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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童话故事集

_16 安徒生(丹麦)
  在堆成的坟的一旁,那个用树皮条子扎成的树枝十字架还在,那是他的最后的劳作,这个人现在死了,远去了。小赫尔伽拿上这个十字架,一种思想自发地流露出来,她把它插在他和那被杀死的马之间的石块上面。悲伤的回忆使她又流起泪来,在这样的心情中,她在坟周围的地上划了许多同样的符号。符号围绕着坟,把坟装点起来,——这时,在她用双手划着十字架的符号的时候,蹼脱落了,像一副破碎了的手套。在她到泉边去洗,诧异地看着自己洁白、秀丽的手的时候,她又朝空中在她与死者和死去的马之间划了十字架的符形。这时她的嘴唇颤抖起来,舌头也在动,那个她在骑马穿过树林时曾多次听到被歌颂、被提到的名字,清楚地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了,她说道:“耶稣基督!”
  这时,青蛙皮脱落了,她变回了那青春美貌的少女,——只是她累极了,头低垂了下来。身躯需要休息,——她睡着了。
  她睡的时间并不长,半夜的时候她被吵醒了;在她面前立着那被砍死的马,精神抖擞,浑身活力,这活力从眼里、从受伤的脖子上散出;紧靠在它身旁的是那被杀害的基督神父,样子“比巴都尔还美!”海盗头妻子这样说过,但是他好像是站在火焰的中心。
  宽厚的大眼里含着一种庄严,是一种正义的判决,是极有穿透力的眼光,它射进了这个被考验者的心的每一个角落。小赫尔伽颤慄起来,世界末日那一天的那巨大力量唤醒了她的记忆。对她讲过的一切有益之言,对她讲过的每一个充满爱的字眼都好像活了起来;她懂得,在灵与污淖的产物在考验的日子里斗争、较量的时候,一直在支撑着她的是爱;她认识到了,她一直只是追随着情感,而没有为自己做过善事;她得到了一切,她似乎一直在受着指引;于是她在这个洞悉她内心每一个角落的人的面前卑微、谦恭和羞愧地低下了自己的头;就在这一刻,她感觉到纯洁的光焰,圣灵的光焰,闪了一下。
  “你这沼泽的女儿!”基督神父说道:“你从沼泽从泥淖中生出,——你将从泥淖中获得再生!你体内的阳光要自觉地返回它的发源地,那光不是发自太阳,而是上帝的光辉!没有什么魂灵应该被遗弃(21)。生命走向永恒却要经历一个很长的过程。我是从死者的国度来到这里的;你终有一天也会走过深谷进入仁慈和圆满居住的光明的山国里。在授你圣命之前,你首先得冲破那覆盖着深沼泽的水,把那赋予你生命是你的摇篮的活根拉起,实践你的行动,然后我才会领你去赫则毕去接受基督的洗礼。”
  他把她抱到马身上,送给她一个和她从前在海盗头家中见过的那种金香炉,香炉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清香气味。那被杀害的人的额头上的伤口闪亮得就像一顶金冠。他从坟上拿起那十字架,把它高高举向天空,接着便穿过天空飞驰而去,飞过了飒飒作响的树林,越过了埋葬骑在自己战马上的斗士的墓地;这些魁梧的斗士也爬了起来,骑马从坟中出来站到了坟的顶上;在月光中,他们的额头上带金钮扣的金环闪闪发光,大氅在风中飘曳。守护着宝藏的食人巨蛇(22)抬头望着他们,小精灵从高地上,从犁辙里探望他们。他们挤来挤去,发出红色、蓝色和绿色的光,一群一群的就好像燃过的纸的灰烬中的火星。
  他们飞越过树林和荒原,飞过河面,飞过水潭,一直飞向荒原沼泽;他们在沼泽上绕着大圈飞。基督神父高高举着十字架,这十字架像金字一样闪着光,从他的嘴里响起了弥撒赞美诗。小赫尔伽也和着唱,就像婴孩在学自己的母亲唱一样;她摇晃着金香炉,金香炉散发出一股祭坛的香气,十分强烈,十分奇异,竟使得沼泽的草和苇子都因此而绽开出花来;许多嫩芽从沼泽底冒出水面,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竖起来了。睡莲铺开满地锦簇,恰似一块缀满鲜花的地毯。在这片地毯上躺着一位女人,年轻漂亮,小赫尔伽觉得她看见了自己,就像是那平静的水里她的倒影。她看到的是她的母亲,沼泽王的妻子,尼罗河水的公主。
  那死去的基督神父把那睡熟的女人抱到马上来。马经不起这么重的份量,被压垮了,好像这马的身体只是一块裹尸的布单子,在空中飘着。十字架使这飘荡的幽灵又变坚实了,他们三人一同骑在马上,驰向了坚实的土地。
  海盗头居住的寨子里雄鸡报晓了;幽灵化为雾霭,随风而去。可是母亲和女儿面对面地站着。
  “我在深深的水里面看到的是我自己吗?”母亲说道。“我在明净的水面上看到的是我自己吗?”女儿喊了起来。她们互相靠拢走近,胸贴着胸,拥抱在一起。母亲的心跳得最厉害,她明白是什么缘故。
  “我的孩子,我心中的花!我那深水里的莲花!”
  她拥抱着她的孩子,哭了。在小赫尔伽,这泪珠是新的生命,是爱的洗礼。
  “我穿着天鹅羽皮来到这里,脱掉了它,”母亲说道,“我穿过晃荡的泥淖,深深地沉到沼泽的泥里,那污泥像一堵墙一样紧紧地箍着我。但是,不久我就感觉到了一阵清新的漩涡,一股力量把我拽向深处,越来越深。我感到一股睡意向我的眼皮袭来,我睡熟了。我做梦——我觉得我又躺在埃及的金字塔里了。可是,在我前面仍有那截在沼泽面上让我十分害怕的桤树干在摇曳。我看着树皮上那些开裂的地方,从裂缝里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变成了象形文字,我看到的是一只木乃伊的盒子。盒子一下子破了,从里面走出一位千年法老,是一具木乃伊,黑得像煤炭,发出一种像树林中的蜗牛或是肥沃的黑泥发出的那种黑亮光,我不知道是沼泽王的还是金字塔的木乃伊。他用胳膊搂住我,我好像快要死去似的。待我胸口有了热气,胸口上有一只小鸟在拍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叫着唱着,我才又知觉到了生命。小鸟从我的胸口上高高飞向漆黑沉重的上方,还有一根绿色的带子绑在我的身上。我听到了,也明白了它渴求的声调:自由!阳光!飞向父亲!——于是我想起阳光照射的故国家园的父亲,想着我的生命,我的爱!我解开带子,让它飞走——飞到父亲那里。从那一刻起,我再没有做过梦。我睡熟了,而且是一次又长又沉重的睡眠,直到此刻声音和香气把我唤起,解脱了我!”那根把小鸟的翅膀拴在母亲的心上的绿带,它飘到哪里去了,它飘落到了什么地方?只有鹳看见过它。那带子便是那绿色的花种,蝴蝶结子便是那鲜艳的花,婴孩的摇篮。这婴孩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美貌的姑娘,又依偎在母亲的胸前。她们拥抱在一起。鹳爸爸在她们头顶上绕着圈子飞,他迅速地飞回自己的巢里,衔来了保存多年的羽皮,向她们身上各掷去一块。羽皮把她们包起来,她们便飞离了地面,像两只白色的天鹅。
  “现在我们来谈谈!”鹳爸爸说道,“现在我们相互明白对方的语言了,虽然一种鸟嘴的形状和另一种鸟嘴的形状不一样!你们今天晚上来了,这是最幸运不过的事了。明天我们,妈妈、我和孩子们便飞走了!我们往南方飞去!是啊,尽管看着我!你们要知道,我是尼罗河之国的一位老朋友,妈妈也是这样,她的心肠比她的嘴巴善良。她总是认为,公主是有办法的!是我和孩子们把羽皮衔到这儿来的——!噢,我好高兴啊!真是幸运得很,我还在这里!等天亮了,我们便动身走!一大群鹳!我们在前面飞,你们只管跟着,这样便不会错了路,我和孩子们也会瞧着你们的!”
  “我还要把莲花带上,”埃及公主说道,“它在羽皮里在我身旁和我一道飞!我有心中的花和我在一起,这样事情就好办了。回家了!回家了!”
  可是赫尔伽说,她不能不再见一次她的养母,那善良的海盗头妻子,就离开丹麦国土的。赫尔伽回忆起了每一件美好的事物,想起了每一个仁慈的字,养母哭出的每一滴眼泪,在这一刻间,她简直觉得她最爱这位妈妈了。
  “是的,我们得去海盗头庭院一次!”鹳爸爸说,“你们知道,妈妈和小孩在等着呢!他们的眼会到处找,会唠叨起来!是啊,妈妈现在话不那么多了。她的话简短明了,这样一来她的用心就更好了!我马上高声叫一下,让他们听到,我们来了!”
  鹳爸爸用嘴高叫一声,他和天鹅飞往海盗头的寨子去了。里面所有的人都还在睡觉,海盗头妻子一直到深夜才安静下来。她躺着为小赫尔伽耽心,她不见基督神父已经三天了;一定是小赫尔伽帮着神父逃脱的,马厩里丢失的是她的马;是什么力量引出了这一切!海盗头妻子想着她听到的关于那位白基督和信仰他的人的各种异事。这些交织在一起的想法在她的梦里形象化了。她觉得她还是醒着坐在床上,沉思着。外面是漆黑一片,暴风雨来了,她听到大海在西边和东边,在北海和卡特加特海上(23)咆哮。在海底紧紧盘缠着地球的巨蛇(24),在痉挛发抖。那是神祇之夜,神之劫难的时刻,原始信仰的人民这样称呼一切,就连最高的神祇都要灭亡的末日(25)。警告的号角(26)吹起来,在长虹上,诸神祇骑着马,身穿铠甲,准备作最后的斗争。在他们前头飞着长了翅膀的女斗士,队伍的最后是那些阵亡了的战士的游魂。他们周围整个天空中被北极光照得通明,可是黑暗依然是胜者。这是一个恐怖的时刻。
  紧靠着惊恐未定的海盗头妻子,小赫尔伽坐在地上,还是那丑陋的青蛙形象,她也在颤抖,紧紧地依偎着她的养母。养母把她抱在膝上,亲热地抱紧着她,全不顾披着青蛙皮的她是多么的难看。空中传来剑和棒碰击的回声,箭飞鸣的回音,就像是她们头上泻下了一阵狂雹一样。地和天都破碎了,星星陨落,一切都被苏尔蒂尔(27)的火焰所吞噬。她知道,一片新地和一片新天将会出现。麦粟将摇曳在现在海浪冲击着的荒秃的沙滩上,一个不宜随便提到的神会出现,那温和、慈善的从死的王国被解救出来的巴都尔会升起向这神走去——他来了——海盗头妻子看见了他,她认得出他的幻像,——他就是那被俘的基督神父。
  “白基督!”她高声喊道。在喊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在她那丑陋的青蛙孩子的额头上用力吻了一下。于是青蛙皮脱落了,小赫尔伽站在跟前,青春焕发,美貌非凡,比往昔任何时候都温柔,两眼闪闪发光。她亲吻着养母的手,向她表示感谢和为她祝福。感谢她在艰难和考验的日子里给她的所有的关怀和爱;感谢她赋予她的那些思想,她在她心中引发的那些思想;感谢她念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她重复了一遍:白基督!小赫尔伽升起来了,像一只茁壮的天鹅,伸展开翅膀,发出飒的一声,就像一大群候鸟飞走时那样。
  接着,海盗头妻子便醒过来了。外面依然响着那同样强烈的翅膀的拍击声,——这正是,她知道,鹳群从这里飞走的时候,她听到的正是它们的声音:她想再一次看看它们,在它们动身之前和它们道别!她下床走到阳台上,她看见厢房的屋顶上,鹳一只挨着一只,院子里也到处是鹳,在高大的树上方,飞着大群大群的鹳。但是,在她的正前方,在井沿上,小赫尔伽经常坐、经常粗野地吓唬她的那个地方,现在有两只天鹅歇在那里,用有灵性的眼瞅着她。她想起了她的梦,这梦还占据着她的头脑,就像真的一样。她想到了小赫尔伽的天鹅形象,她想着那基督神父,心中一下涌起了奇异的欢乐。
  天鹅拍击着翅膀,弯下了她们的颈子,就好像也要表示她们的敬意似的。海盗头妻子把双臂朝她们伸开,就好像她明白了她们的意思,微笑着,流出了泪,思绪万千。
  所有的鹳都展翅飞向天空,嘴叫出了声音,飞向南方去了。
  “我们不再等天鹅了!”鹳妈妈说道,“要是她们想一道走,就该赶快了!我们不能在这里等到鸻飞走!我们这样一家一家地飞倒是很美的,不像苍头燕雀和翎翎一样,男的飞在一起,女的又是另一起。说真的,那也实在不成样!天鹅怎么又拍起翅膀来了?”
  “各有各的飞法!”鹳爸爸说道,“天鹅排成斜线飞,鹤排成三角飞,鸻则成蛇形飞!”
  “我们飞在这么高的上空,可不要提到蛇!”鹳妈妈说道,“那只能引起孩子们的食欲,却又不能解馋。”
  “下边是不是我听说过的大山?”披着天鹅羽皮的赫尔伽问道。
  “是在我们下面滚滚翻腾的风暴乌云!”母亲说道。“那些飘得高高的在升上来的,又是什么样的白云?”赫尔伽问道。
  “你看到的是那永远被冰雪覆盖的山!”母亲说道。她们飞越过阿尔卑斯山,往南飞向湛蓝的地中海。
  “非洲的大地,埃及的海滩!”天鹅形象的尼罗河女儿欢呼起来,她在高高的空中看到自己的家乡像一条浅黄色、波浪形的窄长地带。
  鸟儿都看到了,加快了它们的飞行速度。
  “我嗅到尼罗河淤泥和粘湿的青蛙的味道了!”鹳妈妈说道!“——是啊,这下子你们可以尝尝了,你们可以看到秃鹳,看到鹮和鹤了!它们和我们都是一个大家族的,可是却没有我们这么好看。它们做出一副高傲的样子,特别是鹮,它被埃及人宠坏了,把它做成木乃伊,给它塞满香草。我宁愿被人塞满活青蛙,你们也要这样,而且必须这样!趁活着的时候吃它个够,比起死后讲究一番好得多!这是我的看法,这看法永远不会错的!”
  “现在鹳回来了!”尼罗河边上那华贵的房舍主人说道。在那绚丽屋子的宽敞大厅里,在铺着豹子皮的榻上,国王直躺着。没有活着,可也没有死去,期待着北方深沼泽里的莲花。家属和仆从围着他站着。
  两只茁壮的白天鹅飞进了大厅,她们是随着鹳一起回来的。她们甩掉了白晃晃的天鹅羽皮,变成了两位美貌的女人,两人相似得和两颗露珠一样。她们弯身俯向那位苍白、衰迈的老人,她们把长发甩在脑后。赫尔伽弯身俯向外祖父的时候,外祖父的脸颊上泛出了红晕,他的眼睛有了光亮,僵硬的身躯恢复了生机。老人立了起来,健康而充满了青春活力。女儿和女儿的女儿用她们的胳膊挽着他,像是在一场长长的噩梦之后,现在来高高兴兴地向他问候早安。
           ※        ※         ※
  整个宫院里充满欢乐,连鹳的巢里也是。它们最喜欢的是那精美的食物,许许多多挤来挤去的青蛙。那些博学多才的人,忙着把这件造福王室和整个国家的大事,把两位公主和那能治病的花的事迹大体上记录下来的时候,鹳爸爸和鹳妈妈却把这故事以自己的一套向它们的家人讲述。当然,首先是大家都饱餐一顿,否则,它们便不会去听故事而要干别的事了。
  “现在你了不起啦!”鹳妈妈悄声说道,“要不然便太不合理了!”
  “啊,我会怎么样!”鹳爸爸说道,“我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
  “你比谁做的都多!没有你和孩子们,那两位公主便永远也见不着埃及,也医不好那老头儿。你会了不起的!你肯定可以得到博士学位,我们的孩子会继承它,又传给他们的孩子,总这么传下去!你已经很像一位博士了,——在我的眼里!”
  那些博学多才和聪明的人,发展了他们所谓的贯穿整个事件的基本思想:“爱诞生了生命!”他们对这一点作了不同的解释:“那和暖的阳光便是埃及的公主,她跃向沼泽王,在他们的相遇中绽开了那朵花——。”
  “我可没有法子原原本本地重复这些话!”鹳爸爸说道,他站在屋顶听着,并且想在巢里给大家讲一讲。“他们讲得太复杂了,充满了智慧,使他们立刻便得到晋升和礼赠,连厨师都得到了很大的褒奖,——大约是因为汤的缘故!”
  “你得到了什么?”鹳妈妈问道,“他们不应该忘掉最重要的,这最重要的便是你!那些博学多才的人在全过程中只是饶舌一阵!不过给你的终归会来的!”
  深夜,在安详的睡意笼罩着这愉快的新家庭的时候,还有一个人醒着,并不是鹳爸爸,虽然他在巢里用一只腿站着,在值夜班。不是,是小赫尔伽醒着,她把身子伸出阳台,望着晴朗的天空和天上大颗大颗的星星,比她在北国看到的大得多,明亮得多,尽管星星都还是那些星星。她想着沼泽地海盗头的妻子,想着养母温柔的眼睛,那些为了可怜的青蛙孩子而流的眼泪。这青蛙孩子现在站在尼罗河畔,在晴朗的春天中容光焕发,像星星一样明亮。她想着那有原始信仰的妇人胸脯里的爱心,她把这爱心给了一个可憎的生灵,这生灵披着人皮的时候是一个恶毒的东西,而披着蛙皮的时候又令人丑不忍睹,无人敢碰一下。她望着天上明亮的星,想着在他们飞越树林和沼泽的时候,那死者额头上散发出的光芒;她记忆中回响着那些言词,这些言词是她在他们骑马逃开,她在迷邪中在马背上听到的,是爱的伟大的源泉的言词,最高的爱,包容所有生灵的爱。
  是啊,还有什么没有给她,什么她没有赢得、没有达到!小赫尔伽白天黑夜的深思包容了她的全部幸福。她像一个孩子似地站在这一切幸福之前,急切地从给予她幸福之人转向她得到的那些幸福,转向所有美好的礼物。在那可能到来,一定会到来的不断上升的幸福中,她好像融化了。要知道她曾经被奇迹般地捧托着,经历了愈来愈多的欢乐和幸福。一天,在这种欢乐和幸福中她竟茫然了,不再想念赋予她欢乐和幸福的那个人。那是少年人的好胜心情使得她冒失起来!她的眼神里流露了这种好胜心情;但是她身下院子里一阵强烈的响闹声把她从这种好胜心中惊醒过来。她看到那儿有两只很大的驼鸟沿着一个很小的圈子在急速地跑。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这样大的鸟,这么沉重,这么笨拙,两只翅膀好像被人剁断了,鸟自身也好像受过害似的。她问这鸟怎么了,于是她生平头一次听到了埃及人讲的关于驼鸟的传说。
  这类鸟一度曾是很美丽的,它的翅膀又大又坚强。后来有一天傍晚,树林中的巨鸟对它说:“兄弟!怎么样,要是上帝认为可以的话,我们明天飞到河边去饮水,好不好?”驼鸟回答说:“我愿去!”天明的时候,它们便飞走了。先是往高处朝着太阳,朝着上帝的眼睛飞去,越飞越高,驼鸟飞在所有的鸟的前面很远;它骄傲地飞向光明;它信赖自己的力量,而不信赖力量的给予者;它没有说“要是上帝认为可以的话!”于是惩罚的天使把发出火焰的太阳上的遮幔揭开了,一下子这鸟的翅膀便烧着了,它沉落了下去,十分可怜地落到了地上。它和它的一族再也没能飞起;它只能惊恐地扑着,在很窄的范围里绕圈子快跑。它提醒我们人类,在我们的思想和一举一动中都要说:“要是上帝认为可以的话!”
  赫尔伽沉思地垂下了头,看着那只不断奔跑的驼鸟,看着它惊恐的神情,看着它看见自己落在太阳照亮的白墙上的巨大的影子而流露出的愚蠢的欢快。庄严肃穆在她的心灵中、在她的思想中深深地生了根,她得到了、赢得了一个蕴含着极丰富极高尚的幸福的生命!——还会出现什么,还有什么会到来?最好的东西:“要是上帝认为可以的话!”
           ※        ※         ※
  早春时分,鹳又动身北上了。赫尔伽在她的金镯子上刻上自己的名字,把鹳爸爸召唤到身前,把金手镯套到他的脖子上,请他把它带给海盗头妻子。看到金手镯她便会知道养女还幸福地活着,并且还在惦记着她。
  “带这东西可是很重的!”在金镯子套到脖子上的时候,鹳爸爸这样想;“但是不能把金器和尊荣抛到路上!鹳带来幸福,那边人肯定都会这样想!”
  “你生金子,我生蛋!”鹳妈妈说道,“但你只生一次,我年年都要生!而咱们谁都没有得到好评!太欺侮咱们了!”“咱们可是有良知的呀,妈妈!”鹳爸爸说道。
  “你能把良知挂在外面吗?”鹳妈妈说道,“它既不能带来顺风,也不能带给你吃的!”
  接着它们飞走了。
  在柽柳丛中唱歌的夜莺不久也要北上了;小赫尔伽在那边荒原沼泽上常常听它唱歌;她也要托它捎信去,她会说鸟的语言,从她穿着天鹅羽皮飞的时候起,她就常和鹳、燕子说话,夜莺应该懂得她的话;她请它飞到日德兰半岛的山毛榉林,那里有那座用树枝和石块筑起的坟,她请夜莺恳请那边所有的小鸟保卫这座坟,唱支歌,再唱支歌。
  夜莺飞走了——光阴也飞走了!
           ※        ※         ※
  苍鹰立在金字塔上,在秋收季节,看见一队壮观的满载着东西的骆驼;骆驼旁边是身穿价值昂贵的衣着,佩带着武器的人,骑着鼻息喘喘的阿拉伯马;一匹匹马都是银一般白,红色的鼻孔扇动着,长长的鬃毛一直拖到修长的腿上。许多富有的宾客,一位阿拉伯人国家的王子,王子该有多漂亮他便有那么漂亮,走进了那华丽高大的房子。那儿鹳的窠已经空了,住在里面的鸟儿,你们知道,正在一个北方的国家里,不过他们很快会回来的。——而且正好在这最欢乐最幸福的那天回来了。这是庆祝婚典的日子,小赫尔伽便是新娘,她穿着丝绸的衣服,佩带着珠宝;新郎便是那位阿拉伯人国家的年轻王子;他们坐在首席,在母亲和外祖父的中间。
  但是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新郎那棕色的英俊的长着卷曲胡须的脸上,也没有落在他那火一般的黑眼珠上,新郎的眼则盯住了她,她的眼瞧着外面,瞧着亮晶晶、一闪一闪的繁星,星光从天上射了下来。
  这时,外面天空中传来了翅膀强烈扇动的声音,鹳群回来了。那一对老鹳,不顾长远地飞行使得它们多么疲乏,又多么需要休息,它们还是立即落到了阳台的围栏上。它们知道,这是一次什么样的喜宴。它们在国境边上便听说,小赫尔伽已经把它们的容貌绘到了墙上,它们已经成了她的故事的一部分。
  “想得真周到!”鹳爸爸说道。
  “小事一桩!”鹳妈妈说道,“再少也不行了!”
  赫尔伽一看见它们便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走近它们,去顺背抚拍它们。那对老鹳夫妻点着脖子向她致敬,年轻的鹳看着它们,也感到很光荣。
  赫尔伽抬头望着那一颗越来越明亮的闪光的星,在她和那颗星之间浮着一个形体,它比天空还要洁净,因此可以看得见。它浮得靠她很近,那是那位死去了的基督神父,他也是为她的庄严的喜宴而来的,是从天国来的。
  “那边的光辉灿烂和幽深美景超过了人世间人们知道的一切地方!”他说道。
  小赫尔伽以从来未有过的温柔和诚挚请求让她看一看里面,看天国一眼,看上帝一眼,那怕只是一分钟也好。
  在一阵音乐和思绪交织的巨流中,他带她到了那一片灿烂美景。这幽美的音乐和思绪的交织不仅在她的身躯的周围回旋着,也在她的心灵之中鸣响着。语言是无法表达的。“现在我们得回去了,大家在等你呢!”他说道。
  “再看一眼吧!”她请求着,“只再看短短一分钟!”“我们得回到地上去了,所有的客人都走了!”
  “只一分钟,最后一分钟——!”
  小赫尔伽又回到了阳台上,——但外面的灯火都熄灭了,新房的灯灭了,鹳没有了,看不到一个客人,没有了新郎,好像在短短的三分钟里,一切全都被扫光了。
  赫尔伽恐慌起来,她穿过空荡荡的大厅,走进隔壁的一间屋子;一些异国的士兵睡在里面,她打开了通往她的卧室的侧门,她觉得她站在那里,可是她却是站在外面花园里,——要知道以前这里并不是这样的;天空开始泛起红色,天快破晓了。
  天上只不过三分钟,地上则过去了整整一夜!
  接着她看到了鹳,她呼唤它们,说的是它们的话。鹳爸爸转了转头,静听了一下,走近来。
  “你讲的是我们的话!”他说道,“你要干什么?你是从哪里来的,你这位异国女人!”
  “可是是我呀!是赫尔伽!你不认识我了吗?三分钟以前我们还在一起谈话呢,在阳台上。”
  “你弄错了!”鹳说道,“那全是你梦见的!”
  “不是,不是!”她说道,对他讲了海盗头的寨子,讲到荒原沼泽,到这里来的旅行——!
  于是鹳爸爸眨了眨眼:“这可是一个很古老的故事了。我听说是发生在我数不清的那一代老祖宗的时代的事!是啊,在埃及是有那么一位公主从丹麦来。可是她在好几百年之前她的新婚之夜不见了,以后就再没有露过面!这你自己可以从这儿花园里的纪念碑上读到;你看,上面凿出了天鹅和鹳,你自己则是用大理石刻的,在最顶上(28)。”
  就是这样的,小赫尔伽看见了,理解了,她跪了下来。阳光洒满大地,就像在古老的年代里青蛙皮在阳光中脱落掉出现了一个美丽的人形一样,现在在阳光的洗礼中,一个美丽的身躯冉冉升起;这身躯比阳光还要明亮、洁净,是一道光线。——飞向了上帝。
  她的身躯化作了尘埃,她站过的地方有一朵萎谢了的莲花。
  “这是这个故事的一个新的结尾,”鹳爸爸说道,“这可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可是我却非常喜欢它!”
  “不知小孩子们对它会怎么看呢?”鹳妈妈说道。
  “是啊,那的确是最最重要的!”鹳爸爸这么说道。题注齐勒曾这样记述过沼泽王的传说:瑞河流经那斯玛克教区和曹夫特戈之间的一大片荒野。这里河特别深,这里每年要接受一个人,是对这河的祭祀。
  ①关于摩西的生与死,圣经旧约《出埃及记》和《申命记》都有叙述。
  ②丹麦日德兰半岛北部一片地方的名字。
  ③在公元9至11世纪时,惯于航海的北欧人大规模地驾船沿北海南下,对所到之处(爱尔兰、英格兰、德国、法国直到地中海,深入中东。)大肆掠夺。这些人在历史上被称为北欧海盗,这一段时期被称为海盗时期。丹麦海盗为数最多,最强悍。
  ④关于这三位北欧的神,请参见《没有画的画册》注9、10及11。⑤古丹麦的一种黄铜管乐器。19世纪初,人们错误地以为鲁尔号是海盗时期流行的乐器。实际上,这种乐器是青铜时期(公元前1100—600)的乐器。
  ⑥指丹麦的海盗。
  ⑦丹麦古代文学家萨克索曾这样写过:“在哈拉尔德·希尔德坦时代,有50年的和平。为了勇士们不致荒废武技,希尔德坦让勇士们经常操练。他们把武技练得纯熟到这样的地步,能在斗剑中把对手的眉毛割掉而不致伤害他的面孔。在斗剑时眉毛被对手割掉时,如果有勇士的眼睛眨一下,他便须离去。
  ⑧请注意埃及的人面狮身像是用普通的巨石凿成的,并没有大理石人面狮身像。
  ⑨穆斯林墓周围都有尖塔。
  ⑩古埃及的法老,他们死后便被埋葬在金字塔里。
  ⑾这个名字的原意是圣洁。
  ⑿丹麦远古时代的文字。据考证,这种文字除用于交流之外,还用于巫术。
  ⒀、⒁安斯加里乌斯是法兰克的传教士(约801—865),826年随蓝牙齿哈拉尔德来到丹麦,但不久便被禁止传教。850年丹麦国王霍里克重新允许他在丹麦传教,他在石勒苏益格(当时在丹麦统治下)的斯利恩地方的赫则毕修建了一座教堂。这便是基督教传入丹麦之始。⒂北欧原始宗教信仰者对耶稣的称呼。可能是因为施洗礼时,牧师都穿白大氅的缘故。
  ⒃北欧神话中光明之神,以美丽著称。
  ⒄圣经《诗篇》第41章第1句。
  ⒅神父实在是在读圣经的章句,在空中划十字。这一点赫尔伽是不明白的。
  ⒆圣经《路加福音》第1章第78—79句。
  ⒇北欧神话中神与魔的混合人物。主要象征恶势力,但又有其他的性格。他既能与诸神相处,却又随时与诸神作对。他十分喜欢恶作剧。
  (21)圣经新约《保罗达提摩太前书》第1章第4句。(22)古丹麦人迷信以为地下居住着一条巨蛇。它若出现在世上,人间必有大灾。
  (23)丹麦与瑞典之间波罗的海出口处的一大片海的名称。(24)、(25)北欧神话中有“中庭”,人居的地球是这中庭的一部分。中庭地球的四周有一条巨蛇盘着。这巨蛇不断咬噬自己的尾巴。北欧神话中的神是要死的,那是神的劫难日。在神的劫难日,神与恶魔的搏斗中托尔神杀死了这条巨蛇。神的劫难日后北欧的神除伐利和尾达尔二神外,其余的神都在大灾难中死了。
  (26)天庭的号角在神的劫难日吹响,警示大灾的来临。(27)神的劫难日与诸神争斗的恶魔。
  (28)犹太法典中记载的一则传说。这则传说又演化成无数的说法。其中之一是这样的。一位修士在林中听鸟唱歌,可是当他再回到修道院的时候,他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几百年了。这个传说后来许多西方文人一再在作品中写过。
跑得飞快的东西
  设了一个奖,噢,设了两个奖。二奖和头奖,奖给跑得最快的,不是指某一次比赛,而是全年中跑得速度最快的。“我得了头奖!”野兔说道,“然而在评判委员会里要是某位有家属或是有至亲好友的话,就必须公正无私。蜗牛得了二等奖,我认为这几乎是对我的一种侮辱!”
  “话可不能这么说!”看到颁奖的篱桩保证说,“也得考虑勤奋和善意。好几位令人尊敬的人都这么说,我也这么理解。蜗牛的确花了半年的时间,才翻过门槛。在这场对他来说是飞快的跑动中,他还落了个大腿骨折。他是真心实意专心一致地在跑,而且还背了座屋子!这一切,都是值得人尊敬的!——这样,他才得了个二等奖!”
  “本来,我也应该被考虑进去的!”燕子说道,“我相信,在往前直飞和急转弯方面,还没有谁比我更快;我什么地方没有去过,远着呢,远着呢,远着呢!”
  “是的,这是您的不幸之处!”篱桩说道,“您尽闲游浪荡!天气一冷,您就跑到外国去了;您一点爱国心也没有!不可能把您考虑进去!”
  “可是,要是我整个冬天都卧在沼泽地里呢!”燕子说道,“睡它整整一个冬天,那就能考虑我了么?”
  “到沼泽妇人那儿开张证明来,证明您在祖国睡了半年,那么便会考虑您了!”
  “我本应该得头奖,而不是二奖!”蜗牛说道,“我清楚,野兔每次都是因为懦弱才跑的,每次他都觉得有什么危险要临头了。相反,我每次跑都是有一种使命感。在完成自己的使命时,还挂了彩,跛了脚!要是真有谁得头奖的话,那应该是我!——不过,我不借题发挥,我瞧不起那种事!”于是它吐了口唾沫表示蔑视。
  “我可以发誓,每次评奖,至少我在评奖中的投票,都是经过了公正的考虑的!”评奖委员会委员,树林中那老路标说道,“我总是按照一定顺序、经过深思熟虑和计算才投票的。我曾经七次有幸参加颁奖;但是在今天以前,我的意愿从未能得到贯彻。每次颁奖我都有确定的原则。我总是按字母顺序从开头往下数选头奖,从最后一个字母往回数选二等奖。现在请您注意,从头往下数:从A数八个字母是H,于是我们有了野兔①,于是我便投野兔得头奖的票;而倒数第八个字母,——这里我没有把D这个字母算进去,这个字母的声音很不恰当,不恰当的东西我总要把它跳过去——便是S,因此我投了蜗牛②得二等奖的票。下一次比赛,I该得头奖,R该得二奖!办什么事情都得讲规矩!自己总得遵循一定的原则!”“本来我要为我自己得头奖投一票的,要是我不在评判委员会的话,”骡子说道,他也是评判委员。“不应该只是考虑我们跑得多快,别的条件怎么也该考虑,譬如能拉多重;不过这一次我不强调这一点,也不强调野兔在奔跑中的那种机智,他突然一闪身子跳到旁边引导别人从那里跑入歧途的小聪明;不,还有另一件大家也都不应该忽略掉的,那就是人们称之为美的东西。我看见了野兔那美丽而长得匀称的眼睛,看着这双眼令人赏心悦目。瞧,那双眼多么长!我觉得我好像从他那里看到我小时候的情形,于是我投了他的票!”“嘘!”苍蝇要说话了,“我不打算长篇大论,我只想讲一点!我知道我不只超越一只野兔。不久前我还压断了一只小野兔的后腿呢。我歇在列车最前头的火车头上,我常这样干,这样便可以最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速度。一只小野兔在前面老远的地方跑,他没有想到我在那上面,最后他不得不转个弯跑,于是他的后腿便被压断了,因为我歇在那上面③,野兔倒下了,我还继续朝前奔跑。难道这不正是胜过了他吗?不过我并不需要什么奖!”
  “我以为,”野玫瑰心里想道,但是他没有讲出来。他天性话就不多,尽管他说说自己的意见也是好事;“我认为阳光应该有获得头奖的殊荣,连二等奖也该归它!它一下子就飞完从太阳到我们这里那么遥远的路,还那么强烈,让大自然因此而苏醒;它有这样一种美,使我们玫瑰都由它而泛出红色,散发出扑鼻的芳香!高贵的最高评判当局看来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要是我是太阳光的话,我就用阳光刺他们一下——不过这只会让他们发疯,他们终归还是要发疯的!我什么也不说!”野玫瑰这么想道;“树林和平万岁!开花、香味扑鼻,散散心吧,在传说和歌声中生活!不管怎么说,阳光比我们一切东西的寿命都要长!”
  “头奖是什么?”蚯蚓问道,他睡过头,到现在才赶来。“是免费进入菜园子!”骡子说道,“我建议设这样的头奖的!野兔必定会得到它,我作为一个有头脑有影响的委员,合理地考虑了对奖品的获得者适用的问题,现在照顾到了野兔的需要。蜗牛,它可以坐在石头围墙上舐藓苔和阳光,还可以在今后被接纳为评判速度委员会的高级成员,在人们所谓的委员会中有一位专家是件好事!我可以说,我对未来有很高的期望,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头!”
  ①、②在丹麦文中野兔一词是以“H”开头的;而蜗牛一词的第一个字母则是“S”。
  ③《伊索寓言》中有一则寓言这样说:有一只苍蝇歇在一辆由一匹骏马拉着的车子上在大道上飞驰,车四周和车后扬起了一阵灰尘。苍蝇满意地喊道:“瞧我掀起了多大的灰尘!”
钟渊
  “叮当!叮当!”奥登斯钟渊那边传来了清脆的声音——是一条什么样的河?——奥登斯城的孩子们个个都知道,它绕着花园流过,从木桥下边,经过水闸流到水磨。河里生长着黄色的水浮莲,带棕色绒毛的芦苇,像绒一样的深褐色香蒲,又高又大;老朽绽裂的柳树,摇摇晃晃,歪歪扭扭,枝叶垂到水面修道院沼泽这边,垂到漂洗人的草地①旁边。但是正对面却是一个挨着一个的花园,花园与花园又各不相同。有的有盛开的美丽花朵和供乘凉的亭子,整洁漂亮,就像玩具娃娃的小屋。有的园子里又全是白菜、青菜,或者根本就看不见园子,一大片接骨木丛的枝叶垂着盖住了流水,有些很深的河段,用桨都够不着底。老修女庵的外面最深,这地方叫做钟渊,河爷爷就住在那底下;白天太阳穿过水面射来的时候他睡大觉,到了月明星稀的夜里,他便出来了。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外祖母说,她从她的外祖母那儿就听说过他,他过着孤寂的生活,除了那口古老的大钟之外,连个和他说话的人都没有。那钟一度曾经挂在教堂顶上,现在,那座被叫做圣阿尔巴尼的教堂以及那钟塔,都已经不见踪影了。
  “叮当!叮当!”,钟塔还在的时候,钟就这样响。有一天傍晚,太阳落下去的时候,钟摇晃得厉害极了,挣断了索子,穿过天空飞了出去;那亮闪闪的铁在猩红的晚霞中十分耀眼。“叮当!叮当!现在我要去睡觉了!”钟唱着,飞到了奥登斯河,落进了最深的河段,那块地方因此便被称做钟渊。可是在那儿它并没有入睡,没有能得到休息。在河爷爷那里它仍在鸣响,这样,上面的许多人听到水下传来的钟声时,便说,这意思是有人要死掉了。可是,它鸣响并不是因为那个,不是的,是为了给河爷爷讲故事。河爷爷现在不再寂寞了。钟讲些什么呢?它老极了,老极了。有人说,外祖母的外祖母出生前许久许久就有它了。但是,按年龄,它在河爷爷面前还只不过是个孩子。河爷爷很老很老,安详、奇怪。他穿的是鳗鱼皮做的裤子,有鳞的鱼皮做的上衣。衣服上缀着黄色水浮莲的钮子,头发里有苇子,胡须上有浮萍,实在不好看。
  钟讲了些什么,要花整整一年才能重讲一遍。它总是滔滔不绝,常常在讲同一件事,一时长、一时短,全看它高兴。它讲古时候,讲艰难的世道,讲愚昧黑暗的时代。
  “圣阿尔巴尼教堂那口钟悬在钟塔里,一位年轻英俊的修士爬上去了,他不像别人,他沉思着。他从钟楼空窗洞朝奥登斯河那边望去,那时河面很宽,沼泽还是湖,他朝那边望去,望着那绿色的护堤墙,望着那边的那“修女坝子”,那儿有个修女庵,从庵里修女住的那间屋子的窗口透出了亮光。他先前对她很熟悉——他常常忆起往事,他的心因此便跳得特别厉害,——叮当!叮当!”
  是的,钟讲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主教的傻仆人来到了钟塔上,在我,也就是用铁铸成的又硬又重的钟,在摇晃的时候,我本可以砸碎他的前额。他紧靠我坐下,手中玩着两根签子,好像是带弦的琴。他还一面唱:‘现在我敢放声高唱,唱那些平时我连哼都不敢哼的事,唱出锁在铁栅后面的一件件往事,那里又冷又潮湿,老鼠把有的人活活吃掉!这事谁也不知道,谁也没有听到过!现在也没有听到。因为铁钟在高声鸣唱,叮当!叮当!’
  “从前有一位国王,人们称他为克鲁兹,他对主教和修士恭敬万分。可是当他用过份沉重的赋税压榨汶苏塞尔一带的人民,用过份粗暴的语言辱骂他们的时候,他们拿起武器和棍棒反抗了,把他像赶野兽一样赶走。他溜进了教堂,紧紧关上门窗。愤怒的人群围在外面,我听到:鹊、乌鸦,还加上寒鸦都被叫声喊声吓坏了;它们飞进钟塔,又飞出钟塔。它们看着下面的人群,也透过教堂的窗子朝里面望,高声地叫着它们看到了什么。克鲁兹国王跪在祭坛前祷告,他的两位兄弟艾立克②和班尼迪克特③持着出鞘的剑在保卫他。但是国王的仆人,那个不忠于他的布莱克④却出卖了自己的主人。外面的人知道可以在哪里击中他,有一个人朝窗子投进一块石头,国王倒地死了!——叫喊声从那一群疯狂的人和鸟群中响起来。我也跟着喊,我唱,我鸣响,叮当!叮当!”
  “钟挂得高高的,望着四周远近各处。鸟儿都来串门,它听得懂鸟语,风从窗洞、传声孔,从一切有缝的地方飒飒吹进去。风什么都知道,它从天空中得到信息,它从一切生物那里了解一切信息,它钻进人的肺里,探到了一切声息,每一个字,每一个叹息——!空气知道它。风讲述它,教堂的钟懂得风的语言,用钟声传给全世界,叮当!叮当!”“我听到的知道的实在太多了,我无法把它们全传播出去!我累极了,我变得十分沉重,把木梁都拉断了。我飞出来进入明晃晃的空中,落到了河中最深、河爷爷孤孤单单居住的地方。在那里年复一年地讲我听到的我知道的东西:叮当!叮当!”奥登斯河钟渊那里传来的就是这样的声音,外祖母这样说。
  可是我们的校长说:“没有什么钟可以在河底下鸣响,它做不到!——那儿没有什么河爷爷,因为不存在河爷爷!”所有的钟都在响亮地鸣唱,于是他便说,在响的不是钟,本来是空气在鸣响。空气是一种能传声的物体——外祖母也说,钟这么说过——在这一点上他们取得了一致意见,这是肯定无疑的!“小心点,小心点,好好小心你自己!”他们俩都这么说。
  风知道一切。它在我们周围,它在我们体内。它讲述我们的思想和行动,它讲述得比奥登斯河河爷爷住的深渊里的钟讲述的时间还要长,它讲到广阔天空的深渊里,远极了,永远无休无止,与天国的钟“叮当!叮当!”地一唱一和。题注奥登斯是安徒生的故乡。这是一个关于奥登斯的民间传说。这篇童话中提到的地方都在奥登斯市内;有一些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①昔日丹麦人洗完衣物后都晾在草地上,阳光对白色纤维有漂白作用。
  ②艾立克·伊尔戈兹(约1056—1103),在1095年至1103年是丹麦国王。
  ③1086年在圣阿尔巴尼教堂被杀。
  ④历史事实是,在这里提到的农民暴动中布莱克自己也被杀死了。民间传说中说他出卖了克鲁兹,那是因为他名字涵义的缘故。布莱克在丹麦文中有虚伪、狡诈的意思。
狠毒的王子(一个传说)
  从前,有一个心狠手毒、刚愎自用的王子,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征服全世界所有国家,让人们一听到他的名字便毛骨悚然;他带着火与剑四处征战。他的士兵把麦粟田里的庄稼践踏尽了,他们烧毁了农民的房舍,鲜红的火舌吞噬了树木,果实被烧枯,挂在熏烧得漆黑的树枝上。许多可怜的母亲抱着赤身露体还在吃奶的孩子躲在冒烟的墙后,士兵搜索着,要是他们发现了她和孩子,便恶魔般地拿他们寻开心。最狠毒的魔鬼也干不出这样狠毒的事,王子却认为就应该这样。他的权势一天天大起来,他的所作所为倒都能得逞。所有的人一听到他的名字便害怕。他从征服的城市掠走金银财宝,在他的王城中集敛起来的财宝,是任何别的地方都无法与之相比的。他令人修建起辉煌的宫堡,教堂和拱形过廊。任何看到这些浩瀚工程的人都说:“好了不起的王子哟!”他们不曾想到他给其他国家带来的苦难,他们没有听到从那些被烧毁的城市传来的叹息和呻吟。
  王子瞅着他的金子,瞅着他的宏伟建筑,便和许多人一样想:“多了不起的哟!可是,我还要占有更多,多多的!别的任何势力都不能和我相比,更别想超过我!”他向所有的邻国宣战,征服了全部邻邦。在他驾车经过街市的时候,他用金链子把被他征服的国王锁在他的车上;在他举行酒宴的时候,他们必须跪在他和朝臣的脚边,捡参加宴席的人扔给他们的面包屑。
  后来,王子让人在各个广场上,在皇室的宫廷里都摆上他的塑像。是的,他甚至要把他的塑像摆到各教堂上帝的神坛之前。但是神父说:“王子,你很了不起,但是上帝更伟大,我们不敢。”
  “好吧!”狠毒的王子说道,“那么我就连上帝一块儿征服!”受狂妄自大和愚昧无知心情的指使,他建造了一艘奇妙的船,他可以乘着它飞过天空。船上装点了许多孔雀的尾羽,好像有千万只眼睛一样①,不过每一只眼睛都是一个弹孔。王子坐在船中间,他只要按一下尾羽,便有千万发枪炮子弹射出去,而枪炮马上又装上新的子弹。船的前面拴着几千只鹰,于是他便这样飞向太阳。地球远远地沉在下面,最初,地面上的山和树林只好像是一片耕作过的土地,从翻耕过的草皮里冒出一片绿,慢慢地,大地变成了一张平铺的地图,到最后完全被雾和云所遮蔽。鹰越飞越高;上帝便差遣出他无数天使中的一个。狠毒的王子朝他射出了千万发枪炮子弹,然而却都像冰雹一样被天使闪亮的翅膀弹回。一滴血,只是一滴血,从翅膀的白色羽毛上滴落下来。这一滴血落到了王子坐着的船上,它很快便燃烧起来;它重得犹如千钧铅砣,飞快地便把那只船击得粉碎落向地面。鹰的健壮的翅膀折了,风嗖嗖地从王子头上吹过。周围的云,你知道,这些云是由那些被燃烧掉的城市生成的,都变成了千万个各种形状的东西,像方圆几里大的螃蟹,把爪子伸向了他,像咆啸翻滚的巨石块,也像喷火的龙。他躺在船上已经半死了,最后船落到了地面,挂在大树林中粗壮的树枝之间。
  “我要战胜上帝!”他说道,“我发过誓,我的愿望一定要实现!”他用七年时间建造成精巧的船,供他上天飞行。他让人用最坚硬的钢铸出闪电,好去轰毁天上的堡垒。他从所辖各国召集了最了不起的军队。当他们一个挨一个排起来的时候,占了方圆许多里的地方。他们爬上了那些精巧的船,国王也走近自己的位置。这时,上帝派了一个蚊阵下来,只不过是一群小蚊子。蚊子围着国王的头嗡嗡飞,叮他的脸和手。他在极端愤怒中抽出他的剑,可是只能砍着抓不到的空气。蚊子他是打不着的。接着,他命人取来珍贵的毯子,他的扈从按他说的办了。王子把自己包裹起来,蚊子钻不进去叮他,可是单单有一只蚊子落在毯子的最里面,它爬进国王的耳朵里叮他;疼得他像火烧一样,蚊毒攻进了他的脑子。他连忙又扯掉身上的毯子,脱身出来,把自己的衣服也扯碎。他赤身露体地在粗野的士兵面前跳。现在,这些士兵开始嘲笑这个向上帝挑战却被一只蚊子征服了的疯王子。
  ①孔雀的尾毛上有很漂亮的圆形花饰,很像眼睛。
风所讲的关于瓦尔德玛·多伊和他的女儿们的事
  风刮过草地,草儿便像一泓清水,泛起层层涟漪;若是它刮过了一片麦田,麦田便像一片海洋,生出阵阵波浪。这是风的舞蹈。请听它讲的:它是用歌把它唱出来的,而且在树林里发出的那响声又不同于墙上的风孔、裂缝和开口的地方发出的声音。你瞧,风在天上是怎样像赶羊群似地追逐着云彩;你听,风在地面上如同守卫人吹号角一样鸣响着闯过敞开的城门。它奇妙地从烟囱口吹进,吹到壁炉里;火于是生出烈焰,溅出了火星,把屋子照得通明,坐在这儿听风讲故事是多么暖和惬意。只让风自个儿讲!它知道的童话和故事比我们知道的加在一起还要多。听,它现在讲什么:
  “呼——呜!刮了过去!”——这便是它唱的歌的副歌。
           ※        ※         ※
  “在大海峡①边上有一座古老的庄子,庄墙的砖是红色的,块头很大!”风说道,“我熟悉每一块砖石,以前,它被砌在海角上马斯克·斯蒂②寨子上的时候我就见过它;它不得不被拆下来!砖石又被砌成一道新墙,一座另外的新的庄子,那就是波尔毕农庄③,它现在还在那儿。
  “我见过住在里面的那些高贵的先生、夫人及他们的后代,也认识他们。现在,我讲一讲瓦尔德玛·多伊和他的女儿们④。
  “他头抬得高高地朝着天,一派傲气,他有皇室血统!他不仅会猎鹿,不仅懂得把一瓶酒喝个精光;——总有办法的,他自己说。
  “他的夫人穿着缀金片的衣袍,挺着身子,在亮闪闪的拼花地板上踱来踱去。挂毯富丽堂皇,家具是花了许多钱买来的,雕了许多精巧的花饰。她带来了银器和金器作嫁妆;地窖里藏着许多东西,又存了德国啤酒;雄赳赳的黑马在马厩里嘶鸣;波尔毕庄园里有的是财宝,里面一派富豪景象。“里面有孩子,三位娇姑娘,伊黛、约翰妮和安娜·多瑟亚;我连名字都还记得。
  “他们是有钱人,是有派头的人,生在一派富豪景象之中,长在一派富豪景象之中!呼——呜!刮了过去!”风说道,接着又讲了起来。
  “不像我常在其他古老的庄园里看到的那样,贵妇人都坐在大厅里与使女们在一起摇纺车。在这里,她吹着声音清脆的笛子,还唱着歌;可是唱的并不总是丹麦的古老歌曲,而是些外国歌。这里有丰富的生活,有好客的气氛;远远近近有许多客人来访问,一片音乐声,酒瓶碰击的声音;我都盖不过这些声音!”风说道。“这里有一种高傲的铺张炫耀、主子派头,可是就没有上帝!”
  “那正是瓦尔堡吉斯节⑤的前夜,”风说道,“我从西边来,看见有些船撞碎在西日德兰海岸上;我飞过荒原和碧波万顷的海洋;飞过菲因岛,穿过大海峡,呼呼地喘着气。
  “后来我在锡兰岛海岸波尔毕庄子附近歇了下来,那儿还有一片可爱的橡树林。
  “那一带的年轻小伙子到那儿去捡树枝,捡那些最粗的最干燥的。他们把树枝带进城去,摆成堆,点燃,姑娘和小伙子们便围绕着火堆唱歌跳舞。
  “我静静地躺着,”风说道,“可是我轻轻地碰了一下一根树枝,那一根,那位漂亮的年轻人摆上去的;他的柴火便燃了起来,火焰飞得很高。他被选上了,获得了荣誉称号,成为街头肥仔,第一个在姑娘中挑选他的街头小绵羊⑥。这儿有一种欢乐,一种高兴,超过那富有的波尔毕庄子。
  “高贵的妇人和她的三位姑娘乘着一辆六匹马拉的金光闪闪的车子驶进庄子。三位姑娘美貌、年轻,简直就是三朵好看的花:玫瑰、百合、淡色风信子;母亲本人是骄艳的郁金香。一群人停止了游戏,鞠躬敬礼,可是她并没有向任何一个人问好,让人觉得她是花杆上一朵僵直的花。
  “玫瑰、百合和淡色风信子,是的,她们三人我全都看到了!她们会是什么人的街头小绵羊呢,我在想;她们的街头肥仔会是一位高傲的骑士,或者是一位王子!——呼—
  呜!——刮了过去!刮了过去!”
  “是的,车子拉着她们走了,农民们在跳舞。波尔毕、捷尔毕、以及附近所有的城镇都在欢庆夏天。
  “可是在夜里,我起身的时候,”风说道,“那位高贵的夫人躺下了,再也没有起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就和发生在所有人身上的事一个样,并没有什么新鲜的。瓦尔德玛·多伊严肃地站着,沉思着,一小会儿;最高傲的树会弯,可是并不会折,他内心深处在这样想。女儿都哭了,庄子里大家都在擦眼睛,可是多伊夫人去世了,——我刮过去!呼——呜!”风说道。
  “我又来了,我常常去了又会回来,刮过了菲因岛的土地,刮过了大海峡的水面,在波尔毕的海滩上歇下来,歇在那宏大的橡树林那边;海鹰、斑鸠、蓝渡鸦,甚至连黑鹤都在这里筑巢。那是早春时分,有的刚生下了蛋,有的已经孵出了小仔子。天呀,瞧它们飞的,听它们的叫声!传来了斧子砍劈的声响,一下接着一下。树林里的树木要被伐下,瓦尔德玛·多伊想建一艘价值昂贵的船,一艘有三层甲台的战船。这船国王⑦肯定是要买的,正是因为这才把树林,海员们的航标,鸟儿的棲身之处,砍伐掉的。伯劳⑧被吓飞了,它的巢毁了;渔鹰和其他的林鸟都失去了自己的家,它们到处乱飞,恐惧和愤怒使它们叫个不停,我很懂得它们。乌鸦和寒鸦嘲弄似地高声叫喊着:‘离开巢吧!离开巢吧,逃吧!逃吧!’“在树林中心,在工人群中,瓦尔德玛·多伊和他的三个女儿都在那里,他们都为鸟儿的叫喊而大笑不已;可是他的最小的女儿,安娜·多瑟亚,心中很难受;人们要把一棵已经半死,光秃秃的枝子上有一个黑鹳的巢的树⑨也砍掉,这时小鹳把它们的头伸了出来,她含着眼泪求情。于是,这棵树总算被留了下来,保留了黑鹳的巢。这只是小事一桩。
  “又是砍,又是锯,——一艘有三层甲台的船建成了。建筑师本人出身卑微,但却仪表堂堂;眼睛和前额告诉人们他是多么聪明。瓦尔德玛·多伊很愿意听他谈,十五岁的女儿伊黛也很愿意听。他一面为那位父亲建船,一面为自己建造了一座空中楼阁,梦想着他和小伊黛成了夫妻住在里面。要是这楼阁有坚实的砖石作基础,有护庄河、有护庄堤,树林和花园,那这也会成为现实。但是尽管他一身是才,可是他只不过是寒酸鸟儿,在鹤群的舞蹈中麻雀跑去干什么?呼——呜!——我飞走了,他也飞走了,他不能留下。小伊黛克制了自己的感情,她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情感。”
           ※        ※         ※
  “马厩里黑色的马在嘶叫,这些马值得一看,它们也让人饱看了一番。——国王亲自派海军上将来视察那艘新战船,商讨购买它的事,他高声地赞扬那些骏马;我听得很清楚,”风说道,“我随着先生们走进敞开的厩门,把料草吹在他们的脚跟前,像一根根金条。瓦尔德玛·多伊想得到金子,海军上将想要那些黑马,因此他才那么样地称赞它们。但是这意思没有得到理解,所以船也没有卖掉⑩,它躺在海滩上,闪闪发光,用木板遮着,成了一艘永未下水的诺亚方舟⑾。呼——呜!刮了过去!刮了过去!太可怜了。
  “冬天田野被雪覆盖,大海峡里满是浮冰,我把冰吹到岸边上,”风说道,“渡鸦和乌鸦成群地飞来,一只比一只黑。它们落在海滩上那艘荒废了的、没有一点生气的孤寂的船上,用极难听的声音为那已不复存在的树林,那许多荒废了的可贵的鸟巢,那些无家可归的大鸟小鸟而鸣叫;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一大堆木材,那艘永远下不了水的骄傲的船的过。
  “我刮起漫天雪花;雪花像海洋一样堆在船的四周,掠过它的上面!我让它听到我的声音,听听风暴要说些什么。我知道,我在使劲地让它得到些船舰知识。呼——呜!刮了过去!
  “冬天过去了,冬天和夏天像我在奔驰一样一齐奔驰过去了,一齐奔驰着,像雪花在飞舞,苹果花在飞舞,叶子在飞舞一样。刮了过去!刮了过去!刮了过去!连人一起!
  “但是,女儿们还年轻,小伊黛像一朵玫瑰,很好看,就像造船的建筑师看见她时那样。她沉思地站在花园里苹果树旁,不曾觉察到我把苹果花吹落到她的散发上。她凝望着红色的太阳,从园子里黑色的矮丛和树木之间望着金黄色的天空,在这样的时刻,我常常握住了她的棕色长发。
  “她的妹妹约翰妮像一朵百合花,艳光四射,神态高傲;像她母亲一样,好似长在一根干脆的花杆上,昂首挺腰。她喜欢走进那悬着祖先画像的大厅;那些画里,夫人们都身着丝绒,挽成髻儿的头发上戴着镶了珠宝的小帽;都是些美貌的夫人!她们的丈夫都披着铠甲,或者披着用松鼠皮做成的有蓝色硬皱领的大氅;剑挂在大腿旁而不是挂在腰间。约翰妮的画像会挂在墙上什么地方呢?那高贵的丈夫又是个什么样子呢?是啊,她在想这些,她在喃喃私语讲着这些,在我顺着长长走廊刮到大厅又刮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了的。
  “安娜·多瑟亚,那淡色的风信子,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很安静,喜沉思;那深蓝似水的眼睛露出一副深思的神情,但是,她嘴上挂着的是童稚的微笑。我吹不走这微笑,也不愿吹走它。
  “我在花园里,在空无一人的道上,在农田里遇到她。她在摘各种花草,她知道,父亲可以用这些花草蒸溜出饮料和药剂。瓦尔德玛·多伊是很高傲自大的人,但他知识丰富,知道的东西很多。大伙儿已经注意到,并在私下议论着这一点。他家的火炉在夏天也总是点燃的,那间屋子的门老是关着,这样过了许多个昼夜。可是他不太谈这个。请教大自然的力量只能静悄悄地进行,用不了多久他便可以发现最好的东西——赤金。
  “因此,火炉总是在冒烟,总是噼噼啪啪,冒着火焰;是的,我知道!”风说道,“烧吧!烧吧!我穿过烟囱唱道。剩给你的是烟,是浓烟,是热灰,是死灰!你把自己燃掉!呼——呜!刮了过去!刮了过去!可是瓦尔德玛·多伊却不肯罢手。
  “那些在马厩里的骏马,——它们哪里去了?那些装在柜子里箱子里的金银财宝、金银器皿,田野里的那些母牛,房产和庄子呢?——是的,统统都会熔化掉,会在金坩埚里熔掉,可是却没有金子。
  “粮仓里,食品间空了,地窖、储藏室空了,没有几个人,老鼠一大群。东一块玻璃碎了,西一块玻璃裂了,我用不着从门里进去了。”风说道,“烟囱冒烟的地方,就是在煮饭;这里的烟囱也冒烟,为了赤金,它把一顿顿的饭都吞噬掉了。“我从庄子大门吹进去,像一个卫士在吹号角,可是那里却不见了守卫人。”风说道,“我把屋顶上的风信鸡吹得转起来,发出呼呼的响声,就好像守卫人在塔顶上打鼾一样,可是却不见守卫人;那里尽是老鼠。穷困呆在桌上,穷困呆在衣柜里,穷困呆在食品柜里。门的折叶脱掉了,到处都是断痕裂缝,我到处出出进进,”风说道,“因为我全知道了。”“在浓烟和灰烬里,在不眠之夜,胡须和头发变成灰白色,皮肤变糙变黄了,眼还在贪婪地恋着金子,那令他向往的金子。
  “我把他脸上和胡须上的烟、灰都吹掉;金子没有得到而背了一身的债。我在破碎的玻璃窗和裂缝中唱歌似地吹进去,吹进女儿们的折叠木板床上。那床上的卧具全都退色了,破旧了,她们不得不总是使用这些卧具。这首歌不是唱给摇篮里的婴儿听的!豪华的生活变成了贫乏的生活!我是唯一一个在庄子里高声歌唱的!”风说道,“我用雪把他们堵在屋子里,这样暖和些。”它说道,“他们已没有劈柴,树林被他们伐光了,柴火无处可捡。天气寒冷极了;我刮过窗口,刮过走道,刮过三角墙,刮过屋墙,活动活动,保持舒适。因为冷的缘故,高贵的女儿们都在屋里面躺着;父亲钻在皮褥子下面缩成一团。没有吃的,没有烧的,这就是豪华的生活!呼——呜!刮了过去!——但是多伊先生却办不到!
  “‘冬天之后是春天,’他说道,‘贫困之后便是好时光;——但是,好时光要等待,等待!——现在庄子也抵押出去了⑿,成了一纸当契。现在是最惨的时候——之后便来了金子!到复活节!’
  “我听见他对着蜘蛛网喃喃说道——‘你这勤劳的小织匠!你教会我要坚韧不拔,你总是从头另来,织完了!又碎了——你毫不犹疑地又干起来,从头做起!——从头做起!一个人就应这样,这是会有收获的!’
  “复活节早晨,钟声齐鸣,太阳在天空中嬉戏。像发烧似地,他一夜未眠,一会儿忙着烧,一会儿忙着冷却,一会儿又搅拌,一会儿又蒸馏。我听见他像一个迷惘的魂灵在叹息,我听到他在祷告,我感觉到他摒住呼吸。灯已燃尽,他没有注意到;我吹着炭的火焰,火光照着他那白垩一样的脸,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光痕,眼睛深陷在眼窝里——但是眼现在变得大了起来,很大——好像要蹦了出来。
  “看那炼金玻璃杯子!里面闪闪有光!彤红炙手,很纯,很有份量!他用颤抖的手把它举了起来,用发抖的声音喊道:‘金子!金子!’他因此而有些晕眩,我简直可以把他刮倒。”风说道,“但是我只是刮那赤热的炭,随着他穿过屋门,走到女儿们在冻得发抖的房间里去。他的袍子上尽是炭灰,胡须上,乱蓬蓬的头发上,也都是炭灰。他昂头挺胸,高举着那装着贵重的宝贝的容易破碎的玻璃杯子:‘成功了!胜利了!——金子!’他喊道,把玻璃杯举得高高地,杯子在阳光中闪闪发光;——他的手在抖。那炼金杯落到了地上,碎成上千块小片:他的幸福生活的最后一个泡泡碎了。呼——呜!刮了过去!——我从这位炼金人的庄子刮走了。
  “岁末,这里白昼短了起来,寒露结成滴滴小水珠落到红了的浆果和无叶的枝子上,我心情愉快地回来了。我一路吹着,扫清天空,吹断残枝,这不是什么大工程,但是,是应该做的事。在波尔毕,在瓦尔德玛·多伊的庄子里,也进行了另一个样子的清扫。他的对手,巴斯奈斯地方的奥佛·拉迈尔拿着买进了庄子和里面的一切家什的契约来了。我冲撞着破碎了的玻璃窗,敲打着剥落的门,在断痕裂缝间呼呼地叫:奥佛先生不应该为住在这里而高兴。伊黛和安娜·多瑟亚都在哭,落下了悲伤的眼泪;约翰娜僵直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她咬自己的拇指,咬出了血,这对她大有好处!奥佛·拉迈尔答应让多伊先生留在庄子里度过余生,但是他并未因此而受人感激。我在一旁听着;——我看到那位失去了庄子的先生把头抬起来,比平时还要高傲,挺直了脖子。我朝着庄子和一棵老椴树猛地刮去,把最粗的一棵枝子吹断了,枝子并不是朽的。它倒在门前,像一把扫帚,要是有人想打扫一番的话,那里也真的被人打扫了一阵;我想就该是这样。“那是艰难的一天,很难坚持下去的一天。但是精神是坚强的,骨头是硬的。
  “除了身上穿的一点衣服之外,其他东西他们已别无所有;有的,新近买到的装满了从地上刮起的那些残渣的炼金杯子;财宝,答应过的,但却从未实现过。瓦尔德玛·多伊把炼金杯藏在自己的胸前,手中拿着自己的手杖。这位一度非常富有的先生,带着他的三个女儿走出了波尔毕庄子。我把一阵冷气吹在他发热的面颊上,我拍打着他的灰色胡须和发白的长发。我竭力地唱:呼——呜!刮了过去!刮了过去!——那富丽堂皇的美景便结束了!
  “伊黛和安娜·多瑟亚走在他的身旁,约翰妮在庄子门口扭转身去,有什么用,幸福终归是不会转回来的。她望着墙上那从玛斯克·斯蒂的寨子移来的红砖石,她心中想着他的几个女儿:
           ※        ※         ※
  最大的姐姐牵着最小的妹妹的手,
  茫然地闯向天涯!
  她在想这首歌吗?——这里她们是三个,——父亲也在一起!——他们沿着自己曾乘着马车驰骋过的道路走下去,她们是一帮乞丐随着父亲走向斯密兹斯特鲁普田野,走向每年十马克租金的泥砌的屋子。他们的新公馆,四壁空空,屋子里也空空。渡鸦和寒鸦在上面飞来飞去,啼叫着,像是在嘲笑:‘逃出巢吧!逃出巢吧!逃吧!逃吧!’如同鸟儿在波尔毕那里树木被砍伐掉时叫的那样。
  “多伊先生和他的女儿当然感到了;我在他们的耳边吹来吹去,这些叫唤不值一听。
  “接着他们进到了斯密兹斯特鲁普田野里那泥砌的屋子,——我飞走了,穿过沼泽和田野,穿过裸露的绿的矮丛和叶子落净了的树林,到汪洋大海中去了,到他国异乡去了。——呼——呜!刮过去吧!刮过去吧!年复一年地刮着。”
           ※        ※         ※
  瓦尔德玛·多伊怎么样了,他的女儿们怎么样了?风讲道:
  “我见到她们中的最后一个,是的,最后一次,是安娜·多瑟亚,那淡色的风信子,——现在她已经很老了,弯腰驼背了,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十年。她活的时间最长,她知道一切。
  “在矮丛杂生的荒原上,在维堡城的附近,主教堂牧师的新的很体面的庄子建在那里。墙是红砖的,还有锯齿形的三角墙;烟囱冒着浓烟。性情温柔的夫人和美丽的女儿坐在落地窗边,向外望着花园中的垂悬着的枸杞,望着那棕黄色的荒原——。她们在看什么?她们在看一间很快便要坍塌的屋子上的鹳巢。那屋子的屋顶,要是那里还谈得上有屋顶的话,也只是一堆藓苔和藏瓦莲罢了。屋顶遮得最严的地方便是那鹳巢所在的那一块儿,它是唯一帮了忙的,是鹳把它维持下来没有散掉。
  “那是给人看,不是让人碰的屋子;我得小心点儿刮,”风说道。“就是因为鹳巢的缘故,那屋子才得以保存下来。否则,它在荒原上是够吓人的了。主教堂牧师不愿把鹳赶走,于是那陋屋才得以保下来,里面的苦命人才得以住在那里。她应该感谢这埃及鸟,或者说应该感谢往事。因为她有一次在波尔毕曾为它的黑色野哥哥的巢求过情。那时她,那苦命人,还是一个年轻的孩子,在高贵的花草园里的一朵漂亮的淡色风信子。这一切她都记得很清楚:安娜·多瑟亚。
  “‘啊!啊!’——是的,人会叹息,就像风在水草、芦苇丛里叹息一样。‘啊!——在你下葬的时候,没有教堂的钟为你鸣响,瓦尔德玛·多伊!波尔毕庄子的前主人落入土里的时候,穷学生孩子没有来唱圣诗⒀——啊!一切事物都有个终结,穷苦也一样!——姐姐伊黛做了农夫的妻子;这对我们的父亲来说是最严峻的考验!女儿的丈夫,是一个可怜的农奴,主子可以让他受最严酷的刑罚的人⒁。——现在他已经在土里了吧?你是不是也一样!伊黛?——啊,是的!还没有完呢,还有我这可怜的老太婆;我这贫苦的可怜人!解脱我吧,仁慈的上帝!’
  “这是安娜·多瑟亚在那因为鹳的缘故而未被推倒的破败屋子里所作的祈祷。
  “我带走了姐妹中最好的那个,”风说道,“她裁了一身她想穿的衣服!她装成一个贫苦的小伙子,受雇到一个船上去干活。她很少说话,也不将心事形之于色,但是她很愿意干自己的活,只是不能爬桅杆;——于是,在人家发觉她是一个女人之前,我把她吹到海里去了,这大约是我做的一桩好事,”风说道。
           ※        ※         ※
  “一个复活节的早晨,和瓦尔德玛·多伊以为他炼出了赤金的那个复活节早晨一样,我在要坍塌的那几爿墙间,在鹳巢下面,听到了赞美诗的歌声,安娜·多瑟亚的最后的歌。“没有窗子,墙上只是一个空洞;——太阳像一个金团升起,把光射到了里面;多么明亮啊!她的眼睛碎了,她的心碎了!即便太阳不在这一天早晨照在她的身上,它们也一样会碎的。
  “鹳为她作屋顶盖一直到她逝去!我在她的墓上歌唱!”风说道:“我在她父亲的坟上歌唱。我知道,我知道她父亲的坟在哪里,她的墓在哪里,除我以外没有别人知道。
  “新时代,另一个样的时代!古老的大道修过了私人的田野,安宁的坟墓被夷成大道;不用多久,蒸汽机便会领着一长串货车厢驶过原是坟地的地方⒂,姓名全被遗忘。呼——呜!刮了过去!
  “这便是瓦尔德玛·多伊和他的女儿的故事。要是你能够的话,你们诸位,请把它讲得更好一点!”风说道,转过身去!风不见了。
  ①丹麦锡兰岛和菲因岛之间的海峡。
  ②这篇故事讲的这个寨子是实有的,在现在的波尔毕城附近。据考证寨子是一个名叫斯蒂的骑士修建的。
  ③锡兰岛斯凯尔斯克尔南的一座地主庄园。1556年丹麦首相约翰·弗里斯(1494—1570)建造。
  ④丹麦实有瓦尔德玛·多伊(1616—1691)其人,贵族。他于1652年和他的一个哥哥继承了波尔毕庄园,于1645年与艾尔瑟·库鲁瑟结婚,两人生育了13个孩子。但只有1个儿子和3个女儿长成大人。此文里讲的3个女儿中的安娜·多瑟亚则并无此人。故事中的多瑟亚的命运实是伊黛的。
  ⑤在丹麦,5月1日是瓦尔堡吉斯节,是纪念一位叫瓦尔堡吉斯的英国公主的。这位公主在德国施瓦本做了修女,成了圣女。⑥这是丹麦日德兰半岛昔日的风俗。在城市中青年男女在夏季到来的时候,在街头燃起篝火。他们选出一位较富有的青年主持晚会,那便是街头肥仔。他为参加晚会的男青年“分配”姑娘——街头绵羊。不过锡兰岛上并无此风俗。
  ⑦指腓德烈二世(1609—1670年)。
  ⑧一种鸟,其喙强而锐利,食大型昆虫及青蛙、蜥蜴或小型鸟兽。⑨鹳如果在树上筑巢,则一般是在半死的树上。
  ⑩这艘舰,“德尔门霍斯特”号,因为多尔不肯贿赂海军上将,始终未能下水。但腓德烈二世的确花了4000金币把它买下了。⑾见《没有画的画册》注18。
  ⑿多伊从1670年起便开始生活窘迫。1681年他不得不把波尔毕庄园典当给高官奥佛·拉迈尔。这位高官曾答应多伊免费终生居住在波尔毕庄园,但多伊没有接受。
  ⒀当时教堂唱诗班的学生,靠在宗教仪式上唱圣诗挣些钱。因此无钱付给唱诗班的人的宗教活动是没有唱诗班的。这表现了各人的社会地位。
  ⒁指丹麦农奴制存在时,农奴受骑木马之罚。木马是一个木架,受罚的人骑在木马上,脚上坠着沉重的东西。被罚人有时便这样死在木马上。
  ⒂1847年在哥本哈根和罗斯基尔之间修通了铁路。其后10年间,丹麦火车很快发展起来。
踩面包的姑娘
  你大概听说过那个怕弄脏自己鞋子便踩面包的小姑娘,听说过她遭了多大的殃吧。这些事是写在纸上印在纸上的。她是一个穷孩子,很骄傲,自觉很了不起,像俗话说的那样,她这个孩子本性不好。还在她很小的时候,她便逮苍蝇,撕下它们的翅膀,让它们只能爬,以此取乐。她还把大甲虫和金龟子抓来,各穿在一根针上,在它们的脚下放一片绿叶或者一小块纸,可怜的小虫子便紧紧抓住叶子或者纸片,转过来,翻过去,想挣脱掉针。
  “大甲虫会看书了!”小英娥说道,“你看它翻纸的那个样子!”
  随着她渐渐长大,她不是变好一些而是更坏了。不过她长得很好看,这正是她的不幸,否则,她大概会被管束得和现在不一样。
  “你的头得拿浓碱水好好泡泡!”她母亲说道。“你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就踩我的围裙,我怕你长大了会时常踩在我的心口上。”
  她真是这么干的。
  现在她到乡下有钱人家去帮工了,人家对她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于是她穿得很好。她很好看,就越以为自己了不起了。
  她在外帮工一年,她的主人对她说:“小英娥,你该回去看看你的父亲母亲了!”
  她倒也回去了,不过是为了显示给他们看看,她穿戴得多么漂亮。然而在走出乡下快到城里的时候,她看见一群姑娘和小伙子在街头的水池边闲谈,而她的母亲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旁边放着一捆劈柴,是她从树林中拾回来的。于是英娥扭身就往回走。她觉得自己穿得这么漂亮竟会有这么一个破衣烂衫拾柴禾的妈妈,是很可耻的事。她对回头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心里只是烦恼。
  又过了半年的时间。
  “你一定得找一天回家去看看你的老父老母,小英娥!”她的女主人对她说道。“这里有一大块小麦面包,你可以拿回去给他们;看见你他们会很高兴的。”
  英娥穿上最好看的衣服,穿上她的新鞋。她把裙子提起来,很小心地走着。她想保持她的双脚光洁美丽,这自然不能责怪她;可是她来到一片泥泞地,道上有水,有污泥,于是她便把面包扔到污泥里,她踩在上面走过去,不让鞋子沾上泥水。但是,当她一只脚踩在面包上,另一只脚刚抬起来的时候,面包带着她沉了下去,陷得越来越深直到她完全沉没,剩下的只是一个冒水泡的黑泥坑。
  那个故事就是这样发生的。
  那么英娥到哪里去了呢?她到了酿酒的那个沼泽女人那里去了。沼泽女人是妖女的姑妈。妖女们是很有名的,有许多关于她们的歌,还有不少她们的画,但是关于沼泽女人,大家知道的只是很少一点:夏天,草地上雾气腾腾的时候,那就是沼泽女人在蒸酒了。英娥就是沉到她的酿酒房里去了,那地方可是不能久呆的,和沼泽女人的酿酒房比起来,烂泥坑还算是明亮的上等房间呢!所有的酒缸都散发着怪味,熏得人晕晕乎乎,酒缸一个紧挨一个地排着,要是中间有一个小缝,容得下人挤过去的话,你也过不去,因为这里粘糊糊的癞蛤蟆和肥胖的水蛇缠在一起;小英娥便沉到了这里。所有这些叫人恶心的脏东西都是冰凉的,她浑身上下哆嗦起来,是啊,她的身子越来越僵了。她牢牢地踩着面包,面包又拽着她,就像是一颗琥珀钮扣吸着一根小草一样。
  沼泽女人在家,魔鬼和魔鬼的曾祖母那天来酿酒房串门,她是一个十分毒辣的老女人,她总是闲不着;她如果不是带着她的手工活儿,就不会出门,今天她的手工活儿也在这儿。她专门给人的鞋子缝上“不停地走”之类的玩意儿,让穿着缝有这种玩意儿的人永远不得安宁。她还会绣谎话,会把掉到地上的一切胡言乱语都织在一起,拿来害人,诱人堕落。可不是,她会缝、会绣还会编,这老曾祖母!
  她看见了英娥,接着又把眼镜戴上再看了她一眼:“这是个有灵性的姑娘!”她说道,“我请求把她给我,作为这次来访的纪念!她会成为装点我重孙子前庭的很合适的雕像。”于是她得到了她。小英娥就这样来到了地狱。一般说人并不是这样直接下到地狱去的,要是他们有灵性的话,他们便可以绕道去地狱。
  那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空间的前庭;往前看你会头昏眼花,往后看你也会眼花头昏。在这儿,一大群死人正在等着慈悲的大门打开;他们要等很久很久!又肥又大爬起来东歪西倒的蜘蛛在他们的脚上吐着千年老丝网。这些蜘蛛网像脚镣一样勒进他们的肉里,像铜链一样地锁住他们。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的魂灵永远都不得安宁。守财奴站在那里,他忘了带他的钱柜钥匙,虽然他知道钥匙插在钱柜锁眼上。是啊,要是把大家遭受的痛苦和灾难都叙述一遍,那会是冗长费神的。作为一座雕像立在那里,英娥体验到了这种悲惨。下边,她的双脚牢牢地陷入那块面包里。
  “为了不把脚弄脏便落得这么个下场!”她自言自语地说道。“瞧,他们都盯着我!”可不是,大家都看着她;恶毒的念头从他们的眼里表现出来。他们讲着,但嘴角没有出声,这些人看去真可怕。
  “看着我一定是件快事!”小英娥想道,“我的面庞很漂亮,穿着很好的衣服!”然后她转动她的眼睛,脖子太硬了,转不动。真糟糕,沼泽女人的酿酒房把她弄得多脏啊,她一点没想到。她的衣服就像被一整块粘液渗透;头发上爬着一条蛇,蛇头落在她的脖子上。她衣裙的每个褶纹里都有一只癞蛤蟆伸头往外看,像害着喘病的哈巴狗呱呱叫着。真不好受。“不过这里其他的人也都很吓人!”她这样自我安慰。
  糟糕透顶的是她这时觉得饿得要死;她能不能弯下腰来掰一块脚下踩着的面包?不行,背脊骨是僵硬的,胳膊和手是僵硬的,她的整个身子就像一尊石雕,只有她脸上的眼睛会转动,能整整转一周。于是眼睛可以看到背后,情景真可怕,真可怕。接着,苍蝇来了;苍蝇在她的眼上爬,爬来爬去,她眨着眼,但是苍蝇并不飞走,因为它们不能飞,它们的翅膀都被撕掉了,成了爬虫了①。真痛苦,还有饥饿;是的,到最后,她觉得她的五脏六腑都被自己吃掉了,她身内空空的,令人害怕地空。
  “再这样下去,我就吃不消了!”她说道,然而她得忍着。这情形继续着,没完没了地继续着。
  这时,一滴热泪掉到她的头上,滚过她的脸和胸落到了面包上,又掉了一滴,掉了许多滴。是谁在为小英娥哭泣?地面上不是有她一位母亲吗。一位母亲为她孩子而流的悲痛的泪总会掉到孩子身上的,可是这些泪珠并未减轻痛苦,泪珠在烧灸,只会使痛苦加剧。还有这无法忍受的饥饿和她够不着脚下踩着的那块面包的那种折磨。最后她产生了一种感觉,她把自己的内脏都吃光了,她成了一个沉重、空洞的管子,把一切声音都吸收了进去的空管;她清楚地听见地面上的人们谈论她的一切话,她听到的全是尖锐地责备她的话。她的母亲的确哭得很厉害很悲痛,但接着又说:“是骄傲让你栽了个大跟斗,才遭这种罪②。这是你的不幸,英娥!你让你母亲伤透了心!”
  她的母亲和上面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她的罪恶,知道她踩着面包走,知道她沉沦不见了;这是一个放牛的人说的,他在山坡上看见了。
  “你让你母亲伤透了心,英娥!”母亲说道;“是啊,我早料到了!”
  “要是我没有生到世上来就好了!”听了母亲的话,她想道,“那就好得多了。现在母亲哭又有什么用呢。”
  她听见她的主人,那些体面的人,像亲生父母一样对待她的人在说:“她是一个罪孽深重的孩子!”他们还说,“她一点也不珍惜天父的礼物,而是把它踩在脚下,她难进慈悲之门啊。”
  “他们真该早些严严地管教我啊!”英娥想道。“如果我有邪念便把它们驱赶掉。”
  她听见还有人编了一首歌说她,“高傲的姑娘,踩着面包走,怕把鞋弄脏。”这首歌全国上下都在唱。
  “为了这件事我要听多少责骂啊!我要受多少罪啊!”英娥想道,“别人也真该因为他们的罪孽挨罚的!是啊,该惩罚的有多少啊!唉,我多痛苦啊!”
  于是,她的心灵比起她的躯壳来更加僵硬了。
  “在这里和这些人混在一起,是没法变好的!我也不想变好!瞧他们的眼光!”
  于是她的心灵愤怒了,对所有的人都产生了恶意。
  “这下子他们在上面有话可讲了!——唉,我多么痛苦啊!”
  她听见他们在对他们的孩子讲她的事情,小孩子们都把她叫做亵渎神灵的英娥,——“她真叫人憎恶!”他们说道,“真坏,她活该受罚!”
  小孩子的话总是尖刻而不饶人的。
  然而有一天,正当悲伤和饥饿在啖食她的空洞的躯体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对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一个小姑娘提到她的名字,讲着她的事情,她觉得,小姑娘听到关于高傲和爱虚荣的英娥的事情时放声哭了起来。
  “可是,是不是她再也不会上来了呢?”小姑娘问道。得到的回答是:“她再也上不来了!”
  “要是她请求宽恕,以后再也不那么做了呢?”
  “可是,她是不会请求宽恕的!”他们说道。
  “我真希望她会请求宽恕!”小姑娘说道,无限地悲伤。“我愿把我所有的玩具娃娃都献出来,只要她能够再上来!这对可怜的小英娥是多么残酷啊!”
  这席话涌进了英娥的心里,一下子感动了她;有人说:“可怜的英娥!”这还是头一回,而且一点没有提到她的过失,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哭了,为她祈祷,她为此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她自己也想哭一场,但是她不能哭,这也是一种痛苦。
  上面的岁月流逝,而下面却没有一点变化,她很难再听到上面的声音,关于她的谈论越来越少,忽然有一天她觉得听到一声叹息:“英娥啊!英娥!你教我多么痛苦啊!我早说过!”这是她的母亲弥留时的叹息。
  她还听到她的主人念叨她的名字,都是最充满温情的话,女主人说:“我真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能见到你,英娥!谁知道到哪里去见你啊!”
  但是英娥很清楚,她仁慈的女主人永远也到不了她所在的这个地方。
  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漫长而痛苦。
  忽然英娥又听到有人提到了她的名字,看见在她的上方有两颗明亮的星星在闪动;那是两只温柔的眼睛在地上一眨一眨。自从那小姑娘为“可怜的英娥”而悲痛地哭泣以来,许多年已经过去了,小姑娘已经长成了老妇人,现在天父召唤她去了,就在这个时刻,她一生不忘的悬念都浮现在她的脑中;她记得她小时候,怎样为了英娥的事情而哭泣起来;在她临终的时刻那印象是多么生动地浮现在脑海中,她竟高声喊道:“天父,我的主,不知道我是不是也像英娥一样常在你恩赐的礼物上踩过却不自知,是不是我也在头脑中有过高傲的念头,但是你都仁慈地没有让我沉沦,而是让我留在世上!在我这最后一刻请不要松手放掉我!”
  老人的眼睛闭上了,但心灵的眼睛却对一些隐蔽着的东西睁开了,因为英娥一直生动地存在她的思念之中,于是她看到了她,看到她陷得多么地深。看见这情景,虔诚的老妇人哭了,她在天国中站立着像一个小孩似地为可怜的小英娥哭泣;哭声和她的祈祷在空洞的躯壳里回响着,这躯壳包藏着那受囚禁的、痛苦的心灵,这心灵被天上来的未曾想到过的爱感化了;上帝的一个天使在为她哭泣!为什么要赐给她这个!受苦的心灵也回想着它在人世土地上所做的一切,它颤抖着哭泣起来,是英娥没有过的哭泣;她身躯里充满了对自己的悔痛,她以为慈悲的门永远也不会为她敞开,就在她悲痛欲绝地认识到她的所作所为的时候,在这深渊中忽然闪现了一道亮光,这道光比融化小孩们在院子里堆起的雪人的阳光还要强烈,接着,比雪花掉在孩子们嘴里融化成水珠还要快得多,英娥僵硬直立的身躯融成一阵烟雾;一只小鸟闪电般地东躲西闪着朝人类世界飞去,它对四周的一切太害怕了,同时十分地羞赧,为自己感到羞愧,怕听见所有活生灵的声音。它匆匆地躲进一片倒塌的土墙上的一个黑洞里。它蹲在那里,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发不出声音。它没有声音,它在那里躲了很久才渐渐地安静下来看一看周围,感觉一下它蹲的那个地方是多么地舒服。是的,这里很舒服,空气是新鲜的,温柔的,月亮明亮地照着,树林、丛林散发着香气;它栖息的那块地方是多么舒适啊。它的羽毛衣裳是那么清洁美丽。真的,造物主所创造的一切都充满了爱和美!鸟儿心中激荡着的一切思想都想像歌一样的迸发出来,可是鸟儿不能,它非常想唱,像春日的杜鹃和夜莺一样地唱。天父,他能听见虫儿无声的赞歌,也感觉到了这鸟儿的思想的和声,像大卫③,胸中的赞美诗还没有配上歌词和曲调一样。
  这些无声的歌在鸟儿的思想中酝酿了许多星期,它一扇动翅膀做出善事,它心中的歌便会倾泻出来,必须做善事了。圣洁的圣诞节到了。农民在墙边放了一根竿子,上面绑着一束没有打净的小麦穗,天上的鸟儿也应该过一个愉快的圣诞节,应该在天父的这个节日里快乐地享受一番。
  圣诞节的早晨太阳升起来,照在麦穗上,叽叽喳喳的鸟儿都围着带有食物的竿子转,这时墙里也传来唧唧的声音,那不断涌现的思想变成了声音,那微弱的唧唧声是一首欢乐的赞歌,善行的思想苏醒了,鸟儿从它藏身的地方飞了出来;天国当然知道这是一只什么样的鸟。
  严峻的冬天逼来了,水都结成了厚实的冰;鸟和树林中的动物很难找到食物。那只小鸟飞到乡间大道上,在雪橇留下的辙迹里寻找着,偶尔也找到一个麦粒,在路旁人歇脚的地方找到一两块面包屑。它只吃它的一小部分,把其他饥饿的麻雀都唤来,让它们在这里找吃的。它飞进城里,到处望着,有时一只慈善的手会撕点面包放在窗边给鸟儿吃,它只吃很少的一点,把其余的都给了别的鸟。
  一冬天,鸟儿分给大家的面包屑加起来几乎已经和小英娥为了不弄脏自己的鞋而踩的那块面包一样大了,在它找到最后一块并且把它分出去的时候,这鸟儿的翅膀变成白色的了,宽宽地伸了开来。
  “海上有一只海燕在飞翔渡海峡呢!”看见了这只白色鸟儿的孩子们都说道;现在,它时而冲向海面,时而在耀眼的阳光中高高升起,看不见它飞往哪里去了;人们说,它一直飞进太阳里去了。
  ①这些苍蝇便是被英娥小时撕去翅膀的那些。
  ②圣经《箴言》第16章第18节:“高傲在败坏以先,狂心在跌倒之前。”
  ③大卫是犹太王和以色列王,他是圣经旧约中最引人注意的人物之一。大卫勇猛善战,才华横溢,又是一个宽厚的国王。大卫将以色列各支统一成一个王国。以前,大多认为圣经中的《诗篇》不少是大卫所作。
守塔人奥勒
  “当今世事时起时落,时落时起!现在我可不能起得再高了!”守塔人奥勒说道。“起落,落起,大多数人都必须试试;从根本上说来,我们大家最终都要成为守塔人,从高处审视生活,审视万事。”
  我的朋友奥勒,老守塔人,一个有趣爱唠叨,好像什么都藏不住可是却又极严肃认真地把许多东西都藏在心底的人,他在塔上就是这样讲的。是啊,他出身于满不错的门第,还有那么一些人说,他是一个枢密参事的儿子,或者说可能是,读书读到高中毕业,曾是助理教师,助理牧师,但这于事又有何补!那时他住在牧师的家里,一切全是免费的;他要上光鞋油打整他的靴子,但是牧师只给他用油脂调的黑色涂料,为了这个,他们之间产生了隔阂;一个说另一个小气,另一个说这一个虚荣,黑色涂料成了敌意的黑色缘由,于是两人分手了。他对牧师要求的东西,也正是他对人世间的要求:上光鞋油;可得到的总是用油脂调的黑色涂料;——于是他便走离人寰去当隐士。可是,在一个大城市里食人间烟火的隐士只能在教堂的塔上才有,他便爬到那上面,抽着烟斗,孤单地走来走去;他朝下望望,朝上望望,不断琢磨,然后用自己的方式讲出他看到了些什么,没有看到什么,他从书本上以及从自己身上,读到了些什么。我常借给他些书读,都是些好书,从你交往的人读些什么样的书,你便会知道其人如何。他不喜欢英国那种写家庭女教师的小说,他是这么说的,也不喜欢法国的那种用对流风和玫瑰花杆炮制成的东西,不,他要读传记,读关于大自然的奇妙的书。我每年至少去看望他一回,通常是新年一过便去,在每年送旧迎新的时刻,他的思想中总有点儿这样或那样的事情。
  我在此讲两次对他的访问,用他的原话来说,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头一次访问
  在我不久前借给他的书中,有一本是讲鹅卵石的。那本书使他特别高兴,使他十分充实。
  “是啊,它们真是些有年头的老东西,这些鹅卵石!”他说道,“可是人们毫不留神地从它们一旁走过去了!在田野里,在海滩上,有大量这种石子的地方我自己就是这样干的。你踩在铺路的石子上,那都是最最古老的太古时代的遗迹呀!我自己就这么干过。现在,我对每一块铺路石都有了由衷的敬意!谢谢您这本书,它真使我得到充实,把那些陈腐思想和习惯都赶到一旁,令我渴望再多读一点这样的书。描述地球的长篇小说是各种长篇小说中最奇特的!可惜,我们无法读到开头的几部了,因为那几部是用一种我们没有学过的语言写的。我们必须从各个地层,从含硅的石头,从地球的各个时期中才能读到,只是到了第六部,有行为的人,亚当先生和夏娃夫人才出现;对大多数读者,这太晚了一点,他们愿意一开始就这样,对我倒无所谓。这是一部长篇小说,非常奇特,我们大伙儿都被写了进去。我们脚爬手摸,停留在老地方,可是地球却在转动,并没有把海洋里的水泼到我们身上,我们在上面踏着走着的地壳,还是紧紧地连在一起,我们并没有跌落进去,没有穿过去;于是便有了几百万年的历史,不断地进步。谢谢你这本讲鹅卵石的书。这些鹅卵石都是些小伙子,要是它们能讲话的话,一定可以给你讲不少!要是一个人像我这样高高地坐在上面,偶而一两次变得微不足道,岂不是非常有趣的事情,然后想着我们大伙儿,甚至有了上光鞋油,也全是蚁冢上瞬间即逝的蚂蚁,尽管我们当中有的是佩带着绶带勋章的蚂蚁,有的是有前途有地位的蚂蚁。人处在这些有几百万岁年纪的可尊敬的老鹅卵石面前,年轻得多么可笑!除夕晚上我在读这本书,着了迷,竟忘记了我新年夜的惯常娱乐项目,看‘狂人的队伍进军阿玛厄①’,是的,我是怎么回事,您一定不明白!
  “女巫骑着扫帚的传说是大家都知道的,那讲的是仲夏夜②,去的地方是布洛克斯毕耶尔③。但是我们也有一支狂人军队,是国内的,是现代的,他们在除夕晚上朝着阿玛厄进军。所有的蹩脚诗人,男的女的,演员,给报纸写文章的和艺术界露面的人物,那些不中用的人,都在除夕晚上飘过天空到阿玛厄;他们骑在自己的铅笔或者羽毛笔上,钢笔不能驮人,它太僵硬了。就像前面说的,我每年除夕都看见这个场面;他们当中绝大多数我能叫出名字来,不过犯不上和他们过不去;他们不喜欢旁人知道他们骑着羽毛笔的阿玛厄之行。我有一个外甥女,她是一个渔妇,她给三份很受人尊敬的报纸送去骂人的话,她这么说;她自己被邀请去那边作客,她是被别人带去的,她自己没有羽毛笔,不能骑;她这么讲过。她讲的东西一半是胡诌,不过有另一半也就够了。她到了那儿以后,他们开始唱歌,每位客人都写自己的歌,都唱自己的,因为自己的是最好的;全都一回事,都是一样的‘陈词滥调”。接着他们结成小群,这一小群一小群的人都会饶舌,后来是一群爱唱的家伙,他们轮流转着唱,后来是一伙儿在家人中间敲鼓的小鼓手。——在这里大家和那些写东西而不署名的人交了朋友。这里也就是说,油脂调的黑色涂料怎么样被人看成是上光鞋油的;有刽子手和他的小伙计,小伙计是最奸滑的,要不然便不会有人注意他了;有善良的清道夫,他是倒垃圾桶的,他把垃圾桶分成‘良、优、特优④!’——在大家玩得应该那么开心的时候,垃圾堆里冒出一根杆子,一整棵的大树,一朵硕大无比的花,一大朵菌子,一大片遮棚,那是这令人尊敬的集会的仙境柱⑤,把他们在过去一年中给予世界的东西全都缀挂在上面,从这里射出了火星,像火舌,全都是他们用过的抄袭和剽窃来的思想和主意,它们发出火花到处窜,就像一阵焰火似的。有人在玩‘快找到了’⑥;没有什么名气的诗人在玩‘心在燃烧’;头脑灵敏的人口讲双关语,更蹩脚的玩意儿大家就不能容忍了。俏皮话充斥整个会场,就像有人把空瓦罐摔在大门上⑦,或者像在摔装满了灰的瓦罐一样。真是有趣极了!我的外甥女这么说;事实上,她还说了一大堆非常有害可是却很有意思的话。我不讲了,我们应该做好人,而不能处处评头论足。然而您可以看出,一个像我这样知道那边的聚会活动的人,自然是很希望每年新年都看到这一支狂军飞往那边去的;如果有一年觉得有个别人没有参加,那么我一定会发现另有新人加入;可是今年我忽略了,没有看看客人。我从鹅卵石上滑滚开来,滚过了几百万年,看到石头在北国乱冲乱撞。看见它们早在诺亚的方舟⑧造成之前便在冰块上漂游,看到它们沉入海底又从一片沙洲处冒了出来,被水冲积在那里的那一块说道:‘这该叫锡兰⑨!’我看见它们成了许多种我们不认识的鸟的住地,成了野蛮人酋长的家园,这种野蛮人酋长我们也不认识,直到斧子在几块石头上刻下了鲁纳符号⑩,这才可以算作进入纪年的时代。不过,我对它们一窍不通,等于是零。这时落下了三、四颗美丽的流星,它们发出光亮,思想这才有了向另一方向的转变;您当然知道流星是什么!那些学问渊博的却不知道!——我现在对他们有了想法,而我是从这样一点出发的:人们经常在暗底里对做过善行的人感谢着、祝福着,这种感谢常常是无声的,但是它没有落到泥土里!我这样想,它被阳光发现了,阳光把这些无声的感谢带到了行善者的头上。若是在一段时间中整个人民都表示了自己的感谢,那么感谢便会变成一束花像一颗流星似地落到善行者的坟上。我看着流星坠落,特别是在新年夜里,我真有这么一种兴致,去找一找这感谢的花束是献给谁的。不久前有一颗流星在西南方坠落:‘一种千百遍的祝福感谢!’这一回它落向谁呢!它肯定是落在,我想,佛伦斯堡土地石崖上⑾,那里丹麦国旗飘扬在施莱帕格瑞尔⑿的,在莱瑟⒀和战友的坟上。有一颗落在国家的正中;它落到索渝,落在霍尔贝⒁的棺木上,是这年许许多多人对他的感谢,对令人心情愉快的喜剧的感谢!
  “知道有颗流星将落在我们的坟上,这个想法是很了不起的,也是使人愉快的。只是现在还没有流星落到我的坟上,没有一丝阳光给我带来感谢,这里没有什么值得感谢的!我还没有得到上光鞋油呢,”奥勒说道,“我这一生的命只能得到用油脂调的黑色涂料。”
第二次访问
  新年那天,我爬上了塔顶。奥勒讲了在新旧交替,也就是他说的过年的时候,左一杯右一杯碰杯干杯的事。于是我听到了他讲的酒杯的故事,含义颇深。
  “除夕夜里,时钟敲响了十二下,大家都站起来立在桌旁,手里拿着斟满了酒的杯子,为新年祝酒。有人手拿着酒杯开始了新的一年,对于贪杯的人来说,这倒是个好开端!有人以上床睡觉开始新的一年,这对嗜睡的人来说是个好开端!睡眠在一年中有颇重要的作用,对酒杯也一样。你知道,酒杯里都有些什么吗?”他问道。“是啊,里面有健康、愉快和狂欢极乐!里面有悲怆和极度的不幸!在我算酒杯的时候,我当然也就算了不同的人生里面的等级。
  “您看,第一只酒杯,那是健康的酒杯!里面长着健康的草,把这草插在屋梁上,到年末的时候,您便可以坐在健康的荫棚之下了。
  “要是您拿起第二只酒杯——!是的,从里面飞出一只小鸟,它天真无邪欢快地啾啾唱着,于是人们倾听着,说不定还和着它唱:生活是美好的!我们不要垂头丧气!勇敢向前!“从第三只酒杯里跑出一个长了翅膀的小东西。还不能称他为小天使,因为他的血是小精灵⒂的,思想也是小精灵的,倒不拿人寻开心,只是逗逗乐而已;他爬到耳朵的后面,给我们讲些有趣的事⒃,他在我们的心房躺下,使那儿变暖,于是我们便欢快起来,成了别的头脑的判断力认定的好头脑。“在第四只酒杯中没有草,没有鸟也没有那个小家伙,里面是表明理智的一道思想长划,人们永远也不能超越这道思想长划。
  “要是拿起了第五只杯子,那你就要为自己而哭泣了,由衷地高兴激动,或者它有另外的声响;从酒杯里嘭地跳出个狂欢王子,能说会道,放荡不羁!他把你拉上,你忘记了自己的尊严,如果你有尊严的话!比起你应该忘记和需要忘记的东西来,你忘掉了更多的东西。到处都是欢歌漫舞一片喧嚣;戴着面具的人把你拉上,魔鬼的女儿,穿着丝绒、绸缎,头发散落开,体态美丽,朝你走来;挣脱掉吧,要是你能够的话!
  “第六只杯子!——是的,在里面撒旦⒄本人坐着,一位穿着考究,能说会道,有吸引力,令人极为舒服的小个子男人,他十分了解你,认为你说的一切都是对的,完全就是你的写照!他提着灯陪伴你去他的家里。有一段关于一个圣人的古老传说,这位圣人须从七种巨罪⒅中选择一种,他选择了酗酒,他以为那是最轻微的,在酗酒中他却把其他六种罪恶全都犯了。人和魔鬼掺混着血液,那就是那第六只杯子,于是我们体内便有一切坏种萌芽;每个坏种都猛烈地生长,像圣经里的芥菜子一样⒆,长成了大树,笼罩了整个世界。它们当中的大部份只好走向熔炉,被重新铸造过。
  “这就是酒杯的故事!”守塔人奥勒说道,“用上光鞋油或油脂调的黑色涂料都可以讲出!我两种都用来讲它。”
  这便是对奥勒的第二次访问,你想听更多的故事的话,那么请继续访问下去。
  题注丹麦的教堂塔顶都有守塔人看守,他们的职责是察看是否有火警。如在近海则注意海上是否有船只到来或有什么意外。
  ①阿玛厄是哥本哈根市属的一个小岛。这里讲的是一个丹麦民间故事。参见《好心情》注2。
  ②、③丹麦习惯,仲夏夜(夏至的那一天的晚上)大家要把家里不用的破烂打扫掉,一个地区的人把可烧的东西堆在一起放火烧掉。这种习惯包含着一种迷信,说这样一来,女巫便被赶走。女巫是骑着扫帚飞去布洛克斯毕耶尔的。
  ④丹麦学校的记分办法。
  ⑤丹麦有售彩票的习惯。昔日在抽彩时,竖一根杆子,上面挂着那些彩奖。
  ⑥丹麦儿童游戏。
  ⑦见《一年的故事》注1。
  ⑧见《没有画的画册》注18。
  ⑨即哥本哈根所在的锡兰岛。
  ⑩见《沼泽王的女儿》注12。
  ⑾佛伦斯堡新教堂。1850年7月25日丹麦与普鲁士在伊斯台兹发生战斗。丹麦的牺牲者都埋在佛伦斯堡新教堂的坟园里。⑿丹麦陆军第二师指挥官,领导了1850年7月25日丹麦军队对普鲁士作战,在战斗中牺牲。
  ⒀丹麦指挥官,安徒生母亲的好友西格尼的儿子,也是安徒生的密友,在1850年7月25日战斗中牺牲。
  ⒁关于霍尔贝,请参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4及《小图克》注11至14。1858年及1859年之交(安徒生写这篇童话的那一段时间),丹麦为霍尔贝举行了纪念他诞生175周年的活动。
  ⒂关于小精灵请参看《旅伴》注1。这里指酒喝多了,令人晕头晕脑。
  ⒃爬到耳朵背后讲悄悄话指催人说谎话。
  ⒄基督教里称魔鬼为撒旦。
  ⒅见《一个故事》注1及2。
  ⒆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3章耶稣对信徒用撒种比喻天国的奥秘。在31句,耶稣把天国比作一粒芥菜种子,后来长成大树。
安妮·莉丝贝特
  安妮·莉丝贝特如奶似血,年轻开朗,长得很好看;牙齿白得发光,眼睛又明又亮,一双脚跳起舞来又轻又快,性情也活泼轻松!后果怎么样呢?——生了“一个讨厌的小仔子!”——可不是,他一点也不好看!他被送到了挖沟工人的妻子那里。安妮·莉丝贝特本人则住进了伯爵夫人的府第里面,坐在豪华的屋子里,穿的是丝绸、绒料的衣服;没有一丝微风可以吹到她身上,谁也不敢对她讲严厉的话,那会伤害她,她不能忍受伤害。她为伯爵的婴儿做奶母。那孩子真像一个王子,美丽得像一个天使。她多么喜欢这个婴孩啊!她自己的孩子,是啊,他在那一个家,在挖沟工人的家。那个家里,锅从没有烧开沸腾的时候,嘴却总是闹闹嚷嚷,家里常常没有人。小男孩哭起来,没有人听到,也就没有人动心①。他哭着便睡着了,在睡眠中人是感不到饥渴的,睡眠真是一个绝妙的发明。一年年过去了——是的,随着时间逝去,杂草便长了起来,人们都这么说,——安妮·莉丝贝特的孩子也长大了,可是,人们说他的发育可不算好。他是在这个家里长大的,成了这家的人。他们因此得到了抚养费。安妮·莉丝贝特完全摆脱掉了他。她是大城市里的夫人,在家中,生活温暖舒服,出门则要戴帽子。她从不到挖沟工人家去,离开她住的城市太远了,那儿也没有她什么事,孩子是他们的,他们说,他能够找吃的。他要找点事做挣一口吃的,于是他便去看管玛兹·延森的红母牛。他满可以照料点什么,做点什么事了。
  大庄子漂洗衣服的坝子上,看门狗在自己的棚子顶上,在太阳光中高傲地蹲着,对每个经过的人都吠几声。遇到下雨天,它便缩在棚子里,干燥、舒适。安妮·莉丝贝特的孩子在阳光里坐在沟边上,手里削着拴牛的桩子。春天,他发觉三棵草莓开花了。它们一定会结果的,这是他最高兴的想法。但是,一颗草莓也没有结。下大雨、下小雨,他都坐在雨里,浑身被淋得湿透,身上的衣服又被刺骨的风吹干。他回到牛主人的院子的时候,总是被人推来搡去。姑娘和小伙子们都说他又怪又丑,他习以为常了——从来没有被人爱过!
  安妮·莉丝贝特的孩子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他将怎么个活法?他命中注定的是:“从来没有被人爱过。”
  他被从陆地抛到船上,入了海,在一艘破败的船上打工,船老板喝酒的时候,他看着舵。他又脏又丑,寒饥交迫,人们会以为他从来没有吃饱过肚子,他也的确从未吃饱过。岁已深,天气恶劣,潮湿,刮起了大风;风刺穿厚厚的衣服,特别是在海上。一艘破败的船在航行,船上只有两个人,是啊,你也可以说只有一个半人,那就是船主和他的伙计。那一天,整天都是乌黑的,接着又更加黑起来,寒气刺骨。船老板喝了些烧酒,暖暖自己的身体;酒瓶已经空了,连杯子也一样。杯子上半截是完整的,腿却折掉了,它被换了装在一个涂了蓝漆的木坨子上。船老板的意思是,一瓶烧酒使人感觉不错,两瓶就更令人舒畅。孩子守着舵,用一双满是油污长满老茧的手握着它。他很丑,头发又硬又乱,他腰弯背弓,衰老颓丧。这是挖沟工人的儿子,教堂的出生登记簿上他则是安妮·莉丝贝特的儿子。
  风肆意地吹,船肆意地跑!帆兜满了风,风来了劲儿,把船吹得像飞一样地跑,——四周是那么狂乱。狂风暴雨在摧打,可是更严重的还在后头呢——停下!——怎么回事儿?什么东西把船撞了一下,什么东西破了,什么东西把船抓住了?它在打转转!是天倾斜了吗,是狂浪袭来吗?——坐在舵旁的孩子高声叫喊起来:“耶稣啊!”船撞在海底一块巨大的礁石上了,像只破鞋在村子里的水潭里沉落下去;像人们常说的那样,连人带鼠一起沉下去。老鼠是有的,可是人却只有一个半:船老板和挖沟工人的孩子。除了高声尖叫的海鸥和海底下的鱼之外,谁也没有看见船的沉没。再说,它们并没有看得完全真切,因为在海浪涌进这沉没的船只的时候,它们都惊恐地逃向四边去了。船沉落到水下也不过一法恩②的地方;两人就躺在那里:隐存下了,被人遗忘掉了!只有那只装在蓝漆的木坨子上的杯子没有沉,木座子让它漂着。杯子被逐着会被击碎、会被冲向海滩,——何处,何时?是啊,要知道这并没有什么下文!它的服务已经到头,它被人喜爱过了。安妮·莉丝贝特的孩子却没有!只是在天国里再没有魂灵会说:“从来没有被人爱过!”
           ※        ※         ※
  安妮·莉丝贝特在大城市里,而且已经许多年了,被人称为夫人,特别是当她回忆起往事,在谈起昔日在伯爵家里的日子,谈到她乘马车,能和伯爵夫人及男爵夫人谈话的那些日子的时候,她便昂起头挺起脖子说她那甜蜜的公爵少爷是上帝最漂亮的天使,最美丽的生灵,他喜欢她,她喜欢他;他们相互亲吻过,相互拥抱过,他是她的欢乐,她的半个生命。现在他已经长大了,十四岁了,有了学识,有了仪表;当年她把他抱在手臂里,后来她一直没有见到他;她多年没有去公爵的府第了,要去那边有很长的一段路程。
  “我决计要去一次!”安妮·莉丝贝特说道,“我得去我那乖孩子那里,去看我那可爱的伯爵孩子!是啊,他必定也很想念我的,一定惦记着我的,喜欢我的,就像他当年用他那天使般的胳膊抱着我的脖子喊:‘安——莉丝!’的时候一个样,那声音就像小提琴的声音!是的,我决计要去再看看他。”她乘牛车,她步行,她来到了伯爵府,伯爵府第和往昔任何时候一样还那么宏伟华丽。那外面的花园也和从前一个样,可是府里的人全都是陌生的,没有一个知道什么安妮·莉丝贝特,他们不明白她曾经一度在此地的作用;伯爵夫人肯定告诉他们的,她自己的孩子也会的;她多么想念他啊!现在,安妮·莉丝贝特到了这里。她不得不久久地等着,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主人就餐以前,她被叫到了伯爵夫人那里,对她谈得满好。餐后她要看到她的可爱的孩子,于是她又被唤了进去。
  他长得多么神气!高高的、瘦瘦的。可是那一双漂亮的眼睛还是一样,还有那天使的嘴!他望着她,但是他没有说一句话。他显然不认识她。他转过身去,想走开;这时她拉住他的手,把手拉了贴在自己的嘴上。“噢,这就可以了!”他说道,接着他便走出了大厅。他,她痴心想念的人;他,她疼爱,最最疼爱的人;他,她在尘世间最大的骄傲。
  安妮·莉丝贝特走到伯爵府第外,来到了宽敞的大道上。她很悲伤;他对她过于冷淡了,不想看她,连一个字也没有说。他,她曾经日夜抱过的他,总是想念着的他。
  一只很大的漆黑的渡鸦落在道上她的前面,叫了又叫。“唉呀!”她说道,“你这叫人倒霉的鸟!”
  她走过挖沟工人的屋子;妇人站在门外,于是她们交谈起来。
  “你的光景不错呀!”挖沟工人的妻子说道,“你又肥又胖的,日子很好啊!”
  “就这么回事罢了!”安妮·莉丝贝特说道。
  “他们随船一块儿完了!”挖沟工人的妻子说道。“船老板拉尔斯和孩子两人一起淹死了。他们算是到了头了。我先前还以为有一天孩子会挣几个钱帮帮我的。你不用在他身上花费一个子了,安妮·莉丝贝特!”
  “他们淹死掉了!”安妮·莉丝贝特说道,于是她们便不再谈这件事。安妮·莉丝贝特很悲伤,因为她的伯爵孩子竟不高兴和她,这个爱他、不辞远道而去的她讲话;跑这一趟也是很费钱的呀。她没有得到多大的欢乐,可是她在这里一个字也没有提这件事。她不想把这事告诉挖沟工人的妻子来宽自己的心,她听了会以为她已经不被伯爵家看得起了。这时渡鸦又在她头上叫起来。
  “这个捣乱的黑家伙,”安妮·莉丝贝特说道,“今天你可把我吓着了!”
  她带着咖啡豆和菊苣③,把这东西给挖沟工人的妻子煮一点咖啡会是一件善事,安妮·莉丝贝特还可以喝上一杯。挖沟工人的妻子去煮咖啡,安妮·莉丝贝特便坐在一条凳子上睡着了。接着她梦到了一件她从来没有梦见过的事,奇怪极了:她梦见了自己的那个在这间屋子里挨过饥饿、哭叫无人理睬的孩子。这孩子现在躺在深深的海底,什么地方,只有上帝才知道。她梦见她坐在她所坐的那个地方,挖沟工人的妻子去煮咖啡,她闻到咖啡豆的气味;门口站着那么一个漂亮的孩子,他和伯爵的孩子一样好看。小家伙说:
  “现在世界要完了!牢牢地背住我!因为你毕竟是我的母亲!在天国里你有一个天使!牢牢地背住我!”
  接着他拉住了她,但是这时响起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一定是世界爆裂了,天使升了起来,紧紧地拉住了她的衬衣袖子,抓得如此地紧,让她觉得她也从地球上往上升了起来。可是她的脚上却有一种很重的东西拖住她,这东西还压着她的背,就好像有好几百个妇女紧紧地拽着她。她们还说,“要是你也能得救,我们也应该得救!抓牢了!抓牢了!”接着她们都一齐拽住她。太重了,“嘶——喇!”地响了一声,她的袖子碎了,安妮·莉丝贝特重重地摔了下去,把她一下摔醒了——她差一点从坐的凳子上摔落下来。她头昏昏沉沉,一点儿也记不得她都梦见了些什么,只知道很可怕。
  接着咖啡喝完了,话也讲了不少。于是安妮·莉丝贝特便走向最邻近的小城,在那里她要找赶车子的人,要在当天晚上搭车回自己家去。她找到赶车人,他说要在第二天晚上才能动身。她算了一下,留下来要花她多少钱,计算了一下路程,想着,要是顺着海边而不顺着车道走,路程要短差不多十好几里;这时正是天高气爽的时节,又是月圆的时候,安妮·莉丝贝特愿意自己走;第二天她便可以到家了。
  太阳落下去了,晚钟正在响着,——不对,不是教堂的钟声,而是派得·奥克斯的青蛙④在池塘里叫。很快,它们也不叫了,一片寂静,连一声鸟叫都听不见,鸟儿全都休息了。猫头鹰一定也不在巢里,她经过的树林和海滩都是静悄悄的,她可以听到她自己走在沙上的脚步声。海上没有水波,外面深海中更是一片寂静,海里有生命的和已死掉的全都哑无声息。
  安妮·莉丝贝特走着,什么都不想,就像人们说的那样,她脱离了自己的思想,但是,思想并没有脱离她。思想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它们只是在打盹,那些在停滞的支配着人的活思想和那些还没有活跃起来的思想都是这样。思想当然能活动起来,它们可以在心里活动,在我们的头脑中活动或者跑来控制着我们。
  “善有善报!”都是这么写的;“罪恶中则伏着死机!”也是这么写的!写过的东西许多许多,说过的话许多许多,可是有人不知道,有人记不住,安妮·莉丝贝特便是这样;不过报应是会来的,会来的!
  所有的罪恶,所有的德行都藏在我们心里!在你的、我的心里!它们像眼看不见的小种籽。后来有了从那面射来的阳光,有一只罪恶的手在引着你,你在街角拐弯,朝右还是朝左。是的,这一转便有了决定,小种籽开始动起来。它因此而膨胀起来,开始出芽,把自己的浆汁注入你的血液之中,你就开始了自己的行程。这是些惴惴不安的思想,人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行走的时候,它们蛰伏着,但是蠢蠢欲动。安妮·莉丝贝特在似睡非睡中走着,思想在酝酿欲动。从一个燃烛弥撒⑤到下一个燃烛弥撒之间,心的算盘上记下了许多东西。这是一年的账。对上帝、对我们身旁的人,对我们自己的良心的恶言恶意,都被遗忘了;这些我们不再想起,安妮·莉丝贝特也没有想。她没有触犯过国家的法律,她很受人看重,善良和诚实,她自己知道。这会儿她正在海边这么走着,——那儿有什么东西?她停止了;是什么东西被冲到了岸上?是一顶破旧的男人帽。落水遇难的人是谁?她走近一些,站住瞧了瞧,——唉呀,那里躺着的是什么呀!她被吓坏了。可是并没有吓人的东西,只是一堆海草、苇秆缠住了横在那里的一大块长条石,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可是她被吓坏了,在她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她想起了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听到的那许多关于“滩魂”的迷信传说,就是那些被冲到荒滩上而没有埋葬掉的游魂。“滩尸”,就是那死尸,那没有什么,可是它的游魂,“滩魂”却会跟随单独的过客,紧紧地附在过客身上,要他背它到教堂坟园埋在基督的土地上。“背牢!背牢!”它这样喊叫。在安妮·莉丝贝特重复这几个字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她的梦,非常清晰,活生生地,那些母亲怎么样紧紧拽住她,口里喊着:“抓牢!抓牢!”世界怎样沉下去,她的衣袖怎样被撕碎,她又怎样从那在末日来临的那一刻要救她上去的孩子那里甩脱。她的孩子,她自己的骨肉,他,她从来没有爱过,是的,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个孩子现在落到了海底,这个孩子会像滩魂一样来喊:“背牢!背牢!把我带到基督的土地上去!”她正在想的时候,恐惧在后面紧紧地追赶着她,于是她加快了步伐。恐惧像一只冷酷潮湿的手压到她的心房上,压得她快窒息掉。她朝海望出去,那边变得昏沉起来。一阵浓雾涌起来,盖住了矮丛和树林,那形状令人看了奇怪。她转过身来看身后的月亮,它像一个无光的苍白圆盘,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拽住她躯体的各个部位:背牢!背牢!她想道。而当她再次转身来看月亮的时候,她觉得它的白色的脸庞就紧挨在她的身旁,稠浓的雾像一块裹尸体的纱垂在她的肩上。“背牢!把我带进基督的土地里去!”她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她真的也听到一个十分空洞、十分奇特的声音。它不是池塘里青蛙的声音,也不是渡鸦、乌鸦的声音。因为你知道,这些东西她并没有看到,“把我葬掉,把我葬掉!”这样的声音在响着。是的,这是她那躺在海底的孩子的滩魂,要不是把它背去教堂的坟园和墓地,把它葬到基督的土地里,它是不会得到安宁的。她要到那里去,她要在那里掘坟。她朝着教堂所在的方向走去,这时她觉得背上的负担轻了一些。它消失了。于是她折回身来,走上那最短的路回家,可是这时,那负担又沉重起来了:“背牢!背牢!”——听去就像是青蛙的呱呱声,又像是鸟的悲鸣,声音非常地清楚,“把我葬掉!把我葬掉!”
  雾气很冷很湿,她的手和脸由于恐惧而发冷发湿。她身体的外面,四周向她紧逼,她的体内则变成一个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漫无边际的思想的空间。
  在北国这边,成片的山毛榉会在一个春天的夜晚完全绽吐出新芽,在第二天的阳光中,这些树木便焕发出它们的青春嫩绿的光辉。我们内心昔日的思想、语言和行动播下的罪恶的种子,也会在一秒间发芽生长出来。它在良心苏醒的一刻发芽生长;是上帝在我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唤醒它的。这时什么借口也没有了,事实就在那儿作证,思想有了语言,这语言世界各处都可以听到。隐藏在我们内心尚未泯灭的东西使得我们恐惧,我们的傲慢和放纵自己的思想所播下的东西使我们恐惧。心藏着所有的德行,但也保留着一切罪过,它们在最贫瘠的土壤里也会生长。
  我们这里用语言讲的这些东西,在安妮·莉丝贝特的思想中翻腾着。她因此疲惫不堪,倒在了地上,往前爬了一小段。“把我葬掉!把我葬掉!”有声音这样说。若是坟墓能令人彻底忘却一切,她倒愿意自己把自己埋葬掉。——这是带有惊恐不安的严肃而清醒的时刻;迷信思想时冷时热地在她的血液中流淌。她从来不想讲的许许多多事,聚集到她的思想中来了。一个她从前听说过的幻景,无声无息地像云的影子一样从她身边驰过。四头喘息急促的马紧靠着她奔了过去,它们的眼睛和鼻孔射出火,火照亮着它们。它们拉着一辆炽热发光的车子,车子里坐着那个一百年以前在这一带横行霸道的狠恶地主。他,传说每天夜里都要奔进他的庄子里,接着又奔出来,他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是白的。不是,这个死人黑得像一块炭,一块熄灭了的炭。他对安妮·莉丝贝特点一点头,向她招手:“背牢!背牢!这样你又可以坐进伯爵家的车子,忘掉了你的孩子了!”
  她更加急促地跑开了,她来到教堂坟园;可是黑色的十字架和黑色的渡鸦在她眼里掺混在一起。渡鸦的叫声和它们今天的叫声是一样的,可是现在她明白了它们的叫声的含义:“我是渡鸦妈妈!我是渡鸦妈妈!”它们都这么叫。安妮·莉丝贝特知道,这个名字和她也很有关系,她也许也会变成这样一只黑鸟,而必定要像它们那样叫个不停,如果她不把坟挖成的话。
  她伏到了地上,甩双手挖那坚实的土地,手指都冒出了血。
  “把我葬掉!把我葬掉!”这声音不断响着。她害怕公鸡鸣叫,害怕东方的第一道红光,因为如果在她的挖掘完毕之前鸡鸣日出,那么她便完了。可是,公鸡啼起来了,东方发亮了——坟却只挖了一半,一只冰冷的手从她的头和脸往下一直垂滑到了她的心所在的地方。“只挖了一半!”有声音叹息说,它渐渐地消失了,沉落到了海底;是的,这是滩魂!安妮·莉丝贝特瘫了,被什么迷住,倒到了地上。她没有了思想,没有了知觉。
  她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两个年轻小伙子把她抬起,她没有躺在教堂的坟园里,而是在海滩上。她在那里,在她身前挖了一个大坑,手指被一块破玻璃杯划破流了血;那只杯子的锐利的脚是换装在一个涂了蓝漆的木坨子上的。安妮·莉丝贝特病了;良心和迷信混在一起,缠着分不开来。结果她知道,现在只剩了半个魂灵,另一半已被她的孩子带到了海底;要是她不能再找回落到海里的那一半,她便永远也飞不上天国得到天父的仁慈了。安妮·莉丝贝特回到家里,她已再不是原来那样的人了。她的思想就像一团乱缠在一起的麻,她只能抽出一条思绪来,那一根,把滩魂背到教堂的坟园里去,给它挖一个坟,这样好把她的整个魂灵收回来。好多个夜晚她都不在家里,别人总是在海滩上找见她,她在那里等着那滩魂。整整的一年便这样过去了,接着有一天夜晚,她又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她,第二天一整天到处找她也无下落。
  到了傍晚,牧师去教堂准备敲暮钟,他看到安妮·莉丝贝特躺在祭坛前面。她从一大清早便来到这里,完全精疲力竭。但是她的眼睛明亮,她的面颊有一层红晕;最后的霞光照进她的身里;照在祭坛台子上放着的圣经的闪光的扣子⑥上。圣经摊开的地方是先知约珥的一句话:“撕碎你们的心肠,而不是你们的衣服,转归向主,你们的上帝!”⑦——“这真是巧合!”大伙儿说,许多事就是巧合。
  阳光照亮了安妮·莉丝贝特的脸,显现出平静和仁慈。她非常好,她说道。现在她得到了她的魂灵了!夜里,那滩魂,她自己的孩子来到了她的身旁。它说道;你只挖了半个坟——为了我,但是你一年到头都把我埋藏在你的心中,一位母亲在这里保藏她的孩子是最好的。所以它便把她失去的那一半魂灵还给了她,把她领到教堂里来了。
  “现在我已经在上帝的房子里了!”她说道,“在里面人们是幸福的!”
  太阳完全落下去之后,安妮·莉丝贝特完全升上去了。在这里经过一番苦斗之后,那边是没有恐惧的,而安妮·莉丝贝特是苦斗过了的。
  ①丹麦谚语:“耳不闻,心不动。”
  ②丹麦的长度计算法之一,以双手伸开的全长为一法恩。这种计算方法现已被废弃。
  ③菊苣的根烘干后可以佐咖啡用。
  ④这是一种俗称钟蛙的小蛙,叫声清脆。一位叫派得·奥克斯的御厨师长把它引进丹麦,因此这种小蛙也被称作派得·奥克斯娃。⑤在丹麦每年2月2日基督教会举行燃烛弥撒。
  ⑥在西方昔日的珍贵的精装书的边上大多有一个金属的扣子,可以把书扣起来。这点和我国的线装书的“函”相像。
  ⑦圣经旧约《约珥书》第2章第13句。
孩子话
  批发商家为孩子们安排了一次聚会,参加的都是有钱人家、体面人家的孩子。这位批发商生意做得很不错,是一位有学识的人。他得到过高级中学结业证书,是他那和善的父亲坚持要他念书的。父亲最初做贩牛生意,为人老成勤俭,赚了不少钱。批发商接着又不断地赚钱。他很有头脑,心地也很慈善。可是大伙儿很少说起他的这些,说得最多的还是他的那许多钱。
  他家出出进进的都是体面人物。有的是人们说的血统很体面,有的是人们说的精神方面很体面,有的两者兼而有之,有的则两者皆缺。现在这里是孩子们的聚会,讲的都是孩子话,孩子们讲话从来不拐弯抹角。有一个小姑娘很漂亮,只是过于高傲了。都是仆佣们总是亲吻她而宠出来的,不是她的父母,在这方面,他们倒还是很注意分寸的。她的父亲是宫廷侍从官,这很了不起,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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