觉那样无边无际的荒凉和无助终将让自己埋葬。
  砂风呼啸过耳,宛如有无数死在沙漠中的幽灵嘶喊着。隐约间,仿佛有一丝什么声音夹杂在那些粗砺的风声里传来,丝丝缕缕的流淌,宛如清泉,忽远忽近。她在不知不觉间便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踉跄而去,带着满襟的鲜血,喃喃:“高昌……高昌古城,到底在哪里呀?”
  “高昌古城么?”在心力交瘁的恍惚中,忽然间那一缕清泉般的声音停顿了,代之以有一个清朗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然后回答,“不就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
  一只清瘦的手抬起来,指给她看落日的方向--
  沙漠蒸腾的热气里,扭头之间透过胡杨林枯死的树枝,梦幻般地,舞姬看到了夕阳余辉笼罩着一座闪着金光的古城--那是在她梦中出现了几千次的情形:
  远处的天际,克孜尔塔格山在夕阳照射下焕发出火焰般跳跃的光,而山下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古城:高大城墙、马面、大殿、佛塔、僧房、可汗堡……历历在目,勾勒出一幅兴盛繁荣的景象,而城中却悄无人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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