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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骏午夜小说馆》

_5 蔡骏 (现代)
  啊,什么?皇上,奴才可不是那种人,您要相信奴才啊,奴才也知道这种事人们一般不太会相信,可这全是奴才亲眼所见啊,若不是奴才放了一把火,盛京过几天恐怕就要遭到灾祸了。哎哟,奴才该掌嘴,瞧这口没遮拦的,可是奴才确是一片忠心,天地良心,没有半句假话,奴才绝对不是那种出去以后随便编一个谎话,自称自己立了大功回来讨赏的那种人啊。
  皇上,您怎么还不信奴才的话啊,那会飞行的机器确实存在啊,不是奴才瞎编的,哎,奴才不敢顶撞皇上啊。皇上饶命,饶命啊,奴才该死,刚才奴才全是在胡说八道,什么飞行机器全是没有的,全是假的,皇上说一句顶奴才一万句。
  皇上,您怎么还是要杀奴才啊,奴才可救了大清啊。
  皇太极,你他妈的王八蛋,你别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你连这世上有会飞的机器都不知道,你有眼无珠,错杀了我这忠臣。
  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晚年
  北京的日头似乎是会说话的,总是带着些淡淡的忧伤,懒洋洋地铺洒在地上,投射着几根窈窕柳丝的影子。徐光启生命中最后一年就是整日在这空旷的院落中度过的,除了每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坐着轿子从府第出发进东华门上早朝,与不苟言笑的年轻的皇帝说几句例行公事的话而已,其余的时间就一直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静静地看着日头的消长。
  在这空旷的院子里,有一个角落黑黑的,有烧焦的痕迹,在地上,还有一些烧不化的金属,呈现着圆形,大部分都有些扭曲了,只有一个最小的,还保持着原来的形状,完好如初的齿口。他就时常数着这些齿,从一数到二十,再从二十数到一。那有着漂亮的光泽和形状的金属,是他亲自指导一个有名的铜匠打制出来的,是那样完美,就像天上飞鸟的心脏。有时候夕阳会照射着这个小齿轮发出金色的反光,反光投射在他的脸上,那些额头的皱纹,被照得很明显,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是年轻人了,死亡离他已不远了。
  想起了死亡,他却有些坦然了,他默默看着夕阳,那轮夕阳就像手里的小齿轮一样金光灿灿,也像自己的生命一样,越到结束的时候,越是光华夺目,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徐,那是人们通常对他的称呼。可是,这美丽的夕阳,已经离落山不远了,黑夜就快来临了。于是,他趁着太阳还没落山,想起了在成为“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徐”之前的岁月,那个四十二岁才进士及第的穷举人,那个在遥远的广东常常被学生们嘲弄的教师,那个在丹凤楼上差点送了命的上海小商人的儿子。此刻,他听到他自己的声音,我是上海小商人的儿子,永远都是。阿门。
  夕阳终于消失了,夜幕降临,北京的夜晚无处不透着一股凉意。夜晚是属于死神的,他一直相信这一点,很自然的,他又想到了死亡。其实,他已经很熟悉死亡这个词了,他看过许多人的死,也给许多人送过葬。比如,他的老朋友,意大利人利玛窦。
  那是耶稣诞生后第1610年五月,这个意大利人死在了异国他乡——北京。他再也没能回到地中海,回到他的家乡。而那个时候,他忠实的朋友保禄正在家乡上海的农村里结庐而居,是在为保禄的父亲,也就是那个上海的小商人服丧守墓,保禄的父亲曾在死前不久接受过洗礼,洗名利奥。
  保禄从上海赶到了北京,那时京沪之间的交通还不太方便,他是从大运河坐船来的。所以,当他抵达北京的时候,意大利人的躯体已经永久性的进入了棺材,保禄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在那个时候,保禄曾想过,如果能够从上海飞到北京,也许就能见上最后一面了。“如果从上海飞到北京”,在为意大利人操办后事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却时常浮现出这句话。
  直到意大利人死后的第二年,也就是耶稣诞生后第1611年11月1日诸圣节,几乎北京所有的天主教徒都集中到了北京第一座天主教墓地栅栏墓地的公共教堂内。教堂里烛光闪烁,香烟缭绕,在风琴的伴奏声中,信徒们举行完弥撒后,把意大利人的棺柩抬进教堂,高声朗读《死者祭文》,举行丧礼弥撒并致悼词。随后,教徒们抬起棺木,缓缓走向墓地,送行的人们边走边哭,沉浸在哀伤之中。教徒们已在花园北端修建了一座圆拱顶、六角形的小祭亭,供奉着基督像和十字架,称为丧礼教堂。教堂东西两侧各有一道半圆形墙,圈出了墓地的位置。花园中心原有四棵柏树呈四方形排列,一座砖砌墓穴正好安置其中。
  棺木送达墓地,在丧礼教堂前,人们再一次为这个意大利人祈祷。保禄走在葬礼队伍最前头,他亲手拿起绳索把他的朋友放入最后的长眠之所。然后,教徒们在墓穴前行跪拜礼致敬,结束了葬礼仪式。从此,这个意大利人的身躯与中国的土地融为一体。
  这就是利玛窦的葬礼,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意大利人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吗?他轻轻地问自己,好像昨天还在和他说话,在说什么?也许是在说达芬奇,和他图纸上的发明。
  夜已经深了,星空里一些东西闪过,他握着那枚小齿轮,缓缓地离开了院子。
  葬礼
  史书上说,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徐光启,死于明崇祯六年十月初七的北京,也就是西历1633年1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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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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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光启的灵柩是从北京运回上海的,也是坐着一艘官府的大船,从大运河的水路南下。运河到了苏州以后,大船再转进吴淞江,也就是上海人所说的苏州河。那时苏州河的两岸尽是水稻和棉花,一片滚滚的绿色,夹杂着宽阔而密集的水网。大船载着徐光启的棺材在苏州河上平缓地行驶,最后就进入了黄浦江,不久,大船就停在了十六浦的码头上。十几名杠夫抬着红木棺材走下了船,在高高的丹凤楼下,所有的杠夫都感到棺材忽然沉了许多,于是他们停顿了一小会儿,抬起头望了望丹凤楼上高高的飞檐。然后,棺材又轻了,他们抬着棺材进入了上海县城的东门。
  在棺材上面,覆盖着一条皇帝赐与的白缎,长长的白缎上用汉文和拉丁文对称地写着——中国大学生徐保禄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全中国最有名的最大的学者和名士……
  棺材的后面,跟着一长串的送葬人的队伍,全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其中有几十个欧洲人,他们大多是耶稣会的传教士,经历过南京教案之后都显得有些颓丧。他们排着井然有序的队形,也没有像通常的那样吹吹打打扔纸钱,只是一路的静默无语。送葬的队伍穿过了上海县城东西向的大街,几乎整个城厢的居民都聚集在大道两边目送着本地在大明朝最有名的士大夫的棺材通过。于是,这条大街上又聚集起了各种味道,来自南方的、北方的、大海的、内陆的,从男人的腋下,女人的发端、老人的喉咙里散发了出来。这些气味混杂着,在上海的空气中飘浮,飘到了棺材上,化为气味的分子,渗透进了曾被油漆和猪血涮了几十遍的棺材板。
  送葬的队伍缓缓地离开了城厢,出了西门以后,又进入了广阔的农田,他们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向西南方向而去。最后,他们停在两条河流的汇合部,那里有徐光启生前研究农业的田园和家族的墓地。在一片田野里,他们选了一块空地,很快就挖了一个简单的墓穴,在欧洲传教士的祈祷声中,棺材被慢慢地放了进去。人们又把土掩埋在棺材上,堆成一个小小的土丘,在墓碑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
  所有的教徒都在划着十字。
  阿门。
  然而,故事还没有完。
  小道消息
  事先声明,以下纯属小道消息。
  这个消息是爸爸告诉我的,他属于老三界的那个年龄,三十多年前成为了红卫兵。当时,全国各地都掀起了“破四旧”行动,所有与旧时代有关的东西全都要被一扫而空了,最有名的就要属山东曲阜孔庙里那块皇帝御赐的“万世师表”的匾额被扔到了火堆里。上海也不例外,当然,要比其他地方稍微文雅一点,我爸爸他们组成了一个“战斗队”,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对准了文化古迹,就在那一年,许多名人墓地和遗址还有寺庙教堂遭到了破坏。
  我爸爸所属的那个战斗队要真正行动的时候,却发现上海有限的几处文物古迹全给破坏过了,没什么地方供他们发挥才华了。最后,不知是谁说起在徐家汇附近有一个古墓,据说是明朝一个封建地主阶级大官僚的坟墓。于是,我爸爸去查了查资料,发觉那个墓主的名字叫徐光启,家庭出身是小商人,后来做官到了中央,成为一个大官僚,是封建皇帝手下剥削劳动人民的大元凶。更可恨的是,这个家伙还曾和西方殖民主义侵略中国的急先锋传教士狼狈为奸,简直是里通外国罪大恶极的汉奸卖国贼。这种人的墓,就是应该挖,于是他们准备好了各种工具,赶到了徐家汇,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个墓。没有人管,一片萧条的样子,他们立刻来了热情,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明朝的墓很坚固,但是,最终他们还是挖开了墓,露出了那具红木棺材,馆材上有一条白色的缎子,保存很好,上面还模模糊糊地写着一些外国字,足见躺在棺材里的这个人已经彻底做了洋奴。这激起了革命小将们的义愤,原来对于死人骨头的恐惧和对于掘墓要遭报应的古训都抛之脑后了。他们三下五除二,把棺材板给撬了开来,当他们一个个都捂着鼻子准备面对一具僵尸开一场破四旧的批斗会的时候。他们却惊奇的发现,那红木棺材里面,居然只是一堆石头。
  是的,我爸爸告诉我,当时他亲眼看见徐光启的棺材里放着的只是一堆石头,除此之外,只有一套折叠地整整齐齐的官服,官服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图章和一串十字架项链。他们后来把整个棺材都劈了,棺材板拆了开来,也没有找到一丝半点的死人的痕迹。真不敢相信,原来徐光启并没有躺在他的棺材里,这个墓是一个空冢。
  后来他们开始怀疑这究竟是否是徐光启的墓,可是墓碑和棺材板上的那些文字,还有那个图章刻着的是确实“徐光启印”的字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提到了会不会闹鬼,虽然我爸爸严厉地批评了那个人的迷信思想。但是最后他们每一个人都害怕了,于是,这些红小兵们匆匆地撤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文革结束以后,直到1983年,这个坟墓才被修复,重新得到了保护。
  然而,徐光启究竟是否躺在他的坟墓里呢?
  我不知道爸爸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反正他是一口咬定亲眼所见,绝不会弄错的。
  如果爸爸说的是真的,那么哪里才是徐光启真正的归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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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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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这只是个小道消息,信不信由你。
  飞翔
  徐光启是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出发的,他还给自己挽了一个特殊的发髻,那是他年轻时曾在少年人中流行过的发式,那时候在父亲的严格管教下,他没能够留起来。而现在,头发有些稀少了,不过,还是勉勉强强地挽了起来,他在一面有些模糊的铜镜里,对自己点了点头。他脱去了宽大的朝服与长袍,穿上一件干净利落的短衣,蹬着一双软软的布底鞋走出了房间。
  回廊与厢房间一片寂静,人们还都熟睡之中,他尽量轻手轻脚地走着,天空中月亮还挂着,只是颜色变得很淡,近乎于一张白色的圆盘。冷冷的风中飘荡着一些薄雾,雾气带着浓浓的露水悬挂在走廊的栏杆上,就连空气也沾湿了他的头发。转过几个月门,他拿出钥匙打开了后院门上的锁。推开院门,一阵风吹开薄雾,一架生着两只巨大翅膀的机器正停在他的面前。
  他爬上了这架机器,在两只巨大翅膀中间的一个船形空间里坐了下来。然后,他摇动了一个把手,立刻,许多齿轮转动了起来,一些大的齿轮又带动了皮带,于是发出了轰鸣的声音。皮带的终端牢牢地绑在大翅膀上,皮带的运动带动了翅膀,两只大翅膀开始有节奏地上下扇动了起来。翅膀扇动的频率越来越快,呼呼生风,整个院落里都充满了这种声音,许多落叶和灰尘都被翅膀扇出的风高高地卷起,把最后的那点薄雾也扇得烟消云散了。他能感到自己的全身在颤抖着,大地也在震动,直到一股来自翅膀的巨大的托力使飞行机器跃离了地面。
  他飞起来了。
  飞行器的翅膀越扇越快,一会儿,就已经离地几十尺高了,那个空旷的小院已经落在身下,整个大学士的府第也在飞行器的翅膀下。他的脚下是自己家的屋顶,而且那屋顶看起来越来越小,整个大宅门也都象变成了一具盆景一般。
  一阵风吹来,飞行器抬升到高空,整个北京都在他的眼前缓缓铺展开来,如同一张世俗工笔卷轴。内城里无数的四合院,中间还夹杂着许多大户人家的深宅豪门,一切都如同画工笔下的宣纸上被毛笔点出来的线条似的。街道上一些早起的人们已经忙碌了起来,车夫、轿夫、掏粪工们出来谋生计了,而更夫和巡夜的小卒却已经收工了,在空中看下去,却都是一些小黑点了。城门也许已经开了,他还能看到拉着甘甜的泉水的牛车转动着车轮碾进了北京城,一些三大营的士兵开始扛起了鸟枪。于是,他拉动了一根铁弦,铁弦使翅膀伸展的角度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飞行器随着翅膀的变化而改变了方向,扇着翅膀向紫禁城的方向而去。
  他看见了皇宫的角楼了,那些飞起的屋檐倒映在护城河里,透过城上的墙垛可以看见里面辉煌的琉璃瓦。飞到了东华门上,他看到了早朝的文武百官正鱼贯而入,那些人穿着整齐的官袍,一个个似乎都没睡醒的样子耷拉着脑袋往皇宫里走去。他们有些窃窃私语,无外乎是猜测他们中的一位尊敬的同僚为何没有来上早朝,是睡过头了?还是被罢官了?还是年纪大了突然病故了?于是,有的人难过了,也有的人脸上难过心里却在高兴。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尊敬的同僚正在头顶看着他们呢。他跟随着他的同僚们飞进了皇宫,穿过内金水桥,进入奉天门,就是三大殿广场了。
  此刻,东方的太阳跃出了地平线,一轮红日喷出一些苍凉的光芒,照射在高高的三大殿的琉璃瓦上,反射出万丈光芒,让人目眩,眼前似乎已不再是人间,而是一片金色世界的天国。离飞行器下十多丈的地方,与他同一级的同僚们已经步入了奉天殿,其余更多的人则跪在殿外的御道两边。他似乎能听到奉天殿宝座里年轻的君王用愤怒的声音呵斥道——文渊阁大学士怎么没来?
  这时候,他在飞行器里大声地回答,启禀皇上,老臣正在您的头顶。
  他的回答,年轻的崇祯当然没有听到,但是,当朝臣们结束了早朝走出奉天殿的时候,终于有人看到天上的飞行器了。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头惊讶地仰望着天空,大臣们,太监们、宫女们,最后,是本朝年轻的皇帝。
  瞧,那是什么?天哪,那是从天上飞出来的,而且飞在皇宫的头顶,国无二君,天无二日,目空一切,简直是大逆不道,晦气晦气。
  这位大人,请不要颠倒黑白,胡说八道,看到那翅膀了吗?那是一只大鸟,古书上所说的鲲化为鹏,就是这种鸟,鲲鹏之变,一飞万里,出现在紫禁城上,当是我朝从此中兴的吉祥之兆。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的人都跪在了年前的皇帝面前恭贺这个好兆头。
  他在飞行器上看着下面那些人都莫名其妙地跪了下来,立刻没了兴致,真没意思,于是他掉转方向往南,永远地离开了紫禁城。
  他一直往南,飞出了北京城,飞在广阔的华北原野上,很快,他就找到了大运河,决定沿着运河飞。飞过通州、天津、沧州、德州、临清,然后他拐了个弯,离开运河去了一趟泰山。上泰山时是在云层中飞行的,什么都看不清,云雾让他的浑身都湿透了,钻出云雾的时候,已经在泰山顶上了。一些人在泰山顶上的人看到了飞行器,以为是哪位神仙显灵,纷纷跪了下来,烧香磕头,他摇了摇头,看了最后一眼泰山的风光,然后又钻入了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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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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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经过了曲阜的孔庙,在飞行器上遥祭了孔夫子,然后又回到了运河沿线。在微山湖上,已经是中午了,他草草的喝了一些准备好的水和干粮,然后继续飞行。进入了南直隶,也就是江苏的地界。过徐州、淮阴、扬州,很快就到了长江边上,飞行器过了长江,江面上一片迷朦,江中有两座山,金山和焦山,他掠过金山寺上的有着古老传说的那座塔,又来到了辛弃疾赋过词的北固山上。离开镇江,接下去是常州、无锡、苏州,在虎丘上,他能清楚地看到深深的剑池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金光。接着,他从苏州进入了吴淞江,这时,他放低了飞行高度,沿着宽阔的吴凇江面。他几乎是在超低空飞行,江水和两岸的稻田被飞行器的大翅膀扇动的气流卷起滚滚波浪,他似乎还能闻到稻花的香味和骑着水牛的牧童笛声。
  对,就是这条路线,他对自己说,他似乎已经能够想象到在这个清晨,他的家人和朋友,发现他突然从空气中消失了,他们会等待他回家,但是他们永远都等不到他回家了。家人们不敢公布大学士失踪的消息,只能被迫在几个月后,对外宣称大学士已经突然病故。他们会用船载着他的棺材从北京运到上海,走大运河的水路,进入吴淞江。只不过,那时候他的棺材里装着的,应该只是一堆石头和衣服而已。想到这些,他就在飞行器上轻轻地笑了起来。
  当一个下午就快过去的时候,终于进入黄浦江了。飞行器的翅膀掠过江面,一阵浪花翻起,船上的水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架巨大的机器从他们的面前经过。飞到了码头,他能看到上海城墙和城门,还有,高高的丹凤楼。他拉了一下铁弦,翅膀扇动的角度和频率立刻改变,飞行器迅速地上升。从城垛到一层楼,再到二层、三层,也就是当年那十五岁少年撑着油纸伞准备纵身一跃的地方。最后,他飞到了丹凤楼的屋檐顶上。
  此刻,已经是黄昏了,江面被涂上了一层金色的涂料,江上的船帆和江岸的芦苇随风摇晃着。对面浦东的田野,一望无际,覆盖着一片金色的阳光。于是,他又想起了少年时代最大的遗憾——这里看不到大海,也看不到落日。
  但现在,他看到了,就在这里,丹凤楼顶之上几十丈的空中,同时看到了大海与落日。
  是的,在飞行器的右面是灿烂的夕阳,而左面是茫茫的大海。夕阳和大海都在极远的地方,夕阳喘着气在最后挣扎着,放射出回光返照的光芒。而浦东原野另一头的大海,正在滩涂上涨潮,汹涌地扑上海岸线和大堤。
  这是他七十多年的生命中,所看到的最美丽的大海和夕阳。而脚下,那上海最高的建筑物和县城内密集的房屋却都显得那么渺小。他继续提升飞行高度,视线里的大海就越来越广阔。最后,乘着夕阳的余晖,他驾驶着飞行器向东飞去。
  他越过了黄浦江,整个浦东都在他脚下了,低洼处种植着水稻,而近海处种植着棉花,正是农家做饭的时候,下面满是炊烟飘起。飞行器掠过田野,终于,他看到了一块高出地面的小土岗,他知道那就是大堤,大堤之外,就是大海了。
  飞行器飞过了大堤,眼前是片灰色的大海,那是正在涨潮的大海,海浪汹涌,这里的海水很淡,因为长江口就在附近。江水与海水混杂在一起,有时清浊分明,有时则混为一色,呈现出一种大陆与海洋交错的感觉。
  现在,他明白自己已经离开大陆了。他的意大利老朋友对他说过,大陆之外,是更为广阔的大海,中国的这片大陆,并不是世界的中心,也不是世界的惟一文明。中国之外的世界很大,而大海则是世界上最宽阔的空间,进入了大海,基督的使者可以从遥远的欧洲来到中华,来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而他,也可以从中国出发,经过大海,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现在,他在天空中,意大利老朋友没有说过天空的意义,没有说过从天空可以到什么地方,也许最多只是说——从天空可以到天堂。现在,他想告诉已经进入天堂里的意大利老朋友,从天空中,不仅仅可以到天堂,而且,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现在,整个世界都属于他了。
  他继续向大海飞去,离大陆,离长江口越来越远了,海水也越来越蓝,露出了海洋的本色。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海天一色,除了波浪,什么也没有,天色终于完全昏暗了下来,在一片黑暗中,太平洋西岸的东中国海上空,有一架中国人徐光启制造的飞行器,正载着这个七十岁的老人,飞向未知的远方。
  远方是何方?
  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直到今天依然困扰着我和我的朋友们。
  海天茫茫。
  尾声
  我小时候,住在闸北,靠近老闸桥的一片弄堂里。在过街楼上,有两间房子,房子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阁楼,阁楼虽小,却有一个天窗,这种屋顶上的天窗,在过去的上海随处可见,上海人称之为“老虎窗”,据考证这个词汇出自于英文。
  那时我很小,老虎窗下有一张床,我就站在床上,把头伸出窗外,看着窗外的屋顶。屋顶上尽是瓦片,除此以外,还有许多瓦片缝隙间长着的青草,有的人家还拿个放满了泥土的脸盆放在屋顶上养一些洋葱头。当时,有一户人家养着鸽子,那些鸽子常从我的头顶飞过,我就把头伸出老虎窗,看着领头的那只鸽子,浑身雪白,漂亮极了,振动着翅膀,引领着身后的鸽群。我时常想象着那只白色的鸽子,它在天空飞行时所见到的地面究竟是怎么样的景象。那是八十年代的上海闸北,它会见到大片的弄堂,无数的瓦片,那些黑色的瓦片就像来自深海的鱼鳞一样覆盖着这个城市,使得这个城市有些海洋的味道。它还会见到一个个老虎窗,在屋顶盘踞的野猫,瓦棱上的青草,还有,一个把头探到屋顶上的小男孩,那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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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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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别人告诉我,我小时候居住着的这片地方的所有的弄堂和房屋,都是在1937年以后才造起来的。而在1937年以前,那里也是很大的一片居民区,在1937年的那场战争中,日本军队出动了轰炸机,向闸北的居民区进行了大轰炸,这就是有名的闸北大轰炸,这里附近的地区全部被夷为平地,死者不计其数,绝大多数都是平民,其中还有许多女人和孩子。还有南市,也就是十六世纪的上海县城,曾经被日本海盗占领,后来又筑起了城墙打败了日本海盗的老城厢,也遭到了大轰炸,许多古老的建筑化为灰烬。浦东的沿海停泊着一艘航空母舰,从航母上起飞了许多飞机,对驻守宝山的中国军队狂轰滥炸,在我完成这篇小说的日子,也就是今天——九月七日,1937年的这一天,宝山的城墙被轰炸倒塌,姚子青战死。进入十月,最为惨烈、最为关键的大场争夺战是在蒋介石的亲自指挥下进行的,在日本飞机的轰炸下,于26日失守,师长朱耀华自杀。
  在上海的战事爆发后的第二天,中国的空军轰炸了黄浦江中的日本第三舰队旗舰“出云号”,但是没有命中。战争的第五天,中国空军在杨树浦上空击落日机一架,一架中国战机受伤,飞行员跳伞后被日军包围,用手枪击毙了九名日军,最后战死。据我知道的资料,这是中国空军在上海仅有的两次战斗。
  现在,清场的人来赶我走了,我匆匆地走出了足球场,人们早已散走了,球场外的空地很安静。一阵风掠过我的头发,忽然间,我的脑子里转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我想去看海。
  于是,我搭上一辆末班车,在经过了一个小时的颠簸之后,终于来到了海边,上海的海边其实并不美,所谓的海滩不过是泥浆般的滩涂,在海水退潮的时候是看不到海的。而此刻,荒凉的海边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海浪声也轻得微乎其微,只有月亮高高地挂着。
  我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睁大着眼睛,我知道,或者说我希望今天晚上所要发生的事情。直到,我看到一架有着两只巨大翅膀的原始的飞行机器从我的头顶掠过。
  祝你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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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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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头这些话是给我在网上的朋友们的:几个月前你们可能会收到从我的电子邮箱发出的邮件,邮件主题大多是我的小说的名字,如果你打开了那封邮件,会发现正文是一段英文,附件通常有两个,一个是我的那篇小说,另一个是空的。如果你把两个附件全都打开了,那么我只能说非常地对不起——你中病毒了。
  事实上我也是受害者,我先收到了类似的邮件,因为是朋友发来的,所以并没防备就打开了附件,结果不知不觉地中了病毒。然后每次上线,我的邮箱就会自动向外发出大量病毒邮件,通常是以我电脑硬盘里储存的小说为主题,而我则对此无能为力。最后因为杀毒不力,造成了电脑的彻底瘫痪,结果只能重新安装了WINDOWS,我硬盘里储存的资料和小说也就全部失去了,总之是损失惨重,不堪回首哉。
  几个月后,我才从这次打击中慢慢地恢复过来,又象往常一样在各文学论坛里“流窜”。我曾经常去一个以美国电影《云中漫步》命名的BBS,总觉得那里有些象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维也纳的小文艺沙龙,充满了各种奇异的话语和文本。还有就是弥漫于那论坛里的一股淡淡的忧郁之气,其实我并不喜欢那种气氛,让人昏昏欲睡,绵软无力,不过倒是与“云中漫步”之名十分地贴切。这里我还是有一些朋友的,比如A君,专门模仿艾伦坡的小说,他自称把自己关在一间不见日光的屋子里对着电脑没日没夜的写惊悚骇人的故事。又比如J君,好象是精神病医生,总是把他的病人写的小说贴出来,希望能够有出版界的朋友看到以后能够为之出版成书,看了那些精神病人的小说后,向来把想象力引以为长的我也要自叹弗如了。还有X君、W君、Y君等等,在“云中漫步”里,他们就象黑夜中的小动物那样忙碌着,从眼睛里放射着那么一些细微的光芒,尽管这光芒在我看来有如流星般美丽,也如流星般短暂。
  当我时隔几月又回到“云中漫步”的时候,发现这里改变了许多,背景的颜色更深了,人气也似乎少了一些,更重要的是,过去那些朋友们的ID都不见了,全是些陌生的面孔。我注意到了其中有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贴子,主题为“隐遁”,发贴ID为马达。隐遁?马达?我似乎对这两个词有所印象,于是,我打开了那个贴子。那是一篇题为《隐遁》的小说,小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写的——“马达想要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
  这话话对我来说是多么的熟悉,似曾相识,现在就通过电脑屏幕出现在我的眼前,并泛出某种幽暗的光,似乎是在给我以暗示。我继续看了下去——
  马达走过一条阴暗的小巷,他竖着领子,低着头蜷缩着脖子,但他的眼睛一直对着前方,时而在躲避着迎面而来的那些目光。许多天以来,马达一直觉得有人在跟着他,现在,那个人就躲藏在他身后的某个角落注视着他。马达认为自己必须躲避那个人的跟踪,于是,他从这条街窜到那条路,又钻进许多条小巷漫游着,最后在拥挤的步行商业街的人流中不停地穿梭,看上去就象是一张扑克牌汇入了洗牌的过程中,再也无法被分辨出来了。
  但是,马达还是无法确认他是否甩掉了跟踪,他十分谨慎地走到另一条街上,坐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里很拥挤,在靠近前门的地方却有一个座位空着,似乎这个空位就是专为了马达而准备的。马达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他还是准备坐下,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看到了那空位旁边坐着的那个女子。那女子看起来还很年轻,披着乌黑的长头发,但很散乱。她看起来还算是比较漂亮的那种,肤色虽然很白,但更象是那种面无血色的苍白。马达注意到她的眼睛很黑,很大,而且亮着一种特殊的目光,那目光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对视着她的眼睛,马达忽然有些胆怯了,他象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他甚至怀疑对方的目光里隐藏着伤人的匕首。但马达还是说不清女子的眼神里包含着什么,是善意还是恶意?是邀请还是拒绝?或者是绝望中的求助?因为就在此刻,马达于最初的恍惚之后终于看清了那女子的身上有着一滩滩殷红的印迹。那又是什么?在她那一身雪白的衣服上,那些红色的污迹就象是冬日里绽放于雪野的梅花那样如此醒目。马达还看到女子正向他摊开双手,似乎是在展示什么,也象是在企求什么,她的手上,也全都是那红色的污迹,甚至在她那苍白的脸上,也沾染着几点腥红。马达的背脊忽然有些凉,他立刻联想到了一幅鲜血淋漓的场面,怪不得周围那么多人站着,没有一个敢坐在那女子身边的空座位上。马达犹豫了片刻,最后他退缩了,他转过脸去,立刻向车厢的后部挤去。在拥挤的人堆里,马达只能看着窗外迅速移动的街景,和一个断裂了的扶手。后来他试图向车厢前面张望,但人太多,什么都看不到。不知过了几站路,当车厢里人少了一些的时候,马达决定下车,他临下车前又向前看了看,他发现那个女子已经不见了。
  下了车以后,马达确信没有人再能跟踪他了,他的脑子里却全都是那个满身是血的女子(假定那些红色的污迹真是血)。不过马达更希望那红色是些别的什么东西,比如颜料,假设她是一个画家,这就很好解释了,这种人总是有些神经兮兮的,身上常常擦满各种颜料留下的污迹,或者干脆就是一个恶作剧式的行为艺术。可是,当马达又象起那女子直盯着他的那双大大的眼睛时,他就推翻了刚才全部的幻想,他总是联想到血,忽然,他产生了晕血的感觉。马达不愿意看到自己晕倒在街头,他有些踉跄地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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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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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踱过了几条街以后,他钻进了一家网吧,在那里上网,到一个文学论坛里阅读一篇正在连载的小说。他已经连续两个晚上都待在网上了,只为了读完那篇似乎无穷无尽的连载。可是,他不知道什么那篇小说才能连载到结尾,于是就这么耗费了一个又一个夜晚。不知不觉中,在度过了一个夜晚之后,马达神情倦怠地又走到了街上。故事的叙述者曾说过,其实马达的目的只是要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所以,摆脱跟踪者(不管是臆想中的,还是事实存在着的),阅读网上的连载小说,都是为了这同一个目的。
  不知走了多远,马达又来到那个公共汽车站,一辆公共汽车进站了,他好象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几乎是无意识地跳了上去,投了币之后,他用眼睛在车厢里搜索了一圈。这回车厢里空了许多,甚至还有好几个空位子,但是,没有发现他所希望看到的那个人。马达忽然明白了自己上车的目的,他希望能再次看到那个混身是血的女子,更确切地说,他渴望面对那双眼睛,代表绝望或是诱惑的眼睛。忽然马达注意到了车厢里有一个断裂了的把手,于是他确定这就是昨天他所乘坐过的车,而昨天那个似乎是刻意空着留给他的位子现在依然空着,仿佛那股特别的气息是挥之不去的,以至于让所有的人望而却步,就象位子底下埋着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地雷。可马达反而对昨天产生了后悔,他想:要是当时自己坐上去了呢?于是他真的坐到了那个座位上,而身边那个女子坐过的座位,依然空着。公共汽车晃晃悠悠地拐了好几个弯,马达看着车窗外的景象,这座城市就如同是用水泥钢筋铸成莽莽丛林,各种钢铁野兽在呼啸着奔跑着,发出无数野性的声音。坐在这个几乎是给预定好了的座位上,马达忽然觉得自己映在车玻璃上的脸有了些隐隐地变化。
  然后,他轻声地对自己说——如果真的在她旁边坐下会怎么样?
  小说就到此为止了,但我知道,这篇小说并没有完成,因为这篇小说的作者,就是我。
  在贴子的结尾,有着作者的落款,也正是我的名字。我终于想起来了,我确实写过这篇小说,在整整一年以前,当我写到这一句话——“如果真的在她旁边坐下会怎么样?”的时候,我实在写不下去,因为我的想象力还没有发达到能够凭空想象出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情。在挤牙膏般地苦思冥想了几夜之后,我决定放弃,让这篇未完成的小说继续沉睡在我的电脑硬盘里,直到我的电脑遭到病毒攻击,全部硬盘内容丢失,我想到了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毁尸灭迹。事实上,我还有许多篇这样半途而废的小说草稿,象被一截为二的身体一样冷藏在硬盘里,而我几乎从来不去看它们一眼。我现在难以理解的是,这样一篇被我深锁着,而且已经被彻底毁灭了的未完成的小说片断如何又跑到“云中漫步”里来了呢?我又看了看发贴人的ID:马达。就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的名字。
  我更不理解了,不会这么巧吧,于是我就在这贴子后面跟了一贴——
  “马达,我是这篇未完成的小说的作者,请告诉我,你是如何看到上面那段文字的,谢谢。”
  发完这则跟贴以后,我离开了“云中漫步”,来到我做版主的那个科幻论坛里与朋友们交流,就这样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以后,已经很晚了,而我是没有熬夜的习惯的,就决定下线了。下线前,我又去了“云中漫步”一次,又打开了那则以“隐遁”为主题的贴子,我发现在我的跟贴后面又跟了一则贴子,时间就在几分钟以前,跟贴人是“马达”,以下是他(她)的回复——
  “小蔡,对不起,未经你的允许就把你的小说贴出来,尽管还未完成。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我是如何看到这篇小说的?但我可以确定,几个月以前你和我一样也遭到了电子邮件病毒的攻击。因为病毒就是从你的邮箱里发出来的,邮件主题是《隐遁》,有两个附件,糟糕的是,我把两个附件全都打开了,其中一个就是你的这篇未完成的小说片断,而另一个则含有病毒。不过,因为我杀毒方法得当,最后还是消灭了病毒。而这篇《隐遁》也被我保留了下来。最后,请问这篇《隐遁》到底写完了吗?能否告诉我后面所发生的故事,谢谢。马达”
  原来是这么回事,天知道我的那些已经丢失了资料和小说“疏散”到多少人的电脑里去了。我累了,于是就下了线。
  几天以后,我的心里不断地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叫马达的人,坐在公共汽车的座位上,神情迷惑而奇异。我知道是那篇小说在敲打着我了,我时常有这样的感觉,小说是有生命的,特别是写到中途的小说,它会自己说话,有时候表示拒绝,有时候则是在轻声地呼唤,现在,它对我呼唤着。我无法抑制住这篇《隐遁》,于是就写了下去——
  ——如果真的在她旁边坐下会怎么样?
  马达胡思乱想了一通,罗列出了种种可能性,最好的一种是那个女子爱上了她,最坏的一种是那女子当场拿出一把刀子捅死了他,处于中间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最后两人各奔东西,终究是还形同陌路,本来就是嘛。这种胡思乱想的最终结果是——马达自己也搞不清究竟坐下去过没有,他对这两个座位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害怕,忽然就象触电似地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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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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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共汽车一停下来,马达就跳下了车,在沿街的地方,他见到一栋西式风格的小楼,楼前聚集了许多人,还停着几辆警车。他本来是不喜欢凑这种热闹的,但这一回他好象觉得这可能与自己有关,于是就挤进了人群里。不一会儿,他看到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走了出来,担架上是一个死人,看不到脸,用白布蒙着,只是能见到白布下的隐隐血迹。
  周围的人们议论纷纷,从他们嘈杂的说话声里,马达听出了个大概——原来昨天晚上,这栋楼房里发生了杀人案,一个男人,据说是一个非常有钱的画家,被人用刀子杀死了。而且有目击证人说是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年轻女子干的,后来那女子混身是血地向公共汽车站跑去,目击证人吓坏了,根本就没有胆量去追。
  听完以后,马达有些吓坏了,他立刻退出了人群,一个人躲到了一条小巷里,他问自己:难道昨晚公共汽车上的那女子就是杀人凶手?马达一阵颤栗,他又竖起了领子,哆哆嗦嗦地向前走去,他走得越来越快,只想着离那座杀人现场的小楼越远越好。
  整个白天,马达就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游荡着。晚上,他钻进咳网吧,在那没完没了的连载小说里度过一晚,那小说长得惊人,似乎就是一个不断循环往复的故事,就象是一个圆圈,既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马达忽然觉得自己也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圆圈,一个渴望隐遁起来的圆圈。就这样,几天几夜过去了,虽然白天继续在这座城市里游荡,但马达再也没有敢坐公共汽车,他甚至看到公共汽车就有些害怕,生怕那个白衣女人从车门里走下来,用那双大大的眼睛盯着他。
  但是,马达依旧在寻找一个能够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
  直到那个黄昏,他竖着衣领走在街上,在忙碌的人群里,他目光敏锐地向四周扫视,但又在小心地躲避别人的目光。突然,他看到了一身白衣在前头忽隐忽现,马达的眼睛象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他立刻就跟在了她的身后。虽然四周人很多,但马达的眼睛相当敏锐,跟了一会儿,直到她拐过一个街角,马达从侧面看到了她的脸。就是她,马达确定了,上次在公共汽车里看到的那个女人就在他眼前了。就在这个时候,她也把头转了过来,看到了马达的眼睛。他们对视了片刻,一动不动,就象两尊街头的雕塑,只有不间断的人流从他们中间穿过。忽然,她转过身去,向后面跑去,马达只见到一身白色在人流里跳动着。他立刻追了上去,人很多,两个人都跑不快,直到挤出人流,她跑进了一栋几十层楼高的大厦。马达紧追不舍地跟在后面,她冲进了电梯,马达没有赶上。但几秒钟以后,另一部电梯的门开了,马达也进去了,他不知道她会在哪一层出来,但冥冥之中,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那就是顶楼。当电梯抵达顶楼的时候,里面只有他一个人了,他迅速地冲出电梯,向最顶层的走廊里望了一下,一个白色的身影从的视线里一晃而过。马达立刻追了上去,在他视线的尽头,那个白色的身影走上了一道楼梯。这里已经是顶楼了,马达明白,再往上就是天台了。
  很快,他踏上了楼顶的天台。他看到了她,那一身富有诱惑力的白衣,在楼顶的急风里翩然而动。她回过头来,黑色的眼睛睁大着盯着马达。马达的头发乱了,高处不胜寒的西风让他瑟瑟发抖,他顾不了这些,径直向她走去。她连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天台的最边缘,眼看已经走投无路了。
  “当心。”马达连忙喊了一声,担心她会摔下去。
  她回过头去向下望了望,从这栋三十层高楼看下去,地面上无数的人们都显得如此渺小。马达也向四周张望着,这座城市真的象是巨树参天的森林似的,他现在正爬到了其中一棵大树的树冠上。黄昏时分的城市已经华灯初上,远方和近处的一切都在一片灯光中闪烁着,与西天的晚霞共映着。
  忽然,她说话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只想知道真相。”他大声地说。
  “不,我没有杀人。”
  “有人看到你杀人了,你应该去自首。”
  她摇了摇头,表情有些痛苦,一阵风吹来,她黑色的头发四散开来,她抱着自己的双肩说:“不,不是我干的,是他自杀的,他抱着我,他把刀子放在我的手里,然后,他抓住我的手,把刀桶进了他自己的胸口,我没有用力,是他自己这么做的。”
  “你说什么?”
  “请相信我,我是无辜的。”她的眼泪终于缓缓地溢出了眼眶,从脸颊上滑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衣服。
  看到女人的眼泪,马达的心立刻就融化了,从小到大,他都受不了眼泪的刺激,他的声音柔和了下来:“为什么,他为什么自杀?”
  “因为,他只想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
  马达一下子怔住了,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才说:“那,那他找到了吗?”其实,马达这句话也是为了自己而问的。
  “不,他永远都找不到那个地方,所以,他死了。”
  马达忽然感到被什么重击了一下,他有些迷惑,也许,是因为她的眼泪。马达忽然觉得她很可怜,他缓缓地走到了她的身边。他终于大着胆子伸出了手抓住了她柔软的肩膀。她抬起头,两只神秘的黑眼睛盯着他,马达的一切都被这双眼睛融化了,他把她搂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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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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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她吻了他。
  当马达感到她那双唇冷冷的温度的时候,她的双手已经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他。接着,她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抱着马达,从顶楼的天台上跳了下去。
  三十层。
  她的眼泪在飞。
  从三十层高楼顶上向地面自由落体地坠落,无数的风在马达的耳边呼啸,马达什么也看不清,除了她的那双眼睛。这个时候,她依旧紧紧地抱着他,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你终于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了,那就是天堂。
  故事到此为止了,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和“安妮宝贝化”,不过那些后现代后先锋什么的不就流行这种东西嘛,好歹就凑凑热闹吧。而且那顶楼的意象其实也就是论坛的化身,因为网友们通常把论坛里最上面的贴子叫顶楼,贴子的排列还有种楼上楼下的叫法,从顶楼坠落也就是从网络上坠落的象征吧。然后我上了线,进入了“云中漫步”,把刚才完成的这些文字贴到了那篇《隐遁》的后面,完成了这篇小说。
  又过了几天,当我重新进入“云中漫步”以后,发现《隐遁》再一次被提到了论坛的顶楼,我打开了贴子,发现在我完成的小说后面,那个叫“马达”的网友又跟了则贴子,那则跟贴的题目是“这不是真相,我讨厌你写的那种东西,让我来告诉你故事的真相吧。”
  下面是网友“马达”跟在后面的贴子——
  当马达坐在公共汽车的座位上反复地问着自己——“如果真的在她旁边坐下会怎么样?”他的脑子里忽然一阵恍惚,似乎有一股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体内。他又伸出手抚摸着身边空着的座位,期望还能感到昨天的气氛。忽然,他的手象触电了一样,从座位上抽了回来,然后有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他摸到了一串钥匙,但是,这串钥匙并不是他的。事实上,自从他想要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以后,身上就从来没有带过钥匙。马达有些疑惑地注视着这串陌生的钥匙,这是一个银色的钥匙圈,只挂着一把钥匙,看起来应该是房门钥匙。他把这串钥匙放在自己眼前摇晃着,银色的钥匙圈和钥匙看起来还很新,并发出一些淡淡的反光。马达忽然觉得这摇晃的钥匙有些象他家老屋里那个巨大摆钟,那发出银光的钟摆在下面摆动着,让人有昏昏欲睡的感觉。别人的钥匙怎么会跑到他的口袋里?马达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难道,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瞬间,他的脑子里又闪过一个念头——昨天他到底有没有坐下来过?
  想到这个,他有些后怕了,马达的记忆里一片模糊了,他的眼前只有那串不断晃动着的钥匙,几乎与他记忆里那钟摆的形象合二为一了,只剩下一片耀眼的白光。终于,他似乎是记起了来,隐隐约约的,昨天在这辆公共汽车上所发生的一切。马达开始相信,他的记忆力原来出了问题,昨天,当他在这里面对着那个混身是血的女子的黑眼睛时,他没有退缩,他没有逃跑,他并不是一个胆小鬼。事实的真相是——当时他大胆地坐在了那个女子的旁边,是的,他真的坐了下去,没有半点犹豫。马达想,关于他并没有坐下去,而是挤到了后门的记忆是错误的。这概是因为自己长期以来神经衰弱的结果,马达确信这将导致人的记忆力发生问题,使之记不清自己做过什么事,他以往是有过类似经验的,这件事再一次证明,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
  然后,马达开始静静地回忆事实的真相,也就是昨晚他大胆地坐在那女子身边以后所发生的事情。马达记得那个女子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直到他坐下,也这么盯着他,那眼神让马达有些不寒而栗。他想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嘴巴张大着,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这时候那女子倒是先说话了:“请跟我走。”
  马达有些诧异,为什么要跟她走?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他却对她点了点头。接着,她站了起来,马达也站了起来,她的眼睛在暗淡的车厢里闪着幽光,就象是丛林里夜行的小野兽。马达跟着她,向后门走去,车厢里所有的人都闪向两边,几乎是自动地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道,他们似乎都对女子身上的血感到无比的恐惧。很快,车子就象是专门为她而开的一样停在了站上,没有人下去,除了马达和女子两个人。他们走下了车,一阵冷风袭来,渐渐地目送着公共汽车的远去。马达终于有些反应过来了,他轻声地问她:“你要去哪里?”
  “跟着我走。”还是这句话,她的声音非常轻,就象一只猫在叫唤,但传到马达的耳朵里就似乎响了许多。他想也许这女子出了什么麻烦,看到那一身的血迹,也许她遭到了袭击,需要一个男人来保护她。马达把心中的想法告诉了她。
  她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向前走去。马达心想她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自然,如果女孩子遇到受袭的事情一般是不愿意对别人说的,在她们看来也许这是一个污点,还是什么话都不问的为好。马达跟在她身后走着,看着她那一身沾染着血迹的白衣,在黑夜的背景下特别的显眼。他有些害怕,万一别人看到她这副样子,而自己紧跟着她,多数会以为他是个行凶的歹徒什么的。还好,她立刻就拐进了一条非常幽暗的小马路,两边几乎没什么灯光,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打搅着这里的清静。一路上,马达一句话也没有和她说,只是非常注意四周的动静,他想也许那个袭击她的歹徒随时都会冲出来,所有的风吹草动都让他心跳加快。最后,他们走进了一栋小小的楼房。走上狭窄的楼梯,楼板发出可怕的声音,好象随时都有可能蹋下来。在三楼,她领着马达走进了一间屋子,开了灯以后,马达发现这房间很小,最多只有十个平方米,呈长条形,只有一个不大的窗户,外面黑黑的,什么都看不清。由于空间所限,房间里只有一张窄床,床的另一头有一台电脑。近门处还有一个超大型的冰箱,冰箱上有个微波炉,那么小的房间里却放那么大的一个冰箱,显得极不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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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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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你送我回到这里。”她低声地说,眼睛依然睁大着。
  “没关系,你身上——”马达向她沾满血污的身上指了指,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不回答,低下了头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缓缓地说:“请别走,等我片刻好吗?”
  马达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她打开了一扇小门,原来这小小的房间里还套着一个卫生间,她走了进去,然后把门关上。接着,马达听到了水龙头放水的声音。她是去洗澡吗?马达问着自己。他局促不安地在这斗室里踱着步,抬起头,看着天花板,顶上已经有些霉烂了,一些石灰剥落了下来。然后他又走到了窗边,打开窗向外看了看,外面都是些墙和树丛,只有夜空能看得清。一股冷风袭来,马达又急匆匆地关上了窗。
  卫生间里的水声越来越大,马达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这是暧昧的水声,马达突然想到了逃跑。他走到了门前,把门打开,但是,他没有出去,又把门关上了。过了一会儿,卫生间里的水声停了,他又镇静了下来。卫生间的门开了,女子走了出来,她披了一件厚厚的白色浴衣,把自己的身体裹地严严实实的。她的头发还是湿的,冒着热气,不过已经都梳理好了。她脸上的那几点血迹早就没了,恢复了原来的肤色,不再象刚才那样显得苍白了。马达应该承认,她还是挺漂亮的,这使他更加有些不安。
  “你已经没事了,我想,我该走了。”
  “不,我还没有报答你。”
  “可是,我也没做什么事,你没什么可报答的。”
  她淡淡地笑了笑,表情有些莫名其妙,然后问他:“你叫什么?”
  “马达。”
  “有趣的名字,你想要得到什么?”
  又是一句非常暧昧的话,“想要得到什么?”马达有些紧张,他不愿意把自己的思绪带到某些方面,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正如这个故事的叙述者在开头所说的那样,想要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
  于是,他脱口而出:“我想要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
  “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她用一种非常奇怪的语气又复述了一遍。
  马达紧张地点了点头。
  她呡了呡嘴,然后靠近了他说:“你现在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
  “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说完,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串钥匙,放到了马达的手心里。马达下意识地握住了钥匙,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她伸出一只手,把房间里的灯关了,一片黑暗笼罩了他们。
  “为什么关灯?”
  “因为时间不早了。”
  “不。”
  他忽然有些恍惚了起来,眼前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扑面而来,还有,就是手里那把冰冷的钥匙。马达渐渐地感到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无底深渊,在那里,谁都看不到他,他只能蜷缩着身体,就象是回到了母腹中的胎儿,被羊膜包裹着全身,静静地隐遁起来。
  接下来,是一片无尽的黑暗,谁都记不起来了,直到清晨的天光照射到马达的脸上。那丝光线刺激了马达的眼睛,他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长条形的小房间里的一张窄床上。床的另一头有一台电脑,床边的窗户很小,光线好不容易才透进来照在他脸上。这是哪儿?他迷惑地看着这陌生的环境,他忘了,他居然忘了昨天在公共汽车上看到那个女子以后发生的一切。倒是在网吧里彻夜阅读长篇连载小说的情景占据了他的记忆。马达发现自己的外衣正整齐地折叠好了放在床边,自己穿着内衣躺在被窝里。忽然,他感到自己的手心里一阵凉意,好象有个什么东西,他摊开手心,看到了那把房门钥匙。
  马达越来越迷惑,他只回忆起自己走上公共汽车上,见到了一个混身是血的女子,他甚至还不记得自己是否坐在了她的身边。他迅速地起来,穿好了所有的衣服,然后他打开房门,把钥匙塞进了锁眼试了试,果然,正是这间屋子的钥匙。他把房门钥匙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再把门锁好,走下那摇摇欲坠的楼梯,离开了这栋小楼。
  马达走出了那条小马路,走上了大街,一辆公共汽车开来,他跳了上去,发现这就是昨天的那辆车,他面对着昨晚的那个空位子坐了下来。然后,他摸出了那把房门钥匙,终于,通过这象钟摆一样晃动着的钥匙,他把昨晚发生的事都回忆了起来,他确信,昨晚他确实坐在了那女子的身边,现在他所回忆起来的就是事实的真相。
  公共汽车靠站了,马达下了车,回到了马路上,手心里紧握着钥匙,依旧冷冰冰的感觉。他忽然觉得手心里被搁得很难受,仿佛那把钥匙是有生命的,在他的手心里挣扎着。也许这钥匙正渴望着回到锁眼里去,打开那扇门。马达想至少得把人家的钥匙还回去。于是,他又把自己的领子竖起来,悄悄地汇入人流,象鱼一样游动着。
  他穿过几条街,凭着苏醒回来的记忆,找到了昨晚的那栋小楼。现在他才又重新看清楚了那栋建筑,四周有许多这样的楼,一点都不显眼。从外面看不到多少窗户,就象一个封闭着的罐头。马达走进了小楼,没有看到别人,只是小心地走上了楼梯。那让人心颤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几乎使马达一脚踩空摔了下去。他走到了三楼的那扇门前,先敲了敲门。过了许久都没人开门,她肯定不在。也许,是因为她把钥匙交到了马达的手里,而她身上又没有备用钥匙,自然也就进不了门了。马达打定主意必须要把钥匙还给她,他把钥匙塞进了锁眼,立刻打开了房门。长条形屋子里果然是空的,那扇小窗里透进来的光线是如此暗淡,以至于整个房间似乎永远都是处于黄昏或者黎明时的状态。早上他睡过的被窝还是那样零乱,一切都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她没有回来过,她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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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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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达决定等她回来,否则万一她真的没有备用钥匙的话,那她就有家不能回了,假定这里确是她的家。马达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这房间,总觉得散发着一股霉味,实在太小了,就象是某种小动物建在森林里的巢穴。他重新把床和被子摊好,然后走进了卫生间里。他不明白那么小的一间房子怎么还单独配有卫生间,似乎就是专门为了方便某个人长期隐匿而设计的。卫生间虽然也小得可怜,不过样样设施都齐全,甚至还能洗热水澡。马达试着拧开了热水龙头,很快一股热气从水里冒了出来,水汽模糊了卫生间里的那面镜子,也使马达的脸在镜子里一片朦胧。他甚至还想找到那件沾满红色污迹的衣服,以证明那是否是血,可却怎么也找不到了。马达退出了卫生间,在房间的角落里,他找到两把折叠椅子,还有一个可折叠的小桌子,他打开一把椅子坐着,静静地等她回来。
  天色又暗了下来,马达看了看窗外,那小小的窗户只能看到一方紫红色的天空。他忽然感到有些饿了,他想出去吃点什么,但又一想,万一就在这个时候她回来了怎么办?于是他还是留在了房间里,半小时以后,他实在忍耐不住了,就打开了那个大冰箱。马达没有想到,冰箱里居然塞满了各种食物,主要是袋装的冷冻食品,还有许多腌制过的熟食,这么多东西,足够吃一个多星期了。马达又等待了一会儿,心想总不见得为了等她回来而把自己饿死,于是他从冰箱里拿出了一包微波炉炒饭,放进了微波炉里转了转。热完了以后,他打开了那张小折叠桌子,把热腾腾的炒饭放在上面吃了起来。马达忽然觉得这味道还相当不错,他甚至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样棒的炒饭了,以前他一向很讨厌微波炉食品,但他现在莫名其妙地对微波炉喜欢起来了。解决了食欲问题以后,他继续等待着她的到来。
  晚上十点了,窗外黑蒙蒙的一片,马达困得都快睡着了,但他并不打算离开这里,相反,他打开了那台电脑。他发现这是一台可以上网的电脑,房间里连电话都没有却可以上网也使他很意外。马达立刻进入了他的电子邮箱的服务器收邮件,他收到了一份主题为“隐遁”的邮件,打开邮件,正文是一段英文,附件有两个,他打开了其中的一个,内容是一篇小说,小说的名字叫《隐遁》,那是一篇没有完成的小说,只有开头的一段。而且非常巧合的是,那篇小说里的主人公也叫马达,小说里的马达想要找到一个可以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他在这座城市中流浪着,在一辆公共汽车里,他见到了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子,女子的身上有许多血迹,看起来很是可怕。小说里的马达没有敢坐在女子的身边,而是挤到了后门,并下了车,第二天早上他又来到了这辆公共汽车上,给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真的在她旁边坐下会怎么样?
  小说到此就戛然而止了,显然,作者并没有把小说写完,或者仍处于创作的过程中。
  马达忽然感到了一阵惊恐,原来自己所做所为的一切都被别人知道了?甚至于自己错误的记忆也被别人窃取了,还好,小说里并没有把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写出来。马达开始确信,这篇未完成的小说的作者,就是日日夜夜跟踪他的那个人,那个人同样也隐藏在茫茫的人流中,马达没见过他,但马达确信他的存在。不过,昨晚那个人一定把他给跟丢了,所以并不知道后来所发生的事。他知道另一个附件里也许很可能是病毒,他保留下了这篇未完成的小说,然后删除了病毒附件。马达忽然有一种感觉,也许那个跟踪者就在外面,这个城市里总是有一些窥探他人隐私的家伙,那些人的心理是扭曲的,简而言之就是有些变态。想到这些,马达不寒而栗,无论如何都不敢走出这扇房门了。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留在这里,不管这房间的主人什么时候回来。
  当这一夜平静地过去以后,马达忽然对自己说: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
  网友“马达”为《隐遁》续写的部分就到此为止了,我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这篇文字,我总觉得这些文字的作者似乎与文中的人物有着某种微妙的关系。他居然完全颠覆了我想要表达的东西,而称之为记忆上的错误。忽然,我有一种冲动,很想和他交流一下。
  于是,我又在这则贴子的后面跟了一贴:“马达,我不知道你是谁,我想和你谈谈,如果你在线上,请到下面的网址的聊天室里来,我现在就等着你。”我在下面做了一个网址的链接。
  短短几分钟以后,我就在那个聊天室里看到了“马达”的出现。
  他先向我打了招呼:你好。
  我:你好,刚才看了你续写的小说,你是怎么想的,还有,故事的真相?是什么意思?
  马达:因为这就是我亲身经历的,也许你无法理解,我就是你的马达。
  我:对不起,我真的无法理解。
  马达:好了,我告诉你,我现在就是一个隐遁着的人,我已经找到了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我只是把自己所遇到的事情再原原本本地写出来而已。
  我:世界上真有那么巧的事情吗?
  马达:这不是巧合。
  我:可是,你真的相信可以找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吗?这样的地方,在今天还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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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遁(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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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达:绝对存在。
  我:我不信。
  马达:如果你不信,那你可以来找我,坐上XX路公共汽车,到XX路下来,再到XX路100号301室,我现在就等你。
  然后,“马达”下线了。
  我面对着几乎是空白的电脑屏幕,心里迷惑地回想着“马达”所留下的每一句话。犹豫了几分钟以后,我终于打定了主意。我关掉了电脑,披上件外衣,走出了房间。
  我走到了大街上,一阵冷风吹来,让我有些发抖,我不由自主地缩着脖子,向四周张望着。我来到了XX路公共汽车的站旁。我在寒风里等了许久,XX路公共汽车才慢吞吞地进站,远远看去,车厢里似乎很挤的样子。我上了车,果然很拥挤,但在靠近前门的地方却有一个座位空着。我刚要准备坐下,忽然看到了空座位旁边坐着的人。那是一个女子,看起来年轻且漂亮,披着乌黑而散乱的长头发,肤色苍白。她的眼睛很黑很大,正直勾勾地盯着我。转瞬之后,我终于看清了她白色的衣服上有着一滩滩殷红的印迹,我下意识地想了想,有些似曾相识,却又不再记得了。她正向我摊开沾满红色污迹的双手,象是在企求什么。
  片刻后,我真的大胆地坐在了她的旁边。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让我有些不寒而栗。我想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我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这时候,她轻轻地对我说:“请跟我走。”
  车窗不知被谁打开了,一阵寒风灌进来,吹得我头皮发麻,忽然,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该去哪儿?
  我该去哪儿?
*幽灵客栈神秘木匣
  幽灵客栈......幽灵客栈......  周旋反复地念着这四个字,仿佛是一句咒语。惨白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一阵天旋地转,心口乱跳起来。他又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那是田园留给他的遗物——幽灵客栈的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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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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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玻璃传来细密的雨点声,仿佛黄昏的潮汐卷上心头。警官叶萧站在窗前,注视着烟雨中的城市,光线在乌云下变得无比暧昧,给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门铃响了。
  叶萧的心里一抖,那种奇怪的预感又产生了。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小心地打开了房门。
  他看到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周旋?”
  一个熟悉的名字脱口而出,脑中这张苍白削瘦的脸,瞬间清晰了起来。
  对方的嘴角微微一撇:“叶萧,幸亏你还记得我。”
  ——周旋,他学生时代的同学。从小学一年级直到高三毕业,他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可以用情同手足来形容。
  周旋捡了张椅子坐下:“你一定感到意外吧?”
  叶萧注意到他手里抱着一个黑色皮包。
  “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两年零七个月前,我们同学聚会的时候。”
  周旋似乎早就把时间计算好了。
  “你记性真好。”
  他端详着周旋苍白的脸,特别是那双似乎永远被薄雾覆盖的眼睛。叶萧记得过去读书的时候,周旋就有一张具有忧郁气质的脸,这张脸能够让他赢得某些女孩的好感,有时会让叶萧感到隐约的嫉妒。
  “叶萧,我在书店里看到了关于你的书。”
  “关于我的书?”叶萧尴尬地笑了笑,“哪一本?”
  “事实上是全部,全部与你有关的书,我都已经从头到尾的看过了。所以——”
  周旋忽然停顿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叶萧,手里紧紧抱着那皮包,就像抱着包炸药。
  “所以你才来找我?说吧,我们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雨越下越大了。
  周旋看了看窗外,缓缓拉开了皮包的拉链,包里是一个黑色的盒子。
  他把盒子捧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桌子上。叶萧仔细地看着这只盒子,单从外形看更像是个骨灰盒。两个男人静静地围绕着它,窗外的雨水不停地流淌着,使这房子平添了几分窒息的气氛。
  “因为它?”
  叶萧小心地触摸了一下盒子,原来是木头材料。他更大胆地端起木盒掂了掂,感觉不会超过十斤。盒盖上有一把很旧的锁,盒子表面涂着一层红色的漆,颜色很深。在昏暗的光线下,木盒发出一种深沉温润的光泽。盒子表面还有一些雕花的纹路,像是几十年前人们日常生活的用品。
  “这只木盒子——”
  周旋纠正道:“不,应该叫木匣。”
  “木匣?对,这是古文里的叫法。”叶萧不自觉地想起了聊斋,他把手伸向了木匣上的那把锁。
  “别动它!”周旋紧张地叫了一声。
  叶萧的手就像触电了一样缩了回来:“怎么了?难道这木匣里藏着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
  周旋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就让我把这只木匣的来历告诉你吧。”
  空气越来越潮湿,叶萧盯着周旋的嘴唇,静静地聆听他讲述这神秘木匣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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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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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这样叙述自己这次奇遇的——
  周旋也是一个作家,最近在筹划一部长篇小说,虽然已构思了大部分,但还有一些思路没有理清楚。他一直有种预感,某一天灵感会突然降临到自己身上,他开始在大街小巷上闲逛,捕捉任何可能成为灵感的东西。
  十天前的晚上,周旋徘徊到市中心的路边。忽然,一辆公共汽车停靠在了他身旁。
  还没看清这是几路车,周旋就跳了上去,他不知道这辆车开往何处,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投完币以后,才发现整个车厢都挤满了人,四周飘荡着一股难闻的汗渍气味。
  忽然,他看到了一个空座位。
  空座位就在靠近前门的地方,似乎就是专门为了周旋而准备的。虽然有些古怪,但他还是准备坐下。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空座位旁边坐着的女子。
  那女子看起来很年轻,披着乌黑而散乱的长发。虽然车厢里很暗,但周旋还是看清了她的脸——她是非常漂亮的那种,年纪最多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肤色十分白皙,更像是那种面无血色的苍白。她的眼睛很黑,很大,闪烁着一种特殊的眼神,正直勾勾地盯着周旋。
  周旋有些胆怯了,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他甚至怀疑对方的目光里隐藏着伤人的匕首。他说不清这女子的眼神里包含着什么,是善意还是恶意?是邀请还是拒绝?或者是绝望中的求助?
  在最初的恍惚之后,周旋终于看清了血迹。
  没错,她的身上有着一滩殷红的印迹。在那一身雪白的衣服上,血红色的污迹就像是冬日里绽放的梅花那样醒目。
  更重要的是,周旋看到这个女子正向他摊开双手,似乎是在展示什么,也像是在祈求什么。她的手上也全是红色的污迹,甚至在那苍白的脸上,也沾染着几点腥红。
  周旋的背脊一凉,立刻联想到了一幅鲜血淋漓的场面。怪不得,周围那么多人站着,却没有一个敢坐到她身边的空座位上。
  他该怎么办?最大的可能是退缩,就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转过脸,向拥挤的车厢后部挤去。可是,当周旋看到她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还有那双向他摊开着的血手,他觉得自己应该帮助她。终于,周旋看着她的眼睛,向她会意地点了点头。
  周旋坐在了她的身边。
  他紧张地不敢说话,觉得四周所有的人,都以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似乎已经把他当作了精神病人,或者是罕见的胆大包天的好色之徒。
  当他坐下以后,女子的眼睛依然盯着他。看着她身上刺眼的血迹,周旋想说:“需要我帮助吗?”
  可周旋就是不敢开口,似乎她有某种魔力,迫使他保持沉默。
  她是谁?她为什么会这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周旋胡思乱想着,罗列出了种种可能性,最好的一种是这个女孩爱上了他,最坏的一种是浑身是血的女孩拿出一把刀捅死了他,处于中间的是什么也没发生,最后两人各奔东西,形同陌路,本来就是嘛。
  就在这时,终点站到了。人们纷纷走下了车门,包括司机,空空荡荡的车厢里只剩下周旋和身边的女孩。
  车厢里静悄悄的,周旋忍不住开口了:“你怎么了?”
  她淡淡地回答:“谢谢你能坐在我身边。”
  “你身上是什么?那些红颜色的,是血迹吗?”
  她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你受伤了?”
  她摇了摇头。周旋这才稍微放心一些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也许我可以帮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是有些心虚的。他必须承认,若不是眼前的女孩有一种令人无限怜爱的美丽的话,他才不会留在这里呢。
  “那就送我回家吧?”
  她的声音非常轻,就像一只猫在叫唤。周旋想也许她真的出了什么麻烦,需要一个男人来保护她。
  “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
  但她并不回答,而是径直走下了车厢。周旋紧紧跟在她身后,她一身沾染着血迹的白衣,在黑夜的背景下特别显眼。
  没走多久,她就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马路,周围是一栋栋单独的小楼,每栋楼前都停着私家车。
  她带着周旋走进了其中的一栋小楼,这是一套底楼的房子,周旋看到了一个宽敞的客厅,看起来舒适而豪华。
  当周旋呆站着的时候,女子已经跑进了里间。周旋不敢乱动,心里猜测着她是什么人?能住在这种房子里一定不简单,或许是只金丝雀吧。
  “谢谢你。”
  她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了,脸和手上的污迹也全都消失了。
  “看来你的确没有受伤。如果没有事的话,我先走了。”
  “等一等,你叫什么名字。”
  “周旋。”
  她点了点头,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说:“周旋,也许你的人生,会因为今晚而改变。”
  什么意思?周旋立刻怔住了,难道是某种暧昧的暗示?他不敢再留下去了,转身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了她的声音:“你还记得来这里的路吗?”
  “我——记得。”
  她还期望自己会再来吗?周旋的心里又是一抖,匆匆地跑了出去。周旋长出了一口气,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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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木匣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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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那晚的奇遇后,周旋一直都心神不宁,那女子的眼神总仿佛在眼前晃来晃去。小说再也构思不下去了,绞尽脑汁地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想明白了——那把灵感的钥匙,就在她的手中。
  他要找回这把钥匙。
  周旋又去找那她了,按照三天前的记忆,很快就找到了她的家。那是一个下午,绿树郁郁葱葱地生长着,从底楼的院子里伸出枝桠来。
  他按响了门铃。
  “你终于来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裙站在门口,“我已经等了你三天了。”
  “我只是来看看你是不是好了。”
  “我本来就很好啊。”
  她呡起嘴笑了笑,看起来脸色也比上次红润多了。
  周旋坐下来说:“那上次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次?上次我已经忘记了。我也想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你记得我。”
  她微微笑了起来:“我当然记得你,周旋。”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找你?”
  “不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周旋总觉得她那副表情似曾相识,他冷冷地说:“你说话的口气就像个女巫。”
  “女巫?你说的好,我喜欢这个称呼。还从来没人这么叫过我,谢谢你。”她又笑了起来,坐在周旋的身边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我叫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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