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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青诗选

艾青(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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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青

会合
——东方部的会合
团团的,团团的,我们坐在烟圈里面,
高音,低音,噪音,转在桌边,
温和的,激烈的,爆炸的..
火灼的脸,摇动在灯光下面,
法文、日文、安南话,中文,
在房子的四角沸腾着..
长发的,戴眼镜的,点卷烟的,
读信的,看报纸的..
思索的,苦恼着的,兴奋的..
沉默着的..
..绯红的嘴唇片片的飞着,
言语像星火似的从那里散出。
..
每个凄怆的、斗争的脸,每个
挺直或弯着的身体的后面,
画出每个深暗的悲哀的黑影。
他们叫,他们喊,他们激奋,
他们的心燃烧着,
血在奔溢..
他们——来自那东方,
日本,安南,中国,
他们——
虔爱着自由,恨战争,
为了这苦恼着,
为了这绞着心,
流着汗,
闪出泪光..
紧握着拳头,
捶着桌面,
嘶叫
狂喊!
窗紧闭着,
窗外是夜的黑暗包围着,
雨滴在窗的玻璃上痛苦的流着..
房子里,充满着温热,
这温热在每个脸上流着,
这温热灌进每个人的心里,
每个人呼吸着一样的空气,
每个人的心都为同一的火焰燃烧着,
燃烧着,
燃烧着..

..
..
在这死的城市——巴黎,
在这死的夜里,
圣约克街的六十一号是活跃着的,
我们的心是燃烧着的。
1932年
1月
16日巴黎
(原载
1932年
7月
20日《北斗》2卷
3、4期合刊)

当黎明穿上了白衣
紫蓝的林子与林子之间
由青灰的山坡到青灰的山坡,
绿的草原,
绿的草原,草原上流着
——新鲜的乳液似的烟..
啊,当黎明穿上了白衣的时候,
田野是多么新鲜!
看,
微黄的灯光,
正在电杆上颤栗它的最后的时间。
看!
1932年
1月
25日由巴黎到马赛的路上
(原载
1932年
9月《现代》1卷
5期)

阳光在远处
阳光在沙漠的远处,
船在暗云遮着的河上驰去,
暗的风,
暗的沙土,
暗的
旅客的心啊。
——阳光嘻笑地
射在沙漠的远处。
1932年
2月
3日苏伊士河上
(原载
1932年
9月《现代》1卷
5期)

透明的夜

透明的夜。
..阔笑从田堤上煽起..
一群酒徒,望
沉睡的村,哗然地走去..
村,
狗的吠声,叫颤了
满天的疏星。
村,
沉睡的街
沉睡的广场,冲进了
醒的酒坊。
酒,灯光,醉了的脸
放荡的笑在一团..
“走
到牛杀场,去
喝牛肉汤..”

酒徒们,走向村边
进入了一道灯光敞开的门,
血的气息,肉的堆,牛皮的
热的腥酸..
人的嚣喧,人的嚣喧。
油灯像野火一样,映出
十几个生活在草原上的
泥色的脸。
这里是我们的娱乐场,
那些是多谙熟的面相,
我们拿起
热气蒸腾的牛骨
大开着嘴,咬着,咬着..
“酒,酒,酒
我们要喝。”
油灯像野火一样,映出
牛的血,血染的屠夫的手臂,
溅有血点的
屠夫的头额。
油灯像野火一样,映出
我们火一般的肌肉,以及
——那里面的——
痛苦,愤怒和仇恨的力。

油灯像野火一样,映出
——从各个角落来的——
夜的醒者
醉汉
浪客
过路的盗
偷牛的贼..
“酒,酒,酒
我们要喝。”

..
“趁着星光,发抖
我们走..”
阔笑在田堤上煽起..
一群酒徒,离了
沉睡的村,向
沉睡的原野
哗然地走去..
夜,透明的
夜!
1932年
9月
10日
(选自《大堰河》,1936年
11月,上海群众杂志公司)

大堰河——我的保姆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
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
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飘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的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1933年1月14日雪朝
(原载.. 1934年《春光》1卷.. 3号)

芦笛
——纪念故诗人阿波里内尔..
J′avais un mirliton que je n′aurais pas échangécontre un b ton
de maréchal de France.
——G.Apollinaire①
我从你采色的欧罗巴
带回了一支芦笛,
同着它,
我曾在大西洋边
象在自己家里般走着,
如今
你的诗集“A1cool”.. ②是在上海的巡捕房里,
我是“犯了罪”的,
在这里
芦笛也是禁物。
我想起那支芦笛啊,
它是我对于欧罗巴的最真挚的回忆,
阿波里内尔君,
你不仅是个波兰人,
因为你
在我的眼里,
真是一节流传在蒙马特的故事,
那冗长的,
惑人的,
由玛格丽特震颤的褪了脂粉的唇边
吐出的莫色的故事。
谁不应该朝向那
白里安和俾士麦的版图
吐上轻蔑的唾液呢——
那在眼角里充溢着贪婪,
卑污的盗贼的欧罗巴!
但是,
我耽爱着你的欧罗巴啊,
波特莱尔和兰布的欧罗巴。
在那里,
我曾饿着肚子
把芦笛自矜的吹,
人们嘲笑我的姿态,
因为那是我的姿态呀!
①当年我有一支芦笛,拿法国大元帅的节杖我也不换。——阿波里内尔
② Alcool:法文,酒。

人们听不惯我的歌,
因为那是我的歌呀!
滚吧,
你们这些曾唱了《马赛曲》,
而现在正在淫污着那
光荣的胜利的东西!
今天,
我是在巴士底狱里,
不,不是那巴黎的巴士底狱。
芦笛并不在我的身边,
铁镣也比我的歌声更响,
但我要发誓——对于芦笛,
为了它是在痛苦的被辱着,
我将象一七八九年似的
向灼肉的火焰里伸进我的手去!
在它出来的日子,
将吹送出
对于凌侮过它的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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