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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植物园

白饭如霜 (现代)
  疯狂植物园
  作者:白饭如霜
  第一章:撒哈拉之眼
  引子
  温控中心的落地玻璃墙外面有两棵树,一棵是桃树,另一棵还是桃树。
  每一年立春之日,满树于一夜间即繁花似锦。
  飞堇,脂红,深碧,宝蓝,细细描两百五十六色,色色炎亮饱满,如焚如煮,如染如屠,使天地为之灰暗,人为之目盲。无穷光华璀璨,集于一花之天国。
  然后,日落前,所有英华缤纷,瞬间灰飞烟灭。来如朝云,去似春梦。一讶之间,已经两重世界。整个春季最美丽的一天,于此默然落幕,连一个鞠躬亦欠奉。
  那时候,山狗总是坐在树下,对一瓶酒,慢慢饮落,镇日无言。当最后的狂乱凋零过去,他站起来长叹一口气,摇摇头,对桃树说:“焰,明年见。”
  焰,是它们的名字。
  它们是秋秋的留念。
  秋秋是山狗的回忆。
  回忆是一个人所能有的,最后的依凭。
  第一节:沙漠之城的分桃日(1)
  撒哈拉之眼。由空中俯瞰,它是一座方圆十里的城。坐落于沙漠中心最荒凉死寂的所在,独自于黄沙漫天之中,呈现出如一整块翡翠般清澈的绿。四季不明,流光如滞,始终生机蓬勃的绿光,比烈日更加璀璨恒久。
  这是国际环境与人类居住条件研究中心过去三十年来最成功的一个实验项目,在非人界最伟大的环境与生物改造魔术师嗜糖蚯蚓的帮助下,在无人地带,创造出了最有生机的绿洲。
  探访撒哈拉之眼,假设我们带着一架摄像机,我们从镜头后眯眼看,看过去,一直看过去,逐渐聚焦到撒哈拉之眼的城市近景。
  在门口,我们将首先遇到一位长着鸟脸的保安先生。他整天整天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唯一的消遣就是打瞌睡。如果有人要进城,首当其冲的大麻烦就是要摇醒他。考虑到此人一米九四的身高,这实在是个体力活。更讨厌的是,一旦你花了牛鼻子力气,真的把他摇醒了,他就会勃然大怒,暴跳如雷,绝对禁止你进入城门,一直到你约的人等到屁股抽筋,忍不住冲出来找你为止。
  后来的拜访者慢慢都吸取了这个教训:当他们到来的时候,总是随身带两样东西,一样是铁锤,用于敲保安,另一样是卡夫卡的不朽小说"城堡",用于打发敲醒保安之后的等待。进入撒哈拉之眼,就像人生一样是个悖论。因此,它在科学界非常非常出名,甚至开始变成一个典故,准备流传后世。如你所知,越聪明的人越喜欢那些琢磨不透的东西。
  这个悖论其实有一个另外的办法予以解决,那就是:不要叫醒那个保安,自己大大方方的走进门去。理论上,那里有道栏杆挡着,但只要身高在一米五以上,这个高度的跨栏应该都不会造成麻烦。麻烦在于,那些千里迢迢跑来撒哈拉的人类,通常都渊博智慧,毕生从事最高端科学课题研究,这些人宁愿在外面把"城堡"看完两次,都不愿意逾越常规,选择十米助跑之后的轻逸。爱因斯坦之所以几百年才出一个,跟科学家驾御轻逸的能力不足不无关系。
  跨越栏杆,进入城市,放眼看去是非常漂亮的街道。清一色雪白的大理石板连绵铺开,笔直通向各个方向。其特异之处在于,无论怎么践踏,上面都不会留下丝毫污渍,人或卡车经过的痕迹都很快会消失。夜幕降临时候,石板会泛出微微的荧光,足以照亮归去的醉眼,却不会惊吓初起的诗思。当然,这个地方存在一万年之后,都不太可能有人跑来写诗。所以设计者的温柔,后来被证明是一种杞人式的过虑。
  撒哈拉不大,街道却非常多。大街小巷的走向按照五行八卦而设置,或精确的说,按照被扭曲了的五行八卦而设置。看上去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人迷路。由于八卦阵存在一种远古的魔力,所以指南针和全球定位系统都无法解决由此带来的迷路问题。这主要是因为当年的撒哈拉城市规划由中国人负责,而建筑实施由法国人负责。双方都不愿意使用对方的语言或第三国语言沟通,只好大量借用手语,灯语,甚至摩斯电码,导致图纸和施工之间,存在二次乃至无数次创造的过程。后来,城里的居民都习惯了带一根以千米计的长绳子,出门的时候把绳子拴在门把上,出来干什么都好,但凡要回去了,就顺着绳子闭着眼睛往回摸,千万不能看,一看就出现幻象,物理学家见到牛顿,生物学家见到赫胥黎,空间研究学者看到异形,大家都给吓得不轻,回去就要生病。即使如此,回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绳子太多,会互相绞在一起,中招者不得不蹲成一团,解结解到低血糖。要是真想知道那时候的场面,捉十五只蜘蛛在一起结网就可以--虽然蜘蛛没有那么笨的。
  在这个巨大八卦阵的东头,有一座温控中心,三条为沙漠改造立下汗马功劳的嗜糖蚯蚓就住在里面。它也是这个沙漠之城中最早的建筑物,为改造工程伊始保存移栽植物,以及后来培育珍贵物种而设置。其外形是一个巨大的透明玻璃房,顶部看上去是一块普通的天花板,却可以精确分析并分解阳光空气中含有的几乎全部元素,随后根据开发人员的需要,为植物品种断取特别的选值,造就最奇妙的颜色,最完美的形状,最合适的生物期。过去十年中,在全世界卖出天价的黑色郁金香和载人玫瑰都出于此。号称撒哈拉之眼的中心标志,备受推崇。
  就在这个地方,倘若我们去参观的时候,正赶上立春后第三天,那么就可以发现许多许多人,人手一个筐子,围聚在玻璃房子的外面,吵吵嚷嚷。
  立春过后第三天,无论哪一年,撒哈拉版农历上都黄纸黑字写明:宜收割,出行,上梁。虽说这里是热带,这个日子里能割到些什么,人们也很难揣测。不过长期居住在撒哈拉之眼,无论是博士还是文盲,都已经很有默契的一早抛弃了生物常识,变得听天由命。因此,这么多人一起清早跑到这里,是来收桃子的。
  桃,蔷薇科,原产地中国,后在全世界范围内广为栽种。
  春日开花。其植物特征为落叶乔木,小枝光滑,芽有短柔毛。叶互生或生枝叶端,椭圆披针形,锯齿或细锯齿沿,无毛。其果可食。
  简易百科全书植物部桃条,如是说。
  基于人类短视的特点,大多数看过百科全书上这一条的读者,大约都只记得最后那四个字:其果可食。
  而且都食过。桃子嘛。毛茸茸,甜滋滋,吃完以后汁液很沾手,而且有一个核,怎么吃也吃不干净。
  到底有哪一点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第一节:沙漠之城的分桃日(2)
  不管是为了什么,反正大家表情都相当激动,把桃树围个水泄不通之余,哄哄乱乱还在聊天:"去年我那个,颜色指数差一点,久了表面就不够好看。"另一个则说:"你已经算走运了,我那个,哼,居然漏电,动不动弹我一老高,别提多烦。"旁边有人插话:"去年肥料下的都是重手。特意从微软总部概念实验室找来的呢。今年质量会上有点提高吧。"
  这些人清一色穿着白色的研究人员制服,清一色戴眼镜,清一色早上爬起来没有洗脸,无论皮色黑白黄红,手里拿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收纳筐,上面白底红色印着大字:HSC-人类居住条件研究中心的缩写。
  就在这许多嘈杂当中,忽然有个人的声音从树顶上传来,四个字如洪钟大吕,登时把大家镇住,曰:"别吵,排队。"
  排队是知识分子的强项。不过一分钟,立刻秩序井然,可见刚才那种万头攒动的生猛场面,不过是一种短暂无政府状态下的集体YY。翘首向树上看去,那里有个人胡子拉杂,精赤上身,非常不知识分子的坐在一根树枝上,大马金刀的吆喝:"筐给我递上来!"
  排在第一位的仁兄听令,奋力将手中筐子一抡,倒转三周,呼的就飞了出去,那人将脚尖一挑,恰恰掂到了筐底,轻巧的落在手前,问到:"要十五寸还是十七寸?蓝的还是粉的?"
  下面那个想了想:"蓝的吧,去年我那个是粉的了。还有,十五寸,十七寸我那桌子不大好放。"
  只听一声答应,那人四处看了看,然后一伸手,从头上摘下了一个外形超薄,带着液晶显示屏的手提电脑,新鲜,油亮,USB接口上还带着绿叶子。
  中午十一点,所有"桃子"都告分罄,大家心满意足拎上一年一度的福利品,先是大力鼓掌,对犹自跨在树上检视枝叶的山狗表示感谢。然后三三两两,转身直奔科研中心大楼。
  这一天之于撒哈拉之眼,好比元宵节之于中国。好吃好喝的日子已经到头啦,大家该干什么赶紧干什么去吧。但是分桃子这个传统,则仅仅起源于五年前的春天。
  话说撒哈拉之眼,向来是没有桃子的,直到有人将这两棵树自西域挪来。或者它们在沙漠里待久了,生趣萧索,也或者哪条根须进了水,突然之间,它们不再愿意结桃子,而是突发奇想,一举改成了结手提电脑。
  桃树们苦出身,没机会上计算机知识普及课,基础薄弱,导致一开始结出来的电脑,款式质量都不敢恭维。速度慢不说,内存又小,没事就死机。那些勇于尝试野生电脑的人,因此被耽误了不少工作进程。第二年,吸取了经验和教训,(这些经验教训主要来自埋在树下的好多本电脑图文书)呕心沥血,奋发图强,居然成功鼓捣出了纯平显示器与奔腾三结合的改良品,再承蒙大家及时施肥浇水,勤于埋书之功,超薄液晶显示屏结合更先进功能的成果终于在万众瞩目下粉墨登场。第四年,为了鼓励桃树在巨大的成就面前克服骄傲思想,再接再厉,冬天的时候,撒哈拉之眼全体居民在温控中心前的空地上举行了盛大的祭祀仪式,一时群体狂热下,居然把当时科研中心所有电脑都埋到树根下去当肥料了。
  这样一来,大部分科研人员无电脑可用,手头工作只好都停下来。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城里又没有把卡拉OK修够,大家无聊到竞相不带绳子出门暴走,好多人逛街逛饿了,就随便闯进路边房子里大吃大喝,对社会治安造成了相当大的困扰。直到山狗不远万里,跑去中国成都抱回了几副麻将,引进了一杯花茶耗一天的茶馆文化,整个城市的假期活动,才就此走上正轨。中国文化之博大精深,自此在撒哈拉众口传诵。
  不表前尘往事,眼下桃终人散,劳作整上午的山狗便伸个懒腰,慢吞吞从树上爬了下来。
  山狗,何许人也?体格高大,眉眼飒爽,粗粗一看也是条剽悍汉子,不过脖子上顶颗憨厚的圆脑袋,看人的眼神又如被驯熟了的骏马。那气质油然而温吞,便活像一个跑单帮的。不去翻档案,谁也想不到此人曾经是亚洲猎人联盟数十年来仅有的两位五星猎人之一,纵横人与非人两界,功绩彪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人生理想起了一点小小的变化,跑来撒哈拉之眼当起了农民,名片上印两个大字:菜狗。下书:专业经营新鲜蔬菜水果批发零售,量大价优,欢迎来人来电洽谈。为了保证货源充足,他每天忙到见牙不见眼,伺候那些嗜糖蚯蚓搞出来的变种植物,成熟季节就拉个车,跑去赞比亚,刚果之类地方的农贸市场吆喝:卖黄瓜呀,卖黄瓜呀。摊前围一圈黑人朋友,没一个敢下手买的。而且过半天就会有人生起气来,愤怒的质问他:"朋友,你拉棵树来当黄瓜卖,当我们没开化吗?"每当此时,他就要即刻来一个虎跃,凌空一刀劈下,将那粗细接近半米的黄瓜一分为二,里面清甜的汁水如雷阵雨般突如其来,可以面前十几个人都溅个精湿,否则的话,当场就会被抓去喂生番。
  这位当菜农当得非常心满意足的前猎人,此时拍拍自己的裤子,准备回宿舍去睡个小小回笼觉,刚一迈步,听到远远有个声音大叫大喊:"搞定了搞定了,伦敦烟火开花啦!"
  第二节:伦敦烟火与蚯蚓的往事(1)
  一六六七年,伦敦。
  烈焰屠城。
  劫后废墟上,无名轻俏黄花悄然盛放。
  灿烂如生命,蔓延如洪水,靡靡簇簇,铺天盖地。
  除不尽,剪不断,挖不绝。
  而后倏忽之间,影迹绝踪,周天不见。
  一直到一九四五年
  再见大火
  再见花踪。
  它带来血色焰光。
  伦敦烟火
  火之花的芳名。
  这声音穿入山狗耳里,生生吓了他一个屁蹲,随即鱼跃而起,刹那间穿过桃树边那大片空地,一头窜进了温控中心。他定睛一看,嘴巴张开就合不上,面前黄花如布,铺了满天满地,将温控中心六面墙壁,掩映得如同肝炎三期。地板上三条小嗜糖蚯蚓得意洋洋盘着,一条碧绿,一条桃红,一条银灰,各自摇头摆尾,神情得意之极。碧绿蚯蚓一见山狗进来,立刻向他招呼:"看看,看看,大功告成也。"山狗团团转了一圈,意外之极地喃喃:"好像是真的啊。"想到什么,立刻很警惕的四处看:"哪里要起火?规模大不大,我去叫科研楼里的人准备逃跑。"桃红蚯蚓摆摆头:"不用啦,这是改良品种,不会没事就起火的。"银灰蚯蚓补充了一句:"就算要着火也已经着过了。"它说到这里蓦然打住,眼睛往山狗下半身瞄了瞄,改了话题道:"狗啊,你的内裤应该买了吧,旧的那些不要了算了。"山狗惨叫一声:"你把我的衣服都烧掉了?"碧绿蚯蚓稍微有点不好意思,急忙辩白:"只烧掉你的内裤嘛,谁让你放一堆在温控值班室的~~"。山狗瞪了半天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那不是你们说植物改良需要一点棉纤维吗?"
  不要为已经烧掉的内裤而哭泣。作为一个接受过初级义务教育的人,山狗很快就想通了这一点。抹了一把英雄泪,他继续去看那些黄得十分诡异的小小花,持之以恒地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占领它们可以探测到的一切领域,空中地上,角落天花板,就说话的当儿,已经把三条蚯蚓包成了草编木乃伊,并且爬上了山狗的脚背,正不屈不挠的向他屁股上爬去。山狗顺手扒拉一下,居然拉不下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尊臀变成一个箩筐。赶在嘴巴也被封住以前,山狗大喊出来:"你们想怎么样?"
  碧绿蚯蚓奋力从黄花藤蔓中把自己的头挣出来,严肃地说:"狗兄,莫非你想赖账?当初我们可是说好了的,这玩意一培育成功,我们就要走人。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虽然不是君子,不过我们愿意免费帮你改造。"
  山狗白它一眼,郁郁地说:"我又不是一个番茄,改个虾米。"他想想没奈何,拖着那一砣黄花藤蔓,艰难地挪动脚步,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无限惆怅的想,当初这个赌可真不该打啊。可是谁能想得到呢。伦敦烟火,本来是炽天使显身的神圣道具,只会在极为罕见的大型火灾后短暂出现。人间根本无迹可寻。桃红它们,不过是三条嗜糖蚯蚓而已,竟然侵占了上帝的专利,在实验室里凭空培育出了伦敦烟火,始料不及,始料不及啊。
  很多年前,撒哈拉之眼只是地图某个点的名字。后来,这个点上多了一座帐篷,孤零零的矗在沙漠中心,里面住着一个伟大的猎人,就是山狗。
  在这个帐篷的周围,密密实实生长着一圈牛高马大的仙人掌,它们将帐篷围得滴水不漏,对帐篷内的一切风吹草动皆虎视眈眈。因为它们,山狗想出个门都变得相当之麻烦:首先他要从里面动手,一点点把双层帐篷布拆下来,四角对折,仔细地包裹在身上;接着活动顺溜腿脚,千万不可中途失足或膝软,最后一声大喝,奋起血气之勇,蒙头往外猛跑上两公里再停。如果他的打包工夫不过关,不慎露出了一点屁股或脚踝,那里就会被射成草船借箭的标本。逃出射程之后,将披挂解下随便抖两下,仙人掌刺就会大把大把往下掉,根根霍霍然,良民用可缝衣补被,宵小用可越货杀人。
  作为仙人掌,有刺是正常的,有可以戳穿生牛皮的刺,就有点过分。更过分的是,这些刺还具备了人体红外热感应及自动发射功能,一旦监视到山狗行踪,立时三刻会变成爱国者导弹植物版,不把人家打成一个刺猬,总不大甘心。它们那么变态,倒不是为了抗议人类对沙漠的破坏性开发,而是因为,山狗住在这里,给居住在沙漠地底的那三只嗜糖蚯蚓带来了很大麻烦。
  嗜糖蚯蚓,一九九一年猎人联盟员工手册附录三注明:
  非人种,环节动物门,寡毛纲。
  特长:土地质量,环境与生物改造。
  成年蚯蚓识变化,喜群居。
  外表有多种颜色。
  十年后,编撰部门听取猎人猪哥的亲身调研报告后,加了五个字:
  有的很好色。
  考虑到人类对自己内部的"咸湿"分子都管不过来,蚯蚓们好色不好色,一直都属于边缘学科的研究对象,引不起多少兴趣。可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自从人类打上了沙漠改造的主意之后,天赋异禀的它们,就此不幸成为被收罗的首要对象。山狗到此,就是奉了猎人联盟下达的命令,来说服它们归顺。这样的角色,远有蒋干,近有安南,不是被玩到气血两亏,就是时刻担心尸骨无存,绝对不是什么好差使,若是好差使,大抵也轮不到山狗。
  第二节:伦敦烟火与蚯蚓的往事(2)
  他若是个不负责任的人,本来大可以来一个撒哈拉自助游,皮肤晒晒,周边走走,混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后回去复命,谈谈沙漠风光,说说异域民俗,出示一两张骆驼的照片,然后说找不到蚯蚓,那就万事大吉。可惜此人脾气比驴子还倔,奉命到达沙漠,第一天就吃了一个巨大的闭门羹,他毫不气馁,利用蚯蚓们最怕噪音喧闹的特性,帐篷直接就扎到了蚯蚓窝的头上,其他屁事不干,只念念有词:"哥们,帮帮忙,哥们,帮帮忙。"要说他的韧性,可真不是盖的,一天二十四小时,翻来覆去就这五个字,声音响亮,气息匀长。蚯蚓们被他搞得不胜其烦,在尝试了睡觉戴头套,往耳朵眼里灌水,培育毒草自我破坏听觉神经都收效甚微之后,决心违反本族不得随意伤生的禁例,投票通过提议,要干掉山狗。
  回忆往事,七情上面,山狗悲从中来。在沙漠里那段时日,可真不是人过的。被仙人掌当成导弹试射目标都算了,有时候偷空小休,盹打到一半,忽然呼吸困难,心脏停跳,憋醒一看,身上沉甸甸的,南瓜压床!你说撒哈拉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怎么就跑出南瓜来?看山狗长得周正,还会动手动脚的,肯定是只母南瓜!好在他很是强壮,又不挑食,胸闷一阵缓过去,把南瓜拿袖子擦擦,就吃将起来,一边吃一边继续念念有词:"哥们,帮帮忙,哥们,帮帮忙。"由于有东西下肚,中气更足。好了,等下次无端端坐着,突然无数苹果不晓得从哪里钻来,噼里啪啦打出他一头包,期间作金铁交鸣,用手一摸,什么果子红皮白肉,全部花岗岩化!那些蚯蚓吸取教训的速度,不可谓不快。
  如此盯梢生活,一个不小心就会挂掉,山狗未免也想人生的意义到底何在?难道就是为了骚扰三条蚯蚓?图谋进一步剥夺人家的行动自由权?在道德上这么站不住脚,还要赔上性命,他难免泄气,于是电告总部,要求撤销这一行动。
  联盟老大梦里纱反应奇快,一看后院起火,赶忙委托DHL不远千里给他送来一整套高保真家庭影院和家用发电机,附带DVD两盘,一盘叫世界居住环境危机,一盘叫世界粮食危机。收录了两百年来人类遇到的一切倒霉事,看得山狗眼泪鼻涕,呼之欲出,与此同时斗志受到了极大鼓舞,这边遥控器一按关掉电视,那边就已经跳了出去,摸出一个大声公扩音喇叭,惊天动地的大叫大喊起来:"哥们,帮帮忙,哥们,帮帮忙。"许多带着倒勾的风滚草立刻从远处呼啸而来,把他当成一个保龄球柱,轮番击打,如此再三,都无改他虽天下人吾喊矣的英雄气概,将总攻战斗从晚上延续到了白天。最后,三条蚯蚓终于化成人形,西装革履地从沙底下冒了出来,眼中含泪,声音哽咽地说:"我们从了,你能不能换句话喊?"说完便抱头痛哭,哭完抹把脸,继续说:"明明知道我们有精神衰弱,只好住到沙漠来,夜总会都不敢去!你这样整我们!知道你那嗓子有多难听吗?"然后又哭。足足控诉了大半个小时,眼泪堆满一地。它们的眼泪很奇怪,不是纯粹的液体,不会流失,在地面温度接近摄氏六十的地方也不会蒸发,就像成色很好的白色水晶一样,一颗颗排在地上,然后堆起来。
  给人家造成了那么大的痛苦,山狗觉得很不好意思,虽然这算是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但人类的大我跟蚯蚓人家有狗屁关系啊,霸王硬上弓,实在没道理。乃赔罪道:"只要你们把撒哈拉改造成了绿洲,就没事了,我带你们去找一个最好的心理医生,帮你们治精神衰弱。"蚯蚓横他一眼:"你们的医生只会问我有什么童年创伤,要不就是性生活有缺陷,我们两个都没有,治个屁。"噎山狗个半死。另一条则道:"改造绿洲有什么难的,你看着。"捡起地上那堆眼泪望空一撒,所及之处,金色干燥的沙粒奇妙的开始软化,逐渐沉淀为黑色肥沃的泥土,绿色植物嫩芽隐约露出头角,如同梦幻般,一米方圆的沙漠,成为生机蓬勃的庄园。山狗目瞪口呆一分钟后,忽然一个鱼跃,跑去找那个扩音器,还嘀咕着:"你们哭多两声,哭多两声我们就可以收工了。"三条蚯蚓围上来痛殴他。
  成功搞定三条嗜糖蚯蚓,猎人联盟总部欣喜若狂,迫不及待派出空间飞行器前来迎接山狗和他的战俘。梦里纱亲自跑到总部门口肃立迎接,看到三条蚯蚓一弯一弯下飞行器的时候,整张脸都笑扁了。
  猎人联盟对嗜糖蚯蚓如此看重,首先当然是因为物以稀为贵,要知道嗜糖蚯蚓对居住环境要求极高,等闲地方,都吸引不到它们去住,一旦有消息爆出,说某处发现其踪迹,当地地产价格立刻会疯狂大涨,全世界的有钱佬都闻风而至去抢房子。另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它们真的,很难,很难,很难被抓到。
  上一次发现嗜糖蚯蚓的行踪,是在中国新疆吐鲁番地界,猎人联盟出动了当时亚洲地区数位相当出色的猎人前往捕获,事先研究了无数资料,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后来有一位仁兄福至心灵,说道:"既然是叫做嗜糖蚯蚓,一定很喜欢吃甜食,要不我们买点牛奶糖巧克力带去吧。"于是从瑞士空运了好大一箱子可以直接甜死人的糖果过来,带入新疆,四处散布,希望可以引得蚯蚓们嘴馋,趁其出来打探,抓个正着,结果守了两个多礼拜,蚯蚓半条没见到,蜜蜂倒是招来不少,闻到甜香心花怒放,成千上万扑上来抢,猎人们随便赶了一赶,小气的蜜蜂一怒之下,请来了远方表哥沼泽巨黄蜂,乃是蜜蜂家族里最剽悍的品种,两三只就可以杀死一头豹子。这下猎人们倒大霉了:新疆无限好,只是被蜂咬,逃得一命回,肉包知多少。猎人们狼狈不堪,铩羽而归,哭哭啼啼冲进总部复命。谁知脸肿得太厉害,连身份识别器都把他们定位为外来侵犯者,发射出好多神经毒素泡泡进行攻击,把人家剥个一干二净之后驱逐出境。要不是后来梦里纱自己上街去买栗子吃,发现这个卖栗子的有点眼熟,亚洲联盟的这几个猎人,就一次性改行去从事街头零售业了。
  追捕经年无法得手,梦里纱就想不通啊,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无论什么非人品种,都有它与生俱来的弱点,因此也就具备中招的可能性。就连全世界总共只有五条的美人鹋,都毫无问题,只要舍得本钱,在它的巢穴四周布满大量钻石珠宝首饰和玫瑰,加一套高保真音响日夜放情歌,没几天她就神魂颠倒的跑出来,睡在钻石玫瑰床上吃吃发笑,赶都赶不走。这种美人鹋,只要稍加训练,就可以发掘出其天生媚功的犀利功效,简直沛然无可御,随便飞个眼风,不要说人,连天上正好飞过的鸟都呱的一声掉下来,骨软筋酥瘫在地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猎人联盟的客户将她带回去之后,从此在社交界即可横行天下,没有任何男性大人物的关节是打不通的。为什么偏偏就嗜糖蚯蚓是个例外呢。
  他翻来覆去琢磨这个问题,想得头发都白了。直到有一天,他去食堂吃饭,居然遇到了猪哥。该人本来是猎人联盟成立以来,功勋资历最高的猎人之一,怀揣许多古怪八卦,人所不知。前段时间他刚好因为私自放走猎物而被停职,那天是回来蹭饭吃的。他一听到梦里纱叫他,抱着两盒饭撒腿就跑,速度奇快,但是他实在太久没来总部了,结果一头撞上了新装的一扇反魔法隐形门,蹲在地上疼得眼泪汪汪。梦里纱逮着机会问他,全世界的猎人怎么都抓不到嗜糖蚯蚓。猪哥哼哼唧唧随口说了一句:"它们什么都不贪,不贪心你拿什么抓它?"
  第二节:伦敦烟火与蚯蚓的往事(3)
  猪哥这句点评,振聋发聩,本不可谓不精到,可惜后来被他自己证明是随便说说的。荣华富贵,名满天下,固然都无法打动它们的蚯蚓心,恰恰独沽一味,只在红尘爱美人。乃是一群看到34,22,34三个数字就走不动的主。
  无论如何,山狗得三条蚯蚓返,顿时成为联盟中数一数二的英雄。梦里纱将他迎入之后,殷勤设茶,满嘴跑马,信誓旦旦要在下一次升级审查中力保他成为亚洲第一个五星猎人。山狗满脸诚恳的侧耳听完,大点其头,且回应道:"感谢栽培,感谢栽培。"不过下一分钟他告辞出门,顺便又说了一句:"哎,你说我们这样演戏,下次可不可以换点台词?"
  结果第二天调令就下来,竟然着山狗三日后再次前往撒哈拉之眼筹建现场,负责监管非人们的工作进度,保证猎人联盟与人类科技研究中心的合作顺利。等他背个包一头又回到沙漠里的时候,那几条现在搬到帐篷里面来住的蚯蚓,十里之外就已经在跟他打招呼:"嗨,山狗,好久不见啊,身体好吗?哈哈哈哈哈。"山狗顿时浑身发恶寒。
  他的恶寒,显然是发得有道理的。被招安的蚯蚓们一诺千金,的确为沙漠改造计划做出了决定性的贡献。但在努力工作之余心烦意乱,就觉得自己受制于人都拜山狗所赐,于是照旧搞出一些古怪东西来整他,以及和他接近的人。
  比如说将蛇草磨成粉,细细撒在他住的帐篷里外,这种草无色无形无味,人类毫无感觉,却可以把方圆十里地所有的沙蛇引过来开派对,密密匝匝聚在里面叠起罗汉。山狗累了一天回去睡觉,常常拉开帐篷门,看都不看就往睡袋上一躺,不出一秒钟,感觉到身底下一团柔软的东西在猛烈反弹,眼前先是一黑,紧接着满天星光灿烂,就这样被踢出了帐篷顶,在天上飞半个小时吹冷风。
  它们还热衷于对后勤部门从沙漠外采购来的食用蔬菜动手脚,一是水样化,看上去鲜嫩可口的包心菜,黄瓜条,随你煎炒凉拌,都只能饱饱眼福,等一夹到嘴里,上下牙齿刚要碰头咀嚼,那食物即刻化成一滩无色无味的水,要是那天比较饿,咬得快了点,一声"喀拉"传来,就会看到吃的人整个头部剧烈颤动,好像得了疟疾正在打摆子。二是画板效应,那些不会化水的蔬菜,吃起来正常得很,但是下肚五秒之后,皮肤就会变成相应的颜色,从头到脚,无一寸幸免。撒哈拉之眼筹建小组连续三年得到诺贝尔和平奖提名,肯定的就是他们对于国际科学界种族平等做出的杰出贡献---这平等货真价实,你想茄瓜紫,油菜红,萝卜黄,辣椒青之间,会有什么歧视可言呢。
  这样日复一日,花样层出不穷,大家都有点吃不消。于是轮流去找山狗谈心,催促他自杀谢罪,让大家有点安生日子过。他没奈何,最后跑去和蚯蚓们商量道:"这样吧,知道你们厉害,可以培植和改造各种各样的植物,我们来打个赌,要是你们可以种出传说中的伦敦烟火,我就放你们走,要杀要剐都帮你们顶住。"
  蚯蚓们一辈子没什么脾气,最吃不消的就是激将法,听到伦敦烟火四个字,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对望一眼,猛然转身把三条小尾巴从工作服中翘出来和山狗拉手指,扬言豁出去了,无论如何要毕其功于一役,教训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人类,顺道为自己赎身。
  转眼经年。
  流光似水。
  俗世中的蚯蚓,
  培植出了上帝亲自栽种在天庭的伦敦烟火。
  它们要走了。
  第三节:狗头军师榕树和泥水匠牛花花(1)
  终于摆脱伦敦烟火花丛不懈的包围,眼前还残留着漫天满地的黄花余影,山狗晃晃悠悠盲盲目目,往前一路直走。
  正午,沙漠中的阳光极度温柔,经过十三层抑温与紫外线与净化处理,带来的不过是一种视觉上的慰藉。如此安抚有时极其软弱,有如催泪。真奇怪,在做了数十年硬汉之后,山狗发现自己越来越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大概是到这里以后,每年冬至都没吃羊肉煲的缘故吧。
  城里很安静,远远似有似无的人语传来,每个字都像带着薄薄翅膀,无声飞过耳际,然后升腾在细细光线中。好似跳舞。他低头不管不顾,信步而游,走着走着,忽然胸口给人轻轻戳了戳。
  抬头看,是一棵极为挺拔的榕树,底下气根须缕纠结,蓬蓬然敞开来,想红磨坊中康康舞女踢罢大腿之后下台,必然也是这样拉自己裙子的。
  戳山狗的东西,是这榕树最小那根树枝,可见人家虽然生气,行动上还是很克制。至于如何知道一棵树在生气,在撒哈拉之眼,首先要去看它在自己树干上贴的卡通符号。看到史努比狗头,表明此树今日心情大好,不妨上前套套交情,要是对方是棵果树,打点秋风也不算过分,只要它答应你了,到收获季节的某一天,就可以期待一大把香蕉或梨子破空飞来,先把你们家窗玻璃打个粉碎,再稳稳当当落在地板上,散发出殷勤问候的清香。如果看到加菲猫,说明它今天想偷偷懒,睡睡觉,请你不要施肥浇水,更不要拿励志磁带来放。这些其实都不打紧,最怕看到的一个标志是绿巨人。只要这个大头胖子一出来,立刻全城戒严,谁都不上街,因为这代表这棵树心情狂躁,很想打人,无论是平时羞答答的垂杨柳还是宽厚为怀的松树,一不小心就会给你一个熊抱,要是没人来救命的话,抱着抱着你就死了。本来在别的地方发现一两棵杀人树也不希奇,哪怕真的惹不起,大家也躲得起,决不至于要搞到停产停工。可是在撒哈拉之眼,这是行不通的,你永远不会知道,那棵正因为脱皮而抓狂到十三级的法国梧桐下一分钟会出现在哪里,如同你永远不会知道,门口那棵美丽木棉,前天身边站的是一棵英俊橡树,为什么隔天就换成了一棵歪脖子槐。它们自由自在,到处乱走。
  此时和山狗打招呼的榕树,本来贴的是蜡笔小新,意思是到处走走,看看美女,可是它被山狗踩了脚---精确的说,踩到了气根,就突然换上了地狱小子,有点生气。
  山狗向它行了一个举手礼,无精打采道:"榕榕你好,去哪里?你慢走,拜拜。"一面转个身,又慢吞吞往另一个方向而去。不防衣服被扯住,不由叹口气,说道:"改天给你按摩树根啦,我今天心情不好。"结果他遇到的是一棵八婆树,一听他心情不好,枝叶翩翩起舞,就把他缠了个结实,摆出霸王硬上弓的姿态,非要听他倾吐衷肠。
  此时山狗,处于一种相当尴尬的场景当中,本来有人听心事很好,分享分担,友谊地久天长。问题在于这是一棵树啊,无论它多么善解人意,体贴入微,总不至于失过恋吧?没有失过恋的,无论是人是树,都统统属于初级入门听众,不值得托付两滴热泪,一片冰心。
  说服半天无效,没奈何,山狗只好在它温暖的树抱里扭了两下身子,简略的把经过讲了一遍,说到蚯蚓们一走,他就此孤形只影,而且少了土地养育专家,他赖以谋生的菜生意不晓得可否为继,一时辛酸,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榕树善解人意,也跟着他摇头叹息:无名风穿过树叶,哗啦啦地响。好像不满足止步于表面上的同情,忽然将山狗往大树枝上一放,大步流星跑起来。山狗猜不透它要做什么,哇哇大叫:"你做啥,喂,我晕车呀,慢点慢点。"
  他兀自喊,榕树跑得飞快,转眼就来到了撒哈拉之眼的西头,西头是住宅区,乱七八糟的建了很多宿舍楼,每栋样子都很古怪,有的是乌龟壳形状,进门五体投地一通乱爬,爬过一条挖得很深的地道,然后坐升降机上到壳背,背上每块甲纹都是一扇窗。有的是帆船状,只有一个小小的支脚固定在地上,其他部分都在空中竖着,风吹大一点,真的会左右飘摇。这里面的住户,搬进去前都要经过很长时间的定点跳伞训练,一万米落点误差必须在五十厘米以内,否则就会长期有家不能回。即使如此,大家上厕所的时候还是务必关窗,否则粑粑拉到一半,很有可能遭遇另一个屁股在自己头上着陆。此外印象派不规则形的,珊瑚礁石形的,太空飞船形的,原始洞穴形的,后时代垃圾箱形的,无奇不有,使人目不暇接。不过,无论形态上有多大的区别,所有建筑具备一个共同点:外观呈现出半透明琥珀色,胶凝澄明。摸上去有微温,以及微弱的弹性。使用世界上任何一种常规建筑材料都无法得到这样的效果,因为它来自牵牛花。
  榕树在西区停下来的时候,一项新的建筑工程正在进行。许多根长长的金属条,约莫手指粗细,在平地上搭成一个奇怪的支架。其中一根的底部,缠绕着一条牵牛花藤蔓,正一气不停的攀缘而上,期间不断它的枝叶不断分裂,犹如细胞繁殖般一样快速有效,眨眼间从一股变成无数,密密麻麻,翻腾膨胀,仿佛汹涌绿潮,在空间中无声澎湃,成色如翡翠,热烈而纯粹。终于牵牛花爬到了这根金属棍的顶端,悄悄停息了一刻,猛然间一大蓬藤叶向四围翻滚盛放,同时数条绿漆漆藤蔓峻急如长鞭,锐声呼啸,轻盈跃过好远,立刻缠上其他的金属棍,互相牵连纠缠,将自己的势力范围成倍的扩大。当所有金属棍子都被淹没在绿藤之中的时候,奇迹出现了。
  琥珀色的汁液,从藤条上莹莹渗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那光泽把本体的绿色都掩盖,后者潮水般从顶至踵悄然隐去,最后留下一面纯净美丽的墙。当所有牵牛花都消失在视野中的时候,留在原来空地上的,是一个玲珑可爱的,精巧的鸟巢公寓,中间作为支架的金属棍尚清晰可见,给这建筑带来了一种后工业化的冰冷质感。山狗挠挠头,纳闷地说:"你带我来看建房子干吗。"一边说一边看见榕树脚边的地上冒出一枝小小的绿芽,叶片上长着非常精致微小的眉眼五官,忙又喊了一嗓子:"牛花花,这是给谁盖的呀?"那绿芽发出非常嫩弱的声音,答道:"说有个新研究员要来,名叫凤凰,我就给她建了只鸟窝,漂亮吧。"山狗点头称是,然后说:"你几时也给我建个新的吧,我住我那个狗骨头住烦了,老是要从中间爬去另一头上厕所。"牵牛花摇摆了两下,很爽快地说:"没问题,你写个申请去,地皮批准一下来我就动工。"说完一点叶子,跟条毛毛虫一样,一伸一缩的就爬走了。榕树和山狗一起对它挥手---挥叶子。
  第三节:狗头军师榕树和泥水匠牛花花(2)
  挥了半天,那位毛毛虫牌牵牛花走得忒慢,山狗手都挥酸了还没爬出一米远,你还不能催它,催急了它一头栽倒大喘气,你说一株牵牛花也得哮喘,蚯蚓这基因植入也太随便了,好歹事先还是要做做病理检查吧!
  一面坚持挥,山狗一面想自己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挥手玩,终于反应过来了,问榕树:"榕榕,你到底把我弄来干吗?"那位树兄弟有点二百五,终于想起初衷,树叶子一阵哗哗乱响,忽然大喊一声:"牛花花,站住!"拔气根就追。声音嗡嗡嗡嗡的,震得山狗眼前金星乱冒。
  原来榕树听了山狗一席伤心言,对他非常同情,觉得自己当了一把人家的绿颜,一定要尽份力为朋友分忧。它想的办法非常直接明了,同时技术含量不高--就是晚上乘那几条蚯蚓不注意,摸进温控中心去把那些伦敦烟火全部拔掉。物证一旦毁灭,山狗就可以一口咬定自己在宿舍睡了一天,不要说伦敦烟火,连烟灰都没看到一颗。
  以山狗的个性,立刻就爱上这样干脆利落的解决手段.不过实施这个方案最大的痛脚,来自温控中心的建筑材质。它到底用什么东西建成,大家都说不清楚,唯一明白的是,以其质地之坚,连中子弹都要费一会工夫才打得进去。唯一的克星是牛花花亲身分泌的反向溶解液,花上一两个小时的工夫溶出一个小洞来,到时候山狗再运起缩骨功,悄悄咪咪溜进去。山狗听了这几句话,顿时肃然起敬,对榕树道:"兄弟,你不怕呀?要是那几条蚯蚓知道是你出的主意,会把你种到沙漠里去,还要定住,你一下子就挂了。"榕树当狗头军师之初,显然从没想过还有兵败被杀的可能性,愣了一下,然后说:"管他娘。"
  第四节:有凤凰自远方来(1)
  晚上,山狗跑去食堂吃饭,内衣口袋里藏了个小花蕾,装的正是撒哈拉之眼城市规划与建设现任总设计师,总工程师,总监理,以及唯一泥水匠--牛花花---给他的一点反向溶解液。这玩意看上去澄清透明,和H2O耶模耶样,但是牛花花千叮万嘱,说绝对绝对不要滴到任何有机物或无机物的表面,山狗是个很有科学精神的人,忍不住就刨根问底,说万一滴上去了怎么办?牛花花严肃地说,上一年它自己不小心滴了一点在沙漠里,结果今年有消息传来,说复活节岛上巨人石像出现了大规模的溶陷现象,而且一直持续,原因不明。说起来呢,复活节岛就刚刚好正对撒哈拉沙漠。
  把地球化个对心穿那么了不起?老实说山狗是有点怀疑的。不过他亲眼目睹了牛花花分泌溶解液的过程,其折腾程度堪比一个体重八十斤的女人一次生出六胞胎来。真是费了牛鼻子劲啊。完了还郑重地从自己身上长出一个小小的花蕾当容器接了,递给山狗。它很虚弱的盘在地上说:"这个,过山百草得味,可以成灵芝,过海群鱼得沾,可以成蛟龙,现在给你,你拿去搞破坏,真是没天理。"山狗后来越想越不对,硬是回头敲了牛花花一个凿栗:"你西游记看多了吧,那是人家白龙马尿尿才有的功能!"牛花花沉默了一下,嘀咕道:"我一会去把你的狗骨头公寓化掉~~"。
  今天晚饭的菜还不错,山狗却吃得心不在焉,食堂中川流不息的人,人手一个饭盒,说说笑笑。但凡经过他身边的,都停下来和他寒暄两句,不过这些人的社交技巧普遍比较低下,千篇一律只会说:"吃饭啊?吃什么呢?哦,慢慢吃啊。"一开始山狗殷勤应对,附送眼神接触十秒与灿烂微笑一个,后来腮帮子实在应付不了咀嚼和微笑的沉重收缩任务,强烈的发起酸来。因此山狗改变了政策,只顾自己低头吃,眼角余光一瞟到有人在自己身边停下,就顺口说:"吃饭,吃排骨,好,回见。"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银铃般的微笑。
  按照通俗小说的桥段,这个时候,山狗兄弟的心脏应该在一瞬间停止跳动,有种叫缘分的莫须有的东西破空而来,以时速二百公里的巨大冲击一头撞在他胸膛上。从此后,他要过上被传说中的爱情奴役的生活。
  但是,根据过去三十多年的生活经验,山狗非常清楚地知道,这种好事是绝对不会落到自己身上的。引用好友猪哥的一句话:
  即使太阳从西边出来,太平洋的水变成火焰,
  即使辟尘爱上了狄南美,而我跑去自杀,
  仍然千万不要相信路边那个看着你笑的女孩子对你一见钟情,
  你应该赶快检查自己的裤子拉练。
  受过这样的心理承受力强化训练之后,山狗对这甜美的声音虽然立刻大有好感,但也能够做到处变不惊。慢慢抬起头来,好像自己不是处男那样,从容端详那个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他含着一口排骨,抬起头看那个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女人。
  鸟人。
  不,山狗没有骂人。
  那真的是一个美丽的,华贵的,安详的,鸟人。
  凤凰。
  她自我介绍道。我是凤凰。
  她有一张精致如雕刻的脸。带着云石那样淡而匀的白。狭长秀美的眼睛,闪烁热烈光彩,那光辉犹如高空一万米处的纯净蓝天,与人间一毫无涉。脖子以下,她穿了件中国式的对襟小衣,纽扣精致,剪裁工整,背脊上不知道为什么微微突出一块。再往下,两只鸟爪~~
  山狗高举双手,对着自己的脸来了个双风灌耳,眼睛还是无法从那双如假包换的鸟爪上移开,愣了很久,他终于挤出了一句话:"你的声音很好听。"
  凤凰爽朗的笑出声来,秋梨般脆生生的,入耳无限的熨帖舒服,像是你被蚊子咬了,咬在心上,然后有只手伸过来,把那痒痒轻轻一挠。她顺势坐低在山狗对面的位子上,说:"我以前声音不是这样的,不过今天早上报到的时候,路上遇到一只小蚯蚓,给了我一瓶川贝枇杷膏,奇怪,我喝一口声音就变了。"
  川贝枇杷膏?除了平喘化痰之外,原来还可以换人家声带的。山狗知道那些蚯蚓虽然八卦,却很少管人闲事,为什么如此主动,值得一问。结果无巧不巧,那口药的效力似乎已经过了,凤凰最后一个字已经是旧声音,而这声音到底是什么质地,山狗并没有听得太仔细,因为在那个字脱离凤凰口边,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面前那张本来固定得上好的餐桌猛然拔地而起,像一艘火箭一样直冲屋顶,咚的一声巨响,与天花板亲了一嘴,然后摔落地上,变成八片。与此同时,所有在餐厅中吃着饭的人都飞了起来,连山狗在内,大家对这突如其来的自由显然不是很习惯,撞来撞去,拉拉扯扯,很快各自头上就多了几个包,衣服都烂掉不少。同时,沙拉和蒜香面包愉快的在空中结伴而行,擦过山狗嘴边的时候躲闪不够快速,被他咬了一口,其他无数菜肴米饭,连同厨房设备,还有服务员,都一起跑到了地板以上,天花板以下,场面之热闹,实在前所未有。
  第四节:有凤凰自远方来(2)
  一分钟之后,轻盈的魔力消失了,一连串的噼里啪啦,乒乒乓乓,一切落回实地。只见偌大一个食堂当中,只有凤凰和山狗是直立的。前者倒是一直都站在地上没动过,后者则是属于学习能力特别突出的人物,即使是学飞,也很快掌握了无保护安全着陆的高深技巧。他双脚一沾地面,立刻就吼起来:"怎么回事。"
  凤凰掩着自己的嘴,脸上满是尴尬之色,听他问,连忙从口袋里摸出有一小瓶糖浆状的东西,喝了一口,然后小心翼翼的,低低声的咳了咳嗽,发现自己的声音又变成了最初的清脆状态,于是大喘了口气,说:"想不到药力过那么快,忘记跟你说了,我的声音可以让四周一百米以内的东西暂时失重。"
  山狗一听,挽了挽袖子,二话不说,上前把凤凰的脑袋一把抱住,抢过那小瓶川贝枇杷膏,往她嘴里就灌,不顾四周人侧目,也不顾凤凰的白眼可以把视网膜都翻出来,硬是一口气灌完了。然后跑去兑了点水进瓶子,回来继续灌。一边灌他一边想,我的天,要是那三条蚯蚓走掉了,那我过两天,不是要搬到大气层之外去住?那里可连电视都没得看啊。
  受了这个刺激,山狗要去搞掉伦敦烟火,将蚯蚓留下的愿望更加强烈,行动也就更加坚决彻底。他回到自己宿舍,从铺天盖地的破烂家当中找出一身夜行衣来穿上,蹲在地上看了两集"情深深,雨蒙蒙",擦鼻涕眼泪用完了最后一卷手纸之后,终于等到天足够黑,可以出门去做贼了。
  第五节:温控中心的这个晚上(1)
  天足够黑,是每天会出现的一个客观事实,在撒哈啦之眼,却永远是一种个人化的感觉。即使是凌晨两点出门,闭着眼睛走在街道上,黑暗的感觉也只留存在记忆中,提醒你,地球始终在转动,当转动到太阳背面的时候,我们会得到一样叫做夜晚的礼物,用以恢复体力,藏匿悲伤,放大孤独,寻找心事。而如此恩赐,在撒哈拉之眼,被剥夺已久。
  山狗的生活,极为规律,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时候出过门了。他是城中少数几个不用带绳子指引方向的人,此时道路荧光似水,夜风微微,空气清凉,放眼望去,路边零落着当年创意设计皆足惊人的建筑,形容却都已经相当破败,更何况夹杂着跑来跑去跑累了就地休息的花花草草,完全杂乱无章。令人不由得叹息一声:糟蹋啊!
  当年负责撒哈拉之眼整体规划这个项目的设计团队,汇集了五十年来建筑界最顶尖的高手,领衔设计师是法国人,另外有几个人来自五湖四海,素来艺术识见不合,各自在公众场合撂过狠话,说这辈子要正眼看了对方,就把角膜捐献出来造福社会。说实话现在医学界正愁没有移植活体资源,听到此类宣言大家都蛮高兴的。HSC不晓得砸了多少银子,请了多少说客,雇了多少杀手,终于汇集他们协同工作,历经七个月,拿出了一份完美的方案,多完美?如果拿给上帝,上帝会重新装修自己家的房子。
  可惜,彩云易散琉璃碎,从来好物不坚牢!这一份罕见的完美,轻易就被毁灭了,下手者不是别人,也正是建设此城功劳最著者----那三只蚯蚓。倒不是说它们嫉妒人类的艺术成就,召来一阵沙漠龙卷风把撒哈拉之眼变成了庞培第二。它们只是创造出了许多奇怪的植物而已。当满池的莲花发现自己有能力长途跋涉的时候,你怎么能指望它们永远待在十米见方的水塘里,充当几个酸人念念诗歌的背景呢?世界多么广大而神秘,人家想去爬爬喜马拉雅山也是可以理解的。就更不用说,栽种在中心花园里的那许多棕榈,纷纷出发去了夏威夷做日光浴了。
  自从蚯蚓们开始恶搞,不出两年,撒哈拉之眼与当初设想,终于天上人间,不堪回首。也就造就了今天晚上,山狗在漫步中所眼见的凌乱风景。一只冬瓜忽然在旁边哼着小曲儿滚了过去,看来是在葡萄那里喝了点新鲜红酒,整个外皮都变成了红的,明天别给厨师当成巨型柿子辣椒给弄去配菜啊。目送这快乐冬瓜远去的身影,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击中山狗,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也看见过同样的一幕,而那个时候,身边还陪着另一个人,是那个人依稀说过:喂,冬瓜,别给抓去当大辣椒啊。
  仿佛是隐藏在脑海中的一部电影,在按下播放键的时候清晰的显示出一幕幕影像,却又像是一个非常逼真的梦境,纤毫可见的时候还是带着不容放心的虚幻气息。到底是哪一样,山狗觉得非常迷惘。
  他站在那里,偏着头,想了很久,希望确认自己回忆的真实性,直到一束刺眼的光线,照上了他的脸。
  执法灯笼草。
  首先,这是一株草,其次,它很亮,再次,它非常敏感。
  这蓬闪闪的、活像一个灯笼的东西,每天半夜后就开始出现在撒哈拉的街道上,它四处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悄悄咪咪的,一点声都没有。而其他任何东西所发出来的声音,都瞒不过它的感应叶,只要有点动静,它就会猛然光彩大盛,腾跳而起,以200公里的时速向现场挺进,谁给它逮住,麻烦就大了:它的光芒会一直笼罩着你,无论天涯海角,拳打脚踢,总之,你都处于它的势力范围之下,无所遁形。直到自己跑去投案自首为止。
  想山狗何等人物,当然不会轻易就束手就擒,当下咳嗽一声,招呼道:阿SIR,你好。
  灯笼草不理他。人家清正廉明,耳根特硬,在执法界是闻名遐迩。人类的执法部门这些年来多了一条口号,叫做"像灯笼草一样坚持原则"。那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山狗磨磨蹭蹭着走了过去,似乎要和灯笼草说几句悄悄话,手在裤兜里摸着摸着,猛然摸出一样东西,植物警察唰地滚出两步,显然以为他会掏出AK47之类的东西,其实,那只是一个圆圆的透明玻璃瓶子,上面印着英文标签。不过,这个瓶子的威慑力比冲锋枪显然要大很多,因为灯笼草瞄到以后,二话不说,一下子就跑掉了。
  草本炭疽菌种。传染力超强。凡是拥有生命基因的变种植物,一沾就死。撒哈拉之眼禁物之一。山狗知道它跑掉后一定会去向植物仲裁委员会告状,不过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先去干点正经事吧。
  温控中心沐浴在严格控制过的光影中,内外都很安静,要知道那三条嗜糖蚯蚓都是积年的神经衰弱患者,绝不容许任何噪音存在。
  凭借自己对地形的熟悉,山狗摸到最为隐蔽的东北角落里,把反向溶解液小心地滴在墙壁上,那晶莹的液体挂壁能力之强,任何年份,任何配方的红酒都无法望其项背,像泪珠一样悬在山狗眼前,慢慢的,慢慢的,渗入最顽固的表面,融化,瓦解,消灭,默然无可御。这个世界上,比它力量更强大的,只有爱情。
  等待倘若太漫长,就会忘记自己当初等待的到底是什么。四个小时后,当墙壁终于出现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而山狗也被自带小闹钟震得从瞌睡中醒来的时候,他居然有点不解:"咦,我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面前会有个洞。"
  换了一个聪明人,接着就会开始想宇宙与人生的大道理,最后搞得五迷三道,非送精神病院不能解决问题。可是山狗是个粗人,很快把迷糊犯完了。四处看看,确认无人窥视,各处关节便训练有素地一起发出喀喀响,身体迅速缩成比洞口略小,山狗姿势优美地原地起跳,化身为斯托伊科维奇手里的一只篮球,咻的一声,投了个漂亮的空心,掉进了温控房,然后,被人抢了蓝板……
  在应该翻身落地的那瞬间,山狗忽然感觉到自己身子一沉,接着一定。脸上阵阵凉意抚过,好似三月微风吹拂,周围忽然蓝光幽幽闪现,那是温控中心的热量灯,在灯下,那三条小蚯蚓正笑嘻嘻的看着山狗---躺在一大丛凤仙花中间。
  一看乃是凤仙花将自己生擒之,山狗就忍不住惨叫一声。他顾不得会压坏人家,一个弹跳,奋勇挣扎起来,直奔到角落的幽暗处。掏出自家带的小闹钟当镜子一看,果然,满脸桃红,有如新嫁,随便他怎么拿袖子,蘸口水擦,都丝毫无损其颜色的鲜艳程度。凤仙花的"即沾即染,永不褪色"功能,近来是越发长进了。
  第五节:温控中心的这个晚上(2)
  他人即地狱,显然,此刻蚯蚓们就是山狗的地狱,反之则大大不然。
  伊们气定神闲,大有诸葛孔明城门退敌的风度,轻袍缓带――睡衣,对着山狗笑:"嘿嘿,就知道你会来这一手,等你好久了。"
  山狗哭丧着脸:"早打个招呼嘛,害我花这么大的力气,还欠下牛花花的人情。"
  桃红蚯蚓一摆头:"这倒不会,牛花花是我们这边的,给你的那瓶反向溶解液掺了大半水。"
  山狗摸摸头,看看那个被溶解出来的大洞,真心佩服:"天哪,掺了水都这么了不起,要是原液呢。"银灰蚯蚓对他的无知深为不满:"猪,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接原液,必须要花花亲身来到才行。"
  这么闲扯了一会,山狗行动计划失败,自己认栽,还是赶紧回家补补瞌睡吧。看天色已经不早,很快就有人要跑出来锻炼身体,在街上绕绳子玩,这段时间牛花花到处大兴土木,城市结构越发复杂,不小心被绕进去就不好了。他刚一回身,却被蚯蚓拉住了:"你干吗?"
  "回去啊。不然你请我吃早饭。"
  "你真的要回去?你想起什么没有?"
  山狗对它们的反应有点不理解:"不回去做什么?未必你们要私设公堂?喂,乱杀人是犯法的。"
  他抽身撤步,摆出一套虎鹤双形拳的架势,到处看,生怕一颗大榴莲会临空飞来,在他头上扎出一串眼眼。碧绿蚯蚓木木的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回身对自己的伙伴说:"喂,不用等了,他自己搞不定,我们动手吧。"
  第六节:人头花瓶(1)
  很多年前,我住在一个很偏远的地方。群峦所围,合抱为谷。
  我住的屋子很小,不过周围却有很多空地。我猜这些地大约都是没有主人的,即使有,也不会跑来和我理论租金,因为他们都死了。我曾有过父母,一早也都死了。对他们的印象,后来都不太清晰,我只记得父亲总是随风飘荡,没有形体,母亲是脚踏实地的,却也从不说话,对着空中微笑叹息,后来,我只剩下我自己,还有周围这片坟地。
  不错,那是坟地。整整一大片,一大片的乱葬坟。寥寥几块墓碑竖立在无数鼓起的土包中,那假面的矜持分外凄凉。有一块上面写着:陈氏。就这两个字。陈氏。也许这是个姓陈的少妇,也许是个姓陈,叫氏的男子。也有可能在这墓碑下面,其实埋了一大群同姓的人,他们在生的时候就觉得取名字麻烦,下葬时想法仍然没有变。无论如何,它留了很多可以猜测的东西给我。为了这猜测的乐趣不要太早失去,我规定自己一天只许去看它几分钟。
  春天的时候,我总是起得很早,去开垦我的土地。大多数时候我会在地下挖出残留的骨骸来,白森森的,看上去不是太高兴。一开始我会跟他们聊聊天,诉说一下最近天气暖和,可以下种了,不然到秋天的时候,我的口粮就没有保证。要不就问问他们地下的生活如何,阎王有几个老婆,争风吃醋是否也难以幸免?我曾经很期待他们会开口应我,不过,期待是用来落空的。四周仍然是千秋万代的沉默。后来,我只是把他们埋到另一个地方去,也许有天再见面的时候,会有点奇迹出现。
  我种了很多东西在地里,土豆,萝卜,西红柿,芋头,还有一棵枣子树。看着植物生长是一种美妙的经验,生命倘若是幻觉,最少这些幻觉可以拿来吃掉。我很喜欢西红柿,因为它是红色的。成熟的时候一颗一颗挂在那里,不知为什么,从我眼里看上去很像是人的心。最冷的秋夜里,我拿着一颗西红柿在坟地中慢慢地走,我想,如果我的心可以这样拿在手上的话,那多好。我可以捏碎它,也可以洗净它,可以埋葬,也可以遗弃。我将可以离开这里。
  有一天,终于有一个人经过这里。
  他问我,给口水喝行不,好渴。
  那天是清明。我正在坟地里溜达着,死人是怎样过节的呢,我一直都很有兴趣知道。我的求知欲如此旺盛,无论他们答不答我,我都很执着地问个不停。不过当真的有声音从背后传来的时候,我难免吓了一跳。
  转过身来。视力一向是两点的我,却没有看到自己的命运,在这一秒钟露出温和的笑容。
  那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高高的,很结实,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牵着一条非常老的狗。他们的头向同一个方向歪着,眼睛都眯缝起来,兴高采烈的看着我。好像我不是一个站在坟地里自言自语的怪人,而是杨贵妃再世,脚边还跟了一大堆金银珠宝一样。我看了他半天没,终于回答道:"你不喜欢喝雨水的吗?"
  是的,对话的时候,天正在下大雨。浇在我头上,跟被人用棍子打一样疼。
  他说:"我喜欢喝雨水,不过我喜欢喝热一点的。"
  他走进我从来没有人走进过的屋子,给我烧了这辈子第一锅热水。
  他给我烧过很多次,很多次热水。
  他对我说:"你跟我的狗一样脾气暴躁,不过一样好养,给什么都吃。"
  他是谁。
  那感觉如此亲切熟悉。
  我认得他,我这辈子认得的第一个人,他是猪哥。
  以上一段,是山狗脑子中,突如其来的梦境。
  当猪哥那张熟悉的脸在脑子里徐徐浮现,山狗立马一个激灵,眼睛就睁了开来。眼前是撒哈拉湛蓝而深远的夜空。他盯住头顶上那颗最大的星星努力思考了两分钟,终于想起刚才是在做梦,而做梦以前,好像有什么东西敲过自己的脑袋。
  到底是谁敲的,这不算什么悬案,因为肇事者-银灰蚯蚓就站在一边,正哼着歌东张西望,抠耳朵眼儿,手里还掂着一根木棍。发现他醒过来了,立刻喊了一嗓子:"别动,别动。"山狗正想问什么别动,猛然觉得头上有东西凉凉的,还在蠕动,登时一阵寒气从背心上冒起,直着声就喊:"喂,你们干啥呢,干啥呢。"
  桃红蚯蚓在他头后面很不满意:"刚才谁给的那一棍子?也忒温柔了吧,这才晕几分钟啊,我都没把活干完。"
  银灰蚯蚓争辩:"你知道他脑子本来就不好使的嘛,万一下重手打傻了怎么办?我们养他吗?他吃得可多了。"
  碧绿蚯蚓啧啧赞同,就是就是。
  山狗一听很是不满,咦,我吃得多你们有什么不满意的?平时去食堂打饭也没见你们掌勺。正想就此抗议,那凉凉的感觉却提醒他,此时重点而紧急的问题,和食量没啥关系,真正有关系的是,你们这些家伙在我脑袋上干什么。
  听他问得口气那么严肃,蚯蚓们也不好再遮遮掩掩,就听得桃红蚯蚓很委婉的应道:"也没什么,我们就是往你脑子里种了点东西。"
  山狗一口气没转过来,几乎昏厥在当场。虽然说在下智力不高,也不至于就土地化到可以往里面播种插秧吧?难道过一些时候,我要顶一脑袋枝枝叶叶到处走?那还要看你们种的是什么,万一种的是结果子的,秋收时候我还哪都去不了了,得天天待在家里等果子熟。另外,这里面容积有限,浇水施肥该怎么办?
  三条蚯蚓听他啰啰嗦嗦,大约是想起了当初在沙漠里被他大声公一战搞定的伤心事,乃齐齐叹了口气,银灰自言自语道:"他妈的,心肠软害死人,早知道拿秤砣砸。"
  就这当儿,桃红把尾巴一摔,手上飞快的舞动几下,一拍,说:"好,收工了,缝合部分马虎一点,以后下雨下雪记得带帽子,不然会进水。"
  第六节:人头花瓶(2)
  头上的进风感觉果然随着蚯蚓的跳开而消失,山狗一个鱼跃起身,动作干净利索,矫健有力,结果跃到一半被三条蚯蚓一窝蜂上来按住,银灰正在化人形都顾不得了,剩着条尾巴在地上啪嗒,死死抓住他的肩膀,往地上按。山狗没好气:"干吗?我要叫非礼了。"碧绿低声下气的叫他:"别,别,你脑子刚动过大手脚,别乱动,慢点来。"
  带着真正满脑子的雾水,山狗慢慢慢慢起身,跟被人下了定身法一样,每在物理高度上移动一定距离,就往蚯蚓那边看看,看它们的手脚跃跃欲试的程度如何,如果动静不大,说明可以继续,如果猛然刮起一阵迷你平地风,证明它们又要扑上来了,就得赶紧打住。就这样花了半小时,站起身来以后,山狗就在对面的温控中心玻璃墙壁上看到了自己的新模样。
  从前,有个人名字叫吹牛大王,他以樱桃核为子弹,射中过一只麋鹿的脑袋,第二年春天,一个叫做樱桃鹿的全新物种诞生在世上。这只麋鹿的命运最后如何,不得而知,不过没事为它祈祷的时候,我们就希望它千万不要到中国来,否则它最可能遭遇的下场,就是被人抓住,做成一道叫做"原只鹿头炖樱桃"的绝妙好菜。
  适才被人在头上大变戏法,这个故事就模模糊糊在山狗印象中闪过一闪,心理学上,这叫做危险预警,提醒自己,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自杀不够杀,一定要挺住。
  可惜,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心理预警不够劲,效果比没有还糟糕,在山狗终于瞻仰到自己大好头颅此刻尊容的那一刻,他整个下巴自动脱了臼。
  他变成了一个花瓶。
  茂盛黑发之上,香水百合之斑斓,火鹤花之热烈,迷你墨竹之清雅,情人草之柔媚,错落有致,疏影横斜,颜色相衔,端的是高手所为,远远望去,令人为之心旷神怡。完全顾不得理会其下四肢百骸,尚能活动,绝非合格的插花容器。
  如果只有这盆插花,山狗的反应就不应该那么大,因为这一切都没有超过樱桃鹿所代表的想像力高度,可是,就因为中间多了一根含羞草,无端端的,就毁掉了他的下巴。
  说起含羞草,故事有一匹布那么长。撒哈拉之眼建设之初接收不到电视信号,任何信号转接器,任何高性能的电视机,都统统无济于事,大家在实验室或工地上劳动了一天,一饮一食粗陋,工装不够时尚,科研人员里恐龙青蛙成灾,都可以将就将就,回到宿舍居然还要对着四墙发呆,则是可忍,孰不可忍,没过几天就鼓噪起来,纷纷辞工不做,要回自己家去看电视连续剧。眼看为山九纫,一下就毁在几部肥皂剧上,HSC当局实在不甘心,就跑去找美国太空总署,要人家想办法装个超强功能的军用转播卫星到撒哈拉上空来,支持大家每天可以看到八点半黄金大档。这么为员工着想的贴心要求,最后以HSC负责人得到一头口水而告终。眼看撒哈拉要散伙,幸亏几条蚯蚓们苦心孤诣,潜力大爆棚之下,居然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娱乐方式,力挽狂澜。
  那就是含羞草。
  它们培植出一种均匀生长着八片叶子的含羞草,向八个方向作四十五度倾斜,每片叶子都可以接收方圆十米内的脑电波,并且通过相对方向的叶子传播出去,进入范围内的他人脑海,还原成图像和感觉。换言之,当你走近一棵含羞草,眼前可能会猛然冒出一个悬崖,而且自己好像也正在飞身坠下,不了解的人立刻会被吓到发晕十四章,以为自己精神错乱,出现幻觉。而事实上呢,只是对面有个人正经过,一边回忆着昨天晚上做的探险怪梦罢了。
  这个功能普及之后,大家吃完晚饭,娱乐生活就有了根本的改善。首先,大家可以去找一个公认有趣的人,强迫他坐在一排含羞草旁边,闭上眼睛想故事,无须文字传神,无须导演明星,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另一边就坐了无数的人,手里还拿着各种零食,水果,一边吃,一边毫不费眼睛的看故事。此间起起伏伏,会传来惊叹声,笑声,叹息声,痛骂声,七情上脸,同乐同悲,真有无限黑皮在内。倘若对情节不大满意,还可以起哄重来,考虑胶片和人工的费用,任何电影,其版本都是一个起,五个止,决不至于无穷,因此含羞草为大家带来的这种无限再创作观剧,实在是影视史上最旷世的发明。
  这个发明投放使用了不久,它最大,也是最致命的缺陷就暴露了出来。那就是,第一,有趣的人不够多,第二,很容易被玩死。当最后连山狗都被拉去想故事的时候,整个撒哈啦的人所潜藏的文艺创造能量,悉数消耗殆尽,个个变成了行尸走肉。除了工作啥都不干,除了发呆啥也不想,只要手上活儿一完,就地坐下,就可以练上最高深的内功心法,心外无物,心中更无物,境界精纯,一日千里。后来,大家都不再需要交通工具,统一在城里使用轻功,登萍度水走室外,八步赶蝉走室内,下楼一律壁虎游墙,游着游着还聊天:"你这双鞋不错,摩擦小。""你那双也好啊,稳当。"
  含羞草一战,为时三个月,折损撒哈拉之眼中全体人员脑细胞无数,不但如此,而且间中操作失误,还会顺便侵入其他记忆体,泄露无数机密,造成同事相忌,夫妻相残,人间悲剧,此起彼伏,足见隐私安全对于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性,可以和火的发现相提并论。后来,含羞草成为特级禁物,只能在三条蚯蚓的直接监视范围下少量种植,以为标本。
  挟此往事之威,足以震慑山狗,这一刻瞧着自己头上的摇曳生辉,简直欲哭无泪。不晓得是不是过两天自己就要变成一个被吸光了甜水的椰子,空有硕大一个脑袋壳壳。这权且不论,其他那些花花草草又是怎么回事?辅助信号转化器?高清?真彩?射线过滤层?我待你们这些家伙不薄,为什么要这样整我?
  桃红蚯蚓一听,立刻大摇其头,对他这种担心表示强烈反对:"哪里哪里,完全是装饰。怎么样,我于插花有前途吧,这个造型是我的出山作呢。"
  第六节:人头花瓶(3)
  想山狗在撒哈拉虽不是什么大人物,平时溜达溜达,和他打招呼的人也不少,偶尔穿件精神衣裳,也会得到一点及时的反馈,比如说,山狗,你不如去跳TABLEDANCE吧,卡萨布兰卡新开了个酒吧正招人,或者,咦,你这黑衣服颜色好正点,什么料子?上来摸一把,然后恍然:"哦,刚去了趟石油开采现场啊。"
  如今头上顶这一盆千娇百媚出去,不晓得那些人的嘴脸如何。他转完这念头,看三条蚯蚓在一边笑得贼西西,当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可怜头重,又不敢胡乱动,只好发发虚狠道:"哼,笑那么开心,我知道你们的花花公子都藏在哪里的,回头看我一把火去烧掉。"
  碧绿笑脸一收,非常纳闷地问:"为什么?"
  山狗浊气满胸,翻了翻白眼,答:"你说呢。"回头顾影,自己这明显就是一变了种的菠萝,眼角为之一酸。
  碧绿犹自不爽:"我说?我们为你担心,一开始就会聚毕生功力,搞了三年才搞出这个东西来以防万一,还我说,我说你要给我好多阁楼才行。"
  银灰忙过来,把碧绿一拉,轻声说:"哎,他不是都忘记了吗,别生气,慢慢来,阁楼会有的,巴比娃娃会有的。"
  山狗小心翼翼,挺直腰板站在那里听它们说完这番对白,终于忍不住双手扶住头,嚷嚷起来:"什么跟什么啊。"
  桃红好整以暇,一游一游的走过来,围着山狗绕了两圈,胃口吊到八尺高上下,眼看再不交代山狗要咬舌头了,这才开口说道:"这个含羞草的功能,已经被我们改了。"
  山狗苦起脸:"改成啥了?装了分级设备?露点就删?"
  它摇摇手:"非也非也,虽说和你们笨蛋人类混得久了,我们也不至于没创意到这个程度,事实上,这棵含羞草,现在可以直接进入你的潜意识,将你的前生后世都钓出来。"
  尽管以山狗之聪,只要愿意,可以从这里听到赞比亚乡下农民现在讲梦话的声音,他还是毅然对自己的听力投了不信任票,抖起来喊了一嗓子:"啥?"
  桃红晓得他不见黄河心不死的脾气,干脆凑上去对着他耳朵运起蚯蚓招雷大法,吼道:"看你的潜意识,潜意识知道是什么吗,就是你脑子里有,但是没人知道,连你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
  山狗瞪着这三条生平以无事生非为己任的混蛋蚯蚓,过了半天,委屈的问:"为什么你们又搞我?前天借来买汽水的钱我都还了呀。"
  银灰上前摸摸他手表示安慰,说道:"我们不是害你呀,因为你有一段记忆失去很久了,我们要在走之前,帮你找回来。"
  失忆。
  你失过忆没有?
  想起这个词的时候,会不会有一种微冷的感觉爬过脊背,
  回不了的家,记不起的脸。
  害不害怕?
  不过,要是那个人本来就无家可归,无人可念呢?
  一脑空白,重寻天地。
  多有趣。
  或者,如果也有一株那样的含羞草种在你脑海深处,可否窥探到你深藏的狂想,想逃离眼下的一切,去更远的地方,见更多的人,乘大篷车上游历,无人掣肘的地方歌唱。
  既然问十个人,你幸福吗?
  有九个人反问,幸福是什么?
  剩下那个人迟迟疑疑的说,幸福吧。
  抛低现今,去到别处,也许会有我们等待过的幸福?
  因而中夜无声时心底有疯狂呐喊-----神啊,请让我们失忆?
  幸好山狗没有追究,回过神来指指自己沉重的脑袋,迟疑地问:"我?失忆?失了哪部分?"
  这个问题暂时没有答案,而三条蚯蚓永远戏谑的眼光忽然变得温柔。连他们都变得温柔,可见事态相当严重。山狗想了想,突然把头一低,那条含羞草颤啊颤啊往银灰那一点:"那你现在就看看,我脑子里有什么?"
  夜半无聊,权当消遣,大家真的凑过去,三只小脑袋凑成一堆,屏息静气蹲了半天,在六只眼睛灼热的期盼中,嫩绿含羞草叶子忽然间两片丛开,渐而透出微微光芒,隐约有波纹流淌其上,继而四散,消失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的弧。俄尔,碧绿头一甩,问:"你前两天把我们的咸酥花生种拿走了?"山狗讪笑两声,桃红接着问:"你拿去做啥。"银灰嘿嘿两声:"肯定是吃啦,不过不瞒你说,那是石化品种,吃了要便秘的。"
  第六节:人头花瓶(4)
  山狗不顾当前的姿势乃是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当即一拍大腿:"哎呀,我说怎么四五天没动静呢!"桃红闲闲笑了一声:"没关系,回头到医务室去报个到,准备开刀。不瞒你说,那玩意设计成这样就是防你的。"
  继续,没一会儿,银灰又吼了出来:"龟背居三号的倪妈和风上轩的老三头在办公室亲热?你怎么看到的。"山狗想了半天,说:"哦,那码事啊,我刚好在那栋楼外放你们给我的间谍风信子啊,它飞上去试机器,乱拍一气拍到的。嘿嘿,你们真应该看看倪妈那个表情。"桃红蚯蚓如其名,素来对绯闻最有兴趣,立刻打个响指预定:"回头一定要带给我看啊,记得了。"
  大家群起扎马步,扎了半个多小时,脑子里流水一样,东西不少,不过价值都不高,动不动还出现山狗长时间打盹的定格画面,跟某些欧洲艺术片一样,看得大家抽筋断气,不要说和潜意识半点关系没有,连表意识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饶是山狗体格出众,不知不觉中腿还是累得巨麻,他自己不晓得事态进展如何,只好嘟囔着不断问:"看到什么新的没?黑暗的?伤心的?恐怖的?放心,我挺得住。"偏生蚯蚓们好似变了哑巴,任他如何追究,一个字都不吭。直到他实在不耐烦了,猛然把腰一直,站了起来,随即带出三条蚯蚓大声号叫:"别别别,蹲下蹲下,蹲。"涌上去强行把他压住,山狗大为紧张:"怎么了?怎么了?我脑子漏水吗?"话没完,额头上被赏了好几个"蚯蚓摆尾甩",拍得他眼睛一黑一黑的,只听到碧绿气鼓鼓的说:"等那么久好不容易等到,你就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山狗冰雪聪明,顿时大悟:"是不是我上个礼拜去卡萨布兰卡看的那场TABLEDANCE?那位舞娘身材不错吧。"他越说人家越气,丢下他一窝蜂跑了出去,山狗颤颤悠悠在后面追着喊:"喂,喂,你们去哪里啊,不是要帮我找记忆吗?"
  银灰没好气的声音远远传来:"等多七天,我们再走。"
  第七节:万物催情素对泡温泉小资们报复(1)
  温控中心外,转过焰之桃树,会出现一条两侧种满大树的美丽道路。理论上,它笔直通向撒哈拉之眼的生门。在紧急时候,可以无须行经大门,直接离开本城。倘若有人真的相信建筑设计图纸上的这一条注释,闭上眼来,放心大胆一直走啊走,最后的下场就是一交摔到一个老大的水坑里,把全身的钙摔得流失一半。不过,当他忍着全身粉碎性骨折的疼痛躺在坑里,抬眼一看的时候,对于美与奇迹的惊叹就会暂时占领他全部的注意力,腾不出一分钟惦记自己下半辈子要永远在轮椅上折腾这一事实。
  一个水坑。这是非常粗鲁的说法。准确的说,那是一个露天温泉泉眼,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澡堂。那一泓如碧玉的清波荡漾中心,影像迷离,似有无数奇花异草沉浸入底,竞相争艳,万花筒般流转。水上蒸腾,微微温热,含蕴清甜香气,前调肉蔻玉兰,使人熏,中调迷迭香,爱离草,使人静,后调海天蓝桂,薄荷,使人醒。泉眼四角,各有绰约绿萝,四株对植斜抱,大叶流翠,密似风屏,是天然的更衣所在。绿萝中心的植干上密密缠了葡萄藤,越过水塘四角,相连相接,织成一张疏疏落落的网,有串串紫色果实垂下,香甜扑鼻,正堪入口。
  三条丢下发呆的山狗跑出门的小蚯蚓,眼下就一起泡在这个澡堂中,碧绿不错眼的看着远远处温控中心,已经两个小时了,山狗还没走出来。不由得叹气:"喂,他不会真的在想自己是谁这么深奥的问题吧?"
  桃红甩甩尾巴:"不会啦,他一定在想伦敦烟火是不是真的可以起火,试着去点香烟。"
  银灰嗤笑一声:"我已经在那些花的所有花蕊中装上微型压力炸药,他要是真的去试,一定会得到非常满意的效果。"
  话音未落,连串闷响已经传来,效果如同在垃圾桶里放鞭炮。过得一阵,山狗便鬼鬼祟祟闪上大道,一溜烟往西区住宅群跑去了,他的身后,飘扬着火药的味道,以及零星衣物的碎片~~
  碧绿摇摇头:"他真是~~怎么连迎春花都不认得,骗他骗得我好内疚。"
  一阵沉默笼罩整个水塘,良久,银灰幽幽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
  大家叹气一阵,桃红打断了这突如其来的感慨:"我说,我们一定要帮他吗?"
  银灰很郁闷的叹气:"可不是,我们答应了猪哥的,一定要照顾这个倒霉蛋啊。"
  这句话说出来,三条蚯蚓齐齐哀叫:"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居然会愚蠢到去许诺?"
  它的感慨大约只抒发到一半,被一个粗豪的声音生生打断了:"许诺?许什么诺,你们说谁呢?"
  三个头抬起来去看。咦,山狗又回来了,动作好快啊,他换了衣服,头上包一块巨大白布,裹了好多圈,将那盆插花遮得严严实实,身高凭空提了五十厘米。配合他黝黑肤色和好几天没刮的胡子,看上去非常像仇恨社会的恐怖分子,何况他手还插在裤袋里,一副随时要掏出一坨土炸药强占澡堂的样子
  他蹲下来兴致勃勃地问:"你们说猪哥呢,我好久不见他了,他在哪里?"
  桃红盯着他突出一块的口袋,对这个简单的问题也思考了很久,一边在水中慢慢游动,一边拖拖拉拉的回答:"恩,恩,猪哥啊,猪哥,他在阿富汗吧,最近~~"
  山狗仿佛十分迷惑:"阿富汗?他去训练童子军平叛吗,还是浑水摸鱼想当当军阀?"
  这一连串话问得巨细无遗,逻辑清楚,与山狗平时行事作风,大异其趣,证明在问题的背后,一定跟随着不可忽视的阴谋,桃红最为精灵,电光石火之间大吼一声:"赶快跑!!"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已经高高跃起,拼尽全力向左下角的绿萝更衣室弹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蚯蚓算也不如天算,它虽然弹跳力不俗,却忽视了半空葡萄藤的悬挂高度,一头撞上,虽然把葡萄藤网拉开了一个大洞,却也当即被迫改横跳为直落,而且就在同时,脑袋被山狗抛出来的一样物事砸个正着,那玩意好似是颗小红豆,不过一撞上桃红就立刻爆开,炸出一大蓬浅红色的粉末,随着微风四散,笼罩了方圆十米。
  银灰见机,立刻下潜到水里,还在里面拉自家兄弟的尾巴,要他们也下水去避避。山狗等它们全部淹下去了,这才好整以暇踱步到水边,笑嘻嘻喊话:"别躲啦,没用的,这是万物催情素,溶于水,能与空气分子结合,药力强劲,人与动物通杀。"
  万物催情素,这名字真是贱啊。立刻就把碧绿恶心了一把,哗啦一声冒出头来,恶狠狠的盯住山狗:"春药?死山狗,你居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玩我们。"
  山狗嘿嘿笑了两声,然后才道:"什么下三滥,我跟你说,这是我以前从猎人联盟仓库里偷来的,任何生命物体吸入一毫克以上,在三天内都会变得极度多愁善感,动辄伤春悲秋,酸得能够把周围的空气变成醋,咦,已经有点醋味道了,谁?谁先挺不住的?"
  结果就是碧绿,它这会儿已经不理会山狗了,兀自痴痴地注视着水中似真似幻的瑶草琼花,长声吟哦起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似水莲花的娇羞~~。"而最先中招的桃红也没抗住,两秒内就被这句诗迷得死去活来,不知道如何以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动,在水里玩起了花样游泳,滚来滚去,浪里红影穿梭,煞是好看。银灰稍微年长,意志力向属坚定,看两个同伴如此模样,急火攻心,轰然从水中站起来,变化了人形,就要上来找山狗算账,猛然一眼瞥到头边恰恰垂下一颗吹弹可破,饱满可爱的葡萄,心里那么一软,有阵暖流滚过,忍不住叹息道:"造物主的光荣啊,亲爱的葡萄,你给我带来多少欢乐。"深情款款和身坐到水里,开始摇头晃脑,吟诗作赋,赞颂葡萄的伟大。
  山狗由来被它们整,当真是蚯蚓为刀俎,我为鱼肉,今日小报一仇,心怀大快,在水池边捧腹大笑起来。笑够了回身去吃早饭,还在念叨:"小资,小资,真是一等一的小资啊。"
  他的得意劲头一直延续到这顿早饭吃完,大饼油条,加两碗浓浓的黑米稀饭,吃得无比之爽,而且一直都忍不住笑,即使那只上次引发食堂大骚乱的凤凰姐姐进来,都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
  这位姐姐一进来,一点声音没有,埋头直奔西餐自助台,随手捡了两块蒜香面包,一杯橙汁,溜到山狗身边坐下。
  她当然不晓得为什么山狗会这么高兴,瞪着大眼睛看了他半天,欲言又止。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合掌掩住自己的嘴巴,嘟囔了一句什么。山狗低头喝着稀饭,冷不丁扑面一阵凛冽风息袭来,没来得及反应,啪的一声,脸上盖了一张大油饼。他愣了一阵,把饼抓下来,想了半天想清楚了,这是凤凰小小声搞出来的局部真空后果,不由得白了她一眼:"你没喝枇杷膏?"
  凤凰苦起脸来,掏出那个枇杷膏瓶晃晃,空了。
  山狗顿时大为同情:"那你好久没说话了?"
  凤凰想想,摇摇头。
  第七节:万物催情素对泡温泉小资们报复(2)
  山狗大为惊讶,你说了话?在哪里说的,居然没引起骚动?
  恰恰就有两个城市清洁与管理组的工作人员走进来,一副筋疲力尽模样,坐下来大发牢骚:"怎么搞的,到处都有树飞到屋顶上去,叫它们自己爬楼梯下来吧,它们还都畏高,害我去抬,抬松树啊~~累死人了。"
  凤凰赶紧把脸藏在两片蒜香面包之中,耳朵飞红透明。山狗好久没看过有人难为情了,大感有趣,推推她:"是你吧,嘿嘿,一定是闷久了半夜跑出去,找空旷地方乱喊一气。"
  凤凰乱点头。看得出来她有无穷倾诉的愿望,可惜都要死在喉咙里,真是造孽。由此山狗就起了仗义心,一拍胸膛:"我去帮你找桃红它们拿枇杷膏……"
  豪言壮语说到一半,突然走了降调,好比一只皮球中途被人放了气。想想那几条蚯蚓现在还云里雾里多情着,等清醒过来,必然要大发作,不要说求枇杷膏,被它们拿去当花肥都有可能。当时逞一时之快,没想后果,现在反应过来,就觉得大为不妙。他嘴里含了一口油条呆呆看着凤凰看了半天,猛然一拍大腿:"以毒攻毒,以毒攻毒。"拉起凤凰,飞快冲出了食堂,一路冲回了他的宿舍,从满屋子乱到伤心的堆头里胡乱抓了一阵,抓出一个风筝,又撒腿继续跑。凤凰虽说长的是两只小爪子,外形十分枯瘦,还套了两只小红绣花鞋,劲道倒也不弱,居然一路跟上了山狗的速度,莫名其妙飞驰过撒哈拉之眼中结构神鬼莫测的数条大道,一直跑到了温泉眼旁边。那三条被陷害的蚯蚓居然还泡在里面,西子捧心的西子捧心,对花吐血的对花吐血,缠绵悱恻,架势十足。
  山狗一甩开凤凰,扎了个马步,飕飕飕飕把那风筝放了上空,仔细看,那风筝不是纸扎,也没有用丝绸之类传统的轻薄质料,而是整一朵风信子花,单层互叠的花瓣薄如蝉翼,而边缘处则悬出一个小小的黑色物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居然是微型摄像头。山狗贼嘻嘻把风信子风筝升空,那玩意儿深具灵性,自己飘开去寻找最佳拍摄角度,将温泉眼中的蚯蚓美态拍得无微不至,淋漓尽致。山狗得意洋洋的打了个响指,对凤凰道:"等着,很快就有枇杷膏了。"
  枇杷膏的确很快就到了手,凤凰也终于可以放心大胆说话,建功之物的确是间谍风信子所拍下的大量照片。
  话说蚯蚓们好歹也算修行之辈,没有惨到要等足三天,差不多的时候药力便尽散,它们一窝蜂爬上岸来,就要和山狗逐个单挑。此时风信子还在空中飘荡,来不及躲避,被桃红气急败坏一尾巴甩下来。它一边对着山狗大竖中指,一边把摄像机拿起来要毁灭证据,结果打开看时,小脑袋往旁边一歪,半天没动静起来。银灰正双脚齐飞在山狗身上踏啊踏的,一边喊它:"你看什么,过来帮手砍人啊。"
  桃红对它们招招手,眼睛却一直盯住摄像机显示屏,眨都不眨,碧绿趁着自己和银灰换手,忙过来看个究竟,结果一看之下,嘴巴张成一个O形,再也移不开脚了.说起来银灰的定力的确是出类拔萃,当然我们说它脑子里少根筋也未始不可,连被踩在地上的山狗都支起半个身子要去看热闹,它居然还在心心念念练人肉垫上操,直到凤凰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拍得好漂亮啊!!"然后大家一起在空中飞了一分多钟,它才醒悟过来:"什么?什么拍得很漂亮?"
  拍得很漂亮的,是那些本来想拿来要挟蚯蚓们投鼠忌器的风信子照片,谁知这朵间谍风信子是个唯美主义者,在空中左闪右闪,精益求精,拍下来的照片从构图到光线,从比例到捕捉,无一不是大手笔,三条蚯蚓见自家形象工程搞得到位,美仑美奂,竟然喜出望外,一迭声叫爽,不但不生气了,而且一下给了一瓶巨大的枇杷膏,保守估计,凤凰可以喝半年的。
  把枇杷膏搞到了手,至少避免了以后吃饭要带根铁丝固定饭碗的麻烦。山狗也去瞄了两眼蚯蚓写真,悻悻的说:"有什么了不起,哼,看我回头去拍一个阿拉伯的劳伦斯造型专集来,羡慕死你们。"银灰头都不抬,道:"兄弟,包块白布未必就是阿拉伯劳伦斯。你不如去趁这块头巾还白净,去拍个撒哈拉卫生标兵屠夫秀,我觉得买的人会多一点。"山狗翻翻眼睛,摸摸自己的头,觉得那些花好像都还在长着啊,不然怎么一会儿比一会儿沉起来。桃红好心帮他解释:"没在长,不过早上空气湿,她们打露水呢,你这两天要多到处走走带她们呼吸新鲜空气,别闷在家里啊,不然花开得不够好,你还会得风湿。"山狗大惊,连忙手一甩就走,凤凰连忙跟上他,听到桃红还在喊:"运动不要太剧烈啊,脑子里有什么异常,马上要来找我们。"
  脑子会发生什么异样这句叮嘱十分恶毒,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山狗刚刚好了一点的心情又被搞坏了。他伸开自己的双手作为平衡,慢悠悠的在路上走着,凤凰沉默地跟着他,跟了很久,终于说:"你脑子怎么啦。"
  他们站的地方,已经可以看到由鸟脸保安驻守的城门。后现代的金属建筑风格,远远望去,森然屹立,在清早明晰的天空下,有一种难言的沉重。山狗出神地看着那道门,看了半天,说:"到底曾经发生了什么事呢。"
  第八节:天外飞蚯蚓族神物(1)
  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事情,特别是感觉。失恋的人不少,自杀的人却不多,只要熬过最初那三天,一切都会出现转机。这是所谓的真理。
  对于山狗来说,时间给他带来的,是大量的混沌。是一个人存在于这个世上,却如同没有存在。每天他走过撒哈拉之眼的街道,走进科技研究中心,走过自己的狗骨头公寓,走到赞比亚菜市场上去吆喝。他所做的一切事情,如同没有发生过。没有人等待,没有人期望,没有人督促,也没有人赞赏。他独自生活在这孤独世界的一角,有时候觉得很有乐趣,有时候未必,但是无论如何,生活都在这样继续。带着怡然自足,无风无浪的完美表象。
  这一段独白,在含羞草植入山狗脑后第二天,出现在他半夜的梦呓中。那时候醒来,他想起床去喝口水,却听到一个奇特的声音好似从他后脑勺传来,低沉嘶哑,喃喃着什么。似一个寿算不永的老人,在一字一顿吐出自己的最后愿望。山狗吃了一惊。他慢慢转身,看到的只是自己身后那堵明黄色的墙壁。而那个声音,又继续在他身后响起。
  遇到这种情况,比较科学的解释,就是闹鬼。既然是闹鬼,那么就不值得追究为什么,因此山狗摇着头去喝了口水,继续倒头睡下,这一次,他听到那个声音来自己的枕头下。此时放在他窗头当闹钟的那盆叫床郁金香实在忍不住,出声提醒他:"猪头,这是你自己在说话。"
  山狗不信:"胡说。我嘴巴闭得好好的,而且我哪是这个声音。"
  郁金香摇摆两下,"切"了一声:"不相信算了。"
  疑惑中他跑去看镜子,那里面有一张浮肿的脸---睡前啤酒喝太多,眼睛里一条一条的血丝---应该要做做黄瓜皮补水眼膜了,当然,如果由外人来看,首先注意的一定不是上述两个部分,而是他头顶正中央,突破香水百合和墨竹的掩隐,长势喜人的那株含羞草。不过半夜的工夫,那两片叶子已经长出了十几厘米。有碧影闪烁,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就在山狗看镜子的这会儿,仍然在缓慢而不间断的膨胀生长,而那声音也断断续续嘟囔着不停,仔细听,就重复听到了那一段话。"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事情~~"
  来不及穿上衣服,山狗就跳出屋子,一口气跑到温控中心去,拼命敲门,那三条长期患有失眠多梦症的蚯蚓不等他瞧到第二声,已经齐刷刷栽了出来,对他怒目而视:"神经病,你又干啥?"
  山狗一转身,指指自己的后脑:"这里,我在这里说话。"
  如此逻辑不清的话人家居然也听得懂,果然是专业人士,不同凡响。上前一摸,桃红就拍掌称庆:"长得不错啊,已经进入潜意识了。这样下去,可能只要三四天就可以把全部记忆挖出来呢。"
  银灰凑上去仔细听,顺手敲了敲山狗的脑袋:"我们装这音频转化器的效果不错啊,喂,这是他脑子的东西?这么深奥?难道我们对你还看走了眼?"
  山狗没好气:"滚,我怎么也是ABC大学毕业的,读过几本书~~。"
  他说完嘴巴忽然合不拢,盯着蚯蚓们看了半天:"我是大学毕业?"
  碧绿十分激动,围着他转圈:"有作用,有作用啊,不枉费我们一番苦心。"它把山狗的头抱住拼命摇:"努力啊,很快真相就要大白了。"
  山狗横它一眼:"什么真相,所谓真相不过是另一层次和另一角度上的虚妄,值得那么高兴吗?"
  他说完又是一愣,然后往自己脖子上一个手刀,嘀咕道:"糟糕,我好像要变成一个知识分子了。"
  这位处于从一个混人向一个知识分子进化过程中的山狗先生,顶着一头越来越茂盛的草,垂头丧气要回家去,被打扰了睡眠的蚯蚓却不干了,上去拖住他:"你想得美啊,半夜把我们弄醒,自己回去睡觉,不行,三缺一,陪我们打麻将。"
  对于山狗来说,打麻将这种提议,其性质相当于孙二娘对过路客商说,我做包子要点人肉,你愿意贡献哪一部分?考虑到蚯蚓们对于山狗的财和色都不见得毫无兴趣,他作为输家代价如何,更是不堪设想。由此,他对于这一要求的抗议程度之强烈,完全可以想像,而打上第二个小时后他的颓废状态,更是值得同情。
  丢出连续第四张东风,山狗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整个人有一半出溜在椅子底下,忍不住哀告道:"三位大爷,放我回去睡觉啦,我一把年纪了,精神没你们好啊。"
  桃红横他一眼:"别吵,一盘没打完呢。"说完又和银灰继续交头接耳,手里的牌各自排来排去,山狗忍无可忍,终于控诉起来:"打了两个小时了,一盘还没打完,大哥,打麻将不是以牌型组合艺术品位高下决胜负的。我求求你们快一点啦。"碧绿专心致志在没摸过的牌里翻,找自己需要的花色,白山狗一眼:"你们人类的打法好没乐趣啊。你将就一下。"山狗很郁闷的眼看又轮到自己摸牌,随手拿了一张,摇头嘀咕:"神经病,神经病。"
  这一次他摸到的是张白板。叹口气他把白板丢出去,喃喃说道:"人生就像这张牌一样,四大皆空。"
  这句话出口。三条蚯蚓的动作突然僵在半空,六只小眼睛,齐刷刷望过来,神色极为古怪。山狗很担心的缩缩头,半天问:"怎么了?"
  第八节:天外飞蚯蚓族神物(2)
  桃红看着他,手里捏的那张七梭当啷落在桌上。它说:"你进化的速度太快了,我很不适应?"
  这样讽刺人实在不厚道,连山狗那么好脾性的人,都忍不住决定要生气了。他把手里的麻将一推,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夺门而出。当然,大家其实都知道,他只是想借机会跑路而已。刚走出温控中心,舒了一口气,猛然眼前有强烈光芒闪亮,一团巨大的火球呼啸着闪过天际,轰隆一声,砸进了撒哈拉之眼。山狗大吃一惊,半张开嘴巴,拔足向那火球坠落处跑去。
  现在是凌晨四点多,人类的睡眠机制功能最强大的时候,即使发出如此惊人的响动,吵醒的人也不会多。何况那火球坠地处离东区住宅中心甚远,无巧不巧的,把最不招山狗待见的城市历史陈列中心给砸了。他跑过去查看的时候,那栋被建成像本翻开的书一样的小房子已经从地面上消失,有零星的火焰在周围跳跃燃烧,中心一大团分不出形状的黝黑金属物体,犹自散发着高温。山狗警惕的在四周走了一圈,然后蹲下身来,检查这玩意坠地的轨迹,初步得出结论:这不是一次自主降落。闻声随后赶来的桃红刚想出声嘲笑这显然的真理,被老成一点的银灰伸手拦住,它悄悄说:"你仔细观察他。"
  山狗身轻如燕。在现场穿花般游走。不知道从哪里他摸出了一本小本子和笔,手摸,眼看,笔记,嘴巴里还在喃喃自语,倘若不怀偏见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把睿智这个形容词用在此时的山狗身上。蚯蚓们凝神看他跳来跳去,过了好一阵,终于见他抹了把汗,转身说:"这是属于猎人联盟的空间飞行器,不过型号很老,是最早生产出来,是在自动驾驶功能上有缺陷的那一款。"
  碧绿很崇拜的点点头:"哇,跳几下可以搞清楚这么多情况啊。喂,猎人联盟的空间飞行器为什么会掉来这里。"
  山狗探手去试了试那团物体外表的温度,然后才回答:"暂时不清楚,恩,已经冷却下来了,等我把它打开看看。"
  中国古人喜欢说话,说得多了,有些的确很有道理,比如说:业精于勤荒于嬉,比如说,无他,惟手熟耳,比如拳三天不打手生,曲三天不唱口生,比如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这句话和我们的主题思想没有虾米意思,我写得顺了而已~~总之,做事情是越多做越做得好。山狗的不幸遭遇又为这一教训提供了生动的案例素材。在他作英明神武状得出彼团玩意温度已经足够低,可以由他为所欲为这一结论的两分钟之后,蚯蚓们听到一声猪被杀时发出的那种惨叫,眼前冒出一大团白烟,空气随之隐约传来烤肉的香味。桃红吸吸鼻子,张望着问:"是不是有韩国科研人员进驻了?在烧烤吗?"银灰指指眼前不远处烟雾散去后出现的一个黑人,说:"不是,是山狗给人家烧烤了。"
  这个黑人就是山狗,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团东西面前,已经成功的打开了一个入口,黑漆漆的张开着,里面有隐约的金属闪光。而他由于多年没有做过类似的不明物体勘探工作,技术生疏,因此被封存在其内部的高热吞个正着,很快烤出了一身脆皮,真是外焦里嫩,皮酥酥的,无论祭祖还是结婚,都是托上头盘的经典菜式,出场往往也非常隆重,需要全场熄灯,追光直打,配合以"男儿当自强"的雄壮曲调,以满足万众引颈的热烈期待。碧绿向来比较馋一点,上前用手指捻了捻他的脖子,回头对同伴说:"猪颈肉味道不错哎,来点不?"
  幸好,在山狗牌猪颈肉之外,有更具吸引力的东西及时闪现在了蚯蚓们的眼前,那就是山狗冒着生命危险打开的那个飞行器。桃红把头伸进去转了两圈,退出来疑惑地说:"奇怪了,感觉里面有什么是我们很熟悉的。"
  银灰把尾巴一翘,摸出一把桐油籽籽,串在一个竹签上,对着空中用力挥舞几下,腾的一声一把幽亮的火光燃亮,这火光非常奇怪,从一个点扩张开去,很快变成一个巨大的,可见清晰轮廓的圆形,将一定范围内的所有物体照耀得纤毫毕现。那光芒如梦境般柔和,又如菜刀般锋利,并且银灰还顺路招呼了一句:"这是霹雳桐油透视火,无论棉麻真丝还是尼龙,一切布料都没虾米用,不过山狗你不用惊慌,你身上那层焦皮遮掩效果很好,而且我们也对你没兴趣。我们去看看里面吧。"
  火光透进飞行器,所有人的目光逐一扫过其中,简单而精致的中心控制装置,调在自动飞行那一档,座椅,设计成连体防护罩的样式,用手一推就慢慢转过来,透视火光逼近,那皮革般的座椅外包装逐渐趋于透明,放置其中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所有的眼神和呼吸,死寂延续,空气沉重得吓人。直到最后桐油籽籽燃烧殆尽,黑暗中蚯蚓们颜色各异的眼睛却开始幽幽发亮,比火光更醒目更灼热,似乎有一阵炸雷在它们心中滚过,听三条蚯蚓一字一顿,却又不约而同的互相问:"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山狗摸了摸脸,把眼睛上那层焦脆的东西拉掉,放心,这不是他的眼皮,是他辛辛苦苦常年不洗脸所积下的一点薄蓄。谁说脏一点没好处,又省水,又救命。眼前看得清楚一点之后,他迫不及待地问:"刚才在座上的是?"
  这时候他们已经全部站在了天光底下,不知不觉一折腾,竟大亮了。听到山狗的问题,蚯蚓们沉默了一下,银灰缓慢地说:"是的。"
  飞行器的座椅中,端端正正放着的,是一枝细细的,长长的,娇柔而青翠的柳枝。上面有八片小小呈心形的叶子,各向一个方向伸出。每片叶子的中心,都有一个隐约发光的银色弧状记号。
  青陆银心。
  嗜糖蚯蚓族中,最至高无上的长老令。每任族长替免之时祭祀与传承的圣物。代表嗜糖蚯蚓一族的尊严,生命安全与受命于天的神奇能力。
  第八节:天外飞蚯蚓族神物(3)
  为什么这应该供奉在蚯蚓族领地青陆神庙中的宝物,会随着这莫名其妙而来的飞行器,出现在撒哈拉之眼?
  山狗与蚯蚓们的相识历史,可以上溯到记忆存在之前,反正他都被一口咬定失忆了,这样说也不算夸张。既然大家那么熟,蚯蚓们的七情上面他多少都是看过的,喜怒哀乐,垂涎抓狂,朝秦暮楚,瞬息万变,唯一没有出现过的表情,就是严肃。
  而现在,它们就很严肃。
  如果非要形容那是怎么一种状态的话,就是无缘无故,脸上给人家踩了一脚屎。
  所以山狗难免担起心来,转了几个圈子,不顾自己还是一头烧猪全体,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事情吗?"
  银灰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招招手叫他过去,它一直都是以半人半原形的状态活动的,比山狗矮出一大截,突然尾巴一挑,站得挺直,伸手就往山狗脸上抹去,山狗一跳,它那只软软的小手却如影随形,贴上了山狗,一阵冰冷的感觉如同三九天灌进被窝里的雪,沁得山狗连打好几个寒战,一迭声问:"干吗干吗?"银灰不理他,索性双手齐上,从他脸一直向下,轻柔如微风,快速如闪电,游走在山狗周身,可怜后者修炼独身忍者功多年,当即头脑一炸,所有寒毛集体揭杆,要是有喉咙的话,一定会放声大喊,曰非礼,曰有贼。
  顺溜直下,一把摸完,山狗失神的站在那里,喃喃自语:"糟了糟了,清白毁了,要被浸猪笼了。"桃红过来赏他一个巴掌在后脑上,没好气地说:"浸个鬼啊浸,摸摸你嘛,又没捉那个什么在那个什么。看看你自己。"
  山狗回过神来,果真低头去看,不得了,刚才满身焦黑,就在银灰一摸一掠之见,纷纷委地化尘,消散于无形中,焦黑下露出新生皮肤,洁白滑嫩,细致光润,端的是如玉如脂,如凝如洗。他从前当猎人时候曾身经百战,落得满身伤疤,每到梅雨天气,总有一两处老伤隐隐作痛,所以一直有点担心,将来老了会不会落个半身不遂。但在此刻,那一切的一切竟然全部的全部,消失了。
  山狗张大嘴巴把自己打量半天,最后抬起手来,把自己下巴安了一安,不等他问,银灰扬扬手,掌心握着一管小小的淡青色物事:"冰水芦荟清肌膏,有用吧。要不要把配方送给你,发票横财养老。"山狗接过那管东西左右看看,十分惊叹:"什么发票横财啊,这完全可以做成全世界的大生意啊,你知不知道女人的钱多好赚!"桃红横他一眼:"你,处男吧,怎么知道女人的钱好赚。"山狗振振有辞:"因为我去赞比亚卖菜的时候,全菜市场就是那个卖头花,口红的摊摊生意最好嘛。事实摆在那里的"
  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没得辩驳,不信诸位女性读者回家去翻翻自己的抽屉,有多少千秋万代不会用的多余东西。当时花的银子,啧啧,一起砸下去可以把温泉挖出来了。
  带着一身冰肌玉骨,山狗还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扭来扭去,觉得不似从前那么舒服。正随手找了几片叶子把自己包包,他发现几条蚯蚓无声无息地站在他周围,脸色凝重,兆头非常之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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