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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风云侧记:在人民日报副刊的岁月》

_2 袁鹰 (现代)
  本报讯 记者毕全忠报道: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胡乔木9月5日在谈到武训这个有争议历史人物时说,武训这个人物应该如何评价,这是一个历史学的问题,需要不抱任何成见加以重新研究。胡乔木是在中国陶行知研究会和陶行知基金会成立大会上谈这个问题的。
  胡乔木说:解放初期,也就是1951年,曾经发生过电影《武训传》的批判。这个批判涉及的范围相当广泛。我们现在不对武训本人和这个电影进行全面的评价,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明,当时这种批判,是非常片面、极端和粗暴的。因此,这个批判不但不能认为完全正确,甚至也不能说它基本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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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飚为谁从天落?(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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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天,新华社以同样内容向全国发了通稿。电影《武训传》在“被片面、极端和粗暴”地批判三十四年之后,终于得到平反昭雪。话虽然说得平和委婉,字斟句酌,但是意思十分明白: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搞错了,是一场大冤案!这个事实再一次证明:凡是歪曲事实、不得人心的任何批判、任何决定,迟早总是要平反昭雪、还历史以本来面目的。鲁迅早就说过:“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延得愈久,就要付出更大的利息。”自《武训传》批判起,从九天落下的狂飚,从此在中国知识界、文化人头上,时松时紧,时高时低,时密时疏,连绵不断,落了多少年,伤了多少人,谁能忘记?谁又能知道?
  走笔至此,我不禁又一次想起1980年2月时任中共中央秘书长兼中宣部部长的胡耀邦同志在全国剧本创作座谈会作长篇讲话的最后场面,他又一次强调要爱护文艺队伍,忽然激动地站起来,举起攥紧的拳头,高声说:“我们的党要发誓:坚决不许对文艺作品妄加罪名,无限上纲,因而把作家打成反革命!”(见《剧本创作座谈会文集》第35页,四川人民出版社。)
  会场上顿时响起长时间的春雷,人们忘情地不停鼓掌,一任从内心涌出来的热泪淌满双颊。二十多年过去,斯人斯语,此景此情,恍如昨日,不禁百感交集,怆然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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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烟雨入红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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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4年那场关于《红楼梦研究》的“批判”
  1954年秋天,本是一个金色季节。这年夏季,我们学习和讨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草案》。这部宪法草案,在9月15日开幕的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一致通过,成为人民共和国第一部根本大法。那天下午,我们齐集办公室,从收音机中聆听毛泽东主席的开幕词:“我们正在前进。我们正在做我们的前人从来没有做过的极其光荣伟大的事业。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全中国六万万人团结起来,为我们的共同事业而努力奋斗!”大家心情特别激动,眼前一片光明。
  那时候,祖国建设事业正在一日千里地向前迈进。从1950年开始的抗美援朝、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三大运动都取得伟大胜利。“三反”、“五反”运动也先后顺利完成。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正在全国各地区多条战线蓬勃开展,学习和宣传过渡时期总路线也成为党的宣传部门和所有宣传单位(包括作为党中央机关报的《人民日报》)的头等任务,当然也是我们每个编辑人员压倒一切的头等任务。
  10月中,就在这一片明艳的秋阳中,蓦然飘来一片阴霾,跟着就是一阵迷茫的烟雨。总编辑邓拓向文艺部(那时叫文艺组)负责人传达一项来自中央领导的指示,要在报纸上开展批判以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尽快组织文章发表。总编辑亲自交待任务,我们都有点迷惑不解,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实际上邓拓在一个月以前就了解此事的来龙去脉,原来是两位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李希凡、蓝翎写了两篇有关俞平伯先生研究《红楼梦》的文章,批评他的一些观点,寄给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文艺报》,没有被刊用,就寄到母校山东大学的刊物《文史哲》发表了。不知怎么引起中央领导人的注意,要求《人民日报》转载,邓拓为此亲自找李、蓝二位谈话,让他们作些修改后准备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后来大约是文艺界有些负责人提出不同意见,认为作为中央党报的《人民日报》刊发此类学术性较强的文章不合适,就决定由《文艺报》转载。此事引起毛泽东主席的不满,认为是不重视新生力量,向资产阶级权威投降。邓拓要我们立即研究有关材料,特别是李希凡、蓝翎近来所发表批评俞平伯观点的文章。他还具体指示:在发表包括李、蓝二位和其他有关评论之前,先尽快发一篇表明报纸态度类似社论的文章,写这篇文章的任务,很快就落实到我的肩上,要我起草初稿。
  我毫无思想准备,顿时陷入沉重而迷茫的情绪中,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我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场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那势头好像有点相似,不过那《武训传》是部电影,放映后观众很多,俞平伯研究《红楼梦》的书有多少人看过呢?那几天传说纷纷,真相并不清楚。只听说江青到报社来传达毛泽东主席的重要指示(此后二十多年的历史证明,凡事只要江青一插手,问题立刻就严重而且变了质),说毛主席写了一封信,但是大家都没有看到这封信,直到十年后“文化大革命”爆发第二年,1967年5月27日,报纸上才公开发表了这封信《给中央政治局和其他有关同志的信》的全文:
  驳俞平伯的两篇文章附上,请一阅。这是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红楼梦研究权威作家的错误观点的第一次认真的开火。作者是两个青年团员。他们起初写信给《文艺报》,请问可不可以批评俞平伯,被置之不理。他们不得已写信给他们的母校——山东大学的老师,获得了支持,并在该校刊物《文史哲》上登出了他们的文章驳《红楼梦简论》。问题又回到北京,有人要求将此文在《人民日报》上转载,以期引起争论,展开批评,又被某些人以种种理由(主要是“小人物的文章”、“党报不是自由辩论的场所”)给以反对,不能实现;结果成立妥协,被允许在《文艺报》转载此文。嗣后,《光明日报》的《文学遗产》栏又发表这两个青年的驳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一书的文章。看样子,这个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年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也许可以开展起来了。事情是两个“小人物”做起来的,而“大人物”往往不注意,并往往加以阻拦,他们同资产阶级作家在唯心论方面讲统一战线,甘心作资产阶级的俘虏,这同影片《清宫秘史》和《武训传》放映时候的情形几乎是相同的,被人称为爱国主义而实际是卖国主义影片的《清宫秘史》,在全国放映之后,至今没有被批判。《武训传》虽然批判了,却至今没有引出教训,又出现了容忍俞平伯唯心论和阻拦“小人物”的很有生气的批判文章的奇怪事情,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俞平伯这一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当然是应当对他们采取团结态度的,但应当批判他们的毒害青年的错误思想,不应当对他们投降。
  (一九五四年十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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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烟雨入红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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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封信写得如此严厉,如此明确,使人有点不寒而栗。我不知道当时总编辑邓拓和主管文艺宣传的副总编辑林淡秋是否看到过,就连信中涉及到的两位青年作者,据他们自己说,当时也只是听说,直到十三年后才读到这封事关两人一生命运的信的原文。我只能从邓拓、林淡秋的态度和言谈中,揣摩出信的主要内容和类似“三十年来第一次向胡适派唯心主义立场观点开火”的片言只语,体会到任务的分量,似乎可以同对《武训传》的批判相仿。我仓促受命,仍然处于迷茫惶惑的状态中,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红楼梦简论》是两本学术著作,并不像《红楼梦》小说本身那样家喻户晓,他的“资产阶级唯心论观点”,恐怕也只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内有影响,对广大青年人真有那么大的毒害作用吗?不说别人,就说我自己,红楼、三国、水浒、西游四大名著及其他古典名著虽已读过不少,但是关于它们的研究著作却读得并不多,连大名鼎鼎的胡适有关论著都没有怎么读过,不用说其他人的著作了。俞平伯我只知道他是“五四”以后著名的散文家,读过他与朱自清所作同题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名作,关于他研究和评论《红楼梦》的文章,很惭愧,竟一篇也未曾读过。对他的“唯心论观点”,是赶读了李、蓝二位的批判评论才简要地知道一点,坦率地说,真有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只觉得眼花缭乱,不辨南北,更谈不上受什么“毒害”。但是这种想法也是一闪而过。既然毛主席说了话,而且说得那么重,自然绝对正确,我们普通党员政治水平低,马列主义懂得很少,看不到那么深刻,看不到问题的严重性。既然作为任务布置下来,当然就必须按照领导的意图去努力完成,何况又是毛主席亲自发出指示的,对我这个普通编辑人员来说,实在是一项光荣任务。
  于是,一连几天,我放下手中的工作,几乎夜以继日,手不释卷地在家里读李希凡、蓝翎两位的文章,翻俞平伯有关《红楼梦》的书。不敢粗枝大叶地读,但细读又没有时间,真是苦也苦也。邓拓为了让我增加些感性知识,派秘书王唯一带他亲笔信到北京大学图书馆借来馆藏《红楼梦》甲戌本和别的版本影印本,送到我宿舍供写文章时参考,我正在焦头烂额,哪还有时间仔细研究这一堆影印件,连随意翻翻都不可能,只能原封不动奉还。
  就在这种似乎清醒其实迷茫,既兴奋又紧张的心情中,拼凑了四五千字,一方面批评了俞平伯先生研究《红楼梦》的观点同胡适的观点“一脉相传”,对他的研究方法即唯心主义、主观主义的方法,阐述和分析并不多,空洞结论和大帽子倒不少。另一方面,赞扬了李希凡、蓝翎合写的文章,介绍了文章的主要论点,用肯定的口吻,说他们的文章“是三十多年来向古典文学研究中胡适派资产阶级立场、观点、方法进行反击的第一枪,可贵的第一枪!”尽管文章开头说“作为《红楼梦》的一个爱好者……”云云,仿佛是个人读后感,到后来就换了口气:“现在,问题已经提到人们的面前了,对这问题展开严肃认真的讨论,是完全必要的。这个问题,按其思想实质来说,是工人阶级对资产阶级在思想战线上又一次严重的斗争。这个斗争的目的,应该是辩清是非黑白,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里清除资产阶级的唯心主义的、主观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正确地学习和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的、科学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每个文艺工作者,不管他是不是专门从事古典文学研究工作的,都有必要重视这场思想斗争……”俨然是报纸社论的口气,哪像是《红楼梦》“一个爱好者”呢?那时候此类文章就得这么写。有点思想文化水平的读者,也已渐渐养成习惯,知道以这类口气语言写成的文章,决不是个人意见,而是代表报社的权威的、所谓“有来头”的。
  我赶出初稿,向林淡秋同志交卷,他又细心改了一遍,交总编辑邓拓审定通过,决定在10月23日见报,作为《人民日报》对这场批判运动第一篇“表态性”文章,报社几位领导人也稍稍松了一口气。见报前,为了做个合适的题目,邓拓、林淡秋和值夜班的总编室主任李庄商量了很长时间,想了好几个题目,我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三位反复推敲。直到深夜,才决定仿照三年前批判电影《武训传》时用的社论题目《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用《应该重视对〈红楼梦〉研究中的错误观点的批判》,署了我在报社用的名字。我轻声说:“邓拓同志,这种文章署个人名字不合适吧?”他挥挥手,微笑说:“可以,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午夜,我从王府井报社大楼走回东四十条宿舍,虽然很疲乏,心里却有点轻松,总算稀里糊涂地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同时,隐隐约约似乎有点明白:党报文艺部门的任务和我自己作为党报一名编辑的工作,大约就该这么做。
  文艺组组长袁水拍同时接受另一篇文章的任务,要按毛主席指示精神,严厉批评《文艺报》,实际上是指责文艺界领导。这项任务也不轻松,对袁水拍更是难事,他同《文艺报》领导冯雪峰等人都很熟,对文艺界领导周扬更是非常尊重,如何下笔,煞费苦心。那几天他也没有去办公室,在家苦斗几天后交稿,送呈毛主席亲自修改定稿,据说毛主席仔细作了修改,还亲自写了几段,定了题目《质问〈文艺报〉编者》。文章口气很大,措辞严厉,咄咄逼人,比如下面这些段落:
  “长时期以来,我们的文艺界对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曾经表现了容忍麻痹的态度,任其占据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的统治地位而没有给以些微冲撞;而当着文艺界以外的人首先发难,提出批驳以后,文艺界中就有人出来对于‘权威学者’资产阶级思想表示委曲求全,对于生机勃勃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摆出老爷态度。难道这是可以容忍的吗?”
  “我们有理由向《文艺报》的编者要求公平地对待它所刊登的文章。然而,我们就以今年已经出版的十九期《文艺报》来看,其中发表的大小文章不下五百篇,编者加了按语的只有十三篇,在这十三条按语中,有十二条都只有支持或称赞的话;独独在转载李希凡、蓝翎两位所写的这一篇文章的时候,编者却赶紧向读者表明‘作者的意见显然还有不够周密和不够全面的地方’,至于有哪些缺点,编者并没有指出,不过是‘显然’存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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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烟雨入红楼(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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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名人、老人,不管他宣扬的是不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一概加以点头,并认为‘应毋庸疑’;对无名的人、青年,因为他们宣扬了马克思主义,于是编者就要一律加以冷淡,要求全面,将其价值尽量贬低。我们只能说这‘在基本上’是一种资产阶级贵族老爷式态度。”
  “资产阶级的‘名位观念’、‘身份主义’、‘权威迷信’、‘卖老资格’等等腐朽观念在这里作怪。他们的任务似乎不是怎样千方百计地吸引新的力量来壮大、更新自己的队伍,反而是横躺在路上,挡住新生力量的前进。”
  文章署名袁水拍。见报前水拍再三请求不要用他的署名,以“本报评论员”或短论形式为妥,但是上命难违,他也无可奈何,只好服从。后来为此署名招来不少斥责和嘲讽,他虽然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但是战斗已经打响,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披挂上阵了。
  我在那篇文章里写了“可贵的第一枪”字样,二十多年后收入随笔集《留春集》(花城出版社1982年2月出版)时就改题《可贵的第一枪》。这场对《红楼梦》研究的批判,也真的像五十年代前期思想文化领域开展运动的“第一枪”(当然不是由我放出的),明艳的秋阳中顿时阴霾密布,硝烟弥漫。10月24日,接着又发表了李希凡、蓝翎赶出来的《走什么样的路?》,邓拓在见报前亲自审阅,加了很有火药味的一句话“这并不是偶然的,而是过渡时期复杂的阶级斗争在文学研究中的反映”。同一天下午,中国作家协会在东总布胡同作协会址召开座谈会,茅盾、周扬、邵荃麟等作协领导人都出席,由作协古典文学部部长郑振铎主持,近二十人发言。主持人首先请俞平伯讲话,周扬最后发言。座谈会气氛虽然比较温和,发言者都还称“平伯先生”如何如何,但是语调都很严厉。10月、11月报上连续发表批判文章,到《质问〈文艺报〉编者》一文发表后,这场“批判运动”就扩大到整个文艺界,批判的矛头也就不只是俞平伯了。其后举行的中国文联座谈会上,胡风发言中从《红楼梦》研究的唯心论观点转向《文艺报》的资产阶级老爷式态度,扩大到文艺界领导的思想理论问题和宗派主义作风等等,情绪激昂,用词尖锐,于是引起反击。到1955年初,就吹起“批判胡风”的战斗号角,对《红楼梦》研究中错误观点的批判让位给更大更重的战斗,后来迅速发展为敌我矛盾的“反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斗争”。接踵而来的,就是对胡适的批判,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斗争,文学界又开展对于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批判,直到1957年全国范围内轰轰烈烈的“反右派”运动,迷茫烟雨迅疾演变为狂风骤雨。
  五十年后,我不大清楚今天的文学评论界、古典文学研究学者,特别是当代“红学”家,对五十年前那场批判如何看待,如何评价。真正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也许仍有许多可以评点、可以商讨、可以争论的题目,所谓“说不尽的红楼”。就我自己而言,亲历那次“批判”以后,作为报纸文艺编辑,心情就经常处于紧张状态中,时时准备着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又来一场什么“批判运动”。五十年代中,常听到周扬和别的文艺界领导人多次说过一句名言:“文艺是阶级斗争的晴雨表”。如雷贯耳,铭记在心,觉得说得深刻,很精辟,从此时时提醒自己“脑子里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说是这么说,还是常常忘了“绷紧”,或者“绷而不紧”,以后多年,仍不得不一次次检讨这个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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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卷风带来“丁酉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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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中国的知识界、文化界来说,1957年夏季由天而降的那场龙卷风,是一场猝不及防的灾难,一场株连九族的文字狱。那一年岁在丁酉,因此后来人们便把这场被人为地大大“扩大”了的“反右派”运动称为“丁酉之难”。
  龙卷风来势凶猛,首当其冲的除了民主党派头面人物和大学教授、学者以外,便是文艺界人士,排在前列的是杂文家。《人民日报》恢复副刊,一些中央和地方报纸也都陆续开辟副刊,为杂文家提供了用武之地。蓬蓬勃勃,风华四射,人们都感到眼前似乎是一派春光,杂文的振兴似乎指日可待。他们谁会料到,自己手中的那支笔,竟会带来二十多年的厄运!
  杂文家都不止一次读过《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熟悉《讲话》那些有关杂文的经典式名言:“在给革命文艺家以充分民主自由、仅仅不给反革命分子以民主自由的陕甘宁边区和敌后的各抗日根据地,杂文形式就不应该简单地和鲁迅的一样。我们可以大声疾呼,而不要隐晦曲折,使人民大众不易看懂。”“对于人民的缺点是需要批评的……但必须是真正站在人民的立场上,用保护人民、教育人民的满腔热情来说话。”“讽刺是永远需要的。……我们并不一般地反对讽刺,但是必须废除讽刺的乱用。”绝大部分杂文家都是严肃、谨慎的,很注意这几个“但是”,也都像况钟用那三起三落的笔写杂文,十分小心地运用批评和讽刺的武器。
  何况党中央还曾用正式文件的形式号召在报纸上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号召揭露和改进存在于党内的种种不正之风。何况就在前一年即1956年春天,毛泽东主席提出“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口号,作为中国共产党发展科学文化事业的正确方针。更何况,1957年5月1日《人民日报》全文公布了中共中央几天前发出的《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报上大字标题是:“全党重新进行一次反官僚主义、反宗派主义、反主观主义的整风运动。”“整风的主题——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
  党中央郑重而明确的指示,得到全党的衷心拥护和党内外朋友的热烈支持。杂文家们当然不敢后人,他们怀着热爱共产党、帮助党整掉“三风”的心情(其中不少人本身就是党员,有的还是老党员),纷纷拿起笔来,根据自己日常生活和工作中所见所闻所感所想,揭露“三风”的种种表现,加以评论,希冀得到重视,切实改正。例如邓拓(卜无忌)的《废弃“庸人政治”》、徐懋庸(弗先)的《“应该让别人说完”》、臧克家的《六亲不认》、吴祖光的《相府门前七品官》、黄立文的《幽灵徘徊不去》、孟超(东郭迪吉)的《和风细雨及其他》、方成的《过堂》、李跃的《党内知识分子的顾虑》、徐淦的《杂感》,还有些在此以前陆续发表的,如曾彦修(严秀)的《官要修衙,客要修店》、巴人的《多和拖》、《上得下不得》、鲍昌的《理发有感》、徐懋庸的《同与异》等篇,从文字上看不免有些尖锐犀利,使某些人看了有被刺痛的不舒服感,却都是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古有明训,即使今天重读,基本上也都是立场正确、观点鲜明的好文章。
  不料,一夜之间,风云骤变,雷电交加,刀枪齐举,许多杂文家在自己毫无准备、毫不知情的仓皇中,一个个翻身落马,他们面对的,已经不是原先曾遇到的“难道社会主义社会是这样的吗?”“难道工农出身的干部都是这样的吗?”“难道……是这样的吗?”和“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批评公式,一下子变成“恶毒攻击”、“肆意歪曲”、“疯狂反对”等等重得吓人的罪名,震动惊愕,他们不知所措,彷徨无计,手无寸铁的文人哪有招架之功、还手之力?于是纷纷应声入网,“无可奈何花落去”,从此被打入另册,陷入二十余年的厄运。有的长期委身草莽,穷愁潦倒;有的更是妻离子别,家破人亡。直到二十二年后,才陆续重见天日,有的人等不到那一天,早已成为幽魂孤鬼了。
  其实,这场龙卷风并非“突如其来”,对文化人以及整个知识界的某种“异类感”,更不是自“丁酉”始,而是早几年就开始了,只是人们没有预见到,或者虽有些感觉却未料到来势如此猛烈、如此残酷而又如此广泛,“扩大”到五十多万人之众。我一直想统计一下“丁酉之难”中究竟有多少杂文家(还有小品文作家和漫画家)因文遭罪,却始终统计不全,而且这是一件令人辛酸苦涩的事。现在能够记起的,也仅有徐懋庸、宋云彬、秦似、曾彦修、平心、舒芜、陈梦家、吴祖光、李长路、徐淦、唐达成、文怀沙、鲍昌、蓝翎、邵燕祥、邓友梅、焦勇夫、沈同衡、丁聪等一二十位,还仅仅是在《人民日报》副刊上发表过作品的,其中蓝翎本人便是当年文艺部负责杂文的编辑,沈同衡是负责漫画的编辑。同在京城的《光明日报》、《工人日报》、《中国青年报》、《北京日报》、《北京晚报》和《文艺报》等报刊上的,尚未统计在内。至于外地杂文界、漫画界的“丁酉同科”,更是难以数计。“丁酉之难”比起十年后的那场民族浩劫,自然还算是“小焉哉”的,但也是开了十年后大兴文字狱的先河。
  四十年后回首,百感交集,余痛犹深。所幸不少杂文家经历了炼狱的洗礼,一片丹心、九死不悔,更加炼就一双火眼金睛,看人看事更加深刻和准确。严秀、吴祖光、唐达成、舒芜、舒展、鲍昌、邵燕祥、李国文、柳萌、沈同衡,这些“丁酉同科”人士,接连不断地为读者捧出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很高的杂文随笔。当年《人民日报》副刊杂文编辑蓝翎更是从“红学家”转变为杂文家,连续出了好几本杂文集。他们又带动一大批新的作者,共同构筑了历史新时期以来杂文、随笔、小品和漫画新的振兴,新的繁荣。当然,路途并不十分平坦,他们也遇到新的干扰,新的磨难,而且恐怕也未必能摆脱一有风吹草动杂文家必然首先倒霉的历史怪圈。但是,历史决不会重演,更不会倒退。因为归根到底,决定杂文和杂文家命运的,只能是人民,而不是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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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叶事件”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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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以上的新闻界同行,大约都不会忘记三十多年前的“左叶事件”,满城风雨,一位农业部部长助理,顿时名传四方。
  事情本来很简单:1957年5月上旬,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伏罗希洛夫元帅访华期间,参观农业展览会时,负责现场接待工作的农业部部长助理左叶同志同摄影记者间发生一点争执:摄影记者要抢镜头,请左叶让开一点,左叶重任在肩,自然不离贵宾左右。争吵之间,左叶脱口而出,说了类似“你的工作重要还是我的工作重要”和“再挤就要赶出去”之类的话,引起在场记者的不满,就在报上加以抨击,左叶那句话也简化成“你重要还是我重要?”部长助理竟然如此出言不逊,况且党中央刚刚发布《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号召全党进行一次反官僚主义、反宗派主义、反主观主义的运动,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左叶事件”立即成为新闻界的热门话题。
  听到记者部同志回来绘声绘色的叙述之后,我们副刊办公室里边热闹起来。这不是现成的“官僚主义典型”吗?副刊理应“配合”。就由当时文艺部主任、诗人袁水拍写了一首讽刺诗,方成画了一幅漫画,我则写了一篇短杂文。迅速在5月10日一起见报,整个前三栏加花边,在版面上相当突出。
  我们并无意火上加油,诗文的重点都是批评官僚主义作风。袁诗的题目是《官僚架子滚开》,末几行是“让这些官僚架子,官僚腔,腐朽作风,老爷气派,势利眼,对下压,对上拍……/一古脑儿都滚开,/不让它们再把我们的同志害!”也是对事不对人的。只因为由这个“事件”而起,自然就增加了火药气味,不过发表以后,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反应。
  到了“六·八”社论一发表,“反右”号角吹起,形势急转直下。中国记协为此专门开了会,批判了有关记者。我们三人因为只是“配合”,并非当事人,蒙准免于到会接受批判,但也写了书面检查。在会议消息中也挂了一句某某等也交来书面检讨云云。
  事过三十余年,这个“事件”的是非曲直,都成了明日黄花。前几年偶然同一位当时在场的老记者说及此事,都不禁哑然失笑。又听说左叶同志在十年动乱时期又受到迫害,真是接二连三地倒霉了。
  就我个人来说,虽然“文革”中有人还去查这笔旧账,作为“一贯反党”的一个罪证,但是冷静想想,那篇短文也有不少毛病。对被批评者缺少与人为善的同志式态度,口气生硬,用词尖刻,作为杂文,都是不足为训的。旧社会有谚云:“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其实未必尽然。但是“一字登了报,九牛拔不出”,倒是常见。至今想起来,仍觉得戚戚于怀,很对不起这位老同志。
  附记:1992年8月24日,新华社发了左叶同志因病于1992年7月4日不幸逝世的消息。消息说:“左叶同志1910年生于江西省永新县的佃农家庭,1927年10月在遂川黄土畈加入工农革命军第一师第一团,1928年4月加入共青团,1931年转入中国共产党。”“左叶同志参加了创建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斗争,参加了五次反‘围剿’、二万五千里长征和红军西征,经历了许多重要战斗和严峻的考验。抗日战争时期,左叶同志曾任八路军晋绥军区一二○师副团长。解放战争时期,左叶同志参加了四平保卫战、四保临江、辽沈、平津、渡江、衡宝、广西和海南等重大战役的战斗。在著名的四平保卫战中,左叶同志作为主要指挥者之一,指挥部队以劣势兵力和装备,抗击国民党军达一个月之久,重创了敌军,创造了我军战史上的一个重要范例。左叶同志为解放战争的最后胜利立下不朽的战功,表现了一个军事指挥员的优秀才能。”“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左叶同志历任中南公安兵团副司令员兼参谋长,四十五军副军长,中南军政委员会交通部副部长,中南财经委员会副主任,农业部部长助理,机关党委书记兼人事司司长,重庆市政协副主席,中国农业科学院副院长,农业部顾问等职务”,“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左叶同志受到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的残酷迫害,他始终对党和党的事业坚定不移,并对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的倒行逆施进行了坚决的斗争。他坚决拥护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方针、政策,坚决拥护在国家经济建设中改革开放的路线”。“左叶同志在他66年的革命历程中,一贯顾全大局、光明磊落、实事求是、坚持原则、维护团结,模范地遵守党的纪律。他爱护同志、坚持群众路线、谦虚谨慎、严格要求子女,无愧于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
  谨录全文于上,以志对这位对党对人民有巨大功勋的老同志的深切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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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杂文家巴人的悲惨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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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人赞颂况钟那支“三起三落”的笔平反了一场冤狱,救了两位无辜青年男女的性命,那篇《况钟的笔》也鼓舞了许多杂文家拿起笔。而他自己却未能逃脱十年后那场浩劫,终于在一场大得不知多少倍的冤狱中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至今一想到《况钟的笔》,一看到昆剧《十五贯》,就要联想到这位老革命家、老杂文家的悲惨结局。
  巴人年轻时就在他的家乡浙江参加“五四”烈火燃烧起来的新文化运动,是早期的共产党人,大革命时期就为党为人民作出杰出贡献。三十年代,在革命文学事业上又有许多建树,写文艺理论、小说、诗歌、散文、杂文、剧本,成为“左翼”文化战线一员冲锋陷阵的猛将。抗日战争初期,上海成为“孤岛”,他奉命留在上海,做了许多幕后英雄的工作,比如承担为编辑出版第一套二十卷本的《鲁迅全集》撰写《鲁迅全集总目提要》。他凭借挂洋商招牌的爱国报纸副刊和进步刊物为阵地,创办提倡战斗性的《鲁迅风》杂志,写了大量杂文,揭露日伪阴谋,痛斥“落水”文人,批驳种种奇谈怪论,真有笔扫千军的气概。“皖南事变”后,他奉调离开“孤岛”,经香港去新加坡办报,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留滞南洋。建国后曾任我国驻印度尼西亚第一任大使。五十年代中期回国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业余继续从事文艺理论研究,他的一篇《论人情》,是针对当时文学作品“政治气味太浓”的通病而作,不料以后引来一阵批判,当作“文艺界修正主义代表”而遭到围攻。
  巴人写杂文尽管是业余中的业余,但对报纸副刊来说,老杂文家的文章毕竟有带路和示范的作用。《况钟的笔》以后,巴人又陆续写了六七十篇,发表在《人民日报》副刊上的就有《脱胎换骨》、《关于删改》、《难言之隐》、《一反其道而行之》、《多和拖》、《上得下不得》、《消亡中的“哀鸣”》等。有的署“马前卒”、“克约”等笔名。这些杂文,接触的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当然文字就不能像“孤岛”时期那样锋芒所指,鬼蜮心惊。他对当时实际工作和党群关系中出现的种种缺点和弊病,本着对人民事业负责的态度,剖析利害,痛陈得失,期望改正。我们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一位老战士、共产党员真诚的心。 “反右派”风暴中,他也应报纸编辑部之约写了几篇“批判右派言论”的杂文,不免抓住片言只语,上纲上线。时势使然,是不必为尊者和贤者讳的。
  十年风暴之前,他已经以“鼓吹人性论”罪名受到文艺理论界的批判,五十年代中的杂文,自然也受到株连。到了“文革”,这位历经坎坷而又具有顽强生命力的革命战士,逃不脱临头大难,在饱受凌辱摧残、妻离子散之后,被遣返浙东奉化原籍,生活凄苦,无人照看,导致精神失常。1972年7月25日,由于脑血管严重病变,悲苦地离开他一生挚爱、为之献身的人世。逝世后七年,冤案得到昭雪,在北京八宝山为他举行追悼会。逝世后十四年,首届巴人学术讨论会在他的家乡宁波市举行。
  前不久,我收到山东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王欣荣同志寄来的两本新作《大众情人传——多视角下的巴人》、《巴人年谱》。这是两本很有分量的书,尤其前一本,读了以后,只觉得心头一阵阵难以抑止隐痛。他的两位老朋友说得好——柯灵说:“他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旧世界的同时烧毁了自己。”王元化说:“他的死是我们民族的悲剧。我们要永远哀悼他,也要永远记住这一惨痛教训。”掩书回想,那位满头花白鬓发、满口浙东乡音、满身正气的老战士形象又屹立在面前,深沉地诉说着民族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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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伤心文字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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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拓(1912-1966)逝世四十年祭
  岂有文章倾社稷,从来奸佞覆乾坤。
  ——廖沫沙挽邓拓诗
  一
  1966年春夏之交,中国上空狂风呼啸,电闪雷鸣,压得人透不过气来。5月18日凌晨,邓拓含冤离世。那年他五十四岁,正是风华正茂的中年,就成为那场延续十年旷世大灾难的第一位殉难者。
  整整一个春天,邓拓的心情都处在惶惑、愤懑以至震撼的状态中。从前一年冬天姚文元那篇批判吴晗的历史剧《海瑞罢官》文章刮起的狂风,越来越猛,明显地已经不是什么学术问题,而是对着整个思想文化界和北京市委了,不是传来毛泽东主席对北京市委所谓“独立王国”的严厉批评吗?他惶惑不解:北京市委就在中央身边,市委第一书记彭真是中央政治局委员和书记处书记,怎么可能“水泼不进”?岂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接着,公开点了他的名,拿他的一些杂文随笔开刀,连篇累牍地批判他在《北京晚报》副刊的专栏《燕山夜话》和他与吴晗、廖沫沙合作在市委理论刊物《前线》上的专栏《三家村札记》,那种从字里行间断章取义、牵强附会、任意上纲、罗织罪名的卑劣手法,使他这个熟谙历史的人很快就想起明清两代那些令人战栗的文字狱。昨天,报上又有一篇戚某的文章,竟无中生有地诬陷他是“叛徒”,更使他热血上涌,头晕目眩。冷静下来,他不禁认真思索:自己历史上两次被捕经过,组织上早已作结论。这个戚某有什么根据将“叛徒”的帽子强加在他头上?工作的错误可以批评,文章的毛病更可以议论,职务也可以免去,但是,人格不能受侮辱,共产党员的尊严不能受侵犯,“士可杀不可辱”,古往今来许多仁人志士的崇高形象经常屹立在面前。他要用自己的生命维护尊严,留下清白。
  这天晚上,他决定给党留下最后一封信。在下笔以前,他先执拗地要妻子丁一岚带着子女先离开家一段时期,说“家里有姐姐照顾我,不要紧”。让心情沉重的妻子先去安睡。然后展纸挥笔,向党倾诉,按自己的认识,认真分析自己被批判文章的背景和不足,不同意那些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诬陷。
  ……文章的含意究如何,我希望组织上指定若干人再做一番考核。《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中,我写的文章合计一百七十一篇,有问题的是多少篇?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我相信这是客观存在,一定会搞清楚的。
  ……我对于所有批评我的人绝无半点怨言。只要对党对革命事业有利,我个人无论经受任何痛苦和牺牲,我都甘心情愿。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本应该在这一场大革命中经受得起严峻的考验。遗憾的是我近来旧病都发了,再拖下去徒然给党和人民增加负担。但是,我的这一颗心,永远是向着敬爱的党,向着敬爱的毛主席。
  我要离开你们的时候,让我们再一次高呼:
  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伟大的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伟大事业在全世界的胜利万岁!
  就在他用生命的最后一息虔诚地山呼万岁的时刻,作为那场大风暴标志的“五一六”通知,正以中央文件名义飞向全国,打开了历史上空前规模的文字狱的大门。
  十三年后,1979年8月,中共北京市委正式决定为“三家村” 冤案彻底平反。决定指出所谓“三家村反党集团”,并强加以叛徒、特务、反革命分子种种罪名,完全是出于篡党夺权的罪恶目的而有组织、有计划地制造的大冤案,应予全部推倒。决定下达后,全市人心大快,大家表示,一定要发扬社会主义民主、加强社会主义法制,决不能再让林彪、“四人帮”这类的野心家、阴谋家逞凶肆虐,决不能再让“三家村”这样的冤案在社会主义的中国重演。(见1979年8月3日《北京日报》。)9月7日,时任中共中央秘书长兼宣传部长胡耀邦主持,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追悼会,郑重为邓拓平反昭雪。那天,我奉报社领导人之命,起草一副挽联,记得上联是“闽海波涛,长城风雪,三十年笔战生涯,何期奸佞逞凶,千古伤心文字狱”。
  文字狱是中国封建社会专制主义统治下的现象。延至当代,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出现新的形式、新的手法。邓拓就正好撞到这个枪口上。
  二
  邓拓五十年代在《人民日报》时期的主要助手、前《人民日报》总编辑、社长胡绩伟,在邓拓逝世二十年时写过一篇《平生赢得豪情在》,开头一段介绍了邓拓的工作和品格:
  邓拓同志知识渊博,熟悉社会,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他不是一个脱离实际脱离群众高高在上的指挥者,而是一个亲自动手主持编辑、写作和采访工作的实干家。他领导作风民主,平易近人,对干部循循善诱,平等商讨,虚心听取大家的意见。有个时期,报社几乎天天都受批评,我们常常出大小差错,但他总是主动承担责任,尽量保护干部的积极性。对于来自某些方面的责难和干扰,他常常一人顶着,独自排解;他忍辱负重,胸怀宽广,处之泰然。他体弱多病,仍坚持带病工作,常常通宵达旦。他在战争中腰椎受伤,经常带一个钢架子;他手脚整天出汗,越用脑子,汗流得越多,几乎一个钟头就换一块湿毛巾。真可谓是艰苦奋斗鞠躬尽瘁的典范。在他领导下,报社工作人员如鱼得水,心情舒畅,都能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那时《人民日报》的同志同心协力,全心全意办好报纸而努力。《人民日报》的很多同志都认为,这个时期是《人民日报》历史上最令人怀念的欣欣向荣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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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伤心文字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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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是在那个“最令人怀念的”时期踏进报社大门,迄今已有五十余年了。
  1953年元旦才过两天,报社人事科通知我们四个刚从上海《解放日报》调来北京的人,说邓拓同志晚上要同我们谈工作。我们听了有点惊讶,几个普通编辑记者,只须人事科通知到分配的部门报到上班就是,何用总编辑亲自谈话?晚上,不免惴惴不安地走进他的办公室。邓拓给我们的第一个印象,是一位温文儒雅的学者。他让我们坐下,开口就为年前因工作忙未能在我们到北京第二天就见面表示歉意,接着就用商量的口吻一一征询我们对工作岗位的意见。总编辑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对我这样初到中央机关工作的人,尤其感受到一阵暖意,把窗外的严寒忘得一干二净。这件小事,至今还历历在目,想起当年同时去见总编辑的刘时平、钦本立、顾小岚三位,都已先后去世,不禁凄然。
  我分配在文艺部(那时称文艺组)担任编辑,分工主管的副总编是林淡秋。五十年代初报社在王府井大街前《华北日报》旧址,京城的平房大院,各部办公室分散,因而很少见到邓拓,不过常常从一些老同事口中听到对这位总编辑人品、风格和才华的赞美。他肩负重任,辛苦勤劳,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在与报社同事相处中,坦诚恳切,毫无领导架子,即使要公务员、通信员办点事,也总说“请你帮我”如何如何。报社从副总编辑到司机、公务员,一律称他“老邓”,少数刚来的称“邓拓同志”(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八十年代末,对领导人都以“老×”或同志相称,从来不称职位)。1954年盖了四层楼,编辑部办公室都集中在楼上,才有机会常见到他。有时在楼梯上相遇,他必定客气地打招呼问好,起初有些年轻同事不好意思,慢慢地也习以为常。有一回还闹过将两位身材矮胖的中年女同志名字弄错的小误会,成为善意的笑谈。
  邓拓从抗日战争一开始就在晋察冀根据地编报纸,但他一直不脱文人本色,具有中国正直学者的品格和本色。他不好虚名,淡泊权位。五十年代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刚成立时,要他担任主席,这本来只是个名义并非实职,但是他认真地一再坚辞,要让具有更多新闻工作经验的老同志担任,后来只是由于中央决定,并以苏联记协主席历来由《真理报》总编辑兼任为例,才定下来。1956年党的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原来已安排他为中央委员候选人,他得知后一再给中央领导同志打报告,恳切要求换掉他的名字,让给别人。这样的品德和风范,现在哪里还能见到?这是他的品德和素养使然,绝不是故意作秀、矫揉造作。那些年,报社大楼里确实是一片融洽相处、团结和谐的气氛,虽然也有过几次全党全国统一部署的政治运动,但还比较和风细雨,不似后来丁酉“反右派”斗争那样剑拔弩张,伤害同志,这同作为报社最高领导人邓拓的稳重平和有关,老同事们如今回想当年都依然不胜神往。
  三
  就是这样一位忠贞勤恳、鞠躬尽瘁的邓拓,1957年春天猝逢厄运。毛泽东主席忽然大发雷霆,以“按兵不动、不积极贯彻中央精神”为名,当众斥责他“书生办报”、“死人办报”,“同中央唱反调”等等,忽而挪揄他是汉元帝,忽而辱骂他“占着茅坑不拉屎”,忽而又鼓动部下造他的反。态度之严峻,措辞之凌厉,确是闻所未闻,也是《人民日报》创刊以来从未遇到过的大事。而实际情况只是他对当时所谓“引蛇出洞”的阳谋不甚理解或者不无反感,因而行动上有所踟蹰,不料竟遭到如此严厉的训斥。一时报社大楼里人心惶惶,仿佛春天里刮来一阵寒风。这位对党对革命从来忠贞不二的老共产党员,为了顾全大局,只得忍气吞声,再三作违心的检讨,并且请求辞职。但未被批准,仅由代表中央主管《人民日报》的胡乔木来报社在一次小型会议上顺便宣布“《人民日报》实行社长制,邓拓同志担任社长,吴冷西同志担任总编辑”。
  邓拓虽然处在名义上是社长、却无编报大权的位子上,依然一贯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每天来上班,认真工作。就在社会上响应中共中央开展整风号召到处“大鸣大放”的5月初,给我们副刊拿来一篇杂文《废弃“庸人政治”》,他以某县给农民下命令把全县的棉花在同一天打尖和机关人事工作的官僚主义为例,批评“我们有的同志,不知为什么,天天忙忙碌碌,做出一些大可不必做的事情,他们不管对什么都不肯放手,都要抓,而且抓得死死的”。他说:假若一定要把这些都说成政治的话,那么,这只能说是“庸人政治”。“凡是凭着主观愿望,追求表面好看,贪大喜功,缺乏实际效果的政治活动,在实质上都可以说是‘庸人政治’。这种庸人政治除了让那些真正没出息的庸人自我陶醉以外,到底有什么用处呢?”文字朴素,语气平和,不似那些日子其他杂文慷慨激越、尖锐犀利。可惜在滔滔者天下到处可见庸人、庸官的时代,“一士谔谔”的逆耳忠言,有多少人能听得进去?
  这是邓拓给《人民日报》副刊的第一篇杂文。到了“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三年困难年代,又写了一篇《从借书谈起》,借清初学者袁枚的《黄生借书说》一文中说到贫寒文士读书之难,皇家和富贵之家藏书无数,“然天子读书者有几?富贵人读书者有几?”从而引出一个真理:占有得多不等于利用得多,许多几乎一无所有的人常是用心最勤的人。“为了优越的条件而自满,而骄傲,结果只能引导到失败。胜利是永远属于那些在困难中不但不低头、反而发愤图强的人们。”
  邓拓学识渊博,是位历史学家,对明清以后的历史更有专长,是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他说过新闻工作就是治当代史,希望报社编辑记者都应该研究历史,更应该以史为鉴。我自己就曾不止一次受到这种教诲和要求,他说,你不要只关心文艺,更要多读历史,最好能有计划地读完《二十四史》。很惭愧,我虽然对近现代史有兴趣,但从未认真钻研,读书也是兴之所至,胡乱翻阅,到现在也未能完成邓拓同志的要求,深负他的期望。1958年他到我们文艺部来蹲点,用当时的说法是“种试验田”,参加文艺部的工作会议时,很少谈文艺,除了关心杂文外,也不管具体选题,而是鼓励大家博览群书,利用报纸工作的条件,多读书,多充实自己,说这是副刊编辑的起码要求。同时要开阔视野,同各方面人士交朋友,依靠各方面专家办好报纸。勤恳真诚、推心置腹的言谈,文艺部一些老同事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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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伤心文字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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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邓拓是杰出的历史学家、新闻家、杂文家、书法家,但我以为他的气质仍是一位诗人。从青少年时代直到去世前几个月,三四十年间写了大量诗词,有的潇洒飘逸,有的浑厚深沉,但都是一往情深,真挚感人。比如当年《晋察冀日报》社有位来自武汉年轻有为的记者司马军城,也是一位有才华的青年诗人。1942年随报社一批同志到冀东工作,在长城以南、滦河两岸游击区办报。邓拓同他情谊很深,在司马去冀东前,曾写诗为他送行,有“山中学道飘青鬓,火里抟金见至情。离乱旅途天野阔,轩昂战纛日边明”之句。1943年,司马军城给邓拓来过一封信。青年诗人从滦水边向西遥望燕山深处,意气风发地写道:“你看,朝晖起处,即我在也。”信到不久,就传来了他在敌人包围中壮烈牺牲的噩耗。邓拓展阅来信,夜不成眠,含泪写了一首挽诗:
  朝晖起处君何在?千里王孙去不回。
  塞外征魂心上血,沙场诗骨雪中灰。
  鹃啼汉水闻滦水,肠断燕台作吊台。
  莫怨风尘多扰攘,死生继往即开来。
  这首挽诗,既有忧伤,又有怀念;既有哀悼,又有誓言;如怨如诉,可歌可泣,通篇都倾注着革命者对战友的深厚情谊,至今读了还是感人至深。
  1948年6月,《晋察冀日报》奉命终刊,同晋冀鲁豫边区的党报合并为《人民日报》时,邓拓作为《晋察冀日报》负责人写过一首诗:
  毛锥十载写纵横,不尽边疆血火情。
  故国当年危累卵,义旗直北控长城。
  山林肉满胡蹄过,子弟刀环空巷迎。
  战史编成三千页,仰看恒岳共峥嵘。
  战争年代,邓拓是党报负责人,十年间“战史编成三千页”,他的诗也都是“昂扬士气,激励民心”的战鼓。即使是写给丁一岚的情诗里,也一样能听到金戈铁马的鼓声和革命战士的心盟:
  忆自滹沱河畔游,鹣鹣形影共春秋。
  平生足慰齐眉意,苦志学为孺子牛。
  久历艰危多刚介,自空尘俗倍温柔。
  六年血火情深处,山海风波定白头。
  建国以后,他的诗情更如春潮汹涌。大量诗篇,都是忠实地记录党率领人民进军的步伐,记录时代的进程,为新生事物唱赞歌。祖国的山川风物,各行各业的英雄模范,千年文物,一代新人,都进入了他的诗句。报纸工作繁杂,他不大有空暇经常到外地去,但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让我们读到新作。他好似一位行吟诗人,一路走,一路唱,写的是亲身所见所闻,是人民喜怒哀乐。五六十年代的一些重大决策和措施,现在看来,未必成熟,甚至是走了弯路。但在当时,确实是撼人心魄的。而诗人邓拓,在短暂的旅途上,总是热情洋溢地赞美壮丽的山河和群众的力量,讴歌出土的春苗。诗篇中常常出现普通劳动者和基层干部的名字。他同这些同志素昧平生,但是听到他们的先进事迹,就毫不犹豫地挥动诗笔。
  我还记得,1958年2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我在办公室接到邓拓的电话,他几乎是哽咽着低声说:“黄敬同志去世了,我正在写一首诗,你请收发室来取吧。”收发室同志到他家时,他正好撂下笔。这首同样真挚感人的挽诗,第三天在《人民日报》副刊上发表了:
  千里飞魂入梦惊,寒窗猛忆故人情。
  五台烽火连天壮,四野战歌匝地鸣。
  往事廿年归史传,心香一瓣吊忠贞。
  新潮今日方高涨,革命长征又一程。
  这首挽诗,对老战友的哀悼痛惜之情,溢于言表。回顾当年,瞻望未来,又充满了对革命事业取得更大发展的信心。他怀念战友,也正是为了并肩作战,像几十年来的风雨历程那样,跨上新的征程。如今捧读此诗,不能不沉痛地感到后面几句恰是我们此刻缅怀作者本人的心情。
  作为一名文艺编辑,我至今念念不忘的,是他那许多由于报纸宣传需要而写出来的急就章。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一些重要的节日,报纸往往需要组织相应的版面,包括文艺副刊。这类约稿,时间紧急,常常不容作者反复推敲。因此有些作者视为畏途,也不愿意或不屑于撰写这类诗文。但也有不少作者是满腔热情地、诚心诚意地支持报纸的宣传,乐于写“遵命文学”的。邓拓离开报社去北京市委以后,我们还保持着经常的联系,有什么要求,写封短简,或者打个电话,一般都是有求必应,按期交稿。元旦或春节的副刊版面,要登一首词,而且最好用《庆春泽》、《东风第一枝》、《春风袅娜》这类不常用的词牌(纯粹因为词牌这个“春”字),按说实在有点违反常情,不符合文艺创作规律。但是邓拓理解我们当副刊编辑的用心,总是欣然命笔。他的这些诗词未必首首都是艺术珍品、不朽杰作,但作者饱满旺盛的政治热情和火热的诗心,是我们经常感动和赞许的,到今天也依然值得大大发扬。急就章必定是粗糙的?未必。邓拓的这些“急就章”大都收在他的选集里,读者和评论家们可以自己来细细鉴评。精雕细刻出来然而苍白无力、缺乏生命力的作品,不也比比皆是吗?时代的需要,人民的需要,就是对鼓手和歌手的召唤。
  五
  我要以特别浓重的伤感提到邓拓全部诗作中有非常意义、也让报社许多老同事至今难忘的一首诗:《留别人民日报诸同志》。
  1959年初,他正式调离报社去北京市委担任书记处书记。2月的一个下午,报社举行全体工作人员大会。他在讲话时念了一首诗:
  笔走龙蛇二十年,分明非梦亦非烟。
  文章满纸书生累,风雨同舟战友贤。
  屈指当知功与过,关心最是后争先。
  平生赢得豪情在,举国高潮望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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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伤心文字狱(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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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句一句念着,有的略加解释,如念到第三句时,他说前几天还有位老同志说他“书生意气未能无”,语气间有点自责,也有点自信,却一字不提两三年前那个“书生办报”的斥责。他在台上神态安详,感情真切,一如十年来多次在这讲台上作报告时一样,只是声调中略带着一点惆怅情味。我们坐在台下,静静地聆听着,却是心事如麻,感慨万千。我反复吟咏、咀嚼这首诗,尤其是“文章满纸书生累”这七个字,感到五味俱陈,这不是一般的应酬诗作,很有点像前人评诗中用过的“深情绵邈,寄托遥深”八个字。
  欢送会刚散,报社内部小报《编辑部生活》的编辑就追到二楼邓拓办公室,他立即挥毫把那首诗写下来。两天后,小报登了这首诗,手迹也制了版,好心的编辑还将它印了许多单幅,许多同志将它压在自己办公桌玻璃板下,朝夕相对。几年后,狂飚骤起,大量的污水泼向邓拓的时候,林彪、江青一伙的党羽中有一名刀笔吏不知从哪里看到这首从未公开发表的诗,喜出望外,立即作为重要罪证引入文中,说它通篇都散发“反党情绪”。不少同志含着眼泪把这珍贵的手迹烧掉,也有个别人跟在文痞后边向它吐唾沫,但它却更深地留在许多同志的心头。一想到它,邓拓同志那清癯文雅的书生姿影,就来到我们面前;那略带福建口音的娓娓声调,就响在我们耳边,跟着也就会有一阵揪心的悲痛。
  七十年代末,报社从车水马龙的王府井大街搬到东郊金台西路原北京机械学院旧址,是个占地三百亩的大院。办公场所顿时屋敞窗明、阳光充足,社长、总编辑的办公室自然比原来更加宽大。每天在大院树荫下来来去去,我常想要是邓拓活到雨过天晴、全民奋起的新时期,还不到七十岁,每天徜徉在绿树红花的大院里,坐在绿满窗前的书案前,读书撰稿、审阅大样,闲时挥毫泼墨,会平添多少灵感和诗情啊!抚今追昔,大家感慨良多。有些同志建议在编辑部楼前草坪上建一块邓拓的诗碑,镌刻他那首《留别人民日报诸同志》的诗,老记者陈勇进同志特别热心,四处张罗,并且具体找到了石料和石工,我也是竭力赞同的。可惜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原因,终于未能实现,实在是件憾事。但是,他的丰碑立在所有《人民日报》老编辑、老记者、老工作人员心里,立在所有熟悉他、热爱他、仰慕他的正直善良的人民心里。2002年3月出版的五大本《邓拓全集》,凝聚了他毕生心血,不正是一块永放光辉的丰碑吗?“文字狱”的教训,更让我们刻骨铭心,那是由邓拓和成千上万忠诚正直的知识分子的生命、智慧和才华凝成的啊!
  就在那次欢送会的当晚,在报社食堂举行一次小型会餐饯别。尽管他并没有远行,北京市委的办公楼同报社不过一箭之遥,但大家想到他不再能同我们朝夕相处,总是有点依依不舍。我端着酒杯走到他身边敬酒,邓拓从座位上站起来,握住酒杯笑着说:“我不会喝酒,你写一首诗给我吧。”我嘴里答应“好,我一定写”,心里也的确想写,而且步他的原韵,可是一直没有写出来。这一蹉跎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后写出来,却成了一首挽诗,再也不可能送到邓拓桌上请他“阅正”了。
  血海冤沉不记年,星霜历历付云烟。
  峥嵘气节追高范,锦绣才华迪后贤。
  劲骨遭残宁愿折,蛾眉见嫉敢争先?
  诗魂今日应无憾,泪溢银河注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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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办报—记林淡秋、袁水拍、陈笑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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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林淡秋、袁水拍、陈笑雨
  “书生办报”,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突然强加在当时《人民日报》总编辑邓拓头上的一顶帽子。这四个字,从表面上看,轻飘飘的,含义不清,也不科学,还有点玩笑意味;但这个恶谥,却重如千钧,压得邓拓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最后顶着它离开报社。它也在我们所有编辑人员心上,长久地留下一团阴影、一道伤痕、一个无人回答的大问号:书生办报算什么罪名?书生,就是有学问、有专长、有较高的文体素质和道德修养的人,由这样的党员干部、革命知识分子办报,有什么不好?三十年来的实践,早已证明这顶帽子的虚妄和荒谬。这样,也就使我们更加怀念范长江、邓拓和其他一批先后为报纸作出各种贡献的“书生型”老同志,他们实在是党的思想战线上的瑰宝精英。在这篇小文里,我只能对我们《人民日报》文艺部先后故去的三位老领导林淡秋、袁水拍、陈笑雨寄托忆念和哀思,写一写这三位书生是怎样办报的。
  一
  林淡秋同志到报社工作时,不过四十岁左右,经历过抗日根据地和白区长期的战斗生涯,具有文化工作和新闻工作的丰富经验。他原是副总编辑,用现在惯用语,当是“副部级(或“享受副部级待遇”)高干”了,但他活脱脱仍是三十年代左翼作家的书生气质。在和同事相处中,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毫无摆首长架子那种低级趣味和官僚主义恶习。五十年代初期,报社办公室分散,有一部分在王府井大院以外,如文教组就在大甜水井胡同西口一个院子里。淡秋常是往返于他所领导的几个部门办公室之间,参加部门工作会谈,同有关编辑谈稿件,同编辑记者谈心。作为副总编辑,他不仅对主管的几个部进行从原则到具体的领导,而且自己提笔动手写重要社论、修改稿件,使一些原稿从思想内容到语言文采都有所提高。这一点,尤其使编辑记者们心折。我自己就不止一次地受到这方面的教益,至今还留下清晰的印象。
  为了报纸的编辑和行政领导工作,这位三十年代就从事文学工作的老作家、老翻译家,几乎完全中断了自己的创作和翻译事业。从早到晚,他的精力和心血,都耗费在原稿、小样、大样的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鬓发悄悄变白了,视力渐渐衰退了(到晚年发展为严重的白内障),但他总是孜孜不倦,终日辛劳,如一头老黄牛,很少为个人文学生涯的中断表示过怨艾。
  然而,正是他主持报纸文化宣传的那些年,思想战线开始进入多事之秋,步入坎坷崎岖的险途。接二连三的批判,大都从文艺界发难,演变成大规模的政治运动,一阵阵暴风雨轰然而至,一次次使人们震愕、迷惘、惶惑。严峻的形势和紧张的气氛,自然不可免地要波及到报社大院里来。淡秋同志的工作,正处于急剧变幻的漩涡中心。他坚持党的实事求是的优良传统,坚持辩证唯物主义原则,却因此常常跟不上形势,被指责为“右倾”,被目为不可信任。
  大约是1955年初,不知道为了什么缘由,淡秋的副总编辑职务突然被悄悄免去,专任文艺部主任。我们不知内情,那时也不兴打听小道消息,只得心中纳闷。但很清楚,这是一个不正常的处置,而报社编委会是无权作出这种处理的。淡秋本人可能心中有数,也可能并不清楚,但他处之泰然,坦坦荡荡。他历来就对被某些人热衷计较的等级、职位之类淡如秋水,轻若浮云。而且他党性修养高,从不随便议论不该议论的事。在受到不公正的讥评和责难时,他常常不置一辞,不计较个人荣辱,把委屈咽到肚里。他本是一个热情豁达的人,和同志们相处时,总是谈笑风生。然而,当凌厉的风霜扑面而来的时日,他那和蔼慈祥的面容偶尔也会出现沉重惶惑的神色。有时我走进他的办公室,看到他斜靠在椅子上,对着窗外天空凝神默想,心中不免有点凄然。但我知道,这种时刻,任何人想探索他内心的波澜,都是徒然的。五十年代中期以后,我们有多少忠心耿耿的老同志心中,经历过类似的难以平静也难以描述的波澜啊!但也许正是这种“温良恭俭让”的书生气,招来自身的厄运,使某些心术不正的顶头上司得以翻云覆雨,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正直的书生遇到巧佞的政客,那结果,比“秀才遇见兵”要坏上一百倍。
  1958年,由于在报纸副刊上发表了徐懋庸大量杂文的牵连(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他终于调离报社,去浙江先后主持杭州大学和省文联工作。我们一方面感到惆怅,另方面又为他宽慰。他终于归队了,回到文艺战线上了。他的气质,本来就是一个革命的书生,一个真正的文化人,哪能适应那种错综复杂、变幻多端的环境呢?以后几年,他以大学校长和作家身份再来北京参加会议时,神情和心绪就迥若两人了。他会滔滔不绝地介绍浙江文艺界情况,纵谈大学文科教材的得失,讲到杭州大学有名的“三陈”(陈学昭、陈修良、陈企霞),尽管是上过报的“大右派”,但他还是请他们到大学里来安排了适当的工作。说话时神采飞扬,恢复了“左联”老作家的情态。
  但他终于逃不脱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文革”一开始,他就被“抛”了出来,罪名是“三十年代文艺黑线干将”、“三家村代理人”,从他家里发现了一本由作者邓拓签名请“淡秋同志指正”的《燕山夜话》,更使“造反派”如获至宝,认为发现了铁证,逼他交待参与“三家村”反党阴谋的罪行。于是,无休止的挂黑牌游街、揪斗会的消息,时有传来。我们实在不敢想像他那瘦弱的身躯,怎禁得起暴虐的棍棒和皮带!
  从此消息沉沉。直到四五年后,才从杭州来的友人处听说他已从“牛棚”放回家,但尚未分配工作。1972年春天,姜德明兄和我去杭州出差,我们事先给这位老领导去信,说我们到后一定去看望他。他果然早早就买好一瓶加饭酒放在家里等着了。难中重逢,分外亲切,他对自己那些年的遭遇讲得很少,却向我们一一打听报社许多老同志,问老邓去世的详情,问胡绩伟、李庄的近况,有没有“解放”?有没有工作?问起文艺部的几乎每一个同志,包括老干事文林。这时我们才惊讶地发现,淡秋虽已离开《人民日报》十多年,报社的许多同志都还在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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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办报—记林淡秋、袁水拍、陈笑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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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林淡秋领导文艺部工作时,文艺部主要负责人还有袁水拍,水拍是诗人,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曾以《向日葵》、《马凡陀山歌》名噪大后方和国民党统治区。他并没有一般人心目中那种多愁善感、落拓不羁的诗人气派,相反,却更像一位拘谨谦恭的恂恂君子。“诗如其人”这句话,对他并不确切。解放前在大后方和上海,朋友们都昵称他为“水老”,其实,他那时才过三十岁,却老成如中年人了。
  水拍为人处世,具有学者型的严谨风格。认真细致,一丝不苟。他的工作笔记最多最详细,连部里开工作会、党支部会、学习会,他都详细记录。尤其对来自领导部门、领导人的指令,都是立即照办,不打折扣。即使做违心的事,写违心的文章,也极其虔诚、坚决。例如1951年报纸上根据毛泽东同志的旨意开展对《武训传》的批判,要人民日报社派袁水拍带领一个“历史调查团”去武训故乡调查,名义上由他带队,实际上是化名李进的江青在团中操纵一切。那个“调查”,纯粹是先下政治结论、再去找寻证据,主观臆测、捕风捉影、想像推论。江青在调查过程中,指手画脚、飞扬跋扈;水拍则处处忍让,委曲求全。又如1954年10月报上开展对《红楼梦》研究中资产阶级观点的批判,毛泽东主席决定发一篇批评《文艺报》的文章。最初考虑用社论形式,叫水拍起草,毛泽东亲自修改,最后决定署袁水拍个人名字。水拍再三恳求不署他个人名字,理由是此文从题目、内容到文字,主要都不是出自他的手笔。他的请求未被批准,终于仍然用袁水拍的名义发表了火药气很浓的《质问〈文艺报〉编者》。这篇文章像一枚重磅的炮弹,引起了文艺界的震动,当然不少了解内情的人知道袁水拍并非真正的作者。但也有人据此在座谈会上对他个人进行猛烈攻击,口口声声“《质问〈文艺报〉编者》的作者袁水拍”如何如何。我当时就坐在他身边,我看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心情复杂,如同哑巴吃黄连一样。
  从批判《武训传》开始,文艺战线的批判一个接着一个,而且大都从《人民日报》上打响第一炮。在硝烟弥漫中,《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这个角色很不好当。但是水拍总是小心谨慎,认真细致地对待每一个宣传任务。他总是坚决贯彻来自党中央、中央宣传部的方针、政策和新精神,而且常常是立即执行,不打折扣,很有点雷厉风行的味道。但他同时仍然要以诗人、评论家的身份同文艺界朋友交往。在弓弦越绷越紧的气氛中,要达到没有隔阂、倾心交流,不大容易。但是据我从旁观察,水拍在那个时期中,同文艺界人士的关系还是比较融洽的。六十年代初调到中宣部担任文艺处长(那时不称“文艺局”)之后,更受到人们的尊敬和信任。那原因,我想,最主要的就在于他的真诚。文艺界朋友同他接触,不仅看到作为党报文艺宣传负责人的严肃,还有作为诗人的真情。有时,报上的言论和文艺批评,未必符合实际,也未必使人心服,但是人们还是能予以谅解。严厉批判不会由他发起,自然也不能由他负主要责任。
  可能正是由于“武训历史调查团”的渊源,“文革”后期,水拍的处境突变,由贺兰山下牧牛的“阶下囚”忽然得到起用,实际上就是如人们惯常说的:上了最后一班贼船,做了一些不应该做的错事。这不能不说是他人生书册中黯然无光的章节,好些熟识的同志都为他惋惜、慨叹,正应了“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那句老话。
  粉碎江青一伙以后,他在悒郁愧悔中过了几年,直到病逝。那几年中,他还时而给我和副刊主编姜德明来信,对某期版面或某篇文章提些意见,仍似他以前看大样时一样。
  三
  1960年,袁水拍调到中宣部以后,陈笑雨同志由中国作家协会调来报社担任文艺部主任。那正是党中央对“大跃进”以来引起的严重经济失误进行全面调整的时候,文艺政策自然也随之而进行必要的调整。笑雨一上任就面临贯彻文艺政策调整的宣传任务。他富有组织才能和领导工作经验,出题目、约作者、举行座谈会收集意见,都井井有条,逐步落实。更由于当时文艺政策的调整虽然是初步,但毕竟合乎文艺界民心,所以得到热烈的支持。六十年代初期,报社文艺评论数量多、水平高,反映了当时努力纠正“左”的错误、贯彻“双百”方针的盎然春意。比如,在文艺评论版用显著地位和相当多篇幅高度评价新编戏曲《李慧娘》,评论齐白石的书法篆刻艺术,都是过去不可能做到的。笑雨本人是文艺评论家,是行家里手,他自己也常动笔,写出见解鲜明、说理透彻的评论。有些观点,以今天的标准看,未必有多少出奇之处,但在六十年代初,却需要一点胆识。当时评论界盛行为一些文学艺术作品随意贴上“人性论”、“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标签,他却热情称赞《朝阳花》有“革命的人情味”;为一幅并不十分引人注目的宣传画《我们爱阿姨》写篇短文,题目就叫《崇高的母爱》,肯定它“相当深刻地反映了我们社会生活的本质方面”;在柯庆施、张春桥等人别有用心地鼓吹“大写十三年”的喧嚣声中,他在文艺评论版上同这种“左”的谬论针锋相对,发了一系列文章,评论电影《甲午风云》、《红色娘子军》、长篇小说《红岩》和其他反映“十三年”以前时代的优秀作品,旗帜鲜明地澄清了是非界限。
  也是在政策调整、思想活跃的背景下,报上开辟了《长短录》杂文专栏。笑雨同我们商量,学习《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的形式,约请夏衍、廖沫沙、唐、吴晗、孟超五位老作家合作撰写,从1962年5月到12月,一共发表了三十多篇。它们针对当时实际工作和生活中的问题,从不同侧面阐明马克思主义原则,对党内和社会生活中的不良倾向、不正之风,提出一针见血而又与人为善的抨击和批评。当时笑雨拟定并经编委会讨论通过四条方针:表彰先进、匡正时弊、活跃思想、增长知识。这四条,即使到了今天,仍然显示它的深刻性和正确性。然而,“文革”恶风一起,《长短录》就被林彪、江青一伙的御用刀笔吏点名,判定为“报社内部反党分子和社会上反党分子结合的产物”,笑雨同那五位作者同时陷入罗网,而且竟被迫害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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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办报—记林淡秋、袁水拍、陈笑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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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6年8月24日,报社大楼中突然刮起一阵揪斗殴打“黑帮”的恶风。笑雨已于前一年以“不适合在报社工作”为借口调到中共中央华北局政策研究室工作,仍然被“造反派”揪回报社,每天在办公室写罪行交代材料。那时我也已经靠边检查,每天走过他坐着的办公室,总见他有时伏案疾书,有时双臂支撑双颊,望着室外沉思。他确实在认真地检查在文艺宣传上的缺点和错误,主动承担责任。但是,“造反派”们不满意,认为他回避“利用《长短录》进行反党活动”这个“要害”,因而时时呵斥他态度不老实。那天下午,他和其他一批“走资派”被揪到五楼大礼堂,跪在台上,一批人围住他们拳打脚踢、吐唾沫、抽皮鞭。满楼乱哄哄,有的狂喊乱叫、有的挟嫌泄愤、有的幸灾乐祸。但也有不少同志义形于色,满怀激愤,却被阻于人墙之外,无能为力。这样闹到晚上十时左右才告结束。台上台下的人也悄悄离去。笑雨满身污秽、一脸愤懑、双目炯炯、双唇紧闭,到办公室取了手提包,疾步下楼。他回到三里河华北局宿舍,但是并未回家,只是悄悄将手提包塞进宿舍铁门,就回身到复兴门外真武庙附近的水塘边,让清澈的河水陪伴他离开那个混乱污浊的人世。给他的夫人黄寅留下一张十二个字的纸条:“死了算了,干干净净。寅,永别了。”今天读它,仍令人酸鼻。
  那是中国知识分子和中国人民蒙受浩劫的十年中普通的一天。就在同一个黑暗的深夜,老舍先生自沉于京城的另一片水面太平湖。
  有关林淡秋、袁水拍、陈笑雨三位同志的事,可写的、值得写的实在很多很多。文艺部许多老编辑都难以忘怀那十几年岁月,至今闲谈起来,虽如白头宫女说天宝遗事,但大家还是津津有味,有说不完的话。他们三位是小说家、翻译家、诗人、评论家和杂文家,都具有书生气质和文人丰采,作风各有不同,秉性也有差异,但对工作都是严肃认真、兢兢业业,不敢有所逾越。尤其在政治运动频繁的年代,作为文艺部领导人,又处在极其敏感,极其尖锐的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漩涡中心,他们经常怀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沉重感,光风霁月中不免要出现些冷色,也是那个时代给他们留下的印记吧。那十多年中,在他们的领导下,文艺部全体人员团结友爱,群策群力,相互支持,通力合作。虽然也不可避免地进行几次政治运动,先后使一些同志受到伤害,但多数时日,是友好、宽松、和谐、融合的。这不能不说同这三位书生领导的品格、作风有关。他们都热情鼓励大家发挥主动性、积极性和创造性,提倡编辑人员有计划地钻研文艺理论。陈笑雨还在部内实行编辑每人每年有一个月读书假,鼓励和支持有条件的同志业余创作和研究,使同志们都感到如坐春风、深受教益。至于我个人,十多年中先后朝夕相处,他们三位都比我年长,既是良师益友,又是后辈同行,得到的帮助和教育更多些。十年动乱后,受命接班,努力跟前人的脚印走,只是限于水平,力不从心,至今长怀愧疚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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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诗心——赵朴初在“文革”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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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朴初老人2000年5月驾鹤西归,忽忽已是四年。2003年深秋,因事未能去安徽参加纪念赵朴初学术研讨会,聆听各方专家宏论,深以为憾。友人从会上回来,捎给我有朴老照片和手迹的精制挂历,摩挲之际,缅怀老人音容笑貌,恍惚仍在眼前,禁不住一阵阵伤感。
  赵朴初老人不仅是国务活动家,精研佛法的宗教界领袖,也是诗词曲和书法大家,用散曲体裁写现代题材讽喻时事,更是他的一绝,开散曲的一代新风。六十年代初的《某公三哭》,传诵一时。“文革”大动乱中,由于他是国际文化界尤其是东方国家的知名人士,得到周恩来总理竭力保护,免于受林彪、江青一伙及其党羽们更多的残酷迫害,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那些年天昏地暗,雨暴风狂;黑白混淆,是非颠倒;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他的心情一直很不好,目睹时艰,忧心如捣,这位忠贞正直、爱国爱民的老人,只能将满腹忧思一怀愁绪,都付与诗行词句,片楮零笺。
  我长期在报纸副刊工作中,请他为报纸写稿,多半有求必应。“文革”后期,在有限的范围内有机会同当时尚能参加社会活动和外事活动的几位先生恢复交往,在动乱年代是十分难得也堪以庆幸的事。“九一三”林彪折戟沉沙,邓小平同志复出之后,政治气氛发生很大变化,人们闷郁了好几年的心情渐渐活跃。另一位老诗人林林那时与我同住北京安定门内净土胡同,他从“五七干校”回北京治病,我们在那“一方净土”中时相过从。林老多次约我联袂去赵朴老寓所造访,清茶一盅,纵谈时局,怀念旧友,臧否新贵,无虑隔墙有耳,不怕小鬼敲门。苦中作乐,就如《诗经》所唱:“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灰黯年月中就算是难得的时刻了。
  有一次,谈起周恩来总理,都为从报纸照片中看到总理日渐消瘦而担忧。朴老走到书桌屉边,打开抽屉,取出一叠手书诗词原稿,说是前几年陆续写的,无处发表,只待诗友指正。我们捧在手里,不禁有久别重逢、如见故人的欣喜。动乱初起时,最高领导人叱咤风云,巨手挥处,千军奔跃,万马奔腾,整年神州大地都处在狂热、兴奋、昏乱的气氛中,江河日下,不知伊于胡底。赵朴老自然比我们更有政治阅历,但也时时流露出迷惑。他挑出三首让我们看,都作于1967年8月:
  其一:感遇
  忍辱负重,艰难劳止。
  回首邱山,折齿孺子。
  食草一,乳如江流。
  鞠躬尽瘁,无怨无尤。
  猗欤至哉,人民之牛。
   其二:河满子(东山)
  悄悄非关多病,三年不见东山。
  花事绸缪风又雨,更兼蜂妒莺谗。
  终信晓珠天上,照他红艳千般。
  其三:大江
  大江万里流,泥沙挟俱下。
  千古不伐功,万人不嫌骂。
  狂亦圣之徒,鸣鼓攻求夏。
  观过可知仁,忠直发叱咤。
  日食还复明,天衢期腾驾。
  一望而知,三首都是怀念周恩来总理的。
  经历过那十年动乱的人稍稍回想一下,就会想起1967年七八月间,正是全国大乱、党组织涣散、工业停产、交通断绝、社会混乱达到高峰的时候。从那年年初兴起的“造反派夺权”的恶浪席卷南北,大到省市委,小到基层单位,都在争先恐后地夺权、夺权、夺权。扯旗造反的“战斗队”、“战斗团”纷纷到处抄家、砸烂,攫夺党、政、财一切大权。功勋卓著的开国元勋,战功煊赫的元帅将军,身膺重任的省委书记、省长、部长,纷纷都被打翻在地,惨遭残害,身陷囹圄,更不用说顶着“黑帮分子”、“黑线人物”、“反动学术权威”、“三名三高”等等帽子的学者、作家、教授、文人。天下滔滔,在劫难逃。但是赵朴老在诗词里强烈地表现出来的,并不是对自己安全的忧虑,而是记挂着他最敬爱、也有深挚私交的周恩来总理。上面三首诗词,篇幅都不长,笔墨不得不隐晦曲折,却是真情流露,感人至深。林老和我坐在沙发上低声吟咏,一面想着周总理忍辱负重,日夜辛劳,容颜憔悴,忍不住潸然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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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诗心——赵朴初在“文革”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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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朴初老人那一时期忧时伤逝的诗篇,1972年1月写的《陈毅同志挽诗》可以作为代表作:
  殊勋炳世间,直声满天下。
  刚肠忌鬼蜮,迅雷发叱咤。
  赖有尧日护,差免跖斧伐。
  众望方喁喁,何期大树拔。
  岂徒知己感,百年一席话。
  恸哭非为私,风雨黯华夏。
  短短的十二句,六十个字,真挚沉郁,爱憎分明,充分表达了对陈老总这位老领导、老市长、老朋友的深情厚谊。诵读再三,衷心如沸。朴老又写成一幅小立轴见赠,我装裱了悬在斗室中,朝夕相对。不少同志读了都受到感动,有的还抄录下来珍藏,或在知友中私下传播。也曾有友人好心劝我藏起来,免得被心怀不善的人去打小报告,诬指末句“风雨黯华夏”为“诬蔑大好形势”。但是所有来到我们小屋读到此诗的人,都以为这句正是充分表达了老诗人在风雨如晦年代忧思不已的诗心。
  陈毅元帅去世后,赵朴老接受陈夫人张茜委托,着手编纂陈总遗诗。他曾多次征询林林和我的意见,我们当时有个共同想法:尽可能搜集完全,而不必顾及当时出版的条件。因为事情明摆着:在江青及其党羽控制下,陈总诗词集当时绝不可能出版。即使周恩来总理曾经指示逐步恢复出版事业,也只是重印《史记》、《三国志》和四部古典名著、八部“样板戏”,哪有可能出版陈毅诗词集?现在先编好,将来有条件出版时就省事多了。朴老当时也是这样想的。他还说:编好了,对陈老总尽一份责任,也对张茜夫人有个交待,谁知道何年何月能出版?那两年,温都尔汗一声爆炸,使许多人震愕之余,也冷静地陷入思考,这么一个大野心家、大阴谋家,何以竟能骗取那么多人狂热信奉吹捧,何以竟能得到最高领导人那么高的信任和评价,何以竟能史无前例地作为正式接班人写入党章?那么多的革命功臣、党政领导,遭到残酷迫害以至受折磨而死,而最高领导人竟然一言不发?纲纪何存,宪法何在!这混乱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尽头!这种种疑问、惶惑、忧虑,只能在朴老客厅里一边喝茶,一边轻声议论。从他府上告辞出来,我们绕过人民大会堂西侧到长安街搭公交车,举头仰望天安门城楼和大会堂楼宇,心中百感交集,却只能默默无言。
  赵朴老诗词作品,历来爱憎分明,充塞着一股浩然正气,在“文革”动乱年月更加突出鲜明,对几位老一辈革命家的尊敬挚爱和对那些窃权奸佞、跳梁小丑的憎恨鄙视,跃然纸上。对那些满口假话的骗子手,他用讽刺诗形式,嬉笑怒骂,一针见血,入骨三分。比如1971年他写了两首《反听曲》,就直刺那个到处自称“小小老百姓”的陈伯达和开口就称“高举红旗”、“收获最大最大”的林彪。
  听话听反话,不会当傻瓜。可爱唤做“可憎”,亲人唤做“冤家”。夜里演戏唤做“旦”,叫做“净”的恰是满脸大黑花。高贵的王侯偏偏要称“孤”道“寡”,你说他还是谦虚还是自夸?君不见“小小小小的老百姓”却是大大大大的野心家,哈哈!
  听话听反话,一点也不差。“高举红旗”,却早是黑幡一片从天降。“共产主义”,原来是子孙万世家天下。大呼“共诛共讨”的顶呱呱,谁知道,首逆元凶就是他!到头来,落得个仓皇逃命,落得个折戟沉沙。这件事儿可不假,这光头跟着那光头去也!这才是,代价最小、最小、最小,收获最大、最大、最大!是吗?!
  1974年8月中,我收到朴初老人寄来一信,并附诗一首:
  袁鹰同志:
  近自医院归,始获奉手示,承赐鲁迅杂文书信选续编,极所欣感。出院后殊忙乱,环境一变,骤不能适应,因而发病又较频繁。屡思奉访,辄未能如愿,先此复谢,附呈近作小诗一首(阅二十五号文件后作)聊博一粲,并请指正。林林同志已返京否?晤时乞代致候,得闲当图与两兄一晤。此致
  敬礼
  赵朴初八月十七日
  附诗《变色龙》,是讽刺“文革”初期张狂一时前几年又获谴下台的野心家、伪君子陈伯达的。早在1967年,林彪江青一伙的党羽王力、关锋、戚本禹等人的嘴脸被揭露,当时尚在台上的陈伯达假惺惺地责骂他们是“小爬虫”,慷慨激昂攘臂高呼还有变色龙,要追根到底。不料才过了三年,“小爬虫”后边的“变色龙”就被揪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陈伯达自己。这是1970年夏天庐山会议上的事。四年以后,陈伯达的罪行印成“党内文件”下达,即信中所说的“二十五号文件”,朴老便写了此诗(1978年3月出版《片石集》,题目改为《陈伯达罪行材料阅后口占》),六句诗就揭示了那个两面派政治骗子的真面目:
  当年捉到小爬虫,慷慨激昂攘臂起。
  高呼还有变色龙,说要追根追到底。
  三年露出龙尾巴,原来就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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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诗心——赵朴初在“文革”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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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彪集团覆灭后,江青一伙变本加厉进行篡党篡权的阴谋活动,忽而“批林批孔批周公”,忽而“评法批儒”,忽而又批“资产阶权法权”,操纵舆论工具,愚弄人民群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花样翻新,阴谋诡计层出不穷。许多有识之士,虽然处于艰难危困境地,却都能冷眼看清他们不断变换的卑劣手法。赵朴老那时写了不少借古讽今的诗,如《读李贺诗》、《读韩非子》、《读庄子·盗跖篇》、《读骆宾王集》,其中《读史杂诗》一组,从秦始皇、李斯、张良、汉武帝、曹操直到柳宗元、王安石,一一写来,在当时一片“非法即儒”的喧嚣声中表明自己对这些历史名人的冷静客观态度。那时在北京前门饭店正举行一场“评选法家”的会,朴老借用鲁迅诗句“西游演了是封神”作题作打油诗加以讥刺:
  如来佛胡授记,姜太公乱封神。
  吃一顿涮羊肉,便硬派做回民。
  无需长篇大论,有这二十八字就足够勾清那帮小丑的面目了。
  1976年刚过新年,中国大地迎来一个寒冷哀伤的春天。1月8日,周恩来总理病逝,举国悲痛,人心激愤。赵朴老立即写了挽诗:
  大星落中天,四海波洞。
  终断一线望,永成千载痛。
  艰难尽瘁身,忧勤损龄梦。
  相业史谁俦?丹心日许共。
  无私功自高,不矜威益重。
  云鹏自风抟,蓬雀徒目送。
  我惭驽骀姿,期效铅刀用。
  长思教诲恩,恒居唯自讼。
  非敢哭其私,直为天下恸。
  写完以后,朴老照例另抄一份寄给林林同志和我。晚上我去林老家,两人围坐在火炉边,反复吟诵,含泪无言,心中涌动着无法遏止的哀痛,深深感到我们多灾多难的祖国,目前特别需要周总理这样的人物坐镇中枢,力挽狂澜。朴老挽诗末句,“非敢哭其私,直为天下恸”,完全写出了千千万万人的共同心情。
  三个月之后的清明节,人民群众由周恩来逝世所引起对“文革”的不满和对江青一伙奸佞的愤怒达到无法遏止的高潮,于是酿成天安门广场上的革命行动。遭到江青那伙阴谋家、野心家的屠戮和迫害,一时间黑云压城,刀剑飞舞,到处追查政治谣言,追捕工人、学生和机关干部,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在那个黯淡无光、欲哭无泪的日子,赵朴老把悲愤强压在心底,用委婉隐晦的笔调写了一首词《木兰花慢》(芳心):
  春寒料峭欺灯暗,听雨听风过夜半。
  门前锦瑟起清商,陡地丝繁兼絮乱。
  人间自古多恩怨,休遣芳心轻易换。
  等闲漫道送春归,流水落花红不断。
  两个月后,又一位伟大的革命家朱德委员长辞世。朴老同朱老总还是诗友,他挥泪作挽诗一首:
  春初读公诗,意深而味永。
  笃信导师言,丹心见耿耿。
  电视近传真,雍容气深稳。
  谓当享期颐,孰知变俄顷。
  中宵噩耗传,万眼终夜醒。
  回思创业艰,老辈存已仅。
  堪伤一载余,叠见众星陨。
  峨峨井冈山,巍巍杨家岭。
  长庚傍日明,大旗凌霄炳。
  史垂不朽功,人勉征程迥。
  绕床想英烈,无语泪如绠。
  那一年灾难频仍,二十天后,唐山突然发生大地震,一座工业城市顷刻间成为废墟,人民群众死伤惨重,本来就已颓丧沉重的人心更加彷徨无计。赵朴老经有关方面安排,暂时迁居阜成门内广济寺。有一天我去寺拜访问候,朴老随手递过一首诗,是地震后一天所作:
  大波掀涌风雷激,齐向华胥破梦来。
  地发杀机恣吼爆,物为刍狗任拉摧。
  余生幸未循墙走,众力知能泯劫灰。
  多难兴邦吾益信,窥垣熊虎漫轻猜。
  老人指着诗中第五句笑着说:这里“循墙走”三字是纪实,我家的墙真塌了两处。我一边说“万幸万幸”,一边衷心钦佩朴老一贯处变不惊,在突发灾祸中仍然保持乐观精神,坚信“多难兴邦”的古训。
  一个多月后,毛泽东主席病逝,山河垂泪,举国同悲,几天后,朴老寄来挽诗并附一简:
  我国迭遭大故,毛主席逝世,尤为不可弥补之损失,可胜哀痛!曾作挽诗二首,附奉左右,期与兄同此一恸,并希有以教我。   
  毛主席挽诗二首
  忽播哀音震八方,人间方望晚晴长。
  悲逾失父嗟无怙,杞不忧天赖有纲。
  永耀环瀛垂训诲,群遵正道是沧桑。
  乱云挥手从容渡,万古昆仑耸郁苍。
  当年立志拔三山,终见神州奋翮翰。
  更遣风雷驱鬼蜮,普教天地为回旋。
  人心早有丰碑在,真理争从宝藏探。
  满月中天瞻圣处,遗言永忆勖登攀。
  (自注:主席逝世适值中秋月正圆时,圣处意为最高境界,见唐人诗。)
  这可能是朴初老人十年动乱时期最后一首诗。他自然知道,即使挽毛主席诗,当时也不可能在被“四人帮”把持的报纸上刊登,寄给我无非“同此一恸”罢了。一个月后,四凶翦除,他以兴奋欣喜的心情写了不少诗词曲,不复有风雨如晦年月的黯然情绪,也就安详怡适地步入夕阳如火的金色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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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记那场光明与黑暗的大搏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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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忆《丙辰清明纪事》的出版
  倘若同今天的青年人讲三十前的1976年,他们恐怕都会茫然不知所云,要是再谈那年发生的几件事,更会有隔世之感。但对中年以上尤其是老年人来说,那是终身难以忘怀、永远历历在目的一年。从年初的哀痛到年终的欢歌,那一年出了多少大事!国家的政治生活,经历了惊涛骇浪般的大动荡和大搏斗;亿万黎民百姓的思想感情,经历了大悲哀、大愤怒、大苦闷到大欢欣的巨大波澜。其中最惊心动魄的,就是那年清明节前后天安门广场上千万人民群众悼念周恩来总理逝世、声讨万恶的“四人帮”的自发祭奠活动,导致残酷的暴力镇压、被诬蔑为“反革命”的“天安门事件”。清明节以后,乌云压城,阴霾遍地,多少人遭到毒打、追捕、迫害,多少人流亡天涯。江青反革命集团覆灭之后,人民群众在欢欣鼓舞拍手称快之余,共同的强烈愿望之一,就是为“天安门事件”平反。然而,在一年时间里,“两个凡是”的迷雾弥漫,当时执掌舆论大权的领导人,竟然一再下令不许提“天安门事件”。直到1978年,胡耀邦同志策划推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和亲自主持冤假错案的平反昭雪这两项全国性拨乱反正的头等大事,浪潮汹涌澎湃,势不可挡。党中央顺应民意人心,撤销原先的错误决议,宣布1976年4月的“天安门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动,终于将被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还它以本来面目。民心不可侮,民意不可违,永远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天安门事件”平反消息一宣布,早已编成的《天安门诗词选》迅即公开出版,以后又陆续出了其他版本。我们也在《人民日报》上编发了整版的“天安门革命诗选”,满足广大读者的迫切要求。但是,总觉得这还远远不足以反映那场伟大的革命运动,因而决定在报纸上举行一次征文,这个建议得到报社领导人胡绩伟、秦川、李庄等同志支持。1978年12月5日,在报纸第二版“要闻版”上刊登了《丙辰清明纪事》征文启事。启事一开始就说明缘起:“伟大的‘四五’运动,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国政治生活中的重大革命行动。它以鲜明的战斗旗帜,磅礴的革命气势,史无前例的巨大规模,向全世界宣告:中国人民是不可战胜的;人民,只有人民,才能决定中国的命运,才是创造历史、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在这场轰轰烈烈的人民革命运动中,千百万群众表现了很高的政治觉悟和斗争艺术。这个伟大的革命行动,将以辉煌的篇章载入千秋史册……为了更充分地反映这一场全国规模的伟大革命运动,为了给子孙后代留下真实的斗争纪录,使它更好地发挥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战斗作用,我们特举办《丙辰清明纪事》征文,热烈欢迎全国广大读者(包括港澳同胞、海外华侨)予以支持。”
  征文要求真实地记载1976年丙辰清明前后,在首都天安门广场,在上海、南京、杭州、武汉、重庆、贵阳以及全国其他地区人民群众沉痛悼念周恩来、愤怒讨伐“四人帮”的波澜壮阔的革命运动。从一滴水看到大海,从一个侧面反映这场斗争的面貌。每篇稿件,不要求全面、详尽,但一定要真实、具体。不是道听途说,而是自己亲身经历的所见、所闻、所感。同时,为了使征文工作做得更好,我们特请茅盾(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巴金(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刘白羽(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部长)、贺敬之(文化部副部长)、宋侃夫(全国总工会副主席)、胡德华(共青团中央委员会书记处书记)、李宝光(全国妇联副主席)、沙汀(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李季(《人民文学》主编)、冯牧(《文艺报》主编)和童怀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汉语教研室、《天安门诗抄》主编)等十一位同志担任顾问。他们都很关心支持征文工作,茅盾同志还题写了书名。
  征文启事发表之后,很快,应征稿件就如雪片飞到我们文艺部来。反响之强烈,既在我们意料之中,又是始料所不及。除台湾以外,全国几乎所有省、市、自治区都有寄稿件来的,仅仅半年多时间,来稿就达两千六百余件。作者不仅有工人、学生、干部、解放军官兵、报刊编辑记者,也有专业和业余文艺作者,更为难得的是还有家庭妇女、兄弟民族同志,还有驻外人员、香港和海外同胞。所有来稿的作者,都热情赞扬、全力支持这一征文。他们在来信里情真意切地写道:“我时常含着眼泪,怀念‘四五’运动中那些不畏强暴、敢于向那帮凶神恶煞开战的勇士。我有责任把我所见所闻记录下来。我并不是为了登报、出名,我只是想:在我们欢庆胜利的时候,永远不该忘记前驱者的血。”“征文启事使我产生了一股压抑不住的冲动。我感到我有责任,有义务把我见到的一切写出来,作为历史资料,留给子孙后代。”“我为自己文化低,不会写而苦恼。我曾经灰心地不想写下去了。后来,只是凭着,‘不写对不起周总理,不写对不起人民’这个信念,才勉强把它写完。”“对周总理的怀念,对‘四人帮’的仇恨,这就是我写这篇征文的动力。”“在我们这个偏僻的山乡,虽然看不到天安门广场那种气势磅礴、悲壮激烈的场面,但是可以看到这里的人民的赤诚的心。”这样的信实在太多太多。有的初通文字的作者,为了完成一篇征文稿,耗费了一个多月的业余时间;有一位作者,为了让我们准确了解4月5日这天天安门广场发生的几起斗争的具体地点,还特意画了示意图。还有不少作者,寄来自己冒着风险拍摄和保存的照片。冰心老人经历十年劫难之后,刚刚恢复执笔不久,也参加征文,寄来一篇题为《等待》的散文,只有一千六百字,情深意挚,特别让我们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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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记那场光明与黑暗的大搏斗(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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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每天强抑住激动,噙着泪水,一篇篇阅读大量征文稿件,一次次受到感动和震撼,编选征文稿也是我们重温三年前“四五”运动历史和再一次接受教育的机会。每当我们读着那些在这场光明与黑暗的搏斗中冲锋在前的勇士们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事迹,感受着那些不知名姓的革命战士、机关干部、工厂职工、大学生和少年儿童对周总理那种出自肺腑的爱戴和思念之情的时候,越来越深切地感到编辑《丙辰清明纪事》这本书的深远意义。这不仅仅是历史的珍贵资料,还是一本富有教育意义、形象、感人至深的教科书。最后,经反复挑选,从两千六百件征文中,选定一百四十余篇,五十四万字。其中有直接叙述北京和各地重大事件和斗争的,也有从不同的侧面、比较小的角度来反映丙辰清明人民心底的爱和恨的,从一个浪花,同样可以听到大海的呼吸。此书1980年1月由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第一版就印了三万册。
  编辑工作接近尾声时,我给征文顾问之一、老作家刘白羽去信,请他写篇序文。白羽同志一直是我们文艺部的老朋友,常有新作在报纸副刊和作品版发表。“文革”前我和他也常常晤面。但从大风暴一起,他的消息就一无所知,听说曾受林彪、江青党羽迫害,陷身囹圄。他的夫人汪琦是报社记者部主任,我们都曾被关在“牛棚”里,虽是难友,也不便打听白羽的近况。就在那年清明前不久,有一次在报社大楼北侧的王府井药店里,忽然看到他由女儿扶着在买药。显然已走出铁窗,稍稍获得一点自由,但看来身体大不如前,面容憔悴而苍白。劫后重逢,自然意外惊喜,但在药店里不便谈多少话,只问清他仍住在报社西边的红霞公寓,就匆匆握别。当时谁也没有料到半年之后,就迎来了十月春雷。
  白羽同志在序文中,用慷慨激昂的语句,高度评价热情赞颂丙辰清明节那场伟大的群众运动:
  “……铺砌天安门广场的每一块石头都是最雄辩的证人,经历千秋万代,它将告诉人们:一九七六年四月,在这里,泪滴凝结着仇恨,鲜血燃烧着怒火,真理与荒谬、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进行了一场大搏斗。中国人民万众一心,前仆后继,以头可断、血可流的宁死不屈的决心,在‘四人帮’法西斯恐怖镇压之下,给予‘四人帮’这帮丑类以致命的一击。让我们从历史深处考察一下吧!如果没有这些惊心动魂的行为,历史将会黯然失色。……”老作家充分肯定编辑这本书的意义,对它的出版寄予厚望:“《丙辰清明纪事》为这一伟大事件留下了可贵的史料,我相信,它还将为反映这一宏伟历史而必然出现的文学艺术杰作提供可贵的资料,开拓新的创作道路,使四五运动这《国际歌》一样震撼人心的斗争,永远让我们子孙后代放声歌唱。”
  我从青年时代开始做文字工作,编报纸,编杂志,编书,大半辈子与笔墨为伴,经手编辑的书也有一大摞。可以说,这一本《丙辰清明纪事》是我编辑生涯中最动情动心的一本。能参与编辑这样一本记下一场光明与黑暗的大搏斗、记下民族五千年青史中一个伟大时刻的书,是一个编辑最高兴也最能引以为荣的机遇,一辈子能遇到几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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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何罪》呼唤被践踏多年的公民权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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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9年8月4日《人民日报》副刊上,发表了江苏杂文家乐秀良的一篇新作《日记何罪!》全文如下:
  日记何罪!
  乐秀良
  日记,是生活的镜子,是战斗的武器。日记,最真实地记录着自己的学习、工作和思想,也记录着个人生活中一些最秘密、最深沉、最亲切的感情。经常翻阅这些日记,会帮助你拉开回忆的帷幕,看到自己前进的脚印,让青少年时期的理想,革命战争年代的烽烟,亲友、同乡的音容笑貌,让成功的、失败的、悲哀的、欢乐的许多往事涌上心头,激励着自己在前进的道路上,不忘怀过去,不迷失方向。
  我们党的不少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在戎马倥偬、紧张战斗的岁月里,坚持用日记来记录风云变幻、错综复杂的革命和建设的重大事件。这些日记是党的宝贵史料,是揭露党内野心家、阴谋家罪证的武器,因此,也就成为那帮奸贼千方百计必欲得之的东西。
  在林彪、“四人帮”横行的日子,法制荡然,许多日记和日记的主人,遭到了惊人的浩劫。成千上万本日记,在抄家时被劫走了。而且被寻章摘句、断章取义、牵强附会、歪曲捏造,罗织着一个又一个的文字狱。只要你在日记里对领袖的个别言论稍有异议,即使是正确的,也会被戴上“反革命”的帽子,组织批斗,判处徒刑,直至以“恶毒攻击”的“莫须有”罪名处以极刑。许多优秀的共产党员、革命干部和正直之士就是这样惨遭迫害的。 那年头,马路上贴着揭发所谓“反革命日记”的大字报,宿舍里飘出了一阵又一阵的火焦味,大量的日记本化为灰烬。人们不仅烧掉了心爱的日记,而且愤然掷笔,让更多的不平和怀疑埋在心底。
  历史的长河在曲折中前进,政治的风尘埋没不了生活的脚印。慢慢地有些人又开始记日记了。因为,人们需要用它来记录斗争,记录工作,记录生活,立此存照。但是,四害横行,国无宁日;法制不立,民主不保;抄家的阴影不散,写日记的余悸难消。有些人为了保险,把日记变成了“记事册”,而且大段地抄着“语录”,抄录着“东风浩荡”;为了留下一点思想的痕迹,人们也只有用暗语、用代号,用……,来记录自己想说而不能说、不能记的事件和思想。甚至用“开天窗”的方法,留待来日补记。
  朋友们,同志们,你们不觉得可笑吗?这便是几年前我们国家的社会现象之一,这正是连续不断的政治运动所带来的一种祸害,是社会主义民主和法制遭到严重破坏的一个后果。这种情况在“四人帮”被粉碎以后才逐步有所改变。但是,仍有一些因记日记而遭迫害的冤案还未得到平反,“反动思想”的“尾巴”未除,人们的余悸犹存。
  在社会主义国家里,日记应该受到法律的保护。分清罪与非罪的界限,是保护日记的关键。什么是反革命罪?五届人大二次会议通过的我国的第一部刑法,有明确的规定,这就是“以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和社会主义制度为目的的、危害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行为”。第一是有目的,第二是有行为。人们在日记里记录着自己的思想观点,既无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和社会主义制度的目的,更无危害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行为;既没有扩散,也没有对社会造成后果,何罪之有?!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伟大而艰巨,许多理论观点往往要经过反复实践,才能证实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因此,这就更需要解放思想,发扬民主,允许人们提出不同意见,或者保留不同意见。即使错了,也是认识问题,只能通过说服教育来改正,怎能随意给人加上“恶毒攻击”的罪名!
  日记无罪!因日记被抄家、批斗、判刑的冤案应该彻底平反、昭雪。国家的法律必须真正保护公民的人身权利、民主权利,真正保障记日记无罪;保证日记不致成为抄家的目标,文字狱的罪证,保证日记的作者不会成为思想犯。当然,我们知道,革命的道路从来是不平坦的。要把法律的条文变成保护人民的武器,需要经过反复的斗争。如果你是真正热爱日记的,那末,让我们共同学习谢觉哉同志几十年如一日为革命记日记,用垂危病体保护日记的顽强毅力;学习党的好儿女张志新烈士为真理而献身的革命精神,作一个“强者”,无所畏惧地使日记成为探索真理和捍卫真理的武器吧!
  作者乐秀良是我四十年代上海沦陷时期结识的老友,解放后一直在南京工作,主编江苏省委的理论刊物。动乱十年,不通音讯,忽然接到来信,才知他已来到北京,正在中央党校学习。劫后重逢,我高兴之至,连忙去信请他为副刊写杂文。当时,正是四凶刚刚翦灭,余毒很深,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开过,拨乱反正成为全党急需解决的头等重要任务,自然也成为报纸包括副刊在内的重要选题。我就请秀良兄共同参与这项斗争。果然,不久他就寄来这篇杂文,看来他对这个问题久已郁闷在胸,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了。全国解放以来历次政治运动中,由于个人日记、私人通信、亲友闲谈(即便是夫妻间的枕边对话),都可以成为证据,罗织罪名,肆意上纲。由于日记中的片言只语而戴上这样那样帽子的,无从统计,却也决不在少数。这种做法,不仅无理,而且违法。作者质问得很对:“人们在日记里记录着自己的思想观点,既无推翻无产阶级的政权和社会主义制度的目的,更无危害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行为;既没有扩散,也没有对社会造成后果,何罪之有?!”是啊,何罪之有?何罪之有啊!这个质问义正辞严,掷地有声,当然会引起广大读者的共鸣,也牵动那些曾经因日记遭罪者的痛苦的回忆和愤慨。
  “一石激起千层浪”是人们常用的形容语,形象而有点艺术夸张:一块即使上千吨的石,哪能激起千层波浪呢?但是,一篇《日记何罪!》确确实实激起不止千层的浪花。文章发表后没有几天,就收到读者来信的反应,有的热烈赞同作者的观点,更多的是倾诉个人过去某次运动中由于日记遭到批评、斥责以至错误处理的种种遭遇。我们读到这些来信,心情实在不能平静,本是安份守己、善良正直的公民,勤恳工作、奉公守法的基层干部,仅仅为一篇日记、几句言词就遭罪多年,锒铛入狱,妻离子散,甚至含冤而死。这样的信,尤其令人同情以至义愤填膺。有关《日记何罪!》的来信,有时一星期就能有十多封,有具体单位和地址的,我们都转到有关部门,请他们认真处理,其余都转给作者。三个月后,乐秀良同志又写了一篇《再谈日记何罪》,发表在1979年11月21日《人民日报》副刊上。他说:从来信看,日记“出问题”,主要是在“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三年困难时期和祸国殃民的“文化大革命”这两段时间。面对当时严峻的现实,人们怀着忧国忧民之心,在日记里“议论朝政”,对共产风、浮夸风、瞎指挥风提出质疑,对革命导师的有些理论观点提出不同意见,这本是共产党员和公民无可争辩的民主权利,理应受到法律保护。他们关心国家大事,敢于思考的精神,也应该得到鼓励。即使有些意见错了,也只是认识问题,“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何况,日记的内容是不公开的。它一无宣扬,二无流毒,三无影响,四无不良后果。即使内容偏激、错误,也谈不上危害社会秩序,影响别人,更构不成犯罪和刑事责任。十年大动乱中,法纪荡然无存,林彪、江青一伙出于篡党夺权的卑鄙野心,任意侵犯和践踏公民民主权利,非法抄掠日记,诬陷好人,罗织冤狱,株连无辜,给中国人民带来了莫大灾难,那倒是真正的犯罪行为,应当受到法律制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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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何罪》呼唤被践踏多年的公民权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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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作者说,这两篇“日记何罪”发表以后,他前后收到六百多封读者来信,他在中央党校学习期间和回到南京以后,每天都要用相当一部分时间回复和处理那些四面八方的来信,其中申诉冤案,要求平反的信,都需要转给有关部门。他个人无法处理,只好委托外地来党校学习的同班同学或者请江苏省委统战部、宣传部转给当地相关部门,请他们帮助解决,却并不都那么顺利。他感慨地说:平反冤案也要走后门、找关系,可见经过长时期缺乏民主法制的不正常的政治生活,要恢复被践踏的公民权利是何等艰难!
  一篇杂文,引起如此广泛而热烈的影响,成为那一时期许多媒体、许多正直人士议论的议题之一,《新观察》1983年第12期和16期连续发表《一石激起千层浪——杂文〈日记何罪!〉引起的反响》和《续闻》(并由上海《报刊文摘》转载),在我个人多年副刊工作的经历中还不曾遇到过,几乎是绝无仅有。
  时光匆匆过了十年。1988年6月,正值《人民日报》创刊四十周年,文艺部广泛约稿,请一些同报纸比较熟悉的作者撰文,对副刊提出批评和建议。秀良兄应邀从石头城下寄来题为《编辑的良知》的信,对编辑多所鼓励。信上说:《日记何罪!》发表以来,共收到几百封读者来信,推动了“日记罪”的平反改正。他认为“是人民日报文艺部的同志不嫌其烦的把一批批来信转来,把一部分申诉刊载在供领导部门参阅的《来信摘编》,或转给有关地区和单位,使一些蒙冤者得到昭雪”。“当时,‘遍于域中’的冤假错案的平反工作刚刚开头,认识不一,阻力重重。在这种情况下,《人民日报》的副刊编辑,敢于公开披露这两篇在某些人看来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杂文,确实是需要有一股政治勇气的。报刊编辑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根据中央的方针政策,联系当时当地的具体情况和问题,随时作出独立的判断。对的,就坚持,提倡;错的,就反对,批评。立场坚定,态度鲜明。这样,才是急党之所急,急人民之所急,为党和人民分忧解难。我以为,这才是列宁教导我们的报刊的主动精神和党性原则。从这一意义上,我想再说一遍:谢谢编辑!”
  作者说“谢谢编辑”,使我们不胜惶恐和感愧。两篇“日记何罪”,增加了读者对报纸的信任,紧密了读者和报纸的联系,应该由我们对作者和读者表示诚挚的感谢。对副刊编辑来说,还有什么比读者和作者的支持和信任更大的安慰和奖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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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丹遗言”的前前后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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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日从电视荧屏的纪念电影百年回顾的节目中,看到一个“赵丹专题”,连续两天,简要地介绍了赵丹从影历程和他主演过的重要影片,重新见到他从三十年代的《十字街头》、《马路天使》以来创作的许多光彩照人的形象。尤其建国以后武训、林则徐、聂耳这三个时代不同、经历迥异的人物,给亿万观众至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而禁不住又一次为他本不该在六十五岁的年龄就离开了人世而哀伤,更为他去世前两天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被称作“赵丹遗言”文章所遭致某些人的非议和责难而感慨万千。时光如水,竟已二十五年了。
  话要从1980年9月中《人民日报》文艺版上发起的一次讨论说起。
  1980年9月,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团已经四年,文艺界从为害十多年的“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沉重枷锁中解放出来,心情舒畅,意气风发,陆续出现一大批优秀的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诗歌、散文和话剧、电影、歌曲、漫画、曲艺作品,受到广大读者和观众的喜爱。1979年10月第四次全国文代会上,邓小平同志代表党中央致祝词,热情评价几年来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对于打破林彪、四人帮设置的精神枷锁,肃清他们的流毒和影响,对于解放思想、振奋精神、鼓舞人民同心同德,向四个现代化进军,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他指出:“斗争风雨的严峻考验证明,从总体来看,我们文艺队伍是好的。有这样一支文艺队伍,我们党和人民是感到十分高兴的。”他希望文艺工作者中间有越来越多的同志成为名副其实的“人类灵魂工程师”。人民是文艺工作者的母亲。人民需要艺术,艺术更需要人民。这些话,都得到了广大文艺工作者的热烈拥护。尤其是他要求各级党委要根据文学艺术的特征和发展规律,帮助文艺工作者获得条件来不断繁荣文学艺术事业,当前更要着重帮助文艺工作者继续解放思想,打破林彪、“四人帮”设置的精神枷锁,坚持正确的政治方向,从多个方面,包括物质条件方面,保证文艺工作者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他强调:我们提倡领导者同文艺工作者平等地交换意见,衙门作风必须抛弃。从三十年来文艺发展的历史中,分析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摆脱多种条条框框的束缚,研究新情况,解决新问题。他说:“文艺这种复杂的精神劳动,非常需要文艺家发挥个人的创造精神。写什么和怎样写,只能由文艺家在艺术实践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决,在这方面,不要横加干涉。”(见《邓小平文选》第二卷207-214页。)
  凡是参加过第四次文代会的人,一定都会记得邓小平同志讲到这句话时,人民大会堂顿时响起的雷鸣般经久不息的掌声,经历过多年风吹雨打雪压霜欺的文艺工作者,感到一阵和煦的春风,自然都爆发出内心的拥护。“不要横加干涉”这一句,立即不胫而走,从此常常被广大文艺工作者口头上传诵、文章中引用,而且还举着它当作盾牌,抵御某些继续对他们施行横加干涉的领导。这些领导人已经习惯于发号施令,搞一言堂,他们也有一句故意歪曲而针对性很强的话:“不能横加干涉,竖加干涉总可以吧?”他们也习惯于凭个人意志、兴趣,一两句话就草率地否定一部艺术作品。正如两栖于文艺、电影的作家李在一篇文章中说的,几年来文坛活跃,影坛沉寂,“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审查电影、戏剧的人要比小说多得多!一篇小说写成,两个编辑人员看了就可以发表,一部电影要经过三道、五道甚至于十道关卡。结果是小说繁荣了,受到了广大读者的欢迎,电影却一直处于被动地位,观众怨声载道”。李呼吁:“我想,是到了应该认真研究,大胆改革的时候了。”
  1980年9月17日,我们在报纸第五版上发表了北京两位文艺干部题为《改善党对文艺的领导,把文艺事业搞活》的来信。来信在肯定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文艺事业取得重大成绩的同时,也提出:现在,我们国家的经济生活进一步活起来了,政治生活也进一步活起来了,精神生活特别是文学艺术生活,存在不存在需要进一步活起来的问题呢?文艺界的现状有很多方面还是死得很。放任自流、不执行党的方针政策的情况是存在的;不按文艺规律办事、搞一言堂、瞎指挥、领导者同文艺工作者关系不正常的情况更为普遍。领导人权力过于集中、限制过死的问题相当突出。近一个时期以来,横加干涉的现象有所抬头。对某些领导自认为有问题的作品,哪怕影片已拍摄完成,也不准上映;刊物印刷好了,也强令销毁或停止发行;对某些虽有缺点和不足,但为广大群众所喜爱的好作品,有的领导人还是坚持要把它打成“毒草”,对作者进行人身攻击甚至政治诬陷;某些领导部门的不适当干涉,已经不仅干涉到作家写什么和怎么写,甚至连作品的细节、作者的署名、刊物的命名都要过问。这封读者来信认为:我们的文艺领导体制,已到了不改革就不能前进的地步。
  发表这封读者来信时我们加了“编者按”,欢迎有关的领导同志、文艺工作者和广大读者,联系当前工作的实际,敞开思想,畅所欲言,积极参加这次讨论。报社领导人支持我们文艺部在报纸上开展讨论,要我们积极约请文艺界人士参加,还特别关照注意不要搞“舆论一律”,要发表不同意见,把讨论搞得热烈些、活泼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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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丹遗言”的前前后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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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此我们在9月23日邀请几位艺术界人士座谈,又请他们根据座谈会发言整理成文章,在10月1日版面上发表了七篇文章:黄宗江的《文艺领域不能容忍官僚主义》开了第一炮,接着是石羽的《领导要从多方面关心文艺工作者》、蓝光的《文艺体制一定要改革》、林杉的《认真总结经验,改善领导方法》、石联星的《把每个文艺工作者装在心中》、鲁军的《文艺要立法》,美术家古元郑重地提出:《只强调经济规律来领导文艺行吗?》。报纸的呼吁,几位有影响的艺术家发言,引起了文艺界的关注,纷纷向编辑部表示支持,希望将这个讨论进行下去。
  那个时候,赵丹正住北京医院治病,而且病情很重。
  近两年他的心情越来越坏,四年前刚刚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团时的欢欣鼓舞、豪情满怀,由于接连遇到许多不如意事,渐渐变为抑郁、苦闷以至愤懑。在他看来,补选为“政协全国委员”、“文联全国委员”的荣誉,落实住房、补发工资以及安排出国访问之类,都无关紧要,不过像球赛中的“安慰杯”。作为一名前半生心血和精力都献给人民、又被桎梏十多年的艺术家,他最大的心愿就是重返银幕。六十年代初,他演了《聂耳》、《林则徐》之后,满腔热情地参加《鲁迅》摄制组,扮演那位他最崇敬的文化巨人,结果由于种种原因,影片未能摄制,使许多人为之扼腕三叹。“文革”结束以后,他曾经被邀请在一部以黄河沧桑为题材的新片中饰演周恩来总理,为此他作了许多准备,有一年我去上海,就在他住处看到过他化装演周总理的照片,结果由于某位高级领导人一句话而被否定,使他一片真情成了虚愿。最后,当又一次机会来临,中日两国电影家合作拍摄《一局没有下完的棋》请他担任中方主角时,他已卧病在床,只好改请孙道临。但是虽然远离影坛,拿起画笔,他却一直未能忘情文艺界的事。他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建议要提,有一肚子的心愿要倾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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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丹: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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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日报》正开展“改善党对文艺的领导,把文艺事业搞活”的讨论。看到“改善”、“搞活”的标题,颇喜;看到“编者按”中“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必须改善,通过改善来达到加强,在这方面我们是坚定不移的”,又忧心忡忡了。我不知道“编者按”中“我们”的范围有多广。我只知道,我们有些艺术家——为党的事业忠心耿耿、不屈不挠的艺术家,一听到要“加强党的领导”,就会条件反射地发怵。因为,积历次政治运动之经验,每一次加强,就多一次大折腾、横干涉,直至“全面专政”。记忆犹新,犹有特殊的感受。以后可别那样“加强”了。
  我认为:加强或改善党对文艺的领导,是指党对文艺政策的掌握和落实,具体地说,就是党如何坚定不移地贯彻“双百”方针。
  至于对具体文艺创作,党究竟要不要领导?党到底怎么领导?
  党领导国民经济计划的制定,党领导农业政策、工业政策的贯彻执行;但是,党大可不必领导怎么种田、怎么做板凳、怎么裁裤子、怎么炒菜,大可不必领导作家怎么写文章、演员怎么演戏。文艺,是文艺家自己的事,如果党管文艺管得太具体,文艺就没有希望,就完蛋了。“四人帮”管文艺最具体,连演员身上一根腰带、一个补钉都管,管得八亿人民只剩下八个戏,难道还不能从反面激发我们警觉吗?!
  哪个作家是党叫他当作家,就当了作家的?鲁迅、茅盾难道真是听了党的话才写?党叫写啥才写啥?!那么,马克思又是谁叫他写的?生活、斗争——历史的进程,产生一定的文化、造就一个时代的艺术家、理论家,“各领风骚数百年”。从文艺的风骨——哲学观来说,并不是哪个党、哪个派、哪级组织、哪个支部管得了的。非要管得那么具体,就是自找麻烦,吃力不讨好,就是祸害文艺。
  每一层主管文艺的领导者,都说自己“是坚持党的文艺方针,坚持革命文艺思想的”,仿佛唯有文艺专门家们倒是眼花耳聋缺心眼的芸芸众生。否则,建国30年了,“五四”新文化运动60年了,全国无产阶级文艺大军已号称数百万,为什么从中央以至各省、区、县、公社、厂矿,几乎都还总是要请个不懂或不大懂文艺的外行来领而导之,才放心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逻辑!尤其,越是高级的领导是外行时,权力又高度集中,于是在外行向内行的转化的过程中,百万文艺大军都得跟着踏步踏地转,何况有的领导还不肯转,因为一转化为内行,可能又不能当领导了呢?更何况生活的急遽进行速度,内行也追之不及,表现费力,再加上干扰重重,致使目前文艺阵地较受欢迎的作品,大多数也只是达到街谈巷议的大实话的水平而已。
  各文学艺术协会,各文学艺术团体,要不要硬性规定以什么思想为唯一的指导方针?要不要以某一篇著作为宗旨?我看要认真想一想、议一议。我认为不要为好。在古往今来的文艺史上,尊一家而罢黜百家之时,必不能有文艺之繁荣。
  在人大和政协五届三次会议上,代表们热烈地讨论体制问题。“体制”二字,我们艺术家原本是生疏的。后来渐渐发现:我们懒得管“体制”,“体制”可死命管住我们;逼得我们不得不认真对付对付它。
  试问,世界上有哪几个国家,象我国这般,文艺领域中的非业务干部占如此大的比例?咱们这社会,不兴说谁养活谁,因为除农民和青年(以及部分老年和妇女)外,总算各有“铁饭碗”一只。但是,为什么要死死拽住那么多非艺术干部来管住艺术家们呢?有些非艺术干部在别的工作岗位上也许会有所作为的。可是,如今那么多“游泳健将”都挤到一个“游泳池”里,就只能“插蜡烛”了。每一位“领导艺术”的干部,为了忠于职守,总要就艺术创作发言,各有一套见解,难于求得统一。象拍摄《鲁迅》这样的影片吧,我从1960年试镜头以来,胡髭留了又剃,剃了又留,历时20年了,象咱们这样大的国家,三、五部风格不同、取材时代和角度不同的《鲁迅》也该拍得出来,如今,竟然连“楼梯响”也微弱了。这不是一个演员的艺术生命经不起的问题,《鲁迅》影片之迟迟不能问世,实也联系到新一代的鲁迅式的文艺家之诞生。
  文艺创作是最有个性的,文艺创作不能搞举手通过!可以评论、可以批评、可以鼓励、可以叫好。从一个历史年代来说,文艺是不受限制、也限制不了的。
  习惯,不是真理。陋习,更不能遵为铁板钉钉的制度。层层把关、审查审不出好作品,古往今来没有一个有生命力的好作品是审查出来的!电影问题,每有争论,我都犯瘾要发言。有时也想管住自己不说。对我,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只觉得絮叨得够了,究竟有什么作用?……
  〔80年9月于病床上〕
  文章见报当天下午,我带着报纸去医院,赵丹病势垂危,已处于弥留状态,正在抢救中。宗英忍泪告诉我,她上午告诉阿丹文章发表了,阿丹眼珠动了一下,也不知他是不是听清了。我们都没有料到,第三天即10月10日,他就带着一腔遗憾,带着“一局没有下完的棋”撒手西行了。
  人们几乎是同时读到赵丹的文章和听到他逝世噩耗的。一方面为失去这样一位优秀艺术家而痛心,一方面更为他临终前还那样关心垂注文艺事业的前途而感动。他的意见提得坦诚、直率、中肯,也是许多人都亲历过的切身体会,酸甜苦辣都尝过,因而都有同感,尽管其中有的话可能说得偏激,不无片面之处,但句句都是发自内心的真话。文艺界人士多数衷心赞赏,阿丹替他们说出了心中积压多年而未能或不敢说出口的话。也有少数人士则摇头表示不同意,认为有些关于党对作家艺术家如何领导的话说得有点出格,有的意见有悖于多年来已经形成传统的主流意识,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时间议论纷纷,沸沸扬扬,同行相遇,都会提到“赵丹遗言”。我还听到一位前辈文艺家颇有预见性地说:“赵丹那些意见不是没有道理,人民的利益总是要放在第一位。只是他说早了。”
  不久,文艺界便盛传据说来自高层领导人的一句批评:“赵丹临死前还放了个屁。”另一个版本更厉害,说赵丹“放了一个反党的屁”。不管是哪个版本,反正是极其严厉而且粗鄙的口吻。这句分量很重的话有如当时的深秋气候,让人顿觉西风瑟瑟,寒意袭来。某些惯于挥鞭打棍子的人,不免故态复萌,仿佛又可以抓到一条大鱼。但是,毕竟不是过去一二十年那样一两句话就能呼风唤雨的年代,人们的头脑清醒多了,文艺界虽然感到有些震动,倒也没有惊慌失措,听听也就过去。报社领导人自然受到点压力,就要我们文艺部设法缓和一下气氛。正好我去看望夏衍同志,向老人请教。夏公也听到了这句批评,这类事他经历得多了,只微微一笑,劝我不必紧张,然后说:“找人写篇文章转个弯就行了”。停了一会,他想到一个合适人选:金山。我说,我同金山没有打过交道,不知他是不是愿意。夏公轻轻摆摆手:“我跟他说一下。”这种“转弯”的文章不大好写,但金山很快写成,寄来一篇题为《马克思主义宇宙观引导着他的艺术道路》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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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丹: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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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开头便说:10月8日,赵丹同志去世前两天,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他很关心改善党对文艺的领导。他认为,对于文艺创作,对于那些“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的文艺家们,不要“管得太具体”,像他所比喻的那样,管“作家怎么写文章、演员怎么演戏”等等。我认为赵丹同志的这个意见是正确的。列宁说:“无可争论,文学事业最不能作机械的平均、划一、少数服从多数。无可争论,在这个事业中,绝对必须保证有个人创造性和个人爱好的广阔天地。这一切都是无可争论的,可是这一切只证明,无产阶级的党的事业的文学部分,不能同无产阶级的党的事业的其他部分刻板地等同起来。”列宁的这个论点,对我们今天仍有指导意义。
  文章在此处转了一下:“当然,对我们共产党人来说,不管如何保证‘个人的创造性和个人爱好的广阔天地’,文艺只能是党的事业的一部分,因此维护党对文艺事业的正确领导,尤其是在方向、路线和政策上的马克思主义的正确领导,乃是十分必要的。”
  在评论了赵丹文中谈到创造鲁迅的艺术形象一事后,文章归结到“从这里我深深感到,对待这些忠于党的事业,为人民的幸福进行艺术创造的艺术家们,对他们所从事的事业,应当象母亲对待孩子、园丁对待鲜花一样,要非常敏感、爱护、精心培育,保护其成长,使其长大成才,开花结果。……赵丹是中国共产党员。他艺术上的主要成就,是在党的领导下取得的。他从三十年代一踏上文艺工作岗位,就是在党的领导下进行艺术活动的。长期以来,他在党的领导下,在自己的艺术实践和实际斗争中,逐渐形成了他的正确的宇宙观,也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宇宙观,正是这种宇宙观引导着他的艺术道路。艺术观离不开宇宙观,这是不以艺术家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是赵丹同志的艺术成就的重要原因。一个真正的共产党的文艺家,他的宇宙观应当是马克思主义的。可以有非党的马克思主义者,而不应当有不承认马克思主义的共产党员”。
  金山这篇“转个弯”的文章与作家李的《领导要改善,体制要改革》一文在10月29日同天见报,李最后说:“我们国家的各条战线正在日新月异的发展,生动活泼的政治局面已经出现,作为文化艺术,她应该是这个时代潮流的潮头。如何把文艺工作搞‘活’,我想只有认真的改革”。这几句,实际上成了这次讨论的简要结论。
  “赵丹遗言”沸沸扬扬了一阵,终于渐渐沉寂,留给人们的是一种复杂的心情:既有哀痛,又有感伤;既有沉思,又有无奈。我曾写过一篇《送赵丹远行》,其中提到“遗言”时,有这么几句:“他用最后的心血,向党向人民陈述自己的意见,呼喊出多么真挚的心声!他的意见可能有不确切、不周到,甚至有偏颇处,人们尽可以这样那样地提出严格的要求。但要知道,这是他生命垂危前的肺腑之言啊!就像宗英说的:阿丹用生命最后一星火苗点燃文艺思想解放的火把,用最后的呼吸催动勇往直前的风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亲爱的党,伟大的人民,是会听一听一个忠诚的儿子最后的呼声的。”二十五年后我重新审视这几句话,仍觉得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重读赵丹遗言,重睹他生命最后的一星火苗,仍会感到那从未熄灭的熠熠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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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鲁迅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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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首纪念鲁迅诗引起的麻烦
  1980年10月20日,为了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四十四周年,我们在副刊头条位置刊登了雕塑家潘鹤的精品鲁迅像,像下排了一首短诗《假如他还活着》,作者是浙江绍兴五中的教师章玉安,诗不长,只有二十四行:
  假如他还活着,我不知道
  人们将对他怎样称呼?
  假如他还活着,我不知道
  他会怎样向后辈嘱咐?
  他也许正身居高位,
  但也许——不过是普通一卒。
  官高,他不忘甘为孺牛之诺,
  位卑,他绝无丝毫奴颜媚骨。
  他也许已经得到了种种荣誉,
  但也许——才刚刚从狱中放出。
  荣誉中,他感受到新的呐喊、彷徨,
  监狱里,他会写出新的《准风月谈》、《伪自由书》……
  他也许不再用那张印花包裹去装他的讲义,
  但决不会盛气凌人地昂首阔步;
  他也许要出席一些重要会议,
  但不会跟着三个警卫,两个秘书。
  他也许坐上了现代化的轿车,
  但决不用窗帘把路边的一切挡住,
  他会把手伸向每一个流浪者,
  他要静听读了很多书的待业青年的倾诉……
  他也许时时在洒墨讴歌“新的生活”,
  但也许——正在弹毫针砭时弊世痼。
  他也许有了较多的欢愉和喜笑,
  但也许——正在经历着新的不安与愤怒……
  这篇普通的读者来稿,引起了当时文艺部诗歌编辑徐刚的注意。按编辑工作惯例,四十四周年不是逢五逢十的整年,副刊发不发纪念诗文都无所谓。但是徐刚从来稿中看到这首很不平常的诗,如同在泥沙里发现金粒,立即挑出来,只在文字上略作修饰,就交到主编手里,并且如期见了报。我觉得这首诗不是泛泛的纪念,也没有使用多年来习惯了的“文化旗手”、“硬骨头精神”等等颂词,而是选择了一个新的角度,有针对性地深入剖析鲁迅爱憎分明的崇高品质,给今天的读者以严肃的思考和启迪,这正是它的最大特色,最可贵之处。郭老曾有句云:“诗多好的少”,这首诗应该属于少见的一首好诗。
  谁料得,没有多久,麻烦就来了。报社领导传达中央某领导同志的关注,先是查问此诗有什么背景?作者是谁?我们当即据实报告:作者是绍兴一位中学教师,诗是他自动寄来,不是报纸约稿,他同编辑部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如说有什么背景,唯一的背景就是他是鲁迅家乡的一位教师,仅此而已。
  但是,麻烦并未结束。追查者继续质问:为什么要这样写?作者的矛头针对谁?影射谁?我们答:看不出他的“矛头针对谁”,也看不出他要“影射谁”。质问者就指出:现在谁能在出外时“跟着三个警卫,两个秘书”?这不是明摆着影射谁谁谁吗?刊登这么一首诗,是什么居心?什么用意?据传达者说,已经上纲到“一首反革命的诗”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对一首诗的议论和评价了。“矛头”、“影射”甚至“反革命”一类词语,让人引起似曾相识的记忆,就在不多几年前,我们不是经常见到此类“大批判”用语吗?
  问题一下子变得十分严重了。我作为报纸文艺部负责人,自然责无旁贷,立即承担一切责任。但我心里明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于是先向报社领导胡绩伟、秦川等同志详细说明其实很简单的经过,他们当然也明白,问题哪有那么严重?但是上面既来追查,不能不向我传达,也不能不有个交代。我就按惯例用个人名义给这位中央有关领导同志写了一封信,检讨由于自己政治思想水平低,编辑工作中有疏忽,使这首某些字句不甚妥当可能引起读者(只能说是读者)误解的诗见了报,会造成某些不良影响,今后一定严加注意云云。用个人名义,因为这位领导同志同我有过几次交往,他寄诗文稿件给副刊,也多是直接给我写信。我将信寄出后,并未惴惴不安,因为我有经验,此事大抵到此就算结束,不会有继续追查作者和责任编辑之事发生,毕竟是十年动乱之后,不大可能再如过去那样以文贾祸了。果然,再无下文。
  二十年之后,周海婴回忆录中提到1957年上海一次座谈会上毛泽东主席和罗稷南先生有一段“假如鲁迅还活着”的对话,由此引发了多篇文章,包括黄宗英那篇亲耳听到当时对话的权威性现场见证,引起了好一阵轰动。回过头重读章玉安老师这首诗,不禁感慨系之。章老师在绍兴,1957年大约不会知道“毛罗对话”这件事,不知现在可听到关于“假如鲁迅还活着”的有关议论?但他的诗与“毛罗对话”有一个共同点,即“假如鲁迅还活着”,可能会锒铛入狱。章玉安老师在1980年写“也许——才刚刚从狱中放出”,当然指“文化大革命”中鲁迅很可能被林彪、江青之流投入监狱,“文革”结束后才刚刚被放出了,而早在十多年前的1957年,毛泽东就明确地回答了罗稷南老先生的疑问:“鲁迅么?要么被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据黄宗英文)此处所说“被关在牢里”,显然不是国民党反动派的牢(鲁迅一生从未被关过),而是共产党执政以后的牢了。无怪此言一出,全场震愕,面面相觑,默然无语,而且以后几十年,再无人提及一字。1980年章诗引起的麻烦,并不在“刚刚出狱”四字,而是别的可能引起的联想。若是章老师还有兴趣,到2006年鲁迅逝世七十周年时,还能再写一首纪念的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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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得票多少为序”及其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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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5年1月6日的《人民日报》上,刊登了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代表大会闭幕消息和新选出的理事会名单,引起热烈的反响和广泛的注意。一般说,群众团体的一次大会选出新一届领导机构,本是正常的例行议程,不足为奇。但是报上公布“作协”此次新当选的理事会名单之前,有这样一句:“按得票多少为序”,第一位是年高德劭、众望所归的巴金先生,在六百多张有效票中名列第一。以后便按得票数依次为刘宾雁、张光年(二人票数相同)、王蒙、邓友梅、秦兆阳、秦牧、艾青、李、张洁、陆文夫、韦君宜、邵燕祥、高晓声、唐达成、冯牧、杨沫、公刘、林斤澜、沙汀、张贤亮、茹志鹃、徐迟、戈宝权、白桦、李存葆、从维熙、冯至、吴祖光、陈荒煤……等二百三十五位,还给台湾和港、澳地区各保留三名。我作为一名代表和报社文艺部工作人员参加大会,拿到大会秘书处发来的由清华大学计算机中心统计结果的名单后,去问负责大会工作的作协党组负责人张光年、唐达成等同志,是否可以在报上按计算结果公布理事会名单,他们都表示同意,要我与报社领导商量,我即打电话给社长秦川,他回答得很干脆:当然可以。于是我同文艺部一起去采访大会的吴培华、卢祖品、蒋荫安三位仔细核对一遍名单,请他们带回报社交给夜班,第二天连同闭幕消息、闭幕词和顾问名单一起见报。
  当天上午,代表们看到送到京西宾馆的报纸,看到“按得票多少为序”的理事会名单,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因为已经很少见到这样地公布选举结果了。我在会场上、走廊上和饭厅里遇到不少熟识的代表,都喜笑颜开地称赞报纸做得对。广东来的老作家陈残云对我说:这虽然是一件小事,却有突破陈规的意义,更重要的是真实地反映了文学界大多数人的民心民意。上海老诗人辛笛拍拍我的肩膀,说“这才有点民主的味道”。当然,这种方式也有不够完全、不够准确之处,比如学者教授、兄弟民族和边远地区作家,以及文学组织工作者,“知名度”可能不及一些小说作者那样广泛,因而得票数相对比较少些,但是毕竟体现一点民主的空气。我对文学界朋友发自内心的欢欣鼓舞之情,深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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