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安徒生童话故事集

_15 安徒生(丹麦)
  “那位看守的孙女是一个可爱的姑娘,长着金黄卷曲的头发,眼总是高高兴兴的,嘴也是笑哈哈的。‘可怜的小耗子!’她说道,望进我那可怕的笼子里,把铁签子抽了,——我一下子跳下到了窗框那儿,爬到外面屋檐上。自由了,自由了!我想到的只是这个,没有想这次外出的目的。
  “这时天黑下来,快到夜晚了。我跑到一个古塔里去藏身,里面住着一位守塔的人和一只猫头鹰。对他们我谁都不相信,特别是猫头鹰,它像一只猫,有吃耗子的大缺点。可是你也会弄错的,我就是这样。它是一只很令人尊敬,非常有教养的小猫头鹰;她知道的东西比守塔人知道的多得多,就和我一样多。小猫头鹰把什么事都搅得天翻地覆;‘别拿肉肠签子烧汤了!’她说道。这是她在这里能说的最严厉的话,她对她自己的家庭非常真诚。我对她产生了很大的信任,在呆着的缝里对她吱吱叫起来。她好像很喜欢这种信任,她向我保证,我会受到她的保护;任何动物也不许欺侮和伤害我,她要在冬天缺少食物的时候自己享用我。
  “她对什么事,对所有的事都知道得很透彻。她让我相信,守塔人除非用那挂在身旁的号,否则他便不会吹。‘他对这一点吹嘘得天花乱坠,以为他就是塔里的猫头鹰!想很了不起,可是却很渺小!用肉肠签子烧的汤!’我请她给我弄到方子,于是她便对我解释说:‘肉肠签子烧汤只是人讲话的一种方式,有各种不同的理解,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理解是最正确的;可是一切一切实际上都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说道。我很吃惊!真理并不总是很令人舒服的,但是真理却是至高无上的!老猫头鹰也这样说。我琢磨着,看出,在我把这至高无上的东西带回的时候,那我带回的东西比起肉肠签子烧的汤可就多得多了。于是我便匆匆离开,及时赶回,带来至高无上的、最好的东西:真理。耗子是有学问的一族,耗子王则是所有耗子中最最有学识的。由于真理的缘故,他是能立我为后的。”
  “你的真理尽是些谎言!”那只还没有得到允许说话的耗子说道。“我会做这汤,我一定会做出它来!”
五、那汤是怎么样做出来的
  “我没有出去跑,”那第四只耗子说道,“我在我们国家里呆着,这样做才是对的!用不着出去跑,在这里也照样能得到一切。我留在这里!我没有去向那些超自然的生灵学,也没有用吃的办法去寻找,或者去跟猫头鹰谈。我是从自我思索中得到的。请您只消把罐子坐上,装上水,装得满满的,下面升上火!让它烧,让水烧开,一定要滚开!这时便可以把签子丢进去!在这之后请耗子王不嫌弃把尾巴放进那滚开的水里搅一搅!他搅的时间越长,汤便越浓;这没有什么花费!用不着添什么配料,——只要搅!”
  “别的耗子搅行吗?”耗子王问道。
  “不行!”那耗子说道,“那种力量只在耗子王的尾巴里才会有!”
  水滚开起来,耗子王紧靠旁边站着,可以说是很危险的。它把尾巴伸出来,就像耗子在放牛奶的屋子里在一个罐子里蹭奶上面的奶油然后舔尾巴一样。但是它刚把它的尾巴伸到烫人的水蒸汽里,它立刻便跳了下来:
  “当然,你是我的皇后!”他说道,“汤等我们金婚纪念日再说吧!这样我这个国家里的那些贫苦耗子便有点可以高兴的东西,长久地高兴!”
  之后,它们结婚了!可是不少耗子回家的时候说,“这不能算是肉肠签子烧的汤,更该叫做耗子尾巴汤!”——“讲到的东西里有几处讲得相当好,他们觉得。但整个说来,可以完全是另一个样!我可以把它讲成这样,这样——!”
  这是评论,评论总是很高明的——在事后。
  故事传遍了世界,看法各不相同。但故事保留完整,大事小事,肉肠签子烧汤,总以这样为最好;只是你不要等着有人来道谢!
  题注昔日丹麦人灌制肉肠,有用一根很细小的签子将肉肠一头封住的做法。人们用沸水煮洗,清洗这些签子,以便反复使用,于是便有了“肉肠签子烧的清汤”的谚语,以喻那些言之无物的谈话或文章。
  ①每年5月1日竖一根札有鲜花绿叶的柱子以表示庆贺,这是丹麦农村中的一种常见的风俗。但是在仲夏夜竖花柱在丹麦则很少见。安徒生1849年在瑞典参加过一次仲夏夜的晚会,瑞典人是围着仲夏夜花柱跳舞唱歌的。不过那不能算五朔节花柱。
  ②一种陆栖林鸟,体约三寸。淡褐杂白羽毛。春日多善啭鸣。③这里指的是犹太国王所罗门。欧洲有谚语说,要聪明,找蚂蚁。人们说,这话是所罗门说的。
  ④丹麦民间有迷信,说,把一根剥了皮的树枝放在嘴里,人便会隐形不见。
  ⑤昔日丹麦人饮啤酒时,有时要掺些糖和烧酒,这样他们便用一根签子搅动啤酒,促使糖溶化。
光棍汉的睡帽
  哥本哈根有一条街,这街有一个奇特的名字“赫斯肯街”。为什么它叫这么个名字,它又是什么意思呢?它是德文。但是人们在这里委屈德文了;应该读成HaAuschen,意思是:小屋子①;这儿的这些小屋,在当时以及许多年来,都和木棚子差不多大,大概就像我们在集市上搭的那些棚子一样。是的;诚然是大一点,有窗子,但是窗框里镶的却是牛角片,或者尿泡皮。因为当时把所有的屋子都镶上玻璃窗是太贵了一点,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连曾祖父的曾祖父在讲到它的时候,也都称它为:从前;已经几百年了。
  不来梅和吕贝克②的富商们在哥本哈根经商;他们自己不来,而是派小厮来。这些小厮们住在“小屋街”的木棚里,销售啤酒和调味品。德国啤酒真是好喝极了,种类很多很多。不来梅的,普鲁星的,埃姆斯的啤酒——是啊,还有不伦瑞克的烈啤酒。再说还有各种各样的调味品,譬如说番红花,茴芹、姜,特别是胡椒;是啊,这一点是这里最有意义的。就因为这个,在丹麦的这些德国小厮得了一个名字:胡椒汉子。这些小厮必须回老家,在这边不能结婚,这是约定他们必须遵守的条件。他们当中许多已经很老,他们得自己照管自己,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扑灭他们自己的火,如果说还有火可言的话。有一些成了孤孤单单的老光棍,思想奇特,习惯怪僻。大伙儿把他们这种到了相当年纪没有结婚的男人叫做胡椒汉子。对这一切必须有所了解,才能明白这个故事。
  大伙儿和胡椒汉子开玩笑,说他应该戴上一顶睡帽,躺下睡觉时,把它拉下遮住眼:
  砍哟砍哟把柴砍,
  唉,可怜可怜的光棍汉,——
  戴顶睡帽爬上床,
  还得自个儿把烛点!——
  是啊,大伙儿就是这么唱他们!大伙儿开胡椒汉子和他的睡帽的玩笑,——正是因为大伙儿对他和他的睡帽知道得太少,——唉,那睡帽谁也不该有!这又是为什么呢?是啊,听着!
  在小屋街那边,早年时候,街道上没有铺上石块,人们高一脚低一脚尽踩在坑里,就像在破烂的坑洞道上走似的。那儿又很窄,住在那里的人站着的时候真是肩挨着肩,和街对面住的人靠得这么近。在夏日的时候,布遮蓬常常从这边住家搭到对面住家那边去,其间尽弥漫着胡椒味、番红花味、姜味。站在柜台后面的没有几个是年轻小伙子,不,大多数是些老家伙。他们完全不像我们想的那样戴着假发、睡帽,穿着紧裤管的裤子,穿着背心,外衣的一排扣子颗颗扣得整整齐齐。不是的,那是曾祖父的曾祖父的穿着,人家是那样画的,胡椒汉子花不起钱找人画像。要是有一幅他们当中某一个人站在柜台后面,或者在圣节的日子悠闲地走向教堂时的那副样子的画像,那倒真值得收藏起来。帽沿很宽,帽顶则很高,那些最年轻的小伙子还在自己的帽沿上插上一根羽毛;毛料衬衣被一副熨平贴着的麻料硬领遮着,上身紧紧地,扣子都全扣齐了,大氅松宽地罩在上面;裤管口塞在宽口鞋里,因为他们是不穿袜子的。腰带上挂着食品刀和钥匙,是的,那里甚至还吊着一把大刀子以保卫自己,那些年代它是常用得着的。老安东,小屋那边最老的一位胡椒汉子在喜庆的日子正是这样穿着打扮的。只不过他没有那高顶帽,而是戴着一顶便帽。便帽下有一顶针织的小帽,地地道道的睡帽。他对这睡帽很习惯了,总是戴着它,他有两顶这样的帽子。正是该画他这样的人。他身材瘦得像根杆子,嘴角、眼角全是皱纹。手指和手指节都很长;眉毛灰蓬蓬的,活像两片矮丛;左眼上方耷拉着一撮头发,当然说不上漂亮,但是却让他非常容易辨认。大伙儿知道他是从不来梅来的,然而,他又不真是那个地方的人,他的东家住在那里。他自己是图林根人,是从艾森纳赫城来的,紧挨着瓦尔特堡。这个地方老安东不太谈到,可是他更加惦念这个地方。
  街上的老家伙并不常聚在一起,呆在各自的铺子里。铺子在傍晚便早早地关了门,看去很黑,只是从棚顶那很小的牛角片窗子透出一丝微弱的光。在屋子里,那老光棍经常是坐在自己的床上,拿着他的德文赞美诗集,轻轻唱着他的晚祷赞美诗。有时他在屋里东翻翻西找找一直折腾到深夜,根本谈不上有趣。在异乡为异客的境况是很辛酸的!自己的事谁也管不着,除非你妨碍了别人。
  在外面,夜漆黑一片又下着大雨小雨的时候,那一带可真是昏暗荒凉。除去街头画在墙上的圣母像前挂着那唯一的一小盏灯外,别的光一点看不到。街的另一头朝着斯洛特霍尔姆③,那边不远处,可以听见水着实地冲刷着木水闸。这样的夜是漫长寂寞的,要是你不找点事干的话:把东西装了起来再拿将出去,收拾收拾小屋,或者擦擦称东西用的秤,可这又不是每天都必须做的,于是便再干点别的。老安东就是这样,他自己缝自己的衣服,补自己的鞋子。待到他终于躺到床上的时候,他便习惯地戴上他的睡帽,把它拽得更朝下一些。但是不一会儿他又把它拉上去,看看烛火是不是完全熄了。他用手摸摸,捏一下烛芯,然后他又躺下,翻朝另一边,又把睡帽拉下来。但往往又想着:不知那小火炉里的煤是不是每一块都燃尽了,是不是都完全弄灭了,一点小小的火星,也可能会燃起来酿成大祸。于是他又爬起来,爬下梯子,那还称不上是楼梯,他走到火炉那里,看不到火星,便又转身回去。然而常常他只转了一半,自己又弄不清门上的铁栓是不是拴好了,窗子是不是插好了;是啊,他又得用他的瘦弱的腿走下来。爬回床上的时候,他冷得发抖,牙直哆嗦,因为寒气这东西是在知道自己快无法肆虐的时候才特别猖狂起来的。他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睡帽拉得死死盖住眼睛。这时候,一天的生意买卖和艰难苦楚的念头全没有了。可是随之而来的并不是什么爽心的事,因为这时候又会想起了许多往事。去放窗帘,窗帘上有时别着缝衣针,一下子又被这针扎着;噢!他会叫起来。针扎进肉里痛得要命,于是便会眼泪汪汪。老安东也常常挨扎,双眼里是大颗大颗的热泪,粒粒像最明亮的珍珠。泪落到了被子上,有时落到了地上,那声音就好像一根痛苦的弦断了,很刺心。泪当然会干的,它们燃烧发展为火焰。但是它们便为他照亮了自己一幅生活图像,这图像从来没有从他的心中消失掉;于是他用睡帽擦干眼泪。是啊,泪碎了,图像也碎了,可是引起这图像的缘由却还在,没有消失,它藏在他的心中。图像并不如现实那样,出现的往往是最令人痛苦的一幕,那些令人痛苦的快事也被照亮,也正是这些撒下了最深的阴影。
  “丹麦的山毛榉林真美!”人们这么说。可是对安东来说,瓦特堡一带的山毛榉林却更美一些。在他看来,那山崖石块上垂悬着爬藤的雄伟的骑士宫堡附近的老橡树,更宏大更威严一些。那边的苹果花比丹麦的要更香一些;他现在都还可以触摸、感觉到:一颗泪滚了出来,声音清脆、光泽明亮。他清楚地看到里面有两个小孩,一个男孩和一个小姑娘,在玩耍。男孩的脸红彤彤,头发卷曲金黄,眼睛是蓝的,很诚挚,那是富有的商贩的儿子,小安东,他自己。小姑娘长着棕色眼睛和黑头发,她看去很勇敢,又聪明,那是市长的女儿,莫莉。他们两人在玩一个苹果,他们在摇晃那只苹果,要听里面的核子的声音。他们把苹果割成两半,每人得了一块,他们把里面的籽各分一份,把籽都吃掉,只留了一粒,小姑娘认为应该把它埋在土里。
  “你就瞧着它会长出什么来吧,它会长出你完全想不到的东西来,它会长出一整棵苹果树来,不过并不是马上。”籽,他们把它埋在一个花盆里。两个人都非常地投入;小男孩用指头在土里刨了一个坑,小姑娘把籽放了进去,然后两人一起用土盖上。
  “你明天早晨可不能把它刨起来看看它是不是长根了,”她说道,“这是不可以的!我就对我的花这么干过,只干过两次,我要看看它们是不是在长,那时我不太懂事,那些花死了。”
  花盆搁在安东那里,每天早晨,整个冬天,他都去看它,但是只看见那一抷黑土。后来春天到了,太阳照晒得很暖和,于是花盆里冒出了两片小小的绿叶。
  “是我和莫莉!”安东说道,“它很漂亮,没法比了!”不久长出了第三片叶子。这象征谁呢?是的,接着又长出了一片,接着又是一片!它一天天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长着,越长越大,长成一小棵树了。所有这些,现在都在一颗孤单的眼泪里映出,眼泪碎了,不见了;但是它又会从泉眼涌出,——从老安东的心里涌出。
  艾森纳赫附近有不少石山,其中一座圆圆地立在那里,没有长树,没有矮丛,也没有草;它被人们叫做维纳斯山④。里面住着维纳斯夫人,她那个时代的偶像女人,人家把她叫做霍勒夫人。艾森纳赫所有的孩子当年知道她,现在还知道她;她曾把瓦特堡赛歌的民歌手、高贵的骑士汤豪舍⑤引诱到她那里。
  小莫莉和安东常到山跟前去。有一次她说:“你敢不敢敲一敲,喊:霍勒夫人!霍勒夫人!开开门,汤豪舍来了!”可是安东不敢,莫莉就敢。但只敢喊这几个字:“霍勒夫人!霍勒夫人!”她高声地喊;其他的字她只是对风哼了哼,很含糊,安东很肯定,她根本就没有说什么。她看去很勇敢,有时她和其他小姑娘在花园里和他碰上的时候,小姑娘们都想亲吻他,而他又偏不愿被人吻脸,要从姑娘群中挣着逃开;就只有她一个人敢真去吻他。
  “我敢吻他!”她高傲地说道,搂着他的脖子;这是她的虚荣心,安东让她吻了,一点没有犹疑。她是多漂亮、多么胆大啊!山上的霍勒夫人该也是很美的。但她那种美,大伙儿说过,是坏人的挑逗的美丽;最高境界的美相反应该是圣洁的伊丽莎白⑥身上的那种。她是保护这块土地的女圣人,图林根虔诚的公主,她的善行在这一带许多地方的传说和传奇故事中广为人称颂。教堂里挂着她的画像,四周装点着银灯;——可是她一点也不像莫莉。
  两个孩子种的那棵苹果树,一年年地长大了;它已经长大到必须移植到花园里自然的空气中去了。在自然空气中有露水浇它,和暖的阳光照晒它,它得到了力量抗御冬天。在严峻的冬天威逼之后,到了春天,它好像非常欣喜,开出了花;收获的时候,它结了两个苹果。莫莉一个,安东一个;不会再少了。
  树匆匆长大,莫莉和树一样成长着,她清新得就和一朵苹果花一般;但是他不可能更长久地看见这朵花了。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在新陈代谢!莫莉的父亲离开了老家,莫莉跟着去了,远远地去了。——是的,在我们今天,乘上汽船,那只是几个小时的路程,但是那时候,人们要用比一天一夜还多的时间才能从艾森纳赫往东走到那么远的地方,那是图林根最边缘的地方,去到那个今天仍叫做魏玛的城市。
  莫莉哭了,安东哭了;——那么多眼泪,是啊,都包含在一颗泪珠里了,它有着欢乐的红色和美丽的光。莫莉说过她喜欢他胜过喜欢魏玛的一切胜景。
  一年过去了,两年、三年过去了,在这期间来了两封信,一封是运货跑买卖的人带来的,一封是一位游客带来的;那路又长又艰难,又弯弯曲曲,经过不少的城和镇。
  安东和莫莉经常听到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故事⑦。他每每由故事联想到自己和莫莉,尽管特里斯坦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他生于痛苦之中”,而这一点不符合安东的情况,他也宁愿永远不像特里斯坦那样会有“她已经把我忘记”的想法。可是你知道,伊索尔德也并没有忘记自己心上的朋友。在他们两人都死后,各被埋在教堂的一侧的时候,坟上各长出了一棵椴树,漫过了教堂顶,在上面结合开花了。真是美极了,安东这么认为,可是却如此悽怆⑧——,而他和莫莉是不会悽怆的。但他却哼起了云游诗人瓦尔特·冯·德·福格尔魏德⑨的一首小诗:
  荒原椴树下——!
  这一段听起来特别地美:
  从树林那边,在静静的山谷中,
  坦达拉莱依!
  传来了夜莺的歌声!
  这短诗总挂在他的嘴边。月色明亮的夜晚,当他骑马在满是坑洞的道上奔向魏玛去访问莫莉的时候,他唱着这首小诗,打着口哨;他出于莫莉意料之外到达了那里。
  他受到了欢迎。杯子盛满了酒,宴会上欢声笑语,高贵的宾客,舒适的房间和舒适的床,可是却完全不像他想象的、梦寐以求的那样;他不明白自己,他也不明白别人。但是我们却能明白这一切!你可以进入那个屋子,你可以到那一家人中间去,但是却不踏实。交谈,就像是在驿邮马车里交谈一样;互相结识,就像在驿邮马车里互相结识一样;互相干扰,心想最好自己走开或者我们的好邻人离开。是啊,安东的感觉便是这样。
  “我是一个有什么说什么的姑娘,”莫莉对他说道,“我要亲自对你讲清楚!当我们还是孩子时,在一起相处过,从那以后,经历了漫长的时间,中间有了很大的变化,不论内心或是外表,都与当年大不一样了,习惯和意志控制不住咱们的心!安东!我不愿意你把我看成是可恨可憎的人。现在我要远离这里了——相信我,我对你很有好感。可是喜欢你,像我现在长大后所理解的,一个女人会怎么喜欢一个男人那样喜欢你,我却从未做到过!——这一点你必须忍受!——再会了,安东!”
  安东也道了别!他的眼中没有一滴泪水。他感到,他再不是莫莉的朋友了。一根炽热的铁棍和一根冰冻的铁棍在我们亲吻它们的时候,引起我们嘴唇皮的感觉是相同的,它们咬噬着我们的嘴皮。他用同样的力度吻着爱,也吻着恨。不到一个昼夜他便又回到了艾森纳赫,可是他的乘骑却也就毁了。
  “有什么说的!”他说道,“我也毁了,我要把能令我想起她来的一切东西都摧毁掉:霍勒夫人、维纳斯夫人,不信仰基督的女人!——我要把苹果树折断,把它连根刨起!它绝不能再开花,再结果!”
  可是,苹果树并没有被毁掉,他自身却被毁了,躺在床上发着高烧。什么能再救助他呢?送来了一种能救他的药,能找到的最苦的药,在他的有病的身躯里,在他的那萎缩的灵魂里翻腾的那种药:安东的父亲再不是那富有的商贾了。沉重的日子,考验的日子来到了家门前。不幸冲了进来,像汹涌的巨浪一下子击进了那富有的家庭。父亲穷了,悲伤和不幸击瘫了他。这时安东不能再浸在爱情的苦痛里,再想着怨恨莫莉,他有别的东西要想了。现在他要在家中又当父亲又当母亲了,他必须安顿家,必须料理家,必须真正动起手来,自己走进那大千世界,挣钱糊口。
  他来到了不来梅,尝尽了艰辛和度着困难的日子。这难熬的岁月令他心肠变硬,令他心肠变软,常常是过于软弱。世界和人与他在孩提时代所想是多么的不一样啊!咏唱诗人的诗现在对他如何:叮噹一阵响声罢了!一阵饶舌罢了!是啊,有时他就是这样想的。不过在另外的时候,那些诗歌又在他的心灵中鸣唱起来,他的思想又虔诚起来。
  “上帝的旨意是最恰当不过的!”他于是说道,“上帝没有让莫莉的心总是眷恋着我,这是件好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幸福现在不是离我而去了吗!在她知道或者想到我那富裕的生活会出现这样的巨变之前就离我而去。这是上帝对我的仁慈,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最妥善的!一切正在发生的都是明智的!都不是她力所能及的,而我却这么尖刻地对她怀着敌意!”岁月流逝。安东的父亲溘然离世,祖房里住进了外人。然而安东很想再看看它,他的富有的东家派他出差,他顺路经过他的出生城市艾森纳赫。老瓦特堡依然矗立在山上,那“修士和修女⑩”山崖依旧和往日一个样子;巨大的橡树仍像他儿童时代那样,显露出同样的轮廓。维纳斯山在山谷里兀立着,光秃秃地,发着灰色的光。他真想说:“霍勒夫人,霍勒夫人!把山打开,我便可以在家园故士安眠!”
  这是有罪的想法,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这时一只小鸟在矮丛里歌唱,他的脑中又浮现了那古老的短歌:
  从树林那边,在静静的山谷中,
  坦达拉莱依!
  传来了夜莺的歌声!
  他透过泪珠观看自己这孩提时代的城市,回忆起许多往事。祖房犹如昔日,只是花园改变了,一条田间小道穿过了昔日花园的一角。那棵他没有毁掉的苹果树还在,不过已经被隔在花园外面小道的另外一侧了。只不过阳光仍和往日一样照晒着它,露水依旧滋润着它,它结着满树的果实,枝子都被压弯垂向地面。
  “它很茂盛!”他说道,“它会的!”
  有一根大枝则被折断了,是一双讨厌的手干的,你们知道,这树离开公用的道路太近了。
  “他们摘它的花,连谢都不道一声,他们偷果实,折树枝。可以说,我们谈论一棵树,就和谈论一个人是一样的:一棵树在自己的摇篮里,哪里想得到它会像今天这样。一段经历开始得那么美好,可是结果又怎么样呢?被丢弃,被遗忘,成了沟边的一棵普通树,站到了田头路边!它长在那里得不到一点保护,任人肆虐攀折!尽管它并没有因此而枯萎,但是一年年它的花越来越少,不再结实,直到最后——是啊,这一段经历便这样结束了!”
  安东在那棵树下想着这些,在孤寂的小屋里,在木房子里,在异乡,在哥本哈根的小屋街里,他在无数的夜晚想着这些。是他的富有的东家,不来梅的商人派他来的,条件是,他不可以结婚。
  “结婚!哈哈!”他深沉奇怪地大笑。
  冬天来得早,寒气刺人。屋外有暴风雪,所以只要可能便总是躲在家里。这样,安东对面居住的人就没有注意到安东的屋子整整两天没有开门了,他自己根本没有露面,只要能够不出门,谁愿在这样的天气跑到外面去?
  天日灰暗,你知道对那些窗子上装的不是玻璃的住家来说,时时都是乌黑的夜。老安东有整整两天根本没有下床,他没有气力这么做;外面那恶劣的天气他的躯体早感觉到了。这老胡椒汉子躺在床上无人照料,自己又没法照料自己,他连伸手去够水罐的力气都没有了。而那水罐,他把它就放在床边,里面的最后一滴水也被喝光了。他没有发烧,他没有病,是衰迈的年龄打击了他。在他躺着的地方的四周几乎就是永无止境的夜。一只小蜘蛛,那他看不见的蜘蛛,满意地,忙碌地在他的身子上方织着网,就好像老人在阖上自己眼睛的时候,依然有一丝清新的悲纱在飘扬一样。
  时间是这么长,死一般地空洞;泪已干,痛楚也已消失;莫莉根本不存在他的思想里。他有一种感觉,世界和世上的喧嚣已不再是他的,他躺在那一切之外,没有人想着他。在短暂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了饥饿,也感到了渴,——是的,他感到了!可是没有谁来喂他,谁也不会来。他想起那些生活艰难的人来,他想起那圣洁的伊丽莎白还生活在世上的时候,她,他家乡和自己孩童时代的圣女,图林根高贵的王子夫人,高贵的夫人,是怎么样亲自走进最贫困的环境里给病人带去了希望和食物。她的虔诚的善行在他的思想中发光,他记得,她是怎么样走去对遭受苦难的人吐露安慰之词的,怎么样给受伤的人医治创伤,给挨饥受饿的人送去食物,尽管她的严厉的丈夫对于这些很恼怒。他记得关于她的传说,在她提着满装着酒和食品的篮子出门的时候,他的丈夫怎么样监视着她,突然闯出来气愤地问她,她提着的是什么。她在恐慌中回答说是她从花园里摘的玫瑰。他把盖布揭开,为这位虔诚的妇女而出现了奇迹,酒和面包、篮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玫瑰。
  这位女圣人就是这样活在老安东的思想中,她就是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疲惫的眼神里,出现在丹麦国家他那简陋的木棚里他的床前。他伸出他的头来,用温和的眼光看着她。四周都是光彩和玫瑰,是啊,这些色彩和花自己又展开成为一片,气味好闻极了。他感觉到一种特别美的苹果香味,他看见那是一棵盛开花朵的苹果树,他和莫莉用种籽种下的。树将自己芳香的花瓣散落到他的发烧的脸上,使它冷却下来;叶子垂落到他的渴涸的嘴唇上,就像是使人神智焕发的酒和面包;它们落在他的胸口上,他感到很轻松,很安详,催人欲睡。
  “现在我要睡了!”他静静地细声说道,“睡眠使人精神!明天我便痊愈了,便会好了起来!真好啊!真好啊!怀着爱心种下那棵苹果树,我看见它繁荣密茂!”
  他睡去了。
  第二天,那是这屋子的门关上的第三天,雪停了,对面的人家来探望压根就没有露面的老安东。他平躺着死去了,那顶老睡帽被他捏在手中。入殓时他没有戴这一顶,他还有一顶,干净洁白的。
  他落下的那些泪都到哪里去了?那些珍珠哪里去了?它们在睡帽里,——真正的泪是洗不掉的——它们留在睡帽里,被人遗忘了,——老的思想,老的梦,是啊,它们依旧在胡椒汉子的睡帽里。别想要它!它会让你的脸烧得绯红,它会让你的脉博加快,会叫你做梦,就像真的一样。第一个人试了试它,那个把它戴上的人,不过那是安东死后半个世纪以后的事,是市长本人。这位市长夫人有十一个孩子,家里日子很好;他一下子就梦见了婚变,破产和无衣无食。
  “嗬!这睡帽真让人发热!”他说道,扯下了睡帽,一滴珍珠,又一滴珍珠滚了出来落地有声有光。“我关节炎发了!”市长说道,“它很刺我的眼!”
  那是泪,半个世纪以前哭出的泪,艾森纳赫的老安东哭出的泪。
  不论谁后来戴上这顶睡帽,他都真的坠入幻境,做起梦来,他自己的故事变成安东的,成了一个完整的童话,很多的童话,别人可以来讲。现在我们讲了第一篇,我们这一篇的最后的话是:永远也不要想戴上胡椒汉子的睡帽。
  题注:这里的光棍汉的丹麦文原文的原意是“胡椒汉子”。为什么这样叫,安徒生在故事中有详细的叙述。
  ①在丹麦文中“赫斯肯”一字只见于哥本哈根的赫斯肯街街名中。赫斯肯是丹麦人对德语HaAusehen(小屋)的讹读。这条街之所以有个德语名字,安徒生在此篇故事中的叙述很详尽。
  ②德国中北部的两个城市。
  ③即哥本哈根的皇宫岛。
  ④据中古时期德国流传的说法,瓦特堡附近有维纳斯山,是维纳斯女神设神廷的地方。凡被诱误入这座山的人均要交付巨额赎金才得获释。把维纳斯称为维纳斯夫人则又建立在更古的传说,说这山中藏着一位霍勒夫人。
  ⑤奥地利13世纪民歌手。据传说,他曾一度居住在维纳斯山中。关于汤豪舍和瓦特堡赛歌会的事请见《凤凰鸟》注8。
  ⑥匈牙利公主(1207—1231),图林根王子路德维希四世的王后。⑦克尔特人的传说中的人物。马尔克斯派遣他的侄子特里斯坦到爱尔兰代表他向公主伊索尔德求婚。马尔克斯的求婚得到接受。特里斯坦陪同伊索尔德返回的途中,两人误饮了伊索尔德的母亲赠送给伊索尔德和马尔克斯的魔酒。这种酒有魔力能使夫妇永远相爱。回到马尔克斯身旁后,三人之间发生了多次冲突,最后马尔克斯将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赶出了森林。两人在分手前,曾在这森林中共同艰苦地生活了一段时间。特里斯坦后来和另一个也叫伊索尔德的女子结婚。但特里斯坦始终未忘记前一个伊索尔德的旧情。后来特里斯坦在一次斗殴中受重伤;这伤只有第一位伊索尔德能治疗。她赶来救治特里斯坦但却为时已晚,特里斯坦已死去。
  卡尔·因默曼曾写过一部题为《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1841年)的小说。安徒生有此书。
  ⑧特里斯坦这个字与丹麦文的悽怆同音。
  ⑨瓦尔特·冯·德·福格尔魏德(1168—1228),德国咏唱诗人,于1205—1211年间附从于图林根赫尔曼王室。
  ⑩瓦特堡宫北500米的一段山。
做出点样子来
  “我要做出点样子来!”五兄弟中最年长的那位说,“我要对世界有用处,那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地位,只要有好处就行,我干一样,就会干出点样子来。我要烧砖,这东西人是不能少的,这样我总算做出点样子来了!”
  “可是你做的那点样子太不足道了!”二弟这么说,“你那点样子几乎等于零;那是打下手的活,可以用机器做。不行,最好还是当泥水匠,那总算有点样子,我要做泥水匠。这是一种地位!当上了泥水匠,就可以进入行会,成市民,可以挂起自己的幡子,进自家本行的小酒馆。是的,要是干得不错,我还可以雇学徒工,被人称做师傅①,我的妻子也就成了师母。这才像做出了点样子!”
  “那根本不算什么!”老三说道,“那是排在等级之外的,城市里等级多着呢,师傅上面一大串,你可以是个忠诚的老好人,可是即使当上了师傅,你还只不过是大家说的‘普通人’!
  不行,我知道一种更好一点的!我要去做建筑师,踏进艺术界、思想界,在精神世界里上到高一些的层次里去。诚然我得从下面开始,是的,我可以直说:我开始可以干木匠小工,戴顶便帽,虽然我习惯戴丝帽,为那些普通学徒跑腿拿啤酒、拿烧酒,他们会直呼我为你②,这很不体面!但是我可以把这一切当成一场化装表演,是一张带脸谱的执照!转天——也就是说,我正式成了学徒之后,我便会走我自己的路,别人跟我没关系!我进艺术学院、学绘画,别人称我为建筑设计师——这才算做出了点样子!这是了不起的!我可以跻身‘高贵的、尊敬先生’的级别里③。是啊,名字前、名字后都加上了这么点头衔,我不停地建,不断地建,就像我前面的那些人一样!总有点什么可以信赖的东西!这一切才是有了点样子!”
  “可是我却不在乎你那点样子!”老四说道,“我不随大流,不愿人家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要成为一个天才,比你们加在一起都更能干一些!我要创造新的风格④,为建筑而创意,要适合本国的气候和材料、本国的民族性、我们时代的发展,上面再盖上一层留给我自己的天才!”
  “可是要是气候和材料都不行又怎么办呢!”第五个说道,“那就糟了,因为这是有影响的!至于民族性嘛,那可以随意被人夸张成为虚假的东西;时代的发展会令你发狂,就像青年人常常发狂那样。我可以看得出,你们谁也不能真正做出点什么样子来的,不管你们自己怎么想。不过想干什么便干你们的,我不想学你们,我要站在局外,我要把你们所干的事研究一番!什么事情总有不对头的地方,我要挑剔出来,评说一番,这才是做出了点样子!”
  他就这样做了,人们在谈到这位老五的时候说道:“他肯定有点名堂!头脑很好使唤!可是他不做事!”——不过正是这样,他才有点样子。
  瞧,这只不过是一小段故事。然而,只要世界存在,它就没有个结尾!
  可是,这五兄弟有个下文没有呢?这算不上什么样子!听下去,故事可好玩呢!
  大哥哥,那个烧砖的,感觉到每烧好一块砖,从砖那儿就滚出一小枚铜板。可是把许多小铜板摞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块亮堂堂的银币。拿上它随便往那儿敲,面包房、肉店、五金店,是啊,不论敲到哪儿,哪儿的大门便打开了,可以得到自己要用的东西。瞧,砖就能有这样的本事!有的砖也可能碎掉,或者从中断掉,可是这样的砖也是有用的。
  海堤那边玛格丽特老妈妈,那贫寒的妇人,非常想砌一间小屋;她得到了所有那些破砖,还有几块整的,因为老大哥的心肠很好,尽管他干的事只不过是做砖。贫苦妇人自己砌起了房子。屋子很窄,有一扇窗子还装歪了,门也太矮,草顶也可以铺得更好一些。但总算是一个蔽身之所,从那儿还可以看到海外远方,大海凶猛地冲击着海堤;咸涩的水花溅撒在屋子上。那个烧了那些砖的人死了离开了人世,那所屋子今天还在那里。
  二哥,是啊,他现在能与众不同地干泥水活儿了。要知道,他就是学这种活儿的。在他学徒工期满测试活儿完成了以后,他便背上行囊,唱起手工匠的歌来:
  我要跑,趁着我还年轻力壮,
  到外面去把房屋建;
  手艺是我的钱袋,
  年轻的心是我的幸福;
  我要重返故里,
  我对我心爱的人说过!
  妙啊!一个勤劳的手工匠
  要做出点样子并不难⑤!
  他做到了。在城里,在他当了师傅回来的时候,他一所房子挨着一所房子地造,整整造了一条街。这街建完了,看去很漂亮,给城市添了光彩。于是这些房子为他建了一所小屋,归他自己所有。可是房子怎么会建小屋呢?是啊,问问它们好了!它们不回答,可是人民回答了,说:“是的,不错,那条街看来是为他建了他的屋子!”的确不大,泥土铺的地面。可是当他和他的新娘在上面跳舞的时候,地面却变得光滑,像打了蜡一样;从墙上每一块石头里都冒出一朵花,漂亮得就像铺过最值钱的贴面一样。是一所很精巧的小屋,一对幸福的夫妇。行会的旗幡在外面飘扬,学徒工和小工喊道:“妙啊!是啊,真是做出了点样子!”后来他去世了!这也真有点样子!现在再说建筑设计师,老三,他先当了木工的学徒,戴上了便帽,当差到处跑。但是经过艺术学院,他升为建筑设计师,成了“高贵的、尊敬的先生”!是啊,要是说那条街的房子曾为他的哥哥,那位泥水匠师傅,造了一所房子的话,那么现在那条街就以这位兄弟的名字命了名,这算有了点样子。他做出了点样子,他的名字前名字后有了一大串头衔;他的孩子被称为尊贵的孩子;他去世后,他的遗孀也成了有地位的寡妇——是那么回事!他的名字今天还在街角上,在人们的嘴边上挂着,作为街名——是的,真有了点样子!
  现在轮到说那位天才,第四位哥哥了,那位想搞出点新名堂,想有点出人头地,想上面再加上一层的那一位。可是他多出的那一层塌了,他摔了下来,摔断了脖子。——不过行会为他很像样的出了殡;打着行会的旗幡,还有乐队。报纸刊登关于他去世的文章还特别做了花边,在街头的桥上还挂了花环。为他念了三篇悼词,一篇比一篇长一大截;这会让他很高兴的,因为他非常喜欢被人谈论。坟头上竖了一块纪念碑,只有一层,但它总是有点样子的。
  现在他和其他三位哥哥一样地死掉了。可是那最后一个,那个要研究一番他的诸位哥哥所干的事的那一个,他活的时间长过了其他四位,你知道这是最恰当不过的。因为这样他便可以作出定论,作定论对他是至关重要的。你知道他是有好使唤的头脑的!人们是这样说的。后来他也寿终正寝了,他死了来到了天国的大门。这儿总是一对一对来的!他和另外一个也想进天国门的魂灵一起到了那儿,那人正是海堤小屋的玛格丽特老妈妈。
  “这肯定是为了加强对比,我才和这个可怜的魂灵同时来到这里!”这位研究专家说道。“噢,她是谁?这小老太婆!她也要进这里面去吗?”他问道。
  老妇人尽可能地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个屈膝礼,她以为站在她面前说话的是圣彼得⑥呢。“我是一个贫寒的可怜人,什么亲人都没有!海堤上住的那个老玛格丽特!”
  “噢,她在世上做了什么,干了什么事?”
  “在世上我什么事也没有干!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以令天国之门为我打开!如果真允许我进到里面去,那对我真是最大的恩德了!”
  “她是怎么离开这个世界的?”他问道。为了找点话说,因为站在那儿等,很令他心烦。
  “是啊,我是怎么离开的,我真不清楚!要知道,最后几年我病得不成样子。后来,我大概连爬下床,爬到那冰雪遍地的寒冷的外面都做不到了。那是一个极寒冷的冬天,不过现在我已经战胜它了。有几天风雪平静极了,但是却冷得要命,您尊贵的大人一定知道。从海滩往外看,一望无际的大海都为冰雪所覆盖,城里人全出来跑到冰上面;那是他们所谓的滑冰,冰上跳舞。我相信那边还有音乐和许多食品;音乐声在我的那个破屋子里躺着就能清楚地听到。后来到了傍晚,月亮升起来了,不过还苍白无力。我在我的床上透过窗子一直看到海滩上,在远处,在天海交接的地方,飘来了一块奇怪的白云。我躺在那里看着它,看着这块云的中心处的那个黑点。这黑点越来越大,马上我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我年迈,有经验,尽管那样的征兆人们是不常见的。我知道它,害怕起来!以前我一生里曾经两次看到过这样的事。我知道,马上便会有可怕的风暴和狂浪击来,它会淹没外边那些这阵子正在那里喝酒、跳蹦、欢乐的可怜人。老老少少,全城的人你知道都在那儿。要是谁也没有看出,谁也不知道我现在知道的情况,那谁去警告他们呢。我害怕极了,我多年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活力!我从床上下来,来到窗前,再远的地方我没力去了;可是窗子我还是打开了,可以看到那边人们在冰上跑,在蹦跳,看见彩旗飘扬,听到孩子们高声喊叫喝采,姑娘和小伙子们在歌唱,大家快活极了。然而那白云带着中心的那黑圈越升越高;我尽我自己最大的力量大声喊叫,可是没有人听见我,我离开他们太远了。很快风暴便要来临,冰便要破裂,那边的人全都会沉下去无法得救。他们听不见我,我又不可能到他们那里去;但是我却能把他们引到陆地上来!这时上帝让我想到把我的床单点燃,宁可让屋子烧掉,也不能让这么多人惨死。我点燃了火,于是冒起了红色的火焰——是的,我及时出了门,可是我在门外倒下了,再也不行了!火舌向我伸来,从窗子伸出,盖过了屋子。他们在那边看见了,全都尽快地奔跑过来,来帮助我这可怜人,他们以为我被火围在里面了,所有的人都跑了过来。我听到他们跑来了,我也听见空中怎么突然一下子呼啸起来;我听到轰隆的巨响,就像重炮的声音一样,狂飚掀起了冰块,冰块碎裂。不过他们已到达了海堤,火星溅到了我的身上。我把他们都保住了,可是我再忍受不住那寒冷和受到的那惊恐,于是我便来到这天国的大门。他们说,这门也会为我这么一个可怜的人开启的!现在下面海堤上我已经没有屋子了,可是这里却没有我的入口。”
  这时,天国的门打开了,天使把老妇人引了进去。她的一根谷草掉落在外面,这谷草是她用来铺床,是她点燃用来拯救那许多人的,现在变成纯金的了,不过是在变幻的金子,它长出了许多最美丽的花饰。
  “瞧,这是那位贫寒妇人带来的!”天使说道。“可你带来了什么?是的,我当然知道,你什么也没有干,连一块砖都没有做过。你可以再回去,至少带点什么来。这是不行的,只要你做点什么,有个善意,那总是像点样子的;可是你不能回去了,我帮不了你什么!”
  这时,那贫苦的魂灵,海堤上的妇人为他求乞了:“他的哥哥先前把好多碎石碎砖送给我,我的那间简陋的屋子全是用那些砖盖的,对我这个可怜人真是天大的恩德!那些碎砖碎块是不是可以为他顶算一块砖?这是一种善事!现在他需要它,这里不正是善行之家吗!”
  “你的哥哥,他,那个你说的最没出息的人。”天使说道,“他,那个在你看来他的最忠诚勤劳只不过是最藐小的事的人,现在却为你进天国的门尽了力。不把你撵走,你可以在这外面呆着,想一想,改正一下你在下面的生活。但是在你做出点好事——做出点样子之前,你是进不了门的!”
  “这话我可以讲得更好一些!”这位研究家想道,不过他没有大声说出来,这已经算是做出点样子来了。
  ①丹麦处在封建社会时期的时候,手工业存在着严格的行会制度,只有在把持行会的人认可时,手工业艺人才能成为师傅,加入同业公会,雇佣小工。有一些手工艺人虽然很有本事,但在不为行会把持人认可时,不得加入同业公会,不得雇工,这种手工艺人叫“自由师傅”。安徒生的父亲便是做鞋的自由师傅。
  ②“你”是与“您”相异的不够尊重的称号。参见《飞箱》注3。③这里指当上艺术学院的教授。
  ④这里指的是丹麦艺术史家豪伊恩(1798—1870)在1850年前后所倡导风行的民族风格。
  ⑤安徒生自己所作的《手工艺人之歌》的一段。他曾于1854年1月28日在“工人协会”周年纪念会上朗颂过这首诗的全文。⑥欧洲民间常说把守天堂大门的是耶稣的信徒圣彼得。
老橡树的最后一梦(一篇圣诞童话)
  在树林中高高的坡头上,靠近敞露的海滩边,有这么一棵真正是很老的橡树,它正好三百六十五岁。但是,对树来说,这样长的时间,也不过就像我们人经历那么多个昼夜罢了;我们白天醒着,夜里睡觉,于是做我们的梦。树木可另是一个样子,它们在三个季度里是醒着的,只是快到冬天的时候才开始睡眠。冬天是它入睡的时间,是它的漫长的白昼之后的夜晚;这漫长的白昼被人称作春天、夏天和收获的秋天。
  在许多和暖的夏日里,蜉蝣围绕着树的顶冠舞蹈,飞来飞去,觉得很是幸福。接着那小小的生灵便在一片宽大清新的橡树叶子上安静幸福地休息片刻,这时,树老是说:“小可怜虫!你的整个生命不过只是一天!多么地短促啊,太可悲了!”
  “可悲!”蜉蝣总是回答说,“你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要知道这一切是好得无比了,这么暖和,这么美好,我高兴极了!”
  “可是只有一天,然后一切都完了!”
  “完了!”蜉蝣说道:“什么是完了!你是不是也完了?”“没有的,我也许活上你的那成千上万的天;我的一天是四个季!这是很长的时间,你根本算不出来的!”
  “可不是,我不懂得你!你有我的成千上万天,可我有成千上万的眼前的一刻供我快乐幸福!在你死的时候,是不是世上的一切美好事物都停止了?”
  “不会的,”大树说道,“它肯定要继续很长很长时间,在比我想象还要长的时间中,无休止地继续存在!”
  “可是这对咱们都是一样的,只是我们的计算方法不同罢了!”
  蜉蝣在空中舞着,飞翔着,对它们那细致精美的翅膀,对它们的薄纱和细绒非常喜欢,在温暖的天空中很是高兴;空气里充满了从车轴草覆盖的田野、篱栏上的野玫瑰、接骨木树和忍冬花那里传来的令人陶醉的香味,还不用说车叶草、报春花和皱叶留兰香了;这香气浓郁极了,蜉蝣以为有些醉了,白昼是长的、美好的,充满了欢乐和甜蜜的感觉。待到太阳西沉,那小小的蜉蝣总是觉得有一种被这一切幸福陶醉的舒适的疲倦感。翅膀再也不能托起它;它非常轻地滑到了那柔软、轻摇的草秆上,点着头,点到不能再点,很愉快地睡过去,死来临了。
  “可怜的小蜉蝣!”橡树说道,“这生命可真是太短了!”每个夏天都是这同样的舞蹈嬉戏,同样的话语,回答和睡去;蜉蝣的世世代代,这一幕幕都在重复着,它们全都同样的幸福,同样的高兴。橡树在春天、夏天和秋天总是醒着,接着很快便到了它的睡眠的时刻;它的夜晚,冬天要到了。风暴已经在唱了:“晚上好,晚上好!掉了一片叶,掉了一片叶!我们要摘掉它,我们要摘掉它,让你好睡觉!我们用歌声送你入睡,我们轻摇你送你入睡,可是这对老枝子很有益,是不是!这样它们便高兴得裂了开来!甜甜地睡,甜甜地睡!这是你的第三百六十五个夜,可是实在说你才是个一岁大的婴孩!甜甜地睡!云彩撒下雪花来,雪花堆成一大层,是你脚下四周的暖和的床褥!甜甜地睡,做上一个美梦!”
  橡树脱光了自己的叶子好安安稳稳地度过那漫长的冬天,在冬天多做一些梦,尽是那些自己经历过的事,就像人梦中的那些一样。
  它确实也曾是幼小的,是啊,那种子的壳就曾经是它的摇篮;按照人的办法计算,它现在生活在第四个世纪里;它是这个林子中最大最尊贵的树,它的树冠高高伸向四方盖过了其他的树,在海上老远的地方,便可以看见它,成了船只航行的标志;它根本没有想过,有多少只眼睛在寻找它。斑鸠在它绿色树冠的高处筑巢,杜鹃在上面咕咕鸣唱;秋天,树叶看去就像一片片薄薄的黄铜盘的时候,候鸟飞到它这里歇脚,然后再飞越大海而去;每一根弯弯曲曲、节节疤疤的枝子都伸了出去;乌鸦和寒鸦轮流着飞来歇在枝上,谈论着正要到来的严峻时光和在冬天找食物的万般困难。
  正是在圣洁的圣诞节的日子,这橡树做了自己最美好的梦;这得请你们听听。
  橡树非常清楚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喜庆的时刻,它好像听到四周教堂都在鸣钟,还有,就和在一个美好的夏天一样,柔和温暖;它把自己的茂密的树冠伸展开来,鲜洁而碧绿,阳光在枝叶之间嬉戏,空气中充满了花草和矮丛的芬香;五颜六色的蝴蝶在玩“抓到了”的游戏,蜉蝣在舞,就好像一切都只是为了它们跳舞取乐而存在。橡树多年来经历过的、看到过的一切,又一幕幕地在它面前经过,就像是一整个载歌载舞的欢庆队伍。它看到了古代的骑士和夫人,帽子上插有羽毛,安放在他们的手上,骑马驶过树林;围猎的号角响了起来,猎狗奔来奔去;它看到敌对的士兵带着锃亮的武器,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搭起帐篷又收起帐篷;值勤人火堆的火光熊熊,人们在橡树伸张开的枝子下面歌唱、睡眠;它看见恋人在月光下来这里幽会,享受恬静的幸福,把他们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刻到灰绿色的树皮上。过去,是啊,那是许多年前了,途经这里的旅客,那些欢快的青年小伙子们,曾经把七弦琴和风鸣琴挂在橡树的枝子上,现在这些琴又挂上了,很美。斑鸠咕咕叫着,好像要倾吐出橡树所感觉到的;杜鹃也在啼叫,在说它能活多少个夏日。
  这时,就好像有一股生命的泉流从它下面最细小的根部一直流到它最高处伸张着的枝子,一直流进了每片叶子;橡树感觉到这泉流使它舒展开来,是的,它还用根感觉到地下面也充满了生命活力,十分温暖;它感觉到精力在增长恢复,它越长越高;树干挺拔向上,它一刻不停息,它不断地长,一长再长,树冠更加茂密,伸展得开开的,昂扬得高高的,——随着树的增长,它的欢快,它的要达到更高,一直伸到那明亮的温暖的太阳那里的渴望也在同时增长着。
  它已经长得高高地穿过了云块,在那儿,那大群候鸟的黑阵和天鹅的白群都落在它的下面。
  橡树的每片叶子都可以看,就好像叶子有眼睛会看一样;星儿白天也可以看见了,又大又光亮;每颗星都像眼睛那样在眨闪,又温柔又明亮;它们令老橡树忆起那些熟悉可爱的眼睛,孩子的眼睛,在树下相会的恋人的眼睛。
  这是极美好的一刻,极其幸福!然而在这一切幸福之中,它感到一种渴望和希望,渴望树林里下面所有的树,所有的矮丛、花草都能够和它一起长大,一起感觉,一起体会这种辉煌和欢乐。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花草树木不能和它一起生长,那宏伟的橡树在这最欢乐的梦中便不完全愉快。这种感觉在它的枝子、叶子中动荡,非常真诚、非常强烈,就像在一个人的胸中一样。
  橡树的树杆在摇曳,好像它在寻找什么却没有找到。它回头望去,于是它感觉到了车叶草的香味,很快又有了忍冬和紫罗兰的更强烈的芳香,它以为可以听到杜鹃在回答。是的,它从树林的绿顶透过云朵望出去,看到在它的下面,其他的树和它一样在成长,挺拔起来;矮丛和草秆高高地挺向上方;有个别的甚至脱离了根,很快地飞了起来。桦树生长得最快,像一道白色的电光,它的纤细的躯干往上伸去,它的枝子像柔纱,像旗幡一样在波动;树林中所有的植物,就连那长着棕绒毛的苇子秆都在跟着长,鸟儿跟随着唱,蚂蚱在一根在飘在飞的细长的绿丝带一样的草秆上歇着,在它的胫节脚上蹭擦自己的翅翼;金龟子在喃喃细语,蜂儿在嗡嗡鸣唱,每一只鸟儿都在用自己的小嘴歌唱,歌声、欢乐,这一切一直传到了天上。
  “可是水边的那小红花也应该参加呀!”橡树说道;“还有蓝色的风铃花和春黄菊!”——是的,橡树愿意它们全都参加。“我们已经来了!我们已经来了!”传来了歌声和响声。“可是去年夏天的那些车叶草呢——前一年这里是一大片铃蓝花——!还有野苹果,多么漂亮啊!——还有多年来,许多年来林子里那一派繁华的景象——!要是这繁华景象还在,一直到今天还有的话,那么那也是可以参加进来的!”“我们已经参加了,我们已经参加了!”歌声和响声从更高更高的地方传来,就好像它就在前面飞着一样。
  “真是的,太好了,好得简直不可思议!”老橡树兴高彩烈地喊道。“它们都来了,小的大的!没有一个被忽略!这种幸福却怎么可能,怎么能想象得到!”
  “在上帝的天上这是可能的,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响声这样说道。
  一直是在往上长的橡树感觉到它的根从泥土里松了出来。
  “现在是最好的了!”橡树说道,“现在没有任何东西束缚我了!我可以飞向最高处,飞向光辉,飞向灿烂!一切我心爱的东西,小的大的,都和我在一起!”
  “全都和你在一起!”
  这是橡树的梦,正在它做梦的时候,在这圣洁的圣诞夜刮起了猛烈的风暴,刮遍了海面和陆地;汹涌的大海波涛冲向海滩,橡树裂了,断折了,正在它梦见自己的根从泥土里松了出来的那一刻,它被连根拔起来了。它倒下了,它的三百六十五年现在就像蜉蝣的一天。
  圣诞日的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风暴已经停息了;所有的教堂的钟都在喜庆地鸣响着,每一根烟囱,就连贫苦农民的层顶上那极小的烟囱,都升起了烟,宛如占卜师①欢宴时祭坛上升起的那蓝蓝的烟,感恩的香烟。海逐渐地平静下来,越来越静,远处一艘经受住了那夜晚的风暴的大船上,所有的旗子全升起了,一派圣诞的欢乐,美丽极了。
  “那树不见了!那老橡树,我们陆上的位标!”海员们说道。“它在暴风雨的夜里倒下了;谁还能顶替它!谁也不能!”伸展得开开地躺在海滩上的橡树得到了这样一篇入葬时的悼词,言简而意善!远处船上传来了圣洁的歌声,圣诞节欢乐的歌声、基督拯救人类和永恒生命的歌声:
  让歌声冲天,上帝的虔诚信徒!
  哈利路亚,我们当然都已丰足,
  那幸福无可比拟!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②!
  古老的赞美诗在回旋,船上所有的人都以各自的方式在这歌声中,在祈祷中得到了老橡树圣诞夜在最后最美好的梦中体验到的那种解脱。
  ①指古克尔特人的祭师,在克尔特人的心目中橡树是圣洁的。
  ②安徒生引自诗人布洛森的一首圣诞赞美诗。
字母读本
  有一个人新为字母读本写了些小诗;就像旧字母读本一样,每个字母两行;他认为该有点新东西,那些旧诗太过时了①,现在他十分喜欢自己写的了。这新的字母读本只是刚写出来,和那本印刷装订好的老读本一起被并排放在那大书柜上,书柜上还放着许多传授知识的和许多有趣的书。可是老字母读本自然很不愿意和那新读本做邻居,所以便从书架上跳了下来,同时还用腕子推了一下那本新的,所以那新的也掉到了地上,它的一张张散叶落得遍地都是。老字母读本把第一页翻开朝上,这是这本中最重要的一页;所有的字母,大写的小写的,都写在上面。这一页上面有其他的书稿以存在的一切,字母,全部字母,这些字母却统治着整个世界;它有着可怕的威力!全看让它们怎么样排列拼合起来了;它能叫你活,它能叫你死,叫你欢乐和痛苦。它们单个独自呆着的时候,什么意思也没有,可是如果把它们排起来,——是啊,在上帝让它们服从他的意旨的时候,我们能够感到的东西比我们能够承受的要多得多,压得我们深深地弯下腰去,可是字母却能扛起它来②。
  它们现在面朝上躺着!大写字母A里的大公鸡③身上的红色、蓝色和绿色羽毛闪闪发光;他挺着胸,因为他知道字母意味着什么,他还是这些字母中唯一一个活的东西。
  在老字母课本掉到地下的时候,他拍拍翅膀从书上飞了出来站在书柜的一个边上,用嘴理了理自己的羽毛,高声啼了起来,引起了一阵回响。书柜里的书在没有人使用它们的时候,总是像睡觉似地一排站定,现在感觉到有了号角声了,——于是公鸡高声清楚地讲起那本可尊敬的旧字母读本所受到的那些不公。
  “现在是什么都讲究新,讲究与众不同!”他说道,“讲究超前!孩子们竟聪明到了在认识字母前就能读书的程度。‘要给他们点新的东西!’他,那个写那本现在散落在地上的新的字母读本的人,这样说。我知道它们!我不止十次听到他读给自己听!他得意极了。不行,我得去要我自己的,原来那体面的桑塔斯④,还有上面配的那些画;这些我一定要去争,一定要为它们高声啼叫!书柜里的每一本书都清楚地知道它们。现在我要读一读那些新写的;心平气和地读它们!让我们意见一致起来:它们不行!”
  A.保姆⑤
  一位保姆身穿星期日盛装,
  别人的孩子是她的荣光。
  B.农夫
  一位农夫以前日子极不幸,
  现在他经常生活有富余。
  “这首小诗我觉得真是枯燥无味,”公鸡说道,“不过我还是念下去!”
  C.哥伦布
  哥伦布漂洋又过海,
  陆地便大了整一倍。
  D.丹麦
  关于丹麦国家有传说,
  上帝不会撒手不管丹麦国。
  “许多人这下子会觉得它很美了!”公鸡说道,“但是我却不!我一点儿不觉得这有什么美的!——继续念!”
  E.大象
  大象走起路来脚步重千钧,
  不知它的心是不是年轻。
  F.月蚀
  月蚀对月亮大有益,
  这样它可以戴上便帽转悠悠。
  G.公猪
  即使你给公猪鼻子穿上铁环子,
  他也学不成个体面东西。
  H.妙哇
  世人常常妙哇妙哇的,
  它成了轻率使用的词。
  “这怎么能叫孩子读得懂?”公鸡说道,“在封面上倒是写得清楚:‘字母读本,大人小孩皆宜,’可是大人要做的事比读字母诗多得多,小孩又读不懂!什么事总得有个限度!念下去!”
  J.大地
  大地是我们的母亲,广大又辽阔,
  最终我们又转回母亲的怀抱。
  “这可太粗野了点!”公鸡说道。
  K.母牛、小母牛
  母牛是公牛的夫人,
  小母牛将来也一样。
  “这种家庭关系怎么才能对孩子说清楚!”
  L.狮子、夹鼻眼镜
  野狮子鼻子上没有夹着眼镜,
  剧场里那驯服的狮子倒夹着一副。
  M.早晨的太阳
  清晨的太阳光明又灿烂,
  可不是因为公鸡曾鸣唤。
  “真叫我肉麻!”公鸡说道;“不过我倒结了个好伴儿,和太阳结了伴儿!念下去!”
  N.黑种人
  黑种人一辈子黑,
  没有人能把他们洗得白。
  O.橄榄叶
  最好的叶子——你知道吗?
  那便是鸽子衔来的橄榄叶。
  P.额头
  人的额头里装的东西,
  常常比时间和空间装的多得多。
  Q.牲畜
  家有牲畜真是了不起,
  就算牲畜很小也好得很。
  R.圆塔
  尽管你生来像圆塔,
  你也并不因此就荣耀。
  S.猪
  不要以为林子里有你们好多猪,
  你就觉得自己了不起。
  “请容许我啼几声!”公鸡说道,“读这么多东西是很费精力的!总得换口气!”——于是他便啼了起来,那声音便像铜号一样。这是很愉快的——对公鸡来说。“念下去!”
  T.煮茶罐、茶壶
  煮茶罐只和烟囱地位一个样,
  可是却能像茶壶那样唱。
  U.钟
  虽然钟始终不停地敲、不停地走,
  人却伫足在永恒的半途中。
  “这太深奥了,”公鸡说道,“让我够不着底!”
  V.浣熊
  浣熊洗它的食物没完没了,
  直到食物都没有了。
  “这里他可再拿不出什么新货色来了!”
  X.赞蒂普⑥
  婚姻的海洋中有礁岩,
  苏格拉底管它叫赞蒂普。
  “他不得不把赞蒂普抬出来!这里用赞塔斯更高明一些。”
  Y.宇格德拉西尔⑦宇格德拉西尔树下是神祇的地盘,
  树已死,神祇也跟着把命丧。
  “现在我们快念完了!”公鸡说道,“这总是令人欣慰的事。念下去!”
  Z.西弗尔
  在丹麦西弗尔是西来的风,
  它透过裘皮让你浑身冰透。
  D.驴
  驴就是驴,
  即便它身上披着漂亮衣服。
  Q.牡蛎
  牡蛎对世人不放心,
  它清楚,人可以从它的壳里把它挑出吃掉。
  “总算到头了!可是还没有了结!它要被送去印出来!于是大家便要读它!要拿它来取代我那本书里有价值的老字母!诸位,学术性的非学术性的,单本的成套成集的,有什么意见?书柜有什么说的?我已说完了——轮到别的采取行动了!”
  书和书柜立在那里不动,公鸡又飞回大写的A里去,高傲地四下望着。“我啼得很好,我唱得很妙!新的字母读本可学我不像!它一定要完蛋!它已经完蛋了!它里面没有公鸡!”①指齐勒写的看图识字本。那个读本从1770年到1840年间一直在丹麦被广泛采用。
  ②丹麦的许多安徒生专家对这一大段有各种解释。有一种说法,安徒生这里指的是圣经。
  ③这是欧洲编排书籍的艺术的表现。在一篇或一大段文章开始时,要在第一个字母那里画一幅装饰画,将这字母包了进去。公鸡象征警觉。在德国的识字课本中,在开篇时必须画一幅公鸡,这种做法也传到丹麦,而这个传统一直传到近代。
  ④这是丹麦作家尤·克劳森写的一个看图识字本中解释“X”这个字时的诗。诗是这样的:“桑塔斯(Xanthus)是这样的马一匹,海神说它最神骏。”
  ⑤保姆在丹麦文中是以“A”开头的。以下的诗题的名词都是以字母顺序中相应的字母开头的。
  ⑥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妻子。
  ⑦在北欧神话中的一株梣树。树冠伸入天空,但它的根却深深生在人间,在巨人所居住的地方和在地狱中,巨蛇尼胡不断地啃食它的根,但命运女神诺娜不断浇灌它,因此它是长青不死的。宇格德拉西尔是生命在受到不断摧残但却永生不屈的象征。
沼泽王的女儿
  鹳给它们的孩子讲了许多故事,全是关于沼泽地、水潭的。这样的故事一般说来都是按孩子的不同年龄和不同理解力而随时调整修改的。最小的孩子只要听到“叽叽、喳喳、噗噗、嗤嗤!”也就满足了。它们觉得这顶有趣了,可是大一点儿的却总想听那些意思比较深刻一些的,或者,至少要和自己一家有点关系的。鹳家族中代代相传的那两个最古老、最长的故事,有一个我们大家都知道了,就是关于摩西的那个,说的是他的母亲怎么样把他放在尼罗河的水里,后来他如何被法老的女儿发现,又怎么样受到了良好的教养,成了一个伟人。后来的人又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被埋葬在什么地方①。这故事非常普通。
  第二个故事则还没有人知晓,也许是因为它差不多就是我们国内的。这个故事从一只鹳妈妈传给另一只鹳妈妈,传了一千来年,她们一个讲得比一个好,现在我们讲得最好。第一对带来这个故事,而且自己就是故事中的角色的鹳来这里度夏的时候,是歇在汶苏塞尔②那边荒沼泽海盗时期③的一所海盗木屋上。如果我们要卖弄一下学识的话,那就可以说它在北面接近日德兰斯凯恩的约尔林郡。现在那儿还有一大片水泽地,可以在郡志里读到关于它的记述。这里原来是海底,后来升起来了,就成了这样。它延伸到四方有好几里远,四周全是潮湿的草地和一片烂泥沼泽,泥炭沼,上面长着悬钩子和杂乱的矮树。天空中差不多终年都有一层薄雾笼罩着它,七十年前那儿还有狼。这一带真是名副其实的“荒沼泽”,可以想象一千年前这里是多么荒凉,有多少沼泽湖泊!是的,在个别的地方,当时的情景今日依然可见。芦苇也那么高,长着和今天长的一个样子的长长的叶子,开着同样的深褐色绒毛花;桦树也还是这个样子,树皮白白的,精细稀疏的叶子挂在树上。至于去那儿的会动的生物,是啊,连蝇子也披着同样式样的纱衣裳;鹳所喜欢的衣服颜色也是白中夹黑,袜子也是红色的。那时人的衣服剪裁样式却和我们今天不一样。任何人,奴隶也好,猎人也一样,不论是谁,只要是从这能把人陷进去的泥沼走过,一千年前也好,今天也一样,经过的人没有一个不陷下去,落到统治着下面大沼泽王国人们称之为沼泽王的那里去。也可以把他叫做烂泥王,不过我们还是觉得叫他为沼泽王最好;鹳也是这么叫他的。关于他的统治人们知道得极少,不过这也许就是最好的。
  故事里那海盗的木房子便在沼泽地附近靠近林姆海湾的那个地方。房子的地下室是石头砌的,有塔,是三层结构的屋子。在屋顶上鹳筑起了巢,鹳妈妈正在孵蛋,很肯定,蛋一定能孵出小鹳来。
  一天的傍晚,鹳爸爸在外面呆的时间比平日长,回来的时候他的神情迷惘,还慌慌张张。
  “我有非常可怕的事要告诉你!”他对鹳妈妈说。
  “别讲!”她说道,“记住,我在孵蛋,你的话会伤害我,然后便会影响蛋!”
  “你一定得知道!”他说道,“她到这儿来了,我们在埃及的主人的女儿!她冒险到这边来了,可她又不知道哪里去了!”“她,那可是仙女的后裔的呀!快讲吧!你知道,在这个时候,在我孵蛋的时候,我是不能忍受等待的!”
  “你瞧,妈妈!”他说道,“可是她信了医官的话,就像你对我说的那样;她相信了,说这边沼泽地的花能治好她爸爸的病。于是她便披上了羽皮,同另外两个披羽皮的公主一起来了。她俩每年都到北方来洗洗澡,以恢复青春,而她却不见了!”
  “你太啰嗦了!”鹳妈妈说道,“蛋会受凉的!我可受不了这种紧张!”
  “我注意了一下,”鹳爸爸说道,“今天傍晚,我站在芦苇里,呆在烂泥能托住我的地方。后来,来了三只天鹅,它们飞动的姿势中有某种东西告诉我说:小心点,这并不是真的天鹅,只是天鹅的羽皮!你可以感觉出来,妈妈!就像我一样:你知道什么是真的!”
  “当然!”她说道,“可是快告诉我公主怎么样了!我听天鹅羽皮听烦了!”
  “这沼泽地的中央,你知道,就像一个湖一样,”鹳爸爸说道,“你只要站高一点儿,就可以看到这湖的一部分。在芦苇和绿色稀泥的旁边有一大根桤树干;三只天鹅便落在那上边,扇着翅膀,朝四下望着。她们当中的一只甩掉了身上的羽皮,我认出了她就是我们在埃及住的那里的公主。这时她坐在那里,除了一头黑色长发外,身上什么也没有穿。在她跳进水里去摘花的时候,我听见她请另外两个好好看着天鹅羽皮,她认为她看见那种花了。她们点了点头,飞了起来,叼起了那脱下来的羽皮。瞧,她们拿它干什么,我这样想,她也一定在问同样的问题。她得到了回答,她亲眼看到:她们带着她的羽皮飞走了!‘潜下去吧!’她们喊道,‘你再也不能穿着天鹅羽皮飞了,你再也见不到埃及的大地了!你就呆在沼泽地里吧!’接着她们便把她的羽皮啄成几百片,羽毛四下乱飞,就像飘起一阵雪花,两个不讲信用的公主飞走了!”“太残酷了!”鹳妈妈说道,“我真不忍心听!快告诉我,后来怎么样了!”
  “公主悲痛极了,哭了起来!泪珠滴到了桤树干上,于是它动了起来。这树干便是沼泽王自己,住在沼泽地里的他。我看见,那树干怎么样转了个身,一下子便不见了,伸出了长长的满是泥水的枝子,就像手臂一样。这时那可怜的孩子被吓坏了,一下子跳到稀泥水里想逃掉。可是那稀泥连我都托不起,更不用说她了。她立刻沉了下去,桤树干随着也沉了下去,他是跟随着她下沉的;冒起又大又黑的水泡,接着便无影无踪了。现在她被埋在沼泽里了,再也不能带着花回埃及的土地去了。你是不忍看的,妈妈!”
  “这种事在这个时候你根本不应该对我讲!它会影响到蛋的!——公主能照顾自己!她肯定会得救的!这事要出在我或者你的身上,出在咱俩任何人身上,那你我便完蛋了!”“我却要每天都去察看察看!”鹳爸爸说道,他确也这样做了。这样过了好些时候。
  后来有一天,他看见从深深的底上冒出一根绿杆。这绿杆露出水面的时候,长出了一片叶子。叶子越长越大,越长越宽;在旁边又长出一个花骨朵来,一天早上鹳飞到它的上方,那花骨朵在强烈的阳光下,绽开了。在它的正中央,睡着一个十分可爱的婴孩,一个小姑娘,就好像刚刚沐浴完毕。她长得非常像那位埃及公主,鹳头一眼还以为就是微缩了的公主。后来他想了一想,更合理的是,她是公主和沼泽王的孩子;这样她才能睡在睡莲里。
  “她不能总是躺在那儿!”鹳想到,“我们的巢里已经很挤了!不过,我有主意了!那海盗头的妻子没有孩子,她一直想有个小孩,大家总把我当作是送孩子的,这下子我可要真的送起来了!我把这孩子送到海盗头的妻子那里去,会是欢天喜地的事呢!”
  鹳衔了小姑娘,飞到了木屋子那里,用嘴把尿泡皮蒙住的窗子啄了个洞,把婴孩放在海盗头妻子的胸旁。然后飞回到鹳妈妈那儿,把这事讲了,他们的孩子也听了;它们已经长大到能够听见话了。
  “你看见了吧!公主并没有死!她把那个小家伙送到上面来,小家伙已经得到了安置!”
  “你知道,我从一开始就这么说来着!”鹳妈妈说道,“现在该想想你自己的了!快到飞迁的时候了;我的翅膀已经开始要痒一阵了。杜鹃和夜莺都已经走掉了;我听鹌鹑说,不久会有很好的顺风,咱们的孩子操练考核一定能及格的,我很清楚它们!”
  噢!海盗头的妻子清早醒来,在她的胸旁发现一个很漂亮的小孩子的时候,她简直高兴透了;她又是亲她,又是拍她。可是这小孩哭叫得很厉害,胳膊和腿乱动乱踢,好像一点儿也不舒服。她最后哭着哭着便睡着了,她躺着的那个姿势真是最最好看不过了,是人能看到的最好看的姿势。海盗头的妻子多么高兴,多么轻快,多么得意,她不禁憧憬着自己的丈夫和他的一伙人会像小家伙一样出人意料地回来。于是,她和全家人都忙碌起来,要把一切都安顿好。那长长的彩色挂毯,她和女佣亲自织的有他们自己原始信仰中的神:他们称之为奥丁、托尔和佛列亚④的像的挂毯挂出来了;奴隶们把用作装饰的古盾牌也擦得锃亮;凳子上摆上了垫子;屋子正中央燃火的地方堆好了干柴,以便可以立刻点燃火堆。海盗头妻子亲自领着干,到了晚上她非常累了,一夜睡得很好。当她清晨醒过来的时候,她真是害怕极了,小孩不见了。她跳了起来,点燃了一根松枝往四下看,在她的床上,她伸脚的地方,不是那个小孩,而有一只很大很丑的青蛙。那东西恶心极了,她拿起一根很重的棍子,要把这只青蛙打死。可是青蛙用非常奇异非常哀伤的眼睛瞅着她,使她不忍下手。她再一次朝四下望去,青蛙轻轻地可怜地叫了一声;她蓦地跳起,从床边一步跳到窗子那边,使劲把窗子推开;太阳光立刻射了进来,射到床上大青蛙的身上,这动物宽阔的嘴突然就抽缩了,变小了,红红的,四肢伸开,样子极可爱。躺在那里的是她自己的小家伙,丑陋的青蛙不见了。
  “这是怎么搞的!”她说道,“是不是我做了一个恶梦!躺在这里的确是我的心爱的宝贝呀!”她吻了吻孩子,把她抱着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可是她又抓又咬,活像一只猫。
  那一天,后来的又一天,海盗头都没有回来。虽然他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但是刮的是逆风,刮的是南去送鹳鸟的风。你顺风,他便逆风。
  几个昼夜之后,海盗头的妻子明白她的孩子是怎么回事了,有一种非常可怕的魔法附在她的身上。一到白天她就变得十分可爱,像一个光明的仙女,但是性格却非常坏,非常野;到了夜里她却成了一只丑陋的青蛙,乖顺而总是呜咽,一双眼睛十分哀怨;这里是两种性格在交替出现,外表和内里都如此。这是因为鹳送来的这个小姑娘白天外表和她的母亲一样,但这个时候她的性格却是她父亲的;夜里则相反,她的身躯的形象是从父亲那里传来的,这时,她的内里却放射着她母亲的精神和爱心。用什么办法才能解除掉她身上的这种魔力。海盗头的妻子很害怕,很伤心,但是她却非常关怀这个可怜的小生命。关于这个小生命的这种情形,她不敢对她的丈夫讲。他快回家了,他知道以后,一定会跟往常一样把可怜的孩子放在大道上,随便落个什么下场都听其自然。善良的海盗头的妻子不忍心这样做,她只让他在大白天看到这孩子。
  一天早晨,屋顶上鹳的翅膀扇得飒飒响;夜里一百多对鹳大操演完了之后,在上面休息,现在它们要动身南下了。“所有男的都准备好!”它们叫嚷道,“妻子孩子也一起准备!”
  “我好轻啊!”小鹳都叫起来,“我浑身一直胀到脚,就像我肚子里尽是活青蛙似的!飞到外国去真是妙极了!”
  “你们不要离开队伍!”爸爸和妈妈说道,“少说闲话,说多了耗费体力。”
  它们飞走了。
  就在这时,鲁尔号⑤在荒原上响起来。那海盗头带着他的一伙人上岸了,他们带着从高卢人居住的海岸掠夺到的大批战利品回来了。那边的人就像威尔士的那些人那样惊恐地唱道:
  请把我们从野蛮的诺曼人⑥手中解救出来吧!
  噢,在荒凉的沼泽地海盗居住的寨子里,大家兴高彩烈,充满了欢乐!蜜酒桶搬进了大厅,火堆点燃了,宰了马,应该好好地热闹一番。祭司把马的热血洒到奴隶的身上,算是欢宴的开始;火噼噼啪啪地响,烟一直冲到屋顶,烟灰从屋梁上落下,不过这一切大家都很习惯了。邀请了许多客人,他们得到了很好的礼物,平日的一切仇怨和欺骗都忘记了。大家痛快地喝,相互把啃尽的骨头扔到对方的脸上,表示心里好高兴。海盗诗人,——那是一位会玩乐器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战士,他曾和大家生活战斗在一起,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给他们咏唱了一支歌,从歌里他们听到了自己的斗争和战绩。每一段结尾都是同样的副歌:“财产会消失,亲人会逝去,自身也不免一死,但是光辉的名字却垂扬千古!”他们一起敲着他们的盾牌,拿着一把刀或者一根骨头敲着桌面,让响声震耳。
  海盗头妻子坐在宽敞的宴会厅的木凳子上,她穿的是丝绸衣服,戴着金镯子和用大颗琥珀珠子穿成的项链;她穿戴了自己最华贵的衣饰。海盗诗人在他的歌里也提到了她,提到了她给她的富足的丈夫带来的那金宝贝。她丈夫对只在白天才能看到的那孩子的美貌非常高兴;他喜欢孩子身上的野性;她将来会,他说道,成为一个强悍的女斗士,战胜强大的敌人;在训练有素的手开玩笑地用很快的刀子把她的眉毛割掉的时候,她会连眼都不眨一下⑦。
  一桶蜜酒喝干了,便又抬来一桶。是啊,喝得真不少,他们这帮人是经得起开怀畅饮的,酒量又大。当年有过这种谚语:“牲畜知道何时该离开草地回家,可是傻家伙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肚皮能装下多少。”不全对,人是知道自己的肚皮能装下多少的。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做起来却是另外一码事。人们也懂得:“去作客时呆得太久了,亲爱的人也会让人讨厌的!”可是人们还是呆着。肉和蜜酒都是好东西!有趣极了!入夜以后,奴隶们睡在热灰里,把指头蘸一蘸油脂,再舔一舔。真是好时光啊!
  在同一年里,海盗头又出发抢劫去了,全然不理睬秋收之后的风暴已经起来。他带着自己的一伙人去不列颠海岸,他说道,那只不过“一水之遥”。他的妻子留在家里带着她的小姑娘,显然,这位养母似乎更加喜欢可怜青蛙那双虔诚的眼睛和深深的哀叹,而不那么喜爱在四处打闹撕咬的美丽的小女孩了。
  粗犷、潮湿的秋雾,能把叶子啃掉的“没有嘴的家伙”笼罩了树林和荒原,人们称之为“没有羽毛的鸟”的雪,一片压一片地飘着,冬天快来临了;麻雀占据了鹳的巢,以它们自己的方式谈论着不在场的主人;主人自己,那对鹳夫妻和它们的孩子,是啊,它们又去到了何方?
           ※        ※         ※
  鹳正在埃及的土地上,那儿太阳照得暖暖地,跟咱们这里的夏日一样美好。四下柽柳和金合欢花开得茂密,穆罕默德的月亮把清真寺照得明晃晃的。细长的塔上有许多对鹳夫妻,它们经过长途飞行后正在休息。大群大群的鹳在宏伟的柱子上,在坍塌的寺庙拱门上,在其他被人遗忘的地方筑起了一个接一个的巢。椰枣树枝叶高高地伸向天空,好像想成为一柄阳伞一样。浅灰色的金字塔在沙漠清朗的天空下矗立着,就像一大片阴影;沙漠里驼鸟很懂得使用自己的腿;狮子坐在那里用聪颖的大眼睛瞅着被半埋在沙里的大理石的人面狮身像⑧。尼罗河的水退落了,河床上麇集着青蛙,对鹳族来说,这是这个国家最最美妙不过的景像了。小鹳以为自己眼花,它们觉得这一切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这儿就是这样,在我们这块暖和的土地上一贯如此!”鹳妈妈说道,小家伙的肚子便有些发痒。
  “我们还能看到别的什么吗?”它们说道,“我们还要远远地、远远地往内地飞去吗?”
  “没有别的什么可看了!”鹳妈妈说道,“在富饶的边缘上只是些原始森林。那里树都抱拢在一起生长,带刺的藤蔓更把它们都连了起来,只有象才能用自己的大脚板踏出路来。蛇对我们来说嫌太大了,蜥蜴又太敏捷了。如果你们朝着沙漠飞去,你们的眼睛里便会进沙子,不管运气好、运气坏,你们都要被卷进旋沙暴里。不行,这儿最好!这里有的是青蛙和蚂蚱!我就呆在这里,你们和我在一起。”
  它们留下了。老俩口呆在它们建在陵前纤细的尖塔⑨上的巢中休息,但却又忙着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整理着红袜子;接着便抬起脖子,严肃地点头,作致敬的样子,又把头抬起来,露出它们高高的额头,和那精细光滑的羽毛。它们的眼睛闪闪发光,一副聪颖的样子。它们的女孩子在含汁丰富的嫩苇子中间端庄地走来走去,瞅着别的小鹳,交上了朋友;每走上三步便吞食掉一只青蛙,或者叼着一条小蛇甩来甩去。一面慢步走着,这些东西有益于健康,味道也好。它们的男娃子则用翅膀相互扑打,用嘴啄,是啊,啄得流血;于是这个订婚了,那个订婚了。男娃子和女孩子,要知道,它们就是为此而活着的。它们筑起了巢,接着又打斗起来。到了热带国家,它们都变得暴躁了。这是很有趣的,特别对于老一辈的:自己的孩子干的事总是很得体的!这里天天都有阳光,每天都吃得饱饱的,大家只能想着令人高兴的事。——可是在那华丽的宫殿里面,它们称之为埃及主人的那里,却一点儿欢乐也没有了。
  那位富足又威风的主子,肢体僵硬直挺挺地像一具木乃伊似的,躺在四面墙壁装饰有彩画的大厅中的木榻上;好像是睡在一朵郁金香花上。亲属和仆佣围着他站着,他并没有死,可是也不好说他还活着。那救命的沼泽地的花,该由最喜爱他的人在北国寻找到带回来的花,是永远也带不回来了。他的年轻美貌的女儿,那位穿着天鹅羽皮翻山越岭高高飞往北方的女儿,永远也回不来了。“她死了,不见了!”那两只返回家来的穿天鹅羽皮的姑娘这么对他们说;她两人编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她们是这样说的:
  “我们三个一起在高空飞行,一个猎人看见了我们,射出了他的箭,击中了我们年轻的女友,她慢慢地,像一只天鹅一样唱着告别的歌沉落下去了,正好落到了树林里的湖当中,我们把她埋在岸边的一棵散发芳香的垂枝桦树下。但是,我们为她报了仇;我们在那只在猎人屋檐下筑巢的燕子翅膀上绑了一把火,屋檐燃起来;房子被火焰包围,他被烧死在里面;火光远照到湖面上,一直照到垂枝桦树那里。她现在在那地下已经化为泥土,她永远回不到埃及的土地上来了!”接着她们两个便哭起来。鹳爸爸,他听到这个故事的那个时候,便用嘴到处啄,啄出一阵响声。
  “说谎,全是编造的!”他说道,“我真想用嘴啄开她们的胸脯!”
  “嘴也就断了!”鹳妈妈说道,“那样你的样子才叫好看呢!先想想你自己和你的家吧,其他一切都不关你的事!”
  “可是明天早晨,在所有博学聪明的人聚集起来讨论病情的时候,我要站到那敞开的圆顶的边上去,说不定这样他们的讨论会更接近真理一些!”
  博学聪明的人聚了起来,广泛深入地讨论着,他们说的鹳一点也不明白——对于病情,关于荒地沼泽王的女儿也没有谈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我们不妨也听上一点儿,要知道谁都应该多听一点儿。
  现在听一听,知道一下在此之前发生的事该是最正确的了。这样我们便可以更好地跟上故事的发展,至少能做到鹳爸爸做的那样。
  “爱诞生出生命!最纯情的爱产生最高尚的生命!只有爱才能解救他的生命!”有人这样说。这是非常明智的,讲得好极了,博学的人这样认为。
  “这是一种美好的想法!”鹳爸爸立即这样说道。
  “我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鹳妈妈说道,“不过这不是我的过错,而要怪那种想法!可是这没有关系,我还有别的事要考虑呢!”
  接着那些博学的人便谈起了这个和那个之间的爱来。爱各有不同,恋人之间的爱和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光和植物之间的爱,阳光如何亲吻着沼泽,芽儿因此而冒出——。讲得曲折复杂,又十分深奥,鹳爸爸简直就听不明白,更谈不到重复一遍了。他听后沉思起来,之后,他一整天半闭着眼,用一只腿立着;深奥的学问真使他受不了。
  然而鹳爸爸却懂得,他既听到了小人物,也听到了贵人们直率讲出的心里话。说那个人病了躺在那里不能复元,对千人万人,对国家都是巨大的不幸;如果他能恢复健康,那将是一种愉快和幸福。“可是那能治愈他病的花又在何处呢?”他们全都问这个问题。他们去查学术专著,去问闪烁的星星,去问天空,去问风;他们拐弯抹角、想方设法地问,最后那些博学多才的人,聪明的人,正如前面说的那样,得出了这样的看法:“爱情诞生出生命,父亲的生命,”他们这么说大大地超过了他们能理解的程度;他们不断地重复,把它写成治病的方子:“爱情诞生出生命,”可是怎么才能按照这样的方子把药配成呢!是啊,大家都停在这儿了。最后他们得到了共识,只有全心全意爱她的爸爸的那位公主才能救他。大家最后还想出了如何把这件事办成的方法,是啊,已经整整一年了。她应在晚上,在新月出现又落下去的时候,动身去沙漠里大理石人面狮身像那里,把底座门前的沙铲掉,走进去,经过很长的通道,走到一座很大的金字塔的中央,那里,远古时代一位威严的法老⑩,在四周尽是金银财宝的木乃伊的棺匣里,她要把头俯在死者的身上,这死者便会指示她,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能挽救她父亲生命的东西。
  她照着这一切做了,在梦中她得知,在老远的丹麦土地上的深沼泽那边,梦还清晰地给她描述了具体的地点,在深水中有莲花会碰到她的胸脯,她一定要把那莲花带回来,这样她的父亲便可得救。
  她披着天鹅羽皮从埃及的国土飞到了荒野的沼泽。瞧,鹳爸爸和鹳妈妈已经知道这些了,现在我们就比以前更清楚地知道这件事了。我们知道沼泽王把她抱下去到了他那里,知道对她的家乡人来说她是已经死了,消亡了;只有他们当中最最聪明的那一位才和鹳妈妈一样坚持认为:“她有办法的!”于是他们便等待着,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我想我要从那两个肮脏的公主那儿把羽皮偷来!”鹳爸爸说,“免得她们再到荒野沼泽地去为非作歹;我自己把羽皮藏在我们那边,总有一天会用得着它们!”
  “你把它们藏在那边什么地方呢?”鹳妈妈问道。
  “藏在荒原沼泽我们的巢里!”他说道。“咱们的小孩会帮我把它们叼走的。如果我们一路上实在有困难,沿途有的是可以收藏的地方,等到下一次迁徙的时候再叼走。一副羽皮对她就够用了,两副当然更好;在我们北方,出门时衣服多些是好事!”
  “没有谁会感谢你的!”鹳妈妈说道,“不过你是一家之主!除了孵蛋外,我什么也不管!”
           ※        ※         ※
  春天,鹳飞往荒原沼泽地那边海盗头家里的时候,小姑娘已经有了名字:赫尔伽⑾,他们这么叫她。不过,这个名字对这位漂亮女孩的那种脾气是太柔和了,这一点往后就越发地明显了。是的,鹳群每年都作同样的旅行,秋季去尼罗河,春天来荒野沼泽。经过一些年后,小孩长成大姑娘了,不知不觉中她长成了十六岁的美貌的少女。外表温柔可爱,内心如铁石般地坚硬,比艰难黑暗时代的大多数人都更野。
  把为祭祀而屠宰的马的热血泼在自己雪白的手上,是她的一种喜好;她发疯一样地咬住祭司准备宰了奉神的黑公鸡的脖子。她认真地对她的养父说:“你睡觉的时候,要是敌人来甩根绳子套在你屋顶的大梁上把屋子拽倒,即便我做得到,我也不会把你唤醒,我听不见。多少年前你在我耳朵上打了一巴掌,现在血还在这只耳朵里飒飒响。你!我记得的!”但是,海盗头不相信这些话。他像别人一样,被她的好看的容貌所骗了,一点儿也不知道小赫尔伽的内心与外表在怎样地变化着。
  她不用鞍子便能牢牢地骑在马背上奔驰,她甩不下来,哪怕这马在和别的歹马咬架也无所谓。在海盗头的船驶向陆地的时候,她会连衣从坡上踨进海湾急流中朝他游去。她把自己美丽长发中最长的一撮剪下来替自己的弓搓了一根弦:“自己动手做的,是最好的!”她说道。
  按当时习俗,海盗头妻子的意志和性格可算是很坚强的了,可是和女儿一比,她就是一个温柔怕事的女人。她也知道,这是因为有魔力附在这个可怕的孩子身上。
  当母亲站在阳台上或者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赫尔伽常常恶作剧地站在井边上,挥动着胳膊,摆动着腿,然后就跳进那又窄又深的小洞里去。在那里,她凭着青蛙的本性,潜下去又钻出来,就像一只猫—样地爬;接着从水里爬出来回到大厅,浑身水淋淋的,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绿叶便在湿漉漉的水里翻了过来。
  但是却有一根拴住赫尔伽的带子,那便是傍晚时分的幽暗。在昏暗中,她变得十分安静,也很深沉,听从使唤,让干什么便干什么,这时就好像一种内在的感受把她吸引向自己的母亲,太阳完全落下,便出现了内心和外貌的转化。她安祥地蹲着,悲伤地,缩成一只青蛙的形状,身体却比这种动物的身躯大得多。正因为如此,她便显得更丑陋。她看去像一个可怜的矮子,长一个青蛙头,指间还长着蹼。她用来看东西的眼,有一种哀怨的神情。她没有语音,只剩下一阵空洞的哇哇声,很像一个婴孩在梦中抽泣。这时,海盗头妻子便会把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她忘记了她的丑陋的外形,只看见了她的悲伤的眼睛,她不止一次地说道:
  “我真希望你永远是我的哑青蛙孩子!你的美丽外露的时候,那样子更可怕。”
  于是她写了一些驱邪祛病的鲁纳文字⑿,把字贴在这可怜虫的身上,可是情况不见好转。
  “简直难于相信,她曾是那么一点点大,可以睡在一朵睡莲里!”鹳爸爸说道,“现在她长成了大人,越来越像她那位埃及母亲了。她母亲,我们后来一直没有再见到过!她并不像你和那些博学的人想的那样会有什么办法。我一年年地在这荒原沼泽上空飞来飞去,可是看不到她的一点踪影!是啊,我告诉你,这些年来,我每年比你们早来几天,为的是先把巢整理整理,把这样那样东西安顿好。总有一整夜,我像猫头鹰或蝙蝠一样,不断地在宽阔的水面上飞来飞去,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我和孩子们费尽气力从尼罗河之乡叼来的那两件羽皮也没有用上。那真是艰难呀,经过三次远行我们才把它们搬来的。要是这儿一旦发生火灾,那样便会把木屋烧掉,那两件羽皮也就完了!”
  “那我们这个很不错的巢也完了!”鹳妈妈说道,“你对我的巢想得远不如你对羽皮和你那沼泽公主想得多!你该有朝一日掉到她那儿去,葬身在沼泽里!对你的孩子,你是个坏爸爸。从我第一次孵蛋起,我就这样说!但愿那疯海盗姑娘不会拿箭射中咱们或者咱们的小孩!要知道,她不明白自己干过些什么。不管怎么说,我们在这里成家比她早,她得考虑考虑这个!我们从来没有忘记应尽的义务,每年依法纳税,一根羽毛,一个蛋和一个孩子。你以为,在她跑到外面来的时候,我会愿意像以前那样,或者像在埃及那样,跑到下面去吗?在埃及我和他们已经算得上半个同伴了,不会忘记自己,望望坛坛又瞅瞅罐罐。不,我只蹲在上面生她的气——鬼丫头!——我在生你的气呢!你真该让她呆在睡莲里,那样便没有她了!”
  “你是嘴上强硬心里慈善的人!”鹳爸爸说道,——“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于是他跳了一下,使劲地扇了两下翅膀,把两腿往后一伸就飞走了。翅膀再没有动,是滑翔飞开的,等他滑翔了一段路后,这才使劲拍了一下翅膀,太阳照在他的白色羽毛上,颈子和头往前伸去!快极了,敏捷极了。
  “不管怎么说,他是所有鹳中最美的!”鹳妈妈说道,“但是我不告诉他。”
           ※        ※         ※
  秋收季节刚到来,海盗头回来了,带来了战利品和俘虏。俘虏中有一个年轻的基督神父,就是那种迫害北方国家所信仰的原始神祇的人。近来,常常在大厅、在闺房中谈起这种所有南方国家中散布得极广的信仰。是的,甚至还随着圣洁的安斯加里乌斯⒀传到了斯利恩的赫则毕⒁了,就连小赫尔伽也听到过对这白基督⒂的信奉了。这白基督出于对人类的爱竟舍身拯救人类。可是对小赫尔伽来说,就像俗话讲的那样,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对于那个爱字,看来她只有在变成可怜的青蛙形象蜷缩在关得死死的屋子里的时候才有所感觉。可是,海盗头妻子听进去了,而且还奇妙地感到自己被那些关于唯一的真正的天神的儿子的传说和故事所感染。掠夺归来的男人们说,用价值昂贵的巨大石块为这位传播爱的信息的人修建了宏伟的教堂。他们带回来两只工艺精湛的刻花纯金罐子,份量很重,每只都有特别的香味,那是香炉,基督神父在神坛前挥来挥去的那种东西。神坛前从来不流淌鲜血,而美酒和奉献的面包在他的血中转化了,这血他奉献给了尚未出生的后代。
  那年轻的俘虏,基督神父,被关进木屋下石块砌成的深层地下室里,手脚都被皮带绑得死死的。他非常漂亮,“看上去就像巴都尔⒃一样!”海盗妻子说道。她被他的不幸遭遇所感动;但是年轻的赫尔伽说,应该有一条索子穿透他的膝盖,把他拴在野牛的尾巴上。
  “然后我便把狗放出来,嗬!飞奔过沼泽地,驰过水潭子,迳直往荒原而去!那才叫好看呢!要是跟着他奔,就更加有趣了!”
  海盗头不愿他受那样的死刑。由于神父藐视、仇恨尊贵的原始神祇,他应该第二天在树林中祭祀石上奉献给诸神祇,这是第一次用人作祭祀。
  年轻的赫尔伽要求让她用他的血洒在神像上和人民身上。她把自己那明晃晃的刀磨得锋利无比,院子里有许多凶恶的大狗,就在这时,一只大狗从她的脚面跑过,她便用刀子在狗的腹侧捅了一刀:“拿你来试试刀!”她说道。海盗头妻子悲伤地瞅着这狠毒的野姑娘;黑夜来临,女儿身躯上和魂灵中的美交换了位置。母亲压抑住内心的悲痛,用热情的语言对她说话。
  丑陋的青蛙魔力附体,蹲在她面前,棕色哀怨的眼睛盯着她,听着,似乎明白了人的语言。
  “我从来没有讲过,甚至对我的丈夫都没有讲过,我因为你而倍受痛苦!”海盗头妻子说,“为了你我伤心透顶,这巨大的悲哀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母亲的爱是极其伟大的,可是这爱却从未感染过你的心。你的心像一片冷冰冰的沼泽!你毕竟是从那儿来到我家的!”
  接着,那可悲的东西便奇怪地颤抖起来,这时就好像这些话触到了肉与灵之间的一条纽带,她的眼睛里淌出了大颗的泪珠。
  “你艰难的日子总有一天会来的!”海盗头妻子说道,“那一天对我也是残忍的!——趁你还是个婴孩,就把你放在大道上让寒夜把你冻死就好了!”海盗头妻子哭了起来,流出了咸湿的泪,悲伤地愤愤走开了,转身到垂挂在梁上隔开屋子的皮帘子后面去了。
  那只缩成一团的青蛙独自蹲在一角。此时四周是寂静的,过了短暂的一刻,从她的体内发出一阵受压抑的叹息声,就好像在痛苦中,一个新的生命在她的心房里诞生了。她往前扑了一步,听了一听,又向前扑一步,她用自己笨拙的手握住了那沉重的闩门的杠子,轻轻地把它弄开,静静地把门梢抽开;她抓住身前一间屋子里一盏已经点燃的灯;好像是一种强烈的意志给了她力量一样,她拔掉地窖门上的铁栓,悄悄地溜到了囚徒跟前;他睡着了;她用自己冰冷粘湿的手碰了碰他。于是他醒了,看到那丑陋的形象,他颤抖起来,就像是看见邪恶的东西一样。她抽出了自己的刀子,割断了他的索子,对他表示,他应该跟着她走。
  他口中念着圣洁的名字,划着十字。看见这个形象蹲在那里没有什么变动,他就读了圣经的话:
  “为可怜者着想的人是有福的;上帝在他遇不幸时定会拯救他⒄!——你是谁?为什么你生了一副动物像,行为却这么善良!”
  青蛙的形象向他表示,带着他走向一条隐在帘子后面的孤寂的走廊,出去到了马厩里,指着一匹马,他跳上了马,但是她也爬到了最前面抓住了马鬃毛。囚徒明白了她的意思,匆匆地驱马驰过了他根本找不到的一条路,奔到了开阔的荒原里。
  他忘却了她的丑陋的形象,他通过这个丑怪的东西体察到了上帝的仁慈和恩德;他作虔诚的祷告,唱着圣洁的赞美诗。于是她颤栗了;影响她的是祷词和赞美诗的力量呢,还是那即将到来的清晨的寒意?她的感受是什么?她昂首望着天空,想制止住马跳下去。可是那基督神父竭尽全力紧紧抱住了她,高声唱着赞美诗,这赞美诗好像发出了可以消除她体形的丑陋的力量。马不停地往前奔驰,天空泛出朝霞,头一道阳光透过云层,在清朗的光流中,转化出现了,她成了魂灵恶毒身躯美丽的年轻姑娘。他手腕里抱着的是最漂亮的年轻女子。他害怕极了,从马上跳了下来,制住了马,他以为自己遇上了一个新的毁人的魔鬼。年轻的赫尔伽也同时跳到了地上,短短的童裙只齐及她的膝头;她从自己的腰带上抽出了那锐利的刀,冲向那惊恐未定的人。
  “等我抓住你!”她叫喊道,“等我抓住你,拿刀捅进你身体里!你苍白得像麦秆似的!奴隶!不长胡子的家伙!”她逼近了他;两人进行着一场殊死的搏斗。可是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使那信基督的人坚强起来;他把她紧紧地抱住,旁边的一棵老橡树帮了点忙,它的根从土里松露出来,树根把她的脚缠住了。附近有一股缓缓流动的泉水,他用那清新的泉水洒在她的胸上、脸上,要驱散她身上那不洁的魔法,按照基督教的做法为她祝福。可是那洗礼水并没有威力,皈依的源泉还没有从内心流出。
  然而,他依旧是强者。是的,在他对待那猛烈挣扎的魔力时,他具有的远不止是人的力量。他的力量制服了她,她的双臂垂了下来,用奇怪的眼光望着这个人,脸色苍白。他好像成了一个很有威力的魔法师,非常懂得使用魔水和密法;他念的是具有魔力的鲁纳文字,在空中划的是密咒⒅,本来,即使他在她眼前挥舞闪闪发光的斧子或者锋利的刀,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的。可是当他在她的脸前、胸前划十字的时候,她胆怯了;她像一只乖顺的鸟儿蹲了下来,头垂向胸前。
  他温柔地向她讲了前一天晚上她对他所表现的善行,她披着青蛙的丑陋的皮衣到了他那里,割断了绑他的索子,把他引向光明,拯救了他的性命。去赫则毕,她被比捆他还坚实的带子绑着,可是他说她应该和他一起走向光明,获得新生。他要把她带去赫则毕,去到安斯加里乌斯那里;在那块基督教的土地上,魔力会得到解除;但他不敢让她坐在马的前部,尽管她曾很和善地坐在那儿。
  “你得坐到马的后部去,不要在我前面!你妖艳的美中有一种力量,它是从魔力中产生的,我怕它,——但是对基督的信仰会使我胜利的。”
  他跪下来,虔诚衷心地祈祷着!这样一来,就好像那寂静的树林一下子成了一座神圣的教堂!鸟儿开始唱了,好像它们听了祈祷之后也变成这新信仰的成员。野生皱皮留兰香散发着香气,仿佛它们要替代艾蒿和香似的。他高声地念着圣训:
  “上天的光已降临我们,为黑暗和死亡的阴影中的人照亮道路,指引我们走向平和的大道⒆!”
  他谈到了万物的绵延。在他谈的时候,那匹驮着他们飞奔的马静静地停下来站着,用身子去蹭那生长着大粒悬钩子的蔓,那熟透了的汁水丰富的浆果便落到小赫尔伽的手上,把自己献出来,让她精神爽朗。
  她耐心地听从神父把她抱到马背上,像一个梦游的人一样坐在那里,醒着却又没有动。神父用一根窄树皮把两根枝子扎成一个十字架,他用手把它高高地举起,接着便骑着马穿过树林往前走去。树林越来越密,路越来越隐蔽,或者干脆便没有了路。刺叶樱长得像路障一样,他们不得不骑马绕开它们前进;那泉水并没有变成活水小溪,而是流成了一个沼泽,他们又得绕开它们前进。清爽而新鲜的树林空气中蕴藏着力量,令人精神爽快,和善的语言也不乏同样的力量,这语言,在信仰和在基督的爱中回响,在从内心深处发出的要把受魔力迷住的人引向光明、引向新生的渴望中回响。
  人们常说滴水可以穿石,海浪可以把嶙峋的峭石磨圆,仁慈的露珠磨练着小赫尔伽,滴穿她的狠毒,磨圆她的尖刻;诚然这是无形无法知道的,她自己也不知道;泥土中的嫩芽又知道什么,知道清新的水露,和暖的阳光,知道自己的体内蕴藏着成长开花的成份吗?
  像母亲的歌会在不知不觉中注进孩子的心灵一样,孩子牙牙学语,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这些话后来积累在孩子的心里,随着时间的推移,便清楚了起来。现在这些话也一样,逐渐便有了创造力。
  他们骑马走出树林,走上荒原,又走进无路的树林。傍晚,他们遇到了一伙强盗。
  “你是从哪里拐来这个漂亮的小妞的!”他们喊了起来,制止住了马,把两个骑马的人扯下马来,因为他们是一大群。神父除了他从小赫尔伽那里拿来的刀之外,再无别的东西可以防身。他向四周挥舞着刀,一个强盗轮起斧子砍下,但是那年轻的基督教徒往旁边一跳,躲开了,要不然就砍着他了。这时斧子深深地劈进马的脖子里,血一下子喷了出来,马倒到地上;接着小赫尔伽好像从长梦中清醒过来,跑了过去,扑到那即将断气的马身上;基督神父站在她的前边保护着她,抵抗着。一个强盗挥舞着他那沉重的鎯头逼到他的额前,把额头砍碎了,血和脑浆四处飞溅,他倒地死去了。
  强盗拽着小赫尔伽的白胳臂;这时太阳落下去了,最后一抹余辉消逝了,她变成了一只丑怪的青蛙,它那浅绿色的大嘴突出,占掉了她半张脸,胳膊变细了,粘乎乎地,手上现出了蹼,变成了扇子形状;——强盗们松手放开了她,吓坏了;她在他们中间像一只怪物一样蹲着,青蛙的本性使她高高地跳了起来,比她自己还要高,落到矮丛中不见了;这时强盗们认为是洛基⒇的恶作剧,要不就是某种魔法的变幻,他们惊恐地从那里逃开了。
           ※        ※         ※
  满月高高地升到了天顶,很快便光辉明亮起来。小赫尔伽,身上是丑陋的青蛙皮,从矮丛中爬了出来,她在基督教神父和她那匹被砍死的马跟前站住。她用一双似在哭泣的眼望着他们,青蛙头哇地叫了一声,就像一个婴孩大声哭泣一样。她一会儿扑向这个,一会儿又扑向那个,手里捧着水,因为手指间长了蹼,所以很宽大,手窝很深,把水洒到他们身上。他们都死了,永远地死了!她明白,要不了多久,野兽便会来把他们的躯体吃掉。不行,这样的事决不能让它发生!于是她竭尽自己的全力往土的深处挖;她要为他们挖出一个坟坑来。但是她能用来挖的只是一根树枝和她的双手,她的指间有蹼,蹼破了,流出了血。她估量自己完不成这项工程,于是她便去取来了水,把死者和死去的马的脸面都洗干净,用新鲜的绿叶把他们的脸面盖住,又拖来一些大枝,放在他的身上,摇落许多树叶到树枝之间;把自己能举起的最大的石头抬来一些放在死者和死去的马的躯体上,再用藓苔把石头缝糊上。这样,她便以为坟堆很结实和安全了。但是干完这沉重的活儿后,夜已经结束了,太阳喷薄而出,——而小赫尔伽又变得光耀美丽了,手流着血,她绯红的、少女的面颊上第一次沾着泪。
  于是,在变化中,两种性格在她体内斗争着。她颤抖着,朝四周环视,就像从一场恐怖的梦中醒来一样。她冲向那纤细的山毛榉,紧紧地抱住它,总算得到一个支持;忽而她又往上爬,像一只猫似的,爬到了树顶,抓得紧紧的;她蹲在那里,像一只受惊的松鼠,在寂静的深林中整整蹲了一天,就像人们说的那样,真是静死了!——死了,是的,飞来一对蝴蝶,时上时下,时前时后,在嬉戏,在打闹;附近有几个蚁冢,每个里面都有几千只忙碌的小生灵,有的跑前有的在后;天空中有无数的蚊子在飞舞,一群又一群;嗡嗡的苍蝇、瓢虫、金甲壳虫和其他有翼的小昆虫也从这里飞过;蚯蚓从潮湿的地里爬了出来,鼹鼠也钻了出来。——除此之外,四周静悄悄的,是死一般地沉寂,就像人常说的,通常所理解的那样。谁都没有注意到小赫尔伽。几只樫鸟在她呆着的树顶上飞着,唧唧喳喳地叫着,它们大胆好奇地顺着树枝朝她跳去。她的眼睛眨一眨,这一眨便把它们赶开了。可是这些鸟儿并不因此而更懂得她,她也并不明白自己。
  傍晚临近,太阳开始西沉,变化又驱使她重新行动起来。她从树上溜了下来,在最后一丝阳光消逝后,她变成了青蛙的形象,缩着,手指间的蹼破裂了,可是眼却射出了美丽的光芒,是她变形之前那好看的形象所不曾有过的美的光芒;是最温柔最虔诚的少女的眼,这双眼在一只幼蛙的身上放射光芒,这双眼是深沉的思想和人的善心的见证。美丽的眼睛在哭,哭出心中沉重的解除负担的泪。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