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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之魂系列

_14 王洋(现代)
  眼前是一张陌生的脸,清秀苍白,细眉细眼,柔婉美丽,五官和叶天征没有半点相似,一望而知不是叶家血脉。女子的颊边流着血,情绪激动地退到了叶天征身边,拉着他的袖子:“公子,我不要嫁到南宫家去的……死也不!”
  “你是--”手里的面具薄如纸,南宫陌怔怔盯着面前的女子,看到她眉心那颗红痣,陡然间感觉有些眼熟,不确定地脱口喃喃,“你是……玉箫?”
  “是。”这一次,接口回答的却是一直默不出声的叶家大公子,“她是玉箫。”
  “玉箫……”慢慢记起了多年前天征身边那个侍女,南宫陌恍然大悟,“你让她假冒小叶子?所以一直来都不肯把她嫁入南宫家,是不是?可是…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小叶子?小叶子呢?”
  他急切地看向叶天征,白衣公子却转过头去,不敢和他的目光对视。
  “他妈的叶天征,你把小叶子怎么样了?!”陡然间心里有不祥的预感,南宫陌跳上去一把扯住了昔日好友,几乎一拳就打了过去,“小叶子现在怎么了?”
  “你上山来的时候,不是已经看过她了么?”叶天征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却阻止了一边玉箫上前,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静静道,“你不是说,她……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茶盏从南宫陌手中砰然落地,在接触到冷硬地面的瞬间迸裂成无数片。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多年的挚友,手指慢慢松开,一步一步倒退,仿佛忽然间不认识眼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子。
  “叶天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今天不给我说清楚你就别想出这个门。”灭魂剑铮然从剑鞘中跳出,拦在前方,南宫陌看着试剑山庄庄主,眼神里隐隐有了煞气,“你们叶家到底瞒了多少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玉箫成了二小姐?真的小叶子又怎么会成了拜月教主?十年来,你从不肯跟我好好说过一次真心话,亏我还当你是刎颈之交!”
  ――――――-真像-
  叶天征的眼睛一直望着外面的天空,仰起头,不说话,仿佛挚友的责问半字未曾入耳。那样恍惚的表情让一边的玉箫心中发冷,不由暗自拉了拉他的袖子,叶天征却没有丝毫的反应。许久许久,他缓缓抬起右手,举到眼前,眼睛黯淡了一下:“就是这只手,十年前,将天籁留在了那个火窟里。”
  “十年前?”南宫陌脱口惊呼,“就是……拜月教攻入山庄的时候?”
  “是的,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没能将天籁带出来。”叶天征嘴角浮出一丝苦笑,脸色苍白,“我拉出了玉箫,却将她留在了火场里……她落入了拜月教手里。”
  “可为什么你们叶家要掩饰?为什么不跟我们南宫家说?”不可思议的,南宫陌问。
  “让玉箫代替天籁,那是家父的意思,没有人敢反对。”叶天征笑了一下,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苍白而修长,能握住世上最犀利的剑,却错失了最重要的人,“而且,我们并没有瞒着你们南宫家,令尊应该在事发当年、就知道了真像。”
  “怎么可能?”南宫陌这一次的震惊不下于看到玉箫真容的刹那,“怎么可能?我爹……我爹从来没跟我说过!他一直催促这门婚事早点完成!”
  “令尊当然不能跟你说,你若知道了,哪里肯依?”叶天征微笑起来,看着挚友震惊的脸,“那样,南宫家和叶家的联姻也就完了……你爹是多么希望能联合南方的武林势力,来稳固他中原霸主的地位、阻挡拜月教的扩张,你知道么?至于娶的媳妇是不是天籁,有什么区别?只要是名义上的叶家二小姐就可以了。”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南宫陌连连倒退,踢倒了一张椅子,厉声,“怎么可能没有区别!这个女人又不是小叶子,凭什么要我娶她?!”
  “令尊担心的就是你这般暴烈的脾气,”叶天征苦笑,看着怒气勃发的挚友,摇头,“要知道我们这样的世家子女的婚姻、并不是男女两人之间的私事,而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事情。南宫,你向来率性而为,从不肯为家族和大局考虑半分--令尊为你担了多少心,你可曾知道?十年来,你为何不长进一些呢?”
  “去他妈的家族大局!长进?”南宫陌忽然冷笑起来,看陌生人般看着面前的叶天征,“长进到像你那样扔掉小叶子,然后玩这种见不得人的把戏?”
  叶天征苍白的脸陡然变成惨白,仿佛被刺了一刀般弯下腰、微微咳嗽起来。然而回头瞥见南宫陌扬头转身而出,立刻喝止:“南宫,你去哪里?”
  “我去找小叶子,”南宫陌长长吸了一口气,冷笑着看了一眼身边的挚友,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玉箫,点头,“好,你不要小叶子,可我还是要的。”
  “再也没有小叶子了!没有!”雪亮的剑光在他踏出试剑阁前掠起,拦住他的去路,那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试剑阁叶家剑法,叶天征忽然出手,将他拦截在大门前,脸色苍白如死,“小叶子,在八年前就死了……死在火窟里了。你回头去,找到的只有拜月教主!”
  “滚开!”南宫陌毫不退让地拔剑,铮然交击,瞪着面前的挚友,眼里涌动着复杂的表情:愤怒,失望,痛惜和鄙视,“叶天征,你还好意思拦我?!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当年为了这个丫鬟、将小叶子扔在火里,她怎么会变成这样?我问你……我问你,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她那样倚赖你这个哥哥,你却--”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这样当面毫不留情地责问,叶天征颓然垂下了剑,踉跄着后退,脸色苍白,“那时候所有山庄里的人都分头厮杀去了,试剑阁里只有我和天籁……火烧起来了,魔教两位长老截击我……好容易才摆脱,我冒着烟雾冲到天籁房里,拉起她就跑。一直跑,一直跑,半步都不敢停,着火的房子在倒塌下来……终于,我拉着她跑出来了,可是--!”
  长剑从年轻的庄主手中坠落地面,叶天征颓然坐倒,用手捂住了脸:“可是我一回头,才看到拉出来的人不是天籁!不是天籁!……刚要回头冲进去,试剑阁轰然一声,全部塌了。”
  玉箫连忙上去扶住了他,手指也是微微发抖。
  “那之后我大病一场,一连昏迷了几天。肺部的伤没好,一直吐血。我想起冲进去的时候,在火里听到天籁在哭,我急昏了头,根本没注意到拉起人就走的时候、那个哭声还在原地,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南宫陌看到叶天征惨白的脸,修长的手指痉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那个从来不曾愈合的伤口再度迸裂,“我就一夜一夜地睡不着……我想着那时候天籁该有多害怕--她那样小,还只会倚赖我这个哥哥。四面都是火,而我却拉着别人头也不回的跑了!”
  “天征……”南宫陌听得呆住,不由自主放下了手里的灭魂剑,喃喃。
  “我以为天籁就那样死了……后来大劫过去,父亲不知为何隐瞒了天籁的死讯,反而将错就错、让被我从火里拉出的玉箫假冒了叶家二小姐,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叶天征抬起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玉箫,眼神深邃而复杂,忽地苦笑了一下,“我想,大约是父亲和南宫家商量过,觉得即使发生了这种事,两家的联姻还是需要完成,干脆就来个李代桃僵。”
  “那你……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南宫陌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个假冒的叶二小姐,想起原来在那么多年前小叶子便落入了魔教手里,不由心痛如绞,“我父亲瞒着我,你也瞒着我?你们、你们都当我是什么?”
  叶天征嘴角有苦涩的笑意,抬头看着一起长大的朋友,忽然抬手握住了南宫陌的手:“南宫,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你……你其实很喜欢天籁吧?如果知道天籁死在拜月教手里,你一定不顾一切也要为她报仇--而我和你父亲商量后,觉得时机未到之前,绝不可再和拜月教开战。而叶家和南宫家的联姻,也必须完成。你若知道了,一定会搅乱我们竭力维持的局面。”
  “天征?”南宫陌听得出神,怔怔看着面前白衣如雪的友人,得居然是完全的陌生,他忽然大笑起来,“好,好!原来你们都把我当傻子,是不是?那么你为什么不把这个该死的冒牌货嫁过来?是怕我识穿真面目么?”
  “呵,事隔多年,你又非心思细密之人,倒也不是怕你识穿--其实识穿了又如何?有你父亲和叶家的认可,谁敢说她不是真的天籁?”微微冷笑,然而看到对方眸中的愤怒,叶天征的瞳孔忽然凝聚,抬手打开了南宫陌直指玉箫的手,站了起来,“是玉箫不肯嫁……我也不忍心逼她,因为我心里也不想她离开。”
  南宫陌看着面前这一对假兄妹,唇角忽然忍不住泛起了苦笑--原来是这样…原来外面那些谣传,的确不是空穴来风。多年相依为命支撑着山庄,共同守着这个见不得光的秘密,本该是主仆的两个人、反而建立起了不能为外人言的感情吧?
  “你不能怪她--这件事里面,你可以怪所有人,却不该怪玉箫。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八年来,她为了我们叶家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你以为是她愿意的么?”仿佛生怕南宫陌盛怒之下对玉箫下手,叶天征轻轻将她拉到了身后,“她听了我父亲的遗命,去扮演这个二小姐的角色,这么多年来为了山庄尽心尽力,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玉箫低下了头,没有说话,神色复杂地变幻着。
  “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南宫陌看到叶天征下意识地维护那个女子,忽然觉得心头愤怒的火直烧上来,大笑,“她什么都没做错,就安安稳稳地取代天籁当上了叶家二小姐!--天籁本该有的一切,包括你这个哥哥,全部被人取而代之地占有。她没做错,难道是小叶子做错了?!”
  那样的直斥,让叶天征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仿佛有火烫着,他松开了拉着玉箫的手,嘴角浮起了苦笑,将手中那幅断裂的衣襟展开:“是的,她们都没错--唯一错的人,是我。所以当我看到这个信物,知道是天籁要回家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必然恨我。”
  那幅展开的衣襟上,小小的血手印赫然在目,看得南宫陌倒抽了一口冷气:“这衣襟……是从哪里撕下来的?你怎么一看就知道是小叶子?”
  手指缓慢地磨娑着这幅衣襟,叶天征脸色也是浮起淡淡的茫然,摇了摇头,只是道:“我并不清楚,家父临死前告诉我说,如果有朝一日看到一个印在衣襟上的血手印,就是天籁回来报仇了--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天籁已经死在那场大火里了,并不曾想到、居然是拜月教在火里将她掳走。”
  南宫陌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好友,不明白罗浮叶家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甚至这样连父子之间都不曾坦诚相告。
  “我派人出去对她说,如果她肯放过试剑山庄,那么我便任由她处置--可是她不肯……她不肯就此罢休!”叶天征将那幅衣襟扔给南宫陌,定定看着那个小小的手印,声音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她非要我亲手杀了玉箫,用人头去换!她甚至把以前山庄里疼爱她的前辈们都变成了僵尸,一个不留!已经完全变了……她现在是拜月教的教主,再也不是以前的天籁。我的心都冷了。”
  南宫陌想起来之前再扶风寨里看到的那一幕,想起那个女童拍手笑着看罗百回和史解相互残杀的样子,陡然心里有刺骨的寒流涌起,拿着衣襟的手猛然一颤。
  是的,是的……完全变了。
  他也记得当年这两位试剑山庄的名剑,是如何疼爱叶天籁,天籁也是喜欢缠着他们,一口一个叔叔伯伯。然而现在,她居然能微笑着拍手看两人在自己操纵下自相残杀!
  真的……真的已经完全变了么?那个小叶子,那个当年凤凰花下笑吟吟看着他和叶天征的女童,在八年前那场大火里已死去,现在活着的、是另外一个陌生的邪教教主?
  “我死不足惜;玉箫没有错,不该怪到她头上,”看到南宫陌沉吟的神色,叶天征走上前去,苦笑着将佩剑拿起,“然而我最怕的,是即使我一死谢罪,她也不会如约放过试剑山庄!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天籁了,南宫。幸亏她还放过了你……现在,或许只有你能拯救整个试剑山庄。”
  “我?”南宫陌的手猛然一颤,冷笑起来,“难道你要我去杀了小叶子?”
  “如果杀了天籁,能遏止拜月教扩张的势头,那么也只有下手!”叶天征眼色却是冷厉的,半分玩笑意味也无,“如果试剑山庄落到了拜月教手里,整个南疆就全被邪教控制了!--然后呢?然后你以为中原武林能置身于外?你们南宫世家和我们罗浮叶家相交多年,早就订立了攻守同盟。罗浮叶家本来是遏止拜月教北扩的屏障,此刻叶家一倒,南宫世家领袖中原武林,必然要直面魔教!到时候你作为长子,能推卸这个责任么?”
  向来不大关心武林各方势力的角逐,然而此刻听到好友厉声分析将来趋势,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让南宫陌寒到了骨髓里。
  他虽素行不羁,但也知道武林中正邪不两立,而作为和西域大光明宫并称的苗疆拜月教,更是被中原武林视为天下两大邪教。多年来,双方的相互攻击从未停止,每当拜月教意图北扩,来犯试剑山庄,坐镇鼎剑阁的父亲就会派出人马支援,同气联枝,并肩抵御。
  而如今……当了拜月教教主的,居然是小叶子?
  那么就是说,全武林,包括试剑山庄、也包括鼎剑阁,甚至包括他父亲和他,都必须完全站到小叶子的对面去,相互非置对方于死敌不罢休?
  “你若此刻转身就当没有来过,那接下来我和罗浮叶家的事情、就和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如果你再往前走一步,那么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隐约间,他记起了扶风寨里女童冰冷的话,终于明白她不欲自己卷入其中的原因。
  是的,没有回头路可走……面对这样非生即死的局面,他必须要作出站到哪一边的选择,无可逃避。
  “今夜便是最后期限,到时候天籁……不,拜月教主将驱赶她的僵尸来到这里,将所有摧毁。山庄原本的人手在过去三个月中折损大半,连四大名剑都只剩下了一个孙冯。南宫,能与我并肩战斗的,目下只有你了。”叶天征的语调一直是冷定的,波澜不惊,转头看着发愣的南宫陌,“如果我假称献上玉箫人头,便能进到她身周三丈--那时候我们两人联手,用以前练习过的剑法合璧,我舍了性命不要替你挡住那些僵尸,你应该可以有机会杀了她!--那也是唯一的机会。”
  “住口……住口!”那样冷酷镇定的谋划传入耳中,终于让南宫陌无法忍受地叫了起来,一把推开好友,“你要我和你联手杀小叶子?你疯了?你疯了?”
  “不是小叶子!早已经不是她了!我们现在要杀的,是拜月教主!”叶天征脸色苍白而冷厉,一巴掌打在南宫陌脸上,将他打得愣住,“你知道我求了她多少次,告诉她当年我是无心才拉错了人,求她放过试剑山庄,可她听了么?!她要把这里全部人都变成僵尸!连罗百回和史解都不放过……连一个都不放过!你能找到别的法子么?明日日出之前,我们若找不到阻止她的法子,这山庄里所有人都要变成僵尸!”
  猝及不妨被兄弟狠狠打了一掌,南宫陌陡然愣住,看着叶天征因为绝望和激烈的情绪而变得有些狰狞的脸,那样俊秀而淡定的眼眸,此刻只是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杀气和悲痛。
  “你疯了……我可不陪你一起疯。”南宫陌和叶天征对视了片刻,他忽然扔下了一句话,愤然转头,“那是小叶子……那是小叶子啊!你居然要杀了她?”
  “小叶子已经死了。八年前已经死在火里了。”叶天征一把拦住他,眼神如同冰上燃烧的火,“你想逃避,也是逃不了多时--拜月教和鼎剑阁,迟早也是要一决生死。而那时候,试剑山庄大约已经成为僵尸出没的坟场。南宫,必须阻止她!就当我求你,我们兄弟一场,如今试剑山庄面临灭顶之难,求你援手,你难道不肯应允?”
  南宫陌看着昔日好友,神色剧烈地变幻。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试剑阁门外,三三两两走过巡逻的庄中子弟,个个面色萎黄,显然多日的围困已经让那些人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其中一个年轻的庄客拉着妹妹走过去,忽然看到了站在门边的鼎剑阁少主,眼睛里有了振奋的光,对身边的妹妹轻轻说了句什么,两兄妹一起远远对着他行礼。
  南宫陌不由自主地微微躬身还礼,环顾这个原本在南疆兴盛一时、如今却处处透出末路颓废气息的山庄,想起童年时自己在这里得到的欢乐与照顾,忽然间心中一堵,恍然有一种大声呐喊哭泣出来的冲动。
  “联手阻止她……是么?”他的手,暗自握紧了灭魂剑,没有转头看一边的挚友,只是缓缓点头,“好吧,我们一起守住这里--只是,你好狠的心。”
  “和整个武林的格局变动比较起来,个人的爱憎微不足道。”听得那样的话,叶天征的手只是微微震了一下,随即稳定地握住了佩剑转魄,也没有转头看一边的南宫陌,“父亲去世后这里所有一切都必须由我来负责--南宫大少爷,如果现在被拜月教驱赶着僵尸团团围住的、是你们鼎剑阁,你作为阁主站在这里,面对着那些把生死交付给你的下属的目光,你又当如何?”
  南宫陌沉默,许久,只是道:“没想到我的兄弟叶天征,在八年前就已经死了。”
  “是的,”这一次,叶天征居然淡淡笑了起来,转头看了南宫陌一眼,“南宫公子,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场大火里死去的,不止是天籁而已。”
  ――――――-地狱火-
  灯火下,那一片片火红的曼珠沙华仿佛燃烧起来,恍如记忆中永生难忘的那场大火……那场将她一生欢跃和幸福付之一炬的大火。
  耳畔是惨厉的厮杀声和呼号,浓烟呛得她不能呼吸,不时有燃烧着的木头从头顶落下,帐子都已经燃烧起来--十三岁的小女孩已经忍不住大哭起来,却不敢乱动,乖乖地呆在房间里--因为虽然爹爹顾不上她,可她知道哥哥一定会来这里救她,一定会来这里带她走。
  所以,她不敢一个人乱走,抱着双肩瑟缩在屋子一角,等待着,直到喉咙哭得嘶哑。
  浓烟几乎将她窒息的时候,她终于听到了不顾一切奔来的脚步声--瞬忽而来,瞬忽而去,她甚至来不及呼叫,就看见浓烟烈火中,两个人携手奔逃而去的背影。
  “天籁,你怎么可以这么霸道?玉箫才比你大一岁,可你看看人家多懂事……”
  “要是你再胡闹我就不要你了!”
  白日里的话犹在耳边,烈火从四方蔓延过来,将十三岁的孩子团团围困。她忽然间哭不出来了,只是呆呆坐在那里向前伸出了双手,却没有喊--只是看着哥哥拉着玉箫,穿过燃烧的火和不停下落的巨木,向外奔逃。
  她被留在了这里。哥哥……不要她了。
  哥哥不要她了!他拉了玉箫丢下她,跑了。
  烈火,浓烟,濒死的惨呼,不断下落的燃烧巨木--然而这一切纷纷扰扰,在孩子眼睛里陡然失去了色彩。她的手依然向前伸着,仿佛想要什么人来抱她,然而大大的眼睛里却是木然的,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一根燃烧着的椽子落下来, 带起呼啸的风声和烈火。然而孩子眼睛是空洞的,似乎根本看不见、更不知道闪避,只是木然伸手坐在那里,直到那根椽子啪的一声砸到她小小的手臂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和滋啦的焦糊味道。
  手臂骨折了,软软耷拉下来,然而那双小手依然没有缩回去,直直伸在那里,对着那已经消失在浓烟中的背影方向,仿佛依然希望能看到那个白衣少年回头寻觅的身影。
  然而,什么都没有……整座房子都在坍塌,仿佛燃烧的天幕坠落了。
  她知道,其实是她心里的天幕坠落了……十三岁的孩子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切,似乎惊吓到痴呆了,丝毫不知道躲闪或者惊叫。四周的火蔓延过来,包围了她,舔着她的衣角和头发。艳丽的火宛如开放的红色花朵,然而映着火光的孩子的眼睛,依然是黑白而空洞。
  又一根大梁烧断了,巨木呼啸着掉落,迎头砸下。
  要死了么……那个瞬间,孩子的眼睛里居然闪过一丝奇怪的微笑的表情,身子一动不动,甚至双手还是那样僵直地伸向燃烧的空气,眸中映出漫天下落的燃烧的火。
  然而那一瞬间,她伸向空气的手忽然触到了什么真实的东西。虚掩的门轰然打开,白衣如同闪电般掠过来,衣襟拂过烈火,微微一俯身就抱起了她,足尖一点,抱着她迎着那些下落的天火掠起,等她惊呼出来时、那座燃烧的房子已经在脚下。
  “哥哥!”她用折断了的手紧紧抱着白衣人,惊喜交加地叫了起来,“哥哥!”
  “……”没有回答。耳边风声呼啸,那人已经抱着她落到了空地上,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小女孩,忽然微微笑了笑:“我不是你哥哥。”
  映入孩子黑白分明大眼睛的,是一张英俊男子的陌生的脸,丰神俊秀,额环下的眼睛却是苗疆人才有的深碧色,带着邪异的笑意俯下身来看着她,黑发垂落在她的脸上……孩子忽然惊叫起来:不是哥哥,不是哥哥!
  “祭司大人,您没事么?”周围有人围上来,恭恭敬敬地禀告,“属下办事不力,刚才让试剑山庄的少庄主从火里逃出去了--请祭司大人责罚。”
  逃出去了?哥哥……拉着玉箫,从这群魔鬼手里逃出去了?!
  那个瞬间,孩子嘴巴微微张了张,露出了一个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
  “唉……真是惹人怜惜啊。跟我回去,好不好?”根本没有听手下长老的禀告,看着孩子眸中剧烈变幻着的感情,那个白袍男子只是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女孩娇嫩的脸,微笑,“你看,你哥哥不要你了--跟我回月宫去,好不好?”
  “不要!”她脱口惊叫起来,挣扎:“放开我!我要回家去……我要回家去!”
  “真不听话……从来还没有人敢不听我的话呢。”然而那个英俊的魔教祭司却没有发脾气,只是温和地微笑着,仿佛逗弄着一个漂亮的布娃娃,“好吧,我就送你回家去,好不好?--不过,只怕你回去了,还是要被送回来呢。”
  不知道为何,面对着眼前这个比哥哥更英俊温和的男子,孩子只感到说不出的恐惧,拼命挣扎着,想从他怀里挣脱。然而无论她如何挣扎,那双修长的手却是牢牢地抱住了她,额环下,那双深碧色的眼睛也是微笑着,一直看着她--恍然间,她的神智就开始昏迷起来,不知不觉在那样深不见底的目光中,沉沉睡去……
  那一觉,一睡就是八年。
  那是一个醒不来的噩梦--直到她夺来了拜月教教主的位置,拼命试图摆脱,依然无法从那个恶梦中醒来。昀息……昀息。那个名字仿佛入骨的蛊毒,生生死死地缠绕,每次一念及他最后堕入湖底地狱时的眼神、心中就仿佛有烈火焚烧。
  他毫不留情地将她从所有亲人手中夺走,狠狠地斩断她与这个世上的所有牵系,便以为她从此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然而他忘了,一个再也不爱任何人的孩子,又怎么会依赖他呢?
  抬头看了看,月已经到了中天,将冷冷的光芒洒向岭南大地。
  时间到了,果然叶家“兄妹”还是想负隅顽抗么?--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小小的手从陶罐上移开,拿起了身侧的短笛,轻轻吹了一声,立时整个安静的空寨子里就想起了簌簌的脚步声。无数黑影在阴暗的角落里移动,一张张惨白的脸,向着木楼走来。
  八年前,能将自己的亲生妹妹扔在火窟里;如今,却不舍得将那个冒牌货的头砍下来么?
  女童眼睛里陡然涌起说不出的阴郁,一挥笛将一个跪在脚前的僵尸打得满口吐血,冷笑着站起来:好,那么,叶天征,你就等着看我如何在你面前折磨那个贱人吧!
  大红色的肩舆已经停在了木楼外,黄金做的星星串成了珠帘,在火把的光下发出璀璨的光--那是她从灵鹫山月宫带出来的座架,拜月教主的肩舆。抬轿的,除了试剑山庄的两名名剑罗百回和史解,还有南疆另一个大门派青龙会的两位正副帮主。
  真是豪华的阵容啊……她放牧的黑羊儿,今夜后将会更加庞大吧?
  僵尸们跪成两列,匍匐在她面前,从她座位前直通木楼外石径上停着的肩舆。孩子的嘴角现出了一丝冷笑,抬起脚,踩踏在面前一个僵尸的头上,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踩着那些头颅,走向停在门外的肩舆。
  暗夜如铁,那些红花在夜幕下绽放的反常的浓烈,宛如暗示着即将流满罗浮山的鲜血。
  走到肩舆旁,脚底踩踏着史解白发苍苍的头颅--忽然间,听到寨子外围的僵尸群中传出一阵混乱,似乎有什么在拼命往这边奔过来。
  是试剑山庄的人想提前发动这一场决战么?真是急着找死啊……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她坐上了肩舆,微微一抬手,示意僵尸们抬轿。短笛声起,大群面目惨白的僵尸,就这样簇拥着这个穿着大红百褶裙的女童,缓缓在黑夜里向着试剑山庄走去。
  骚乱越来越接近肩舆,感觉不像是有大队人马来袭,女童眼里反而有些诧异,挥手止住了前进的队伍,僵尸向两边退开、退开露出的甬道里,血红色的衣服向这边飘过来,那个女子一边用尽全力挥开那些僵尸们抓过来的手,一边向前狂奔。
  “哦?”忽然认出了来人是谁,女童漂亮的瞳孔忽然凝聚了,一个手势就让所有僵尸顿住了手脚,任凭来人跌跌撞撞跑过来,跪倒在她的肩舆下,踉跄着抓住她的裙角:“教主……教主,求求您,求求您收手吧!”
  “贱人。”女童嘴角露出一丝嫌恶的笑,脚忽然用力踩在对方脸上,“怎么,没有带着叶天征人头,就敢回来见我?我不是说过了,除非你割下他人头给我,我才会免你万蛇噬身的罪?你以为我是昀息祭司,会顾惜你那么久不处罚么?”
  “教主,你收手吧!”女子无法抬起头看她,手却不肯松开,声音因为心神交瘁而恍惚,“你把我扔去喂蛇也好,喂蝎子也好……那是罪有应得。但是求你收手吧!再下去,天征就要被你逼疯了!他已经狠下心来要杀你了!他离疯也不远了……你不要再逼他了!”
  “要杀我了?是么?”女童用力踩踏着对方脸孔的脚忽然顿了一下,漂亮的脸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忽然冷笑起来,一脚将女子踢开去:“很好,很好……我就等着看他怎么杀我!”
  “你们好!一个是宁可斗到最后鱼死网破都不肯交出你来,一个是宁可万蛇噬身也不听教主的命令!真是……真是情深意重。”肩舆垂帘上的金色星星被她握在手里,细索洒下金色的粉末,女童用力咬着嘴角,忽然无声无息地笑起来,眼神冷厉,“你这个贱人,十一年前按昀息祭司的命令混进试剑山庄,现在又敢背弃拜月教!教唆我哥哥扔掉我,哄骗我父亲收你为义女,还想李代桃僵代替我嫁入南宫家--哈哈哈,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拜月教派往试剑山庄的一颗棋子,和我争?不嫌自己命长么?”
  “属下怎么敢跟二小姐争……”那样恶毒的语气,让来人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属下本是二小姐收留在庄里的,却为听从祭司大人密令谋夺山庄;本为教中子民,却为试剑山庄违抗教主命令--无论…无论哪边来说,都死有余辜,不敢争辩半句。”
  “不要叫我二小姐!”那样话反而让肩舆上的女童更加暴怒起来,“二小姐早死了!你不用装可怜--我哥不在这里,你再装可怜也没有用!”
  然而,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盛怒之下脱口说出“我哥”这两个字,女童的脸色微微一变,只是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是。请教主赐我一死。”玉箫低下头去,“但愿教主息怒,放试剑山庄一条生路,莫让手足相残--属下即使万死,也会感激教主。”
  “嘻,”沉默许久,女童没有说话,只是用冷锐的眼睛打量着跪在一边的下属,唇角露出一丝刺骨的笑意,“倒真是会说话……以前昀息派你来试剑山庄卧底,也就是看重你这花言巧语的本事吧?--我倒要看看你的舌头到底长的是什么样?”
  话音未落,红色衣衫拂动,一道金色的细索如同鬼魅般飞出,一把勒住女子的咽喉,勒得她不由自主地因为窒息而张开了嘴,“噗”地一声,另一根尖利的金索刺穿了她的下颔。
  小小的手正勒紧了线,忽然唇角浮出一丝冷笑,放松了手。
  “不急着杀你……留着你的舌头,等一会儿自己把这个故事告诉叶天征吧!”女童看着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的女子,眼里的光亮如闪电,“让他看看,这么些年来,他到底是和什么样一条美女蛇为伍!”
  “教主……教主,”仿佛惊惶于这样的命令,玉箫挣扎着上前攀住了肩舆,“求求你不要!祭司大人都答应过我,不会让天征知道我的身份……他答应过我的!”
  “昀息是昀息,我是我。他答应你的,我可没答应!别想拿他压我!”女童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嫌恶地踢开了攀上来的手,“你大约还不知道昀息现在在哪里吧?嘻,他现在,大约还在圣湖底下的水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和那些恶灵撕咬在一起呢。”
  玉箫忽然呆住了,仰着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新任的教主,喃喃:“怎么……怎么可能。你、你把昀息大祭司给……?大祭司是不会死的,没有人能制住昀息大人!”
  “不可能?你是不是也以为我会永远被昀息当作宠物养着,不可能爬到地面上来找你们报仇?”说起那个被自己打入地狱的拜月教大祭司,红衣女童唇角的冷笑忽然变成了脱口的狂笑,“哈哈哈……什么不死之身!还不一样被我关到了圣湖底下?现在拜月教是我的!是我的!没有人可以再阻止我……”
  笑声渐渐歇止,女童冷冷的目光落回到一边面色苍白的玉箫身上,忽然哼了一声:“我还嫌不够呢,如果告诉叶天征你的本来面目,再让他杀了你,就有些没意思了……不过也没办法,谁叫他怎么都不肯提着你的人头来见我呢?--那么我就剥下你这层画皮让他看清楚了,让他来说你到底该不该杀!如果他也说不杀你,我就放过你!”
  仿佛被那样可怕的目光焚烧,玉箫脸色苍白如死,颤抖着,终于低下头去,细若游丝地回答:“如果……叶庄主不杀我,教主、教主真的会放过我么?”
  “呵……当然。当然!”看着匍匐在脚边的白衣女子,想起多年来这个人代替自己得到了多少东西,女童眼里凝结出了可怕的利剑,仿佛要将面前这个美貌温柔的女子切割成碎片,大笑,“如果他居然说你不该死,那么该死的就是他!”
  -
  叶天征带着孙冯和管家,巡检了山庄一遍,待得所有都布置停当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血腥味裹在风里,滚滚迫近。
  敏锐地感觉到了杀气的袭来,年轻庄主微微咳嗽起来,却是转头吩咐管家:“让二小姐带着女眷,去庄后的紫云洞里躲着,无论外头情况如何都不许出来!”
  然而话音未落,就看到身边守卫山庄的人马中,居然就有一名少女,不由皱起了眉头。刚要说话,少女旁边的浓眉大眼的青年连忙行礼,分辩:“庄主,这是我妹妹!--她不肯躲到紫云洞去,非要跟着我不可。”
  “不行,这里很危险,”实在没有心思和这一对兄妹多话,叶天征冷冷吩咐,挥了挥手,“别让你哥为你担心。”
  “我不!”虽然是面对着庄主,少女拉着哥哥的袖子,因为恐惧微微颤抖着,脸色却是倔强的,“我怕……不和哥哥一起,呆在紫云洞里我害怕!”
  看到两兄妹这般相依为命的情形,仿佛极细的针猛然在心里扎了一下,叶天征脸色苍白下去,忽然厉声:“不行!呆在外面很容易就没命了……做哥哥的如果担心妹妹,就不该让她赖在外面!管家,给我把她带回紫云洞去!”
  “是!”已经被封锁了将近半年,管家白胖的脸上也陷了下去,低哑着嗓子答应了一声,脸上却浮现出为难的表情,“只是……庄主,晚饭后就看不到二小姐的影子了……”
  “什么?”叶天征微微一震,正待发问,风里忽然响起了一阵若有若无的短笛声。
  凄切幽咽,有如一个童声的哭泣,在暗夜里传来。那样细微柔弱的声音,却宛如催命的符咒,让试剑山庄所有残余的人马都悚然一惊,冷入骨髓--那个人……那个躲在暗夜里操纵着僵尸的魔鬼,就要过来了!
  “大家小心!”叶天征再也来不及多想,厉声提醒周围子弟,拔剑跃起,跳到了墙头。那里,一袭青衣临风,是南宫陌提了灭魂剑,一直怔怔站在高墙上,看着暗夜里开满了火红曼珠沙华的来路。
  “她要来了。”没有转头,却知道好友已经掠到了身边,南宫陌忽然喃喃说了一句,抬起手来,指着茫茫的暗夜,“小叶子……小叶子就要从这条路上、过来了。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穿着大红的衣服,大大的眼睛……”
  “不是小叶子,是拜月教主。”叶天征听出了好友语气中的迷惘,冷冷补充。然而忽然之间感觉心肺里有一把利剑绞着,再也忍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是拜月教主……”
  仿佛感觉到自己的情绪也到了极限,不敢再去回想什么,叶天征握紧了手中的名剑转魄,转过头去:“南宫,还记得我们以前对练过的剑法吧?--以你的补天剑法,配上我们叶家的天罗脱形剑法,我们都知道能发挥出什么样的威力。”
  十年前的凤凰树下,灭魂剑和转魄剑划出雪亮的光,两名生气勃勃的英俊少年舞剑对攻,各自不敢懈怠;而火红色的凤凰花下,那个孩子的双脚晃啊晃,小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意。
  一个失神,南宫陌手心一松,灭魂剑居然从手中直落到庄外的地上。
  曼珠沙华(下)
 
  -怨憎会·上-
  一夜之间,通往试剑山庄的路边长满了曼珠沙华。一朵朵在夜幕下怒放着,簇拥着那条石径,犹如烈焰燃烧着的通往地狱的路。
  笛声在浓重的夜色中时断时续,红衣女童倚在肩舆上,信口吹着短笛驱赶那一群僵尸,沿着山路走上来。越接近那座孤城,女童的眼神却是慢慢失去了平日的恶毒和犀利,有些茫然地穿透了眼前晃荡的金色帘幕,仿佛看到了不知何处的遥远时空。
  父亲,哥哥,南宫,玉箫……还有山庄里那些叔叔和伯伯……最初的十三年,是多么灿烂的岁月。也就在这个地方,她是人人宠爱的小公主,万事都随她的意。虽然没有母亲,可父亲惯着她、兄长宠着她,庄里的人都迁就她,即使唯一敢惹她生气的南宫,还不是得一样每天陪她玩?--那是多么美好的岁月。
  想着想着,眼神慢慢恍惚,孩子的嘴角破天荒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妖女!妖女来了!”然而,就在这个瞬间,忽然听到前方有什么骚动,有人脱口惊呼,然后一枝响箭呼啸着刺破夜空,射入了帘幕!
  “住手!”叶天征急忙阻拦那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庄客,然而已经来不及--精神已经绷到了顶点,虽然没有庄主的吩咐,那个带着妹妹的庄客在看到大群僵尸簇拥着诡异的红衣女童出现的瞬间已经崩溃,再也忍不住多日来积压的恐惧,不顾一切地将手中长箭射了出去,希望能稍微阻挡一下下那群怪物逼近的脚步。
  妖女!--那样两个字,忽然间将所有一切打破成碎片。女童的手指蓦然探出,扣住了那支当先射到的响箭,看了看上面刻着的“叶”字,冷冷一笑,想也不想反手掷出,暗夜里有短促的惨叫响起,一个庄客从墙头翻落。
  女童的小手抚着短笛,忽然吹出了一个短促凄厉的音节--仿佛接到了命令,原本表情呆滞的僵尸们眼球翻动,陡然喉咙里咯咯有声,大步朝前走去,直扑黑夜中箭石如雨的试剑山庄!唇边忽然绽放出一个淡淡的笑,放出了僵尸,女童放下了笛子,用小小的手掀开了陶罐的盖子,里面无数幻蛊呼啸而出,散入黑夜。
  “住手!”叶天征厉声命令周围的人,然而所有人的眼里除了恐惧已经看不到别的,一叠声的“妖女”“僵尸”的惊呼着,根本没有阵法进退可言,那些守护在庄外的子弟不顾一切地将手头的箭石对着那群僵尸发射了出去!
  “住手!住手!”叶天征提剑大呼,然而那些满眼恐惧的子弟已经听不见庄主的吩咐,个个苍白着脸,用颤抖的手拉开了弓箭,不顾一切地还击。
  在这样呼啸的弦声里,南宫陌忽然嘴角扯了一下,浮出一个苦笑,转头看了看好友。
  “笑什么?”眼前情势急转直下,叶天征提着剑准备跃下墙头,却看到南宫陌这般奇怪的笑容,心中一震,“快跟我去!快跟我去阻止她!”
  “我笑你枉自苦心竭力布局,却不曾料想别人并不都是你这般心如铁石……”南宫陌看到那些子弟们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那些不顾一切的嘶喊和挣扎,转过头看着挚友,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失声笑,“没有人能在这样长时间的恐惧中还保持冷醒的头脑,你千算万算,却算错了人的心。”
  叶天征猛然怔住,看着忽然间说出这样犀利言语的南宫陌:“算错了……人的心?”
  “是。”南宫陌微微点头,看向脚底下已经乱战成一团的局面,忽然长长吐了口气,“天征,我不敢说你错了……毕竟在整个江湖上,那些老一辈教给我们年轻人的都是这样的东西:权衡,取舍,谋划。但人的心,并不是能冷定地衡量出来的。”
  僵尸们已经攻到了高墙底下,有些都已经肢体不全,却个个浑然不觉疼痛,形态可怖。
  “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有些可笑,不过,你是我兄弟我才对你说这样的话--你看看这下面吧!”南宫陌忽然冷笑起来,抬手指向远处火把照耀下的肩舆,“你说一个人的爱憎微不足道--如今,你看到一个孩子的愤怒和悲哀的力量了吧?你看看!”
  眼睛投向那个金红色的肩舆,依稀看到上面坐着的横笛而吹的女童,叶天征的眼睛忽然雪亮,复又黯淡下去,忽然捂着胸口咳嗽起来:“是,是!我承认你说的对--不过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再杀人……不能让她再杀人了。”
  转魄剑在夜色中流出一道冷光,将一个刚攀上墙头的僵尸砍翻下去,叶天征脸色铁青,揽衣跳到了僵尸群中:“你不帮我,我一个人也要阻止她!”
  然而,话音未落,当他转身面对的那张惨白的脸、居然是片刻前还见过面的孙冯时,即使叶天征也忍不住怔在当地!--就在那个瞬间,另一道闪电掠过,将那只僵尸伸向叶天征面门的手拦开。
  南宫陌从墙上跳下,一剑将那些逼上来的僵尸拦开,迅速和叶天征背向而立。
  “我答应过要和你联手阻止她……你是我兄弟,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灭魂剑下,那些僵尸嘶叫着退开,叶天征同时也逼开了几名僵尸,听得这句话,精神便是一震:“好!那么我们按照原先的计划来,如何?”
  “原先的计划?”南宫陌嘴角忽然露出琢磨不透的笑意,一剑逼退周围的僵尸,提起了一口真气,将声音远远传送出去,“小叶子!小叶子!我们认输啦,不打了……我们打不过你,认输啦!”
  “小叶子”三个字响起来时,短笛的声音嘎然而止。
  那些僵尸忽然间失去了指令,个个木然呆在了原地,眼神呆滞地盯着地上盛开的曼珠沙华,嘴角流出唾液,然而没有主人的命令,即使美食近在咫尺也不敢乱动。忽然间,又仿佛接到了什么命令,个个向着肩舆方向移动回去,安安静静地沿着通往山庄的石径排成两列。
  偌大的试剑山庄内外,忽然间安静的可怕。
  “嘻,嘻嘻……”许久许久,一个银铃般的童声忽然响起在夜风里,伴随着拍手的声音,“臭南宫,怎么样?你们认输了么?还敢欺负我么?”
  “认输了认输了……小叶子饶命。”南宫陌将剑提在手里,一扯叶天征的衣角转身并立,却扬声说话,远远传了出去,“要是再敢欺负小叶子,叫山上的老虎吃了我,蛇窟里的蛇咬死我,毒瘴毒死我!”
  那样熟悉的赌咒,是多少年前他们三人之间说过无数遍的。
  一边说着这样的话,南宫陌和叶天征仿佛心有灵犀般并肩提防着左右,悄无声息地一步步向着肩舆方向走去。南宫陌手心里都是冷汗,听着风里传回来的每一句话,不知道下一句那个女童会不会立刻就发出让所有僵尸扑上来的命令。
  小小的手从空了的陶罐上放下,抚摸着身边的短笛,女童的脸在金色的帘子后闪烁不定,忽然间掩口咯咯笑了起来:“臭南宫,那么多年你死到哪里去啦?都不来看我,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一直被人欺负啊?”
  那个细细的童声,在说到最后一句时微微顿了顿,那样些微的停顿在南宫陌听来却仿佛是巨锤敲击,让他身子一颤,只觉胸口热血上涌,无穷无尽的疼惜、怜爱、自责和苦痛一下子将他湮没,脱口:“谁欺负你了?谁敢欺负小叶子?我绕不了他!”
  “我哥哥欺负我!我爹欺负我!那些叔叔伯伯……山庄里所有的人都欺负我!”女童唇角吐出了这样的字句,手指微微发抖,忽然一抬,指着暗夜里那些变成僵尸的人,“他们统统的都欺负我了!臭南宫,你替我把他们都杀了!”
  那样陡然涌现杀气的回答,让南宫陌和叶天征齐齐一惊,立刻提剑护身。
  “小叶子别赌气了……你哥哥不是故意要欺负你的,他一直很疼你的啊,是不是?”惊讶于女童心里的煞气,然而南宫陌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还有你爹,山庄里那些叔叔伯伯,他们多疼你啊,怎么会欺负你?快别淘气了,我是来娶你回家的呢。”
  “娶我……娶我回家?”女童猛然怔住,手指定定指着黑夜,喃喃自语,陡然间扬头大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声宛如夜枭般刺耳,划破寂静的长夜,惊得人一颤。
  那些僵尸仿佛感觉到了主人内心猛然涌动的浓烈杀气,齐齐发出了可怖嘶叫。
  “哈哈哈哈……好了,戏演完了!”女童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手指忽然一划,大群僵尸蓦然转身,团团围住了两人,女童拂了拂大红的百褶裙,在金壁辉煌的肩舆上施施然坐定,冷笑,“叶天征,南宫陌,你们只能走到那里为止了,别想再趁机靠近过来!怎么?要投降?--好啊,玉箫那贱人的人头呢?”
  在僵尸的簇拥下,红衣女童施施然摊开小手,脸上的微笑冷酷而恶毒。
  那样的表情,让叶天征和南宫陌脸色瞬间惨白,两人闪电般地对视了一眼,叶天征眼里带着惨淡的苦笑,对着南宫陌微微摇头。如何?事到如今,还是被逼到了这一步吧?已经不是小叶子了……眼前这个嗜血的魔女早已经不是小叶子。
  一切,还得按照他们早就商定好的、两败俱伤的计划来吧?
  缓缓从背后解下那个早就准备好的包袱,叶天征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然后开口:“玉箫的人头我已经带过来了,你要不要看看?”
  “哦?好啊!”唇角浮出了饶有兴趣的笑,女童将手肘撑在扶手上,看着暗夜里背向而立的两名青年男子,似不经意地点了点头,“拿过来!”
  那些僵尸仿佛接到了指令,忽然齐齐后退一步,沿着石径,让出一条通道来。
  叶天征满是冷汗的手微微一紧,不知是惊是喜,暗自一拉南宫陌的衣襟示意他跟上,便捧着布包向那台肩舆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距离在一步步拉近,火把映照下,那个女童的脸都已清晰可见。
  依然是保持着八年前的样貌,天真的,美丽的,娇憨的,长长的睫毛闪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流露出期待的光,微微张开了双手--宛如等待着哥哥给自己送上礼物的孩子。
  那个瞬间叶天征只觉胸口撕心裂肺的疼,举步维艰,虽然极力压住了咳嗽的声音,可那无声的咳却依然带出了一口口的血,从唇角慢慢溢出--那是天籁,那是天籁,那是天籁!那就是八年前被他遗落在火窟里的天籁……他曾那样爱若珍宝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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