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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植物园

_3 白饭如霜 (现代)
  凭着对猎人联盟人才培养事业的一份热忱,杀人狐狸一边看,一边喋喋不休向凤凰介绍考猎人的注意事项,言语中透出希望挖珍谷墙角的强烈企图。不过,他一开始说到,在追踪科的惊险,修复科的高尚之外,还有历史科的无厘头,凤凰便跟一只戳破了的气球,噗一声就没了精神。也就在此时,面试的画面猛然消失,继而出现的是一大群人围着长会议桌开会。
  杀人狐狸抓起遥控器,定格,放大。聚焦在长桌尽头的主席位上。那里有个人窝着,一张脸藏在阴影里,寻常眼力,只能看到一团模糊,但凤凰就立刻低低尖叫:"是那个人,给我委任状的人。"
  杀人狐狸眼角一跳:"你确认吗?"
  凤凰连翅膀都要拍起来,屋子内立刻风声大作,她很兴奋地乱跳:"确认,确认。"
  杀人狐狸松了一口气。转向山狗,看到一张十分迷惘的脸,在屋子略为有些暗淡的光线里,隐隐散发出一种不祥的白色毫光,沉寂良久,他叹口气,说:"看完吧。"
  播放键按下,一句话立刻响彻了房间:"山狗出现在撒哈拉之眼,部分记忆被清洗了。应该就是换心藤造成的效果"
  有一个背对摄像机,又高又瘦的男人拍案而起:"去捉他回来!!"
  另一人回答:"我们已经尝试过了。撒哈拉之眼外面被设置了强大的魔力结界,我们无法进入。"
  那高个子怒道:"胡说,我们亚洲联盟的猎人分明前天才执行例行巡逻归来,说那里一切非人协作研究进程正常。"
  那声音保持冷静,说道:"我们请总部动用了催眠术催眠贵分部的猎人,他们所执行的所有行动中,一旦进入撒哈拉之眼方圆三公里处,即失去知觉,醒来后脑子中就已经存在行动成功完毕的记忆。因此可以顺利回来复命,经过探查发现,那是一个蒙昧结界。"
  他一边说,一边在桌子上摆出多份分析结果,与会者传阅,均哑口无言。满场一时默然。然后,长桌尽头,主席位上,发出一个无比苍老,老得简直要断气的声音,慢慢说:"能控制蒙昧结界的,非人中只有拔鲁达兽,能够植入记忆的,非人中只有嗜糖蚯蚓。能从联盟总部地下储藏室偷到换心藤,并请动这两大族类常年帮忙保护山狗的,只有猪哥一人。你们传我令下去,立刻在世界范围里搜捕猪哥。"
  到此为止。录像全部播放完毕。凤凰锐叫一声:"换心藤?"
  山狗立刻把她拉住,好声好气提醒:"别,别,我失忆,你现在发飙,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凤凰想想也对。收回了翅膀。瞪杀人狐狸一眼,他摊摊手,表示也不关我的事。
  安抚了凤凰,山狗才有心思去莫名其妙:"保护我,猪哥干吗要保护我?"摊摊手,他喃喃自语,陷入苦思:"我也就是比较会种菜。"
  山狗,从来都没有全名,连身份证上都写着这两个字的山狗。猎人联盟中古往今来,天生具有最敏锐直觉与反应的山狗,绝不是为种菜而生的。而保护一个种菜的高手,更无须劳动非人世界中最神秘强大的种族成员常年值班。
  沉默。
  谁制造的,谁就负责打破。
  杀人狐狸关掉了录像机。在办公桌后坐下,双手撑住了头。他深思的眼睛在手指后微微泛光,好似水仙花盆底的石子,黑白冷清。山狗紧紧盯住他,那神情仿佛是面对无限宇宙的秘密,满怀求知而不得的痛苦。他张了张嘴巴,所想问的问题太多,却都堵在了咽喉间。杀人狐狸缓缓的声音,开始充满了整个房间。
  "那一次,我到撒哈拉之眼公干。回程的时候,你刚巧开始休假,赶来要搭一程机。
  “跟你一起的有个女孩子,你介绍说叫秋秋。个头不高,眉目清秀,而且非常白。在沙漠里看到这种白,就像在绝顶上发现一湖水,令我印象极为深刻。”
  “记得,秋秋好似是第一次出远门,兴奋不已,一直上了飞机都没有消停。跟她说话,她却不理会,只是看着我微笑。飞了一段时间,我不过上了趟洗手间,出来就发现飞机门居然开了,你趴在那里,脸色非常可怕,而秋秋,秋秋不见了。"
  "两万米高空,飞行途中,一泡尿工夫,秋秋去了哪里,这问题困扰我至今。可是我当时根本没注意到这个。我一门心思在你身上了。"
  他冷静的眼睛始终注目在山狗身上。眨也不眨。而后者,整个人都被惊讶钉在了地上,完全无法动弹。
  "我认识你和猪哥很久了,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你有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凶暴和阴郁,令人感觉寒冷而危险。但是,可能是和猪哥在一起久了,你慢慢变得很像他,慢慢越来越温和起来。所以,看到你如此癫狂,我非常震惊。"
  "我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你像一头受了伤后狂性大发的凶兽。散发着极为恐怖的气息,迅速地抢到驾驶舱外,一拳打碎了舱门,抢下飞行员降落伞后纵身跳出了飞机门。我在门边单手撒下天罗网想打捞你上来,收上来却只看见一个大洞。能量定位罗盘显示你在茫茫云海中迅速下坠,转眼不见。再也锁定不了影踪。"
  第五节:欧洲猎人联盟(5)
  山狗转向凤凰:"然后我就出现在撒哈拉之眼?什么都不知道了?"凤凰沉思了一下,摇摇头:"从这位仁兄的表情来看,恐怕没那么简单。"
  杀人狐狸的表情,之前一直都是没有表情,甚至连微笑都如同是一种涂料,不过起着装饰的作用。不过情况好歹有了改观,他的手掌在脸上左右左右缓慢的摩擦,似乎将要面临什么重大的挑战,需要镇定心智。故事在继续。
  "过了两天,我在办公室看公文,还在想你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你属于亚洲联盟,我与梦里纱素来交恶,也不愿意向他询问。这时候忽然自动警报器响声大作。我冲出去查看,就在办公大厅的监视屏上,就看到了面无表情的你,站在绿手指入口,盯住监视器,你的眼睛冷冰冰的,非常非常陌生。"
  他顿了一下,仿佛在费力寻求一个恰当的形容方式。然后他找到了,那就是:"那感觉莫名使人战栗寒冷,你所散发的那种气息,是一种天然来自死亡的纯净凝滞,仅仅感觉到,已经可以使身体颤抖,头脑僵硬,是寻常妇孺半夜大雨,却孤身走到了一处乱葬坟地的感觉。"
  凤凰:"哦。"了一声。点点头说:"明白。"
  她的明白来得决不蹊跷,此刻杀人狐狸和她都目不转睛看着山狗,后者刻意抿紧了嘴角,拉动了脸上的纹路,绷紧,像刀锋一样锐利而不祥。杀人狐狸心情猛然烦乱无极,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手指在书案下轻轻画了一个安魂符,帮助自己压抑那种突然间恐惧的感觉。然后继续。
  "我在大厅里看到你,不但有你,还有另外一个人。他在监视屏上背对大厅而坐,穿一件松松的白色睡袍,口袋里斜插了一本亲子版'尼尔斯骑鹅历险记',还有一支棒棒糖。他的手在背后向监视器摇摆,示意我们不要出去。
  凤凰胳膊肘子撞撞山狗:"你挟持了一个奶爸一起去猎人联盟做什么?"
  山狗白她一眼:"我失忆嘛,你问我有啥用。"
  凤凰很不忿的嘀咕:"失忆了不起啊,我也可以失忆啊,给我一棍不就得了。
  山狗听故事正听到自己命运交关,没功夫理她,整张脸摆出一副被诽谤了的表情,斜眼去看杀人狐狸,一边郁闷的说:"喂喂,你刚才说我什么来着?浑身放死光?我又不是杰狄武士,怎么就放死光了?"
  杀人狐狸好整以暇的解释:"不是死光,是一种气息,一种~~"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发现山狗刚好在对凤凰做鬼脸,那鬼脸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把"你不讲讲清楚,小心我打你"。他一声叹气:"你这个样子,实在像煞当时那个人。"
  猪哥,杀人狐狸说,当时代替前台接待员坐在绿手指前庭的,是猪哥。
  "他叫你的名字,声音平静,温和,亲切,快乐。完全不被你那可以直接杀人的气势所影响。一声一声的叫。终于叫到你转了头。却是厉喝一声:"走开。不然我杀了你。"
  "你当时的表情让我们都知道,你是认真的。可是他只是竖起一只手指头,慢慢地摇,仍然是那么好心的说:'杀了我你开心吗?'
  "你的神气,阴郁如亡灵。你说:"杀不杀你,我都不开心。为什么不杀。"
  "你说那么绝,他却只是"哦哦"两声,忽然站起身来,我要工作人员把监视器转向正面,看到他将睡袍上衣解开,在那柔软而强壮的身躯上,满布许多大大小小的伤痕。而且那些伤痕很奇怪,因为都给画成了什么狗熊头,满天星,茶杯把之类的图案,看线条和运笔,多半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其中最深最长的一条,是在腰腹间。仿佛是一条鞭影挥舞后留下的痕迹,从锯齿状的裂纹一路看过去,当时一定伤得很厉害。
  "他问你:'你记得吗?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你对他似乎始终有一种特别的顾忌,虽然那时候神情越来越狂躁不安,却仍然没有贸然冲撞。只是冷冷看着他,不答。"
  "结果猪哥很不满意的摇摇头:'现在你就忘记了?是在亚马逊啊,我们运气好,看到了罕见的长荆霸王陆地虎莲。看看就算了,你非要说人家果子好吃,无论如何要摘到手。为了掩护你,居然逼我出去跳艳舞,刚跳到楚王好细腰那一招,对方就毛了,刷一鞭子过来,好嘛,把我腰眼打开了花,住了两个月医院。这么大牺牲啊,要说你摘到了果实,分分吃也就算了,最气人的是,那朵花其实是公的,压根就没果实!!!"
  杀人狐狸把这一段话说得飞扬跳脱、眉开眼笑,跟他自己语调声气完全是两个人,凤凰这个没心没肺的,完全不记得自己来干什么了,听得挺高兴,居然就拍起手来,一边笑一边喝彩,要是杀人狐狸拿个帽子出来,小姐说不定要赏人家两文。当事人就没那么有闲心了,山狗听到这里身子猛打了几下摆子。眼色阴晴不定。而杀人狐狸从头到尾都没有停止注意他,见他反应,身形即刻不易察觉的往后微微一倾,身后渐渐蒸腾起飞舞般的青色阴影。不过,叙述没停。
  "猪哥掩上他的衣服,顺手把口袋里的童话书摆出来放着。他翻了翻书。随便的问:'你要进去做什么?'
  "仿佛觉得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他立刻咳嗽一声,苦笑道:'错了,我当然知道你要进去做什么。
  "他缓缓地说:"你要伤害这里的人对吧,因为你认为,是猎人联盟谋杀了你最爱的人。你要报复。"
  房间里,一声比杀猪还凄厉的惊呼冲破了山狗的喉咙,他一只手抓住了自己另外一只手,几乎号叫起来:"你说什么?我?我伤害了联盟的人?"
  第五节:欧洲猎人联盟(6)
  杀人狐狸背后泛出的青色阴影更加浓烈,环绕着他,微微飘荡。他凝重地,一下一下地点头:"是的,而且出手非常重。我后来才知道,在你来欧洲区以前,已经将猎人联盟总部的工作人员大半送进了医院,其中有许多,终生无法离开轮椅。甚至有许多人成为植物人。因为你使用的是一种奇特的拳法,使人中拳后就昏迷,全身骨头软化。"
  山狗猛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那双手。那不算一双好看的手,不够修长白皙,终年劳作,手指手掌上都带茧子,强健有力中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韵律感。山狗翻来覆去的,审视着自己的手。身子带着一点微微的颤抖,最初那点白色的毫光,开会渐渐凌厉。相应的,青色阴影也迅速扩张开来,浓厚得可以把杀人狐狸整个包住。凤凰眉头微微一皱。翅膀无法抑制的扬起,似乎要扇开那一团浓雾,却被山狗一把拖住:"后来怎么样了?后来呢?我和猪哥,怎么样了?"
  杀人狐狸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思绪回到了遥远遥远的从前,那时候,山狗和猪哥是搭档,但是他人的感觉,好像猪哥是山狗的妈,连出任务时带淡水,都是猪哥一人背两人份,笑嘻嘻的,他永远在前面走,山狗永远跟着,一开始是面无表情,随着时间过去,两人星级逐渐升高,大概是一起混得太久了,行事为人,也越来越像双胞胎。
  有一些东西呼啸迩来,破空击中了杀人狐狸的心灵。在他的胸口起伏中,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在发生。那些变化反映在他背后所散发的阴影里,带着如同秋天枯萎草木那样的悲伤感觉。
  他终于继续。
  继续说,那些久远的,消失在山狗记忆中的,像噩梦一样的故事。
  猪哥说,"你记得吗,杀人狐狸,每个月底我们两个没饭吃的时候,都是他帮我们垫付食堂备用金,每次梦里纱派我们出任务不给好设备的时候,他都破例给我们换。每次升级考上,他都和梦里纱打架要给我们加星。你第一件冬季衣服,虽然是我帮你去欧洲联盟仓库里偷的,其实也是他叫我去的。"
  他声音低下去,有些伤感:"就算是梦里纱,那么讨厌我们的梦里纱,出任务遇到险情的时候,他也第一个冲来救过我们啊。"
  有一些眼泪一样荡漾的东西软在他的言语中,浸润着山狗的皮肤,深入到他的胸口,一些微妙的变化在发生。他之前一直抬着,戒备着,杀机勃勃的手臂,渐渐软下来了,放在了身子两旁。只是,当猪哥一停下,冰冷沉默重新统治了这个空间的时候,又重新回到了攻击的架势。越来越可怕。越来越可怕。
  "然后,你杀了他。"
  杀人狐狸一字一顿地说:"你杀了他。"
  "在你的手指插入他心脏之前,猪哥正在说'如果你真的,需要伤害别人来发泄一下,那么,来杀我吧。我愿意被你杀掉,只要你放过其他的人,只要你觉得,这样做就会开心。'"
  "然后,你整只手,插进他的胸膛。"
  每个人都看到他胸口喷出来的鲜血,飞溅在了监视器的镜头上。
  这几个字落音,便激起了凤凰的尖叫:"他死了?"
  山狗的眼角,似乎要滴下血来。立在那里,身子不停发着抖。他的拳头捏得那样紧,似乎要从骨节中将每一滴骨髓都榨出来。他哑声重复了凤凰的问题:"他死了?"
  杀人狐狸却一下轻松起来,他像一个出色的说书艺人那样,为自己成功的控制住了观众的心情与反应而感觉十分高兴,因此他虽然还保持着那副几许肃然,几许悲哀的神气,声音里却几乎带上了笑:"别紧张。你想想,我们刚才看到的录像还在说要追捕猪哥呢。"
  既然已经把胃口吊足,他于是准备把这个故事来一个结局了。而结局所会带来的后果,连他也无法揣测会是什么。
  身体前倾向站在书案前的杀人狐狸和凤凰,他的口吻轻松得甚至让敏感的人觉得有一点伪装:"鲜血染红了监视屏幕,我们听到猪哥在痛苦中哇哇大叫,还喊着谁的名字,仿佛在召唤人来把他接走。当我忍不住冲出去到手指前厅的时候,你们两个都不见了。我们动用了影像碎片分析,发现有光行族类留下的空间转换痕迹。
  杀人狐狸左右转了转头,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啦咔啦声。
  结案陈辞:"犯下大罪的你,就这样,被猪哥以苦肉计救走了。"
  他脸上浮现出蒙娜丽莎一样的微笑,冰冷的怨恨滲出嘴角:"你在换心藤的功效下,无忧无虑地生活,而那些被你无故伤害的猎人,却永远躺在医院里,消耗无谓的生命。"
  杀人狐狸说完了最后一个字,出手了。
  一个巨大的山字符咒赫然出现在杀人狐狸身前,带着金色粲然的强烈光芒,缓慢然而无可抵御地压迫过来。汇聚着山峦峰巅的至刚之力,能够镇压下一切顽强不屈的头颅。
  第五节:欧洲猎人联盟(7)
  这是山水五行诀,杀人狐狸借以成名的独门符咒。渊源自古中国的道法,一旦发动,每一个字代表自然界中五行元素所具备的独特力量。凤凰与山狗变起仓促,一念未转,身上便觉有千斤之重,竟动弹不得。杀人狐狸双手连连挥动,催动符咒前进,口中喃喃诵念,华岳,泰山,嵩山,黄山,每一声出口,都令被符咒力量所逼者受到更重的压迫,直到一个承受不住,便成肉泥,不得超生。凤凰与山狗本都是站着的,片刻之后,竟然跪了下来,山狗心神大乱,无心反抗,只余下凤凰连连催动翅膀,连环设置消极防御结界,却只能挡住对方一时的进攻,防御力不断在减弱。她焦急之下,拼命叫山狗帮忙,双眼下望,猛然发现山狗支撑在地上的双手通体透明,她还有心思想:"哎呀,难道水晶凤爪是拿千斤锤压出来的?"眼角一瞥,惊觉他的整个后脑,也呈现出那种奇异的透明,脑髓在头骨中间,活似一碗白水豆腐,汩汩流动。
  凤凰一辈子没见过这种人体奇观,大惊之下,翅膀一敛,疏了防护,符咒力量排山倒海般袭过来,背心处便好似被一锤打中般剧痛。她肠胃绞动,忍不住哇的一声就吐了。凤凰一族皆清修净口,非饕餮之辈,吐出来全无食物,不过一些褐色粘稠的液体,山狗被这突变一激,心神像是醒过来了,闻到那是枇杷膏的气味,灵光一闪,全身能量极度提升,整个人身上便好似装了灯泡一样,闪闪发光起来,他干脆利落做了一个防护罩,暂时顶住越来越重的压力,一面高声提醒凤凰:"快,快叫出声来,快点。"凤凰一愣便明白,清了清嗓子,长声呼啸。此时的声音已经回复到饮蚯蚓枇杷膏以前,无论天上人间多少山岳相叠,都在瞬间失了重量。两人立刻翻身跃起,双双向杀人狐狸扑去,后者大惊,眼看那金色山字符咒颓然落地,化为无形,立刻一改手诀符印,凤凰扑到他面前,一翅横扫出去,山狗也随同出手,隐约中他的手指如骨肉分离般透亮迷离,带着一股微弱而独特的腥气。两人攻势凌厉,却在将要触到杀人狐狸时各自感觉一阵剧烈灼热,急忙缩手。瞬间满目熊熊火焰便腾空包抄过来。杀人狐狸身前,更围了一圈摇摆跳舞的蓝色火蛇,火蛇中亮出一个血色的火字,原来是杀人狐狸催动了五行的火诀。凤凰与山狗急速后退,一面以声音设置真空防护带,那火焰如蛆附骨跟上来,撞到了凤凰所设下的防御法术,虽然也只缓得那么一缓,却足够凤凰撩翅而起,万丈光华之中一把抓住山狗,笔直上冲,一面放开喉咙,做锐声长啸,能力之强,竟将空间与空间之间的分隔带震得四分五裂,杀人狐狸眉毛一扬,猛一挥手放出风字诀,一阵狂卷追踪凤凰的尾巴而去,终究缓了一步,转眼便被拉下了。杀人狐狸颓然坐回椅子,从未照进来过的阳光在脸上快乐舞蹈,他长长叹了口气。
  第三章:里约热内卢
  第一节:神之检阅(1)
  要说凤凰亡命狂飞的速度,真不是盖的。那架势简直就是神州六号上天,连屁股后面那道火焰都一模一样。她性急逃生,飞起来也不分方向,哪里天色好就朝哪里扑,糊里糊涂不晓得逸出了多少公里。可怜山狗一向是有点畏高的,悬在凤凰爪子尖上,身子晃晃悠悠,脑袋昏昏沉沉,脚底下风大得连鞋子都要吹走了。一开始还有点迷糊,等反应过来发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立刻哇哇大叫:"凤凰凤凰,咱们飞得够远了吧,下地啦,下地啦。"
  凤凰说话之前,很自觉地摸出那瓶枇杷膏喝两口,埋头猛飞:"不行,安全第一,我得跑远点,那老小子很厉害啊。"
  她辛苦血拼来的一切细软和心爱的小房子都还在巴黎,这一来跑路就全泡了汤,真是恨得银牙直咬,愤愤对山狗说:"你还叫,就因为你,我今天白爆卡了。讨厌。"光说不解气,居然玩了一个滞空,双翅一收,跟打鼓一样在山狗头上打了两下,打得人家一头都是包:"笨蛋,人家想抓你,你还跑去自投罗网。"
  山狗辩解了一声:"我失忆啊,我怎么知道他要抓我,再说了,我不是为了你吗,不是为了帮你调查谁给的委任书吗。"
  凤凰不顾自己已经往地上掉了,还要胡乱多拍他几下:"失忆了不起啊,了不起啊。"
  轰隆。
  她打起人来很激动,所以没想到刚才飞得其实已经很低,只是这一段飞行区有雾,不大看得清楚。随便一收翅膀没多久就直线下坠到近空,流年不利,还直接撞上了一根巨大的柱子!
  凤凰长年在天上飞来飞去,在繁忙航线遇到飞机的事情是很多的,所以修炼出来反应很快,虽然撞上,身子一闪,爪子一伸,也就站住了。再一看山狗却没了踪影,纵横上下找了半天,咦,这不是一根柱子,这是一个三十米来高的巨大塑像啊,而且是以耶稣为主题的十字架像。可怜的山狗运气还算不错,挂在了耶稣的身上,紧紧抱住人家的腰,吼道:"凤凰,我跟你没完。"
  凤凰多少有点尴尬,干笑两声,飞到空中仔细看,这塑像建立在一座很高的山顶上,下面是郁郁葱葱的森林,山峦起伏,景色绝美。她越看越觉得眼熟,盘旋好几周后终于想起来了,飞回来一拍山狗,神色间喜不自胜:"运气好啊运气好。"山狗终于爬上了耶稣的手臂,坐上十字架定定魂,没好气地说:"什么运气好,你是说我骨头断得不够多吗?
  凤凰眉开眼笑地一翅膀搂住他:"不是不是,我们这一瞎跑,竟然跑到该来的地方了。"
  她一努嘴:"我们脚下是耶稣山,巴西里约热内卢的标志景点,里约热内卢知道吧,这一期的神之检阅马上要在这里举行啊。"
  神之检阅。
  传说中,神创世之初太过繁忙。许多被赋予灵魂的物种没来得得到固定的外形,就已经被投放入世。它们在苍茫天地中千万里跋涉以寻觅合适的躯体,虔诚地日夜祈祷以等候神的惊醒,再次眷顾。无数世纪过去,一再失望,因此也使它们决意成为自己的救世主,创造本族的形态。非人们多姿多彩的世界由此而来。为了不至于被犹自忙碌的神将它们彻底忘记或忽略,每一百三十三年,所有的非人物种,神奇的,美丽的,诡秘的,肮脏的,无分贵贱强弱,全部涌入人间界,汇集世界某地,盛装出行,招摇过市,精心展示各个种族在一百三十三年中潜心修炼所得成果,它们进行盛大游行,举办辉煌表演,甚至还有各取所需的自由交易,历时三天,乃是非人界第一件盛事,号称神之检阅。
  每一届神之检阅结束,就会同时公布下一期举行的地点。凤凰年纪小,九十多岁而已,恰好错过上届。不过她自前辈口中听到过许多盛况,十分心向往之。此刻掐算时间,今天是三月一号,配合巴西著名的里约狂欢节三月三至五号检阅举行。也就是两日之后,梦想就要变成现实,凤凰简直高兴得要命,当场就跳起劲舞来。山狗却蹲在那里活像一只阉鸡般却打不起精神,她只好找点和他有关的来激励一下:"别沮丧了,嗜糖蚯蚓和拔鲁达兽也会出现啊,它们不是受猪哥之托保护你吗,我们再仔细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说起来,凤凰这种鸟还真够迷糊。刚才杀人狐狸还提到,山狗的失忆是换心藤造成,而且换心藤可能就是猪哥偷走了。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这样玩忽职守,难怪要被抓去做成北京烤凤凰。
  人家一点不买账:"谁说的?"
  她本来是个淑女,不过今天搏命狂奔了那么一长段,风度已经丢在大气层了,眼睛圆溜溜地对着山狗猛瞪:"是你自己听得不仔细,刚那老头说了,猪哥是从联盟联盟偷走换心藤的。说明去我们珍谷的是别人。"
  她想了想,很笃定地点点头:"说不定就是那个给我委任书的死老头呢。哼!"
  顺便诅咒了人家一回光吃不拉之后,继续教育山狗:"所以你要赶快恢复记忆,恢复记忆了,就知道换心藤在哪里,我就可以回去复命了。"
  说得对啊。山狗一下振作起来。关键是要恢复记忆嘛,那什么秋秋呀,换心藤啊,打总部猎人呀,都可以解出谜团,不然怎么猜也没有用啊。凤凰见他回过神来,颇有赏识之意,为了表示支持,忽然从屁股后面,哗啦抽出卷东西,往山狗鼻子底下一递。
  斗大红字在硬皮纸封面上,加盖公章。
  第一节:神之检阅(2)
  山狗档案。
  你怎么拿到手的。
  凤凰面不改色:"偷的。"
  比划了一下爪子:"我的爪子可以穿透空间。刚才在你们档案室拿的。"
  山狗嘴都张开了:"你是珍谷的守卫还是珍谷的贼啊。"
  人家脾气很好,点点头:"现在工作不好找,什么都要客串一下。哎呀,你别磨蹭,看看里面写什么,能不能找到你失忆的部分。"
  提到切身主题,山狗的道德感就抛去了九霄云外,赶忙打开,咦,写得详细呀。从加入猎人联盟第一次面试成绩,到培训各科目表现,教官评语,正式服役后每次行动的详细记录。山狗每看一页,就翻翻眼睛回忆:"小田说我是条顶级狼狗?没错。"或者"哇靠,那次差点就抓到了魔鬼铁天牛,可惜鼻子被那只母的咬了。"以及:"梦里纱这个猪头,又扣我工资……我怎么倒欠人两百啊!”
  一页一页下来,眼看就要到尾声。山狗觉得这年华如逝水,虽说感慨,在岸上还是看得明白,蚯蚓们谎报军情之罪看来是要坐实了,结果翻到最后一页,风云突变。
  那是休假申请备注栏。山狗是个好同志啊,白白一整张,只有一句话。
  某年某月某日,自撒哈拉之眼告假三月。与女友旅行。
  他立刻傻眼。
  凤凰一看就明白了:"没印象吧。"
  没印象。
  女朋友是谁?秋秋姑娘?
  不晓得。
  告假跟谁告的?
  天知道。
  你分明没退役呀,这里没记录,说你失踪的。
  不是我写的……
  三棍子没打出一个屁来,而且有受刺激太大,开始神经错乱的迹象。
  叹一声表示同情,拍拍山狗:"别泄气,这就是你失忆的关键点了,我们去找蚯蚓,他们该知道的。"
  神之检阅,在非人世界,是比千僖年更隆重的典礼。组织者由五神族联合担任,各个环节,面面俱到,其中最难控制的,就是典礼给人类世界带来的冲击,以及非人种族之间的争斗。要知道人家举族前来过节,被灭了门算什么事。
  为保证仪式能够平稳进行,五神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召集各大非人种族长老会商议,终于达成共识,第一刻意配合人类狂欢节日程,绝不主动与人类发生接触,更不恶意骚扰人类的正常生活,第二,内部同在一条食物链上的各个物种亦暂停相互攻击,和平共处,狂欢数日。
  连续几届的实践说明,这一系列的决策,是非常正确的。
  对于常人,生活在规律中渐渐麻木,现实中的一切都已经熟视无睹,即使偶尔抬头看到空中无数萤火虫翩翩飞过,每一只都有鼻子有眼七情上脸,大约也一定会归因于自己幻视,如果小孩子欢呼雀跃如此去报告,说不定还会收获一顿好打。
  等到人类本身的狂欢节正式举行的时候,借助群体狂热的效应,以及一点点,魔法种族刻意制造出的蒙昧氛围,举城上下都会陷入无限癫狂的快乐情绪中,心理素质瞬间得到大幅度提升,三天内对任何事物都见怪不怪。
  对于爱热闹的凤凰,狂欢浪潮将来的城市,是奇趣无穷的乐土。她的欢喜热情,将心事重重的山狗都感染,反正一时半会也担心不了那么多,不如在街上随便逛来逛去,看一幕幕高潮迭起的奇景在无数角落上演。只有梦中存在的玄妙世界,一节节展开画卷。
  大批非人涌入里约城,本来互为死敌的食影者参努和影子光行一起喝醉了酒,在午夜的星空下飞驰,他们一起回到史前,参观古生物存在的实况,参努教光行如何变化眼睛的颜色,然后光行全身都上了色,只有眼睛仍旧透明无暇。
  无数金色吞风鸟在空中游戏,将云雾霞彩聚合又分散,拼贴成华美图画,无穷幻景;九色鹿人成群结队的在路上走过去,华丽皮毛所散发的光焰,可以将人的呼吸硬生生压回到胸膛里,也可以隔着肋骨,将心脏烤熟。
  相亲相爱的热闹,总是令人沉醉。何况里约城是那么的美,它坐落在美丽的瓜纳巴拉海湾,海抱城,城抱山,依山傍水,城市处于湖泊山峰间,景色如画。凤凰拉这山狗,到处奔驰,赏心悦目之余,还不断遇到自己在各个种族的旧识,叙叙别来相思,好不快乐。把山狗介绍给它们认识,人家就打量一下,说:"哪个品种的?"
  山狗没奈何,乃答:"人种,自来黑。"
  第二节:无泪之城(1)
  三月二号的傍晚,吃完一顿美味的巴西烤肉,由于店主不慎,还被这两个穷鬼跑了单。凤凰和山狗跑去著名的科巴卡巴纳海滩散步。明天就是神之检阅最盛大的游行,可以看到一切非人族类出现。山狗想着一切事情都将要水落石出,心情舒畅,因此拉着凤凰看风景:"你看,那边有孩子玩沙滩排球。"
  果然,一大群孩子穿着沙滩装,年轻而健康的身体为着一只简单的皮球癫狂舞动,看起来是那么活力充沛。其中有几个黑小孩身段之好,年纪轻轻,竟然就有了腹肌!!凤凰顿时陶醉,大点其头:"啊啊,好可爱。"
  运动起来很可爱,打起架来就不见得了。为了一个球的抢夺,两个孩子忽然互相扭打起来。
  男孩子打架,是小时候必经的阶段。经常打赢的孩子,从此对人生都会多几分信心。那是雄性最初的角力,充满成长的能量。
  这本是极平常的场景,山狗在一边笑嘻嘻地看,还准备和凤凰下下注,看那个高的会占上风,还是壮实的赢面比较大。
  但是,这场架没有真正打起来。
  被推倒在地的那个孩子,怒气冲冲在大叫大嚷,忽然之间,闭口停手,木木地站定了。缓慢的表情变化鲜明地在他脸上一一呈现,从愤恨,到迷惘,到麻木,最后,竟然露出一种奇特的笑容----就像是木偶戏里,画在面具上永远不变的那种笑容,欢乐但是呆板。凤凰打了个寒噤,拉住山狗:"他干吗?"
  而这只是开始。那诡谲的笑容似乎有传染的能力,周围慢慢死寂下来,小孩子们都呆呆站着,脸容上褪去本来的千姿百态,开始挂上了一模一样的表情。
  将眼光转向其他人,山狗开始觉得事态严重,那些围观的群众,也被感染到了。十几个本该打作一团的孩子,笑闹起哄,欢喜散步的游人,前后不过数分钟间,一律彬彬有礼的互相对望,无声无息,一模一样。凤凰脸色都白了,赶紧摸出镜子看自己是不是那个德行,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沙滩排球在继续,原来的蓬勃却已经消失。动作还是那么矫捷,神色却无比死寂。
  传染在继续,沙滩上的游客,一个一个都在变成木偶。
  凤凰一把将山狗抓住,腾空而起,直飞入城。他们最坏的猜测在一步步和现实吻合。街道上,阳台上,广场上,商店里,体育场,各式各样的人,仿佛有一道席卷里约热内卢大街的潮水不断在冲刷,渐渐人们所各自具有的独特神态都洗除得无影无踪,剩下那模板化的诡异模样,充塞着目力所及的所有空间。
  直到确认所有人都没有幸免,他们为时半日的狂奔才停下,山狗紧紧拉住凤凰的手,低声说:"这像是我看过的一部电影。"凤凰立刻头作三百六十度旋转,生怕什么面目可憎的东西会一头扑上来,一边应道:"活死人之夜?"身子往山狗那边轻轻贴了贴:"他们不会咬人吧。"
  咬人如果值得担忧,那凤凰就可以松口气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人们吃喝拉撒,上班睡觉,一切生活都如常,并没有突然对人肉或人血表现出特别的兴趣。生活如此平静,平静得令人感觉不安。父母不再责罚儿女,看足球比赛的观众克制安静,决不吵闹,被抢劫的受害女郎从地上爬起来,面带活泼笑容,态度平和。而本来兴致勃勃进入里约城来参加世界上最出色狂欢节的游客们,居然整天整天在酒店里睡觉。他们没有失去任何有形的东西,却失去了所有情绪。
  情绪。喜怒哀恨,爱欲憎恶。欢乐趣,无常苦。
  幸好,这一切似乎都只是人类世界的事,非人世界的狂欢,照旧进行着。
  本次游行出动了历史上最多的物种,看得凤凰目眩神驰。她在游行队伍中发现了本家成员,扑过去想认亲,却被负责维持秩序的老鼠天师一把撞了出去,再一看就不见了。至于山狗想找的蚯蚓族居然不见踪影,莫非全体迟到了?这样瞎转了两天,当然,主要是因为两个人太贪玩了,也稀里糊涂玩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晚上,闭幕表演传出要在里约城植物园举行,山狗一想,这再不抓紧机会,回头一散,巴黎国家歌剧院的顶穹,靠他自己可真爬不上去。拉上凤凰,赶紧去了植物园。
  里约植物园,是南美地区最重要的植物园研究中心之一。过去数年,向世界发布了多项新的植物学发现,具有相当高的科学地位。美洲猎人联盟一直怀疑其中有未被发现的嗜糖蚯蚓驻守,但每次请求调查,都被植物园管理方无条件拒绝,理由是要相信人类的决心和勇气―――这不像是励志,倒比较像挑衅,决心不给你搜,再啰嗦就鼓起勇气打你的意思。
  人们都木偶化以后,平常很热闹的植物园也没人来了。园里园外静悄悄的,门口也没有任何接待人员的身影。到底消息准确不?凤凰四处看:"不会错啊,我看过日程安排的。"
  进门,只见一条大道直通往中心喷泉,好不平整气派,两旁种满大王棕榈树,枝叶浓密,茂盛青翠,每片叶子伸展开来都有足足好几米,气势十足。两人东张西望刚要走过去,突然听到一个怪怪的声音从上空劈面吼了一句:"报名!!哪一族的。"
  原来这棕榈树会说话的!山狗立刻就吃了定心丸,知道谁在里面负责闭幕表演了。除了嗜糖蚯蚓,还有什么物种干得出这种上乱天意的事!
  第二节:无泪之城(2)
  凤凰很乖巧,马上报出名字族类,棕榈树里一阵乱响,大概是审查通过了,立刻一株亮晶晶的鸢尾兰奔了上来,在她爪子里塞了一颗王莲子,莲子精巧翠绿,好似翡翠一般剔透。鸢尾兰咨客慢条斯理交代:"别弄丢了这个啊,你的座位。"凤凰急了:"哎,我最近胖了,这个小了点呀。"人家不理她。回头招呼山狗:"快点快点,进场,大部队在后面,等等我们就很忙了。"山狗憨憨的,跟着凤凰就要过去,他身前两棵大树不干了:"等等,你哪个物种的呀?你长得奇怪,像人,人类不准进去的。"
  光说不练,不是大王棕榈的风格。话音一落,立刻左右各垂下片大叶子,以简易包粽子法把他一把擒拿下,山狗心想这下糟糕,不会被埋在树下当肥料吧。却听到大王棕榈自言自语地说:"不对,这也不是人,也不是非人,这是什么玩意呀。"
  凤凰兴高采烈,已经往里面走了,听到这话又蹦回来,激动过度,还摔到了地上:"不是人?也不是非人?"
  她爬起来摸摸山狗的头:"你不会是蚯蚓他们拿团豆腐脑做的吧?"
  这么严肃的鉴别问题,当然不是信口雌黄就能解决的。人家鸢尾兰非常认真负责,呼哨一声,上来好多黄色矮荆棘丛把山狗四下一围,说道:"你待着别动,我找专家过来。"山狗很不服气的说:"哼,我一跳就跳出去了。
  荆棘招摇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刺,提醒道:"不见得哦,我们都带了荧光凤仙花汁喷射囊了,一给你染上,跑哪儿都没用。我们有的是兄弟追你。"
  惹了荆棘,这辈子就不要上山了。既然如此厉害,那还是乖乖等着吧,也没等太久,没一会就来了只百眼虫,这虫子浑身绿毛,胖乎乎的。体形不大,就是眼睛特别多,每只都是双眼皮,秋水瞳仁,黑白分明,一闪一闪的,大看宇宙,明察秋毫。它爬到山狗面前,也不着急,发挥自己学者风度,先拿出自己眼镜――足有一百架吧,还一架一架戴上,戴了足有十几分钟,然后才把山狗定睛一看,定睛再一看,就"嘿"了一声:"少见,真少见,居然世上还有?"
  凤凰急忙凑上来:"是人吧?他应该是人啦,就是黑点。"
  百眼虫描她一眼,摇摇头:"他只有一半是人,另外一半是亡魂。"
  一半是人。
  一半是亡魂。
  这九个字对山狗来说,力量比佛祖镇压孙悟空的箴言还猛,把他轰得一个头有两个大,满眼闪金花花。效果这么惊人,也和他被几棵大王棕榈树齐心协力扔出植物园,摔了狗吃屎有关。人家百眼虫专家说了,他这种半人半鬼的东西,虽然不属于人,不过有悖上帝对于生命的定义,所以也不属于非人,结论就是:不能进去看表演。
  看不看表演,在重大人生疑问面前,绝对算不上什么像样的打击。
  抹了把脸上的灰,山狗无精打采的靠着植物园的墙坐下。发起愣来。
  世界忽然很安静。每一个分子都是问题。
  他看着自己的手,"你是人类与带有灵力修为的亡魂结合的产物。平时一切与人无异。如果极为愤怒或恐惧,身体会失去重量和血色,呈现半透明的状态。平常物体都无法触及你。而被你出手攻击的人骨骼会软化或血液蒸发流失。"
  百眼虫活了无数年,看过无数事,如此慢条斯理,如此不容置疑。
  什么样的情况都想像得到,惟一无法想像原来自己不是人。
  从未见过的生身父母,其中有一个也不是人。
  一切前提都不存在,所有结论都是空谈。
  他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寒冷,在里约热内卢二十三度温暖的风里,整个人不住颤抖。即使有温柔的怀抱将他紧紧包围,冰冷的皮肤覆盖上温柔的毛羽,也不能让他逐渐沉到底的心稍微好过些。
  拥抱他的是凤凰。
  她没有去看表演,而是飞出了围墙,俯身将山狗围在自己臂膀里。山狗埋着头,连呼吸仿佛都消失了,浑身上下的皮肤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变得一片冰冷。良久良久,他抹了一把鼻子,脸上肌肉抽搐着,勉强向她笑:"你不怕我。"
  她安慰地拍拍他的头:"傻瓜,你是人的时候我都不怕,一半更不怕啦。"
  依偎着坐在围墙外,植物园内隐约传来了极优美的音乐声。表演开始了。几乎所有的非人种族,都在里面了。
  凤凰轻声说:"我把你弄进去吧。一定要找到蚯蚓他们。"
  闭幕表扬的场地,设在里约热内卢植物园最出名的景点之一:王莲池。
  数日前还空空荡荡的湖水中,现在凭空冒出了一株极巨大的巴西铁树,宽堪数十人合抱。笔直树干插入天空,一直到肉眼无法辨别的高处,上面有丝竹声隐隐飘来。
  这是嗜糖蚯蚓一族的杰作,提前数日布下巴西铁树种在湖水中,以每天数百米的速度疯狂生长,直到隐入云霄。停止纵向的生长后,自最高的顶端发芽,生成唯一的一片叶,正圆形,直径三公里,呈三十度向内凹下。
  布云鸟们从世界各地收集洁净的雨云,集中在这片叶子上空降雨,汇聚成另一眼美丽的湖。蚯蚓们改良了珍贵的十六瓣子夜莲,使之在湖中无根盛放,紫瓣金蕊,熠熠生辉,是为舞台的基座。围绕这基座有无数碧色水草纠结,作为装饰和烘托。
  观众自大门进入,确认身份后就会得到一枚王莲子,到达湖边,会看到无数长挂女萝一头缠绕铁树,一头牵挂湖边,跟索道飞车一样,将来客接引上树顶。他们手中的王莲子,一旦投入水中,即刻会膨胀成小巧的绿衣莲座,被湖底无色而极强韧的水草固定一处,舒舒服服坐上去,正好平视台上歌舞,赏心悦目。
  为聚会表演的是蝶之族类,承担奏乐任务的是八音竹节虫。九千只人头蝶身的花尾美人蝶,根据各自颜色的不同,立体组合成盛装人物,连眉眼发梢都栩栩如生,正演出全本舞蹈剧"蝴蝶夫人。"神秘莫测的八音竹节虫则全体隐藏在莲花座下,没有露面,正合幕后功臣之妙。
  这两族分别是非人世界的歌舞音韵世家,素来南辕北辙,不相配合,此时有机会合璧出场,当真是妙绝天下,看得一众非人如痴如醉。
  第二节:无泪之城(3)
  不过,最完美的故事都没有结局,当最美丽的那首咏叹调"啊,那明朗的一天"奏响,花尾美人蝶们配合着在空中旋转出无限曼妙的舞姿,无数声各种语言的喝彩将要从四面八方爆发的时候。从莲花舞台的上空,一声大叫传来,举座大惊,抬头去看,发现那里有只大鸟展翅飞过,丢下一个人流星般高速坠落,观众席里有两只飞天蜥蜴当机立断,腾空而起前去截断,但是对方来势实在太快,不但没截住,自己还被甩下了水。
  那人咚的一声,全身心砸上了舞台。
  一场蝴蝶春梦,被砸到四面带风,登时就散了。这一下全体看戏的都被惹毛,尤其是一些追星族,好不容易啊,一两百年才看得到一次八音竹节虫表演,这旱地流星是怎么回事。当下纷纷或飞或爬,要上前揪住那罪魁祸首痛扁。但要论到抓狂程度,真正臻于崩溃级别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巴黎和山狗匆匆分手的那三条小蚯蚓:银灰,碧绿,桃红。
  巴黎一别,三条蚯蚓四处闲逛了一番,大大过了把世俗烟火的瘾头。尤其是银灰,将青陆银芯往自己怀里一揣,倘无意外,自此都可以从当长老的噩梦里溜之大吉了。不过,不当长老,不表示就什么活都不干,就像它们出现在这里,可不是为了单纯观光,人家角色可重要了,乃是本台表演的舞台总监。
  作为总监,须臾不可离开表演现场,因此一直驻守在莲花一角。骚乱初起时,它们抢出去,打空中一掠眼,已经觉得来者面熟,情急之下抛出收纳葫芦索,抢在众多非人票友上前一家踩一脚之前,将那人裹在葫芦里拖了回来,而且当机立断,一同连滚带爬下了铁树,躲在一丛千秋万代猪笼草里,听无数非人巡回搜索不果,而后骂骂咧咧各自离去。
  风声一静,银灰马上就翻脸了,将山狗拖过来先饱以老拳,怒道:"你怎么跑出来的,有没有搞错啊,我们全族累到虚脱才把那莲台弄好,给你大屁股坐到塌。"
  山狗顾不得申辩,反手揪住它,一副死也不松开的表情嚷嚷:"还记忆给我,还记忆给我,赶紧,赶紧,赶紧。"
  两句话反复再三,重现当年声震撒哈拉之余威。银灰一愣。碧绿本来一直头朝外监视动静的,这会儿也缩回来。良久叹口气,说:"还吧还吧,我们逃得了初一也逃不了十五。"
  这句话大有蹊跷,但没人追究。这时候凤凰也找了过来,刚才她丢那一下准头不错,自己颇为洋洋得意,岂知立刻被盯上了当壮丁。
  在场诸位之中,凤凰长途奔袭的能力最为突出,因此其他三虫一人,集体通过决议,由她闭上眼睛,随便抓条蚯蚓带回青陆,再把那砣冻好的山狗记忆拿将回来。情况紧急,端的是雷厉风行,这边一锤定音,那边即刻执行,转眼凤凰便吊着桃红消失在微蓝的天际线。远远还听到桃红惴惴不安地嘱咐:"别松手啊,千万别松手,等等哎,我挂个狗尾巴草降落伞……"
  凤凰速度再快,也要飞个把小时,山狗翩翩这会儿就已经在翘首盼望,脖子伸得比鸭子都长。银灰把山狗拍拍,没好气地说:"你可不可以不要站在那里当望夫石?这行头,这形象,造型太烂了。"
  山狗讪讪转回来,大家坐了一刻。两条八卦蚯蚓一反惯例,不言不动,都静悄悄的。它们脸上又藏不住事,连山狗看了几分钟,也觉得它们怎么心里非常有鬼。于是没话找话问:"你们,是猪哥请来保护我的呀,你们很熟吗?"
  银灰点点头:"是很熟,而且他当时与破魂达旦过从极密,我们也不敢拒绝。"
  山狗很是郁闷:"我到底怎么失去记忆的?真是猪哥打我一鞭子吗?他打我干吗?难道我当年杀了很多猎人?"
  这些问题蚯蚓们显然开始招架不住,支支吾吾半天,碧绿狗急跳墙,说道:"哎,我们不知道,你可以去问问拔鲁达兽啊,说不定它们知道呢。"
  拔鲁达兽,山狗以前没见到过活的,据说联盟成立以来,都只有猪哥抓过一只回来,结果还闹出了一桩大事件。此次典礼,人家负责布置闭幕表演的保安工作,谁敢擅闯现场,起哄作乱,立刻就会被加以制裁:做噩梦两星期不准醒。
  这会山狗在蚯蚓们的陪同下,鬼鬼祟祟走近王莲湖中矗立的巴西铁树,目力所及,可以看到一整圈螺旋状的灰色的雾霭包围着树干,凝固不动。刚一靠近,那雾霭就如有灵性般快速旋转起来,忽涨忽缩,如魔鬼大口般要择人而噬,隐约间便风云变色。一个嘶哑的声音,仿佛说话十分费力般,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是谁?观众吗?表演结束了"
  银灰蚯蚓上前招呼:"拔鲁达老爷子,这是撒哈拉之眼的那个山狗啊,以前您的族人与我们一起受猪哥之托保护他的。记得吗?"
  那声音不应,眼前仍旧是空荡荡的无实体出现。只有那团灰色雾霭,在不断变化形状,良久才缓缓说:"记得。他恢复记忆了吗?"
  好似久旱逢甘雨,缺钱上当铺,山狗小心肝扑通扑通跳几跳,激动万分地冲上去深作一揖:"老爷子,求求你千万告诉我,我是怎么失去记忆的?猪哥为什么要你保护我?"
  灰色雾霭忽然静止下来。那声音平静地说:"猪哥以换心藤使你失去记忆,约定蚯蚓数年之后尽力再使你恢复。保护你是因为猎人联盟追捕你。至于到底为了什么,我们没有过问。"
  问谁谁不知道,山狗觉得自己脑仁疼得要命,不由得蹲下去,抱住自己头。蚯蚓们脸上的古怪神色越来越浓厚,碧绿好多次欲言又止,真是银牙咬碎,就在终于忍不住了的时候,一声清啸带来一只大鸟,于是松了口气,对自家兄弟说道:"哎,自爆隐私需要很大的勇气啊。"银灰表示同意,并加了一句评点:"特别是在没什么好处的时候。"
  它们还有空进行自我心理剖析,苦主本人早就一头扎了过去,期盼中又有几分惊恐,真是我见犹怜,何况蚯蚓。桃红从凤凰爪子上一落地,出了一口长气,喃喃道:"无防护高空飞行,不值得推广,老子脑袋都吓冰了。"转脸就发现山狗直勾勾地盯着它怀里抱住的一团东西,眼睛里几乎可以喷出明火来。它连忙指一下凤凰:"在它爪子上钩着呢,别这么看我,我会自燃的。"山狗很谨慎:"那你抱的是什么?"碧绿手一松,刷拉抖开来,原来是团柳絮模样的东西,收纳体积虽小,展开来却蓬松硕大,估计是拿来空中救生用的。山狗一见,掉头而去,一把扯住凤凰:"我的记忆呢?"
  这一趟来回航班耗费不小,凤凰正解开脖子下两颗扣子扇风,气都没出匀,听见山狗垂询,便答道:"记忆没看见,新鲜脑子有一砣。"
  随手抛出一个加盖的水晶碗,果然里面有一团猪脑那样的东西。品相不错,红嫩生生的。
  山狗欣喜若狂,小心翼翼捧着,飞奔过银灰那里去,咨询如何吃脑补脑子、临行不忘告诉凤凰:"扣子扣上点,走光了。"瞬间屁股后面飞沙走石。
  这团貌似猪脑的东西,据银灰说,真的是猪脑子,本身和山狗的记忆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记忆这种东西呢,长久放在含羞草里面,很快会变质发霉,所以需要转移去同类型的储存环境。它们试了各种动物的脑子,发现猪脑子最对山狗记忆的胃口。
  如此评论大不留情面,山狗却也顾不得许多,一早自觉躺在地上,大眼睛眨巴眨巴,等待另一场精密开颅手术的开始。三条蚯蚓不知道怎么了,对望许久,终于没奈何,碧绿一挥尾巴:"动手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眼角瞥见山狗把脖子赶紧又伸长一点,便解释:"不是说你。"银灰叹口气,尾巴卷着一颗红艳艳的种子递到他嘴边:"吃吧,九转罂粟籽,麻醉药来的。"
  第三节:往事(1)
  睡梦中,出现撒哈拉之眼明净的天空。
  那是一个春天。
  温控中心突然出现另一个工作人员,蚯蚓们说是联盟抓到的不知名半人种,放在这里劳动改造。她白生生地站在百花丛中,眉目像画一样,向我温柔微笑。桃红介绍说,她叫秋秋。
  秋秋不爱说话,只是每天跟着我走来走去。我在协调蚯蚓们和人类科学家的研究进度时,她就在一边,好奇地望着。
  人世间的一切,对她来说,仿佛都是新的。
  我没有去问,她到底属于什么半人种。一切非人与人,在我心里都是同样,而在我的拍档猪哥心里,非人还要可爱些。所以我们出任务的时候,放走的猎物比抓到的多。
  我慢慢习惯她的陪伴,她身上有一种好闻的、水的气息。晚上我们去散步,她最喜欢追逐那些到处乱跑的植物,那也是她唯一愿意说话的时候,对着去串门、恋爱、开派对的辣椒茄子念念有词。
  望着她我感觉温柔。这感觉只有在看着猪哥的时候有过,因为他一直照顾我,但是,猪哥是男人。
  那两棵喜欢结怪东西的桃树从西域移植来的时候,秋秋比任何时候都开心。我想她大概是觉得自己太白了,所以迷恋那花开时迷离璀璨的颜色。她对我说,看到树,就要想到她。
  我决定休假,带秋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正好欧洲联盟的大老板杀人狐狸来撒哈拉之眼公干,我决定搭一程顺风机去巴黎。没有和蚯蚓们告别,我就走了。
  我不知道,这是我最后的美梦。厄运即将开始。
  喉咙被扼住之前,还在放声高唱。翅膀马上要断了,眼睛却看过天空。
  我们上了飞机。没起飞多久,秋秋就觉得渴,我起身去后舱给她打水,这时候我们飞出了撒哈拉之眼的大气调节区,只不过一分钟,当我回去的时候,先听到机舱里工作人员的惊叫,扭打的声音,我赶过去,看到秋秋捂住脸一声声狂叫,无比诡异的,整个人在发锈,爆裂,腐烂,软化,传来臭味。我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联盟工作人员,一手推她下了三万米高空。
  我刹那崩溃。
  狂怒与悲伤,潮水一般淹没我。
  我回到了十五岁以前。世界于我是一个乱葬岗。生或死,我的或其他人的。都不重要了。
  我也跳下了飞机。
  最后的侥幸,是再看到秋秋一眼。
  无论她是什么样子的,我爱她。
  眼泪滑过山狗的脸颊。
  他睁开眼。三条蚯蚓们在他头顶,正仔细地观察着他。轻轻问:"你想起来了?"
  山狗点点头。
  是的,我想起来了。
  连同与父母的往事,荒坟地的际遇,猪哥带我出来考猎人资格之后的所有细节。欢笑与陶冶。点点滴滴。
  想起了秋秋。想起了那些似真似疑的时刻,原来都是一种模糊的提醒。
  想起他出手攻击猪哥之后,被光行带到撒哈拉之眼,猪哥从联盟总部偷出换心藤,去除了他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拜托拔鲁达与嗜糖蚯蚓卫护照顾。
  他永远对人那么好。也不见要求什么回报。
  山狗抹去眼泪。凤凰抱住了他的头。
  十五分钟后山狗噹啷一声倒地,原来抱太紧,他竟然窒息了……
  经过一轮紧张而有效的鸟工呼吸,山狗醒来。这次他神情极为平静,轻轻问蚯蚓:"秋秋,是怎么一回事。"
  银灰早与兄弟咬了半天耳朵,既然决定了要坦白,不再有半点犹豫,一口气道:"我们当初被你抓回撒哈拉之眼,心里十分不忿,一直搞些东西玩你,这些记忆长老应该没拿,你记得吧?"
  山狗点点头:"记得。"多说一句:"想不记得都难。"
  银灰叹口气:"可是你的神经实在坚硬,等闲玩你不动,所以有一天我们想了个绝招。心想这下必定行了。"
  它们做了一个人。
  以莲藕为身体,以情人草代替脑髓,以千年油桐木为骨骼。
  一个女人。纤细腰身,白净皮肤,高挑身段。不说话,很温顺。
  它们在秋秋身体的藕段内孔,布下了最强力的火性摩罗草根,这是一种可以分泌类似女性荷尔蒙之类东西的植物,有如催情香水,可以帮助最难看的女孩子去吸引到最有魅力的男士。
  第三节:往事(2)
  山狗之爱上秋秋,在它们设计之中,不过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唯一蚯蚓们没有防备的是,那些它们精心培育出来具有人类肌肉触感的莲藕,不能接触任何撒哈拉之眼以外有污染的空气。
  当山狗想取悦秋秋,带她上了杀人狐狸返回巴黎的飞机的时候,悲剧就如此发生。
  银灰停下口,偷眼瞧着山狗有如僵死的脸,急忙退回去和兄弟咬耳朵道:"糟了,他不会来打我们吧。"碧绿对桃红乱挥手:"去,把咱们蒲公英开过来。"
  他却没有什么异动,只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错怪联盟同事了。"
  不过一句话,多少惨痛,就这么揭过去了。而背后的咀嚼追悔,又会延续多少年呢。大概天也不会知道吧。
  他站起来,摸摸脑后缝合得相当好的伤口,向蚯蚓们翘翘拇指。转向凤凰:"我没事了,换心藤在撒哈拉之眼,回头去拿吧。"
  凤凰"嗯嗯"两声。声调非常古怪,仿佛在极力克制什么。
  桃红看了她一眼,忽然惊讶地说:"奇怪,凤凰你怎么笑得那么像木偶?"
  提起木偶,里约城这两天的古怪就呼之欲出。蚯蚓们忙着种树布置舞台,对此一无所知,听山狗细细一说,碧绿竖起身体来,在地上扭了两下,说道:"不对啊,这很像是我们的青陆银芯加水煎煮后的效果,桃红,你记得吗,那个叫三生石的老几以前来青陆,要东要西,最后我们实在搞不定了,把银芯过水造蒸汽,吸入以后,就会出现这种麻木愉快的样子。"
  桃红大点其头,以及尾巴:"是的是的,因为代价太大,虽然他说那就是他想要的,不过我们还是一脚把他踢了出去。"
  联系到银芯,立刻联想到莫名坠落在撒哈拉的老式飞行器,再联想到银芯被煮过,里约城的怪异,最后就指向了三生石。
  山狗不愧猎人本色,抛下自家暗伤,立刻建议:"我们分头去搜寻一下,我们定个方式联络,看各自有什么线索。
  碧绿闻言掏出几只精致的柳叶笛分给大家,说:"这个笛子吹出来的声音非常奇特,可以传送数十公里远。有发现就吹一声,我们可以循声来找。"
  第四节:海底玻璃屋与莲藕美人(1)
  山狗胡乱奔了一程,里约城内静悄悄的。家家户户似乎都待在屋子里,声息全无。经过一栋小楼前时,一扇窗子"呀"的一声推开了,有个容貌绝美的金发女子探出头来,似乎是小睡初醒,慵慵懒懒的,只是脸上如戴面具一样,犹自挂着满副那甜美而麻木的笑容。山狗一生见识无数大风浪,生死相关只一刻的时候也不知凡几。然而横空里一比,这刻深心处爆出来的惊人恐惧,震撼程度却是仅见。使他刹那间汗湿背心,整个人陷入一种莫名的虚空狂乱之中,几乎立刻要抓住一点什么支撑自己不倒。
  他站了一会。长长呼吸强迫自己定下来思考,三月一日,凤凰与自己来到里约热内卢,一切情况都如常,人们看到凤凰身上的翅膀,以为化装术如此了得,还大吹口哨表示赞美。三月二日晚,两个穷光蛋实在忍不住烧烤香味的诱惑,跑进一家街边小店大吃一顿霸王餐,之后双双施展出惊人轻功逃逸,店主也没有怎么温良恭俭让,虽然不懂他追出来吼的是什么,想来也不会是格言警句。不久之后,最先出现了异样的人或许应当就是在海滩打排球的那群小孩。然后是周围观众,再然后是海滩游客,一直向市区内蔓延。
  我怎么又没出现异样呢?
  一念间他对自己苦笑:"我多牛啊,一半是人,一半是亡魂啊,大约这种传染病也放我不倒。"却没想到这毛病虽然确实不会威慑非人种族,不过当初蚯蚓族长老为了收买他,强喂他的那颗世间一切传染病的克星"药金蕾",可也居功甚伟。
  既然病征由海边人群伊始,再去一次科巴卡巴纳海滩说不定会有收获。原地跳了两下表示振作,山狗从自己储藏量很低的智慧宝库里摸出一句话来鼓励自己说:"无论多么沮丧也不要放弃。因为放弃会更沮丧。"真是话糙理不糙啊。
  科巴卡巴纳海滩。整个巴西,甚至是整个南美最美丽的海滩,每年吸引数以百万计的游人前来一堵它的风采。水如天,天如碧,幼沙嫩白,连绵不绝直到视线尽头。每年狂欢节期间,其热闹程度总是可以达到沸点。沙滩上除了点缀无数彩色太阳椅外,还点缀无数穿比基尼的各国美女,令人口水滴答再滴答,一直到脱水方休。即使深夜时分,这里向来都非常热闹。可惜,向来并非永恒。今夜无人到访,海天深为寂寞。
  山狗虽然足够茫然,却发挥了当年五星猎人的追踪本领,口鼻耳舌全方位调动起来,沿岸细细检视任何有可能的异状。天色微有亮色,湛蓝海水一点点退去,卷着白浪又一点点拍上岸边。许多水母发出荧光载沉载浮,似在冲浪般很有乐趣。有一只老大的直接掠上了沙滩,潮一退,就在山狗脚边滞留下来。这玩意虽然全身是水,没嘴没牙,不过要是被它触角一蜇,就能疼到要人老命。俗话说多一蜇不如少一蜇,山狗赶紧闪开,却发现该水母模样甚是奇怪,四体不全,竟然只有半只。
  他把水母拖上干沙滩,细细看,这是一只霞水母,水母族中比较大型的一种。伞部如果完整,直径能达到一米有余。可是现在只剩下一半。从断裂边缘看,没什么海洋生物能咬出这么整齐的牙口,倒像是被人抓住两边,用力一拉造成的。如此损人不利己,连鲨鱼都不会有兴趣,多半是人类做的。不过,谁跑去海里扯人家水母玩呢?
  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丢下水母,山狗站起身来,二话不说把自己脱到剩条裤衩。海滩上幸好没人,否则就会嘲笑他的裤衩上有洞洞-----好的那几条都给嗜糖蚯蚓们烧完了。他一个猛子扎进海水里,一阵浪拍过来,海水微温,相当舒服。沉底走远些,海底慢慢便凹陷下去,凉意从海洋深处涌出,有一种针刺般的锋锐触感。山狗深吸口气,迅速游出数百米再运劲潜入,刚一站定在海底,心脏处便立刻像被压上了一块大石。黑暗的海底,隐隐潮声和着凝重的寒冷,同海水一起将他密密裹住。山狗索性趴下去,耳朵贴在柔软的海泥上,呼吸收敛到几乎没有的地步,分辨着五十米方圆内海底混沌无名中一切声音。一旦确认正常,便继续游到更深的所在,将自己的侦听范围持续扩大。他严肃认真的工作着,不知不觉忽略了自己在海下已经呆了相当长的时间。而在他的猎人时代,参照人类体能所能达到的极限,他从来没有在水底活动超过半小时。何况深海底环境险恶,更超过淡水水域许多倍。不知道行进了多远,忽然脚下一空,一股极强的旋涡流将他脚卷住,大力往下拉扯。山狗一激灵,急忙用力蜷缩身体,脑子里闪过:"海沟。"二字。
  海沟是海底的峡谷,却比陆地上任何峡谷更加危险,往往会形成巨大强劲的螺旋水流,一旦将人卷入,碾成粉身碎骨。山狗将身体蜷到最小,全身能量迅速运转,四肢反方向猛一伸展,整个人如被弹射出去一样,绷离了旋涡的控制。他这时终于想到自己实在已经泡了很久,怎么也应该出海去换口气了。他反身准备上浮的这一秒钟,笔直的海沟深处,传来啪嗒啪嗒的拍打声。
  拍打声十分急促,山狗凝神静听,耳中还捕捉到了海洋生物在遇袭时发出的尖叫声。持续不断,不知道为何而来。他犹豫了一下,放松身体半浮在海中,感觉自己胸口并无特别的难受感觉,反而相当自如,那么一不做二不休,在决定上岸后去挑战最长徒手潜水记录的同时,他沉身下坠,向海沟深处急速落去。
  五分钟的全速下潜,深度已经相当可观。海沟中的温度与可见度都比普通海域更低许多,因此当一团奇特的黄色光晕在前方出现的时候,即使瓦数不够十五,也绝对可以吸引所有的注意力。那光芒看似不稳当地在水中摇摆,却又始终没有真正被冲开。山狗大呼奇怪,赶忙在头附近设置了一个破水咒,使眼睛有余地清楚视物,一看之下,几乎惊得张口大叫起来,冰冷的海水立刻涌进他的肺部,呛得他死去活来。
  这不能怪他,谁跑到海底去潜水看到这场面,多半也要不顾体统大喊大叫起来,以发泄自己心中的激动之情。不信?那好,你看到过海沟的沟壁上长出一栋房子来没有?没有吧?人家山狗也没有。
  放在陆地上,这是一栋很普通的小房子,也就是中国乡下到处有的那种民居,飞檐翘角,方方正正的门和窗户。要是可以拿到阳光下仔细看看,还是青石砖砌的,好不古朴。那团黄光,正是从那扇窗户中透出。
  一被呛,本来一直很悠闲的山狗肺部好像给人泼了一勺热油一样,顿时痉挛起来,胸膛内的喘气声越来越急促,耳膜鼓胀。整个人慢慢陷入了昏迷的状态。可是也就在难受到极点的时候,忽然一切都平静了似的,身体又变重新变得非常非常轻而灵活起来,甚至比刚下海的时候更自如。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顾不上去想,只一心向那房子游过去,眼看将要靠近了,鼻子一硬,好似碰到了什么。他伸手摸到像是玻璃般的东西,而且面积相当大。摸上摸下,往旁边游一段再一摸,竟然始终存在。猛回身游离开去,双手合掌催动体内真气,再张开的时候便放出一点荧光,在黑暗海域中聚集成束,照耀极远。可以看到那奇异的小房子是被一个巨大的立方玻璃罩包围着,玻璃罩表面突出许多尖锐的锋芒,有一根洞穿了一条巨大的鱼,看来刚才的啪嗒声就是这鱼垂死时发出来的。玻璃罩上方连着一根管子,笔直伸出海面,看起来应该是提供氧气之用,管子里又似乎有袅袅的白烟。能看到这么巨细无遗,山狗委实十分激动,双腿一收,本来是想扑上去探测一下那罩子什么材质的,结果一个收势不住,当啷撞上了玻璃,鼻子二度遭劫还遭得不善,好似都冒出血光来了。他忍不住当即惨叫一声,心里纳闷:"我怎么动作突然那么快?"
  不说他纳闷,这一下响动比那条可怜的鱼只大不小,竟然引得那房子的大门悄然一开,走出一个人来。
  第四节:海底玻璃屋与莲藕美人(2)
  我的妈,真是一个人啊。老头子,干干巴巴的,大约年轻时候都不会好看,形貌委琐之极。他穿的是着许多年前流行过的旧款黑色衣裳。擎着一盏灯,扶着玻璃墙壁保持稳定,在房子周围谨慎地慢慢走动,看来玻璃罩是把海水隔绝了的。山狗不敢乱动,悄悄伏在玻璃一角,听那人嘶哑着声音自言自语道:"这么大动静,莫非是鲨鱼?这海域中应该没有鲨鱼的。"一沉吟,口吻有些不易察觉的振奋:"难道是小四他们拿到换心藤回来了?"加快走远两步,提灯仰头望顶上的管子,空空荡荡,一无所有,于是又自己安慰道:"撒哈拉之眼离这里是很远的。"
  撒哈拉之眼五个字说得虽轻,在听的人耳里,却比惊雷更震撼。山狗心口一股热血上涌,若不做点什么,简直就要从口边滴出来。
  老头再四处看了看没有异样,刚要回身进房,忽然身后卡拉闷响,自己后脖一凉,手里那灯登时就落了,只觉得身边波浪攒动,一股水已经涌进了胸膛里,顿时狂咳起来,身子跟坐了飞车一样,登云踏雾,瞬时间冲出了海面,给人大力一抡,丢上了沙滩。那人趴在地上惊魂未定,喘得跟只狗一样,而真正和狗有点关系的那位,也就是把他从海底拼命拉起来的那位---山狗先生,适才神勇无敌一拳把钢化玻璃打个粉碎,此时衣服都顾不上穿,从口袋里摸出那只小小的柳笛子,拼命吹了一气,好嘛,几乎没把自己耳朵当场震聋。
  蚯蚓人家没夸大,这哪里是哨子,这分明是一防空警报,而且是声音效果接近"一个蚊子哼哼哼"的那种。好使倒是真好使的,因为不出片刻,凤凰就从空中一个俯冲落了地,没站稳就开始嚷嚷:"什么什么什么。"定睛一看,不分三七二十一,上前就和人叙起旧来:"老头,你怎么在这里,我去了撒哈拉之眼了。"那老头苦苦咳了半天,正自回过气来,一见凤凰,浑不陌生,张口就问:"你找到换心藤了吗?"
  凤凰这个家伙,名义上代表珍谷出来找换心藤,其实到处晃荡吃喝玩乐,压根没上心,要不也不会一找找几年了。想想珍谷的管理制度可真松散啊。她凭空给人一问,有点扭捏,正要说:"世道不好啊,难找啊。"被山狗上来拉住了:"这就是指点你去撒哈拉之眼的人?"
  凤凰能转移话题,忙猛点头:"是啊是啊。我没说错吧,你看他够委琐哦。"
  对话间,三条蚯蚓也赶到,而且也是从空中咻一声落下来的,短短几天不见,居然有大突破,给那朵自由派的蒲公英加上了方向盘。它们落地泊蒲公英,跳下花骨朵儿一甩手,干脆利落,别提多潇洒。然后一看到那人,就大喊一声:"三生石!!!!"山狗顿时有一种乌云将开、晴天将来的吉祥预感。眼下是找到正主了。
  三生石变遭大故,给人从隐匿之处拖死狗一样拖了出来,本该十分慌乱,事实上却表现得镇定无比。简直堪为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的标准版本。他坐在地上多吐了两口水,看也没看那几条蚯蚓,只虚弱而冷漠地说:"山狗,你出了撒哈拉之眼了。"满布皱纹的眉宇间出现一丝奇特的笑意。
  凤凰突然尖叫一声:"这个声音,我们在猎人联盟的录像里听过。"山狗气得要命:"你听了多少声了,才想起来。"凤凰不好意思的拍拍翅膀:"我一向有点迟钝的。"这位迟钝的凤凰小姐却又立刻转移注意力:"哎,你怎么脸色那么青?"凑上去一看,青里显着透明,活像被杀人狐狸镇住时那个模样。于是不吱声了。山狗死死看住三生石,看了半天叹口气:"传奇人物难当啊,这个德行可不好见人。"
  他把最后一件外套穿上,蹲在三生石干瘪的身前,疲倦地问:"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三生石抬眼看向远处渐起波澜的大海,淡淡说:"怎么,你的记忆还是没恢复吗?"他下一句话却是对蚯蚓们说的:"蚯蚓,你们觉得,那些事他知道了,是好还是不好?"
  为什么会和蚯蚓扯上关系?山狗蓦然间觉得胸口极不舒服,隐隐有个声音在心里说,当初我对自己有无记忆一无所知的时候,不是很开心吗?为什么一定要苦苦追寻真相呢?真相,就是那么值得知道的吗?
  真相未必好,他其实当然知道。从前以为自己是人,如今知道自己一半不是人。想一想,似乎当人要舒服很多。不过这念头转瞬即逝,因为银灰上前来,对他深深作了个揖。鼓了半天勇气,终于说道:"与其给人说,不如我们说吧。山狗。你后来大发脾气,到处杀人,是我们害的。"
  山狗本来是蹲着,这下一屁股坐到地上,深恐自己耳朵被海底水压压坏了,苦笑着反问一句:"什么?"
  银灰早与兄弟咬了半天耳朵,既然决定了要坦白,不再有半点犹豫,一口气道:"我们当初被你抓回撒哈拉之眼,心里十分不忿,一直搞些东西玩你,这些记忆长老应该没拿,你记得吧?"
  山狗点点头:"记得。"多说一句:"想不记得都难。"
  银灰叹口气:"可是你的神经实在坚硬,等闲玩你不动,所以有一天我们想了个绝招。心想这下必定行了。"
  它们做了一个人。
  第四节:海底玻璃屋与莲藕美人(3)
  以莲藕为身体,以情人草代替脑髓,以千年油桐木为骨骼。
  一个女人。纤细腰身,白净皮肤,高挑身段。不说话,很温顺。
  蚯蚓们说,这是猎人联盟流放来撒哈拉之眼的犯人,着山狗在此监管看护。
  它们在秋秋身体的藕段内孔,布下了最强力的火性摩罗草根,这是一种可以分泌类似女性荷尔蒙之类东西的植物,有如催情香水,可以帮助最难看的女孩子去吸引到最有魅力的男士。
  山狗之爱上秋秋,在它们设计之中,不过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
  唯一蚯蚓们没有防备的是,那些它们精心培育出来具有人类肌肉触感的莲藕,不能接触任何撒哈拉之眼以外有污染的空气。
  当山狗想取悦秋秋,带她上了杀人狐狸返回巴黎的飞机的时候,这天衣无缝的美丽女子,一段时间后便开始发锈,爆裂,腐烂,软化,传来臭味。
  面目全非,可惊可怖。
  被受惊的联盟工作人员一手推下了机舱。
  山狗痛失所爱,在猪哥照拂下一直深自隐藏的孤僻残暴性情,由此再度爆发。
  银灰停下口,偷眼瞧着山狗有如僵死的脸,急忙退回去和兄弟咬耳朵道:"糟了,他不会来打我们吧。"碧绿对桃红乱挥手:"去,把咱们蒲公英开过来。"
  凤凰却不怕,走上前去握住山狗的手,正要出言安慰,却听到三生石哑着声音说道:"无情不似多情苦,你不醒悟吗。"
  凤凰半声不吭,过去猛扫他一翅膀,厉声道:"你说什么。真没同情心。"
  三生石翻起一双肮脏细长的眼睛,定定看着凤凰,平静地说:"相信我,我曾经比谁都有同情心。"
  他站起来,蹒跚地走去岸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遥控器,轻轻一按。大家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一齐去看他,过了几分钟,海的远处传来突突的响声,逐渐嘈杂,一道庞大的黑影划开水面,向岸边缓缓靠近,直到停在沙滩上。就是山狗在海底所见的那个大玻璃罩子。罩顶的管子其实相当粗大,而且还在不断冒出淡淡烟雾。三生石向山狗做个请的手势,说:"进去看看吧,你有一半是人,应该可以感应的。"
  他的样子十分诚恳,看似绝无恶意。山狗好似给打击得都没力气抗议了,轻轻挣脱凤凰的手,慢慢走了进去。蚯蚓们看他没暴跳如雷,松了口气,也一窝蜂跟去窗口张望。只见那房子里不过一床一椅,此外就是一口材料奇怪的银色小锅,架在用电池的电炉上,里面盛着一些灰色的水,水中躺着一枝细细的、长长的、娇柔而青翠的柳枝。上面有八片小小呈心形的叶子,每片叶子的中心,都有一个隐约发光的银色弧状记号。
  青陆银心。
  嗜糖蚯蚓族中,最至高无上的长老令。每任族长替免之时祭祀与传承的圣物。具备凭空创造人间天堂的神奇能力。
  被煮在锅里。散发出缕缕蒸汽,仔细看那蒸汽中原来隐约有幻象,整齐的街道,安静的行人,平和的世界,通过那管子随雾气逸出外界。
  蚯蚓们吃了一惊,发声喊就要冲上去抢,却听三生石悠悠说道:"来不及了,我已经以特别炼制的药水煮了三天之久,它的效力已经消失了。"
  大家发了一阵呆,桃红耸耸肩膀,说:"也好,反正青陆后花园还长了不少。就是太娇气,拔起来有点麻烦。"
  三生石转向山狗,后者一直站在屋内不发一言。他轻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山狗转过身来,他迷惘地望向凤凰,神色间有一点奇特的迟钝。迟疑半厢,他诚实地说:"我感觉慢慢平静下来。为什么呢。"
  找到一直苦苦追寻的答案,而那答案如此残酷的时候,竟然会心情平静。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这平静是来自青陆银芯的幻象吗?
  三生石凝望着那锅灰色的水:"我在那屋子里,祈祷青陆银芯实现我的梦想,这是我的,也是许多人委托给我实现的梦想。让人们过着安静,没有情绪折磨的生活。我踏遍山川海洋,终于找到了方法,让银芯幻象魔力成分化为比普通空气分子稍重的气体,飘散到人类的大气层,蔓延到全世界。等我的下属拿到换心藤,我会不辞辛苦,将人类一切带有激烈感情的不良记忆都消去。很快的,所有人就会彻底平和下来,没有背叛、杀戮、狂喜、罪恶……种种激烈的欲望,不会有痛苦。"
  第一次,他有了一点表情,那是几乎称得上亲切的笑容:"你们说,难道那不是完美天堂吗?"
  大家定定地看着彼此。是吗?不是吗?如何去辩驳?或者,他是正确的。
  沉默无言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几条幽灵般的身影出现在了他们的周围。最后是碧绿怀里那条紫花苜蓿发出尖叫声,它才发现自己发呆的功夫,头顶忽然多出了一只冰凉的手。
  手的主人身形高瘦,黑布包裹全身,连头脸也没有例外。一双眼睛中闪动幽幽蓝色光芒,比北极万年的沉冰还要寒冷。碧绿眼睛一翻,要不是蚯蚓身体结构特殊,当场就要尿裤子,它结结巴巴地说:"食……食……食……"硬是没把下面那个"鬼"字说圆。掠眼一看,银灰身后也有一个,山狗身后也有一个,桃红还比较安全。情急关心之下,回身抱住那黑衣食鬼乱打,一边鬼哭狼嚎叫唤:"红啊,快点走啊,回去叫长老给我设牌位啊。"
  它手足情深,那边凤凰离食鬼本来也稍远,却同时展长翅如飓风,猛向山狗身边的来敌扑去,锐声叫道:"山狗,和蚯蚓上蒲公英,我拖住他们。"
  谁知不但山狗没跑,连桃红都扑了上来,好像它长了不少牙齿似的,张口就去咬人家。被一把捞住,只听那位食鬼没好气地说:"神经病,达旦大人叫我们来送东西的,你们闹个什么劲。"
  大家面面相觑:"送什么?"
  换心藤。
  食鬼者走上来,将一样东西递到凤凰手里,说道:"猪哥大人说了,这是一个老朋友送他的礼物,求求你们以后看银行看紧点,不要再让人偷走了。上次落到三生石手里,害他拼老命才偷回来。还放在山狗床底下藏了多少年,眼看都萎缩了。"
  这番话显然是猪哥本人说的,由严肃的食鬼先生复述出来,风味十分奇特。
  山狗很意外:"这玩意一直在我床底下?"
  第四节:海底玻璃屋与莲藕美人(4)
  食鬼者点点头:"猪哥大人说,有人一直要拿换心藤去做一件笨蛋事。珍谷的守卫都傻乎乎的,存那不安全,所以跟你一起放在撒哈拉之眼。过去数年中,我们一直轮班在撒哈拉之眼城外巡逻。确保无失。"
  指指不远处:"努,今天还抓了两个,然后达旦大人叫鹰侦组传令要我们来这里。"
  邪族就是邪族,情报工作一流不说,侦察兵名字都这么拉风。
  蚯蚓们拍完马屁,上前看自己族里出来的至宝,哇,被山狗的脏衣服包围若干年,果然形容憔悴啊,都干了。碧绿指指三生石:"你说的笨蛋,是不是这个老头。"
  食鬼者从胸前摸出一副图画,展开一看,凑过去一看:"样子好像是老了点,不过大致没错,来,跟我们走吧。达旦大人要见你。"
  三生石却也不知惊怕,给拿住了动弹不得,眼看苦心孤诣,梦境成空,好似也不觉得特别悲伤失望,一直呆呆的,头转来转去,不知是哭啊还是笑好。食鬼者将他裹在腋下,施施然离去。
  海滩上空留一栋房子,烟雾继续飘散,山狗猛地醒悟,冲上去将锅子一掀,把电炉扔进了海里。他呼出一口气,想了半天,忽然说:"大喜大悲胜于哀乐两忘,大苦大甜胜于一碗凉水。要是我什么都不觉得,天堂和地狱有什么区别?"
  桃红正检视自家兄弟身上有没有受伤---被它自己无意中抓伤的---闻言扑哧笑出来:"哎,你几时喝了醋,酸溜溜的。"
  山狗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嘿嘿笑了两声,忽然觉得胸怀大畅。自出撒哈拉之眼,一直都处于追寻不得,辗转反侧的郁闷状态中,今天晚上一切谜团得解,真有豁然出云天的感觉,而尤其使他心情激荡的,一是那个自己始终没记得的猪哥,为他做许多事,"谢"字也无须一个。二是凤凰。适才她不知食鬼是敌是友时为自己舍身那一扑,热度可比三九天一团火炬,足可暖足一冬。他忽然意气风发,一拍蚯蚓:"走,去找你们长老给还我记忆。"
  蚯蚓笑眯眯地:"不怕受打击?当初不是猪哥给你那一鞭子,你说不定到现在还抓狂着呢。"
  他眉毛一扬,很坚强的样子,摇摇头:"不怕。"
  顺便想起来:"还有啊,蚯蚓这么厉害,对药草一定也有一手,去培植一点灵药出来,救救那些中了三生石毒的人吧。"
  银灰去把蒲公英飞机开出来,招呼众人上去,一面答应得极爽快:"行啊。"
  山狗大喜,于是得寸进尺:"还要治一下我以前打伤的猎人行不。"
  桃红说:"也行啊。"
  山狗刚大喜到一半,被噎了一气:"不过你要帮给钱哦,嘿嘿,给很多哦。"
  山狗就发愁:"可是我没钱啊。"
  蒲公英借海风浩浩,腾空飞起,逸向天边,碧绿小人得志的声音嬉笑着传来:"那你卖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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