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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文集

_13 苏东坡(北宋)
  常山在东武郡治之南二十里,不甚高大,而下临城中,如在山下,雉堞楼观,仿佛可数。自城中望之,如在城上,起居寝食,无往而不见山者。其神食于斯民,固宜也。东武滨海多风,而沟渎不留,故率常苦旱。祷于兹山,未尝不应。民以其可信而恃,盖有常德者,故谓之常山。熙宁八年春夏旱,轼再祷焉,皆应如响。乃新其庙。庙门之西南十五步,有泉汪洋折旋如车轮,清凉滑甘,冬夏若一,余流溢去,达于山下。兹山之所以能常其德,出云为雨,以信于斯民者,意其在此。而号称不立,除治不严,农民易之。乃琢石为井,其深七尺,广三之二。作亭于其上,而名之曰雩泉。
  古者谓吁嗟而求雨曰雩。今民吁嗟其所不获,而呻吟其所疾痛,亦多矣。吏有能闻而哀之,答其所求,如常山雩泉之可信而恃者乎!轼以是愧于神,乃作《吁嗟》之诗,以遗东武之民,使歌以祀神而勉吏云。
  吁嗟常山,东武之望。匪石岩岩,惟德之常。吁嗟雩泉,维山之滋。维水作聪,我民所噫。我歌云汉,于泉之侧。谁其尸之?涌溢赴节。堂堂在位,有号不闻。我愧于中,何以吁神。神尸其昧,我职其著。各率尔职,神不汝弃。酌山之泉,言采其蔬。跪以荐神,神其吐之。
  【醉白堂记】
  故魏国忠献韩公作堂于私第之池上,名之曰醉白。取乐天《池上》之诗,以为醉白堂之歌。意若有羡于乐天而不及者。天下之士,闻而疑之,以为公既已无愧于伊、周矣,而犹有羡于乐天,何哉?
  轼闻而笑曰:公岂独有羡于乐天而已乎?方且愿为寻常无闻之人而不可得者。天之生是人也,将使任天下之重,则寒者求衣,饥者求食,凡不获者求得。苟有以与之,将不胜其求。是以终身处乎忧患之域,而行乎利害之涂,岂其所欲哉!夫忠献公既已相三帝安天下矣,浩然将归老于家,而天下共挽而留之,莫释也。当是时,其有羡于乐天,无足怪者。然以乐天之平生而求之于公,较其所得之厚薄浅深,孰有孰无,则后世之论,有不可欺者矣。文致太平,武定乱略,谋安宗庙,而不自以为功。急贤才,轻爵禄,而士不知其恩。杀伐果敢,而六军安之。四夷八蛮想闻其风采,而天下以其身为安危。此公之所有,而乐天之所无也。乞身于强健之时,退居十有五年,日与其朋友赋诗饮酒,尽山水园池之乐。府有余帛,廪有余粟,而家有声伎之奉。此乐天之所有,而公之所无也。忠言嘉谋,效于当时,而文采表于后世。死生穷达,不易其操,而道德高于古人。此公与乐天之所同也。公既不以其所有自多,亦不以其所无自少,将推其同者而自托焉。方其寓形于一醉也,齐得丧,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者游,非独自比于乐天而已。古之君子,其处己也厚,其取名也廉。是以实浮于名,而世诵其美不厌。以孔子之圣,而自比于老彭,自同于丘明,自以为不如颜渊。后之君子,实则不至,而皆有侈心焉。臧武仲自以为圣,白圭自以为禹,司马长卿自以为相如,扬雄自以为孟轲,崔浩自以为子房,然世终莫之许也。由此观之,忠献公之贤于人也远矣。
  昔公尝告其子忠彦,将求文于轼以为记而未果。既葬,忠彦以告,轼以为义不得辞也,乃泣而书之。
  【盖公堂记】
  始吾居乡,有病寒而欬者,问诸医,医以为蛊,不治且杀人。取其百金而治之,饮以蛊药,攻伐其肾肠,烧灼其体肤,禁切其饮食之美者。期月而百疾作,内热恶寒,而欬不已,累然真蛊者也。又求于医,医以为热,授之以寒药,旦朝吐之,暮夜下之,于是始不能食。惧而反之,则钟乳、乌喙杂然并进,而瘭疽痈疥眩瞀之状,无所不至。三易医而疾愈甚。里老父教之曰:“是医之罪,药之过也。子何疾之有!人之生也,以气为主,食为辅。今子终日药不释口,臭味乱于外,而百毒战于内,劳其主,隔其辅,是以病也。子退而休之,谢医却药而进所嗜,气完而食美矣,则夫药之良者,可以一饮而效。”従之。期月而病良已。
  昔之为国者亦然。吾观夫秦自孝公以来,至于始皇,立法更制,以镌磨炼炼其民,可谓极矣。萧何、曹参亲见其斫丧之祸,而收其民于百战之余,知其厌苦憔悴无聊,而不可与有为也,是以一切与之休息,而天下安。始参为齐相,召长老诸先生问所以安集百姓,而齐故诸儒以百数,言人人殊,参未知所定。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请之。盖公为言治道贵清净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于是避正堂以舍盖公,用其言而齐大治。其后以其所以治齐者治天下,天下至今称贤焉。
  吾为胶西守,知公之为邦人也,求其坟墓、子孙而不可得,慨然怀之。师其言,想见其为人,庶几复见如公者。治新寝于黄堂之北,易其弊陋,达其壅蔽,重门洞开,尽城之南北,相望如引绳,名之曰盖公堂。时従宾客僚吏游息其间,而不敢居,以待如公者焉。
  夫曹参为汉宗臣,而盖公为之师,可谓盛矣。而史不记其所终,岂非古之至人得道而不死者欤?胶西东并海,南放于九仙,北属之牢山,其中多隐君子,可闻而不可见,可见而不可致,安知盖公不往来其间乎?吾何足以见之!
  【李氏山房藏书记】
  象犀珠玉怪珍之物,有悦于人之耳目,而不适于用。金石草木丝麻五谷六材,有适于用,而用之则弊,取之则竭。悦于人之耳目而适于用,用之而不弊,取之而不竭,贤不肖之所得,各因其才,仁智之所见,各随其分,才分不同,而求无不获者,惟书乎!
  自孔子圣人,其学必始于观书。当是时,惟周之柱下史聃为多书。韩宣子适鲁,然后见《易象》与《鲁春秋》。季札聘于上国,然后得闻《诗》之风、雅、颂。而楚独有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士之生于是时,得见《六经》者盖无几,其学可谓难矣。而皆习于礼乐,深于道德,非后世君子所及。自秦、汉以来,作者益众,纸与字画日趋于简便,而书益多,世莫不有,然学者益以苟简,何哉?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词学术,当倍蓰于昔人,而后生科举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此又何也?
  余友李公择,少时读书于卢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公择既去,而山中之人思之,指其所居为李氏山房。藏书凡九千余卷。公择既已涉其流,探其源,采剥其华实,而咀嚼其膏味,以为己有,发于文词,见于行事,以闻名于当世矣。而书固自如也,未尝少损。将以遗来者,供其无穷之求,而各足其才分之所当得。是以不藏于家,而藏于其所故居之僧舍,此仁者之心也。
  余既衰且病,无所用于世,惟得数年之间尽读其所未见之书,而卢山固所愿游而不得者,盖将老焉。尽发公择之藏,拾其余弃以自补,庶有益乎?而公择求余文以为记,乃为一言,使来者知昔之君子见书之难,而今之学者有书而不读为可惜也。
  【宝绘堂记】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於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然圣人未尝废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刘备之雄才也,而好结髦。嵇康之达也,而好锻炼。阮孚之放也,而好蜡屐。此岂有声色臭味也哉,而乐之终身不厌。
  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与画。然至其留意而不释,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钟繇至以此呕血发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复壁,皆以儿戏害其国,凶其身。此留意之祸也。
  始吾少时,尝好此二者,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既而自笑曰:吾薄富贵而厚于书,轻死生而重画,岂不颠倒错缪失其本心也哉?自是不复好。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然为人取去,亦不复惜也。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去而不复念也。于是乎二物者常为吾乐而不能为吾病。
  驸马都尉王君晋卿虽在戚里,而其被服礼义,学问诗书,常与寒士角。平居攘去膏粱,屏远声色,而従事于书画,作宝绘堂于私第之东,以蓄其所有,而求文以为记。恐其不幸而类吾少时之所好,故以是告之,庶几全其乐而远其病也。
  熙宁十年七月二十二日记
  【眉山远景楼记】
  吾州之俗,有近古者三。其士大夫贵经术而重氏族,其民尊吏而畏法,其农夫合耦以相助。盖有三代、汉、唐之遗风,而他郡之所莫及也。始朝廷以声律取士,而天圣以前,学者犹袭五代之弊,独吾州之士,通经学古,以西汉文词为宗师。方是时,四方指以为迂阔。至于郡县胥史,皆挟经载笔,应对进退,有足观者。而大家显人,以门族相上,推次甲乙,皆有定品,谓之江乡。非此族也,虽贵且富,不通婚姻。其民事太守县令,如古君臣,既去,辄画像事之,而其贤者,则记录其行事以为口实,至四五十年不忘。富商小民,常储善物而别异之,以待官吏之求。家藏律令,往往通念而不以为非,虽薄刑小罪,终身有不敢犯者。岁二月,农事始作。四月初吉,谷稚而草壮,耘者毕出。数十百人为曹,立表下漏,鸣鼓以致众。择其徒为众所畏信者二人,一人掌鼓,一人掌漏,进退作止,惟二人之听。鼓之而不至,至而不力,皆有罚。量田计功,终事而会之,田多而丁少,则出钱以偿众。七月既望,谷艾而草衰,则仆鼓决漏,取罚金与偿众之钱,买羊豕酒醴,以祀田祖,作乐饮食,醉饱而去,岁以为常。其风俗盖如此。
  故其民皆聪明才智,务本而力作,易治而难服。守令始至,视其言语动作,辄了其为人。其明且能者,不复以事试,终日寂然。苟不以其道,则陈义秉法以讥切之,故不知者以为难治。
  今太守黎侯希声,轼先君子之友人也。简而文,刚而仁,明而不苟,众以为易事。既满将代,不忍其去,相率而留之,上不夺其请。既留三年,民益信,遂以无事。因守居之北墉而增筑之,作远景楼,日与宾客僚吏游处其上。轼方为徐州,吾州之人以书相往来,未尝不道黎侯之善,而求文以为记。
  嗟夫,轼之去乡久矣。所谓远景楼者,虽想见其处,而不能道其详矣。然州人之所以乐斯楼之成而欲记焉者,岂非上有易事之长,而下有易治之俗也哉!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是二者,于道未有大损益也,然且录之。今吾州近古之俗,独能累世而不迁,盖耆老昔人岂弟之泽,而贤守令抚循教诲不倦之力也,可不录乎!若夫登临览观之乐,山川风物之美,轼将归老于故丘,布衣幅巾,従邦君于其上,酒酣乐作,援笔而赋之,以颂黎侯之遗爱,尚未晚也。
  元丰元年七月十五日记
  【滕县公堂记】
  君子之仕也,以其才易天下之养也。才有大小,故养有厚薄。苟有益于人,虽厉民以自养不为泰。是故饮食必丰,车服必安,宫室必壮,使令之人必给,则人轻去其家而重去其国。如使衣食菲恶不如吾私,宫室弊陋不如吾庐,使令之人朴野不足不如吾僮奴,虽君子安之无不可者,然人之情所以去父母捐坟墓而远游者,岂厌安逸而思劳苦也哉!至于宫室,盖有所従受,而传之无穷,非独以自养也。今日不治,后日之费必倍。而比年以来,所在务为俭陋,尤讳土木营造之功,欹仄腐坏,转以相付,不敢擅易一椽,此何义也?
  滕,古邑也。在宋、鲁之间,号为难治。庭宇陋甚,莫有葺者。非惟不敢,亦不暇。自天圣元年,县令太常博士张君太素,实始改作。凡五十有二年,而赞善大夫范君纯粹,自公府掾谪为令,复一新之。公堂吏舍凡百一十有六间,高明硕大,称子男邦君之居。而寝室未治,范君非嫌于奉己也,曰:“吾力有所未暇而已。”昔毛孝先、崔季珪用事,士皆变易车服以求名,而徐公不改其常,故天下以为泰。其后世俗日以奢靡,而徐公固自若也,故天下以为啬。君子之度一也,时自二耳。
  元丰元年七月二十二日,尚书祠部员外郎直史馆权知徐州军事苏轼记
  【庄子祠堂记】
  庄子,蒙人也。尝为蒙漆园吏。没千余岁,而蒙未有祀之者。县令秘书丞王兢始作祠堂,求文以为记。
  谨按《史记》,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蹠》、《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此知庄子之粗者。余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要不可以为法耳。楚公子微服出亡,而门者难之。其仆操箠而骂曰:“隶也不力。”门者出之。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以仆为不爱公子,则不可;以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故庄子之言,皆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其正言盖无几。至于诋訾孔子,未尝不微见其意。其论天下道术,自墨翟、禽滑厘、彭蒙、慎到、田骈、关尹、老聃之徒,以至于其身,皆以为一家,而孔子不与,其尊之也至矣。
  然余尝疑《盗蹠》、《渔父》,则若真诋孔子者。至于《让王》、《说剑》,皆浅陋不入于道。反复观之,得其《寓言》之意,终曰:“阳子居西AA54于秦,遇老子。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谁与居。太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其往也,舍者将迎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去其《让王》、《说剑》、《渔父》、《盗蹠》四篇,以合于《列御寇》之篇,曰:“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曰:‘吾惊焉,吾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然后悟而笑曰:“是固一章也。”庄子之言未终,而昧者剿之以入其言。余不可以不辨。凡分章名篇,皆出于世俗,非庄子本意。
  元丰元年十一月十九日记
  【放鹤亭记】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则傃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従宾客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揖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垢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婉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余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元丰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记
  【思堂记】
  建安章质夫,筑室于公堂之西,名之曰思。曰:“吾将朝夕于是,凡吾之所为,必思而后行,子为我记之。”嗟夫,余天下之无思虑者也。遇事则发,不暇思也。未发而思之,则未至。已发而思之,则无及。以此终身,不知所思。言发于心而冲余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君子之于善也,如好好色;其于不善也,如恶恶臭。岂复临事而后思,计议其美恶,而避就之哉!是故临义而思利,则义必不果;临战而思生,则战必不力。若夫穷达得丧,死生祸福,则吾有命矣。少时遇隐者曰:“孺子近道,少思寡欲。”曰:“思与欲,若是均乎?”曰:“甚于欲。”庭有二盎以畜水,隐者指之曰:“是有蚁漏。”“是日取一升而弃之,孰先竭?”曰:“必蚁漏者。”思虑之贼人也,微而无间。隐者之言,有会于余心,余行之。且夫不思之乐,不可名也。虚而明,一而通,安而不懈,不处而静,不饮酒而醉,不闭目而睡。将以是记思堂,不亦缪乎。虽然,言各有当也。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以质夫之贤,其所谓思者,岂世俗之营营于思虑者乎?《易》曰无思也,无为也。我愿学焉。《诗》曰思无邪。质夫以之。
  元丰元年正月二十四日记
  【游桓山记】
  元丰二年正月己亥晦,春服既成,従二三子游于泗之上。登桓山,入石室,使道士戴日祥鼓雷氏之琴,操《履霜》之遗音,曰:“噫嘻悲夫,此宋司马桓魋之墓也。”或曰:“鼓琴于墓,礼欤?”曰:“礼也。季武子之丧,曾点倚其门而歌。仲尼,日月也,而魋以为可得而害也。且死为石椁,三年不成,古之愚人也。余将吊其藏,而其骨毛爪齿,既已化为飞尘,荡为冷风矣,而况于椁乎,况于従死之臣妾、饭含之贝玉乎?使魋而无知也,余虽鼓琴而歌可也。使魋而有知也,闻余鼓琴而歌知哀乐之不可常、物化之无日也,其愚岂不少瘳乎?”二三子喟然而叹,乃歌曰:“桓山之上,维石嵯峨兮。司马之恶,与石不磨兮。桓山之下,维水弥弥兮。司马之藏,与水皆逝兮。”歌阕而去。従游者八人:毕仲孙、舒焕、寇昌朝、王适、王遹、王肄、轼之子迈、焕之子彦举。
  【灵壁张氏园亭记】
  道京师而东,水浮浊流,陆走黄尘,陂田苍莽,行者倦厌。凡八百里,始得灵壁张氏之园于汴之阳。其外修竹森然以高,乔木蓊然以深。其中因汴之余浸,以为陂池,取山之怪石,以为岩阜。蒲苇莲芡,有江湖之思。椅桐桧柏,有山林之气。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态。华堂厦屋,有吴蜀之巧。其深可以隐,其富可以养。果蔬可以饱邻里,鱼鳖笋茹可以馈四方之宾客。余自彭城移守吴兴,由宋登舟,三宿而至其下。肩舆叩门,见张氏之子硕。硕求余文以记之。
  维张氏世有显人,自其伯父殿中君,与其先人通判府君,始家灵壁,而为此园,作兰皋之亭以养其亲。其后出仕于朝,名闻一时,推其余力,日增治之,于今五十余年矣。其木皆十围,岸谷隐然。凡园之百物,无一不可人意者,信其用力之多且久也。
  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譬之饮食,适于饥饱而已。然士罕能蹈其义、赴其节。处者安于故而难出,出者狃于利而忘返。于是有违亲绝俗之讥,怀禄苟安之弊。今张氏之先君,所以为其子孙之计虑者远且周,是故筑室蓺园于汴、泗之间,舟车冠盖之冲,凡朝夕之奉,燕游之乐,不求而足。使其子孙开门而出仕,则跬步市朝之上,闭门而归隐,则俯仰山林之下。于以养生治性,行义求志,无适而不可。故其子孙仕者皆有循吏良能之称,处者皆有节士廉退之行。盖其先君子之泽也。
  余为彭城二年,乐其土风。将去不忍,而彭城之父老亦莫余厌也,将买田于泗水之上而老焉。南望灵壁,鸡犬之声相闻,幅巾杖屦,岁时往来于张氏之园,以与其子孙游,将必有日矣。
  元丰二年三月二十七日记
  【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従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子由为《墨竹赋》以遗与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书尾复写一诗,其略曰:“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也哉。”余因而实之,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则辩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筼筜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筼筜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
卷三十七
  ◎记十三首
  【胜相院经藏记】
  元丰三年,岁在庚申,有大比丘惟简,号曰宝月,修行如幻,三摩钵提,在蜀成都,大圣慈寺,故中和院,赐名胜相,以无量宝、黄金丹砂、琉璃真珠、旃檀众香,庄严佛语及菩萨语,作大宝藏。涌起于海,有大天龙,背负而出,及诸小龙,纠结环绕。诸化菩萨,及护法神,镇守其门。天魔鬼神,各执其物,以御不祥。是诸众宝,及诸佛子,光色声香,自相磨激,璀璨芳郁,玲珑宛转,生出诸相,变化无穷。不假言语,自然显见,苦空无我,无量妙义。凡见闻者,随其根性,各有所得。如众饥人,入于大仓,虽未得食,已有饱意。又如病人,游于药市,闻众药香,病自衰减。更能取米,作无碍饭,恣食取饱,自然不饥。又能取药,以疗众病,众病有尽,而药无穷,须臾之间,无病可疗。以是因缘,度无量众,时见闻者,皆争舍施,富者出财,壮者出力,巧者出技,皆舍所爱,及诸结习,而作佛事,求脱烦恼,浊恶苦海。
  有一居士,其先蜀人,与是比丘,有大因缘。去国流浪,在江淮间,闻是比丘,作是佛事,即欲随众,舍所爱习。周视其身,及其室庐,求可舍者,了无一物。如焦谷芽,如石女儿,乃至无有,毫发可舍。私自念言,我今惟有,无始已来,结习口业,妄言绮语,论说古今,是非成败。以是业故,所出言语,犹如钟磬,黼黻文章,悦可耳目。如人善博,日胜日负,自云是巧,不知是业。今舍此业,作宝藏偈。愿我今世,作是偈已,尽未来世,永断诸业,客尘妄想,及诸理障。一切世间,无取无舍,无憎无爱,无可无不可。时此居士,稽首西望,而说偈言:
  我游多宝山,见山不见宝。岩谷及草木,虎豹诸龙蛇。虽知宝所在,欲取不可得。复有求宝者,自言已得宝,见宝不见山,亦未得宝故。譬如梦中人,未尝知是梦,既知是梦已,所梦即变灭。见我不见梦,因以我为觉,不知真觉者,觉梦两无有。我观大宝藏,如以蜜说甜。众生未谕故,复以甜说蜜。甜蜜更相说,千劫无穷尽。自蜜及甘蔗,查梨与橘柚,说甜而得酸,以及咸辛苦。忽然反自味,舌根有甜相,我尔默自知,不烦更相说。我今说此偈,于道亦云远,如眼根自见,是眼非我有。当有无耳人,听此非舌言,于一弹指顷,洗我千劫罪。
  【虔州崇庆禅院新经藏记】
  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曰:“以无所得故而得。”舍利弗得阿罗汉道,亦曰:“以无所得故而得。”如来与舍利弗若是同乎?曰:何独舍利弗,至于百工贱技,承蜩意钩,履犭希画墁,未有不同者也。夫道之大小,虽至于大菩萨,其视如来,犹若天渊然,及其以无所得故而得,则承蜩意钩,履犭希画墁,未有不与如来同者也。以吾之所知,推至其所不知,婴儿生而导之言,稍长而教之书,口必至于忘声而后能言,手必至于忘笔而后能书,此吾之所知也。口不能忘声,则语言难于属文,手不能忘笔,则字画难于刻琱。及其相忘之至也,则形容心术,酬酢万物之变,忽然而不自知也。自不能者而观之,其神智妙达,不既超然与如来同乎!故《金刚经》曰: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以是为技,则技疑神,以是为道,则道疑圣。古之人与人皆学,而独至于是,其必有道矣。
  吾非学佛者,不知其所自来,独闻之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夫有思皆邪也,善恶同而无思,则土木也,云何能便有思而无邪,无思而非土木乎!呜呼,吾老矣,安得数年之暇,托于佛僧之宇,尽发其书,以无所思心会如来意,庶几于无所得故而得者。谪居惠州,终岁无事,宜若得行其志。而州之僧舍无所谓经藏者,独榜其所居室曰思无邪斋,而铭之致其志焉。
  始吾南迁,过虔州,与通守承议郎俞君括游。一日,访廉泉,入崇庆院,观宝轮藏。君曰:“是于江南壮丽为第一,其费二千余万,前长老昙秀始作之,几于成而寂。今长老惟湜嗣成之。奔走二老之间,劝导经营,铢积寸累十有六年而成者,僧知锡也。子能愍此三士之劳,为一言记之乎?”盖吾心许之。
  俞君博学能文,敏于従政,而恬于进取。数与吾书,欲弃官相従学道。自虔罢归,道病卒于庐陵。虔之士民,有巷哭者,吾亦为出涕。故作此文以遗湜、锡,并论孔子思无邪之意,与吾有志无书之叹,使刻于石,且与俞君结未来之因乎?
  绍圣二年五月二十七日记
  【密州通判厅题名记】
  始,尚书郎赵君成伯为眉之丹夌令,邑人至今称之。余其邻邑人也,故知之为详。君既罢丹夌,而余适还眉,于是始识君。其后余出官于杭,而君亦通守临淮,同日上谒辞,相见于殿门外,握手相与语。已而见君于临淮,剧饮大醉于先春亭上而别。及移守胶西,未一年,而君来倅是邦。
  余性不慎语言,与人无亲疏,辄输写腑脏,有所不尽,如茹物不下,必吐出乃已。而人或记疏以为怨咎,以此尤不可与深中而多数者处。君既故人,而简易疏达,表里洞然,余固甚乐之。而君又勤于吏职,视官事如家事,余得少休焉。
  君曰:“吾厅事未有壁记。”乃集前人之姓名以属于余。余未暇作也。及为彭城,君每书来,辄以为言,且曰:“吾将托子以不朽。”昔羊叔子登岘山,谓従事邹湛曰:“自有宇宙而有此山,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堙灭无闻,使人悲伤。”湛曰:“公之名,当与此山俱传,若湛辈,乃当如公言耳。”夫使天下至今有邹湛者,羊叔子之贤也。今余顽鄙自放,而且老矣,然无以自表见于后世,自计且不足,而况能及于子乎!虽然,不可以不一言,使数百年之后,得此文于颓垣废井之间者,茫然长思而一叹也。
  【秦太虚题名记】
  .元丰二年中秋后一日,余自吴兴道杭,东还会稽。龙井有辩才大师,以书邀余入山。比出郭,日夕已。航湖至普宁,遇道人参寥,问龙井所遣蓝舆,则曰,以不时至去矣。是夕天宇开霁,林间月明,可数毫发,遂弃舟従参廖杖策并湖而行,出雷峰,度南屏,濯足于惠因涧,入灵石坞,得支径,上风篁领,憩于龙井亭,酌泉据石而饮之。自普宁凡经佛寺十五,皆寂不闻人声,道傍庐舍,或灯火隐显,草木深郁,流水止激悲鸣,殆非人间之境。行二鼓矣,始至寿圣院,谒辩才于潮音堂,明日乃还。高邮秦观题。
  览太虚题名,皆予昔时游行处。闭目想之,了然可数。始予与辩才别五年,乃自徐州迁于湖。至高邮,见太虚、参廖,遂载与俱。辩才闻予至,欲扁舟相过,以结夏未果。太虚、参廖又相与适越,云秋尽当还。而予仓卒去郡,遂不复见。明年予谪居黄州,辩才、参廖遣人致问,且以题名相示。时去中秋不十日,秋潦方涨,水面千里,月出房、心间,风露浩然。所居去江无十步,独与儿子迈棹小舟至赤壁,西望武昌山谷,乔木苍然,云涛际天,因录以寄参廖。使以示辩才,有便至高邮,亦可录以寄太虚也。
  【奖谕敕记】
  .敕苏某。省京东东路安抚使司转运司奏,昨黄河水至徐州城下,汝亲率官吏,驱督兵夫,救护城壁,一城生齿并仓库庐舍,得免漂没之害,遂得完固事。河之为中国患久矣,乃者堤溃东注,衍及徐方,而民人保居,城郭增固,徒得汝以安也。使者屡以言,朕甚嘉之。
  熙宁十年七月十七日,河决澶州曹村埽。八月二十一日,水及徐州城下。至九月二十一日,凡二丈八尺九寸,东西北触山而上,皆清水无复浊流。水高于城中平地有至一丈九寸者,而外小城东南隅不沉者三版。父老云:“天禧中,尝筑二堤。一自小市门外,绝壕而南,少西以属于戏马台之麓;一自新墙门外,绝壕而西,折以属于城下南京门之北。”遂起急夫五千人,与武卫奉化牢城之士,昼夜杂作堤。堤成之明日,水自东南隅入,遇堤而止。水窗六,先水未至,以薪刍为囊自城外塞之。水至而后,自城中塞者皆不足恃。城中有故取土大坑十五,皆与外水相应,井有溢者。三方皆积水,无所取土,取于州之南亚父冢之东。自城中附城为长堤,壮其址,长九百八十四丈,高一丈,阔倍之。公私船数百,以风浪不敢行,分缆城下,以杀河之怒。至十月五日,水渐退,城以全。
  明年二月,有旨赐钱二千四百一十万,起夫四千二十三人,又以发常平钱六百三十四万,米一千八百余斛,募夫三千二十人,改筑外小城。创木岸四,一在天王堂之西,一在彭城楼之下,一在上洪门之西北,一在大城之东南隅。大坑十五皆塞。已而澶州灵平埽成,水不复至。臣某以谓黄河率常五六十年一决,而徐州最处汴泗下流,上下二百余里皆阻山,水尤深悍难落,不与他郡等,恐久远仓卒吏民不复究知,故因上之所赐诏书而记其大略,并刻诸石。若其详,则藏于有司,谓之《熙宁防河录》云。
  【石氏画苑记】
  石康伯,字幼安,眉之眉山人,故紫微舍人昌言之幼子也。举进士不第,即弃去,当以荫得官,亦不就,读书作诗以自娱而已,不求人知。独好法书、名画、古器、异物,遇有所见,脱衣辍食求之,不问有无。居京师四十年,出入闾巷,未尝骑马。在稠人中,耳目谡谡然,专求其所好。长七尺,髯而黑,如世所画道人剑客,而徒步尘埃中,若有所营,不知者以为异人也。又善滑稽,巧发微中,旁人抵掌绝倒,而幼安淡然不变色。与人游,知其急难,甚于为己。有客于京师而病者,辄舁置其家,亲饮食之,死则棺敛之,无难色。凡识幼安者,皆知其如此。而余独深知之。幼安识虑甚远,独口不言耳。今年六十二,状貌如四十许人,须三尺,郁然无一茎白者,此岂徒然者哉。为亳州职官与富郑公俱得罪者,其子夷庚也。
  其家书画数百轴,取其毫末杂碎者,以册编之,谓之石氏画苑。幼安与文与可游,如兄弟,故得其画为多。而余亦善画古木丛竹,因以遗之,使置之苑中。子由尝言:“所贵于画者,为其似也。似犹可贵,况其真者。吾行都邑田野所见人物,皆吾画笥也。所不见者,独鬼神耳,当赖画而识,然人亦何用见鬼。”此言真有理。今幼安好画,乃其一病,无足录者,独著其为人之大略云尔。
  元丰三年十二月二十日
  【黄州安国寺记】
  元丰二年十二月,余自吴兴守得罪,上不忍诛,以为黄州团练副使,使思过而自新焉。其明年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观従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喟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従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旦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
  寺僧曰继连,为僧首七年,得赐衣。又七年,当赐号,欲谢去,其徒与父老相率留之。连笑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卒谢去。余是以愧其人。七年,余将有临汝之行。连曰:“寺未有记。”具石请记之。余不得辞。
  寺立于伪唐保大二年,始名护国,嘉祐八年,赐今名。堂宇斋閤,连皆易新之,严丽深稳,悦可人意,至者忘归。岁正月,男女万人会庭中,饮食作乐,且祠瘟神,江淮旧俗也。
  四月六日,汝州团练副使眉山苏轼记。
  【石钟山记】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桴止响腾,余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鸣,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焉,余固笑而不信也。至其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仞,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欬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坎镗鞳者,魏庄献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李太白碑阴记】
  李太白,狂士也,又尝失节于永王璘,此岂济世之人哉。而毕文简公以王佐期之,不亦过乎!曰:士固有大言而无实,虚名不适于用者,然不可以此料天下士。士以气为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争事之,而太白使脱靴殿上,固已气盖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权幸以取容,其肯従君于昏乎!夏侯湛赞东方生云:“开济明豁,包含宏大。陵轹卿相,嘲哂豪杰。笼罩靡前,跆籍贵势。出不休显,贱不忧戚。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雄节迈伦,高气盖世。可谓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也。”吾于太白亦云。太白之従永王璘,当由迫胁。不然,璘之狂肆寝陋,虽庸人知其必败也。太白识郭子仪之为人杰,而不能知璘之无成,此理之必不然者也。吾不可以不辩。
  【荐诚禅院五百罗汉记】
  熙宁十年,余方守徐州,闻河决澶渊,入巨野,首灌东平。吏民恟惧,不知所为。有僧应言建策,凿清冷口,道积水北入于古废河,又北东入于海。吏方持其议,言强力辩口,慨然论河决状甚明。吏不能夺,卒以其言决之,水所入如其言,东平以安,言有力焉。众欲为请赏,言笑谢去。余固异其人。后二年,移守湖州,而言自郓来,见余于宋,曰:“吾郓人也,少为僧,以讲为事。始钱公子飞使吾创精舍于郓之东阿北新桥镇,且造铁浮屠十有三级,高百二十尺。既成,而赵公叔平请诸朝,名吾院曰荐诚,岁度僧以守之。今将造五百罗汉像于钱塘,而载以归,度用钱五百万,自丞相潞公以降,皆吾檀越也。”余于是益知言真有过人者。又六年,余自黄州迁于汝,过宋,而言适在焉。曰:“像已成,请为我记之。”呜呼,士以功名为贵,然论事易,作事难,作事易,成事难。使天下士皆如言,论必作,作必成者,其功名岂少哉!其可不为一言。
  【方丈记】
  年月日,住持传法沙门惟谨,重建方丈,上祝天子万寿,永作神主,敛时五福,敷锡庶民。地狱天宫,同为净土,有性无性,齐成佛道。
  【野吏亭记】
  故相陈文惠公建立此亭,榜曰野吏,盖孔子所谓先进于礼乐者。公在政府,独眷眷此邦,然庭宇日就圮缺。凡九十七年,太守朝奉郎方侯子容南圭,复完新之。
  绍圣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记
  【南安军学记】
  古之为国者四,井田也,肉刑也,封建也,学校也。今亡矣,独学校仅存耳。古之为学者四,其大者则取士论政,而其小者则弦诵也。今亡矣,直诵而已。舜之言曰:“庶顽谗说,若不在时。候以明之,挞以记之。书用识哉,欲并生哉。工以纳言,时而飏之。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格之言改也。《论语》曰:“有耻且格。”承之言荐也。《春秋传》曰:“奉承齐牺。”庶顽谗说不率是教者,舜皆有以待之。夫化恶莫若进善,故择其可进者,以射候之礼举之。其不率教甚者,则挞之,小则书其罪以记之,非疾之也,欲与之并生而同忧乐也。此士之有罪而未可终弃者,故使乐工采其讴谣讽议之言而飏之,以观其心。其改过者,则荐之,且用之。其不悛者,则威之、屏之、僰之、寄之之类是也。此舜之学政也。
  射之中否,何与于善恶,而曰“候以明之”,何也?曰:射所以致众而论士也。众一而后论定。孔子射于矍相之圃,盖观者如堵,使弟子扬觯而叙黜者三,则仅有存者。由此观之,以射致众,众集而后论士,盖所従来远矣。《诗》曰:“在泮献囚。”又曰:“在泮献馘。”《礼》曰:“受成于学。”郑人游乡校,以议执政,或谓子产:“毁乡校何如?”子产曰:“不可。善者吾行之,不善者吾改之,是吾师也。”孔子闻之,谓子产仁。古之取士论政者,必于学。有学而不取士、不论政,犹无学也。学莫盛于东汉,士数万人,嘘枯吹生。自三公九卿,皆折节下之,三府辟召,常出其口。其取士议政,可谓近古,然卒为党锢之祸,何也?曰:此王政也。王者不作,而士自以私意行之于下,其祸败固宜。
  朝廷自庆历、熙宁、绍圣以来,三致意于学矣。虽荒服郡县必有学,况南安江西之南境,儒术之富,与闽、蜀等,而太守朝奉郎曹侯登,以治郡显,所至必建学,故南安之学,甲于江西。侯仁人也,而勇于义。其建是学也,以身任其责,不择剧易,期于必成。士以此感奋,不劝而力。费于官者,为钱九万三千,而助者不赀。为屋百二十间,礼殿讲堂,视大邦君之居。凡学之用,莫不严具。又以其余增置廪给食数百人。始于绍圣二年之冬,而成于四年之春。学成而侯去,今为潮州。
  轼自海南还,过南安,见闻其事为详。士既德侯不已,乃具列本末,赢粮而従轼者三百余里,愿纪其实。夫学,王者事也。故首以舜之学政告之。然舜远矣,不可以庶几。有贤太守,犹可以为郑子产也。学者勉之,无愧于古人而已。
  建中靖国元年三月四日,眉山苏轼书。
卷三十八
  ◎记十九首
  【众妙堂记】
  眉山道士张易简,教小学,常百人,予幼时亦与焉。居天庆观北极院,予盖従之三年。谪居海南,一日梦至其处,见张道士如平昔,汛治庭宇,若有所待者,曰:“老先生且至。”其徒有诵《老子》者曰:“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予曰:“妙一而已,容有众乎?”道士笑曰:“一已陋矣,何妙之有。若审妙也,虽众可也。”因指洒水薙草者曰:“是各一妙也。”予复视之,则二人者手若风雨,而步中规矩,盖焕然雾除,霍然云消。予惊叹曰:“妙盖至此乎!庖丁之理解,郢人之鼻斫,信矣。”二人者释技而上,曰:“子未睹真妙,庖、郢非其人也。是技与道相半,习与空相会,非无挟而径造者也。子亦见夫蜩与鸡乎?夫蜩登木而号,不知止也。夫鸡俯首而啄,不知仰也。其固也如此。然至蜕与伏也,则无视无听,无饥无渴,默化于荒忽之中,候伺于毫发之间,虽圣知不及也。是岂技与习之助乎?”二人者出。道士曰:“子少安,须老先生至而问焉。”二人者顾曰:“老先生未必知也。子往见蜩与鸡而问之,可以养生,可以长年。”广州道士崇道大师何德顺,学道而至于妙者也。故榜其堂曰“众妙”。书来海南,求文以记之,因以梦中语为记。
  绍圣六年三月十五日,蜀人苏轼书。
  【遗爱亭记(代巢元修)】
  何武所至,无赫赫名,去而人思之,此之谓遗爱。夫君子循理而动,理穷而止,应物而作,物去而复,夫何赫赫名之有哉!东海徐君猷,以朝散郎为黄州,未尝怒也,而民不犯,未尝察也,而吏不欺,终日无事,啸咏而已。每岁之春,与眉阳子瞻游于安国寺,饮酒于竹间亭,撷亭下之茶,烹而食之。公既去郡,寺僧继连请名。子瞻名之曰遗爱。时谷自蜀来,客于子瞻,因子瞻以见公。公命谷记之。谷愚朴,羁旅人也,何足以知公。采道路之言,质之于子瞻,以为之记。
  【南华长老题名记】
  学者以成佛为难乎?累土画沙,童子戏也,皆足以成佛。以为易乎?受记得道,如菩萨大弟子,皆不任问疾。是义安在?方其迷乱颠倒流浪苦海之中,一念正真,万法皆具。及其勤苦功用,为山九仞之后,毫厘差失,千劫不复。呜呼,道固如是也,岂独佛乎!
  子思子曰:“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孟子则以为圣人之道,始于不为穿窬,而穿窬之恶,成于言不言。人未有欲为穿窬者,虽穿窬亦不欲也。自其不欲为之心而求之,则穿窬足以为圣人。可以言而不言,不可以言而言,虽贤人君子有不能免也。因其不能免之过而遂之,则贤人君子有时而为盗。是二法者,相反而相为用。儒与释皆然。
  南华长老明公,其始盖学于子思、孟子者,其后弃家为浮屠氏。不知者以为逃儒归佛,不知其犹儒也。南华自六祖大鉴示灭,其传法得眼者,散而之四方。故南华为律寺。至吾宋天僖三年,始有诏以智度禅师普遂住持,至今明公盖十一世矣。
  明公告东坡居士曰:“宰官行世间法,沙门行出世间法,世间即出世间,等无有二。今宰官传授,皆有题名壁记,而沙门独无有。矧吾道场,实补佛祖处,其可不严其传,子为我记之。”居士曰:“诺。”乃为论儒释不谋而同者以为记。建中靖国元年正月一日记。
  【琼州惠通井记】
  《禹贡》:“济水入于河,溢为荥河。”南曰荥阳河,北曰荥泽。沱、潜本梁州二水,亦见于荆州。水行地中,出没数千里外,虽河海不能绝也。唐相李文饶,好饮惠山泉,置驿以取水。有僧言长安昊天观井水,与惠山泉通。杂以他水十余缶试之,僧独指其一曰:“此惠山泉也。”文饶为罢水驿。琼州之东五十里曰三山庵,庵下有泉,味类惠山。东坡居士过琼,庵僧惟德以水饷焉,而求为之名,名之曰惠通。元符三年六月十七日记。
  【传神记】
  传神之难在目。顾虎头云:“传形写影,都在阿堵中。”其次在颧颊。吾尝于灯下顾自见颊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吾也。目与颧颊似,余无不似者。眉与鼻口,可以增减取似也。传神与相一道,欲得其人之天,法当于众中阴察之。今乃使人具衣冠坐,注视一物,彼方敛容自持,岂复见其天乎!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虎头云:“颊上加三毛,觉精采殊胜。”则此人意思盖在须颊间也。优孟学孙叔敖抵掌谈笑,至使人谓死者复生。此岂举体皆似?亦得其意思所在而已。使画者悟此理,则人人可以为顾、陆。
  吾尝见僧惟真画曾鲁公,初不甚似。一日,往见公,归而喜甚,曰:“吾得之矣。”乃于眉后加三纹,隐约可见,作俯首仰视眉扬而頞蹙者,遂大似。南都程怀立,众称其能。于传吾神,大得其全。怀立举止如诸生,萧然有意于笔墨之外者也。故以吾所闻助发云。
  【顺济王庙新获石砮记】
  建中靖国元年四月甲午,轼自儋耳北归,舣舟吴城山顺济龙王祠下。既进竭而还,逍遥江上,得古箭镞,槊锋而剑脊,其廉可刿,而其质则石也。曰:异哉,此孔子所谓楛矢、石砮,肃慎氏之物也。何为而至此哉!传观左右,失手坠于江中。乃祷于神,愿复得之,当藏之庙中,为往来者骇心动目诡异之观。既祷,则使没人求之,一探而获。谨按《禹贡》:荆州贡砺、砥、砮、丹惟箘、簵、楛,梁州贡璆、铁、银、镂、砮、磬。则楛矢、石砮,自禹以来贡之矣。然至春秋时,只集于陈廷,楛矢贯之,石砮长尺有咫,时人莫能知,而问于孔子。孔子不近取之荆梁,而远取之肃慎,则荆梁之不贡此久矣。颜师古曰:“楛木堪为笴,今豳以北皆用之。”以此考之,用楛为矢,至唐犹然。而用石为砮,则自春秋以来莫识矣。可不谓异物乎!兑之戈,和之弓,垂之竹矢,陈于路寝。孔子履藏于武库。皆以古见宝。此矢独非宝乎!顺济王之威灵,南放于洞庭,北被于淮泗,乃特为出此宝。轼不敢私有,而留之庙中,与好古博雅君子共之,以昭示王之神圣英烈不可不敬者如此。
  【熙宁手诏记】
  .杨绘累奏,罢谏职,兼求外补,及乞明加黜责。盖绘未深究朕意。绘疏迹远人,立朝寡识,不畏强御,知无不为。始一见之,便知其忠直可信,故翌日即擢置言职,知任亦其笃矣。今日降命,盖谓难与曾公亮两立于轻重之间,故当且避之。卿可论朕此意,令早承命,或示朕此札亦不妨。
  熙宁元年,故翰林学士杨绘以知制诰知谏院上疏论故相曾公亮事,先帝直其言,然未欲遽行也,故除公兼侍读。公力辞不已,乃以手诏赐今龙图阁学士滕公元发,使以手诏赐公。公卒不受命,而诏遂藏于家。是岁四月,复除公知谏院,以母忧去官。其后二十年,公没于杭州,丧过京师,其子久中以手诏相示,且请记之。谨按先帝临御之初,公与滕公,皆蒙国士之知。凡所以开心见诚相期于度外者,类皆如此。未究其用,为小人所诬,故困于外十有余年。先帝谨于用法,故未即起公,然知之未少衰也。使先帝尚在,公岂流落而不用终身者哉?悲夫!
  【应梦罗汉记】
  元丰四年正月二十一日,予将往岐亭。宿于团封,梦一僧破面流血,若有所诉。明日至岐亭,过一庙,中有阿罗汉像,左龙右虎,仪制甚古,而面为人所坏,顾之惘然,庶几畴昔所见乎!遂载以归,完新而龛之,设于安国寺。四月八日,先妣武阳君忌日,饭僧于寺,乃记之。责授黄州团练副使眉山苏轼记。
  【观妙堂记】
  不忧道人谓欢喜子曰:“来,我所居室,汝知之乎?沉寂湛然,无有喧争,嗒然其中,死灰槁木,以异而同,我既名为观妙矣,汝其为我记之。”欢喜子曰:“是室云何而求我?况乎妙事了无可观,既无可观,亦无可说。欲求少分可以观者,如石女儿,世终无有。欲求多分可以说者,如虚空花,究竟非实。不说不观,了达无碍,超出三界,入智慧门。虽然如是置之,不可执偏,强生分别,以一味语,断之无疑。譬用筌蹄,以得鱼兔,及施灯烛,以照丘坑。获鱼兔矣,筌蹄了忘,知丘坑处,灯烛何施。今此居室,孰为妙与!萧然是非,行住坐卧,饮食语默,具足众妙,无不现前。览之不有,都之不无,倏知觉知,要妙如此。当持是言,普示来者。入此室时,作如是观。”
  【法云寺礼拜石记】
  夫供养之具,最为佛事先,其法不一。他山之石,平不容垢,横展如席,愿为一座具之用。晨夕礼佛,以此皈依。当敬礼无所观时,运心广博,无所不在,天上人间以至地下,悉触智光。闻我佛修道时,刍尼巢顶,沾佛气分,后皆受报。则礼佛也,其心实重。有德者至,是礼也,愿一拜一起,无过父母。乘此愿力,不堕三涂。佛力不可尽,石不可尽,愿力不可尽。三者既不可尽,二亲获福,生生世世,亦不可尽。今对佛宣白,惟佛实临之。元祐八年七月中旬,内殿崇班马惟宽扌舍。
  【醉乡记】
  醉乡去中国,不知其几千里也。其土旷然,无岸,无丘陵阪险;其气和平一揆,无晦明寒暑;其俗大同,无邑居聚落;其人甚精,无爱憎喜怒。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其寝于于,其行徐徐,鸟兽鱼鳖杂居,不知有舟车器械之用。
  昔有黄帝氏尝获游其都,归而窅然丧其天下,以为结绳之政已薄矣。降及尧、舜,作为千钟百榼之献,因姑射神人以假道,盖至其边鄙,终身太平。禹、汤立法,礼繁乐杂,数十代与醉乡隔。其臣羲和,弃甲子而逃,冀臻其乡,失路而道夭,故天下遂不宁。至乎末孙桀、纣,怒而升其糟丘,阶级迂伊,南向而望,不见醉乡。武王氏得志于世,乃命周公旦立酒人氏之职,典司三齐,拓土五千里,仅与醉乡达焉。三十年刑措不用。下逮幽、厉,迄于秦、汉,中国丧乱,遂与醉乡绝,而臣下之受道者,往往而至焉。阮嗣宗、陶渊明等数十人并游醉乡,没身不返,死葬其壤,中国以为酒仙。
  嗟乎,醉乡氏之俗,岂古华胥氏之国乎?何其淳寂也。如是,余将游焉,故为之记。
  【睡乡记】
  睡乡之境,盖与齐州接,而齐州之民无知者。其政甚淳,其俗甚均,其土平夷广大,无东西南北,其人安恬舒适,无疾痛札疠。昏然不生七情,茫然不交万事,荡然不知天地日月。不丝不谷,佚卧而自足,不舟不车,极意而远游。冬而絺,夏而纩,不知其有寒暑。得而悲,失而喜,不知其有利害。以谓凡其所目见者皆妄也。
  昔黄帝闻而乐之,闲居斋,心服形,三月弗获其治。疲而睡,盖至其乡。既寝,厌其国之多事也,召二臣而告之。凡二十有八年,而天下大治,似睡乡焉。降及尧舜无为,世以为睡乡之俗也。禹、汤股无AA55,胫无毛,剪爪为牲,以救天灾,不暇与睡乡往来。武王克商还周,日夜不寝,曰吾未定大业。周公夜以继日,坐以待旦,为王作礼乐,伐鼓扣钟,鸡人号于右,则睡乡之边徼屡警矣。其孙穆王慕黄帝之事,因西方化人而神游焉。腾虚空,乘云雾,卒莫睹所谓睡乡也。至孔子时,有宰予者,亦弃其学而游焉,不得其涂,大迷谬而返。战国秦汉之君,悲愁伤生,内穷于长夜之饮,外累于攻战之具,于是睡乡始丘墟矣。而蒙漆园吏庄周者,知过之化为蝴蝶,翩翩其间,蒙人弗觉也。其后山人处士之慕道者,犹往往而至,至则嚣然乐而忘归,従以为之徒云。嗟夫,予也幼而勤行,长而竞时,卒不能至,岂不迂哉?因夫斯人之问津也,故记。
  【静常斋记】
  虚而一,直而正,万物之生芸芸,此独漠然而自定,吾其命之曰静。泛而出,渺而藏,万物之逝滔滔,此独介然而不忘,吾其命之曰常。无古无今,无生无死,无终无始,无后无先,无我无人,无能无否,无离无著,无证无修。即是以观,非愚则痴。舍是以求,非病则狂。昏昏默默,了不可得。混混沌沌,茫不可论。虽有至人,亦不可闻,闻为真闻,亦不可知,知为真知。是犹在闻知之域,而不足以仿佛。况缘迹逐响以希其至,不亦难哉!既以是为吾号,又以是为吾室,则有名之累,吾何所逃。然亦趋寂之指南,而求道之鞭影乎。
  【赵先生舍利记】
  赵先生棠本蜀人,孟氏节度使廷隐之后,今为南海人。仕至幕职,官南海。有潘冕者,阳狂不测,人谓之潘盎。南海俚人谓心风为盎。盎尝与京师言法华偈颂往来。言云:“盎,日光佛也。”先生弃官従盎游,盎以谓尽得我道。盎既隐去,不知其所终,而先生亦坐化。焚其衣,得舍利数升。我与先生之子昶游,故得此舍利四十八粒。盎与先生异迹极多,张安道作先生墓志,具载其事。昶今为大理寺丞,知藤州。元丰三年十一月十五日,以舍利授宝月大师之孙悟清,使持归本院供养。巴郡苏轼记。
  【北海十二石记】
  登州下临大海。目力所及,沙门、鼍矶、车牛、大竹、小竹凡五岛。惟沙门最近,兀然焦枯。其余皆紫翠巉绝,出没涛中,真神仙所宅也。上生石芝,草木皆奇玮,多不识名者。又名美石,五采斑斓,或作金色。熙宁己酉岁,李天章为登守,吴子野往従之游。时解贰卿致政,退居于登,使人入诸岛取石,得十二株,皆秀色粲然。适有舶在岸下,将转海至潮。子野请于解公,尽得十二石以归,置所居岁寒堂下。近世好事能致石者多矣,未有取北海而置南海者也。元祐八年八月十五日,东坡居士苏轼记。
  【子姑神记】
  元丰三年正月朔日,予始去京师来黄州。二月朔至郡。至之明年,进士潘丙谓予曰:“异哉,公之始受命,黄人未知也。有神降于州之侨人郭氏之第,与人言如响,且善赋诗,曰,苏公将至,而吾不及见也。已而,公以是日至,而神以是日去。”其明年正月,丙又曰:“神复降于郭氏。”予往观之,则衣草木为妇人,而寘箸手中,二小童子扶焉,以箸画字曰:“妾,寿阳人也,姓何氏,名媚,字丽卿。自幼知读书属文,为伶人妇。唐垂拱中,寿阳刺史害妾夫,纳妾为侍妾,而其妻妒悍甚,见杀于厕。妾虽死不敢诉也,而天使见之,为直其冤,且使有所职于人间。盖世所谓子姑神者,其类甚众,然未有如妾之卓然者也。公少留而为赋诗,且舞以娱公。”诗数十篇,敏捷立成,皆有妙思,杂以嘲笑。问神仙鬼佛变化之理,其答皆出于人意外。坐客抚掌,作《道调梁州》,神起舞中节,曲终再拜以请曰:“公文名于天下,何惜方寸之纸,不使世人知有妾乎?”余观何氏之生,见掠于酷吏,而遇害于悍妻,其怨深矣。而终不指言刺史之姓名,似有礼者。客至逆知其平生,而终不言人之阴私与休咎,可谓知矣。又知好文字而耻无闻于世,皆可贤者。粗为录之,答其意焉。
  【天篆记】
  江淮间俗尚鬼。岁正月,必衣服箕帚为子姑神,或能数数画字,黄州郭氏神最异。予去岁作何氏录以记之。今年黄人汪若谷家,神尤奇。以箸为口,置笔口中,与人问答如响。曰:“吾天人也。名全,字德通,姓李氏。以若谷再世为人,吾是以降焉。”著篆字,笔势奇妙,而字不可识。曰:“此天篆也。”与予篆三十字,云是天蓬咒。使以隶字释之,不可。见黄之进士张炳,曰:“久阔无恙。”炳问安所识。答曰:“子独不记刘苞乎?吾即苞也。”因道炳昔与苞起居语言状甚详。炳大惊,告予曰:“昔尝识苞京师,青巾布裘,文身而嗜酒,自言齐州人。今不知其所在。岂真天人乎?”或曰:“天人岂肯附箕帚为子姑神従汪若谷游哉?”予亦以为不然。全为鬼为仙,固不可知,然未可以其所托之陋疑之也。彼诚有道,视王宫豕牢一也。其字虽不可识,而意趣简古,非墟落间窃食愚鬼所能为者。昔长陵女子以乳死,见神于先后宛若,民多往祠。其后汉武帝亦祠之,谓之神君,震动天下。若疑其所托,又陋于全矣。世人所见常少,所不见常多,奚必于区区耳目之所及,度量世外事乎?姑藏其书,以待知者。
  【大悲阁记(成都府)】
  大悲者,观世音之变也。观世音由闻而觉。始于闻而能无所闻,始于无所闻而能无所不闻。能无所闻,虽无身可也,能无所不闻,虽千万亿身可也,而况于手与目乎!虽然,非无身无以举千万亿身之众,非千万亿身无以示无身之至。故散而为千万亿身,聚而为八万四千母陀罗臂、八万四千清净宝目,其道一尔。昔吾尝观于此,吾头发不可胜数,而身毛孔亦不可胜数。牵一发而头为之动,拔一毛而身为之变,然则发皆吾头,而毛孔皆吾身也。彼皆吾头而不能为头之用,彼皆吾身而不能具身之智,则物有以乱之矣。吾将使世人左手运斤,而右手执削,目数飞雁而耳节鸣鼓,首肯傍人而足识梯级,虽有智者,有所不暇矣,而况千手异执而千目各视乎?及吾燕坐寂然,心念凝默,湛然如大明镜。人鬼鸟兽,杂陈乎吾前,色声香味,交逅遘乎吾体。心虽不起,而物无不接,接必有道。即千手之出,千目之运,虽未可得见,而理则具矣。彼佛菩萨亦然。虽一身不成二佛,而一佛能遍河沙诸国。非有他也。触而不乱,至而能应,理有必至,而何独疑于大悲乎?
  成都,西南大都会也。佛事最胜,而大悲之像,未睹其杰。有法师敏行者,能读内外教,博通其义,欲以如幻三昧为一方首,乃以大旃檀作菩萨像,庄严妙丽,具慈愍性。手臂错出,开合捧执,指弹摩拊,千态具备。手各有目,无妄举者。复作大阁以覆菩萨,雄伟壮峙,工与像称。都人作礼,因敬生悟。
  余游于四方二十余年矣,虽未得归,而想见其处。敏行使其徒法震乞文,为道其所以然者。且颂之曰:
  吾观世间人,两目两手臂。物至不能应,狂惑失所措。其有欲应者,颠倒作思虑。思虑非真实,无异无手目。菩萨千手目,与一手目同。物至心亦至,曾不作思虑。随其所当应,无不得其当。引弓挟白羽,剑盾诸械器,经卷及香花,盂水青杨枝,珊瑚大宝炬,白拂朱藤杖,所遇无不执,所执无有疑。缘何得无疑,以我无心故。若犹有心者,千手当千心。一人而千心,内自相攫攘,何暇能应物。千手无一心,手手得其处。稽首大悲尊,愿度一切众。皆证无心法,皆具千手目。
  【广州东莞县资福禅寺罗汉阁记】
  众生以爱,故入生死。由于爱境,有逆有顺。而生喜怒,造种种业。展转六趣,至千万劫。本所従来,唯有一爱,更无余病。佛大医王,对病为药。唯有一舍,更无余药,常以此药,而治此病。如水救火,应手当灭。云何众生,不灭此病。是导师过,非众生咎。何以故?众生所爱,无过身体。父母有疾,割肉刺血,初无难色。若复邻人,従其求乞,一爪一发,终不可得。有二导师,其一清净,不入诸相,能知众生,生死之本,能使众生,了然见知。不生不灭,出轮回处。是处安乐,堪永依怙,无异父母。支体可舍,而况财物。其一导师,以有为心,行有为法。纵不求利,即自求名。譬如邻人,求乞爪发,终不可得,而况肌肉。以此观之,爱吝不舍,是导师过。设如有人,无故取米,投坑阱中,见者皆恨。若以此米,施诸鸟雀,见者皆喜。鸟雀无知,受我此施,何异坑阱。而人自然,有喜有愠。如使导师,有心有为,则此施者,与弃无异。以此观之,爱吝不舍,非众生咎。
  四方之民,皆以勤苦,而得衣食,所得毫末,其苦无量。独此南越,岭海之民,贸迁重宝,坐获富乐。得之也易,享之也愧。是故其人,以愧故舍。海道幽险,死生之间,曾不容发。而况飘堕,罗刹鬼国,呼号神天,佛菩萨僧,以脱须臾。当此之时,身非己有,而况财物,实同粪土。是故其人,以惧故舍。愧惧二法,助发善心,是故越人,轻施乐舍,甲于四方。
  东莞古邑,资福禅寺,有老比丘,祖堂其名,未尝戒也,而律自严,未尝求也,而人自施。人之施堂,如物在衡,损益铢黍,了然觉知。堂之受施,如水涵影,虽千万过,无一留者。堂以是故,创作五百,大阿罗汉,严净宝阁,涌地千柱,浮空三成,壮丽之极,实冠南越。东坡居士,见闻随喜,而说偈言:
  五百大士栖此城,南珠大贝皆东倾。众心回春柏再荣,铁林东来阁乃成。宝骨未到先通灵,赤蛇白璧珠夜明。三十袭吉谁敢争,层檐飞空俯日星。海波不摇飓无声,天风徐来韵流铃。一洗瘴雾冰雪清,人无南北寿且宁。
卷三十九
  ◎传十首
  【陈公弼传】
  公讳希亮,字公弼,姓陈氏,眉之青神人。其先京兆人也,唐广明中始迁于眉。曾祖延禄,祖琼,父显忠,皆不仕。
  公幼孤,好学。年十六,将従师。其兄难之,使治息钱三十余万。公悉召取钱者,焚其券而去。学成,乃召其兄之子庸、谕使学,遂与俱中天圣八年进士第。里人表其闾曰三隽坊。
  始为长沙县。浮屠有海印国师者,交通权贵人,肆为奸利,人莫敢正视。公捕寘诸法,一县大耸。
  去为雩都。老吏曾腆侮法粥狱,以公少年易之。公视事之日,首得其重罪,腆扣头出血,愿自新。公戒而舍之。会公筑县学,腆以家财助官,悉遣子弟入学,卒为善吏,而子弟有登进士第者。巫觋岁敛民财祭鬼,谓之春斋,否则有火灾。民讹言有绯衣三老人行火,公禁之,民不敢犯,火亦不作。毁淫祠数百区,勒巫为农者七十余家。及罢去,父老送之出境,遣去,不可,皆泣曰:“公舍我去,绯衣老人复出矣。”
  以母老,乞归蜀。得剑州临津。以母忧去官。服除,为开封府司录。福胜塔火,官欲更造,度用钱三万万。公言陕西方用兵,愿以此馈军,诏罢之。先赵元昊未反,青州民赵禹上书论事,且言元昊必反。宰相以禹为狂言,徙建州,而元昊果反。禹自建州逃还京师,上书自理。宰相怒,下禹开封府狱。公言禹可赏,不可罪。与宰相争不已,上卒用公言。以禹为徐州推官。且欲以公为御史。会外戚沈氏子以奸盗杀人事下狱,未服。公一问得其情,惊仆立死,沈氏诉之。诏御史劾公及诸掾史。公曰:“杀此贼者,独我耳。”遂自引罪坐废。
  期年,盗起京西,杀守令,富丞相荐公可用。起知房州。州素无兵备,民凛凛欲亡去。公以牢城卒杂山河户得数百人,日夜部勒,声振山南。民恃以安,盗不敢入境。而殿侍雷甲以兵百余人,逐盗致竹山,甲不能戢士,所至为暴。或告有大盗入境且及门,公自勒兵阻水拒之。身居前行,命士持满无得发。士皆植立如偶人,甲射之不动,乃下马拜,请死,曰:“初不知公官军也。”吏士请斩甲以徇。公不可,独治为暴者十余人,劳其余而遣之,使甲以捕盗自赎。
  时剧贼党军子方张,转运使使供奉官崔德赟捕之。德赟既失党军子,则以兵围竹山民贼所尝舍者曰向氏,杀其父子三人,枭首南阳市,曰:“此党军子也。”公察其冤,下德赟狱。未服,而党军子获于商州。诏赐向氏帛,复其家,流德赟通州。
  或言华阴人张元走夏州,为元昊谋臣,诏徙其族百余口于房,讥察出入,饥寒且死。公曰:“元事虚实不可知。使诚有之,为国者终不顾家,徒坚其为贼耳。此又皆其疏属,无罪。”乃密以闻,诏释之。老幼哭庭下,曰:“今当还故乡,然奈何去父母乎?”至今,张氏画像祠焉。
  代还,执政欲以为大理少卿。公曰:“法吏守文非所愿,愿得一郡以自效。”乃以为宿州。州跨汴为桥,水与桥争,率常坏舟。公始作飞桥,无柱,至今沿汴皆飞桥。
  移滑州,奏事殿上,仁宗皇帝劳之曰:“知卿疾恶,无惩沈氏子事。”未行,诏提举河北便籴。都转运使魏瓘劾奏公擅增损物价。已而瓘除龙图阁学士、知开封府,公乞廷辩。既对,上直公,夺瓘职知越州。且欲用公。公言臣与转运使不和,不得为无罪。力请还滑。会河溢鱼池埽,且决。公发禁兵捍之,庐于所当决。吏民涕泣更谏,公坚卧不动,水亦渐去。人比之王尊。是岁盗起宛句,执濮州通判井渊。上以为忧,问执政可用者?未及对。上曰:“吾得之矣。”乃以公为曹州。不逾月,悉禽其党。
  淮南饥,安抚、转运使皆言寿春守王正民不任职,正民坐免。诏公乘传往代之。转运使调里胥米而蠲其役,凡十三万石,谓之折役米。米翔贵,民益饥。公至则除之,且表其事。旁郡皆得除。又言正民无罪。职事办治。诏复以正民为鄂州,徙知庐州。
  虎翼军士屯寿春者以谋反诛,而迁其余不反者数百人于庐。士方自疑不安。一日,有窃入府舍将为不利者。公笑曰:“此必醉耳。”贷而流之,尽以其余给左右使令,且以守仓库。人为公惧,公益亲信之。士皆指心,誓为公死。
  提点刑狱江东,又移河北,入为开封府判官,改判三司户部勾院,又兼开拆司。荥州煮盐凡十八井,岁久渐竭,而有司责课如初。民破产籍没者三百一十五家。公为言,还其所籍,岁蠲三十余万斤。三司簿书不治,其滞留者,自天禧以来,朱帐六百有四,明道以来,生事二百一十二万。公日夜课吏,凡九月而去其三之二。
  会接伴契丹使还,自请补外。乃以为京西转运使。石塘河役兵叛,其首周元,自称大王,震动汝、洛间。公闻之,即日轻骑出按。吏请以兵従,公不许。贼见公轻出,意色闲和,不能测,则相与列诉道周。公徐问其所苦,命一老兵押之,曰:“以是付叶县,听吾命。”既至,令曰:“汝已自首,皆无罪。然必有首谋者。”众不敢隐,乃斩元以徇,而流军校一人,其余悉遣赴役如初。
  迁京东转运使。维州参军王康赴官,道博平。博平大猾有号截道虎者,欧康及其女几死,吏不敢问。博平隶河北。公移捕甚急,卒流之海岛,而劾吏故纵,坐免者数人。山东群盗,为之屏息。徐州守陈昭素以酷闻,民不堪命,他使者不敢按。公发其事,徐人至今德之。
  移知凤翔。仓粟支十二年,主者以腐败为忧。岁饥,公发十二万石以贷。有司忧恐,公以身任之。是岁大熟,以新易陈,官民皆便之。于阗使者入朝,过秦州,经略使以客礼享之。使者骄甚,留月余,坏传舍什物无数,其徒入市掠饮食,人户昼闭。公闻之,谓其僚曰:“吾尝主契丹使,得其情,虏人初不敢暴横,皆译者教之。吾痛绳以法,译者惧,则虏不敢动矣,况此小国乎!”乃使教练使持符告译者曰:“入吾境,有秋毫不如法,吾且斩若。取军令状以还。”使者亦素闻公威名,至则罗拜庭下,公命坐两廊饮食之,护出诸境,无一人哗者。始,州郡以酒相饷,例皆私有之,而法不可。公以遗游士之贫者,既而曰:“此亦私也。”以家财偿之。且上书自劾,求去不已。坐是分司西京。
  未几,致仕卒,享年六十四,仕至太常少卿,赠工部侍郎。娶程氏。子四人:忱,今为度支郎中;恪,卒于滑州推宫;恂,今为大理寺丞;慥,未仕。公善著书,尤长于《易》,有集十卷,《制器尚象论》十二篇,《辨钩隐图》五十四篇。
  为人清劲寡欲。长不逾中人,面瘦黑。目光如冰,平生不假人以色,自王公贵人,皆严惮之。见义勇发,不计祸福,必极其志而后已。所至奸民猾吏,易心改行,不改者必诛,然实出于仁恕,故严而不残。以教学养士为急,轻财好施,笃于恩义。少与蜀人宋辅游,辅卒于京师,母老子少,公养其母终身,而以女妻其孤端平,使与诸子游学,卒与忱同登进士第。当荫补子弟,辄先其族人,卒不及其子慥。
  公于轼之先君子,为丈人行。而轼官于风翔,实従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窃尝以为古之遗直,而恨其不甚用,无大功名,独当时士大夫能言其所为。公没十有四年,故人长老日以衰少,恐遂就湮没,欲私记其行事,而恨不能详,得范景仁所为公墓志,又以所闻见补之,为公传。轼平生不为行状墓碑,而独为此文,后有君子得以考览焉。
  赞曰:闻之诸公长者,陈公弼面目严冷,语言确讱,好面折人。士大夫相与燕游,闻公弼至,则语笑寡味,饮酒不乐,坐人稍稍引去。其天资如此。然所立有绝人者。谏大夫郑昌有言:“山有猛兽,藜藿为之不采。”淮南王谋反,论公孙丞相若发蒙耳,所惮独汲黯。使公弼端委立于朝,其威折冲于千里之外矣。
  【方山子传】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耸然异之。
  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有九年,余在歧下,见方山子従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今几时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従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阳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倘见之欤?
  【率子廉传】
  率子廉,衡山农夫也。愚朴不逊,众谓之率牛。晚隶南岳观为道士。观西南七里,有紫虚阁,故魏夫人坛也。道士以荒寂,莫肯居者,惟子廉乐居之,端默而已。人莫见其所为。然颇嗜酒,往往醉卧山林间,虽大风雨至不知,虎狼过其前,亦莫害也。
  故礼部侍郎王公祜出守长沙,奉诏祷南岳,访魏夫人坛。子廉方醉不能起,直视公曰:“村道士爱酒,不能常得,得辄径醉,官人恕之。”公察其异,载与俱归。居月余,落漠无所言,复送还山,曰:“尊师韬光内映,老夫所不测也,当以诗奉赠。”既而忘之。一日昼寝,梦子廉来索诗,乃作二绝句,书板置阁上。众道士惊曰:“率牛何以得此?”太平兴国五年六月十七日,忽使谓观中人曰:“吾将有所适,阁不可无人,当速遣继我者。”众道士自得王公诗,稍异之矣。及是,惊曰:“天暑如此,率牛安往?”狼狈往视,则死矣。众始大异之,曰:“率牛乃知死日耶?”葬之岳下。
  未几,有南台寺僧守澄,自京师还,见子廉南薰门外,神气清逸。守澄问何故出山?笑曰:“闲游耳。”寄书与山中人,澄归,乃知其死。验其书,则死日也。发其冢,杖屦而已。
  东坡居士曰:“士中有所挟,虽小技,不轻出也,况至人乎!至人固不可得,识至人者,岂易得哉!王公非得道,不能知率牛之异也。”居士尝作《三槐堂记》,意谓公非独庆流其子孙,庶几身得道者。及见率子廉事,益信其然。公诗不见全篇,书以遗其曾孙巩,使求之家集而补之,或刻石置紫虚阁上云。
  【僧圆泽传】
  洛师惠林寺,故光禄卿李憕居第。禄山陷东都,憕以居守死之。子源,少时以贵游子豪侈善歌,闻于时。及憕死,悲愤自誓,不仕不娶不食肉,居寺中五十余年。
  寺有僧圆泽,富而知音,源与之游,甚密,促膝交语竟日,人莫能测。一日,相约游蜀青城峨眉山。源欲自荆州溯峡,泽欲取长安斜谷路。源不可,曰:“吾已绝世事,岂可复道京师哉!”泽默然久之,曰:“行止固不由人。”
  遂自荆州路,舟次南浦,见妇人锦裆负罂而汲者,泽望而泣曰:“吾不欲由此者,为是也。”源惊问之。泽曰:“妇人姓王氏,吾当为之子。孕三岁矣,吾不来,故不得乳。今既见,无可逃者。公当以符咒助我速生。三日浴儿时,愿公临我,以笑为信。后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当与公相见。”源悲悔而为具沐浴易服,至暮,泽亡而妇乳。三日,往视之,儿见源果笑。具以语王氏,出家财葬泽山下。源遂不果行,反寺中,问其徒,则既有治命矣。
  后十三年自洛适吴,赴其约,至所约,闻葛洪川畔有牧童扣牛角而歌之。曰:“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呼问:“泽公健否?”答曰:“李公真信士。然俗缘未尽,慎勿相近。惟勤修不堕,乃复相见。”又歌曰:“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遂去,不知所之。
  后二年,李德裕奏源忠臣子,笃孝,拜谏议大夫,不就,竟死寺中,年八十。(此出袁郊所作《甘泽谣》,以其天竺故事,故书以遗寺僧。旧文烦冗,颇为删改。)
  【杜处士传】
  杜仲,郁里人也。天资厚朴,而有远志,闻黄环名,従之游。因陈曰:“愿辅子半夏,幸仁悯焉,使得旋复自古扬榷。”环曰:“子言匪实,宜蚤休,少従容,将诃子矣。”仲曰:“人之相仁,虽不百合,亦自然同,况吐新意以前乎?吾闻夫子雌黄冠众,故求决明于子,今子微衔吾,为其非侪乎?”曰:“吾如贫者,食无余粮,独活久矣。子今屑就,何以充蔚子乎!苟迹子之素狂,若所请亦大激矣。试闻子之志也。”曰:“敢问士何以益智?行何以非廉?先王不留行者何事也?”曰:“此匪子解也。夫得所讬者,犹之射千临于层城也。居非地者,犹之困于蒺藜也。今子宛如《易》之所谓‘井渫不食’也。非扬淘之而欲其中空清,是坐恒山而望扶桑耳,势不可及已。使投垢熟艾以求别当世,则与之无名异矣。某蒙甚,愿子白之。”曰:“吾自通微,预知子高良,故谩矜子以短而欲乱子言,子能详微意,知所激刺,亦无患子矣。虽然,泽兰必馨,今王明苟起子为赤车使者,且将封子,子甘従之乎?”曰:“吾大则欲伏神以安息,小者吾殊于众而已矣。虽登文石摩螭头不愿也。古人有三聘而起松萝者,迫实用也。余将杜衡门以居之,为一白头翁,虽五加皮币于我,如水萍耳,岂当归之哉。”环曰:“然。世有阴险以求石斛之禄者,五味子之言可也,虽吾亦续随子矣。”
  或斥之曰:“船破须筎,酒成于曲,犹君之录英才也。彼贪禄角进者,可诮之也。若夫踯躅而还乡,甘遂意于丁沉,则吾之所谓独行之民,可使君子怀宝,乌久居此为哉!”
  余爱仲善依人,而嘉环能发其心,故录之为传。
  【万石君罗文传】
  罗文,歙人也。其上世常隐龙尾山,未尝出为世用。自秦弃诗书,不用儒学,汉兴,萧何辈又以刀笔吏取将相,天下靡然效之,争以刀笔进,虽有奇产,不暇推择也。以故罗氏未有显人。
  及文,资质温润,缜密可喜,隐居自晦,有终焉之意。里人石工猎龙尾山,因窟入见,文块然居其间,熟视之,笑曰:“此所谓邦之彦也,岂得自弃于岩穴耶?”乃相与定交,磨砻成就之,使従诸生学,因得与士大夫游,见者咸爱重焉。
  武帝方向学,喜文翰,得毛颖之后毛纯为中书舍人。纯一日奏曰:“臣幸得收录以备任使。然以臣之愚,不能独大用。今臣同事,皆小器顽滑,不足以置左右,愿得召臣友人罗文以相助。”诏使随计吏入贡。蒙召见文德殿,上望见,异焉。因玩弄之曰:“卿久居荒土,得被漏泉之泽,涵濡浸渍久矣,不自枯槁也。”上复叩击之,其音铿铿可听。上喜曰:“古所谓玉质而金声者,子真是也。”使待诏中书。久之拜舍人。
  是时墨卿、楮先生,皆以能文得幸,而四人同心,相得欢甚。时人以为文苑四贵。每有诏命典策,皆四人谋之。其大约虽出于上意,必使文润色之,然后琢磨以墨卿,谋画以毛纯,成,以受楮先生,使行之四方远夷,无不达焉。上尝叹曰:“是四人者,皆国宝也。”然重厚坚贞,行无瑕玷,自二千石至百石吏,皆无如文者。命尚方以金作室,以蜀文锦的荐褥赐之。其后于阗进美玉,上使以玉作小屏风赐之,并赐高丽所献铜瓶为饮器,亲爱日厚,如纯辈不敢望也。
  上得群才用之,遂内更制度,修律历,讲郊祀,治刑狱,外征伐四夷,诏书符檄礼文之事,皆文等预焉。上思其功,制诏丞相御史曰:“盖闻议法者常失于太深,论功者常失于太薄,有功而赏不及,虽唐虞不能以相劝。中书舍人罗文,久典书籍,助成文治,厥功茂焉。其以歙之祁门三百户封文,号万石君。
  文为人有廉隅,不可犯,然搏击非其任,喜与老成知书者游。常曰:“吾与儿辈处,每虑有玷缺之患。”其自爱如此。以是小人多轻疾之。或谗于上曰:“文性贪墨,无洁白称。”上曰:“吾用文掌书翰,取其便事耳。虽贪墨,吾固知,不如是亦何以见其才。”自是左右不敢复言。
  文体有寒疾,每冬月侍书,辄面冰不可运笔,上时赐之酒,然后能书。
  元狩中,诏举贤良方正。淮南王安举端紫,以对策高第,待诏翰林,超拜尚书仆射,与文并用事。紫虽乏文采,而令色尤可喜,以故常在左右,文浸不用。上幸甘泉,祠河东,巡朔方,紫常扈従,而文留守长安禁中。上还,见文尘垢面目,颇怜之。文因进曰:“陛下用人,诚如汲黯之言,后来者居上耳。”上曰:“吾非不念尔,以尔年老,不能无少圆缺故也。”左右闻之,以为上意不悦,因不复顾省。
  文乞骸骨伏地,上诏使驸马都尉金日磾翼起之。日磾,胡人,初不知书,素恶文所为,因是挤之殿下,颠仆而卒。上悯之,令宦者瘗于南山下。
  子坚嗣。坚资性温润,文采缜密,不减文,而器局差小,起家为文林郎,侍书东宫。昭帝立,以旧恩见宠。帝春秋益壮,喜宽大博厚者,顾坚器小,斥不用。坚亦以落落难合于世,自视与瓦砾同。昭帝崩,大将军霍光以帝平生玩好器用后宫美人置之平陵。坚自以有旧恩,乞守陵,拜陵寝郎。后死葬平陵。
  自文生时,宗族分散四方,高才奇特者,王公贵人以金帛聘取为従事舍人,其下亦与巫医书算之人游,皆有益于其业,或因以致富焉。
  赞曰:罗氏之先无所见,岂左氏所称罗国哉?考其国邑,在江汉之间,为楚所灭,子孙疑有散居黟、歙间者。呜呼,国既破亡,而后世犹以知书见用,至今不绝,人岂可以无学术哉!
  【江瑶柱传】
  生姓江,名瑶柱,字子美,其先南海人。十四代祖媚川,避合浦之乱,徙家闽越。闽越素多士人,闻媚川之来,甚喜,朝夕相与探讨,又従而镌琢之。媚川深自晦匿,尝喟然谓其孙子曰:“匹夫怀宝,吾知其罪矣。尚子平何人哉!”遂弃其孥,浪迹泥涂中,潜德不耀,人莫知其所终。媚川生二子,长曰添丁,次曰马颊。始来鄞江,今为明州奉化人,瑶柱世孙也。性温平,外悫而内淳。稍长,去襮颣,颀长而白皙,圆直如柱,无丝发附丽态。父友庖公异之,且曰:“吾阅人多矣。昔人梦资质之美有如玉川者,是儿亦可谓瑶柱矣。”因以名之。生寡欲,然极好滋味合口,不论人是非,人亦甘心焉。独与峨嵋洞车公、清溪遐丘子、望湖门章举先生善,出处大略相似,所至一坐尽倾。然三人者,亦自下之,以谓不可及也。生亦自养,名声动天下,乡闾尤爱重之。凡岁时节序,冠婚庆贺,合亲戚,燕朋友,必延为上客,一不至,则慊然皆云无江生不乐。生颇厌苦之,间或逃避于寂寞之滨,好事者,虽解衣求之不惮也。至于中朝达官名人游宦东南者,往往指四明为善地,亦屡属意于江生。惟扶风马太守,不甚礼之。生浸不悦,跳身武林,道感温风,得中乾疾。为亲友强起,置酒高会。座中有合氏子,亦江淮间名士也,辄坐生上。众口叹美之曰:“闻客名旧矣。盖乡曲之誉,不可尽信,韩子所谓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非客耶?客第归,人且不爱而弃之海上,遇逐臭之夫,则客归矣,尚何与合氏子争乎!”生不能对,大惭而归,语其友人曰:“吾弃先祖之戒,不能深藏海上,而薄游樽俎间,又无馨德,发闻惟腥,宜见摈于合氏子,而府公贬我,固当従吾子游于水下。苟不得志,虽粉身亦何憾。吾去子矣。”已而果然。其后族人复盛于四明,然声誉稍减云。
  太史公曰:里谚有云:“果蓏失地则不荣,鱼龙失水则不神。”物固且然,人亦有之。嗟乎瑶柱,诚美士乎!方其为席上之珍,风味蔼然,虽龙肝凤髓,有不及者。一旦出非其时而丧其真,众人且掩鼻而过之,士大夫有识者,亦为品藻而置之下。士之出处不可不慎也,悲夫!
  【黄甘陆吉传】
  黄甘、陆吉者,楚之二高士也。黄隐于泥山,陆隐于萧山。楚王闻其名,遣使召之。陆吉先至,赐爵左庶长,封洞庭君,尊宠在群臣右。久之,黄甘始来,一见拜温尹平阳侯,班视令尹。吉起隐士,与甘齐名,入朝久,尊贵用事。一旦甘位居上,吉心衔之,群臣皆疑之。会秦遣苏轸、钟离意使楚,楚召燕章华台。群臣皆与甘坐上坐。吉咈然谓之曰:“请与子论事。”甘曰:“唯唯。”吉曰:“齐、楚约西击秦,吾引兵逾关,身犯霜露,与枳棘最下者同甘苦,率家奴千人,战季洲之上,拓地至汉南而归。子功孰与?”甘曰:“不如也。”曰:“神农氏之有天下也,吾剥肤剖肝,怡颜下气,以固蒂之术献上,上喜之,命注记官陶弘景状其方略,以付国史,出为九江守,宣上德泽,命童儿亦怀之。子才孰与?”甘曰:“不如也。”吉曰:“是二者皆出吾下,而位吾上,何也?”甘徐应之曰:“君何见之晚也。每岁太守劝驾乘传,入金门,上玉堂,与虞荔、申梠、梅福、枣嵩之徒列侍上前,使数子者口呿舌缩,不复上齿牙间。当此之时,属之于子乎,属之于我乎?”吉默然良久曰:“属之于子矣。”甘曰:“此吾之所以居子之上也。”于是群臣皆服。岁终,吉以疾免。更封甘子为穰侯,吉之子为下邳侯。穰侯遂废不显,下邳以美汤药,官至陈州治平。
  太史公曰:田文论相吴起说,相如回车廉颇屈,侄欲弊衣尹姬悔。甘、吉亦然。传曰:“女无好丑,入宫见石,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此之谓也。虽美恶之相辽,嗜好之不齐,亦焉可胜道哉!
  【叶嘉传(或谓陈元规作)】
  叶嘉,闽人也。其先处上谷。曾祖茂先,养高不仕,好游名山,至武夷,悦之,遂家焉。尝曰:“吾植功种德,不为时采,然遗香后世,吾子孙必盛于中土,当饮其惠矣。”茂先葬郝源,子孙遂为郝源民。
  至嘉,少植节操。或劝之业武。曰:“吾当为天下英武之精,一枪一旗,岂吾事哉!”因而游见陆先生,先生奇之,为著其行录传于时。方汉帝嗜阅经史时,建安人为谒者侍上,上读其行录而善之,曰:“吾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曰:“臣邑人叶嘉,风味恬淡,清白可爱,颇负其名,有济世之才,虽羽知犹未详也。”上惊,敕建安太守召嘉,给传遣诣京师。
  郡守始令采访嘉所在,命赍书示之。嘉未就,遣使臣督促。郡守曰:“叶先生方闭门制作,研味经史,志图挺立,必不屑进,未可促之。”亲至山中,为之劝驾,始行登车。遇相者揖之,曰:“先生容质异常,矫然有龙凤之姿,后当大贵。”
  嘉以皂囊上封事。天子见之,曰:“吾久饫卿名,但未知其实尔,我其试哉!”因顾谓侍臣曰:“视嘉容貌如铁,资质刚劲,难以遽用,必槌提顿挫之乃可。”遂以言恐嘉曰:“砧斧在前,鼎镬在后,将以烹子,子视之如何?”嘉勃然吐气,曰:“臣山薮猥士,幸惟陛下采择至此,可以利生,虽粉身碎骨,臣不辞也。”上笑,命以名曹处之,又加枢要之务焉。因诫小黄门监之。有顷,报曰:“嘉之所为,犹若粗疏然。”上曰:“吾知其才,第以独学未经师耳。嘉为之,屑屑就师,顷刻就事,已精熟矣。”
  上乃敕御史欧阳高、金紫光禄大夫郑当时、甘泉侯陈平三人与之同事。欧阳疾嘉初进有宠,曰:“吾属且为之下矣。”计欲倾之。会天子御延英促召四人,欧但热中而已,当时以足击嘉,而平亦以口侵陵之。嘉虽见侮,为之起立,颜色不变。欧阳悔曰:“陛下以叶嘉见托,吾辈亦不可忽之也。”因同见帝,阳称嘉美而阴以轻浮訿之。嘉亦诉于上。上为责欧阳,怜嘉,视其颜色,久之,曰:“叶嘉真清白之士也。其气飘然,若浮云矣。”遂引而宴之。
  少选间,上鼓舌欣然,曰:“始吾见嘉未甚好也,久味其言,令人爱之,朕之精魄,不觉洒然而醒。《书》曰:‘启乃心,沃朕心。’嘉之谓也。”于是封嘉钜合侯,位尚书,曰:“尚书,朕喉舌之任也。”由是宠爱日加。朝廷宾客遇会宴享,未始不推于嘉,上日引对,至于再三。
  后因侍宴苑中,上饮逾度,嘉辄苦谏。上不悦,曰:“卿司朕喉舌,而以苦辞逆我,余岂堪哉!”遂唾之,命左右仆于地。嘉正色曰:“陛下必欲甘辞利口然后爱耶!臣虽言苦,久则有效。陛下亦尝试之,岂不知乎!”上顾左右曰:“始吾言嘉刚劲难用,今果见矣。”因含容之,然亦以是疏嘉。
  嘉既不得志,退去闽中,既而曰:“吾未如之何也,已矣。”上以不见嘉月余,劳于万机,神薾思困,颇思嘉。因命召至,喜甚,以手抚嘉曰:“吾渴见卿久矣。”遂恩遇如故。上方欲南诛两越,东击朝鲜,北逐匈奴,西伐大宛,以兵革为事。而大司农奏计国用不足,上深患之,以问嘉。嘉为进三策,其一曰:榷天下之利,山海之资,一切籍于县官。行之一年,财用丰赡,上大悦。兵兴有功而还。上利其财,故榷法不罢,管山海之利,自嘉始也。
  居一年,嘉告老,上曰:“钜合侯,其忠可谓尽矣。”遂得爵其子。又令郡守择其宗支之良者,每岁贡焉。嘉子二人,长曰搏,有父风,故以袭爵。次子挺,抱黄白之术,比于搏,其志尤淡泊也。尝散其资,拯乡闾之困,人皆德之。故乡人以春伐鼓,大会山中,求之以为常。
  赞曰:今叶氏散居天下,皆不喜城邑,惟乐山居。氏于闽中者,盖嘉之苗裔也。天下叶氏虽夥,然风味德馨为世所贵,皆不及闽。闽之居者又多,而郝源之族为甲。嘉以布衣遇天子,爵彻侯,位八座,可谓荣矣。然其正色苦谏,竭力许国,不为身计,盖有以取之。夫先王用于国有节,取于民有制,至于山林川泽之利,一切与民,嘉为策以榷之,虽救一时之急,非先王之举也,君子讥之。或云管山海之利,始于盐铁丞孔仅、桑弘羊之谋也,嘉之策未行于时,至唐赵赞,始举而用之。
  【温陶君传】
  石中美,字信美,中牟人也。本姓麦氏,既破,随母罗氏去其夫而适石氏,因冒其姓。始中美之生也,其父太卜氏以连山筮之,遇师ⅱⅴ之爻,是谓师之革ⅱⅴ,曰,生乎土,成乎水,而变乎火,坎以輮之,坤以布之,釜以熟之,口以内之,腹以藏之,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能者乐之以为大腹,不能者伤之以为心病,众所说也,善孰大焉。故因以名字之。
  中美幼轻躁踈散,与物不合,得其乡人储子之意,因使従滏水汤先生游。既熟,遂陶而成之。为人白皙而长,温厚柔忍,在诸石中最有名。
  储子因秦故,司马错、李斯子由、赵高、阎乐,并荐于秦王,得与圃田蔡甲、肥乡羊奭、内黄韩音子俱召见。是时王方省览文书,日昃未食,见之甚喜,曰:“卿等向者安在,何相见之晚也。未见君子,惄如调饥。卿等之谓也。”由是皆得进见,充上心腹。赐爵土,更上食,典御旦夕召对,所献纳时或粗疏,上未尝不尽善也。秦王以翏毐事出文信侯而迁太后,怒恚,数日不食。中美赐爵彻侯,食温、定陶二县,号温陶君。
  中美既被任用,凡有造作,自丞相以下莫不是之。其为人柔和,有以塞谗人之口故也。
  他日秦王坐朝,日旰,意有所思,亟召中美,将虚以纳之。中美不熟计以进,其说颇刚鲠,志不快之者累日。有博士单轸说上曰:“为其所伤矣,宜有以下之,即无患。”因进其弟子已升、元华于上,上意稍平,然自是遂疏中美,不得为尚食矣。中美曰:“吾为尚食,日夕自谓不素餐兮者,今吾与羊生辈皆不得进,纵复有用者,将诛辱乎?昔也得充心腹,而今也遽不信,是有不善我之心,虽使时或思我,彼将不尽矣。”遂称疾,以侯就第。
  其后子孙生郡郭者,散居四方,自号浑氏、扈氏、索氏、石氏,为四族云。
卷四十
  ◎论十二首
  【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论】
  论曰: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従而赏之,又従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従而罚之,又従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欢休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传》曰:“赏疑従与,所以广恩也。罚疑従去,所以慎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四岳曰“鲧可用”,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従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呜呼,尽之矣。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之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谨论。
  【御试重巽申命论】
  论曰:昔圣人之始画卦也,皆有以配乎物者也。巽之配于风者,以其发而有所动也。配于木者,以其仁且顺也。夫发而有所动者,不仁则不可以久,不顺则不可以行,故发而仁,动而顺,而巽之道备矣。圣人以为不重,则不可以变,故因而重之,使之动而能变,变而不穷,故曰“重巽以申命”。言天子之号令如此而后可也。
  天地之化育,有可以指而言者,有不可以求而得者。今夫日,皆知其所以为暖;雨,皆知其所以为润;雷霆,皆知其所以为震;雪霜,皆知其所以为杀。至於风,悠然布于天地之间,来不知其所自,去不知其所入,嘘而炎,吹而冷,大而鼓乎大山乔岳之上,细而入乎窍空蔀屋之下,发达万物,而天下不以为德,摧败草木,而天下不以为怒,故曰天地之化育,有不可求而得者。此圣人之所法,以令天下之术也。
  圣人在上,天下之民,各得其职。士者皆曰“吾学而仕”,农者皆曰“吾耕而食”,工者皆曰“吾作而用”,贾者皆曰“吾负而贩”,不知圣人之制命令以鼓舞、通变其道,而使之安乎此也。圣人之在上也,天下可由而不可知,可言而不可议,盖得乎巽之道也。易者,圣人之动,而卦者,动之时也。《蛊》之彖曰:“先甲三日,后甲三日。”而《巽》之九五亦曰:“先庚三日,后庚三日。”而说者谓甲庚皆所以申命,而先后者,慎之至也。圣人悯斯民之愚,而不忍使之遽陷于罪戾也,故先三日而令之,后三日而申之,不従而后诛,盖其用心之慎也。以至神之化令天下,使天下不测其端;以至详之法晓天下,使天下明知其所避。天下不测其端,而明知其所避,故靡然相率而不敢议也。上令而下不议,下従而上不诛,顺之至也。故重巽之道,上下顺也。谨论。
  【学士院试孔子従先进论】
  论曰:君子之欲有为于天下,莫重乎其始进也。始进以正,犹且以不正继之,况以不正进者乎!古之人有欲以其君王者也,有欲以其君霸者也,有欲强其国者也,是三者其志不同,故其术有浅深,而其成功有巨细。虽其终身之所为,不可逆知,而其大节必见于其始进之日。何者?其中素定也。未有进以强国而能霸者也,未有进以霸而能王者也。
  伊尹之耕于有莘之野也,其心固曰使吾君为尧舜之君,而吾民为尧舜之民也。以伊尹为以滋味说汤者,此战国之策士,以己度伊尹也,君子疾之。管仲见桓公于累囚之中,其所言者,固欲合诸侯攘夷狄也。管仲度桓公足以霸,度其身足以为霸者之佐,是故上无侈说,下无卑论。古之人其自知明也如此。
  商鞅之见孝公也,三说而后合。甚矣,鞅之怀诈挟术以欺其君也。彼岂不自知其不足以帝且王哉?顾其刑名惨刻之学,恐孝公之不能従,是故设为高论以衒之。君既不能是矣,则举其国惟吾之所欲为。不然,岂其负帝王之略,而每见辄变以徇人乎?商鞅之不终于秦也,是其进之不正也。
  圣人则不然,其志愈大,故其道愈高,其道愈高,故其合愈难。圣人视天下之不治,如赤子之在水火也。其欲得君以行道,可谓急矣。然未尝以难合之故而少贬焉者,知其始于少贬,而其渐必至陵迟而大坏也。故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従先进。”
  孔子之世,其诸侯卿大夫,视先王之礼乐,犹方圆冰炭之不相入也。进而先之以礼乐,其不合必矣。是人也,以道言之则圣人,以世言之则野人也。若夫君子之急于有功者则不然,其未合也,先之以世俗之所好,而其既合也,则继以先王之礼乐。其心则然,然其进不正,未有能继以正者也。故孔子不従。而孟子亦曰:“枉尺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欤?”君子之得其君也,既度其君,又度其身。君能之而我不能,不敢进也;我能之而君不能,不可为也。不敢进而进,是易其君;不可为而为,是轻其身。是二人者,皆有罪焉。
  故君子之始进也,曰:“君苟用我矣,我且为是,君曰能之,则安受而不辞,君曰不能,天下其独无人乎!”至于人君亦然,将用是人也,则告之以己所欲为,要其能否而责成焉。其曰“姑用之而试观之者”,皆过也。后之君子,其进也无所不至,惟恐其不合也,曰:“我将权以济道。”既而道卒不行焉,则曰:“吾君不足以尽我也。”始不正其身,终以谤其君。是人也,自以为君子,而孟子所谓贼其君者也。谨论。
  【学士院试春秋定天下之邪正论】
  论曰:为《谷梁》者曰:“成天下之事业,定天下之邪正,莫善于《春秋》。”请因其说而极言之。夫《春秋》者,礼之见于事业者也。孔子论三代之盛,必归于礼之大成,而其衰,必本于礼之渐废。群臣、父子、上下,莫不由礼而定其位。至以为有礼则生,无礼则死。故孔子自少至老,未尝一日不学礼而不治其他。以之出入周旋,乱臣强君莫能加焉。知天下莫之能用也,退而治其纪纲条目,以遗后世之君子。则又以为不得亲见于行事,有其具而无其施设措置之方,于是因鲁史记为《春秋》,一断于礼。凡《春秋》之所褒者,礼之所与也,其所贬者,礼之所否也。《记》曰:“礼者,所以别嫌、明疑、定犹豫也。而《春秋》一取断焉。故凡天下之邪正,君子之所疑而不能决者,皆至于《春秋》而定。非定于《春秋》,定于礼也。故太史公曰:“《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为人君父而不知《春秋》者,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子而不知《春秋》者,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夫礼义之失,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其意皆以善为之,而不知其义,是以被之空言而不敢辞。”
  夫邪正之不同也,不啻若黑白。使天下凡为君子者皆如颜渊,凡为小人者皆如桀跖,虽微《春秋》,天下其孰疑之?天下之所疑者,邪正之间也。其情则邪,而其迹若正者有之矣。其情以为正,而不知其义以陷于邪者有之矣。此《春秋》之所以丁宁反覆于其间也。
  宋襄公,疑于仁者也。晋荀息,疑于忠者也。襄公不修德,而疲弊其民以求诸侯,此其心岂汤武之心也哉?独至于战,则曰“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非有仁者之素,而欲一旦窃取其名以欺后世,苟《春秋》不为正之,则世之为仁者,相率而为伪也。故其书曰:“冬十一月乙巳朔,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师败绩。”《春秋》之书战,未有若此其详也。君子以为其败固宜,而无有隐讳不忍之辞焉。荀息之事君也,君存不能正其违,没又成其邪志而死焉。荀息而为忠,则凡忠于盗贼、死于私昵者皆忠也,而可乎?故其书曰:“及其大夫荀息。”不然,则荀息、孔父之徒也,而可名哉!谨论。
  【儒者可与守成论】
  圣人之于天下也,无意于取也。譬之江海,百谷赴焉;譬之麟凤,鸟兽萃焉。虽欲辞之,岂可得哉?禹治洪水,排万世之患,使沟壑之地,疏为桑麻,鱼鳖之民,化为衣冠。契为司徒,而五教行,弃为后稷,而蒸民粒,世济其德。至于汤武拯涂炭之民,而置之于仁寿之域,故天下相率而朝之。此三圣人者,盖推之而不可去,逃之而不能免者也。于是益修其政,明其教,因其民不易其俗。以是得之,以是守之,传数十世,而民不叛。岂有二道哉?
  周室既衰,诸侯并起力征争夺者,天下皆是也。德既无以相过,则智胜而已矣;智既无以相倾,则力夺而已矣。至秦之乱,则天下荡然,无复知有仁义矣。汉高帝以三尺剑,起布衣,五年而并天下。虽稍辅以仁义,然所用之人,常先于智勇,所行之策,常主于权谋。是以战必胜,攻必取。天下既平,思所以享其成功,而安于无事,以为子孙无穷之计,而武夫谋臣,举非其人,莫与为者。故陆贾讥之曰:“陛下以马上得之,岂可以马上治之!”叔孙通亦曰:“儒者难以进取,可与守成。”于是酌古今之宜与礼乐之中,取其简而易知,近而易行者,以为朝觐会同冠昏丧祭一代之法。虽足以传数百年,上下相安,然终不若三代圣人取守一道源深而流长也。
  夫武夫谋臣,譬之药石,可以伐病,而不可以养生。儒者譬之五谷,可以养生,而不可以伐病。宋襄公争诸侯,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以败于泓,身夷而国蹙。此以五谷伐病者也。秦始皇焚诗书,杀豪杰,东城临洮,北筑辽水,民不得休息,传之二世,宗庙芜灭。此以药石养生者也。善夫,贾生之论曰:“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夫世俗不察,直以攻守为二道。故具论三代以来所以取守之术,使知文武禹汤之威德,亦儒者之极功。而陆贾、叔孙通之流,盖儒术之粗也。
  【物不可以苟合论】
  论曰:昔者圣人之将欲有为也,其始必先有所甚难,而其终也至于久远而不废。其成之也难,故其败之也不易。其得之也重,故其失之也不轻。其合之也迟,故其散之也不速。夫圣人之所为详于其始者,非为其始之不足以成,而忧其终之易败也。非为其始之不足以得,而忧其终之易失也。非为其始之不足以合,而忧其终之易散也。天下之事,如是足以成矣,如是足以得矣,如是足以合矣,而必曰未也,又従而节文之,绸缪委曲而为之表饰,是以至于今不废。及其后世,求速成之功,而倦于迟久,故其欲成也止于其足以成,欲得也止于其足以得,欲合也止于其足以合。而其甚者,又不能待其足。其始不详,其终将不胜弊。呜呼,此天下治乱、享国长短之所従出欤?圣人之始制为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也,坐而治政,奔走而执事,此足以为君臣矣。圣人惧其相易而至于相陵也,于是为之车服采章以别之,朝觐位著以严之。名非不相闻也,而见必以赞。心非不相信也,而出入必以籍。此所以久而不相易也。杖屦以为安,饮食以为养,此足以为父子矣。圣人惧其相亵而至于相怨也,于是制为朝夕问省之礼,左右佩服之饰。族居之为欢,而异宫以为别。合食之为乐,而异膳以为尊。此所以久而不相亵也。生以居于室,死以葬于野,此足以为夫妇矣。圣人惧其相狎而至于相离也,于是先之以币帛,重之以媒妁。不告于庙,而终身以为妾。昼居于内,而君子问其疾。此所以久而不相狎也。安居以为党,急难以相救,此足以为朋友矣。圣人惧其相渎而至于相侮也,于是戒其群居嬉游之乐,而严其射享饮食之节。足非不能行也,而待摈相之诏礼。口非不能言也,而待绍介之传命。此所以久而不相渎也。
  天下之祸,莫大于苟可以为而止。夫苟可以为而止,则君臣之相陵,父子之相怨,夫妇之相离,朋友之相侮久矣。圣人忧焉,是故多为之饰。《易》曰:“藉用白茅,无咎。苟错诸地而可矣,藉之用茅,何咎之有。”此古之圣人所以长有天下,而后世之所谓迂阔也。又曰:“嗑者,合也。物不可以苟合,故受之以贲。”尽矣。
  【王者不治夷狄论】
  论曰: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也。譬若禽兽然,求其大治,必至于大乱。先王知其然,是故以不治治之。治之以不治者,乃所以深治之也。《春秋》书“公会戎于潜”。何休曰:“王者不治夷狄。录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也。”夫天下之至严,而用法之至详者,莫过于《春秋》。
  凡《春秋》之书公、书侯,书字、书名,其君得为诸侯,其臣得为大夫者,举皆齐、晋也。不然,则齐、晋之与国也。其书州、书国、书氏、书人,其君不得为诸侯,其臣不得为大夫者,举皆秦、楚也。不然,则秦、楚之与国也。夫齐、晋之君所以治其国家拥卫天子而爱养百姓者,岂能尽如古法哉,盖亦出于诈力,而参之以仁义,是亦未能纯为中国也。秦、楚者,亦非独贪冒无耻肆行而不顾也,盖亦有秉道行义之君焉。是秦、楚亦未至于纯为夷狄也。齐、晋之君不能纯为中国,而《春秋》之所予者常向焉,有善则汲汲而书之,惟恐其不得闻于后世;有过则多方而开赦之,惟恐其不得为君子。秦、楚之君,未至于纯为夷狄,而《春秋》之所不予者常在焉,有善则累而后进,有恶则略而不录,以为不足录也。是非独私于齐、晋,而偏疾于秦、楚也。以见中国之不可以一日背,而夷狄之不可以一日向也。其不纯者,足以寄其褒贬,则其纯者可知矣。故曰:天下之至严,而用法之至详者,莫如《春秋》。
  夫戎者,岂特如秦、楚之流入于戎狄而已哉!然而《春秋》书之曰“公会戎于潜”,公无所贬而戎为可会,是独何欤?夫戎之不能以会礼会公亦明矣,此学者之所以深疑而求其说也。故曰:王者不治夷狄,录戎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也。
  夫以戎之不可以化诲怀服也,彼其不悍然执兵,以与我従事于边鄙,则已幸矣,又况乎知有所谓会者,而欲行之,是岂不足以深嘉其意乎?不然,将深责其礼,彼将有所不堪,而发其愤怒,则其祸大矣。仲尼深忧之,故因其来而书之以“会”,曰,若是足矣。是将以不治深治之也。由是观之,《春秋》之疾戎狄者,非疾纯戎狄者,疾夫以中国而流入于戎狄者也。谨论。
  【刘恺丁鸿孰贤论】
  论曰:君子之为善,非特以适己自便而已。其取于人也,必度其人之可以与我也。其予人也,必度其人之可以受于我也。我可以取之,而其人不可以与我,君子不取。我可以予之,而其人不可受,君子不予。既为己虑之,又为人谋之,取之必可予,予之必可受。若己为君子,而使人为小人,是亦去小人无几耳。
  东汉刘恺让其弟荆而诏听之。丁鸿亦以阳狂让其弟,而其友人鲍骏责之以义,鸿乃就封。其始,自以为义而行之,其终也,知其不义而复之。以其能复之,知其始之所行非诈也,此范氏之所以贤鸿而下恺也。其论称太伯、伯夷未始有其让也。故太伯称至德,伯夷称贤人。及后世徇其名而昧其致,于是诡激之行兴矣。若刘恺之徒让其弟,使弟受非服,而己受其名,不已过乎?丁鸿之心,主于忠爱,何其终悟而従义也。范氏之所贤者,固已得之矣,而其未尽者,请得毕其说。
  夫先王之制,立长所以明宗,明宗所以防乱,非有意私其长而沮其少也。天子与诸侯皆有太祖,其有天下、有一国,皆受之太祖,而非己之所得专有也。天子不敢以其太祖之天下与人,诸侯不敢以其太祖之国与人,天下之通义也。夫刘恺、丁鸿之国,不知二子所自致耶,将亦受之其先祖耶?受之其先祖,而传之于所不当立之人,虽其弟之亲,与涂人均耳。夫吴太伯、伯夷,非所以为法也,太伯将以成周之王业,而伯夷将以训天下之让,而为是诡时特异之行,皆非所以为法也。今刘恺举国而让其弟,非独使弟受非服之为过也,将以坏先王防乱之法,轻其先祖之国,而独为是非常之行,考之以礼,绳之以法,而恺之罪大矣。
  然汉世士大夫多以此为名者,安、顺、桓、灵之世,士皆反道矫情,以盗一时之名。盖其弊始于西汉之世。韦玄成以侯让其兄,而为世主所贤,天下高之,故渐以成俗。履常而蹈易者,世以为无能而摈之。则丁鸿之复于中道,尤可以深嘉而屡叹也。谨论。
  【礼义信足以成德论】
  论曰: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愈大则身愈逸而责愈重,愈小则身愈劳而责愈轻。綦大而至天子,綦小而至农夫,各有其分,不可乱也。责重者不可以不逸,不逸,则无以任天下之重。责轻者不可以不劳,不劳,则无以逸夫责重者。二者譬如心之思虑于内,而手足之动作步趋于外也。是故不耕而食,不蚕而衣,君子不以为愧者,所职大也。自尧舜以来,未之有改。
  后世学衰而道弛,诸子之智,不足以见其大,而窃见其小者之一偏,以为有国者,皆当恶衣粝食,与农夫并耕而治,一人之身,而自为百工。盖孔子之时则有是说矣。夫樊迟亲受业于圣人,而犹惑于是说,是以区区焉欲学稼于孔子。孔子知是说之将蔓延于天下也,故极言其大,而深折其词。以为:“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安用稼?”而解者以为礼义与信足以成德。
  夫樊迟之所为汲汲于学稼者,何也?是非以谷食不足,而民有苟且之心以慢其上为忧乎?是非以人君独享其安荣而使民劳若独贤为忧乎?是非以人君不身亲之则空言不足劝课百姓为忧乎?是三忧者,皆世俗之私忧过计也。
  君子以礼治天下之分,使尊者习为尊,卑者安为卑,则夫民之慢上者,非所忧也。君子以义处天下之宜,使禄之一国者,不自以为多,抱关击柝者,不自以为寡,则夫民之劳苦独贤者,又非所忧也。君子以信一天下之惑,使作于中者,必形于外,循其名者,必得其实,则夫空言不足以劝课者,又非所忧也。此三者足以成德矣。故曰三忧者,皆世俗之私忧过计也。谨论。
  【形势不如德论】
  论曰:《传》有之:“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言形势之不如德也。而吴起亦云:“在德不在险。”太史公以为形势虽强,要以仁义为本。儒者之言兵,未尝不以藉其口矣。请拾其遗说而备论之。
  凡形势之说有二,有以人为形势者,三代之封诸侯是也。天子之所以系于天下者,至微且危也。欢然而合,合而不去,则为君臣,其善可得而赏,其恶可得而罚,其谷米可得而食,其功力可得而役使。当此之时,君臣之势甚固。及其一旦溃然而去,去而不返,则为寇仇。强者起而见攻,智者起而见谋,彷徨四顾,而不知其所恃。当是时,君臣之势甚危。先王知其固之不足恃,而危之不可以忽也,故大封诸侯,错置亲贤,以示天下形势。刘颂所谓“善为国者,任势而不任人。郡县之察,小政理而大势危;诸侯为邦,近多违而远虑固”。此以人为形势者也。然周之衰也,诸侯肆行而莫之禁,自平王以下,其去亡无几也,是则德衰而人之形势不足以救也。
  以地为形势者,秦、汉之建都是也。秦之取天下,非天下心服而臣之也。较之以富,搏之以力,而犹不服,又以诈囚其君,虏其将,然后仅得之。今之臣服而朝贡,皆昔之暴骨于原野之子孙也。则吾安得泰然而长有之!汉之取天下,虽不若秦之暴,然要皆不本于仁义也。当此之时,不大封诸侯,则无以答功臣之望,诸侯大而京师不安,则其势不得不以关中之固而临之,此虽尧、舜、汤、武,亦不能使其德一日而信于天下,荀卿所谓合其参者。此以地为形势者也。然及其衰也,皆以大臣专命,危自内起,而关中之形势,曾不及施,此亦德衰而地之形势不能救也。
  夫三代、秦、汉之君,虑其后世而为之备患者,不可谓不至矣,然至其亡也,常出于其所不虑。此岂形势不如德之明效欤?《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人存则德存,德存则无诸侯而安、无障塞而固矣。谨论。
  【礼以养人为本论】
  论曰:三代之衰,至于今且数千岁,豪杰有意之主,博学多识之臣,不可以胜数矣,然而礼废乐坠,则相与咨嗟发愤而卒于无成者,何也?是非其才之不逮,学之不至,过于论之太详,畏之太甚也?夫礼之初,始诸人情,因其所安者,而为之节文,凡人情之所安而有节者,举皆礼也,则是礼未始有定论也。然而不可以出于人情之所不安,则亦未始无定论也。执其无定以为定论,则途之人皆可以为礼。
  今儒者之论则不然,以为礼者,圣人之所独尊,而天下之事最难成者也。牵于繁文,而拘于小说,有毫毛之差,则终身以为不可。论明堂者,惑于《考工》、《吕令》之说;议郊庙者,泥于郑氏、王肃之学。纷纷交错者,累岁而不决。或因而遂罢,未尝有一人果断而决行之。此皆论之太详而畏之太甚之过也。
  夫礼之大意,存乎明天下之分,严君臣、笃父子、形孝弟而显仁义也。今不幸去圣人远,有如毫毛不合于三代之法,固未害其为明天下之分也,所以严君臣、笃父子、形孝弟而显仁义者犹在也。今使礼废而不修,则君臣不严,父子不笃,孝弟不形,义不显,反不足重乎?
  昔者西汉之书,始于仲舒,而至于刘向,悼礼乐之不兴,故其言曰:“礼以养人为本。如有过差,是过而养人也。刑罚之过,或至杀伤。今吏议法,笔则笔,削则削,而至礼乐则不敢。是敢于杀人,而不敢于养人也。”而范晔以为“乐非夔、襄而新音代作,律谢皋、苏而法令亟易”。而至于礼,独何难欤?
  夫法者,末也。又加以惨毒繁难,而天下常以为急。礼者,本也。又加以和平简易,而天下常以为缓。如此而不治,则又従而尤之曰,是法未至也,则因而急之。甚矣,人之惑也。平居治气养生,宣故而纳新,其行之甚易,其过也无大患,然皆难之而不为。悍药毒石,以搏去其疾,则皆为之。此天下之公患也。呜呼,王者得斯说而通之,礼乐之兴,庶乎有日矣。谨论。
  【既醉备五福论】
  论曰:君子之所以大过人者,非以其智能知之,强能行之也。以其功兴而民劳,与之同劳,功成而民乐,与之同乐,如是而已矣。富贵安逸者,天下之所同好也,然而君子独享焉。享之而安,天下以为当然者,何也?天下知其所以富贵安逸者,凡以庇覆我也。贫贱劳苦者,天下之所同恶也,而小人独居焉。居之而安,天下以为当然者,何也?天下知其所以贫贱劳苦者,凡以生全我也。夫然,故独享天下之大利而不忧,使天下为己劳苦而不怍,耳听天下之备声,目视天下之备色,而民犹以为未也,相与祷祠而祈祝曰:使吾君长有吾国也。又相与咏歌而称颂之,被于金石,溢于竹帛,使其万世而不忘也。
  呜呼!彼君子者,独何修而得此于民哉?岂非始之以至诚,中之以不欲速,而终之以不懈欤?视民如视其身,待其至愚者如其至贤者,是谓至诚。至诚无近效,要在于自信而不惑,是谓不欲速。不欲速则能久,久则功成,功成则易懈,君子济之以恭,是谓不懈。行此三者,所以得之于民也。三代之盛,不能加毫末于此矣。
  《既醉》者,成王之诗也。其序曰:《既醉》,太平也,醉酒饱德,人有士君子之行焉。而说者以为是诗也,实具五福。其诗曰“君子万年”,寿也;“介尔景福”,富也;“室家之壸”,康宁也;“高明有融”,攸好德也;“高朗令终”,考终命也。凡言此者,非美其有是五福也,美其全享是福,兼有是乐,而天下安之,以为当然也。
  夫诗者,不可以言语求而得,必将深观其意焉。故其讥刺是人也,不言其所为之恶,而言其爵位之尊、车服之美而民疾之,以见其不堪也。“君子偕老,副笄六珈”、“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是也。其颂美是人也,不言其所为之善,而言其冠佩之华、容貌之盛而民安之,以见其无愧也。“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服其命服,朱芾斯皇”是也。故《既醉》者,非徒享是五福而已,必将有以致之。不然,民将盻盻焉疾视而不能平,又安能独乐乎?是以孟子言王道不言其他,而独言民之闻其作乐见其田猎而欣欣者,此可谓知本矣。谨论。
卷四十一
  ◎论十九首
  【易论】
  《易》者,卜筮之书也。挟策布卦,以分阴阳而明吉凶,此日者之事,而非圣人之道也。圣人之道,存乎其爻之辞,而不在其数。数非圣人之所尽心也,然《易》始于八卦,至于六十四,此其为书,未离乎用数也。而世之人皆耻其言《易》之数,或者言而不得其要,纷纭迂阔而不可解,此高论之士所以不言欤?夫《易》本于卜筮,而圣人开言于其间,以尽天下之人情。使其为数纷乱而不可考,则圣人岂肯以其有用之言而托之无用之数哉!
  今夫《易》之所谓九六者,老阴、老阳之数也。九为老阳而七为少阳,六为老阴而八为少阴。此四数者,天下莫知其所为如此者也。或者以为阳之数极于九,而其次极于七,故七为少而九为老。至于老阴,苟以为以极者而言也,则老阴当十,而少阴当八。今少阴八而老阴反当其下之六,则又为之说曰,阴不可以有加于阳,故抑而处之于下,使阴果不可以有加于阳也,而曷不曰老阴八而少阴六。且夫阴阳之数,此天地之所为也,而圣人岂得与于其间而制其予夺哉。此其尤不可者也。夫阴阳之有老少,此未尝见于他书也,而见于《易》。易之所以或为老或为少者,为夫揲蓍之故也。
  故夫说者宜于其揲蓍焉而求之。揲蓍之法,曰,挂一归奇。三揲之余而以四数之,得九而以为老阳,得八而以为少阴,得七而以为少阳,得六而以为老阴。然而阴阳之所以为老少者,不在乎七八九六也,七八九六徒以为识焉耳。
  老者,阴阳之纯也。少者,阴阳之杂而不纯者也。阳数皆奇而阴数皆偶,故乾以一为之爻,而坤以二天下之物,以少为主。故乾之子皆二阴,而坤之女皆二阳。老阳老阴者,乾坤是也。少阴少阳者,乾坤之子是也。揲蓍者,其一揲也。少者五而多者九,其二其三少者四而多者八。多少者,奇偶之象也,一爻而三揲蓍,譬如一卦而三爻也。阴阳之老少,于卦见之于爻,而于爻见之于揲。使其果有取于七八九六,则夫此三揲者,区区焉分其多少而各为处,果何以为也?今夫三揲而皆少此,无以异于乾之三爻而皆奇也。三揲而皆多此,无以异于坤之三爻而皆偶也。三揲而少者一,此无以异于震坎艮之一奇而二偶也。三揲而多者一,此无以异于巽离兑之一偶而二奇也。若夫七八九六,此乃取以为识,而非其义之所在,不可以强为之说也。
  【书论】
  愚读《史记?商君列传》,观其改法易令,变更秦国之风俗,诛秦民之议令者以数千人,黥太子之师,杀太子之傅,而后法令大行,盖未尝不壮其勇而有决也。曰:“嗟夫,世俗之人,不可以虑始而可乐成也。使天下之人,各陈其所知而守其所学,以议天子之事,则事将有格而不得成者。
  然及观三代之书,至其将有以矫拂世俗之际,则其所以告谕天下者常丁宁激切,亹亹而不倦,务使天下尽知其君之心,而又従而折其不服之意,使天下皆信以为如此而后従事。其言回曲宛转,譬如平人自相议论而诘其是非。愚始读而疑之,以为近于濡滞迂远而无决,然其使天下乐従而无黾勉不得已之意,其事既发而无纷纭异同之论,此则王者之意也。故常以为当尧舜之时,其君臣相得之心,欢然乐而无间,相与吁俞嗟叹唯诺于朝廷之中,不啻若朋友之亲。虽其有所相是非论辨以求曲直之际,当亦无足怪者。
  及至汤武征伐之际,周旋反覆,自述其用兵之意,以明晓天下,此又其势然也。惟其天下既安,君民之势阔远而不同,天下有所欲为,而其匹夫匹妇私有异论于天下,以龃龉其上之画策,令之而不肯听。当此之时,刑驱而势胁之,天下夫谁敢不听従。而上之人,优游而徐譬之,使之信之而后従。此非王者之心,谁能处而待之而不倦欤?
  盖盘庚之迁,天下皆咨嗟而不悦,盘庚为之称其先王盛德明圣,而犹五迁以至于今,今不承于古,恐天之断弃汝命,不救汝死。既又恐其不従也,则又曰,汝罔暨余同心,我先后将降尔罪,暨乃祖,先父亦将告我高后曰,作大戮于朕孙。盖其所以开其不悟之心,而谕之以其所以当然者,如此其详也。
  若夫商君则不然,以为要使汝获其利,而何恤乎吾之所为,故无所求于众人之论,而亦无以告谕天下。然其事亦终于有成。是以后世之论,以为三代之治柔懦不决。然此乃王霸之所以为异也。
  夫三代之君,惟不忍鄙其民而欺之,故天下有故,而其议及于百姓,以观其意之所向,及其不可听也,则又反覆而谕之,以穷极其说,而服其不然之心,是以其民亲而爱之。呜呼,此王霸之所为不同也哉。
  【诗论】
  自仲尼之亡,六经之道,遂散而不可解。盖其患在于责其义之太深,而求其法之太切。夫六经之道,惟其近于人情,是以久传而不废。而世之迂学,乃皆曲为之说,虽其义之不至于此者,必强牵合以为如此,故其论委曲而莫通也。
  夫圣人之为经,惟其《礼》与《春秋》合,然后无一言之虚而莫不可考,然犹未尝不近于人情。至于《书》出于一时言语之间,而《易》之文为卜筮而作,故时亦有所不可前定之说,此其于法度已不如《春秋》之严矣。而况《诗》者,天下之人,匹夫匹妇羁臣贱隶悲忧愉佚之所为作也。夫天下之人,自伤其贫贱困苦之忧,而自述其丰美盛大之乐,上及于君臣、父子,天下兴亡、治乱之迹,而下及于饮食、床笫、昆虫、草木之类,盖其中无所不具,而尚何以绳墨法度区区而求诸其间哉!此亦足以见其志之无不通矣。夫圣人之于《诗》,以为其终要入于仁义,而不责其一言之无当,是以其意可观,而其言可通也。
  今之《诗传》曰“殷其雷,在南山之阳”、“出自北门,忧心殷殷”、“扬之水,白石凿凿”、“终朝采绿,不盈一掬”、“瞻彼洛矣,维水泱泱”,若此者,皆兴也。而至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南有樛木,葛藟累之”、“南有乔木,不可休息”、“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喓喓草虫,趯趯阜螽”,若此者,又皆兴也。其意以为兴者,有所象乎天下之物,以自见其事。故凡《诗》之为此事而作,其言有及于是物者,则必强为是物之说,以求合其事,盖其为学亦已劳矣。
  且彼不知夫《诗》之体固有比矣,而皆合之以为兴。夫兴之为言,犹曰其意云尔。意有所触乎当时,时已去而不可知,故其类可以意推,而不可以言解也。“殷其雷,在南山之阳”,此非有所取乎雷也,盖必其当时之所见而有动乎其意,故后之人不可以求得其说,此其所以为兴也。嗟夫,天下之人,欲观于《诗》,其必先知比、兴。若夫“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诚有取于其挚而有别,是以谓之比而非兴也。
  嗟夫,天下之人,欲观于《诗》,其必先知夫兴之不可与比同,而无强为之说,以求合其当时之事。则夫《诗》之意,庶乎可以意晓而无劳矣。
  【礼论】
  昔者商、周之际,何其为礼之易也。其在宗庙朝廷之中,笾豆、簠簋、牛羊、酒醴之荐,交于堂上,而天子、诸侯、大夫、卿、士周旋揖让,献酬百拜,乐作于下,礼行于上,雍容和穆,终日而不乱。夫古之人何其知礼而行之不劳也?当此之时,天下之人,惟其习惯而无疑,衣服、器皿、冠冕、佩玉,皆其所常用也,是以其人入于其间,耳目聪明,而手足无所忤,其身安于礼之曲折,而其心不乱,以能深思礼乐之意,故其廉耻退让之节,睟然见于面而盎然发于其躬。夫是以能使天下观其行事,而忘其暴戾鄙野之气。
  至于后世风俗变易,更数千年以至于今,天下之事已大异矣。然天下之人,尚皆记录三代礼乐之名,详其节目,而习其俯仰,冠古之冠,服古之服,而御古之器皿,伛偻拳曲劳苦于宗庙朝廷之中,区区而莫得其纪,交错纷乱而不中节,此无足怪也。其所用者,非其素所习也,而强使焉。甚矣夫,后世之好古也。
  昔者上古之世,盖尝有巢居穴处,污樽抔饮,燔黍捭豚,蕢桴土鼓,而以为是足以养生送死,而无以加之者矣。及其后世,圣人以为不足以大利于天下,是故易之以宫室,新之以笾豆鼎俎之器,以济天下之所不足,而尽去太古之法。惟其祭祀以交于鬼神,乃始荐其血毛,豚解而腥之,体解而爓之,以为是不忘本,而非以为后世之礼不足用也。是以退而体其犬豕牛羊,实其簠簋笾豆铏羹,以极今世之美,未闻其牵于上古之说,选煗而不决也。且方今之人,佩玉服黻冕而垂旒拱手而不知所为,而天下之人,亦且见笑之,是何所复望于其有以感发天下之心哉!且又有所大不安者,宗庙之祭,圣人所以追求先祖之神灵,庶几得而享之,以安恤孝子之志者也。是以思其平生起居饮食之际,而设其器用,荐其酒食,皆従其生,以冀其来而安之。而后世宗庙之际,皆用三代之器,则是先祖终莫得而安也。盖三代之时,席地而食,是以其器用,各因其所便,而为之高下大小之制。今世之礼,坐于床,而食于床上,是以其器不得不有所变。虽正使三代之圣人生于今而用之,亦将以为便安。
  故夫三代之视上古,犹今之视三代也。三代之器,不可复用矣,而其制礼之意,尚可依仿以为法也。宗庙之祭,荐之以血毛,重之以体荐,有以存古之遗风矣。而其余者,可以易三代之器,而用今世之所便,以従鬼神之所安。惟其春秋社稷释奠释菜,凡所以享古之鬼神者,则皆従其器,盖周人之祭蜡与田祖也。吹苇龠,击土鼓,此亦各従其所安耳。
  嗟夫,天下之礼宏阔而难言,自非圣人而何以处此。故夫推之而不明,讲之而不详,则愚实有罪焉。唯其近于正而易行,庶几天下安而従之,是则有取焉耳。
  【春秋论】
  事有以拂乎吾心,则吾言忿然而不平,有以顺适乎吾意,则吾言优柔而不怒。天下之人,其喜哀乐之情,可以一言而知也。喜之言,岂可以为怒之言耶?此天下之人,皆能辨之。而至于圣人,其言丁宁反覆,布于方册者甚多,而其喜怒好恶之所在者,又甚明而易知也。
  然天下之人,常患求而得其意之所主,此其故何也?天下之人,以为圣人之文章,非复天下之言也,而求之太过。是以圣人之言,更为深远而不可晓。且天下何不以己推之也?将以喜夫其人,而加之以怒之之言,则天下且以为病狂,而圣人岂有以异乎人哉?不知其好恶之情,而不求其言之喜怒,是所谓大惑也。
  昔者仲尼删《诗》于衰周之末,上自商、周之盛王,至于幽、厉失道之际,而下讫于陈灵。自诗人以来,至于仲尼之世,盖已数百余年矣。愚尝怪《大雅》、《小雅》之诗,当幽、厉之时,而称道文、武、成、康之盛德,及其终篇,又不见幽、厉之暴虐,此谁知其为幽、厉之诗而非文、武、成、康之诗者!盖察其辞气,有幽忧不乐之意,是以系之幽、厉而无疑也。
  若夫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间,天下之是非,杂然而触乎其心,见恶而怒,见善而喜,则求其是非之际,又可以求诸其言之喜怒之间矣。今夫人之于事,有喜而言之者,有怒而言之者,有怨而言之者。喜而言之,则其言和而无伤。怒而言之,则其言厉而不温。怨而言之,则其言深而不泄。此其大凡也。《春秋》之于仲孙湫之来,曰“齐仲孙来”。于季友之归,曰“季子来归”。此所谓喜之之言也。于鲁、郑之易田,曰“郑伯以璧假许田”。于晋文之召王,曰“天王狩于河阳”。此所谓怒之之言也。于叔牙之杀,曰“公子牙卒”。于庆父之奔,曰“公子庆父如齐”。此所谓怨之之言也。夫喜之而和,怒之而厉,怨之而深。此三者,无以加矣。
  至于《公羊》、《谷梁》之传则不然,日月土地,皆所以为训也。夫日月之不知,土地之不详,何足以为喜,而何足以为怒,此喜怒之所不在也。《春秋》书曰“戎伐凡伯于楚丘”,而以为“卫伐凡伯”,《春秋》书曰“齐仲孙来”,而以为“吴仲孙”,甚而至于变人之国。此又喜怒之所不及也。愚故曰《春秋》者,亦人之言而已,而人之言,亦观其辞气之所向而已矣。
  【中庸论上】
  甚矣,道之难明也。论其著者,鄙滞而不通;论其微者,汗漫不可考。其弊始于昔之儒者,求为圣人之道而无所得,于是务为不可知之文,庶几乎后世之以我为深知之也。后之儒者,见其难知,而不知其空虚无有,以为将有所深造乎道者,而自耻其不能,则従而和之曰然。相欺以为高,相习以为深,而圣人之道,日以远矣。
  自子思作《中庸》,儒者皆祖之以为性命之说。嗟夫,子思者,岂亦斯人之徒欤?盖尝试论之。夫《中庸》者,孔氏之遗书而不完者也。其要有三而已矣。三者是周公、孔子之所従以为圣人,而其虚词蔓延,是儒者之所以为文也。是故去其虚词,而取其三。其始论诚明之所入,其次论圣人之道所従始,推而至于其所终极,而其卒乃始内之於《中庸》。盖以为圣人之道,略见于此矣。
  《记》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夫诚者,何也?乐之之谓也。乐之则自信,故曰诚。夫明者,何也?知之之谓也。知之则达,故曰明。夫惟圣人,知之者未至,而乐之者先入,先入者为主,而待其余,则是乐之者为主也。若夫贤人,乐之者未至,而知之者先入,先入者为主,而待其余,则是知之者为主也。乐之者为主,是故有所不知,知之未尝不行。知之者为主,是故虽无所不知,而有所不能行。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知之者与乐之者,是贤人、圣人之辨也。好之者,是贤人之所由以求诚者也。君子之为学,慎乎其始。何则?其所先入者,重也。知之多而未能乐焉,则是不如不知之愈也。人之好恶,莫如好色而恶臭,是人之性也。好善如好色,恶恶如恶臭,是圣人之诚也。故曰“自诚明谓之性”。
  孔了盖长而好学,适周观礼,问于老聃、师襄之徒,而后明于礼乐。五十而后读《易》,盖亦有晚而后知者。然其所先得于圣人者,是乐之而已。孔子厄于陈、蔡之间,问于子路、子贡,二子不悦,而子贡又欲少贬焉。是二子者,非不知也,其所以乐之者未至也。且夫子路能死于卫,而不能不愠于陈、蔡,是岂其知之罪耶?故夫弟子之所为従孔子游者,非专以求闻其所未闻,盖将以求乐其所有也。明而不诚,虽挟其所有,伥伥乎不知所以安之,苟不知所以安之,则是可与居安,而未可与居忧患也。夫惟忧患之至,而后诚明之辨,乃可以见。由此观之,君子安可以不诚哉!
  【中庸论中】
  君子之欲诚也,莫若以明。夫圣人之道,自本而观之,则皆出于人情。不循其本,而逆观之於其末,则以为圣人有所勉强力行,而非人情之所乐者。夫如是,则虽欲诚之,其道无由。故曰“莫若以明”。使吾心晓然,知其当然,而求其乐。
  今夫五常之教,惟礼为若强人者。何则?人情莫不好逸豫而恶劳苦,今吾必也使之不敢箕踞,而磬折百拜以为礼;人情莫不乐富贵而羞贫贱,今吾必也使之不敢自尊,而揖让退抑以为礼;用器之为便,而祭器之为贵;亵衣之为便,而衮冕之为贵;哀欲其速已,而伸之三年;乐欲其不已,而不得终日;此礼之所以为强人而观之于其末者之过也。盍亦反其本而思之?今吾以为磬折不如立之安也,而将惟安之求,则立不如坐,坐不如箕踞,箕踞不如偃仆,偃仆而不已,则将裸袒而不顾,苟为裸袒而不顾,则吾无乃亦将病之!夫岂独吾病之,天下之匹夫匹妇,莫不病之也,苟为病之,则是其势将必至于磬折而百拜。由此言之,则是磬折而百拜者,生于不欲裸袒之间而已也。夫岂惟磬折百拜,将天下之所谓强人者,其皆必有所従生也。辨其所従生,而推之至于其所终极,是之谓明。
  故《记》曰:“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有所不能焉。”君子之道,推其所従生而言之,则其言约,约则明。推其逆而观之,故其言费,费则隐。君子欲其不隐,是故起於夫妇之有余,而推之至于圣人之所不及,举天下之至易,而通之于至难,使天下之安其至难者,与其至易,无以异也。
  孟子曰:“箪食豆羹得之则生,不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朋友妻妾之奉而为之,此之谓失其本心。且万钟之不受,是王公大人之所难,而以行道乞人之所不屑,而较其轻重,是何以异于匹夫匹妇之所能行,通而至于圣人之所不及?故凡为此说者,皆以求安其至难,而务欲诚之者也。天下之人,莫不欲诚,而不得其说,故凡此者,诚之说也。
  【中庸论下】
  夫君子虽能乐之,而不知中庸,则其道必穷。《记》曰:“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非其信道之不笃也,非其力行之不至也,得其偏而忘其中,不得终日安行乎通途,夫虽欲不废,其可得耶?《记》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以为过者之难欤,复之中者之难欤?宜若过者之难也。然天下有能过而未有能中,则是复之中者之难也。
  《记》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既不可过,又不可不及,如斯而已乎?曰:未也。孟子曰:“执中为近。执中无权,犹执一也。”《书》曰:“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又曰:“会其有极,归其有极。”而《记》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皇极者,有所不极,而会于极;时中者,有所不中,而归于中。吾见中庸之至于此而尤难也,是有小人之中庸焉。有所不中,而归于中,是道也,君子之所以为时中,而小人之所以为无忌惮。《记》曰:“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嗟夫,道之难言也,有小人焉,因其近似而窃其名,圣人忧思恐惧,是故反复而言之不厌。何则?是道也,固小人之所窃以自便者也。君子见危则能死,勉而不死,以求合于中庸。见利则能辞,勉而不辞,以求合于中庸。小人贪而苟免,而亦欲以中庸之名私自便也。此孔子、孟子之所为恶乡原也。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同乎流俗,合乎汙世,曰:“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善期可矣。”以古之人为迂,而以今世之所善为足以已矣,则是不亦近似于中庸耶?故曰:“恶紫,恐其乱朱也,恶莠,恐其乱苗也。”何则?恶其似也。
  信矣中庸之难言也。君子之欲従事乎此,无循其迹而求其味,则几矣。《记》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论好德锡之福】
  昔圣人既陈五常之道,而病天下不能万世而常行也,故为之大中之教曰:“贤者无所过,愚者无所不及。”是之谓皇极。极之于人也,犹方之有矩也,犹圆之有规也,皆有以绳乎物者也。圣人安焉而入乎其中,贤者俛而就之,愚者跂而及之。圣人以为俛与跂者,皆非其自然,而犹有以强之者。故于皇极之中,又为之言曰:“苟有过与不及,而要其终可以归皇极之道者,是皇极而已矣。”故《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又悲天下有为善之心而不得为善之利也,有求中之志而不知求中之道也,故又为之言曰:“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时人斯其惟皇之极。”圣人之待天下如此其广也,其诱天下之人,不忍使之至于罪戾,如此其勤且备也。天下未有好德之实,而自言曰“予攸好德”,圣人以为是亦有好德之心矣,故受而爵禄之。天下之为善而未协于中也,则受而教诲之。
  又恐夫民之愚而不我従也,故逊其言卑其色以下之。如是而不従,然后知其终不可以教诲矣。故又为之言曰:“凡厥正人,既富方谷,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时人斯其辜,于其无好德,汝虽锡之福,其作汝用咎。”且夫其始也,恐天下之人有可以至于皇极之道,而上之人不诱而教诲之也。故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其终也,恐天下之以虚言而取其爵禄也。故曰“于其无好德,汝虽锡之福,其作汝用咎”。盖圣人之用心,忧其始之不幸,而惧其终之至于侥幸也。故其言如此之详备。
  夫君子小人,不可以一道待也。故皇极之中,有待小人之道,不协于极,而犹受之。至于待君子之道,何其责之深也。曰:“无偏无党,无反无侧,无有作好,无有作恶,而后可以合于皇极。”然则先王御天下之术,盖用此欤?
  【论郑伯克段于鄢(隐元年)】
  《春秋》之所深讥、圣人之所哀伤而不忍言者三;晋赵鞅帅师纳卫世子蒯聩于戚,齐国夏、卫石曼姑帅师围戚,而父子之恩绝;公与夫人姜氏遂如齐,而夫妇之道丧;郑伯克段于鄢,而兄弟之义亡。此三者,天下之大戚也。夫子伤之,而思其所以至此之由,故其言尤为深且远也。
  且夫蒯聩之得罪于灵公,逐之可也,逐之而立其子,是召乱之道也。使辄上之不得従王父之言,下之不得従父之令者,灵公也。故书曰:“晋赵鞅帅师纳卫世子蒯聩于戚。”蒯聩之不去世子者,是灵公不得乎逐之之道。灵公何以不得乎逐之之道?逐之而立其子也。鲁桓公千乘之君,而陷于一妇人之手,夫子以为文姜之不足讥,而伤乎桓公制之不以渐也,故书曰:“公与夫人姜氏遂如齐”,言其祸自公作也。段之祸生于爱。郑庄公之爱其弟也,足以杀之耳。孟子曰:“舜封象于有庳,使之源源而来,不及以政。”孰知夫舜之受其弟之深,而郑庄公贼之也。当太叔之据京城,取廪延以为己邑,虽舜复生,不能全兄弟之好,故书曰“郑伯克段于鄢”,而不曰“郑伯杀其弟段”。以为当斯时,虽圣人亦杀之而已矣。夫妇、父子、兄弟之亲,天下之至情也,而相残之祸至如此,夫岂一日之故哉!
  《谷梁》曰:“克,能也,能杀也。不言杀,见段之有徒众也。段不称弟,不称公子,贱段而甚郑伯也。于鄢,远也。犹曰取之其母之怀中而杀之云尔。甚之也。然则为郑伯宜奈何,缓追逸贼,亲亲之道也。”呜呼!以兄弟之亲,至交兵而战,固亲亲之道绝已久矣。虽缓追逸贼,而其存者几何,故曰于斯时也,虽圣人亦杀之而已矣。然而圣人固不使至此也。《公羊传》曰:“母欲立之,己杀之,如勿与而已矣。”而又区区于当国内外之言,是何思之不远也。《左氏》以为段不弟,故不称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求圣人之意,若《左氏》可以有取焉。
  【论郑伯以璧假许田(桓元年)】
  郑伯以璧假许田,先儒之论多矣,而未得其正也。先儒皆知夫《春秋》立法之严,而不知其甚宽且怒也;皆知其讥不义,而不知其讥不义之所由起也。
  郑伯以璧假许田者,讥隐而不讥桓也。始其谋以周公之许田而易泰山之祊者,谁也?受泰山之祊而入之者,谁也?隐既已与人谋而易之,又受泰山之祊而入之,然则为桓公者,不亦难乎!夫子知桓公之无以辞于郑也,故讥隐而不讥桓。何以言之?《隐?八年》书曰“郑伯使宛来归祊”;又曰“庚寅,我入祊”。入祊云者,见鲁之果入泰山之祊也。则是隐公之罪既成而不可变矣,故《桓?元年》书曰“郑伯以璧假许田”而已。夫许田之入郑,犹祊之入鲁也。书鲁之入祊,而不书郑之入许田,是不可以不求其说也。“郑伯使宛来归祊”、“庚寅我入祊”,是郑之业归,而鲁之入之也。“郑伯以璧假许田”者,见郑之来请,不见鲁之与之也。见郑之来请而不见鲁之与之者,见桓公之无以辞于郑也。呜呼,作而不义,使后世无以辞焉,则夫子之罪隐深矣。
  夫善观《春秋》者,观其意之所向而得之,故虽夫子之复生,而无以易之也。《公羊》曰:“曷为系之许?近许也,讳取周田也。”《谷梁》曰:“假不言以,以,非假也。非假而曰假,讳易地也。”春秋之所为讳者三,为尊者讳故,为亲者讳败,为贤者讳过。鲁,亲者也,非败之为讳,而取易之为讳,是夫子之私鲁也。
  【论取郜大鼎于宋(桓二年)】
  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举三代全盛之法,以治侥幸苟且之风,而归之于至正而已矣。三代之盛时,天子秉至公之义,而制诸侯之予夺,故勇者无所加乎怯,弱者无所畏乎强,匹夫怀璧而千乘之君莫之最取焉。此王道之所由兴也。周衰,诸侯相关,而强有力者制其予夺,邾、莒、滕、薛之君,惴惴焉保其首领不暇,而齐、晋、秦、楚有吞诸侯之心。孔子慨然叹曰:“久矣,诸侯之恣行也,后世将有王者作而不遇焉,命也。”故《春秋》之法,皆所以待后世王者之作而举行之也。钟鼎龟玉,夫子之所以分诸侯,使诸侯相传而世守也。
  《桓?二年》:“取郜大鼎于宋。戊申,纳于太庙。”且夫鼎也,不幸使齐挈而有之,是齐鼎也,是百传而不易,未可知也。仲尼曰不然。是鼎也,何为而在鲁之太庙?曰,取之宋。宋安得之?曰,取之郜,故书曰郜鼎。郜之得是鼎也,得之天子。宋以不义取之,而又以与鲁也。后世有王者作,举《春秋》之法而行之,鲁将归之宋,宋将归之郜,而后已也。昔者子路问孔子所以为政之先?子曰:“必也正名乎!”故《春秋》之法,尤谨于正名,至于一鼎之微而不敢忽焉,圣人之用意盖深如此。
  夫以区区之鲁无故而得器,是召天下之争也。楚王求鼎于周,王曰:“周不爱鼎,恐天下以器仇楚也。”鼎入宋而为宋,入鲁而为鲁,安知夫秦、晋、齐、楚之不动其心哉!故书曰郜鼎,明鲁之不得有以塞天下之争也。《谷梁传》曰“纳者,内弗受也。”以为周公不受也。又曰:“号従中国,名従主人。”而《左氏》记臧哀伯之谏。愚于《公羊》有取焉,曰:“器従名,地従主人。宋始以不义取之,故谓之郜鼎。至于地之与人则不然,俄而可以为其有矣。”善乎斯言,吾有取之。
  【论齐侯卫侯胥命于蒲(桓三年)】
  荀卿有言曰:“《春秋》善胥命。《诗》非屡盟,其心一也。”敢试论之。
  谨按《桓?三年》书“齐侯、卫侯胥命于蒲”,说《春秋》者均曰近正。所谓近正者,以其近古之正也。古者相命而信,约言而退,未尝有歃血之盟也。今二国之君,诚信协同,约言而会,可谓近古之正者已。
  何以言之?《春秋》之时,诸侯竞骛,争夺日寻,拂违王命,糜烂生聚,前日之和好,后日之战攻,曾何正之尚也。观二国之君胥命于蒲,自时厥后,不相侵伐,岂与夫前日之和好、后日之战攻者班也,故圣人于《春秋》止一书胥命而已。荀卿谓之善者,取诸此也。
  然则齐也,卫也,圣人果善之乎?曰,非善也,直讥尔。曷讥尔?讥其非正也。《周礼》大宗伯掌六礼以诸侯见王为文,乃有春朝、夏宗、秋觐、冬遇、时会、众同之法,言诸侯非此六礼,罔得逾境而出矣。不识齐、卫之君,以春朝相命而出耶?以夏宗相命而出耶?或以秋觐相命而出耶?以冬遇相命而出耶?或以时会相命而出耶?众同相命而出耶?非春朝、夏宗、秋觐、冬遇、时会、众同而出,则私相为会耳。私相为会,匹夫之举也。以匹夫之举,而谓之正,其可得乎?宜乎圣人大一王之法而诛之也。然而圣人之意,岂独诛齐、卫之君而已哉,所以正万世也。荀卿不原圣人书经之法,而徒信传者之说,以谓“《春秋》善胥命”,失之远矣,且《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诸侯之贤者,固亦鲜矣,奚待于齐、卫之君而善其胥命耶?信斯言也,则奸人得以劝也,未尝闻圣人作《春秋》而劝奸人也。
  【论禘于太庙用致夫人(僖八年)】
  甚哉,去圣之久远,三《传》纷纷之不同,而莫或折之也。禘于太庙用致夫人。《左氏》曰:“禘而致哀姜,非礼出。凡夫人不薨于寝,不殡于庙,不赴于同,不祔于姑,则弗致也。”《公羊》曰:“夫人何以不氏,则以妾为妻也。盖聘于楚而协于齐,媵女之先至者也。”《谷梁》曰:“成风也。言夫人而不言氏姓,非夫人也,立妾之词,非正也。”
  夫人之,我可以不夫人乎?夫人卒葬之,我可以不卒葬之乎?一则以宗庙临之而后贬焉,一则以外之弗夫人而见正焉。三家之说,《左氏》疏矣。夫人与公,一体也。有曰公曰夫人既葬,公以谥配公,夫人以谥配氏,此其不易之例也。盖有既葬称谥,而不称夫人者矣。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秦人来归僖公成风之襚,而未有不称谥而称夫人也。《公羊》之说,又非人情,无以信于后世。以齐楚之强,齐能胁鲁使以其媵女为夫人,而楚乃肯安然使其女降为妾哉?皮甚可怪也。且夫成风之为夫人,非正也。《春秋》以为非正而不可以废焉,故与之不足之文而已矣。方其存也,不可以不称夫人而去其氏,及其没也,不可以不称谥而去其夫人。皆所以未不足于成风也。况乎禘周公而“周致”焉,则其罪固已不容于贬矣。故《公羊》曰:“用者不宜用者也,致者不宜致者也。禘用致夫人,非礼也。”
  【论闰月不告朔犹朝于庙(文六年)】
  《春秋》之文同,其所以为文异者,君子观其意之所在而已矣。先儒之“论闰月不告朔者,牵乎“犹朝于庙”之说而莫能以自解也。《春秋》之所以书“犹”者二“曰如此而犹如此者,甚之之词也。“辛巳有事于太庙,仲遂卒于垂,壬午犹绎”是也。曰不如此而犹如此者,幸之之词也。“不郊犹三望闰月”、“不告朔犹朝于庙”是也。
  夫子伤周道之残缺,而礼乐文章之坏也。故区区焉掇拾其遗亡,以为其全不可得而见矣,得见一二斯可矣。故书曰“犹朝于庙”者,伤其不告朔而幸其犹朝于庙也。夫子之时,告朔之礼亡矣,而有饩羊者存焉。夫子犹不忍去,以志周公之典,则其朝于庙者,乃不如饩羊之足存欤!《公羊传》曰:“曷为不言告朔?天无是月也。”《谷梁传》曰:“闰月者,附月之余日也,天子不以告朔而丧事不数也。”而皆曰:“犹者,可以已也”。是以其幸之之词而甚之之词,宜其为此异端之说也。且夫天子诸侯之所为告朔听政者,以为天欤为民欤?天无是月而民无是月欤?彼其孝子之心,不欲因闰月以废丧纪,而人君乃欲假此以废政事欤?
  夫周礼乐之衰,岂一日之故,有人焉开其端而莫之禁,故其渐逐至于扫地而不可救。《文?十六年》:“夏六月,公四不视朔。”《公羊传》曰:“公有疾也。何言乎公有疾不视朔?自是公无疾不视朔也。”故夫有疾而不视朔者,无疾而不视朔之原也。闰月而不告朔者,常月而不告朔之端也。圣人忧焉,故谨而书之,所以记礼之所由废也。
  《左氏传》曰:“闰以正时,是以作事,事以厚生,生民之道于是乎在。不告闰朔,弃时政也,何以为民?”而杜预以为虽朝于庙,则如勿朝,以释经之所书“犹”之意,是亦曲而不通矣。
  【论用郊(成十七年)】
  先儒之论,或曰鲁郊僭也,《春秋》讥焉,非也。鲁郊僭也,而《春秋》之所讥者,当其罪也。赐鲁以天子之礼乐者,成王也。受天子之礼乐者,伯禽也。《春秋》之讥鲁郊也,上则讥成王,次则讥伯禽。成王、伯禽不见于《春秋》,而夫子无所致其讥也。无所致其讥而不讥焉,《春秋》之所以求信天下也。夫以鲁而僭天子之郊,其罪恶如此之著也。夫子以为无所致其讥而不讥焉,则其讥之者,固天下之所用而信之也。
  郊之书于《春秋》者,其类有三。书卜郊不従乃免牲者,讥卜常祀而不讥郊也。鼷鼠食郊牛角,郊牛之口伤改卜牛者,讥养牲之不谨而不讥郊也。书四月、五月、九月郊者,讥郊之不时而不讥郊也。非卜常祀、非养牲之不谨、非郊之不时则不书,不书则不讥也。禘于太庙者,为致夫人而书也。有事于太庙者,为仲遂卒而书也。《春秋》之书郊者,犹此而已。故曰不讥郊也。
  郊祀者,先王之大典,而夫子不得见之于周也。故因鲁之所有天子之礼乐,而记郊之变焉耳。《成?十七年》:“九月辛丑,用郊。”《公羊传》曰:“用者,不宜用者也,九月非所用郊也。”《谷梁传》曰:“夏之始,犹可以承春。以秋之末,承春之始,盖不可矣。”且夫郊未有至九月者也。”曰“用”者,著其不时之甚也。杜预以为用郊従史文,或说用然后郊者,皆无取焉。
  【论会于澶渊宋灾故(襄三十年)】
  春秋之时,忠信之道缺,大国无厌而小国屡叛,朝战而夕会,夫子盖厌之矣。观周之盛时,大宗伯所制朝觐、会同之礼,各有远近之差,远不至于疏而相忘,近不至于数而相渎。春秋之际,何其乱也,故曰春秋之盟,无信盟也,春秋之会,无义会也。虽然,纷纷者,天下皆是也。夫子将讥之,而以为不可以胜讥之也,故择其甚者而讥焉。桓二年会于稷,以成宋乱。襄三十年会于澶渊,宋灾故。皆以深讥而切责之也。
  《春秋》之书会多矣,书其所会而不书其所以会。书其所以会,桓之稷、襄之澶渊而已矣。宋督之乱,诸侯将讨之,桓公平之,不义孰甚焉?宋之灾,诸侯之大夫会,以谋归其财,既而无归,不信孰甚焉?非不义不信之甚,《春秋》之讥不至于此也。《左氏》之论,得其正矣。
  皆诸侯之大夫,而书曰某人某人会于澶渊,宋灾故,尤之也。不书鲁大夫,讳之也。且夫见邻国之灾,匍匐而救之者,仁人君子之心也。既言而忘之,既约而背之,委巷小人之事也。故书其始之为君子仁人之心,而后可以见后之为委巷小人之事。《春秋》之意,盖明白如此。而《公羊传》曰:“会未有言其所为者,此言其所为何?录伯姬也。”且《春秋》为女子之不得其所而死,区区焉为人之死录之,是何夫子之志不广也!《谷梁》曰:“不言灾故,则无以见其为善;澶渊之会,中国不侵夷狄,夷狄不入中国,无侵伐八年,善之也,晋赵武、楚建之力也。”如《谷梁》之说,宋之盟可谓善矣,其不曰息兵故,何也?呜呼!《左氏》得其正矣。
  【论黑肱以滥来奔(昭三十一年)】
  诸侯之义,守先君之封土,而不敢有失也,守天子之疆界,而不敢有过也。故夫以力而相守,以兵而相侵者,《春秋》之所谓暴君也。侵之虽不以兵,夺之虽不以力,而得之不义者,《春秋》之所谓汙君也,郑伯以璧假许田,晋侯使韩穿来言汶阳之田归之于齐,此诸侯之以不义而取鲁田者也。邾庶其以漆闾丘来奔,莒牟夷以防兹来奔,黑肱以滥来奔,此鲁之以不义而取诸侯之田者也。诸侯以不义而取鲁田,鲁以不义而取侯之田,皆不容于《春秋》者也。
  夫子之于庶其、牟夷、黑肱也责之薄,而于鲁也罪之深。彼其窃邑叛君为穿窬之事,市人屠沽且羞言之,而安足以重辱君子之讥哉?夫鲁,周公之后,守天子之东藩,招聚小国叛亡之臣,与之为盗窃之事,孔子非伤而悼痛之,故于三叛之人,具文直书而无隐讳之词,盖其罪鲁之深也。先儒之说,区区于叛人之过恶,其论固已狭矣。且夫《春秋》岂为穿窬窃盗之人而作哉?使天下之诸侯,皆莫肯容夫如此之人,而穿窬盗窃之事,将不禁而自绝,此《春秋》之所以用意于其本也。《左氏》曰:“或求名而不得,或欲盖而名彰。书齐豹盗,三叛人名。”而《公羊》之说,最为疏谬,以为叔术之后而通滥于天下,故不系黑肱于邾。呜呼,谁谓孔子而贤叔术耶?
  盖尝论之。黑肱之不系邾也,意其若栾盈于之不系于晋欤?栾盈既奔齐,而还入曲沃以叛,故书曰“栾盈入于晋”。黑肱或者既绝于邾,而归窃其邑以叛欤?当时之简牍既亡,其详不可得而闻矣。然以类而求之,或亦然欤?《谷梁》曰:“不言邾,别乎邾也;不言滥子,非天子之所封也。”此尤迂阔而不可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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