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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中国

_3 于洋 (美)
  某副教授欲发表论文升教授,询问国家一级刊物的关系。于是,有朋友自告奋勇,挨个找通杂志社的朋友,然后,再把这些人的联系方式记下来交给副教授亲自接洽。这个过程,就是串,把能办事的关系们串成一溜。
  经常听人说某个人很能“串”,就是指很会联络关系。所以,“串”部分类似拉关系的“拉”。这里面究竟有什么不同,其实很难分辨,是个模糊概念,与方言或者个人语言习惯有关,正应了那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老话。若要推敲,“串”可能是“一连串”,也就是同时拉一串关系,是“拉”的复杂技巧。从这个角度去分析,“串”的本事比“拉”更高超,它不仅能拉,而且能够拉出一长“串”,具有系统性和全局观。
  13.应
  应,就是应酬。
  但凡有一官半职的,下班前对家属最常说的就是:“今晚有个应酬,不回来吃了”。话说得多了,家属们便习以为常,压根儿就不准备夫君饭菜。1994年前后,我有工作要找一位乡长,连续一星期晚上家里找不见人,后来寻遍酒店踏破铁鞋才遇着,原来他从来就不曾回家吃过饭。朋友笑他:“工资基本不花,老婆基本不用,三顿基本不在家”,最后一句讲的就是“应酬”。
  应酬是关系网的保养,就像汽车需要定期保养。没有应酬,关系就会松懈,人走茶凉。依照江湖规矩“面对面”的基本要求,熟人关系需要经常见面,热乎熟络,加深“感情”。而在应酬之中,个人想办的事情就各自想法委托出去了。这就像一个市场,而市场通常设在红火的酒店里。否则不走动,关系就会慢慢松懈、淡化,人走茶凉。我很理解那位乡长,假如天天不去应酬,晚上在家陪老婆,乌纱帽维持不了几天。
  关系网的应酬,有几种简单的方式。
  对女人来说,最普遍方式是串门,拎点小礼物到对方家里唠家常,嘘寒问暖。
  对男人来说,最重要的方式就是在一起喝酒聚会,插科打诨,聚众取乐。男人们表达亲密就说:“好久没在一起喝酒啦”——不仅要碰面,还要灌倒几个。酒菜上齐,还有一些套近乎、从不腻味的老生常谈:“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一点点”,“不醉倒一个,谁都不准走”云云。所以,衡量男人关系的深度有一个很特别的指标,叫做“在一起喝过酒的”——潜台词是已经认识了,是准哥儿们。喝酒对维持江湖关系很重要。
  14.袭
  老张师傅退休,儿子小张补员顶替进厂,开头没人搭理他,没人认识他。这时,老张的哥儿们老王向大家介绍,新来的是老张的儿子时,大家“啊”地一声忽然围过来问寒问暖,诉说着跟老张关系如何不一般。从不搭理到嘘寒问暖,背后的力量就是“袭”,关系的世袭和承袭。“袭”,是一种看不见的制度力量,在关系网文化里,老王一声招呼,小张就将他爹的关系承袭过来。接上头了。
  所谓袭,就是自父母、师父、老大、上司、老板和靠山等处承袭关系的资源。因是袭,就牵涉到上下辈分关系。这就要区分各种关系资源的具体情况。最典型的承袭莫过于世交,自父母处承袭关系。由此,中国话产生两个特殊称谓:一个“世伯”,一个“世侄”。这不是一般的“叔叔阿姨”,而是密友与密友之子之间的关系。只有密友的前后代才可称“世伯”、“世侄”。其次,从上司、靠山承袭资源也是重要方式。怎么才能把靠山、大哥、上司的关系转化为自己的关系,这是“袭”的学问。袭,并不像领受遗产那样自然而然,靠法律程序,而是要靠自己主动去努力。这就是袭的关键所在,它是一种积极的努力,而不是被动的继承。袭,取决于靠山的认同和分享的意愿,只有他把你当作亲信、心腹,才可能让你分享他的资源。
  以上谈的是中国关系网的十四种关系术,下面再看经过个人刻意经营努力之后形成关系网的结构。每个人的关系网都有结构,概莫例外,而每个关系网结构之间都具有相似性。这个相似,反映了关系网的结构共性。   费孝通描绘关系:一枚石头扔进湖塘
  凡组织必有自己的结构。单位有单位的结构,政党有政党的结构,公司有公司的结构,帮会有帮会的结构。譬如公司,一般都有治理结构,通常有图示贴在办公室,上面是董事会,下面是总经理,再往下是部门,最后是业务员。欲与组织打交道,首先必须了解组织的结构。搞关系也一样,想搞好关系必先在脑子里有一张蓝图。关系网是江湖的一种组织,它也有自己的结构、原理和规矩。
  关系网和帮会团伙,这两种模式都是从古典社会家族组织蜕变而来,只不过蜕变的路线、方向各不相同。在关系网里,大家虽然不具亲缘关系,但具有与家族组织类似的相处之道。关系网与家族组织进行类比,类似特性有三条:(1)亲疏,(2)上下,(3)内外。总体上,表现出一种梯度格局,提示了等级性和异质性的普遍结构,无怪乎费孝通设计一个“差序格局”来描述中国社会,尤其家族为核心的乡土社会。往大里说,西方社会学提炼不出这个“差序格局”,因为那里不具有典型的社会学所谓的特殊主义原则,这是中国社会的特产。西方社会是一个普遍主义的、均质性的社会。
  说到中国民间社会,尤其是乡间社会的模式,不能不提费孝通的理论。在五十多年前,费孝通著的《乡土中国》①① 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第一次提出一个有关乡土社会的结构模型,叫做“差序格局”。其大意说:中国乡村人际关系具有特定的结构原理,用图像来表示,就像一枚石头扔进宁静的池塘,泛起一圈圈涟漪:涟漪外形酷似一圈圈同心圆,以自己为中心,一层一层向外推,向外扩散。这个同心圆图式有三个要点:(1)中国乡村社会的组织结构以自己为中心,而不是以外在的别人、有形的团体或国家为中心。(2)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均等,有亲疏之分。所谓圆圈,便是由自己某层亲密关系们组成的一串点,越是靠近中心,越是亲近;越是远离圆心,关系越疏远。(3)个人与每一圈上亲疏不同的人际关系,都有特定的伦理规范和各自不同的相处之道,方式规则各不相同。
  这个模型提出大半个世纪了,始终都是本土社会学研究关注的焦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新的理论完全取代它。这实际上也反映了社会学者对乡土社会的认识,在理论上没有进步。
  费孝通研究的是乡土社会的格局,即定耕农业社会的构造。与之相比较,本书讨论的是江湖社会的组织结构,尤其是关系网的结构。前面说过,江湖社会是从乡土社会(定耕农业社会)蜕变而来,家族的封闭团体结构蜕变成近代江湖会党和教门,家族里的人伦关系蜕变成了超出家族的人际关系网。江湖的两种形态——帮会和关系网都与家族模式有关,异质而同构,尽管成员不拥有亲缘关系,但结构和操作方式在某一侧面类似,道理相通。家族是各种江湖的通用摹本。
  差序原理,用通俗话说就是亲疏二字。亲疏原理不仅适用乡土家族社会,同样适用于江湖,适用于关系网。家族里有亲疏,关系网更有亲疏。搞关系,最讲亲疏。有三个档次——“关系特铁”,“关系一般”和“没有关系”,是人们通常表述关系亲疏的三个等级。除此之外,江湖社会不仅有亲疏,还有“内外”——自己和任何外人,以及“上下”——上人和下人,交往规则极其复杂,繁冗之中又有一定之规,不学不得以悟透。
  亲疏有别
  依中国人的标准,亲兄比表兄亲,亲表兄又比远房表兄亲,远房兄弟只要不出五服,还算自家人,总比外面熟人亲。再往外说,熟人比点头之交亲,点头之交比陌生人亲。陌生人当中,本地人比外乡人亲,中国人比外国人亲。这就是亲疏的一种解读。关系社会讲的亲疏,肯定不单指血缘亲疏,也不单指空间远近,而是由交往频度构成的牢固性和利益深浅。
  依前面所说,关系是一种“面对面”相处,所以处不处得好是一切关系的前提。以“面对面”观点看亲疏,亲疏就是面对面交往的密切度,以及滋生的默契度。相处频密、融洽就是亲,俗称“关系很好”、“很熟络”;反之,不频密就是疏,所谓“关系一般化”、“点头之交”、“没什么来往”。
  在亲疏尺度上被定性,这还只是起点,然后在俩人亲疏被定位之后提出不同的交往规矩,依此相处,最终效果就有了大差别。越亲密,相互委托办事越有义务感、责任心,做事越卖力、效率高;反之,越疏远,办起事情来积极性不高,卖力程度差一些,推三诿四,效果难有保证。亲密即是动力,甚至是压力——人情的压力,情面的压力。假设委托不够亲的人办事,担心动力不够,那就需要加油送礼,这是一套规则。俗语称之“金钱开路”,或者“银弹开路”,“炸开一条路”。这是另一重人情因素。
  关系亲疏格局分化产生不同伦理规则和不同行为效应。顺势分析下去,就会一清二楚。起初,亲疏字面上仅是指往来的频度差异;而后由于频度增加,就逐渐积聚了相互认同感——关系的“铁”和“磁”,这“铁”和“磁”孕生了替对方担责的义务感。责任大小与关系亲近呈正比,典型的责任感就是把哥儿们的事情当自己事情来做,那就是常说的江湖义气——“替朋友两肋插刀”。私底下,你可能是愿意的,也可能是被迫的,即便不情愿,也要装着“哥儿们的事就是我的事”。熟人之间有情面,有情面必“抹不开”,情面越大,越难拒绝求情。对于哥儿们的请求,不管出于真心还是被迫都要表现出更积极的姿态,先一口应承再说,再咬牙去办理。生活中就有这样的例子,譬如有的人自己花钱应付人情,买商品当作赠品以应朋友之托,买球票当作“蹭”票满足朋友虚荣心。当然,江湖文化一旦开创了这个方向,哥儿们的感情建构还会一路朝前走,当主动的态度和感情发展到极点,就产生一种极致升华,变成了江湖常说的“共生死伦理”:“上刀山下火海”、“为朋友两肋插刀”、“咱俩谁跟谁”。
  上下有别
  成语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就表明权力等级的厉害,而且刚好一级压死人,高两、三级则未必有用。等级是封建社会的一般秩序,大臣晋见皇帝必须“叩见”,也就是五体投地,三跪九叩首,撞青额头为止。“叩见”后,还不能坐下,要一直站着,皇帝“赐坐”方可坐下。在世界其他文化里很难看到这般侮辱性的“五体投地”。更糟糕的是君臣关系被当做脚本推广至地方上的臣民关系,乃至官场内的上下级关系。这就将“等级”二字浸入了中国人的骨髓,也顺势进入了关系网。
  关系网的第二特性是等级。
  譬如有下面几位长辈:父亲、叔叔、姨妈、堂叔、远房表叔、世伯,以差序观点看,随着血缘、生活空间变化,这些人与自己关系有亲有疏,形成典型的“差序”秩序。但是,无论如何变化,长辈总归是长辈,撇开亲疏,下辈对他们都有一些共同规矩——恭敬、孝顺,不能犯上顶嘴,不能与同辈晚辈的规则相混淆,否则是违规。这就提示了另一个关系学规则:上下有别。以上举例都是亲戚,上下差级的区分主要不在亲戚,而在权力和社会地位,但是处理权力和权贵的态度原型,却来自家族。上下有别,代表了中国社会的等级伦理,是古代社会等级意识形态的遗迹。无论乡土社会,还是江湖社会,等级都存在,这是中国社会的组织模式的一般特征。
  等级制是抽象制度,需要演化成具体的尺度来执行。具体的尺度是年龄、辈分、权力、行政级别、社会声望、社会地位、师生(徒)关系等。儿童不知道等级制为何物,但知道在家族里区分长幼,在学校区分师生,因而掌握了一些尺度。
  进入等级的语境,就必须遵守一系列模糊的规矩。这些规矩隐性地存在,譬如以下三条:
  第一是恭敬态度。这是所有晚辈对长辈、下级对上级、地位低者对高者,最起码的规矩。恭敬的态度首先体现在语言和姿态,其中磕头便是封建时代遗留的一种极端仪式,代表人格的依附。
  第二是奉献“心意”。晚辈向长辈,下级向上级,奉献金钱、礼物来回报长辈或上级对自己的栽培和呵护。现在逢年过节,每每可见子女向父母送礼,下级向上级送礼,群众向领导送礼,小弟向大哥送礼。这是一种制度规范,即便不求人也要送礼,只为确认这层模糊的依附关系。除了贪官以外,礼大礼小无人嗔怪,关键是记得他老人家,强化和确认上下关系的认同。
  第三条是交换不对称。这是前一条规矩的延伸。上下级之间如果发生利益交换,双方支付的成本不能对等,在大致认可的折算标准上,下级理当付出多,上级理当付出少——所谓倚上卖上是也。譬如,下级帮上级办事(包括门生帮宗师办事),所获酬谢应该比当上级反过来酬谢时的情形要少一些。不是上级舍不得代价,而是通过差额凸显双方的等级格局。酬谢少到最少的地步,可能只剩下夸奖和口彩。
  假若上级在一桩交易中偶然付出超标准的过多回报,下级通常应该表现出诚惶诚恐和不敢当——很可能是上级在考验你的归附心。除非你确认上级刻意施舍,刻意表现慷慨大方,方可收受。但是什么叫“过多”,习俗规矩并没有明说,全靠个人揣摩,依赖对上级价值观的了解和当前行情折算,因时因事而异。这体现了中国人的传统模糊思维。此外,在更森严的等级关系中,譬如江湖会党,大哥对喽啰的酬劳,甚至都不叫回报,而叫做“赏”。事情干得漂亮,赏钱、赏物、赏女人。
  这条惯例的立意,一来确认双方关系的等级差异,二来保证双方交往历史的总量平衡。在传统价值观中,上级对下级的提携、栽培、教育,被认为是一种“恩情”。恩情之大,有如再生父母,终生报答不完。因此,这种附带恩情交换的不对称性,也被当做是下对上终生报恩的一部分。瞬间的不对称,是为了交换历史总量的对称。
  内外有别
  在费孝通“差序格局”概念中,个人人际关系像一串同心圆向外推开。我们在此问道:这究竟能推多远呢?在费孝通的“涟漪”图示中,水塘有多大,人际关系规模就有多大。然而,水塘不是大海,究竟有限还是无限,费氏未言。
  中国人的关系网范围,即个人关系网的规模,从道理上讲是不能无限发展的。关系网的容量之所以受限制,是因为中国人的关系必须建立在“熟悉”即面对面交往的基础上。认识几个人,关系网的规模就是这拨人,不可能无限扩张,何况认识人当中还有不能搞关系的。
  一个人的时间、精力、阅历都有限,不可能认识无限多的熟人。以婚礼喜酒的嘉宾规模作为样本切入熟人圈子,一户普通市民喜筵的嘉宾规模平均在200~300之间(喜筵20~30余桌,平均25桌);好客的、善交际的家庭稍多一些,一般达到500人左右(喜筵50桌);不善交际的人还达不到平均数(10桌以内)。假定关系网的人数规模约等于婚礼喜酒规模(实际上前者略大一点,取其近似值),以喜筵规模代表熟人圈子,那么便可以说:关系网的平均规模大约在200~300人左右;可以取250人近似值。以喜筵数代表熟人数,在逻辑上基于一个假设,就是喜筵人数约等于熟人数。这是普通百姓的情形,活络人营造的熟人圈子要大得多,基本上近1000人。不过这样产生一个坏毛病:熟人的名字很难记全,经常无奈地说:“你不是那个谁谁谁吗?”。
  因为熟人数量有限,所以关系网暗含了结构上的闭合、分界和不开放,它的特征就是闭关自守,形成“自家人”和“外人”的分野。“自家人”是共生圈,一起捞,一起吃;“外人”是对手,是竞争者或者是漠视的对象。简单地说,关系网的周边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它就是“自家人”理念,它是关系网的边际。“自家人”和“外人”两个概念关涉两种截然不同的伦理体系和游戏规则:“对待‘自家人’像春天般温暖,对待‘外人’就像秋风扫落叶”。
  什么是自家人?什么是外人?
  自家人就是关系网里面的人,特别是关系圈里层那些亲近人;外人就是关系网以外的人。二者之间有一片过渡的模糊界区,界区又有三道概念作防线——狭义、中义和广义,形成不同的规矩和语言环境。狭义“自家人”就是自己家族的人,这是辞源本义,是家族主义文化的起点。若是乡里有械斗,当然是帮亲不帮理,同姓帮同姓。中义“自家人”是认识的熟人——哥儿们、姐儿们,平日来往频繁,有事情相互帮忙。广义“自家人”是本地人,或延长到操同一方言的人群。譬如潮汕人听到乡音便称“自己人”,热情异常。在泰国,讲潮州方言就可以得到潮州人照顾,可见潮州人乡谊之盛。凡称“自己人”必定待遇不同,遵循的规则不同。一旦界定“自己人”,脑海马上进入特定语境、价值体系和情感体验。“自己人”有优惠,有互助,遇到“自己人”与外人纠纷要先帮“自己人”,而不论是非曲直。
  相反,如果对待自家人的基本态度是“照顾的义务”,那么,对待外人基本的态度就是漠视和排斥,这种二元伦理的本性是排他。
  北方人常说南方人排外,尤指广东人和上海人。改革开放以前,外地人在广州以普通话问路通常没人答理。改革开放伊始,外地人到广州高第街买东西通常在价格上要吃亏,若问价后不买,粗野的商贩绝不轻易放过。在前现代化时代,南方地域多排外。沿着海岸线看中国地图,北至上海,南到广西,排外心理十分普遍,南方地方文化普遍具有排外性格。
  譬如,闽南人对闽南以外地方一律称“北方”或“内地”,称闽南人以外的所有国人,包括本地讲普通话的移民,一律称为“北方人”、“北仔”或者“内地仔”,甚至歧视称“北仔戆”,即北方傻。一次,两个小青年骑摩托车不慎撞倒了一辆自行车,二人起初面带愧色,不想被撞人踉跄站起来,用北方话嘟哝一声“他妈的”。两个小青年不干了,交换了一下眼色低声道:“北仔戆,揍不揍?”另一个答:“揍!”两人转身回来,又对骑自行车人拳打脚踢一顿,随即逃之夭夭。俩人能瞬间达成一项打架默契,关键在歧视理念背景。按他们想法,本来低人一等的外地人,撞了也白撞,我能面露歉意已经不错了,还敢骂我娘,绝饶不了你。
  以上,我们分别谈及关系网的三条“有别”原理:“亲疏有别”、“上下有别”和“内外有别”。概括来说,三个“有别”原理是一种广义的费氏差序格局——即由异质性和特殊主义原则建立的格局。半个世纪前,费孝通总结了中国乡间社会的特殊主义:差序背后的梯度性和异质性,而不是现代法治社会强调的平等、均一和普遍主义。而这种“有别”差异在中国的前现代社会是普遍的,不局限于乡间家族,更涵盖江湖,包括帮会和关系网。   见面熟人二百余
  前面谈到,关系网由亲戚、朋友、同学、校友、街坊、邻居、结拜、世交等十七种人脉组成。不同背景和个性的人,关系网规模大小肯定不同,它标志了个人的活动能耐。老实、不善交际、好清静的人,关系网肯定小;活动能力强、有本领、长袖善舞,关系网肯定大。然而,不论个人关系网有多大,它总是有极限的,不可能无限扩张。一个人在河南呼风唤雨,不可能到河北还能搅事,按行话来说:“这不是他的码头”。一个普通人的“码头”,可能遍及一个小城,但不可能涵盖一省。
  关系网迥异于现代法人团体组织,后者的规模在理论上没有限制。以跨国公司为例,它究竟可能容纳多少员工,在世界法律制度上没有明确限制。譬如,当今麦当劳加盟连锁店全世界总数已达到三万以上,员工总数过百万,坐落在美国伊利诺斯州Oak Brook总部的老板们纵使一辈子不停地巡视,也不可能逐一莅临旗下分店。然而关键是,不去分店还能赚钱,以中国文化背景来看,真是绝活。在那些靠关系起家的中国老板眼里,麦当劳等跨国公司不啻一宗奇迹:老板投资一块不打算去的地方,居然有本事财源广进,简直匪夷所思!擅长裙带关系的中国小老板坚信,做生意第一靠自己亲力亲为,第二要靠任用亲信来弥补不足,譬如老婆管账,小姨子管货,兄弟管客户。每有新人开店,总有老行尊善意规劝:外人不可信,否则权力旁落外人,早晚被人架空云云。家族人手不够用怎么办?要么维持生意现状罢了,要么去“契”——即“干”几个儿子,或者拜几个把兄弟充数。这实际上是两种组织观念的差异:企业组织到底是依赖面对面的熟人,还是不需要面对面的熟人,只要铁板板的制度。
  “面对面”是关系运作的局限,它决定了关系网的规模十分有限。
  如何寻找关系网规模的代表样本呢?我们以现代团体类推。一个团体,由章程、契约、证书设定界限,成员角色明确。欲调查团体规模,可以观察该团体的会议,会议是团体的集会,要详细了解团体大小和成员构成,到会议室里一目了然。但是,关系网不同于现代团体,它不开会,没有纲领、章程和纪律,没有成员证书,没有合同契约。实际上,关系网只是一个松散的、边界模糊的人群,它以自我为中心,从不以任何集体为中心,每个人的关系网各自不同,相互之间通过人情纽带编成一张虚拟的“网”。也就是说,社区内部同样一拨人,在我看来是一张网,在你看来又是另一张网,在他看来则是他的网,网与网不同。它是虚拟的,属于各自内心的知觉,甚至是康德式的先验图式,只有网中流动的利益是客观的。关系网是社会心理的,没有物理凭证。
  关系网虽不举行会议,但总是有一些场合“召集”成员出席“会议”。对于有志于观察关系网的人来说,结婚吃喜酒是一个特殊机会。除喜酒外,拜年、婴幼儿满月周岁、丧葬等民俗都可作关系网集会样本。以拜年来说,春节期间的拜年人,可涵盖家庭大部分关系网成员,尤其地位低于本家长的成员,一般来说关系近的集中在前几日,稍远的集中在后几日,但凡拜年的都属于关系。相比较而言,依然以喜筵场合下熟人到得最齐,其数量最接近一家一户关系网。下面我们以福建南部地区为例,以喜筵宾客来解读关系网。
  在闽南社会,喜筵依例办两次,一次男方,一次女方。个别的,也有由双方家庭联袂操办的,宾客总合双方亲戚熟人。我们只讨论单方操办的情形。
  闽南人的婚俗,沿袭古礼之“六礼”:纳彩、问名、纳吉、纳聘、请期和迎亲。改革开放后,老规矩有所淡化,剩下来主要是“吃酒”:宾客奉分子红包,然后按固定菜谱饕餮一顿。至于纳彩、问名、纳吉在城市很少人奉行,纳聘有部分人遵守,请期的人较多。至于喜筵,精髓绝不在菜肴,而在排场,摆桌越多,人气越旺,气派就越大。那么一般喜筵请多少桌,来多少人呢?近十年来,作者发现闽南地方普通市民喜筵大多数在20~30桌之间,这个数据采自许多酒店管理层和市民口述。以平均每桌10人计算,宾客人数约摸200~300人。这相当于个人关系网规模的约数。
  然后要做一点校正,剔除其中不属于关系、根本不能办事的人,譬如孩童和老人,以及那些凑热闹的间接关系——譬如“关系的关系”、“亲戚的朋友”、“熟人的熟人”,这部分来宾与新人并不熟悉,将来不能直接互助,依赖别人介绍。依闽南习俗,喜筵以父母名义操办,是“某府喜筵”而非“某人喜筵”,这是一种家族主义文化,是家族里的大喜事,部分宾客属于父母朋友或其他亲戚熟人。剔除这部分人后,剩下来基本上是新郎官个人关系。对普通市民而言,这部分人平均大约在200人左右。
  换言之,个人关系网的平均规模大约是200人。这个半定量数值虽不精确,但勾勒了关系网的大致规模,决定了关系网作为一种组织体制在制度上的前景,最终制约了关系网不可能成为一种开放社会。通俗说,搞关系搞不出现代化,因为它才运作了200人,这是关系社会的天限,尽管改革开放初期关系网大有用武之地,但它必然会被现代制度代替。以200熟人为中心,经过人际传播的层层传递、引荐,重新配置资源与合作,最大也就能涵盖数十万人的规模。关系网繁荣兴盛之地,总是50万人口以下的中小城市或城镇。50万人口这个约数与200人平均关系网有内在联系。在中小城镇,关系经过介绍人三传两递,就可以通达本城任意角落。常听人说:“咱们这地方真小,说起来都是熟人。”相反在100万人口以上大城市,不可能找着这种“遍地熟人”的感觉,茫茫人海偶然遇着一位旧识,直可比古人“他乡遇故知”,其欣喜丝毫不逊色。在大城市,尤其对于大城市的新移民,因为熟人太稀少,托关系的难度也增加了,这个格局抑制了作为城市主体的新移民们利用关系网的活动。譬如北京和上海,新移民最难搞关系谋取特权。
  通俗说,城市越小,关系越好搞;越大,越难搞。关系运作难度与社区规模呈反比。   关系传递:寻觅熟人的熟人
  过去几十年来,经常发生如此这般凡人小事。你办一件事情,遇到难度便要托人,如果自己的熟人当中无人胜任,就要委托熟人再寻找关系,然后前赴后继,一直请客送礼推动下去。譬如,早年出国办护照不容易,你跟出入境管理处不熟,便可能找公安局其他部门的朋友:“最近要出国办事,你跟出入境管理处熟不熟?”如果熟,这事交给他去办,事后你负责答谢。这就是关系网默认的社会规则。申领护照本来是你的权利,但是改革开放初期,诸多法律制度尚未建立完全,公共制度的交易费用高得惊人,于是个人保障权利不光靠法律,也靠关系。直接关系不行,就靠间接关系。老江湖道:“有关系要上,没有关系创造关系也要上”。这不是俏皮话,而是江湖的真谛。
  在中小城市生活,市民都需要托关系,极少例外。这些托关系情形,又可分成两类:一类在自己的熟人小关系圈内就可办成;另一类直接托熟人还办不了,须请求熟人转托他们的关系才可办成。将事情通过熟人转托他们熟人的过程,这里称作“关系传递”。前面说过,普通人的关系网规模一般在200人左右,且因职业、家居等原因集中在职业、居地的周围。譬如,教师的关系网多集中在教育界,艺人的关系网多集中在娱乐圈,警察的关系网的多半在公、检、法,东城区居民在东城认识人多……这是由生活圈子及其“面对面”交往性质决定的。与此相反,现代社会生活的特点恰恰是突破狭小群体,实现更大范围的生存合作,什么都讲究一个“大”字,大经济、大合作、大循环、全球村。在哲学上,读者可以将关系网的发明和诞生理解为全球现代化的一条岔路。现代制度、关系网制度都诉求突破传统家族,扩大社会合作。开放社会和现代宪政制度是一个世界通解,关系网是一个儒教特解,由儒教家族主义制度蜕变出的特解。这是关系网的特征,对家族视野而言,它是外向型的,是努力超越家族的。为什么拉关系?就因为家族帮不了忙。希冀通过关系网承办的事务首先是外向的,全方位的,五花八门,种类繁多,幼儿入托涉及幼教,子女读书涉及教育界,购房涉及地产和家装行业,看戏涉及文化界,看病要有医院熟人,买便宜货跟商家打交道,出国跟公安局联系,开店办厂要工商税务有人照应,开发房地产要跟规划局、土地局打交道。一个普通人不可能认识如此多的熟人,如果正统渠道走不通,就只有托人。
  两相对比,问题就来了。
  一个人认识的人有限,而要办的事情无限。所办事务,如果恰好能在熟人中解决,便属万幸;如果熟人解决不了,只好再托人,求助于“关系的关系”,请“熟人的熟人”帮忙解决。从社会学说,这个间接方法等于将一个人关系网带入另一人的关系网,为了一个临时目标,暂时并网运作。此时,假若还解决不了,那就再转托一次,委托“关系的关系的关系”,循环往复以至更多……将大量人员牵连进来产生链式的社会合作模式。在合作中,凸显一种链式人际关系:A→B→C→D……你传我,我传他,正是关系网突破了家族窠臼,扩大了人们交往的空间。两千多年来,中国文化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家族主义文化,从“薪火相传”价值观到“宗法”制度,再到经济生产组织,都离不开家族二字。至现代以后,生活格局改变了,国际环境开放了,传统家族生活解体了,唯有家族主义文化延迟落后。在此背景下,出于家族胜于家族的关系文化应运而生,适时地扩展了国人交往的范围,大幅度增进了社会交换。换言之,国人不依靠西方式的契约和法律,而依靠旧式人际关系的反复传递,作为一种权宜之计,以达到个人扩展交往的目的。从这个角度看,关系网和关系社会在中国必然会发生,而且会长期延续下去。
  关系传递突破个人熟人的局限,使原本不容易办成的事变得可以办成。这种功能把传递链上所有人的小关系网串联起来,变成一张硕大的网——复合关系网,产生组织人数上的“规模效应”,使得小关系网望尘莫及。关系网有能力与当代法治相抗衡,譬如“递条子”、“打招呼”通达法院和检察院,死刑能跑成死缓,无期能跑成有期,就因为它在小城市组织的人群规模和累积的权力,与宪政和行政程序等量齐观,形成一个对峙的局面,形成一个“体制外”运行的惯例制度。关系网最大的江湖属性即在于此。   打折扣,传递加速衰减
  我们看一个典型例子:
  甲受他人委托办一件事,请乙帮忙。乙通常要问:“他同你什么关系?”
  甲的回答通常有两种:(1)“他是我很好的朋友。请将这件事当做我的事来办”。(2)“他同我一般关系。能办就尽量办,办不了就
  算啦”。
  此处看到,不同关系享受不同待遇,关系传递在传递过程中可能被打折扣。
  作者跟踪大量实例,发现如下规律:
  经熟人介绍,委托间接的熟人办事,效率和成功概率都比直接熟人办事降低,不论具体路经和情景,只要不请客送礼,大势必呈衰减。
  如果再辗转二三道,关系被转托两次以上,几乎只剩下情面上的应付和敷衍,办事效率极低,实际上经常办不成事。关系在传递过程中,它的动力逐渐减弱,办事效率和成功概率呈加速衰减趋势,此处称之“传递加速衰减”。“加速”是指衰减趋势呈几何级数,越衰越快,而不止数学级数的均匀衰减。当然有一个条件,就是没有金钱礼物作推助剂。没有金钱的传递,称自然传递。
  假使一切用金钱作推助,凡事靠利益驱动,经关系转托达到的程度几乎无限,转托的次数也无限。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是,这涉及到一种制度下交易费用问题,假如交易费用大到超过事务价值本身,这样的行为是无价值的,不能凡事都靠金钱开路。金钱开路,仅限于吃小亏占大便宜,譬如行贿。以市井头脑的精明计算而言,除非特别重大事项,没有人请客送礼会不计成本,成本不能大于办事的价值。除了政客和商人,老百姓要办的事都是日常生活小事。既然要计较成本,托人办事打折扣便是大趋势。市井生活的期望值,总是以收益来确定成本,决不做亏本生意。收益固定,所以成本最好也固定,托N次最好跟托一次开支差不多,因为事情还是那件事情,它的价值不变。所以,在没有或者有限利益驱动下,关系的自然传递呈现一种渐次衰减规律。所谓“没有利益驱动”,即纯粹基于人情关怀,纯属情面作用的关系越传越弱,辗转多次后跟没委托一样,几乎办不成事。不可能转托一百人后还能办事。不论如何长袖善舞,都需承认关系是有限的,长袖之长,终有鞭长莫及之时。
  为什么衰减?
  属于直接关系的两人处在义务压力状态,当甲求乙办事,乙不能直截了当地拒绝。这是习俗,是一种惯例制度,即便不情愿也要勉力为之。习俗压力被表述为碍于情面。但是,当丙帮助乙的朋友甲——丙并不认识甲——办事时,这种义务状态立时松绑,由“义不容辞”变成一个问号:“那人跟你什么关系?”潜台词说:你的事情麻烦我尚可;别人的事也来麻烦我,那得看方便了。
  这个问题很重要。此时,乙已经基本松绑,原本由关系网惯例制度赋予的压力此时步入悬疑区。如果甲与乙关系密切,丙愿意承担的义务就多一些,办事卖力点;如果甲与乙不那么密切,丙就择顺水推舟态度,方便就做“顺手人情”,不方便就不了了之。
  这个问号显出一种微妙意味:关系被传递到第三人后,第三人的动力取决于第一、二人的亲疏。前二人关系亲密,第三人就积极;前二人关系一般或疏远,第三人态度就消极。这是在自然传递下的情况。假若再传到第四人,规律还是一样,他的态度比第三人更加消极。总结下来,纵使关系不停传递,办事的动力却一层层衰减,变得越来越应付了事,越来越像走过场。对于丙而言,甲(原始委托人)纯属于陌生人,无论甲、乙两人关系何等亲近,甲和丙的关系都不可能比和乙更亲近,因为丙只认识乙,不认识甲。未曾谋面,能认真吗?能办事完全看在乙的面子上。因此,丙帮甲办事时的精气神儿,超不过帮乙的情形。至于丁、戊……的态度,就一个比一个更消极。这就是关系社会中普遍存在的传递衰减现象。托来托去,最后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关系传递一次,效率究竟衰减多少?加速的速率是多少?
  根据作者对有限样本的观察统计,在自然传递条件下,假设没有利益驱动,关系传递一次后,效率衰减大约一半,成功率也降低一半,这里模糊地表述为50%,当然这只是近似值。继续推理,关系转托一次成功率,大约相当于直接认识人效率的50%;再转托,再衰减,效率只有(50%)2=25%;转托第3次,只剩下(50%)3=12.5%。这是一个估计近似值。
  关键是,当事人托人前那一瞬间的思维也依赖粗略定量,托还是不托,基于当事人的模糊计算。人们总是先估计某条线索成功的可能性,判断可行,然后选择委托的关系链。譬如,有人翻盖旧屋要办手续,他决不会向一位毫无路子的人委托此事,他会找建委式房产局的人。期望值为零的事情不会开启委托,毕竟欠人情于己不利。又譬如,办“农转非”肯定首先要找公安方面的关系,而不会是找医院方面的关系。所以,“万一”的事情没人做,“百里挑一”的也没人做。一般来说“十之其一”也就是10%概率的事情有人做,而且是多数人会做。10%也就是大约三次传递后的成功率(12.5%),它意味着还有可能性。对于一般人来说,事情辗转三次以后还办不成,基本上属于没指望。不如改弦更张,另寻门路。改弦更张本身,反映了传递的前景是有尽头的,这种思维方式不打算追求无限,也无能力追求无限。这是关系网的局限,关系网是一种制度,这种制度管理的极限仅仅是一个小社区和小行业,它的人口规模是由三至四次传递到达的人口规模,正如上面谈到:这大约是50万人口。考虑到估计衰减率估计值的误差,更谨慎地说应该处在30~70万人口之间。一个完全靠关系运作的社会,人口至多30~70万人口。
  背后的道理是什么?
  作为一种由家族主义文化蜕变而来的开放网络,关系网运行依赖“面对面”的相处,“面对面”是关系网的支柱,也是其运行的引擎。搞关系开口闭口不离见面“应酬”,一旦抽掉“面对面”,关系网运行就遇到障碍。俗语说:“人一走,茶就凉”。人走了,没了应酬,所以凉了。以上述甲、乙、丙三方为例,丙与甲因未曾谋面,所以缺少“面对面”基础,替甲办事的信念和做法都有障碍,效果必然衰减。这还仅就传递一次而言,若传递两次以上,困难就更多。常言道:“关系隔几层,办事不容易”。
  怎样才能不衰减?
  一是利益驱动。通常送礼物、红包,且礼分量足够。所谓足够,既看要办事情难度,也看事情对自己的价值。送礼在一定程度上抵消关系转托的衰减,逢山开路,遇河搭桥。民间也称这种办法为“金钱开路”。投下的金钱增多,就要盘算这趟办事的价值,不合算的事情没人做。
  二是通过努力,变间接关系为直接关系,这叫“关系引荐”。只要牵涉重大或长远利益,譬如寻找官场靠山、投资办企业,上项目弄批文,就值得费功夫,把朋友关系弄成自己关系,然后求得办事不打折扣。此法与前法大同小异,都要请客送礼。不同之处,这种方法要经中间人撮合,大家“见面”。相反,前法不一定见面。前法基于送礼,此法却基于请客,还加送礼。同是请客送礼,道理不同。有见面,便开始“面对面”交往,相互关系在渐渐认同中发展。   不同城市的关系生态
  按一般习惯,城市人口千万以上称特大型城市,百万以上称大型城市,50万上下称中型城市,20万以下称小型城市。人口以城区为限,不包括周边农村。
  关系网的运作模式和兴盛程度都与社区的人口规模有关联,由于关系传递的衰减现象存在,关系系统的整合能力仅限50万人口以下。一旦城市人口规模超过50万,关系网的控制功能随即衍生两种趋势:一退出社会舞台,由城市公共体制(宪政和市场)取而代之;二转入50万人口以下的社区(譬如城区、街道、居民区)或者行业(譬如文教、交通、公安、商业、制造、服务行业)。
  在50万尤其在20万人口以内,关系网可以从容地组织、控制城市社区生活,借能人口话说:“只要在本城,哪里都可以找到熟人”,或者更狂妄地说:“在本地,没有办不成的事”。正因为如此,近代以来,在中国的中小城市推行法制和现代市政体系非常艰难,主要阻力来自全城居民业已形成的关系网络和惯例制度。要推行现代城市制度的社团化、法制化,原有关系网络就会毁坏,这不仅改组原有居民互助体系,更涉及利益分配重新洗牌,触动既得利益者的神经。
  人口超过50万后,关系网控制力就开始削弱,也削弱了人们托关系的意志。此时,城市生活出现关系真空,能托关系办的事情越来越少,不可避免要寻求一种新体制作为替代,而合适替代物只能是宪政体制——社团、法律程序和市场经济。城市越大,补偿需求越大。随着补充的宪政成分增加,它就与旧的关系网产生冲突。当城市超过100万人口,关系网体制就无可奈何的退出主导地位,而让位于正式规则。
  这里,作者谈一谈对中国南方地区,主要是福建和广东的一些城市的印象,同时以特大城市上海、北京为参照。本书主要是以这些南方城市城镇为观察样本写成:
  特大城市:上海、北京、广州;
  大型城市:深圳、福州、厦门、佛山;
  中小型城市:东莞、惠州、肇庆、汕头、潮州、江门、建阳、泉州、漳州、莆田、三亚。
  上海
  上海搞关系的风气相对最淡薄。有事找市场或找里弄,而非找关系,是普通市民的正常心态。普通上海人也有托关系的时候,频率比较低,不当作生存依靠。如果是土生土长的老居民,或者握有实权的权贵,搞关系的便利多于新移民。但上海地域相当广大,即使老上海也觉得找关系很困难,以前的同学、相识、熟人平时很少来往,毕业工作后数十年杳无音讯。这个城市的巨大规模以及殖民地时代延续的市政传统,限制了关系网的潜力。在全中国,上海人最少诉求关系网,这个事实既起源于超大规模城市人口,也起源于租界的公共管理传统。在改革开放以前,上海的城市社区服务功能最健全,求助于关系的事务也最少。
  北京
  北京也很相似。除非是特权阶层,在北京营造关系网也不容易,原因同样是地方太大了,从东到西几十公里,熟人之间平时难得串门,“面对面”互动模式难以维持。除此之外,北京又是一个新移民城市,市民赖以做关系17种人——亲戚、同学、朋友等等多在原籍,到北京后缺乏人际关系基础,这也决定了移民们营造关系网的困难。所以,在北京能够附着关系网生存的主要属三种人:权贵、老北京和老移民,而且局限于小圈子。
  但据作者观察,行业内以及大型机构内关系网运作盛行,而这些行业或机构人事规模相对很小,大约一万至数万人,很适合关系网运作。举凡人事晋升调动、生意合作、举办活动、传媒推广,许多都以关系网的方式运作。还有娱乐圈、传媒界已经形成了山头,产生了垄断人物,新人要出头,都须与之攀关系。譬如北京聚集数十万“北漂”移民,口号是“混在北京”。以娱乐圈为例,歌星影星与媒体、穴头、演出商、唱片公司、影视公司聚合成一个圈子,完全依靠关系网和帮派运作,人数在数万之间,属于关系网的实力控制范围。
  广州
  改革开放前,老广州可分成东城和西关两个区域。
  西关聚集本地人,以商人、市民为主;东城主要聚集移民,以官员、干部、军人、知识分子为主。广州人擅搞关系的多半是老广州和老移民(定居二十年以上)。新移民也托关系,多半在老乡之间。新移民的事务辗转相托,最终多半落到老广州手里,因为他们的关系资源最丰富,且有实权。
  三城市比较
  看大局,三个特大城市都拥有基本健全的城市行政体系,拥有现代社团格局,居民生活的一般需求可以从中得到初步保障,不托关系也可生活,尽管质量差一点。现代制度可以保障底限的生活。与之对照,小城里的现代制度无法完全保障底限的生活,需要部分求助于私人关系。这三个特大城市有一共同特征,存在着人数众多的自然群体,他们很少或者基本不依赖关系网生存。这个群体的数量,在三城市有差别,他们尽管受私人关系网的挤压,遭受待遇不公,但基本生活无妨。这是与50万人口以下中小型城市的情形有根本差别,后者基本不存在抛却关系网的群体。越少拥有关系网,越被挤向城市的边缘。
  深圳
  深圳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例子。它是近二十年间迅速窜红的大城市。二十多年来,这个新兴城市的,人口从数万历经数百万达到千万,从一个边陲小镇变成一个现代都市。对于研究关系学而言,这样的样本真不可多得,特别适合于观察一个新型关系社会如何兴起。
  20世纪80年代深圳建市,人口规模特别小,居民来自五湖四海,相互之间没有渊源瓜葛,是典型的新移民城市。那时,深圳很有现代社会气息。人们找工作、办事情,多半靠自己的本事,依赖公共程序。然而好景不长,深圳毕竟是中国人的深圳,各地人群聚集多了,即开始各自扎堆,相互之间拉起山头,形成了地缘体系——“东北帮”、“湖北帮”、“湖南帮”、“潮汕帮”、“梅县帮”等等。这些民间地缘势力形成后,开始参与控制城市的组织体系。城市关系网形成后,想在深圳闯荡,光凭本事就不行了,要懂得利用关系资源,否则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大约在深圳建市十年以后,深圳社会的关系网及运作平台初步形成,托熟人办事的风气开始兴起。连一些小事,譬如过罗湖海关,都可以开后门。20世纪80年代罗湖一地特点,每逢节假日海关人山人海,排队过关需要几个钟头,十分辛苦。如果有路子,托海关、边防的熟人直接带到联检大楼二楼,就可以轻轻松松插进排队行列,直接办手续。众目睽睽,那些老实排队的香港同胞们,实在敢怒不敢言。
  过去十几年,深圳的关系网从无到有,进而兴盛。这个例子彰显了中国社会的特性:只要有中国人,就有关系网。关系网作为近代泛江湖化社会的一种组织形式,它存在于中国人灵魂深处,是江湖习俗沉积的心理结构。
  厦门
  厦门是一个范例,彰显与深圳相反的情形。
  深圳显示了在一张白纸上,关系网如何发育,如何枝繁叶茂。而厦门,原本即是一座海滨小城,关系网早就盛行,在20世纪80年代前,它就是一个小型关系社会。十几年改革开放,将她从人口仅30余万的传统封闭小城,变成一座百万人口的大型开放城市。
  厦门原本是个很不“正规”的城市。二十年以前,厦门是中国城市中最能搞关系、开后门的城市之一。1979年,厦门只有三路公共汽车,从业人员很少。一次一位仁兄坐车,他上车就开始与司机、售票员聊天,下车打个招呼就走了,也不买票。下车进电影院,也是只跟检票员打声招呼,扬长而入。你问:“为什么不买票?”他答:“都是同学或相识的,您若买票,他们会笑你!”
  这样童话般的经历,在今天厦门很难寻觅。但是,在更小型的城市里还是可能遇到,譬如,在厦门附近的同安、龙海,晋江、石狮、南安、安溪,遇着朋友开客车,蹭车也不算奇遇。
  当然不是说小城市完全没有现代社会的宪政程序,没有市场经济,只是说,在小城市里,依托权力、利益的关系网,以及相关的惯例制度有更大的影响力。在这些城市闯荡,特别是想做点大事,光跑政府部门不懂得搞关系,必然四处碰壁。
  关系社会的规模极限
  目前,中国城市人口90%集中在20万人口以下的小城镇,只有10%居住在大中型城市。简言之,中国城里人多是小城人,也就是最适宜关系网生长环境的居民。
  “关系社会”的特征就是不通过任何公共程序,仅仅通过熟人就可以直达目的。譬如,某地机动车辆年检时,可通过朋友将行驶证拿去盖印,而无需到车管所排队,更无需开车去真检验。结婚婚检,也不需要真体检,拿上表格找熟人盖戳即可。类似例子决不限于车检和体检,而是涵盖所有权力领域和商业领域。关系社会盛行的城市有两套运作系统:一个公共系统(宪政和市场),一个关系网系统。有关系的走后门,没关系的走“前门”。这是数百年历史积聚的传统。不怪谁,这是一种惯例制度,中国人生存博弈的结果。
  在上海这类特大型城市,仅城区人口就近1000万,几乎没有听到人敢称其为“关系社会”,尽管上海也有不乏会搞关系的能人,但是这样的能人凤毛麟角。大部分百姓行为都中规中矩,遵纪守法,所以关系网未泛滥成“社会”。有些生意人声称,尽管自己不喜欢上海人性格,但最喜欢和上海人做生意,因为他们做事按部就班,讲程序守规矩。俯览上海,不靠程序而靠关系“捣糨糊”的能人不足1%。然而与此相反,在其他典型的关系网生态城市,依托关系网生存的市民不低于50%,生活大小事宜一应依赖“关系”,连买一根葱都可以讨便宜。
  为什么形成这种差异呢?
  背后原因复杂,但是城市生态是关键,而城市生态的第一要素是人口。关系网最怕人口多,它的整合力天然不足,最佳人口规模当属20万以下,最好不超过50万,一旦城市人口超过100万,纵然长袖善舞也鞭长莫及。这是关系社会的天限,关系网必须在适当人口生态中发育。
  由社区、行业、私交、裙带诸种关系网编织而成的关系社会,遍及依赖关系营生的本地人群。由于关系传递衰减规律的制约,任何关系生态圈生长的规模都有限,不可能无限滋长,不可能通达全省全国。在自然条件下,关系的传递呈一种阻尼性衰减,像地上滑出去的石头,越走越慢。这决定了关系社会必然是一个封闭社会,最终有一个尽头。论规模,它比宗族村落大,但比现代社会小。现代社会的规模在理论上是无限的,能够达到地球村。而“关系村”,顶多一座小城。
  作者通过比较南方沿海中小城市,以观察、数学估算和推测相互印证,认为50万人口是关系网规模一道上限。亦即,50万人口以下城镇容易被关系网制度征服,50万以上人口城市只能部分被关系网统治。
  前面我们说过,关系每传递一次,办事成功概率衰减一半。传递三次后,效率低于10%,关系网机器就近乎不能转动。于是,我们就依三次的假设来估算上限。
  假设甲是第1人,第2人乙替甲平均办事效率为100%,第3人丙替甲办事只有50%;依此,第4人丁的效率是(50%)2=25%,第5人戊的效率为(50%)3=12.5%。这个数值已经接近10%,也就是关系机器接近停滞,俗说称其“多半不可能”、“可能性很小”。除非是救命之急,或非干不可的大事,否则人们不会选择只有1/8成功率的关系路径,宁可更换路径,改弦更张。
  初步结论是:关系网内的传递平均次数约为三次,从甲至丁为止。
  现在我们来估算在自然传递状态下,关系社会的规模极限。
  实际估算过程只需要考虑二种因素:
  ①效率的加速衰减;②关系网重叠部分的剔除。
  因为第2人认识的熟人中,也有相当部分是第1人认识的,因此不能认为二人的关系网延展总人数,就是甲乙二人熟人数乘积,而应该扣除部分重叠因素。根据作者对福建南部城市一般的观察和估计,更新系数大约70%,亦即重叠系数大约30%。也就是说,平均七成朋友是独自的,三成是共有的,是要剔除的“交集”。
  估算过程如下:
  设定私人关系网平均人数200人;设定本人甲传递第2人乙的效率为100%。
  甲(第1人)托乙:传递效率100%,可传递范围200×100%=200(人)。
  乙托丙:效率50%,相对于甲的更新系数70%,可传递范围
  200×50%×70%=70(人)。直观地说,丙本来认识200人,扣除乙也认识的,再扣除动力衰减因素,丙的新关系资源只有70人。而不是想象中的200人。
  丙托丁:效率25%,更新系数70%,可传递范围200×25%×70%=35(人)。也直观地说,丁本来认识200人,因为是甲的事情,精气神儿只剩25%,还有少量与丙的关系重叠,最终只有35人的新资源。
  三数相乘:200×70×35=490000(人)。
  也就是说,关系网生态系统的极限,理论上可以达到50万人左右,这相当于一个中等规模的城市。这既是基于一部分假设的估计值,也符合我们对中国城市的观察结论。
  换言之,在一个人口少于50万的城市(或者社区)之内,通过关系传递所营造的关系网可通达社区每一角落,形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关系社会”,这也是我们实地比较不同城市后的结论。置身此种地方,人们有一种感觉,“说起来大家都是熟人”,你的二婶是我大嫂的姐姐,你的同学的哥哥是我的表弟,你的熟人也是我的熟人。身在小城,熟人遍地开花,这种感觉甚为明显。
  如果城区规模超过50万人口,则纯靠关系链条来联系新人,就会产生困难。城市越大就越困难,越不容易靠关系保障日常生活。随着城市人口规模增大,关系网逐渐淡出主流社会,蜗居城市一隅低调运作,同时宪政制度和现代公共体系逐渐占上风。
  在中小型城市或城镇,关系网是一种主要组织模式和惯例制度,这是中国社会高度江湖化的重要表现。在中国不同地域,关系现象兴盛程度不同,产生的特权和社会分配不公程度各不同。
  即使是大部分认为自己吃亏的底层平民,事实上默认了关系网这种中国近代移民阶级创生的惯例制度。因为,在宪政制度功能不健全的共同体里生活,关系网是共同体居民首先可以依赖的互助体系和保障体系。
  尤其在20万以下人口的小城市,居民出门满街都是熟人,习惯上倾向于靠熟人办事。在这样的小城市,推行现代法治和市政程序非常困难。以司法诉讼为例,原告、被告、法官和律师之间都是熟人,背后渊源瓜葛一言难尽,难免有内幕交易。
  小城市虽然不代表中国未来城市发展的大趋势,但是代表了中国90%以上的城市人口,因而是中国城市文化的主要载体。
  不过,当城区人口增长至约50万左右,这时人口规模已接近关系网整合力的极限。此时,城市市民会自发产生宪政秩序的需求,对“正规办事”的呼吁就具有真正民意基础。
  随着21世纪来临,关系网与现代法治制度之间的矛盾日趋尖锐。在某些事情上,一部分人希望通过现代法律体系保护自己的权益,另一部分人则希望通过关系网打通法官、官员,与前一部分人相抗衡;在另一些事情上,双方位置则可能对掉,后一部分人找不到特权保护,所以只能求助于城市法律体系。换言之,人们并没有一以贯之的信念,只有一以贯之的利益博弈,并不能理智地确定自己是一个“现代人”,还是一个传统的“江湖人”。一句话,人的现代性尚未建构。
  不论城市有多大,关系网都不会自动死去,它都会在某一个局部里顽强存在,譬如一个行业、一个街区、一个科层制团体……关系网,是多数中国人根深蒂固的生活习惯和理念,不会轻易放弃。尽管中国社会正在发生现代性变迁,正在建设现代法治国家,但是环顾眼下中小城市,关系网正方兴未艾、如火如荼,并未见衰退之势。这就形成一个悖论:中国人究竟希望更加江湖,还是更加现代化?答案是:普通中国人既不热爱现代化也不热爱江湖化,只渴望富裕。谁让我富裕,我热爱谁。这种心态,决定了对制度的选择。   三、人情制度 没有人情,便没有关系
  从某种意义上说,敢于欠人情是一种勇气,表明你敢承担义务,不怕还不起;敢于欠人情也是一种态度,表明认同对方,愿意与其交往。义务和认同这两条,是搞好私人“关系”的要诀,如果这两条都不拥有,就妄谈讲人情了。人情与关系二位一体,它们是一个大制度里不可或缺的两个方面,这个大制度就是关系网络的惯例制度,是一种体制外的体制,是一种不黑不白的灰色江湖。
  按民间习俗,有人给你恩惠,你须记住人家好处,这叫人情债。欠人情的心态就仿佛欠金银债,若不想被人称作“白眼狼”,不想被人疏远,就须早日寻求偿还。这一欠一还,一来一去,就叫人情来往。
  说到人情,日常生活随处都是例子,送礼、帮忙、借钱、救急、托事、赏脸、开后门、送特权……都是人情制度运作的表征,其中暗含玄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人情是近代中国社会,尤其关系社会运作的轴线。人情是维护关系网运作,并管理“网”民们进行利益交换的不成文制度——从未明文颁布过的“制度”,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靠关系“网”民心口相传,在生活中互动学习。它的表征是感情,它的要害是利益交换。关系网络因交换而得以凝聚,关系秩序因交换而得以维护。假若交换不对等,譬如来而无往,或有来无往,便惹上“不会做人”的坏名声,属于人际关系惯例违规。违规自然要受罚,第一道是舆论非议,第二道是朋友疏远——没人跟你来往。
  依社会学交换理论,一切社会形态——从原始部落到发达国家都以社会交换为根基,没有不交换的社会,也没有社会不交换的。交换与社会两个词蕴含同一个精髓,即分工合作。纵观古今中国社会,交换机制可简单分为两个平行系统:一个公众市场经济机制,一个关系网的人情惯例。谈及经验,许多读者对两种交换都不陌生,而一旦涉及理论知识,不光普通读者,就连经济学者对人情知识的储备都很少,对人情惯例控制社会再分配的知识,相当贫乏。譬如,关于经济市场,我们拥有现代经济学,拥有正在实施的民法、经济合同法、企业法,还知道国家从市场中抽税抵作国家财政,维持国家运营。反过来,国家可曾从人情交换的礼物和红包中抽过税?哪位经济学家能设计一种税制,对“份子钱”、红包和礼物课税?人情是一种以民俗惯例为依托的利益交换,单笔交易数额少则数元,多则数十万之巨。对于人情运行的内在空间,既无相应理论研究,也无相应法规管理,理性知识受制于经验习俗,行为上被某种集体无意识控制,谁都不敢越轨犯规。这个无意识代表着一个幽灵,它是贯彻人情规则和维护关系网的压力。这个压力形成一块“无为而治”的社会空间,没有领袖,没有团体,但是有惯例规则。
  抚今追昔,人情对中国人生存的价值不可谓不大。
  近代中国在长达一百五十年的时间里,制度反复更迭,社会局势动荡,在正式制度转型之际,宪政尚未学会,礼教早已分崩离析。危难之时,惯例挺身而出,人情习俗制度变成民间社会的实质法理基础,以及维系中国社会不至瓦解的纽带。这个人情制度,是由许许多多习俗碎片拼凑而成的。任凭家法、宗法、民法、刑法、宪法如何更迭,人情制度始终是中国人为人处世的基本法则。
  私人关系网得以聚集成规模,完全依靠有序的人情往来。抽掉人情,关系网连维持一分钟都困难。全然可以说,没有人情就没有关系,人情是关系之母。
  没有人情,就没有关系网的繁荣。大规模关系网是中国社会特有的组织结构,既是组织,必有运作制度,尤其涉及利益交换的制度。仔细辨析每一次关系运作,都可以发现其中含有人情交易,以人情始,以人情终,以人情着眼,以人情皈依。
  换言之,搞关系就等于做人情,关系往来等于人情往来。人情往来,就是“酬”、“酢”,即给予和偿还。人情后面是交换,交换后面是利益。人情与金钱,既相通又不相同。   人情如虚拟货币,支持交易
  以社会交换的观点对人情和金钱作一对照,肯定受益匪浅。
  大家都知道,货币背后有一套制度,譬如,价格制度定义货币与商品关系,债权制度规定债务关系。假使我欠你100元,这叫债务,如果欠债不还,你可以到法院起诉,法院会强制执行。
  同理,人情背后也有复杂制度,它的运作在某些方面类似金钱。譬如我欠你一笔人情,这叫人情债,如果长期不还,就要承受人情压力,类似于债务压力,俗语谓:“人情重于泰山”和“人情紧过债”。承受人情债务,你觉得处处低人一头。依据人情“债权优先”原则,被债权人呼来唤去不得表达怨气,因为人家对你有恩,换言之这是你的义务。权衡之下,你觉得还是早点还掉人情更轻松。这个效果,等效于法院判决。唯一不同的是,人情制度没有公布的价格行情,对人情多少的定量不具体,仅靠双方心领神会达成默契。
  从这里也可看出,货币经济是公共社会事务,人情是私人关系事务,这是二者的最大分野。
  2000年8月11日,《燕赵都市报》刊登《高官堕落为红颜》,报道成克杰一案,此一例属于典型的人情交换:
  1994年初,某国营企业的厂长张某在李平(成克杰情妇)的推荐下前来拜访成克杰。张某道明来意:现在国有企业不好干,能不能请成主席帮忙调到机关工作。成当即答应,可以考虑。有了这句话,张某如获至宝,往成家跑得更勤快了。当然每次都不会是空手前往。事后查明,张某先后4次送给成克杰现金2.9万元,同时送给李平金项链一条,价值3888元。不久,成克杰亲自出面,疏通关节,把张某从企业调到某机关工作。
  这里可以看到人情的典型往返模式:求人情和还人情,一来和一去。
  另有2001年8月19日《新快报》发表《赖昌星用金钱美色织保护网,反腐纪检组长成腐败者》一文:
  ……赖昌星利用红楼小姐套牢了赵克明之后,赵克明对于赖昌星送上的10万港币也就不再推辞了。
  赵克明说:实际上这十万港币我也不想要,我何必拿他十万港币呢?他是一个那么巨大的大款,他应该给我一百万甚至更多,几百万,我可以帮他做很多很多事情,我可以配合他。
  按赵讲话的意思,赖应该拿几百万求他,然后他帮赖做很多事情。反过来说,他能做的事情决不只值10万。
  这两个例子表明,人情操作在基本层面上存在共同模式,先送人情,然后再还人情,二者内含对等交换,简称:“一来二去”。其间,逐次、逐项掂量人情价码大小,譬如赵克明说赖昌星送他10万港币太少,以他的价码至少100万,这就是评估。赖昌星是商人,当然更懂得评估,面对着“道高一尺”,显得“魔高一丈”——要是对等交易,我哪有油水?所以要用透人情规则,从中赚价差。先用红楼小姐套牢赵克明,捏着把柄后,迅速挫降他的报价,100万变成10万。降价后,捏着录像带还可以随时治他,占一先手,这是精明之处。赵克明吃了哑巴亏还不敢吱声,谁叫自己裤腰带不听使唤,有了丑闻受制于人。这两个例子呈现现实人情运作的复杂,与人间百事——譬如金钱、调动、生意、婚外恋、裤腰带……盘根错节,非“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不能驾驭自如。
  民间人情的模式十分简单:甲向乙送礼托其办事,乙收礼替人办事。简称:送人情和还人情。做人情只管办事,不管法律,只因人情与法律是两个不相干的制度平台,各自为政。而且,诉求人情的事物多半归属无法诉诸宪政一类,譬如诉求特权或打政策“擦边球”。   人情的两个意义空间
  在直面人情要义之前,先分析人情的两个含义:一是媒介,二是制度。人情既是人们从事交易的媒介,譬如礼物、金钱和帮助,又是管理交易的惯例制度,俗称:规矩和“礼数”。人情本身看不见摸不着,是一种负载利益的软媒介,同时也是控制交易的惯例。
  说到交易,必参考金钱。金钱不完全类似人情,但在社会交换功能上可作人情的参照物。金钱是商品交换的媒介,在特定的制度环境中标识商品的价值,在间接或复杂的交换体系中充当中间物。货币曾给人类初民“以物易物”的贸易方式带来交换制度的革命,扩大了原始经济共同体的范围。故而,货币是聚合经济共同体的基本原因,甚至是统一社会制度的经济学原因。古代兽骨、贝壳、纸张乃至金属能成为货币,不在物质本身,而在人们对其替代商品价值的功能,加以制度性约定。假若不依托制度,纸币仅仅是纸,硬币仅仅是金属,支票、银票更是废纸一张。
  与货币相像,人情有也交换及凝聚功能,也在交换背后存在制度,也像货币一样凝聚了一种共同体,人情凝聚的共同体便是私人关系网。
  以西方的社会交换论看人情,或许带有一丝跨文化的不确切,但是它的观点单刀直入,一针见血,能看到人情的精髓,而不被人情的“情”字所蒙蔽。中国学者很难研究人情,就因为被“情”字欺骗,尤其具有古典文化基础的学者,习惯将商周至唐宋的“人情”语义与现代人情相混淆。西方社会学的交换理论乃至它背后亚当•斯密的古典政治经济学观点,可以帮助我们领悟人情对于中国近代关系网制度的核心意义:交换和凝聚。因为交换,而得以凝聚。假若没有交换,关系和关系网便无法联系。人情中的那个“情”字,并非固化的感情(或许有些人有,有些人没有),而是虚拟之“情”——凝聚、认同和团结。按照中国古语习惯,情感之“情”和世情、民情之“情”都是“情”,前者作情感解,后者作情势解。人情与其说源于感情,不如说源于世情和民情、行情。人情是为人处世的规矩和“礼数”。及至当代,大部分人送人情都无关“感情”,只是办事而已,包含着鲜明的功利主义冷漠态度和计算,一码归一码,从不拉拉扯扯。办事背后,要么有感谢费,要么先搁着,以后再还。至亲至友的真正感情也存在,但大多数关系户们做不到。出门在外混社会,人情到处充斥,然而“世态炎凉”没有多少感情。人情只与利益有关,是假冒之“情”。
  生活中的人情,原本很复杂。然而,再复杂的人情都可被还原为一双基本概念:送人情和还人情。其他更复杂的范畴,诸如做人情、卖人情、托人情、欠人情……都可涵盖在“送”和“还”之下,譬如“做”、“卖”、“托”等于“送”,而“欠”牵涉“还”。这一“送”一“还”是一对哲学范畴,可比作牛顿定律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总是并列存在,然方向相反。这一来一往的互动,负载着利益诉求,譬如金钱、礼物、恩惠、便利和关照,于是作为一种社会惯例的基本单元构成社会交换,成为独立于金钱之外的另一种交换。
  于是,人情的基本点可归结为一来一往的通行模式。最简单的样本就是常见例子:甲送礼给乙,乙替甲办事。这个简单模式是人情的细胞,包含了人情的基本奥秘。
  首先,甲对自己所呈礼物价值自然心知肚明,必依办事价值大小调整礼物大小,大事大送,小事小送。在交易规范上,头一次礼物类似经济合同中的定金,与交易总量有关,一般占小几成的比例,大约5%~30%,但比经济合同模糊。
  收礼后,乙对礼物评估则要花工夫,若是金钱自然明了,若是礼物便要猜测。收礼者很少圣人,估价是必然的,如果稀罕礼品价格不明便要询问朋友。送礼物而非礼金,是可进可退的世故方式,是一层台阶。若事情托得成,遂转成定金;托不成,权当串门,也不难看。况且头一次如果礼太大,乙也不敢收受。另一方面,乙对替人办事付出的代价一定要预评,他明白事情的程序和相关成本,这些成本迟早一天摊到自己身上。两相比较,便知道托人值不值,是赚钱生意还是亏本买卖。但不管未来办事代价有多大,只要大家默认人情制度,认真处理好人情关系,就拥有一种信用背景,乙就不怕折本吃亏。反因有恩于人,得意洋洋。
  一旦办事毕,用人情衡量,等于乙还甲一个人情,通常超过礼物定金绰绰有余。这时又轮到甲欠人情和还人情,这次人情则是整个人情往返系统的一部分;推而广之,还可看作二人过去和将来长期交往的一部分。此时,作为一个明白人——俗语称“会做人”、“识做人”的人,甲必须综合评估事情于自己的意义,加上乙已经付出代价,然后拿捏二者平衡点,折算成一份大礼还与乙。可以是钱可以是物,也可以与其他事情相抵。
  常规下,只要二人处于类似社会阶层,遵循类似心理评估方式和文化规则,评估结果就会接近,因而保持正常沟通和互动。故而其乐融融,相安无事,并大大裨益各人,增进二人情谊。若非如此,反而出现意外误解和矛盾,譬如甲所还人情尚不及乙的办事成本,至少在乙看来如此,便出现人际关系的麻烦和危机。然而,人情习俗的“软肋”(或故障)是:乙一般碍于情面绝对不便开口,开口小气,没有人当面指责对方让自己折本,而将矛盾隐藏心里,或在背后向别人诉苦,一不留神传到甲耳里,往往恶性循环导致私人关系危机。危机的结果往往不确定,实际取决于乙的态度——忍让,还是爆发。这个看似拉拉扯扯、纠缠不休的过程,其实是中国人情互动的特色。拉扯和纠缠,是真正的维系力量。
  鉴于人情依赖价值观的沟通,因而人情交往必然产生对象的筛选,形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以价值观接近而聚拢,又以价值观分歧而分开,这是关系和关系网因人情交换而得以凝聚的原因。价值观像一把筛子,成为替不同背景的人群划线的裁判。实际上,日常生活的人情交易远比此复杂,私人的毕生交往是一个人情增减损益的开放计量系统,是一张反复颠倒的损益表,有时我欠你,有时你欠我,没完没了,无法割清。无法割清,正是人情得以凝聚的要义,它像一束纽带,维系关系和关系网生生不息。若割清,关系便淡化,转而消逝。
  譬如华人走向世界各地,为何聚而不散,有人说是儒家文化。作者敢言非也,此言过于大而化之。答案是中国人的人情制度,它源于儒家而非儒家,是中国的泛化江湖制度,是中国移民文化的延伸。有人情,则有关系,有关系也有网络,于是生成遍及世界的华人圈。
  此篇概述人情与金钱相似之处,后面要说人情与金钱不同属性,譬如遵守刻意的不等价交换,还有忌讳清算。
  人情诉求利益交换,既养成做人做事规范,还让本身充当交换媒介,让不同类型利益——譬如帮助、关心、优惠、金钱、救命、通融、后门、特权、服务等等,相互进行心理换算和复杂交换,每一次收受之后都折算成人情,然后以另一项利惠去偿还。要进行如此复杂的折算,背后必有类似价格制度的天平,用以评估人情数量大小,否则无以知人情多少。这项制度保障人情往来的总量平衡,维系公正和正义,维持私人关系正常运作。然而,依例而行的人情评估也是一项繁琐哲学,它不具明文制度,也无法明码标价,完全依赖私人交往的感性过程,以及当事人背景的相似性,此外,还要参照双方昔日交往曾经发生的债务损益表,一起算总账。然而在某些特例下,存在类似的人情市场行情可供参照。譬如,在20世纪90年代,甲帮乙办一本护照,酬谢可能只是一瓶洋酒。托人的辛苦与洋酒之间本没有可比性,如果当地行情一概如此,那也是一个参照,双方遂无异议。但是,如果甲帮乙不是一本护照,是一块地皮,那酬谢肯定不止一瓶洋酒,而是土地金额的一个适当百分率。
  不论多大人情,大家最终追求的结果都是二人在人情评价上达成认同和默契。假如不认同,便导致冷淡或破裂。   人情二字的各种含义
  中国人几乎天天接触人情,若在中小型城市或乡镇生活,则几乎浸泡在人情的汪洋大海。由于人情起源于习俗、口语和惯例,未经显学校正,所以具有民间性和含糊性。同样二字,有时指一件事,有时指另一件事,并非违背逻辑同一律,而是从来就未被整合过,相互之间关联未被廓清。下面,我们就来逐一分析。
  1.人情最常见的是礼物
  做人情大多要送礼,钱或物,皆可入“礼”。“礼”,最低限度上必须是有意义物品,其意义可务虚,也可务实。务虚诉求精神价值,譬如纪念品或个人嗜好,务实涉及钱财,其中暗含邀约,欲托人办事。至于称“礼”而不称其他,从“礼”字可推测其来源于西周古礼制度。在上古年代,“礼”是宏大涵盖一切的制度平台,超过现在宪法,是法律、伦理、宗教三者的总和。关系网将托人办事称作“送礼”,暗示一定规范,而非彻头彻尾商品交易。
  2.不是钱物的人情
  人情除了是礼物,有时也不是钱物,譬如典型的人情是救助、赞助、提携、帮忙、支援、通融、特权、后门等非物质、非经济“软类目”……是一般的泛化生存价值,当中部分可折算成金钱,部分则不可。在现代话语里,人情是利益的一种类型,是有中国特色的、拥有特殊交换机制和惯例制度的利益载体。
  3.人情含有模糊的情义
  21世纪以来,人情现象受市场经济冲击而彻底蜕变,渐与生意市场混淆不清。但在典型传统之下,人情蕴含一种无法剥离的情义,譬如救命之恩、助人之善,以及心存报答、感恩戴德,这当中除开好处,还有情义。人情之所以叫人情,就因为传统人情曾经含有过“情”和“义”,传统人情是以“利”带“义”的二元设计,至于这情义是真心还是做戏,礼教文化并不看重。它是一种格式,允许真也允许假,唯表达心意即可。人情既是江湖宪法,江湖既是蜕化的礼教,那就不可能不受礼教影响。
  人情的启动在讲义气,朋友之间尤其如此。情义既付出,即便主人不要求回报,制度规则上也要求对方回报。既回报,便要基本对等。财物归财物,情义归情义,两路各走。若大家只专注钱财,帮助者、受惠者都对财物锱铢必较都等于一笔勾销人情背后应有的情义。往更高层次说,帮助者吃亏,是对帮助者情义的不尊重,被对方或自己践踏了。
  4.人情只存于二人之间,无关群体和公共现象
  两人间的事才算人情,若离开两人关系,一旦涉及团体或公共社会,利益问题就不是人情问题而是经济体制问题,是社会合作和分配问题。人情与私人关系网相互依存,二者共济组成一组组以各自为中心的交叉群落。人情是二人关系通过利益传递结成关系网的机制,同时也是虚拟的价值载体。
  5.凡讲人情必有交换
  民间社会交换合作需求是人情的根基,人情不过是社会交换大系统之一环节。所有人情运作都存在双向互动:假设在某个方向上(甲→乙)出现一次人情,那么必然在相反方向(乙→甲)隔一个时间差,产生一个相反人情来履行义务,类似牛顿第三定律之“大小相若、方向相反”。这是人情的互动性。人情往来遵循“来而无往非礼也”规矩,其中包含自然辩证法。一人“送人情”,就这事情本身,意味着对方开始“欠人情”,二者是同时发生的。“欠人情”,就要“还人情”。依规则,“还”还要过量(孔圣人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理当所还超过所欠,于是导致效果倒置,反过来对方欠自己人情。如此欠还相生,纠缠不清,就保证了人际关系越绑越紧,维系持久和稳定,人情活水不断更新。
  交换是人情运作的内在特征,但是人情交换与市场交易相比有根本不同。人情交换中,规则故意安排明显的时间差,不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以免“绝情”、“无情无义”。人情倒更像期货生意,订立与交易,买与卖,“送”与“还”之间要错开,让人情债务拖延一段时间。拖延本身比债务更重要,它是维系私人关系的制度因素。没有时间差,就没有人情制度。除了交易时间差,人情交换还不能像结算债务一样,欠一分钱还一分钱,这样也是“绝情”。这两个特征——时间差和不结算,故意回避“交易割清”,诉求私人关系维系与凝聚。交易割清,两人没有瓜葛,维系就不存在了。恰恰是不时反复倒置的人情债务成全了两人的团结。时间差和不结算是博弈生成的惯例制度,也是非人为的巧妙设计。如果没有这两条,人情就不成其为人情,而是买卖。
  6.人情本身就是交换媒介
  这种媒介不是物质,不是纸币不是硬币,而是由习俗规范和个人默认的虚拟价值,是一种心理评估值。它在于心,而不在物,是一种唯心主义的价格体系。它不像货币那样,有一张纸或一块金属承载面值,用制度保障其公信力。不同的是,对于每一次人情的大小分量,都要以二人价值观的公约数(共同部分)来评估,得到彼此相近的模糊值。两人估量不接近不要紧,这也是正常人情现象的一部分。合则聚,不合则分;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咫尺不相逢。人情以自然主义方式维系私人关系,毋须外力压迫。
  说人情是交易媒介,因为它是交易的直接操作对象。看看常见的习语,譬如“买人情”、“卖人情”、“送人情”、“做人情”、“欠人情”、“还人情”……“人情”都作宾语,是被“做”的对象,是操作客体,等效于“买商品”、“卖商品”、“欠债”、“还债”种种说法中的商品或钱财。上面说“人情”是抽象制度,这里说它也是操作客体,即交易载体,这是一词两用,统称“人情”。人情尽管是虚拟、模糊的心理载体,但它承担交换活动的媒介功能,这种功能大体相当市场中的货币。市场交易行为——买卖、送货、提货、消费、欠账、赊账、还钱……最后要用货币结算,货币是市场交易的媒介和商品价值载体。与之相像,人情交换的内容形态也丰富多样,包括钱、物、恩惠、帮助、支援、服务、提携、解难、特权……这些差别可对应商品的种类差别。货币在公共市场交换中作媒介,人情在关系网的利益交换里作媒介。
  人情作媒介,可产生关系网中价值的转换和流动,譬如,恩惠换礼物,服务换权力,权力换金钱。人情场(也就是关系网)也像大市场,个人各取所需,相互交换,人情充当中介,人情制度充当监控。
  总之,要准确地理解人情的含义,须将以上六条对照辨析。人情是以中国江湖社会为背景,以私人关系为基础,利用惯例制度进行利益交换的媒介物。人情,也泛指相应的交易惯例。   追溯人情名称由来
  翻阅史籍,发现今日所谓人情并非自古有之。相反,今天的人情概念很晚才出现,大抵是在清朝初年。唐宋以前,古人也说人情,但不是这个意思。用计算机检索史籍,发现明代以前“人情”,主要指民心、世情。
  譬如,宋代小说《太平广记•周穆王》:“然此等虽有不死之寿,去人情,远荣乐,有若雀化为蛤,雉化为蜃,失其本真,更守异气。”此处所谓“人情”乃人之常情,而非今日的人情债务,含义相去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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