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历史]《风云侧记:在人民日报副刊的岁月》

袁鹰 (现代)
《风云侧记:在人民日报副刊的岁月》 作者:袁鹰
------------
夏衍教我编报纸
------------
  夏衍同志是一位博学多才的世纪文化巨匠,在文学、戏剧、电影、新闻、翻译、外事和团结民主党派、知识分子等许多方面,都有突出的贡献和卓越的业绩。他也是新闻战线的老前辈,在上海、广州和桂林编过《救亡日报》(抗战胜利后回上海复刊改名《建国日报》),在香港编过《华商报》,在新加坡编过《南侨日报》,在重庆编过《新华日报》。他在《懒寻旧梦录》的《记者生涯》那一章中回忆,从抗日战争开始到全国解放,“由于偶然的机缘,当了十二年新闻记者”(他将报纸工作从记者直到总编辑的许多岗位都统称为“新闻记者”),他深情地说:“我觉得这十二年是我毕生最难忘的十二年,甚至可以说是我工作最愉快的十二年”。我有幸在他这个“十二年”过了三分之二的时候同这位久已敬仰的前辈结识,其后一直在他的指导下学习编报纸、编副刊,直到离开工作岗位后,也还时常聆听教诲。屈指算来,已有半个世纪了。
------------
一、在上海初次识荆
------------
  第一次见到夏公,是在抗日战争胜利后的1945年12月下旬,我刚刚进上海《世界晨报》当记者,进入新闻界很偶然,我不但终身无悔,而且终身感到幸运。《世界晨报》是一张倾向进步、文化气息比较重的小型日报,由刚从重庆回来的上海老报人姚苏凤和翻译家冯亦代两位先生主持,姚是总编辑,冯是经理。据介绍我进报馆的老友顾家熙悄悄告我,这张报纸是夏衍先生在幕后支持的。我听说过夏衍抗日战争爆发时在上海协助郭沫若先生办《救亡日报》,担任总编辑,上海成为“孤岛”后,报纸迁往广州,又迁往桂林。抗战胜利后,在上海复刊,改名《建国日报》,风行一时,不到半个月就被国民党查封。家熙也是在《建国日报》投到夏公麾下的。他这一介绍,增加了我对夏衍先生的认识,原先我只以为他是一位剧作家和报告文学家和翻译家(我已经读过他的许多话剧剧本、报告文学《包身工》和翻译的高尔基的《母亲》),哪里知道他还是一位有高度政治水平和丰富斗争经验的新闻界前辈呢?
  有一天傍晚我回报馆,碰见亦代先生正送一位客人出办公室。那位中年来客身穿深色长袍,围一条浅咖啡色围巾,白皙清秀的脸上架一副玳瑁边眼镜,同亦代先生边谈话边向外走。亦代先生迎面看见我,连忙报呼:“你回来了,正好。来认识一下,这位是夏衍先生。”
  然后侧身对客人说:这是刚来报馆的记者,本来在上海的。他又补充一句:现在还在大学读书。
  夏衍先生含笑同我握手,问是哪个大学。我答:之江大学。
  “哦,你也是杭州人?”他用杭州话问。我知道他和亦代先生都是杭州人氏。
  我连忙说明:我不是杭州人,只是抗战前在杭州住过五年,读过小学和初中。之江大学是“孤岛”时期由杭州迁来上海的。
  家熙兄正跟在他们后边,走上来插了几句,说我很喜欢文艺,“写过不少散文小说,也写诗”云云,弄得我脸上一阵发烧,嗫嚅说不出话。夏衍先生却坦然一笑:“蛮好,蛮好,可以多写点。”
  这就是我“初识荆州”的镜头,时间是1945年12月下旬的一个黄昏,地点在上海静安寺西一幢大楼底层甬道,直到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从此,我就常在他的春风熏沐之下受到教益,更成为毕生珍贵记忆的,是不久之后我就得到每天亲手发一篇夏公稿件的机缘。
------------
二、东风吹开“蚯蚓眼”
------------   
  1946年1月初,在全国人民欢庆抗日战争胜利、反对内战、要求和平民主的浪潮推动下,作为国共“重庆谈判”的积极成果,政治协商会议在重庆召开。这是中国现代史上的一件大事。政协会议前,全国人民都在翘首企盼着时局的进展,然而,国民党的“中央社”和《中央日报》把持着舆论,人们看不到真实的消息。在重庆,还有《新华日报》和几家进步报纸透露点真情,而上海和广大“收复区”的老百姓,则既看不到《新华日报》,也看不到新华社电讯稿,看到的只能是“中央社”。
  《世界晨报》的总编辑姚苏凤先生同国民党大员潘公展过去曾有较深的私人交往,潘公展当时身居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主任委员要职,他关照苏凤先生在《世界晨报》上一定多用“中央社”消息。苏凤先生不便公开违拗,只能以小型报纸版面有限、新闻容量不大去搪塞。他苦思冥想,生了一计,用进步言论来抵消“中央社”影响。于是同冯亦代先生商量,请夏公在《世界晨报》上开辟一个时事杂感小专栏。夏公欣然允诺,同亦代先生在南京西路一家小咖啡馆商谈时,随手就在咖啡座上写了第一篇。
  这就是《世界晨报》1946年1月10日开始见报的花边文字:《蚯蚓眼》,署名东风。那天正是政协开幕、蒋介石不得不下“停战令”之日,同一天,世界人民瞩目的联合国大会也在伦敦举行。《蚯蚓眼》就这样开张:
  今天是个好日子,一个有关世界和平和一个有关国内和平的会,同在这一天开始了。
  报载:“陪都乐观空气到达高峰。”我们希望这句话不是语谶,因为到了“高峰”,以后就得向下行了。
  乐观空气之中,马歇尔元帅显然是一个主角,于是有人写文章的题目是《希望还在美国》。希望在美国吗?我们以为民主不是克宁奶粉,它不能廉价从外国运进来的。
  字数不多,却如一帖清凉剂,使那些对以美国总统特使身份来中国“调处内战”的马歇尔抱有幻想的人稍为清醒一下。民主道路崎岖,决不是靠一个会议就能得到,更不是靠洋人来赐予的。
  这种三言两语式的时事杂感,在当时上海报纸上并不多见。它的形式很像鲁迅先生当年的《小杂感》、《忽然想到》和《半夏小集》,但是针砭时事,却更直截,更迅速。抗战后期重庆《新华日报》的“司马牛”专栏,就是这样短小精悍的匕首和投枪。那个“司马牛”专栏,正是夏衍开创的。小小的《蚯蚓眼》,一问世就吸引了读者的注意和兴趣,不少有心人还向我们打听“东风”先生是谁。
  1946年3月间,国民党“军统”头目戴笠的座机在南京郊区撞山失事,机毁人亡。即使“中央社”还在故作镇静,闪烁其词,说什么“戴氏前曾屡次遇险,均获安然脱身”云云,但人们还是奔走相告,人心大快,都说是“恶人有恶报”。十年来吃够了特务的苦头、谈虎色变、有些过分天真的人更是额首称庆,似乎中国的特务统治随之就灰飞烟灭。夏公就在《蚯蚓眼》中写了一条:
  戴笠将军乘飞机失事的消息,成了全市议论的中心。中国人永远把人看得太重,把制度看得太轻。
  那年4月间,苏凤先生调我去编第一版时事要闻版,这样,每天晚上就发一篇《蚯蚓眼》。天天傍晚,工友必定从门口收发室取来一只信封递到我的写字台上,边走边说:“蚯蚓眼来哉!”
  信封上写我的名字,信封内只有半页纸。夏公为文很少使用稿纸写,大约是多年来的习惯,直到晚年也是如此。那时他多半写在合众社或者美国新闻处电讯稿的反面。通讯社每天总有一叠送到各报馆,有的还是免费赠阅。纸质较厚,书写方便,且不易破损,当时好几位文化人都爱用它的反面当稿纸。
  《蚯蚓眼》专栏总是安排在第一版下方,栏目名制了锌版,尾花也是固定的:一串钥匙,从第一天见报就用它。不知开始时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串小钥匙,也许意味着帮助读者解开扑朔迷离的政局之锁吧。
  6月15日那天的《蚯蚓眼》,针对当时阴霾密布、内战一触即发的形势,以这样的笔调开头:
  继杜聿明后,又有阎锡山等六大员要求取消休战令。昨天各报还有一个南京电,“某不愿发表姓名之官员”谈,“时局不能再拖,政府宁愿出之一战”。
  这种武人联名通电的作风,使人想起了民初的督军团。特别是由阎锡山领衔,更有轻车驾熟之妙。
  那天晚上,我们两三个上夜班的同事正在办公室议论“督军团”的妙喻,工友又照例递来一只信封:“蚯蚓眼来哉!”我抽出一看,是一张小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启事:东风先生近有平津之行,《蚯蚓眼》暂停。”
  我看到了这则启事,不禁满腹狐疑:《蚯蚓眼》问世五个月,从未停过,这一“暂停”停到什么时候呢?我立即打电话告诉姚苏凤先生,说夏公来了这么一个“启事”,我建议如果时间不长,等他从平津回上海后接着发稿,似可不必登“暂停”启事。苏凤先生在电话里不紧不慢地说:“还是照发吧。他说暂停就暂停吧。”
  这则“暂停”启事,在6月16、17日连登两天。从此《蚯蚓眼》再未出现,“暂停”成了绝响。好久以后才知道:所谓“平津之行”是个烟幕,夏公是奉周恩来同志之召到南京梅园新村中共代表团工作去了。
------------
三、借“小品文”呼唤杂文
------------
  夏公笔耕七十多年,真是著作等身。不完全的统计,从1927年出版第一本翻译德国倍倍尔所著《妇人与社会》起,到1988年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的四卷本《夏衍选集》止,六十年间,共出版创作和翻译著作至少在八十种以上。还不包括大量未及搜辑编集的作品,包括电影剧本、影评、剧评、政论、杂文、小品、随笔、通讯等等,其中相当一部分连他本人也记不清用的什么笔名,发表时未得保存,因而无从查考。七十多年中,他写了恐怕不下一千万字。廖沫沙同志说过:“夏衍同志的写作能力简直是无限。”“夏衍同志实在是中国文坛上罕见的作家之一。”(见《夏衍杂文随笔选集》代序。)
  但是,如果将所有电影、话剧、小说、散文等方面的创作和翻译的书稿统统加在一起,可能还不到他全部写作字数的一半。另外一半以上,则是政论、时评、杂文和随笔。他写的数量最多、时间最久的,是杂文。他终生念念不能忘情,总是丢弃不下的,也是杂文。杂文是夏衍全部文学生活中重要的、辉煌的篇章,是他全部生命中一个血肉组成部分。在一位毕生为国家民族呕心沥血的文化战士手上,杂文最善于感时咏志,直抒胸臆,最易于表达强烈爱憎,剖析是非黑白,最便于宣泄忧患情怀,也最能直接地赞颂光明、真诚、善良、正义,鞭挞黑暗、奸诈、邪恶、腐朽。
  1954年初,《人民日报》总编辑邓拓带领一个新闻代表团访问苏联。代表团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学习“老大哥”《真理报》的全套经验。回国以后,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系列介绍《真理报》经验的长文,其中有一篇就是谈《真理报》小品文的。其实,《真理报》上这种讽刺性的纪实文体,同我们的杂文有许多差异,更不同于我们熟悉的古典的明清时代的或“五四”以后的小品,不知那时怎么会译成“小品文”三字?不过,在学习《真理报》蔚然成风之际,借用他们的“小品文”来振兴一下我们有中国特色的小品文,未尝不是一个契机。因为那时从中央到地方的报纸上,早已很少出现杂文了。
  我在1952年底奉调到《人民日报》文艺部工作,顶头上司林淡秋和袁水拍同夏公过去都很熟。我们知道夏公在上海很忙,但仍然去信表示衷心的愿望,希望他就这样的题目能写一篇文章给《人民日报》。这愿望果然没有落空,文章很快就寄来,就是1954年5月16日发表的《谈小品文》。
  夏公一开始就点明这小品文并非照搬苏联货:“也许有人认为是一种新的文体,其实,我们过去习用的所谓杂文或者杂感一类文章中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小品文。而杂文或杂感,则自从五四运动以来,早就是我们进步文学向各种反动思想进行斗争的一种最有力最有效的武器。……我们思想战线上最优秀的战士——恽代英、萧楚女、瞿秋白、鲁迅都是最卓越的小品文作者,都是最有效地运用这种武器打击了敌人的能手。”他又说,小品文是匕首,是投枪,它的功能是一针见血。
  杂文(小品文)作家应该具有哪些素质和修养?他认为有三条:第一是鲜明正确的政治立场和敏锐的观察能力;第二是旗帜分明的爱憎,也就是鲁迅所说的“热烈的对于民众斗争的同情”,和强烈的对于一切反面的、腐朽的和垂死的东西的憎恨,以及从这种强烈的爱和憎所产生出来的那种情不自禁的“不能已于言”的真情实感;第三是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所应有的文学素养、精炼的文体、讽刺和幽默才能、深刻的生活经验和广博的社会知识。他殷切地呼唤作家们运用这一锐利武器,对于一切阻碍我们社会主义建设的恶习、缺点和不健康现象,一切阻碍进步的旧思想、旧势力展开剧烈的斗争,而不要视为畏途,更不要熟视无睹,无动于衷,缄口不言,怕负责任。
  话是这么说,实行起来却并不那么容易。时代毕竟同鲁迅当年完全不一样了,即使有夏公这样的老杂文家的呼吁,有《真理报》可以借鉴,杂文的振兴仍然姗姗来迟。对电影《武训传》和其他一些文艺作品的批判刚刚过去,从1954年秋天又连续进行了对《红楼梦》研究倾向、对胡风和胡适的“大批判”,政治气氛逐渐严峻而凝重。在这种气氛中,杂文家即使有“不得已于言”者,下笔之际,不免也是“口将言而嗫嚅,足将进而趑趄”的,所以仍是寥若晨星,难得一见,即使偶出一两篇,也是坐而论道,四平八稳,很少尖锐泼辣,旗帜鲜明。直到又过了两年,党中央提出了“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方针以后,情况才有好转。夏公本人,也才在1956年7月《人民日报》改版后恢复的副刊上,发表他在《人民日报》上的第一篇杂文。
------------
四、《从“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谈起》
------------
  1955年7月,夏公由上海调到北京担任文化部副部长,从此,我见到他的机会就多了。除了文艺界的一些集会外,我那时还有一项固定的工作,即作为《人民日报》文艺部工作人员,同新华社总社文教部一位编辑一起列席文化部的部务会议,因而总能定期见到夏公。因为《人民日报》从解放初期开始,形成一条不成文法:报纸关于文艺的宣传报道,在接受编委会领导的同时,也接受中央宣传部的领导。中宣部主要是副部长周扬、文艺处(当时不叫文艺局)处长林默涵经常指导文艺思想、方针、政策方面的大政方针和报纸上重要的选题计划,审定有关文艺方面的社论。而日常关于文化艺术工作的宣传报道,则更多地依靠文化部及所属各个业务局的指导和帮助了。
  夏公是办报纸的行家里手,他最懂得舆论的作用和威力常常比行政命令、开会布置、发文件、做总结一类的领导方法大得多。他对报纸文化艺术宣传的指导,常是最及时、最具体也最细心的。比如有一次部务会议讨论故宫博物院工作,郑振铎副部长慷慨陈词,从故宫博物院防火设备落后状况说到不少地方珍贵文物的散失,说到动情处,几乎声泪俱下:“如果再不采取紧急措施,任凭国宝损失,我们就是犯罪!犯罪!”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这时夏公忽然侧过头指指我:“你们可以发篇短文批评一下!”振铎先生又重复地说:“再不抓,简直不得了!”有时,在讨论电影或者戏剧工作时,夏公也会当场提出请电影局长、艺术局长为《人民日报》写一篇评论。有他发话,报社的组稿工作就好做得多。
  1956年暮春时节,浙江昆苏剧团为首都舞台送来一出好戏《十五贯》,一时轰动京城,场场满座,“满城争说十五贯”。尤其是饰演况钟的周传瑛和饰演娄阿鼠的王传淞的出色表演,使人击节赞赏,拍案叫绝,人们一下子改变了对这个古老剧种的偏见,空谷幽兰,重放清芬。田汉同志讲了句“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引起文化界、戏剧界许多有识之士的深思。当时又正值全国范围内开展“肃反”运动之后,“肃反”有很大成绩,自然免不了也出现些冤假错案。周恩来总理专门要公安司法部门的负责人员都去看看这出戏,从况钟那支“三起三落”判案的笔到无锡县令过于执凭主观臆测办案的笑话,照一照镜子,从中得到正面和反面的启迪。
  夏公当时在文化部分工并未主管艺术局,但他以一位老党员的高度责任感和一个老戏剧家的事业心,及时抓住这个契机,又一次提醒我们“赶快发一篇短文”。5月17日下午,他在出席文化部和中国戏剧家协会为《十五贯》举行座谈会的间隙中,专门打电话来催问,并且说周恩来总理亲自参加了座谈会。我的政治敏感性很差,只回答说已经约请谁谁谁在写评论了。夏公以办报行家的口吻急切地说:评论文章迟几天发不要紧,先发一篇短文,最好今天搞好,明天见报。
  我不敢怠慢,放下电话就动脑筋。那时已经快到下班时候,不少同志已离开办公室,去参加座谈会的朱树兰尚未回报社,来不及再请别人写,只好自己动手,草草赶出一篇短评。我不懂戏曲改革,对昆曲更是一窍不通,此时都无从顾及,幸亏看过一场《十五贯》的演出,就根据夏公在电话里讲的一点精神,匆匆凑了一千字。
  傍晚,我带着原稿赶到朝阳门内夏公寓所。他正同几位朋友吃晚饭,一见我走进客厅,立即离席而起,接过原稿坐到写字台前。饭桌上,姚溱同志招呼我:“来来来,别着急,喝杯酒吧,上等绍兴酒。”我哪能坐下喝酒,只好辞谢,站到写字台边等夏公审稿。
  他边看边改边说:“总理今天在会上说了一番话,要引进去。”
  我为难地说:“总理的话是不好随便摘引的,要请总理自己审定。”
  夏公挥挥手:“那好办。新华社电讯稿里肯定要摘,他们会请总理审稿的,你只要从新华社消息中摘引几句就行了。”
  改完以后,他抬头盯住我问:“这篇东西能作为社论发吗?”
  这却是我不曾想到的事。我原以为,能作为不署名的短评配合新华社消息发在第一版下角,就很不错了。《人民日报》那时的规矩,凡社论大都要早几天送到中央有关部门或者主管报纸工作的胡乔木同志处审阅定稿,才能发表。而这篇千字小文,是按短评形式写的,题目是《从“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谈起》,像个杂文题,怎能作社论发呢?我只好迟疑地说,回去同总编辑商量一下看。
  姚溱在那边饭桌上忍不住插嘴:“!你们也可以打破一下框框嘛!”
  夏公送我到客厅门口,又叮嘱一句:“你跟邓拓说一说,最好发社论,影响大些。总理对它评价很高的。”
  他最后这句话起了决定性作用。我一回到报社,立即给总编辑邓拓去电话,转达夏公建议。邓拓一锤定音:“可以。”他还要我马上同新华社联系,将他们所摘周总理的那段讲话要来,引到文章里。
  周总理说:《十五贯》有着丰富的人民性、相当高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它不仅使古典的昆曲艺术放出新的光彩,而且说明了历史剧同样可以很好地起现实的教育作用,使人们更加重视民族艺术的优良传统,为进一步贯彻“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树立了榜样。
  周恩来同志非常熟悉文艺。他对文艺事业和文艺工作者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热情细致的支持,有如春天的雨露,点点滴滴都铭记在人们的心灵深处。也许是由于从抗日战争时期起多年在周恩来同志直接领导下工作,得到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从夏公身上就常常使人感受到那位伟人的风格。即如《十五贯》的这篇社论,经过他的修改,下边的段落中就体现了他的细心和关切:
  “浙江省昆苏剧团轰动上海、轰动北京,满城争说《十五贯》的盛况,不仅给了现代的过于执们一个响亮的回答,也向这几年的戏曲改革工作,向领导戏曲改革工作的文化主管部门,提出了严重的问题:在百花齐放的时候,是不是还有不少的花被冷落了,没有能灿烂地开放?在扶植和发展了不少地方剧种的时候,是不是同时也压抑和埋没了另一些地方剧种?”“据说全国的地方剧种和艺人至今还没有完全、精确的统计和调查,这中间,蕴藏着多少艺术珍宝,亟待我们去发掘啊!那么,那些对于我们还很生疏的剧种的命运,也就十分令人牵挂了。希望每一个还没有受到重视的剧种,今后不再要到来北京演上一出戏以后,才能‘救活’。”
  《人民日报》为了一出戏发社论的事,在过去不曾有过(批判电影《武训传》是另一种性质的社论,自当别论),在那以后也不见。此论一出,社内社外都不免有耳目一新的反应,见报当天下午,胡乔木到报社来,恰好碰上每日例行的编前会,他也如平时一样顺便参加。值班副总编辑有点惴惴不安地问:“今天那篇《十五贯》的社论你看了吗?行不行?”接着就略加解释:“昨天正好手头没有别的社论了。”言外之意,是不得已才用它顶社论发的。我又赶紧补充一句:“是夏衍同志看过的。”乔木只点点头:“行啊,怎么不行?”我们才算放下心。
------------
五、“做厨子不易”
------------
  1956年7月,《人民日报》改版,扩大版面,增加报道内容,并且在第八版上恢复副刊,副刊没有刊名,人们就称之为“八版”。我奉命担任八版主编。虽然我在上海解放前曾经在地下党领导的《联合晚报》编过几个月的副刊《夕拾》,又因中学时代就开始向上海的报纸副刊投稿,对报纸副刊似乎尚不陌生。但是彼一时此一时也,要编《人民日报》副刊,不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幸而得到许多老中青作家的支持,出谋划策,提供稿件;当时受党中央委托主管报纸工作的胡乔木同志两次来文艺部作具体的指导,出了不少主意;加上文艺部的主要负责人林淡秋和袁水拍两位又都编过副刊,有他们坐镇把关,我也就不太怯场了。
  我去请教夏公这位办报纸编副刊的前辈。他第一句话就是:“现在的副刊也好办也不好办。”这句话的内涵,我能理解。我渴望他能耳提面命的是究竟怎样才能办好。他笑笑说:
  “以前我在《华商报》写过一篇编者的话,叫《做厨子不易》,我看现在更不易。”
  《做厨子不易》是夏衍一篇短文的题目,发表在1947年11月14日的香港《华商报》副刊《热风》上,用编者名义,谈的却是编副刊的甘苦。我回来赶紧找到那篇短文,细细读了一遍。
  早有人说,编刊物像做厨子,每天一桌菜,要得到一家老小大家满意才好,而现在,我这个厨子的服务对象是一个“大杂院”呢!像“节约餐”一样的已经有一种限制,而读者从名流学者到工农大众,各有水准与嗜好之不同。譬如这次的读者来信中,有人说:“多登一些文艺作品”,有人说:“文绉绉酸溜溜”的玩艺儿愈少愈好,有人说:“我们要刺激”加大葱辣椒,但也有人相反地说:“最好轻松一点,不要剑拔弩张”。这些,编者认为还是一个可克服的技术问题,把这些不同的要求记在心头,在配菜上特别留意到每一个读者的嗜好,求出一个大多数人的共同性来,这难题是勉强可以对付得过去的。其实,作为一个厨子,重要的还不止于技术,而应该是还有一个心术的问题,不偷工减料,不懒得出去采访,而随便买些烂鱼臭肉乃至有毒的东西来伤害主人的健康,这不是为一个厨子的天职么?
  短短二三百字,用极其通俗浅显的比喻,讲了一番深刻的道理。我体会它的核心就是:作为一个厨子,重要的不止是做菜的技术,做什么样和多少种的菜让吃的人满意,而在于他的“心术”,即如何为主人服务的良心和道德。作为一个副刊编辑,重要的不止是稿件取舍、版面编排,而是如何为读者服务得好的思想、精神和责任感——每个编辑人员的“心术”。
  《华商报》是中共港澳工委当年在香港办的报纸,当然要反映共产党的方针政策主张,但它是以民营面目出现的,对象又是香港这个特殊地区各个社会阶层的读者。明确提出将“为读者服务”放在编辑工作的首要地位,而且将读者看作厨子的主人(而不是顾客),这种观点,在当时也是非同一般的。
  果然应了夏公那句话:做厨子不易,现在更不易。《人民日报》毕竟不是《华商报》,解放后的中国大陆更不是1947年的香港,夏公当然心如明镜,只是没有细说。我是从多年的磕磕碰碰、摔跤呛水中逐渐明白,而且至今也未必说得清楚。其中甘苦,说来话长,此处就不必多费口舌了。
  我和副刊编辑们企求于夏公的,自然不止于“厨子”论,更渴望读到他的杂文。我知道,希望他仍然能如解放前在重庆《新华日报》和在上海《世界晨报》那样每天来一二百字的“司马牛”、《蚯蚓眼》,或者如后来在香港时那样每周每半月来一篇《蜗楼随笔》、《茶亭杂话》,那是奢想。夏公作为文化部副部长(一度还任党组副书记),又兼任许多文化艺术团体的领导职务,公务繁忙,琐事缠身,不可能每天抽出写文章的时间。但是,他若能不时地给点杂文,我们就很满足了。因为夏公不止一次说过,副刊最重要的是杂文,杂文是副刊的灵魂。我也是按他的指点编副刊的。夏公没有让我们久等。8月初,就寄来他给《人民日报》的第一篇杂文《“废名论”存疑》,署名任晦。
  文章针对解放后许多企业、商店、学校纷纷改掉原来名称以排号代替的现象,提出批评。他从北京的一○一中学说起,说到清华大学的校名得到保留,但知识分子心中有相当浓厚印象的商务印书馆、开明书店这些名称早已不见,许多老百姓熟悉的老铺老店也已改为第七门市部、第八供应站了。接着又说到“这种风气也流行到了应该是丰富多彩的文艺界”,“我们的文艺杂志、文艺团体似乎有了一套正名规律,不是‘人民’,就是‘中国’”,最彻底、也最有讽刺性的是漫画杂志。在外国,这一类杂志有的叫《鳄鱼》,有的叫《箭》,有的叫《牧鹅少年马季》,而我们中国,就直截了当地叫做《漫画》。正像一个人的名片上只印着一个字:人。文章如此议论下去,最后就引出了这样一个神来之笔的结尾:
  我设想若干年后,人们的履历表将如下式:
  姓名:王十七。
  籍贯:第五省、第三十八县、第二十六乡。
  学历:第十一省第九十八中学毕业。
  职业:第十五省第九市第三副食品商店第七门市部经理。
  此文一发,反应热烈。拥护者有之,反对者有之,我们听到的常是截然相反的评价。某些习惯于一切都统一按军师团营连排班编制排号定名的人,自然要大为反感,斥之为“奇谈怪论”。幸而那时正是“双百”方针刚刚宣布不久,随意“上纲上线”的歪风尚未兴起,否则,也会出现追查动机、目为影射之类的“商榷”文章的。证之于后来大动乱年代又一次兴起改名为“红旗”、“永革”、“卫东”、“卫青”的狂潮,以及近一二年来又纷纷恢复老字号、老名称的热风,再回头看看这篇四十多年前的杂文,可以看到:夏公说的其实是一条非常朴素的真理。
  夏公知道“厨子”的主人们有各种不同的口味,需要为他们调配各种不同的菜肴。同时,他也最擅于利用副刊这块园地发表些在其他场合(例如会议)不便或不适合发表的意见。《“废名论”存疑》引起波澜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再在《人民日报》副刊上发表杂文,却写了其他方面的文章。1957年初,他用“子布”的笔名,连续写了三篇关于电影的杂感,对当时电影事业遇到的困难,提了中肯的意见和尖锐的批评。6月间,“反右派”的风暴倏然兴起。一时间电闪雷鸣,刀光剑影,他又应副刊之请写了两三篇杂文,形势使然,未必是他的本意。大势所趋,难以有什么作为。那一时期,副刊用大量篇幅连续发表了许多“反右”稿件,也是在雷霆万钧的严峻气氛中不得不发的,根本谈不上“主人”(读者)口味的需要,也不是“厨子”的技术和心术所能决定。
  做“厨子”确实不易!
------------
六“幸存者的责任”
------------
  十年浩劫,夏公同许多老同志一样,惨遭磨难,目损肢残,那批阴谋家野心家对他们是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尤其是江青那条毒蛇,对三十年代就知道她那些见不得人的底细的老文化人,有刻骨镂心的仇恨,咬牙切齿之声隐约可闻。夏公被囚达九年之久,直到1975年邓小平同志主持工作期间,幸有毛泽东主席“周扬一案似可从宽处理”的批示,才得从秦城监狱释放回家。
  我听到他回家的确讯,已是在四凶被翦除之后。尽管那时他还没有完全恢复自由,所谓的“结论”上还留着尾巴,但他一见到我,仍然像过去一样关心报纸的工作。他反复地说到两件事,建议报纸注意:一是要澄清所谓“文艺黑线”问题,把被“四人帮”搞乱了的文艺界大是大非搞清楚。二是要纪念那些被林、江一伙迫害摧残致死的文艺家,清除泼在他们身上的污泥浊水,替他们恢复名誉,他说这是我们这些幸存者的责任。在谈到这两件大事的时候,他神情肃穆,语调凝重,却一句也没有提到自己的灾难。他这两条建议,对动乱初定后的报纸文艺宣传,实在具有拨乱反正、还历史本来面目的作用。
  他身体力行,开始写一批怀念和悼念文章。最早寄来一篇纪念周恩来总理诞辰八十周年的《巨星永放光芒》(1978年3月2日《人民日报》),后陆续寄来《忆阿英同志》、《知公此去无遗恨——痛悼郭沫若同志》。又在《人民戏剧》杂志上发表《周总理对演剧队的关怀》,在《解放日报》上发表《悼念应云卫同志》(1978年11月19日)和《从心底里怀念我们的好市长》(1979年5月27日)。还有回忆广东作家黄谷柳的《忆谷柳》(《花城》1979年第1期)、《悼念田汉同志》(《收获》1979年第4期)、《悼金山同志》(《人民日报》1982年7月)、《哭承志同志》(《人民日报》1983年6月)、《之的不朽》(《新文学史料》1984年第1期)、《忆健吾》(《李健吾文集》序)、《韬奋永生》(《新闻记者》1984年第7期)、《忆达夫》(《人民日报》1985年9月)、《纪念章泯同志》(《电影艺术》1985年第11期)、《忆夏尊先生》(《浙江日报》1986年6月11日)、《悼秦似》(《羊城晚报》1987年7月)、《纪念郑正秋先生》(《文汇电影时报》1989年2月4日)、《长江的道路》(《新闻研究资料》1989年第2期)、《纪念艺术大师欧阳予倩百岁诞辰》(《人民日报》1989年5月)、《怀念袁牧之同志》(《人民日报》1989年11月)等等多篇。
  更值得一提的是:他不仅悼念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和文化界著名人士,更关注一些长期被冷落、已经鲜为人知而实际上对革命、对人民有特殊贡献的人。《人民日报》先后发表过他的《一个被遗忘的先行者——怀念“左联”发起人之一童长荣》和《回忆杨贤江同志》。还刊登过他一篇短文,回忆他在三十年代受潘汉年同志的嘱咐,去联系隐居当时上海法租界里的一位秘密共产党员杨度。人们都知道杨度是当年袁世凯的“智囊”人物,“筹安会”要员,有名的保皇派,若无夏公此文,谁能想到他后来思想转变得那么大,竟成了中国无产阶段先锋队的一员战士!1982年11月的一天,夏公从北京医院来电话要我立即去他病房,告诉我中央已决定为蒙冤三十年的潘汉年同志平反,陈云同志要他写一篇文章。两天后他在病房中完全凭记忆写成,在我送去的校样上改定后,又告我经过考虑,此文先不在《人民日报》上发了。可能是“潘案”关系太大,受冤太深,公开发表可能影响不好,就先由其他报纸发表。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猜测,真情如何,至今也不清楚。
------------
七、报纸的小事不能马虎
------------
  夏公对办报编报有很深的感情,他常喜欢自称“白头记者”,因此对报纸编辑、排版、字号、稿费直到送报时间这类小事,都备加关注,常常提醒我们不要马马虎虎。这几封书简可以窥见一斑。
  1979年1月12日来信:
  袁鹰同志:
  一件小事麻烦您。我们这里的邮局“改革”了投递制度,换了投递员,每天的报纸要到十二点乃至一点才到,这就打乱了我的生活秩序,而且常常漏送一份或两份,向邮局提意见也毫无效果。由于此,有几天《人民日报》都没有看到,邮局也不让补,因此,我拜托你给我补一份今年一月一日的《人民日报》,及八版上发表的流沙河的诗《不再怕》。拜恳。
  关于邮递这样慢的问题,看来只能向市长求援了,您们报社能否派记者调查一下实际情况,替读者呼吁一下?
  问好。
  夏衍一月十二日
  这虽是“一件小事”,但我们除了给夏公补寄他要的报纸和发表流沙河诗的副刊以外,其他实在无能为力。转给邮电部门或者“向市长求援”,怕也一时不易解决。出报时间迟和漏送等等问题,由来已久,涉及发行体制这类根本性问题。夏公不止一次回忆起抗战前在上海、抗战中在桂林、重庆以及解放前在香港时,清早起床就能看到报纸,上街就能买到报纸,言下不胜今昔之感慨。
  1981年7月17日信上说:
  袁鹰同志:
  小样已粗粗看了一遍,小五号字还是可以看,不过中间没有空格,排得挤,都是对老年人的惩罚。为此,付印前,还请你们再校对一次,拜托。
  知名不具七月十七日
  这几句话,是写在一份小样上的。夏公为报纸写了一篇文艺评论,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体育事业的突飞猛进,两年半中即在各种国际比赛中夺得了五百九十八枚金牌的可喜成就,讲到文艺方面,尤其是电影方面的不足。引了胡耀邦同志在党成立六十周年纪念大会讲话中强调学习重要性的一段话以后,说:“他讲的是大道理,是全局性的问题,但我认为这些话对我们文艺工作者,特别是电影工作者来说,是真挚的要求,也可以说是严肃的警告。”夏公认为,“在电影界,认真地、坚持不懈地每天读一点书,学一点哲学、学一点经济、学一点科学,乃至学一点本行业务的风气,是相当稀薄的”。最后,他又批评了那些思想僵化、不动脑筋、死抱住极“左”思想不放的干部,认为当前最严重的问题还是在于解放思想,加紧学习。文章旗帜鲜明地贯彻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指出了提高文艺作品艺术质量的关键所在。由于针对性强,笔锋犀利,夏公署了个过去少用的假名“王一诚”,嘱我们也代他保密,故信末写“知名不具”。
  1983年的一封信上说:
  袁鹰同志:
  此文是足下代笔,故稿费奉上,乞捡收。因汇票用的是我的名字,故请沈宁取出后,再奉上。
  夏二十
  夏公文思敏捷,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如果不是因病卧床而又急需交稿,他极少要人“代笔”,更从无时下常见的要秘书或别人写稿自己在会上照本宣科或署名发表之事。他说的“此文”,我想来想去,才想起可能是1983年《报告文学》创刊时,先由《人民日报》社主管,负责人田流、程光锐、朱宝蓁委托我约请夏公这位中国现代报告文学开山大师写一篇谈报告文学的文章。夏公欣然同意,认为进入历史新时期以来,报告文学大有崛起之势,前程似锦。但他当时实在太忙,身体也不好,无法写成一篇文章,就约我谈了一次话,讲讲他对发展报告文学的意见,对当时某些颇有影响的报告文学作品得失的评价。我根据他的谈话,再补充他以前发表过的相关内容,整理成一篇《关于报告文学的一封信》,请他过目后,在《报告文学》第四期上发表。立意和内容都是夏公本人的,我只不过是“代笔”记录整理而已。夏公仁厚对人,即从稿酬这类小事上也可见一斑。
  关于稿费,1985年5月11日还有一封:
  袁鹰同志:
  最近,新闻研究所要出一本我在新华日报写的司马牛等文章,同时附了华商报《灯塔》上的近五十篇短文。这些短文都是顾家熙同志给我亲自抄下来的。此书出后,理应给他一定的编辑费。为此向你打听一下,《蜗楼随笔》你们是否已向他送过编辑费?(数目?)请问一下后赐告。因此事我常想起,见了面忘记问也。匆匆即问好!
  夏衍五、十一
  夏公所说的那本书,书名《时评与通讯》,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中国报刊史研究室编,后由人民日报出版社1988年2月出版。内收夏公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在不同报纸上以各种形式、多种笔名发表的长短文章一百七十余篇,共十二万字。这只是夏公生平所作时评、政论、杂文、随感、通讯的一小部分。
  原《人民日报》总编辑胡绩伟为此书写了“代前言”《诚挚的推荐》。他说:“在新闻工作方面,夏衍同志可是我们的老师……我们新闻工作者始终把他当成新闻战线上一名光荣的老战士,始终向他学习。”他特别指出夏衍同志长期从事党的地下工作,他能在十分困难、十分嚣扰的环境中进行写作,笔锋犀利,又有理有节。他说:“这本集子里的文章大都是在这种条件下写出来的。这是一个优秀的新闻工作者应该具备而又很难具备的才能。现在,在我们新闻队伍中,具备这种优秀才能的同志还是不多……如果一个报纸有几个具有这种硬功夫的工作人员,这个报纸肯定会高人一筹,异光四射。”
  绩伟同志长期是我的领导,现在也仍然是我尊敬的前辈。他在文章中对报纸工作人员要求的“硬功夫”,我也并不具备。扪心自问,至今仍觉汗颜。
  夏公再三关照的顾家熙同志,也是一位老新闻工作者,从抗日战争胜利后在上海《建国日报》、解放战争时期在香港《华商报》,都是夏公的老部下。全国解放后,先在《人民日报》文艺部担任编辑,后调《新疆日报》,经历过一段坎坷年月。十年动乱结束后回北京,在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供职,直到因病去世。他一生勤勤恳恳工作,不图名利,不计荣辱,只知孜孜不倦埋头苦干,热心于新闻出版史料的搜集与研究,是一位“讷于言而敏于行”的君子。我现在还保留着他手抄的夏公零星旧稿,如重庆《新华日报》上的“司马牛杂感”,家熙抄录了整整一本硬面练习簿。摩挲之际,总想起这位老友那老黄牛般的埋头奋进的姿影。
------------
八、“岗位和事业是两码事”
------------
  1987年1月起,我离开工作了三十多年的《人民日报》编辑岗位,报社文艺部由蓝翎、缪俊杰、舒展三位负责。离职之际,我向多年来一直关注和支持我工作的师友同行寄了一封打印的信,奉告此事,表示谢忱,请他们像过去一样继续支持报纸,继续赐稿。信发出之后不久,陆续就收到一些长辈和同辈来信,表示慰勉之情。
  2月底,收到夏公的一封信:
  袁鹰同志:
  手札拜读,岗位和事业是两码事,离开岗位可能有失落感,但卸下担子,可以多一点时间读书写作,也似乎可以说是“焉知非福”,坦然处之,静观世态,亦乐事也。
  《桃李不言》已拜读,写得很好,对于公是一件很好诞日礼物,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患难中的友情,是可贵的。
  家熙同志来信,要我写记(纪)念《新华日报》的文章,盛情甚感,但我打算“封笔”一段时期,所以难以应命了,乞转告,不另复了。祝
  春安。
  夏衍二,二六
  这是夏公对我在离开报纸岗位之时最后的垂注,语短情长,瞩望殷殷,使我感奋不已。从此记住“岗位和事业是两码事”的教诲,离而不休,未敢懈怠,除了坚持读书和写作之外,继续做些报纸以外的编辑工作,编杂志,受出版社委托编书,参加些文学评奖活动,无非想竭尽绵薄之力继续干点事。对纷繁变幻的世态,对“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文坛,也按夏公所嘱,坦然静观,闲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亦乐事也”。
  夏公本人就是一位鲜明、突出的楷模。他笔耕一生,大部分作品都是在担负繁重工作的间隙中抽空写成的。解放初期在上海,身兼党政和群众团体领导职务三四十个之多,每晚在灯下还能挤时间为《新民晚报》写随笔,连续一年,除了去北京开会,几乎从不间断。十年动乱中受尽折磨,到了八十高龄,仍然挥笔不停,为拨乱反正大声疾呼,为改革开放擂鼓助威,赞誉新猷,针砭时弊,殷殷关注文苑艺坛的新苗成长。我每次去他寓所,常常见到他倚在沙发上,凭小茶几作书桌,用放大镜看书写作,只是不再如过去那样给自己定下每天写八百字、一千字的指标了。
  信上说的《桃李不言》,是前一年秋天我应《文汇月刊》主编梅朵兄之约,为了庆祝老一辈戏剧家于伶同志八十大寿而写的一篇文章,介绍了于公大半生为中国现代话剧事业辛勤奋斗的业绩,也介绍了他被囚秦城监狱所作诗篇。此文在《文汇月刊》1987年第1期发表,正值于公八十诞辰(1987年2月),夏于二公都很高兴,作为作者,我也觉得“与有荣焉”。
  1994年10月,我因为要去浙江参加纪念儿童文学家、故友金近同志的一项活动,不能出席原定在月底为夏公九十五岁诞辰和颁奖举行的庆祝仪式,所以提前去医院探望,他虽身体虚弱,说话声音很低,但是精神还好。护士进房要替他注射,他只好中断谈话。我扶他慢慢从沙发上站起身上病床,顺便向他告辞。他连声说:“对不住了,我真是不知老之已至啊!”
  从浙江回来,为《群言》杂志完成《夏公访谈录》的约稿,已是岁暮。1995年初去了一次上海,回京以后,还未及向他汇报在上海为由他作序的《长夜行人——于伶传》签名售书的情况,老人已进入垂危状态。2月5日,终于撒手尘寰。
  “不知老之已至”,就成为夏公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他在九十五年人生的最后二十年,生命之火依然旺盛,熠熠生辉,确实是“不知老之已至”。这句话将成为我毕生的箴言:不去想“老之已至”,能做什么就多做些,还没有来得及做的事就赶快去做,我现在的年龄比夏公说这句话时还小得多。
------------
《况钟的笔》和杂文家的笔
------------
  1956年暮春,浙江昆剧团来首都演出经过整理的昆剧《十五贯》,一时轰动京华,出现“满城争说十五贯”的盛况。《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从“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谈起》的社论,认为一出《十五贯》使昆剧这个濒于冷落衰颓的古老剧种看到复兴的希望。周恩来总理要求公安、检察、司法部门干部都去观赏,从中得到防止官僚主义和主观武断、仓促定案的启迪。
  有一天,我们忽然收到老作家王任叔(巴人)寄来一篇杂文,题为《况钟的笔》。
  久违了,杂文!
  由于鲁迅而大放光华的杂文,作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文化战线上的锐利武器,在中国人民革命史上发挥过突出的战斗威力,锋芒所指,几乎所向披靡。鲁迅称之为匕首、投枪,瞿秋白称之为“战斗的‘阜利通’(社会论文)”,含意是相同的。在他们那个年代,对中国人民残暴地肆行屠戮烧杀的帝国主义侵略者和骑在民众头上作威作福的反动统治者们,当然未必会直接看到那些对他们进行抨击和声讨的杂文,手下那帮惯于谄媚邀宠的御用刀笔吏也未必敢如实地呈上密告信。杂文的匕首作用,更多地在于撕裂他们的画皮,一针见血、入骨三分地揭示他们的反动面目,帮助群众认清他们的嘴脸和本质,长人民大众的志气,灭反动统治者的威风。
  解放以后,时代不同了,杂文和杂文家的任务起了根本性的变化,这是不待言的。读者喜爱它,仍然是由于它的战斗性、正义性和现实性。读者们期待它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继承鲁迅和老一辈杂文作家的优秀传统,扶正祛邪,扬清除浊,发扬人间正气,揭露社会上种种不正之风,鞭挞那些为非作歹、违法乱纪、惹起群众戟指痛恨的败类。毕竟,杂文不过是一篇千把字的小文章,不是文告,不是法律,不是行政命令,它能做到的,只是舆论,只是表达老百姓愿望和声音的一段舆论。然而,从五十年代初开始,连接不断的由思想文化领域的批判发展而成的大规模的政治运动,造成空气紧张,人们的心理也跟着紧张,报纸杂志上的杂文本来就寥若晨星,到此时更是销声敛迹,使爱好杂文的作者和读者长久地有一种寂寞之感。
  因此,看到《况钟的笔》,我们副刊编辑实在有空谷足音的意外惊喜。巴人又是位老杂文家,抗战时期在上海“孤岛”,后来在南洋,曾写过大量杂文。他当时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领导工作,公务繁重,还在撰写文艺理论文章。但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再忙也要拿起笔,正是历来许多杂文家的秉性。这篇杂文很快见报,当时报纸第三版并非副刊,我们发稿时加了花边,放在显著位置,以示与同版其他稿件有别。
  作者围绕况钟重新审判“十五贯冤案”时那枝三起三落的笔做文章,娓娓道来,最后点明况钟当时的困境,是处于官僚主义者上司周忱和主观主义者下属过于执的两枝笔锋夹击之中。“他要在这两支笔锋夹攻之间,杀出一条真理的路来,实在是需要有大勇气、大智慧。但一个能对人民负责的人,一定会得到人民力量的支持,就会有大勇气;而一个能集中群众智慧的人,就会有大智慧。况钟就这样地战胜了两支夹攻的笔锋,平反了冤狱。”作者最后殷殷期望“经常用笔而又经常信笔一挥的人,是不能不想想况钟的用笔之法的”。因为笔下有千斤,笔下更可能有冤魂。
  这篇杂文,并不像作者过去写的那样有火药味,言辞也并不犀利泼辣,却具有深刻的思想和雄辩的力量。尤其是他那对人民事业负责的革命胆识和党性,更使人感佩。此文一发,引起很大反响,当时正值全国范围内“肃反”、“审干”运动之后的定案落实处理之际,这出好戏对防止官僚主义、主观主义草率定案,具有生动而形象的教育作用。
  况钟的笔触动了巴人的笔。杂文《况钟的笔》又鼓舞了杂文家的笔。企望了很久的作者和读者,从这篇杂文的发表,似乎都得到一种信息:我们的国家进入新的历史时期,革命和建设仍然需要杂文,读者也仍然喜爱杂文,杂文是不会泯灭、不会消亡,也泯灭不了、消亡不了的。
  这样,就促使不少杂文家又拿起冷落已久的笔。两个月后,1956年7月,《人民日报》改版,有了第八版副刊,每期副刊都发一篇杂文,加花边排在头条位置。于是,佳作纷至沓来。杂文的题材总是随处随时可得的,杂文家的责任感也是历久不衰的。一些老作家带头执笔,议论风生,他们都署了当时鲜为人知或者久已不用的笔名,如茅盾署名“玄珠”,叶圣陶署名“秉丞”,巴金署名“余一”,何其芳署名“桑珂”,林淡秋署名“丁三”,曾彦修署名“严秀”……一时间异彩纷呈,真有“山阴道上目不暇接”的景象,形成了《人民日报》副刊最初一次鼎盛期。如果说由此带动了五十年代中第一次杂文的兴旺,似乎也不为过。
  杂文进入一番新天地。然而,这个天地里既有春光,也有秋雨,更有冰雹,一言难尽。
------------
“发现”了一位老杂文家
------------
  1957年4月初的一天,负责杂文编辑来告诉我:“弗先又寄稿子来了,这回是杂文。”说的时候,流露了高兴的神情。我也很高兴:“是吗?太好了!”
  几个月前,曾经收到一篇从武汉寄来的稿件,题为《想到〈活捉〉》,署名“弗先”。文章谈传统地方戏《活捉》(从《水浒》宋江杀阎婆惜故事演绎的情节),有独创的见解。他认为阎婆惜变鬼以后,活捉张三,并非为了索命报仇,而是思恋这个情人,死了都舍不下,要捉他一起入冥。作者说:“我们过去的被压迫人民,到死不忘活,求死为了活,并且希望死后还要活。从这里,我们从迷信中看到了人民对生活的热恋,同时也看到旧社会制度对人民的残酷。”他认为对《活捉》这样的“鬼戏”,略加改革,间或演出,并附说明,使今天的观众能够欣赏其中特有的技巧,了解旧社会人民处境的痛苦和对生活的热恋,并使人们在对比中增强对新社会的热爱,都是有益的。作者新颖的观点和娴熟的文字功力,都使我们赞佩,“弗先”显然是笔名,不知他的真姓名,稿末只有武汉某机关宿舍的门牌。这篇文章很快便发表了,我们很希望这位“弗先”继续来稿,却如彗星一瞥,再无消息。四个多月后,又寄来这篇题为《同与异》的杂文,批评党内某些宗派主义现象,正是当时一个切中时弊的题目。更使我们欣喜的,是地址注明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部宿舍,看来作者已经到了北京。于是,编辑立刻同他联系,说报纸副刊现在亟需好杂文,请他继续撰写。几天后,就收到回信,信末署了真名:徐懋庸。
  自从鲁迅在1936年发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长文后,徐懋庸的名字就带上一层似乎不光彩的颜色,在当时文化界和后辈青年人心目中,至少是个反对鲁迅、攻击鲁迅的形象。其实,他从三十年代起,就是一位热爱鲁迅、师承鲁迅的杂文家。他的第一本杂文集《打杂集》,就是鲁迅作序并为之介绍出版的。鲁迅曾经赞许他:“有不少‘左翼’作家,只‘左’而很少‘作’,是空头文学家,而你每年至少译一本书,而且文章写得不少。”他那封引起鲁迅不满的信,其中是非曲直,不是这篇小文能说得清,只要看鲁迅逝世时,他曾献挽联一副:“敌乎友乎?余唯自问。知我罪我,公已无言。”便可窥见深沉的哀思中蕴含了万语千言。
  副刊编辑“发现”了这位老杂文家,都有点喜出望外,最高兴的是当时的文艺部主任林淡秋。他同徐懋庸既是浙东同乡,更是“左联”时代的战友。抗日战争爆发后,徐懋庸远去延安,林淡秋留在“孤岛”,两人再无联系。全国解放后,徐懋庸随军南下,在武汉工作,林淡秋却由上海调到北京,也未通音讯。如今,一篇“弗先”的杂文,使两位老朋友很快重逢,住处都在东城区,相距不远,自然就时相过从了。徐懋庸建议报纸副刊开展一次关于杂文的讨论,以引起作者和读者的重视,他套用鲁迅当年用过的题目《小品文的危机》写了《小品文的新危机》,作为讨论的开篇。他还用不同的笔名,陆续发表了《不要怕民主》、《不要怕不民主》、《论和风细雨》、《应该让别人说完》等篇,同时期在首都其他报刊也发表了不少。这位在解放后只写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著作哲学论文的老作家,此时重新拿起搁下已久的笔,文思泉涌,几个月内竟写了一百多篇,“为克服现实中的缺点错误,为杂文的存在和发展,为文坛的百花齐放耗费了自己多少心血”(任白戈《徐懋庸杂文集》序)。
  使人可惜和痛心的是,几个月后“他因此被历史的逆流所淹没,我们从此读不到他那尖锐泼辣的文章了”(同上)。“反右派”斗争高潮时,科学院社会科学部举行揭发批判徐懋庸大会,林淡秋不得不去参加,而且不得不作了一个批判性发言,还要作自我批评,实在是件痛苦的事。
  这位老杂文家从此沉沦,十年以后到了“文革”中,当然也难逃迫害。粉碎“四人帮”以后,他很想振作精神,重新执笔,但是终于因为多年厄运,身心交瘁,未及看到拨乱反正的新局面,也未及等到自己“右派”冤案的改正,就在1977年2月7日因病溘然长逝,留下了大量未刊的回忆录和诗文遗稿。
------------
说长道短是舆论的天职
------------
  ——《长短录》纪事
  1966年5月上旬,我正在北京市郊房山县罗家峪大队做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四清”运动)的收尾工作。那时候,“文化大革命”风暴已经轰然而至,批判《海瑞罢官》、《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的文章铺天盖地而来,我们在那个小山村里搞“四清”,“清”了大半年,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一个政治上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经济上的“贪污腐化分子”。“四清”没有清出辉煌战果,本已无精打采,每天看报听广播,雷声隐隐,山雨欲来,更被搅得心绪不宁,一心只想快点做完收尾工作好回城去。一天早晨,广播当天一篇《解放军报》的文章,又点了一些作品的名字,其中有一句:“《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以及《长短录》里反党反社会主义毒草,统统要批判”。
  我听了不觉一怔:什么?《长短录》里有“反党反社会主义毒草”?这是从何说起?但冷静想想倒也没有惊愕。《长短录》的五位作者,近年来已经接二连三被点名批判,夏衍的《早春二月》、《舞台姐妹》被贴上“毒草”标签;另两位作者吴晗、廖沫沙,同邓拓一起在北京市机关刊物《前线》上的《三家村札记》正天天在报纸和广播中被批,火力很猛;还有一位作者孟超,写的历史题材京剧《李慧娘》,也被批为“宣扬鬼戏”。但是,他们合作撰写的《长短录》专栏,只是一批谈思想修养、工作作风、学习方法、为人处世的杂文随笔,怎么一下子就成为“反党反社会主义毒草”呢?
  大喇叭广播全村都听到。分散住在生产队社员家的四清工作队员当然也都听到。来自报社的几位同志都来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能苦笑回答:我也弄得稀里糊涂,《解放军报》说它是“毒草”,想来必有根据,只好等到回北京再说吧。晚上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将《长短录》的始末细细想了一过。
------------
缘起和经过(1)
------------
  1962年1月底,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即七千人大会)上,毛泽东主席发表重要讲话,提倡恢复党的实事求是传统和民主集中制。党中央总结了建国十二年来社会主义建设和党内生活中的经验教训,努力克服前三年由于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所引起国民经济的困难,领导全国人民发愤图强、艰苦奋斗地加快社会主义建设的步伐,各条战线都出现了一种生动活泼的新局面。周恩来总理对文艺界作了几次重要讲话,提倡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强调要重视艺术规律和文艺民主。他的讲话像一阵和煦的春风,温暖了人们的心田。在这阵春风里,思想文化战线上的不少人士,在调查研究、总结经验的基础上研究一些问题,发表自己的意见,互相讨论,互相学习,克服“左”倾思想的干扰,探索各项工作的规律性。报纸和刊物上,生动活泼的文章和议论逐渐增多。在此以前,邓拓的《燕山夜话》1961年开始在《北京晚报》同读者见面,遵照“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以提倡读书、丰富知识、开阔眼界、振奋精神为宗旨,创造了一种杂文随笔专栏形式。其后,邓拓又同吴晗、廖沫沙两位合作,在《前线》杂志上开辟了类似的专栏《三家村札记》。这些杂文随笔,反映了六十年代初期渐趋生动活泼的政治形势。
  这种形势鼓舞着我们,读者也要求报纸副刊能及时反映这种形势。为了适应广大读者进一步活跃思想的普遍愿望,就考虑约请几位杂文作者合作在《人民日报》副刊开辟一个专栏。我们首先想到的便是夏衍等同志。人们熟知,夏衍不仅是著名的文学家、剧作家,也是新闻战线上有丰富斗争经验的前辈,优秀的政治家和杂文家,抗日战争时期他先后主持过《救亡日报》、重庆《新华日报》和香港《华商报》工作,写过大量的政论、时评和杂文。其次又想到吴晗同志,他不仅是久负盛誉的历史学家,也是一位文学家和杂文家;他在解放前写了大量杂文,后来编成一本《投枪集》;他用读书札记形式写的杂文也别开生面,继承和发扬了我国文学史上笔记小品的传统。其他三位廖沫沙、唐和孟超同志,也都是多年来一直关心和支持报纸副刊工作的杂文家。孟超同志四十年代在桂林办刊物,是杂文刊物《野草》的经常撰稿人,曾经出版过杂文集《长夜集》和《未偃集》。廖沫沙同志在抗战期间和解放战争期间以怀湘的笔名写过不少杂文和政论;解放后,以繁星的笔名出版了杂文集《分阴集》;他在1959年1月在我们副刊上发表的《〈师说〉解》,是被许多杂文作者作为范文来学习的。唐同志更是一直被公认的专业的老杂文家,从鲁迅先生为他介绍出版第一本杂文集《推背集》算起,数十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杂文写作。可以想像,约请这五位老杂文家合作为一个杂文专栏撰稿,是最理想的人选。记得夏衍同志还曾说过一句“可惜绀弩不在”,很感慨于聂绀弩同志正被发配在北大荒,否则也是很合适的人选。当时这五位都担任着重要的行政职务,但是都欣然同意,在繁忙中抽出业余时间支持党报,完全是出于一种高度的政治责任感。
  报社领导很重视这个杂文专栏的创设。编委会专门开会讨论了《长短录》的计划,对夏衍等五位作者的热情支持表示感谢,并且确定了这个专栏的方针。当时的一份书面意见中写明:
  “希望这个专栏在配合进一步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方面,在表彰先进、匡正时弊、活跃思想、增加知识方面,起更大的作用。”
  4月中,我们邀请五位作家在四川饭庄小聚,具体地商量专栏的名称和稿件内容,约定不必拟订统一的计划,各自定个署名,各自寄到报社,由编辑部安排见报。席间谈笑风生,夏衍、吴晗、唐的浙江口音,廖沫沙的湖南口音和孟超的山东口音,使气氛更加和谐亲切。正是暮春时节,从饭馆出来分手时,都感到舒适和畅,略感暖意,好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
  几天后,夏衍同志就寄来三篇稿件,附信上建议由廖沫沙同志写第一篇“破题”文章,在5月4日开张,一是阐明《长短录》的宗旨,二是使读者知道今后有这么一个专栏。我们接信后立即告知沫沙同志,他果然精心作了“破题”,写了一篇《“长短相较”说》。因为是5月4日见报,他就从“五四”运动使中国的民主革命发展到了新的阶段,中国无产阶级登上政治舞台这个重大历史发展,谈到中国人民开始学习马克思主义这个科学世界观和方法论,中国革命从此踏上胜利的道路,然后就谈到要学好马克思主义不容易,现在仍然有许多人并没有真正学好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原因之一,就是教条主义和形式主义。作者从古代哲学家老子的一段话“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言声相和,前后相随”中撷取“长短相较”为题,归结到一切矛盾双方都有相生、相成、相较、相倾、相和、相随这对立而又统一的普遍规律,提倡分析比较、认识客观世界的正确方法,并含有取人之长、补己之短的意义。这篇《长短录》的“题解”,虽然充满哲学气味的思辨色彩,不同于一般的杂文随笔那样如行云流水,但是现实的针对性还是很清楚很精辟的。
  夏衍同志寄来的三篇,在5月7日、11日、16日陆续见报。这三篇文章仍是夏公一贯风格,娓娓道来,以小见大,言近旨远,语气平和,尤其头一篇《从点戏说起》当时博得许多读者赞赏,不少作者也纷纷向编辑部打听作者是谁(他们从专栏的气势知道不是一般来稿)。这篇可作为《长短录》代表作的一篇,四年后竟被林彪、江青一伙御用刀笔吏们诬为毒草,夏公也为此吃了苦头。这是后话,容下面再表。为了让今天的读者看到这篇精彩的杂文,先全文援引如下:
  从点戏说起
  黄似
  从广播里听了相声《关公战秦琼》的故事,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这件事出在《红楼梦》第十八回,同样是点戏,却表现出点戏者与被点者之间的不同的态度,也许可以说是不同的风格。
------------
缘起和经过(2)
------------
  ……贾蔷急将锦册呈上,并十二个花名单子。少时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刚演完了,一太监执一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官?”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喜得忙接了,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她不过,只得依她作了。贾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练习”,额外赏了……锞子食物之类。
  这里,点戏者贾元春,是皇帝的宠妃,地位当然要比韩复榘的老太爷(侯宝林相声《关公战秦琼》里的主要人物——引者注)高得多了;贾蔷是戏提调之类,但他也算是贾门子弟;而龄官,却只不过是从苏州“采买”了来的小女伶,论身份,是连人身自由也没有的奴隶。可是,这三个人在这里都表现得很有特点。元春认为龄官的戏演得好,加点两出,但是并不强人之难,只说“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看来并不内行,而且也还有点主观主义,所以就“命”龄官作《游园》、《惊梦》,而龄官却颇有一点艺术家脾气(当然,也可以解释作是对贾蔷的拿腔作势),坚持不演“非本角之戏”,贾蔷“扭她不过”,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但是他并不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总比韩复榘的副官通情达理得多了。龄官很有主见地演了自己的对工戏,而贾妃则不仅“甚喜”,而且还给了“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练习”的鼓励。
  点戏者、戏提调和演戏者之间的矛盾,看来是很难避免的,问题只在于如何妥善地处理。处理得好,看戏的满意,演戏的高兴,戏提调也可以顺利完成任务,上下两不得罪;处理得不好,那么正如韩复榘的老太爷点《关公战秦琼》一样,不仅演戏者受罪,戏提调为难,而点戏者呢,也适足以暴露出他的狭窄、专横和无知而已。曹雪芹笔下的元春的性格是可爱的。她欣赏龄官的艺术,加点了两出戏,但是她并不下死命令,只是说“不拘那两出就是了”,欣赏演员的艺术而加点两出,又特别指出“不拘”,这中间就不仅有鼓励,而且还有了爱护和尊重的意思,从这里可以看出,这个点戏的人是有气度而又有教养的。贾蔷为了卖好,也许为了表现自己的教习有功,也许是为了要让龄官露一手,可是这一下就表现了他的主观和不了解演员的特长和性格。至于龄官,那就刻划得更可爱了,她敢于在皇帝的宠妃面前“执意不作”“非本角之戏”,而“定要”演自己对工的戏,这种有主见而又敢于坚持的风格,是难能可贵的。
  贾元春点戏只是《红楼梦》中的一个小小的插曲,但是我觉得这插曲很值得我们深思。
  《长短录》从1962年5月4日开始同读者见面,几位作者写得都得心应手。这种专栏形式,也被不少兄弟报纸的副刊同行借鉴,先后出现类似的杂文随笔专栏,如山东有《历下漫话》、四川有《巴山夜话》、云南有《滇云漫谭》等等,也算是一时风气吧。到了1962年秋天,随着最高领导人忽然发出“念念不忘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的号召,又传来什么“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的断言,顿时霜天晓角,飒飒西风,作者们下笔便不那么挥洒自如了。到同年12月8日发表了孟超的《美国钢盔与生产工具》之后,就无以为继,从5月到12月,七个月共发了三十六篇:
  夏衍(黄似)九篇:《从点戏说起》、《草木虫鱼之类》、《也谈戏剧语言》、《联想》、《难忘的日子》、《文章是写给别人看的》、《“教子篇”补》、《历史剧的题材》、《力与巧》。
  廖沫沙(文益谦)七篇:《“长短相较”说》、《小学生练字》、《还是小学生练字》、《郑板桥的两封家书》、《从“扁地球协会”想起》、《跑龙套为先》、《药也会变么?》
  吴晗(章白)五篇:《争鸣的风度》、《谈写文章》、《论不同学科的协作》、《戚继光练兵》、《反对“花法”》。
  孟超(陈波)十三篇:《为话剧青年一代祝福》、《张献忠不杀人辩》、《一代诗史当铙吹》、《白蚁宫的秘密》、《甘为孺子牛》、《漫谈聊天》、《何必讲“打”》、《陈老莲学画》、《谈“质”与“文”》、《谈从望远镜中看人》、《读陈亮词旁引》、《枫叶礼赞》、《美国钢盔与生产工具》。
  唐(万一羽)二篇:《“谢本师”》、《尾骶骨之类》。
------------
污蔑演成闹剧(1)
------------
  我们“四清”工作组5月下旬离开罗家峪大队撤回北京时,已是满城风雨、电闪雷鸣。我一回到报社大楼,就遇到两件震惊的事:一是邓拓同志自杀,他面对种种无耻的污蔑和迫害,用生命维护自己作为一名老共产主义者的忠贞和人的尊严清白。二是在我们文艺部办公室里,偶然看到一份文章的清样,题目赫然是《长短录批判》。赶紧匆匆读了一遍,文章显然尚未定稿,但是口气极其严厉,同当时报纸上批判《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的调子几乎相同,等于是《解放军报》那篇点名文章的具体化。首先就将《长短录》定为“三十年代文艺黑线”和“三家村反党集团”在《人民日报》开设的一个“反党黑店”,目的是“歌颂资本主义之长,攻击社会主义之短”。其他罪名之多,数不胜数,现在还有些印象的,是“用借古讽今,指桑骂槐,旁敲侧击,瞒天过海的阴谋诡计,大干反革命勾当”。当时那几条编辑和写作方针一一被逐条指责:“表彰先进”是“表彰各种各样的反党分子,为他们树碑立传”;“匡正时弊”是“矛头指向党中央”,是“向党进攻”,要“匡正毛主席革命路线”;“活跃思想”是“矛头针对伟大的毛泽东思想”,要“传播反动的封建主义思想,资本主义思想和修正主义思想”;“增加知识”更是“散布形形色色的反动腐朽的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知识,毒害人民群众和青年”。报纸副刊请几位固定作者共同负责一个专栏被指斥为“报社内外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相结合”,正常的编辑工作是“内外勾结,为反党分子大开绿灯的阴谋活动”。看到此处,我不免心惊肉跳,这两句话已经将《长短录》五位作者和支持它的报社领导以及我们文艺部具体负责的编辑人员,统统戴上“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大帽子了。不过不知为什么,这篇杀气腾腾的妙文一直没有见报,我后来一直懊悔当时不曾在乱中留下一张清样。
  5月底,陈伯达带领一批人来夺了人民日报社的权,原报社的各级领导人统统靠边站。陈伯达将总编辑吴冷西、副总编辑胡绩伟和另一位副总编辑以及党委书记定为报社“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四大家族”,对他们的批斗随即开始。有一次批斗会上,“造反派”将《长短录》作为“炮弹”,进行轰击。吴、胡二人站在台边,面向会场。主持大会的人声色俱厉地要他们交代炮制《长短录》进行反党活动的阴谋。
  吴冷西不紧不慢地回答:“那个时期副刊杂文比较少,文艺部同志有个打算,请几位老作家共同写一个杂文专栏,可以保证数量和质量,编委会同意他们的想法……”
  这算什么交代?“造反派”立即打断,不许他说下去。于是转而质问胡绩伟,要他老实交代如何利用《长短录》恶毒攻击江青的。
  胡绩伟抬起头眨眨眼睛:“哪有这样的事哟!”
  台上台下一时沉默,不知下面怎么进行,只见会场上有一位突然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以高八度的音调大声说:
  “同志们,他们攻击江青同志是皇帝的宠妃!真是恶毒之至!”
  会场仍然沉默,大多数人都不明白“皇帝的宠妃”的由来,在那样紧张的场合,站在台上的吴、胡二位是不是立即会想起是怎么回事,恐怕也难说。经手《长短录》具体编辑工作的姜德明和我,倒是听明白了这五个字的出处就是《从点戏谈起》那篇文章,但是突如其来的一炮,我们一时思想也跟不上:批斗者何以认定写贾元春就是“攻击江青”?怎么能将江青比作“皇帝的宠妃”?这么说,将伟大领袖置于何地?实在岂有此理。再说,文章中写贾元春虽是皇妃,却尊重小女伶,不摆皇妃架子,明明是赞扬她,把她当作正面形象,怎么反成了“恶毒攻击”?可见这些枪手们连文章都没有读懂,只看到“皇帝的宠妃”五个字,浮想联翩,如获至宝,拿来就放,以为具有巨大威力,足以将对手置于死地,不料竟成了哑炮。
  这一炮没有打响,会场上另一位又站起来放了一炮:
  “他们胆敢诬蔑我们党中央是扁地球协会!”
  这颗炮弹具有学术性,却毫无杀伤力,会场上大约全都不知道所谓“扁地球协会”是个什么玩意。我旁边就有两位女同志低声嘀咕:“什么扁地球协会?没听说过。”原来这是《长短录》中廖沫沙的一篇《从“扁地球协会”想起》。说的是英国伦敦有一个叫“扁地球协会”的团体,只有二十四名会员,这个小团体坚信人类栖息的地球是“又扁又平的”,他们并不是迷信的巫师或执著的宗教徒,而是自以为是科学家的一群人,不过他们生在现代,却坚信两千多年以前的“天圆地方”学说。作者引用了马克思、恩格斯的话,批评了资产阶级即使到了二十世纪,不仅在自然科学上居然还有“扁地球之类”完全违反科学的东西,而且在社会制度和社会生活中也仍有殖民主义、种族歧视、奴隶买卖等等数不尽的“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因而希望我们今天不应该在社会生活中对抗一切新的事物。这么一篇既有思想也生动有趣的文章,怎么变成“诬蔑党中央”,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这个“扁地球协会”自然同“皇帝的宠妃”一样成了哑炮。
  这场原来指望能够很精彩的戏,竟演成观众没有反应、更不用说喝彩的闹剧,只好在一阵“谁顽抗到底死路一条”之类的口号中落幕。夏衍同志在对他的批斗会中不免也遭遇到类似的斥责,结果当然也都是不了了之,所以他后来在文章中说到此事时,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这是很滑稽的事”。
  但是,事情远没有到此结束。七八年后,江青一伙打着“批林批孔批周公”旗号又一次掀起迫害老干部和知识分子恶潮时,他们在人民日报社的爪牙们,对住在煤渣胡同宿舍常在一起读书、喝酒、听京戏唱片,也议论些时事的老干部又一次施行打击,给他们头上加了一顶别出心裁的帽子,叫做“长短录俱乐部”,“长短录”竟成了邪恶的代名词,真是“文革”中又一项奇闻。一切玩弄阴谋诡计与人民为敌的人,都害怕杂文这个犀利的文学武器,如鲁迅所说:“投一光辉,可使伏在大纛荫下的群魔嘴脸毕现”,实在足以使这帮丑类胆寒的。林彪、江青一伙把持《人民日报》时期,姚文元便明令禁止发表杂文,只许登那种“最最最”的颂诗和吹捧八个样板戏的文章。“四人帮”覆灭后,我们还常常收到不相识的作者和读者寄来的申诉信,诉说当年由于写一篇杂文,甚至赞赏一篇杂文就遭到打击迫害的经历,可见十年的极“左”路线危害之深!
  十八年后的感言
  1980年2月,人民日报出版社将《长短录》结集出版,也算是为这个曾经横遭诬陷的专栏恢复名誉吧。出书之前,我们请劫后余生的作者写点“感言”、“札记”之类,夏衍同志因工作忙无暇执笔,廖沫沙、唐两位都写了感言。
  廖沫沙同志仍然是一贯严谨的思辨文风,他回顾了当年写《“长短相较”说》时候的心境和思想线索,讲了他这些年用辩证法观察世界的心得之后,写了这么几段话:
  现在我对辩证法的理解,总算比十七年前又前进了一步,特别是对于事物的对立着的双方,依一定的条件必然要互相转化,我都亲眼看到、亲身尝试了。对于这一点,现在有了更深切的实际的感受,因此也认识得更深刻。
------------
污蔑演成闹剧(2)
------------
  我忽然想到,近年来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学习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主要规律并不全部了然,或者只有片面的理解,即使口头上也挂着辩证法词句,却往往理论不能见之于实践,甚至言与行相违反。林彪、“四人帮”的唯心论和形而上学,可以说就是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猖獗起来的。所以我觉得,把恩格斯讲辩证法的主要规律的一段话,抄在这里是很有必要的。
  “辩证法是关于普遍联系的科学。主要规律:量和质的转化——两极对立的相互渗透和它们达到极端时的相互转化——由矛盾引起的发展,或否定的否定——发展的螺旋形式。”(恩格斯:《自然辩证法·总计划草案》)
  ……我是在要求读者(当然也包括我自己在内——我现在也是这本书的读者之一),无论是对《长短录》本身的文字、内容和它所遭逢的命运,无论是对它今天的出版成书或十七年来客观世界的风云变化,只有运用对立统一规律亦即辩证法,才能够得到较为正确的认识、较为正确的解释和说明。至于对我自己十七年来的遭逢、际遇、耳闻、目睹、身受的一切,我不过是把它看作我学习辩证法的又一进程而已。因此我把这篇“感言”,题名为:《我又学到一点辩证法》。
  唐同志的《实事求是——我们的为人道德》一文的开始,说了这么一件事:
  大概是一九七五年吧,有人告诉我,夏衍同志已经回到自己的家里。我想约个时间去看他。过了几天,他的女儿沈宁来访,说是夏衍同志的意思,我的身体不好,暂时可以不必去。沈宁同志劈头第一句话,就是:
  “爸爸说,关于《长短录》的事,对你很抱歉!”
  十年以来,我第一次听人说表示抱歉的话。出于意料的是,偏偏说这话的是夏衍同志——他不需要向我抱歉什么,又偏偏是为《长短录》而发——说起《长短录》,惭愧得很,虽承夏衍同志指名要我参加,而且除他本人之外,其余吴晗、廖沫沙、孟超三位,又都是我素所钦佩的在杂文写作上各具风格的作家;可惜我那时住在西郊,忙于编写教材,只用“万一羽”笔名,发表了两篇文章,是五人中写得最少和最不称职的一个。因此,如果真要抱歉的话,就应当由我先向夏衍同志、先向《长短录》表示抱歉了。
  《长短录》三十六篇文章,后人自可作各种评价,无论怎么说,林彪、江青的御用打手们加在文章上的一大堆帽子是一顶也戴不上的。人们倒是能够感受到作者们对国家民族的忧患,对社会主义的热爱,对人民喜怒哀乐的关怀。至于对亲眼看到、亲身体会到的时弊,作者们虽然作了嘲讽和解剖,但又都是与人为善和实事求是的。今天读来,仍能深切地感到作者们期望切实改正我们思想、工作、作风中的缺点错误的拳拳心意。说长道短,本来就应该是舆论的天职,是舆论为社会、为国家、为广大读者应尽的责任。即便是议论了、介绍了资本主义国家的长处,只要是对我们建设社会主义有用的,为了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作为参考和借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从中得到启发、得到教益,为什么不可以呢?同样,对于建设社会主义过程中的时弊,工作中的缺点错误,即所谓的“社会主义之短”,指出来“道”一“道”,针砭一下,引起重视和警惕,从而积极采取措施,切实加以改正,不是更加应该吗?如果从上到下,大家沉醉于虚假夸大的成就,闭眼不看民生疾苦,闭口不谈国家艰难,养成一片颂扬捧场之声,满足于莺歌燕舞的升平气氛,那才真是危险不过的事。杂文写成那样,就是说假话,不负责任;报纸办成那样,作为党的耳目、人民的喉舌,那不就是严重的失职吗?
  又是二十五年过去,今天再回首四十年前,如梦如烟,却又历历在目。五位作者,吴晗和孟超两位在十年动乱中惨遭迫害致死,吴晗同志更是被整得家破人亡。另三位,也是历经劫难之后,近十年中先后远去。他们都曾为我国现代文化事业呕心沥血,作出杰出的贡献,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也为后人树立文化战士的楷模,《长短录》只是他们丰功伟绩中极小的一部分。作为幸存者,我怀着对五位逝去前辈缅怀之忱,尽力向今天的读者还《长短录》的本来面目。
------------
胡乔木和《人民日报》副刊(1)
------------
  一
  远在全国解放以前,我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时,就听说过“南北二乔木”两位党内“大才子”的盛名。“南乔木”——乔冠华,1946年随周恩来同志在中共谈判代表团工作时,我曾经在上海思南路“周公馆”的记者招待会上,在陶行知先生猝然病逝的追悼仪式上,领略过他的丰采,其后又在香港出版的进步刊物上读过他署名“乔木”的文章。但是“北乔木”——胡乔木,则是全国解放初期我奉调到《人民日报》工作后,才有幸结识。虽然在那以前,早已学习过他的权威著作《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也在1953年第二次全国文代会上聆听过他所作关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长篇报告了。
  建国后相当长时间,胡乔木同志受党中央委托,主管《人民日报》工作。1953年初我刚从上海调到报社,就从老编辑言谈话语中感到他在报社有很高的威信,一说起“乔木同志”,都有点奉若神明。老编辑们经常介绍乔木领导报纸工作的许多轶事。他并不只是抓原则,抓方向,而是具体细致,从社论选题、重要文章的修改,到版面安排、标题设计以至语法修辞、标点符号,都常常过问,不允许有差错。1951年6月,他曾起草过一篇《正确地使用祖国的语言,为语言的纯洁和健康而斗争》的社论,为语言文字问题发表社论,在《人民日报》以至整个中国新闻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因而轰动一时,影响深远。他曾到报社向全体人员作过《为办一张没有错误的党报而斗争》的报告,我虽没有赶上听报告,但不免战战兢兢,唯恐工作稍有不慎,在报纸上出现这样那样的错误。
  大约1954年上半年,有一个时期,乔木要求报社编委会指派一名编辑每天上午十时到他那里去介绍有关当天报纸情况,听取他对当天报纸的意见,回来在每天下午的编前会上传达。每人轮值两周,每天约一个小时。我是接王若水的班担负这一任务的。第一天去时,若水带我乘坐报社派的悬有特别通行证的专车,驶进中南海西门,直到乔木住所门前,穿过回廊,走入他的办公室。我有点忐忑不安。他让我们坐下,倒了两杯茶。若水介绍我的姓名,介绍是文艺部的。乔木问起我的籍贯,我说是江苏淮安。他随即说:“哦,你们那里九中(原江苏省立第九中学)在苏北很出名,你是九中学生吗?”我连忙回答全家1934年就离开淮安,我才十岁,没有来得及上九中。他又问我的经历,在哪里入的党,从何处调到报社来的。他的盐城口音同我们淮安话差不多。我一一回答,虽然仍有点拘谨,紧张的心情却渐渐消除。
  每天去乔木处的主要任务,实际上是听他对当天报纸的意见。由于我在文艺部,对报纸其他版面的稿件情况(比如经济宣传、国际宣传)并不了解,无从向他汇报。例如有一天他问起一篇经济评论是否经过有关部门看过,他们有些什么意见,我嗫嚅地回答不出来,顿时感到窘迫愧疚。乔木并未批评我这个“联络员”的失职,只是温和地一笑。接着就说:“有关部门领导的意见应该听,特别是事实部分。但是也不一定事事照办。报纸是中央的报纸,不能办成各部的公共汽车。”这是很重要的原则意见,我当天下午在编前会上一字不漏地传达了。有一两天他对报纸的意见不多,就闲谈几句。他知道我在上海生活较久,就问起上海在沦陷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的一些旧事,问苏州河水是否比过去清净些了,问“跑狗场”(逸园,现文化广场)现在派什么用处,问复旦大学、暨南大学、大夏大学的现状,我的简略回答未必会使他满意,但我实在佩服他的记忆力,二三十年前的人、事和地名都还记得那么清楚。
  二
  1956年上半年,经党中央批准,《人民日报》的版面作了一次重大的改革,由原来基本上按苏联《真理报》模式的四个版(后扩充为六个版)扩大为符合中国社会实际和中国报纸传统的八个版。乔木显露出办报行家的才能,几乎领导了改版的全部筹备工作。他原先就常到报社来,那一时期更加频繁,几乎每星期要来一两次。有一天他对文艺部主任林淡秋说,要同文艺部编辑们讨论副刊问题。过去他来报社,大都是找邓拓等领导同志谈话,或者参加编委会的会议,偶尔也找理论部或文艺部负责人到他那里去。到文艺部办公室同全体编辑人员讨论工作,却是破天荒头一回。
  那天,乔木坐在我们大办公室唯一的旧长沙发上,林淡秋、袁水拍两位左右陪着。我们都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面对着他们三位。他一走进办公室,可能感到气氛过分严肃,就先同大家一一握手,说今天只是同大家见见面,想就副刊怎么办的问题随便交换些意见。然后询问文艺部三个负责人过去编过什么副刊。林淡秋编过《时代日报》的《新文艺》,袁水拍编过《新民晚报》的《夜光杯》,我则短时期编过《联合晚报》的《夕拾》,虽然都是上海地下党领导的或是进步人士创办的报纸,但都是解放前的事了。社会主义时期的党报副刊怎么编,谁也没有经验。乔木对过去的副刊并未作任何评价,显然,我们这些简单的经历,他可能也了解,所以问一问,只是为了冲淡紧张气氛罢了。
  那时没有录音设备,各人的记录详略不一。我一面用心静听,一面又随时准备回答询问,不便只顾低头作笔记,所以结果未能留下一份详尽的文字记录。那天,乔木前后讲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娓娓道来,轻声细语,如同话家常,但是给大家留下较深的印象。他的主要意见就是:副刊同整个报纸一样,要宣传党的政策精神,尤其要作为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的重要园地,对学术问题和文艺理论问题可以有不同意见乃至争论,不要有一样的声音;提倡文责自负,并不是每一篇文章都代表报纸,更不是代表党中央;副刊稿件的面尽可能地宽广,路子不能太狭仄,要包罗万象;作者队伍尽可能地广泛,去请各方面的人为副刊撰稿;《人民日报》副刊在这方面具有比其他报纸有利的条件,你们要充分利用……等等。他这一番话,为我们的副刊工作定下了基调,帮助编辑人员打开思路,解除了前几年强调学习《真理报》经验所带来的种种条条框框。后来在很长时期内都成为报社副刊编辑工作的指针。
  根据乔木谈话精神,我起草了一份副刊稿约,又经他几次修改补充定稿,在改版第一天(1956年7月1日)的八版刊登。其中第一条“短论、杂文,有文学色彩的短篇政论、社会批评和文学批评”,就是乔木改定的,他特别加上“有文学色彩”五个字。他强调杂文是“副刊的灵魂”,要放在首位,一般情况下都放在头一条位置,还特别提出要批评社会上的种种不良风气和弊病。第二条列了散文,小品,速写,短篇报告,讽刺小品,有文学色彩的游记、日记、书信、回忆(这里他又加“有文学色彩”字样)。在这些之后,他又增加一条“关于自然现象和生产劳动的小品,关于历史、地理、民俗和其他生活知识的小品”。“除了适宜于连载的少数作品以外,一般稿件的篇幅希望在一千字左右。”他是素来主张报纸的文章要“短些,再短些”的。短短一则稿约,勾画了以后多年副刊的基本蓝图。不仅《人民日报》副刊,就是其后陆续创办的许多省市报纸副刊,也都是大体相同的路子。比如一般都将杂文或随笔加花边放在头条位置,这个格局至今未变。
------------
胡乔木和《人民日报》副刊(2)
------------
  三
  乔木对报纸副刊似乎有特殊的感情和兴趣。他对副刊的关注,比起那些原则、方针、精神等等抽象的东西,更多的却是作者队伍和稿件,那是实实在在的。不是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吗?如果不能具体体现在每一位作者的身上和每一篇稿件上,一切正确的原则和政策岂非都流于空话?
  还在副刊筹备初期,乔木就帮助我们细心物色一批批作者名单,要我们详细开列出来,弄清确切地址,然后一一登门拜访,至少专函约请,决不能只靠一张打印的简单约稿信。他知道文艺部的编辑接触的作者面有限,所能想到的,无非是文艺界知名人士和中老年作家。而他却把眼光投向文艺圈以外、文化界以外的作者,还有一些当时由于种种缘由被冷落、忽视的人。
  比如他提到的李锐、刘祖春、张铁夫等几位的名字,当时我们都很生疏。他们都在党政机关或工农业部门工作。乔木却是了解的,他说这几位在战争年代都是写文章的好手,只是解放后转到新的工作岗位,担任了领导,因而写得少了,但他们有实际工作的经验和感受,一定能写出好的杂文。还有一位曾彦修,当时担任人民出版社的领导,同我们文艺部也不曾打过交道。乔木亲自给他们写信,打电话,邀请他们来报社参加座谈会。这几位同志,毕竟因为工作担子较重,写的文章不多,但仍然为副刊增色。曾彦修用“严秀”笔名写得较多,是一位杰出的杂文家,不过他1957年遭逢厄运,几篇杂文也成了“罪证”。
  又如沈从文,建国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似乎已经从文坛隐没,在京华冠盖中默默无闻。乔木一再说一定要请他为副刊写散文。沈先生应邀写了一篇《天安门前》,虽然不大像《边城》的风格,但“沈从文”这名字在《人民日报》出现,却引起热烈的回响。乔木还说起张恨水,问我们是否知道他的近况。我们虽然听说张先生仍住在京城,也知道他是写副刊文章的老手,但是脑子里总有“鸳鸯蝴蝶派”那个旧观念的影子,自然也没有考虑去约稿。乔木却一再提到这位老报人、老作家。
  他还提到了一些旧北京副刊上能写文章的人,有些名字我们就更加陌生,其中有徐凌霄、徐一士两位。乔木抗日战争前曾在北京求学和工作,可能从当时报纸副刊上对这两位兄弟文人有印象,而我却只在东安市场旧书肆中见过《一士谈荟》等旧籍,作者似乎是民国初年人物,十分久远了。我们按照乔木意思,辗转探寻这两位老人下落,终无结果,乔木对此总有点憾然。
  他也谈到周作人,认为这位“五四”时期的新文学健将,晚节不终,当了文化汉奸,文章却是写得好的,早已刑满出狱,住在北京,可以请他为副刊写稿而不必署真名。我们奉命到八道湾造访,知堂老人应约写了一篇《谈毒草》,说到有些艳丽花草(如夹竹桃)却是有毒的,短短七八百字,仍是旧时风格。“反右”风暴一起,从此在报上销声匿迹。检查副刊时,都知道周作人这位作者是乔木指名去约稿的,总算没有给我 “为毒草大开绿灯”的罪名下加一个铁证。
  这些作者的来稿,充实了副刊的内容,扩大了作者面,读者是欢迎的。但更重要的是打破了编辑的思想框框,明白了一条道理:贯彻“双百”方针,如果只停留在口头上、理论上,而行动上却仍然带着有色眼镜看人,头脑里还有意无意地设下一个个禁区,不敢越雷池一步,又从何落实?
  明白好像是明白些,做起来却也并不容易,积重难返,头脑里的条条框框仍然很多,也还有不少顾虑,私心杂念也好,习惯势力也好,总之是“足将进而趑趄”,气候变化时,又会反复,教训也不少,那都是后话了。
  四
  乔木对副刊工作的指导,常常贯穿于一篇稿件的始终,有时做得比分工主管副刊的副总编辑要细致具体得多。他不单是帮助出题目、找作者,也亲自看稿件,特别是杂文。他素来认为“杂文是副刊的灵魂”,抓副刊工作首先要抓杂文。杂文排出小样送请他审阅,他并不只是画个圈,批个“可发”或“不发”完事。不能用的,他都批上几句,用商量的口吻,说明不发的理由,末了必加上一句“请你们斟酌”。有些他认为可以发而又写得还不甚理想的,就会亲自动手,详细修改,从内容、文字、题目直到标点符号,细琢细磨,花了许多工夫。他从来都用钢笔书写,不用毛笔,也不用圆珠笔和铅笔,字迹清秀,令人赏心悦目。
  我手边还保留着这样一份改样:1956年7月报纸改版初期,副刊上刊登了李长路写领导作风问题的杂文。原题是《宰相肚里好撑船》,比较直露。乔木改为《宰相肚皮》,文字改动得更多,如原文首段是:
  从古以来,“宰相肚里能撑船”的话成了衡量领导人物的气魄的标尺之一。人民要求身为宰相的“肚里能撑船”,就是要有胆量、有气魄,所谓“宽宏大量”、“礼贤下士”、“虚己以待物”、“有容人之量”等等,都是这个意思。然而宰相在一国之中,并无几个,所以这标准也就逐渐推及到衡量一般人了。今天不论做什么领导工作的人,我们也一样要求他“肚里能撑船”。我们也还是要提倡气魄宏大、胸襟宽广的作风,反对气量短浅、胸怀狭窄的作风。
  这段文字,意思并无差错,但可能有阐述不够清楚、议论有点空泛的毛病,不免会使人产生什么联想和误解。乔木的改文是:
  “宰相肚里能撑船”,这句话反映了历来人民对于领导人物要有大度量的一种愿望,虽然历史上这样的宰相并不多见。今天的时代不同了,人民的事业要求新型的领导者。这种领导者同旧日的宰相当然有很多不同。但是对于今天不论做什么领导工作的人,人民也一样要求他“肚里能撑船”,或者更正确些说,人民更有理由要求领导者具有气魄宏大、胸襟宽广的作风,反对气量短浅、胸怀狭窄的作风。
  那时候,“影射”或“恶毒攻击”这一类的政治帽子,还不像后来几年那样风行,所以文中虽然一再说到“宰相肚皮”云云,并不曾成为问题,引起某些人神经过敏,胡乱猜测。而乔木在修改中仍然多次用“领导者”、“领导人物”这些含意明确的名词,以避免可能产生的误解,可见用心良苦。他那时对知识分子,对作家也很注意宽容,注意政策和影响。比如文中还有这样的修改:“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能不能贯彻,在相当大的程度上看文学和学术的领导人有没有大的度量。”“如果有关的领导不把自己的肚皮放大一些,而且还在继续收缩,使文艺上的‘百花’和科学上的‘百家’越挤越少,那最后就有只剩下一个挤扁了的空肚皮的危险。”
  细微之处,可见精神。类似的事例比比皆是。副刊初创时,郭沫若寄来一篇《发辫的争论》,用诙谐的笔调写“左”“右”两派争论发辫长和短哪一种美,哪一种有用。调门越争论越高,“右派”指责对方是“左倾幼稚病患者”,“左派”则认为对方“犯了右倾保守主义的毛病”,最后终无结果。这种写法在当时副刊稿件中很少见,我们没有把握,就排印小样送给乔木。他在小样上批了一句:此文是讽刺无聊的争论,应当发表,还亲自给郭老写了一封信,建议作些文字修改。郭老欣然同意,就使副刊上出现一篇别具一格的文章。不过他用的是假名,除我们编辑以外,谁也不知道这篇有趣的文章作者是谁。
------------
胡乔木和《人民日报》副刊(3)
------------
  五
  1960年冬天,乔木寄来一封信,大意是说经济困难时期,物资匮乏,群众生活水平有所降低,不少党员和干部情绪低沉,这种时候,副刊有责任鼓励增强克服困难的信心,提倡乐观积极的精神,帮助人们拥有丰富、健康的精神生活,但也不要说大话,说空话。他具体建议组织一些读书笔记,提倡多读书,多读古今中外的好书,从中获得思想上的教益,也能增长知识,提高文化素养。
  这个主意很好,也很适时。那时候我们正在为副刊如何既能办得有声有色又减少假话空话而大费心思。乔木的建议打开了编辑的思路,于是就有了一篇邓拓写的《从借书谈起》(刊于1961年1月23日)。约请当时已离开报社领导岗位调任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的邓拓同志写第一篇,也是乔木提出的。邓拓给副刊写杂文随笔一类稿件,从不署真名(他在1957年发表引起许多人注目的《废弃庸人政治》,署名为卜无忌),这篇文章仍用一个假名。乔木审阅小样时,除了作文字修改外,还提出请作者署上真名,用意大约是为增加分量扩大影响吧。邓拓尽管不甚情愿,也只好勉强同意。
  这篇短文从袁枚的一篇《黄生借书说》谈起。随园主人因一位黄姓青年来借书而引发一番议论,叙述家境贫困的书生读书之难。帝王和富贵之家藏书无数,“然天子读书者有几?富贵人读书者有几?”为了帮助读者弄清原文寓意,我们在刊出袁枚原文同时,又请陈友琴先生用白话文译意,连同邓拓文章一起见报。邓拓还发挥了一点意思,乔木在改样上又加以补充:“袁枚的文章对于今天的我们仍然有意义,因为它说明了一个真理:占有得多不等于利用得多。事实往往相反,许多几乎一无所有的人常是用心最勤的人。……胜利定然是属于那些条件优越的人吗?困难一定会把有志者压倒吗?不!为了优越的条件而自满,而骄傲,最终只能引导到失败。胜利是永远属于那些在困难面前不但不低头、反而发愤图强的人们的”。这一段从黄生借书这件小事引出当时很有针对性的微言大义,可以说是邓、胡二位共同阐发的。他们的心意,在一张改样上沟通了。
  1963年春夏之交,《新湖南报》上的两条新闻,触发了乔木的思绪。那些年他虽然忙于文字工作,但绝大多数是为中央起草文件、审订《毛泽东选集》四卷的文字和注释,审改《人民日报》重要的社论和评论,自己执笔写文章而且公开发表的事几乎绝无仅有。6月下旬,我突然收到他寄来的两篇杂文:《湖南农村中的一条新闻》、《湖南农村的又一新闻》,署名都是“白水”——他似乎从来未曾用过这个笔名,以后也未见再用。
  两篇一千多字的杂文,讲了湖南农村的两件新事。一件是一位农村干部母亲死了,用开追悼会代替做道场,党支部和党员带头改变旧的风俗习惯;另一件是一家农户失火,民兵干部组织全体民兵利用农事空隙义务为他修了新屋。两件事情都不大,却都闪耀着一种新思想、新观念的可贵的光辉——共产主义的光辉。乔木敏锐地抓住现实生活中特别是精神生活中新的萌芽,及时加以表彰。前一件事,他指出“是一件移风易俗的大事,值得在全国所有的农村和城镇中提倡”。他说:“党支部书记不可能主持每一个追悼会,但是党的支部的确必须努力改革人民群众有关丧葬婚嫁等等风俗习惯,在生活的各个角落里扫除形形色色的垃圾,消灭形形色色的细菌,让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精神生长起来。”后一件事本是民兵帮助群众解决困难,做好事。但因为是义务劳动,又值批评和纠正了刮“共产风”、“一平二调”之后,乔木不得不花点心思在社会主义分配原则和共产主义思想精神的关系上多说几句,以澄清人们可能产生的误解,因而这篇文章的字数就比前一篇长了些,近两千字。
  邓拓的那篇《从借书谈起》打了头炮,以后就陆续发表类似的稿件,附上原文。文章大多引古喻今,借题发挥,或阐明调查研究之重要,或表彰克服环境困难之毅力,或揭示官僚主义、主观主义之危害,或剖析防止片面性之必要,等等。乔木又亲自动手写杂文,因而那几年的副刊,虽然免不了要受到“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大风潮的波及,不如五十年代中期那样有声有色,但从杂文来说,还是很有点气势,也常出现些高质量的作品。1962年又有夏衍、廖沫沙、吴晗、唐、孟超等五位老作家共同开辟的《长短录》杂文随笔专栏,带动了一大批谈思想修养、革命精神、道德品质、文化知识的好文章,在读者中得到良好的反应。
  然而,好景不长。“左”的思潮日益猖獗,副刊也就渐渐面目全非。待到“文革”恶风从天而降,上述文章全都被扣上“借古讽今”、“影射现实”、“恶毒攻击社会主义”的吓人帽子,最轻的也是“贩卖封资修黑货”。那时乔木自己也是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无从充当副刊的保护神了。
  六
  1966年12月下旬某一天,报社大楼忽然人声鼎沸,刮起“揪斗胡乔木”的暴风。北京王府井大街上的报社大楼,十多年来乔木不知来过多少次,这一回却是以囚犯身份出现在礼堂讲台上。揪斗大会声势很是浩大,吴冷西、胡绩伟等报社主要领导人,自然无一例外地分列左右上台陪斗,我们这一批部门的“当权派”,也都列队站在台前,低头面对会场。
  乔木那天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旧棉大衣罩在身上,本来就瘦弱的身躯显得更加憔悴,好像正在生一场大病。但是他的神情却还是一如平日那样从容镇静。主持大会的“造反派”大声呵责,忽而要他交代“胆敢篡改伟大领袖光辉著作的罪行”,忽而要他交代“庐山会议上的反党阴谋”,他一概都是轻声细语地回答并无此事,或者说一句“这事涉及党中央和毛主席,不便多说”。态度从容,不卑不亢。“造反派”勒令吴冷西、胡绩伟揭发交代时,吴胡二位也都一言不发,或者轻描淡写敷衍几句了事。造反好汉们无可奈何,只好鼓动全场高呼几句“不许胡乔木狡辩”、“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之类的口号,草草收场。等乔木被押上车送走,我们这些陪斗者也就分散回家。这次批斗大会实际上以失败告终。
  以后十年,消息沉沉,这位曾经当过毛泽东主席秘书的“党内大秀才”是死是活,是遭受磨难还是得到保护,都无从知晓。1975年邓小平同志复出时,曾经听说他曾在“政策研究室”工作,后来又无下文。直到粉碎“四人帮”的下一年,在看一次演出时,忽然发现乔木就坐在我前一排,体质看起来不如过去,神情却依然那样安静从容。这使我感到欣然。交谈中,他听说我仍在报社,又编副刊,就微笑着点点头。那时副刊有个名称叫《战地》。他忽然问:“‘战地’两个字是谁写的?”我答:“用的是毛主席‘战地黄花分外香’那句诗里的手迹。”他“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又说:“其实也不一定用‘战地’两个字,还可以想个好一点的”。我回来同部里同志商量,也都觉得“战地”二字不妥,有“文革”味,决定取消。过了一段日子,改名《大地》,一直用到现在。
------------
胡乔木和《人民日报》副刊(4)
------------
  新时期开始,乔木先是担任中央书记处书记,后来又担任中央政治局委员,还兼任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和中央其他一些机构的负责人,成为主管意识形态领域的权威人物,到报社来的次数少了,报社领导也还不时传来他对报纸的指示。他仍然时常关注副刊,如果看到副刊上某些稿件有差错,或是他认为有“问题”,仍然如过去一样,来信或来电话指出。有时口气也很严峻,每到这种时候,我作为文艺部负责人,只能像以往那样,写封信去作自我批评,承担责任,免得有关部门再追查作者和编者。多年来,他对副刊的要求、建议和批评,有些具体意见,也还有可以商榷之处,但是平心而论,他的高瞻远瞩、胸怀大局而又认真细心、一丝不苟,他对作者(尤其是党外知识分子)的尊重和宽容态度,都给了我们许多教益。(八十年代中他以中央政治局委员之尊,竟然越过文化部党组织亲自到老作家吴祖光家中登门“劝告”吴退党因而传遍文化界事,是绝无仅有而又极不正常的一次。)经他审改的大样小样,闪烁着他的睿智和文采,在我的记忆中,除了周扬、夏衍等少数同志外,还很少见到。从此以后,恐怕都将成为广陵绝响了。
  七
  郭老当年有诗赞誉陈毅元帅:“百战天南一柱身,将军本色是诗人。”我觉得似乎也可以套用送给乔木。他是政治家、理论家、宣传家、史学家,然而,“先生本色是诗人”,或者说,他具有不少诗人的本色。他少年时代在扬州中学(江苏省立八中)就以才华出众博得神童的美誉,初中时由于写了一篇《送高二同学赴杭州参观序》被教师嘉奖而闻名全校。考入清华大学虽然攻读物理系,但对文学却一直有浓厚的兴趣和较深的造诣。只是长年的革命斗争、政治活动、党务工作和宣传部门的领导工作,使他没有多少余暇显露诗人的才华。直到六十年代以后,才偶尔在报纸上发表一些诗词。
  如果说前面提到的两篇杂文(以及差不多那一时期他用“赤子”署名的几则国际题材的杂文)都还是有感于时事而发的文章,他的诗词就纯属抒怀遣兴之作了。1964年底,他寄来十六首词(刊登于1965年元旦),是他最早公开而集中发表的诗词作品。虽是旧形式,却都是新内容,按当时说法,都是“重大题材”。如写国庆十五周年,写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等等。七首《水龙吟》,更是高屋建瓴,气势磅礴,畅写中国革命业绩和国际斗争形势,运用的却仍然都是文学语言,比喻的也仍然是诗词典故,并非写成政治诗、口号诗。比如:“星星火种东传,燎原此日光霄壤。”“边寨惊烽,萧墙掣电,岁寒知友。”“举头西北浮云,回黄转绿知多少。当年瑶圃,穴穿狐鼠,可怜芳草。”“涸辙今看枯鲋,定谁知明朝鲂。膏肓病重,新汤旧药,怎堪多煮?恨别弓惊,吞声树倒,相呼旧侣。”这类词句,不仅铸辞炼字,极有讲究,而且古为今用,赋予了丰富的内涵和深远的意境。他写旧体诗词,不像郭沫若、陈毅诸位那样随意挥洒,兴到落笔,无拘无束,而是严谨地按照传统的格律和规范,很少不是循规蹈矩的。因而这组词一发表,就引起文坛注目,许多人似乎第一次认识了诗人胡乔木,而对他十几年前写过的《悼望舒》散文的印象可能已经淡忘了。
  那年9月,他又寄来《诗词二十六首》(刊登于1965年9月29日《人民日报》)。这一次数量更多,题材范围更广,也就让读者更多地领略感受到诗人的襟怀和情愫。作者不止是娴熟地运用古典形式和传统语汇来表达一个革命者的喜怒哀乐,更善于酿造一种全新的意境。其中不少词作,如《念奴娇》四首(重读雷锋日记)、《采桑子》四首(反“愁”)、《生查子》四首(家书)等,用语自然,清新脱俗,给人耳目一新之感。那年秋天我在京郊房山县农村参加“四清”运动,就曾抄录一首《生查子》送给一位立志回乡务农的中学生:“牡丹富贵王,弹指凋尘土。岂是少扶持?不耐风和雨。如此嫩和娇,何足名花数?稻麦不争春,粒粒酬辛苦。”
  八十年代初期,乔木又陆续寄来一些新诗。他写新诗,也是严格按照三十年代现代派诗人们倡导的格律诗形式,而且很注意音节。有一次更在附记中特意写明:“近年写了几首新诗——按现代派的观点全算不上诗,至少算不上新诗——每句都是四拍的(每拍两三个字,有时把“的”放在下一拍的起头,拿容易念上句做标准),觉得比较顺手。惟有这里的第三首每句五拍,算是例外。我并不反对其他的体裁,而且也想试试,如果能试成的话。”
  新诗如今风起云涌,流派林立。有人说现在写诗的比读诗的还要多,我没有统计,没有发言权。但我不知道现在如乔木那样严肃而又严格地对待自己诗作的人,还有多少位呢?他一贯认真阅读报纸大样小样,一遍遍地字斟句酌、反复推敲的作风,过去在我们编辑部是尽人皆知的。他寄自己的诗文来,必定清楚地表明仅是作者和编者的关系,同寄还送审稿件截然不同。附信上总是谦虚地称它们是习作,用与不用由编辑部决定。1982年7月1日发表的《有所思》四首律诗,在6月中寄来时,信上说明是为七十岁生日而作。这四首诗也可以看作他一生的回顾,“旧辙常惭输折槛,横流敢谢促行舟?”“红墙有幸亲风雨,青史何迟辨爱憎”等句,寄意深邃,感慨遥深,能够使人窥见作者心底的一些波澜。如果按过去处理乔木诗文稿件的惯例,一般都是安排在副刊或者文学作品版上。但这组诗作寄来时,我正因手术后在杭州养病,经手的同志可能认为题目比较大,似乎不宜发在副刊上,结果“七一”那天在第二版见报。我估计不是作者本意,因为他写的是“七十述怀”而不是“七一述怀”。等我从杭州回到北京,已经事过境迁,也无从向他说明原委,终成遗憾。
------------
与李辉谈周扬(1)
------------
  1993年8月10日
  李:你从五十年代至今,一直在《人民日报》文艺部工作,还参加中国作家协会的一些工作,对周扬一定有比较多比较深的了解。
  我在1953年初从上海调到北京《人民日报》文艺部,由于工作需要,曾经被派去列席文化部部务会,大概有两三年。多数部务会是由沈雁冰部长和作为常务副部长、党组书记的周扬主持,这就有机会同他们常见面。更多的是作为文艺部编辑人员,到他那里去讨论文艺宣传选题,审阅社论,接触更多些。
  李:周扬最初给你的印象如何?
  他最初给我的印象是,才华横溢,水平很高。在文艺界的一些大会上,他经常不拿讲稿,只拿一张小纸条,上面写几个字,就可以滔滔不绝,一气讲三四个小时,越讲越精彩。一般是前几个方面讲理论问题,常有精彩的阐述和新的观点。
  李:五十年代时他的情况怎么样?
  我觉得那时他对待干部比较宽容,比较符合政策。五十年代初,“左”的思潮总的说还不那么严重。在文化部部务会上谈到工作中的毛病,他对下面干部并不严厉。譬如故宫发生失窃事件,郑振铎痛心疾首,周扬则对故宫的工作人员表示理解,说那是坐冷板凳的工作,新同志没有经验,不必追究个人的责任。在发展文化事业上,下面的文艺工作者反映地方官员横加干涉之类的事,他多数时候支持文艺工作者,反对粗暴干涉,官僚主义作风,尤其非常痛恨污蔑迫害艺人的事。他还要我们写述评在报上批评这些情况。
  李:就是说那时在他的领导下工作还是比较顺心的。
  在我的印象中,他的形象是高大的,作为一个人的人品,他很有吸引力,有魅力。听他的报告,人们作为一种乐趣,一种享受。西方的、古典的、近现代的、马列主义的,他都熟悉。听中宣部和文化部的干部说起,他在工作上是非常放手和信任下边同志的。
  李:当时《人民日报》文艺部和中宣部的文艺领导工作是怎样协调的?
  当时的《人民日报》总编辑邓拓多次说过,《人民日报》的文艺宣传是双重领导,而且以中宣部为主。文艺部每个季度的评论计划,都必须拿到中宣部文艺处讨论,最后都由周扬审定。重要的文章、社论、评论文章,他都改。他的字学毛主席,用毛笔改,改得非常仔细,有时要改两三遍。
  李:江青那时是怎样插手《人民日报》的文艺工作?
  我最早感到江青的影响,是在1954年批判《红楼梦》研究期间。开始隐隐约约听说有两篇文章引起注意,有问题要批判。10月中旬,听说江青来报社开过会,有周扬、邓拓、林默涵、林淡秋、袁水拍参加。江青带来毛主席的意见,但还没有拿信来。周扬在会上认为不宜在《人民日报》发表,分量太重,报纸版面也不多,还是作为学术问题讨论为好,江青就把这样的意见带回去,那时方针已定,他的意见不仅不会被采纳,反而引来严厉的批评。
  李:邓拓当时是什么态度?
  邓拓比较稳重,在会上没有讲什么。那时报纸的重点是宣传过渡时期总路线,他也不清楚为什么忽然现在要批判这个问题。后来毛主席的明确指示下来,他就马上组织稿件参加批判,写文章,邓拓亲自指派我赶紧重读《红楼梦》和有关评论,赶紧写支持李希凡、蓝翎的文章。
  李:接受这样的任务,你当时有什么感觉?
  当时我想不通,怎么突然搞起《红楼梦》来了?俞平伯研究《红楼梦》的观点可能有问题,但是值得在中央党报上那样大张旗鼓地展开批评吗?不仅是我,包括袁水拍、林淡秋都不明白,甚至邓拓、周扬也未必知道严重性。那时候只知道应该支持、提倡新的观点,却不曾想到要来一次政治运动。
  李:可能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没有意识到进行的不仅仅是一次学术批判,而且谁都不可能预想到随后的胡风批判。
  是这样。袁水拍的《质问〈文艺报〉编者》,是江青传达毛主席的指示,在秘密状态下写的。要袁水拍用个人的名义,开始他并不同意,到了毛主席那里之后,加上“袁水拍”的署名,袁水拍一直对周扬、林默涵作为领导看待,包括冯雪峰,他都是作为前辈看待,从来没有想到会写文章公开批判。发表前一天还跟邓拓说,这类文章用个人名义发表不合适,是否用社论或者短评的名义。
  李:那种情形下大概谁都无法改变。
  见报前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包括我写文章也是秘密的,谁也不知道,连当时的总编室主任李庄也是看到大样斟酌我那篇文章题目时才知道有这件事。周扬知道《人民日报》要发表文章,但不知道具体内容。
------------
与李辉谈周扬(2)
------------
  李:可能是有意识在避开周扬。
  《质问〈文艺报〉编者》发表后,作协马上开会,是和文学研究所一起开的。周扬和郑振铎主持,他的调子并不高,强调应该从理论问题谈起,讲话比较心平气和。说李希凡和蓝翎的文章,尽管有点简单化,但还是有意义的,反映古典文学研究领域新旧观点的矛盾。参加会议的有邵荃麟、冯雪峰、俞平伯、冯至、王瑶、吴组缃等二十几位学者和评论家,但大多都像一棍子打闷了似的。冯雪峰作检讨。郑振铎还说大家可以各抒己见,平伯先生也不要紧张,又说自己年轻时就佩服过俞先生的文章等。在这种情况下,尽管《人民日报》连续发表好几篇文章,但学术界的气氛并不那么紧张。
  李:胡风问题的出现,可能大家当时还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开始只是谈《红楼梦》问题。接下来开全国文联扩大会议,郭老主持。胡风在会上发言,他很激动,认为这是一次表达自己意见的机会,批评作家协会,批评《人民日报》和袁水拍也压制新生力量,因为积压了阿垅一篇长文未发也未退。最后几天,形势发生变化。周扬做大会报告《我们必须战斗》。他称“胡风先生”而不称“同志”,我感觉到问题复杂化了,周扬的战斗性出来了。他们的矛盾我过去就知道,现在批判重点转移,对胡风的批判就开始了。
  李:在批判胡风的问题上周扬显然起到了很大作用。
  批判胡风之后,就打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作协党组几次扩大会我都参加过。在这个问题上,周扬的作用好像更大一些,起因也许就在延安种下的根子。丁玲对周扬不那么佩服,不那么尊重。那时给人的感觉,周扬是具有很高的权威性,是党的路线的贯彻者。他们俩都是由上海去延安,又从延安出来,这同别人不一样,资历都老,丁玲的地位也高,当然还是比不上周扬。
  李:当时人们对批判丁玲是什么态度,怎样看周扬和她之间的矛盾?
  从我个人来说,对批判丁玲感到意外。我年轻时在上海就崇拜她。她三十年代就是著名的左翼作家,怎么一下子成了反党集团呢?说胡风是反党集团,看当时的材料还能接受,但“丁陈反党集团”就接受不了。听了几次会,只是算旧账。会议是周扬或者林默涵主持,丁玲也辩解。从那次起,我开始感到党内斗争严厉、可怕。周扬在这方面表现出来的战斗力是强有力的。他领导这场斗争,他本人讲得并不多,是林默涵、刘白羽他们讲得多。
  李:作协反右运动中的工作周扬具体负责吗?
  作协反右运动中的会议,周扬基本上没有出席,是作协党组的几位负责人(主要是刘白羽)主持。会议一般二三百人参加,在北京的文学界人士差不多都出席了。丁玲痛哭流涕,非常委屈。艾青常常说记不清楚。罗烽、白朗基本上不发言。雪峰做检讨,从三十年代讲起。台下就有人质问:你从陕北到上海为什么去找鲁迅,不去找周扬?雪峰说是中央给的指示,让我去找鲁迅,他的住址比较稳定,周扬他们住址不定不好找。会上的情绪很激动,很有斗争会的火药味道,大家都有点喘不过气来。
  李:冯雪峰与周扬的矛盾一直很深,反右中对雪峰的批判,应该说周扬起到了很大作用。
  雪峰检讨从三十年代一直讲到解放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工作,主要是他和周扬的矛盾,对周不够尊重,等等。周扬在这方面本来是可以做些控制,不让主持人助长这种气氛。会议给人强烈的感觉:反对周扬就是反对党。文艺界这种不正常的党内生活,可以说从那时期就开始了。
  李:反右中文艺界过去一些重要人物,像丁玲、冯雪峰都遭殃了,是不是可以说这对周扬还是有利的。
  反右以后周扬在文艺界真正树立了绝对权威。过去反对过他的,对他不大尊重的,包括不一定是不尊重的人,都被打下去了。
  李:我看了一些材料,六十年代“文革”前的那几年时间里,毛泽东好像对周扬也不满意。有代表性的就是那两个关于文艺的批示,明显是针对周扬和中宣部、文化部的。
  毛主席六十年代的两个关于文艺的批示,当时没有公开,只在文艺界小范围内传达,到“文革”时才看到。那里面明确表示了对周扬和文艺界的强烈不满。那几年周扬身体不好,工作已不怎么管。他还是努力来贯彻党的文艺政策,落实毛主席的想法。1958年同郭老一起主编《红旗歌谣》,写文章歌颂“大跃进”。1962年七千人大会后,毛主席强调阶级斗争,在思想战线上拔白旗,文艺界批判人性论、中间人物论,批判邵荃麟、赵树理。但是毛主席实际上对周扬已经不满意,也可能江青的影响力大起来。毛的身边懂文艺的是江青和康生,能起到作用的是他们。大约1964年元宵节文艺界一个晚会上,有猜灯谜、表演芭蕾等活动,有一个部队文艺工作者写信反映,说是乌七八糟。中宣部把它发表在“内部情况”上送上去,这也加深了毛主席的印象,其后就有了那个提到“裴多菲俱乐部”的批示,口气之严厉是前所未有的。
  李:中宣部一直由陆定一任部长,他和周扬的关系如何?
  过去好像还没有什么,1965年人代会上陆定一任副总理兼文化部长,明显把周扬排斥在文化部领导之外。周扬这时已患癌症,常在南方养病。从那以后,周扬、林默涵都没有了势力,夏衍、陈荒煤也都调出文化部。文化部大改组,文联、作协名存实亡。报社文艺部领导也改组,陈笑雨调出报社,由一位副总编兼文艺部主任。我1965年夏天到京郊参加四清,一年后回来,“文革”开始。周扬领导文艺的时代,也就到此结束了。
------------
与李辉谈周扬(3)
------------
  1993年8月24日
  李:上次我们主要谈的是“文革”前的周扬,今天请你谈谈“文革”后的周扬。在这些年里,你和他接触可能更多一些。不少人都谈到,“文革”后周扬开始反思过去,对自己历次政治运动中整人的行为感到后悔。你在这方面有什么印象?
  “文革”后最初的几次开会接触,我感到周扬的思想感情有很大的变化,也很让人感动。四次文代会筹备工作由他负责,他要我也参加些具体工作。在一次会议上,我建议应该整理一份“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文艺家的名单,“文革”后期有些大的案件要说一下,如关于电影《创业》的批示,我简要说了经过,还提到白桦、张锲等人的名字。周扬说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件事。后来阳翰老找我整理一份死者名单,当然很不全,他在大会上宣读志哀。在这次文代会期间,在西苑饭店举行的作协代表大会上,周扬作了长篇发言,主要是讲自己过去的错误。他说由于思想僵化、教条主义,对毛主席的指示机械地理解,在文艺领导工作中有很多错误,特别是在一些运动中,很粗暴地伤害了一些好同志,像丁玲、萧军、艾青、罗烽、刘绍棠等,他在台上向他们一一赔礼道歉。萧军坐在第一排,他在座位上大声说了一句,大意是:有错误,承认了就好(我坐在后面,没有听清楚)。引起全场热烈掌声。
  李:是不是就是因为他开始认真检讨自己而导致他和几个友人的分歧?
  他一检讨就有了对比。有的人根本不谈自己,不承认错误。我想周扬和他们的分歧,可能就是从那次开始的。小组会上,大家对周扬的态度很满意,还替他说了些好话,也含蓄地批评有的人至今还不讲话。
  李:那次文代会上有人提出了胡风问题,说应该也请他参加,但最终没有同意。
  关于胡风当时没有平反的事,好像是中央的意见。先解决“四人帮”时期的冤案,彻底否定“文革”。
  李:你认为周扬的反思是不是真诚的?
  我认为他的反思是真实的,诚恳的。他不讲空话套话,不哗众取宠,讲话时很激动,好几次哽咽无语。中国的文人总的来说是宽容的。不管受了多少委屈打击,只要领导真心认错,感受就好得多,就会原谅他,尊重他。
  李:丁玲的平反好像也不顺利。
  丁玲平反遇到波折,可能与他也有关系。但详细情况我不清楚,可能不止是他一个人的意见。
  李:“文革”后你当过作协书记处书记,周扬具体过问作协的工作吗?在领导方式上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我在1979年后参加作协书记处工作,经常开会,周扬也常来参加,来了总要发言。他不大过问作协的具体工作,谈的多数还是大的原则方针问题。比如人道主义和异化,比如要团结各方面的作家,要大力培养新生力量,搞优秀作品评奖,不仅评奖,还要讲评,等等。我想这是他对多年的体验而感觉到的大问题。按照他的想法,“文革”后应该是更加宽松宽容的局面,不能再搞运动,要真正贯彻双百方针。关于双百方针,他从五十年代中期讲到六十年代,“文革”后又讲,关于“双百”方针,我以为周扬讲得最透彻、最全面。但他的思想与毛主席似乎有距离,特别在六十年代后,毛主席提出阶级斗争的路线,但他没有完全按照新的思想去理解,仍然根据原来的理解去解释双百方针。
  李:结果他被打入冷宫。
  我觉得“文革”后的周扬,是很注意反“左”的,认识到多年来“左”的危害性。1982年春天我在协和医院住院,有时外地同志来看我,谈到各地文艺界十年浩劫后的状况。上海的袁雪芬与我谈到当时上海文艺界存在严重的“左”的问题,不易解决。我就在医院里写信给周扬和夏衍,转告袁的意见,我建议最好由中宣部出面帮助上海整顿柯庆施、张春桥遗留的问题,铲除“左”的根子。我把信从医院的邮筒寄去。一天,我送人出门,已经五点多钟了,看到周扬的秘书露菲正在门口等着。她说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了,没有探视牌,不能进去。她说周扬看过了我的信,赞成我的意见,已经转给夏衍。她又说周扬也认为,有些问题根深蒂固,一时不易解决。
  李:“清除精神污染”后你还常去看他吗?
  1984年6月,他率领一批作家去广东参观访问半个多月,我也参加了,一路上同他接触较多。他对广东的改革开放,对深圳特区,都给予热情的支持,使广东同志都很感动。因为那时候对特区还有不少冷言冷语。9月,就听说他在广州突然病重,报社领导派我去探望他。这次离我同他分手只有两三个月,但他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住在小岛宾馆,我去的那天,他夫人苏灵扬告诉我,今天不要多讲话,上午刚发过脾气。原来上午中宣部一个干部来过,态度很不好,问周扬为什么还不表态。他一气之下,一句话也不讲。苏灵扬发火了,对来人说:“你去跟上面讲去,周扬的病就是他们整的,他们就是白衣秀士王伦。你就说是我苏灵扬说的,开除党籍我也不怕。”她告诉我,周扬病情突然加重有两个原因。一是上厕所滑了一下,摔倒在地;另外前几天文联来了个干部,向担任文联主席的他汇报文联机关学习“反精神污染”的体会。这个人对周扬说这些,不是糊涂就是别有用心。周扬问:“你们现在还在学习这个东西?一年多了。”回答说这是长时期的任务。自那次之后,周扬就失语了,再也没有恢复。他一见我走进房间,就抓住我的手直摇,好像要说什么话,我连忙劝阻。我心里感到酸楚,预感到很难恢复。那个口若悬河、生龙活虎的周扬,只有三个月工夫,竟变得如此老态龙钟。他也时而笑一笑,但只能断断续续说几个字。我告诉他北京的朋友关心他,他念出几个名字:胡绩伟、王若水、秦川。周扬回北京治疗前一天,广东省委书记任仲夷请吃晚饭。他很想讲话,说广东改革好,不要走回头路,不要受各种影响。任仲夷看到他说话困难,就劝他不要多说:“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他先坐飞机回北京,下飞机就直接到北京医院,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我去医院看望,他已经不能说话,只能点点头表示了。
  李:你能否从整体上说说周扬的地位和作用?
------------
与李辉谈周扬(4)
------------
  总体来讲,建设中国现代进步文艺事业,像他这样有突出贡献的人不多。他把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引进来,并不单纯是传声筒,也搞理论研究。毛主席的文艺思想中,有不少是政策、方针和口号,是周扬把它理论化、系统化,结合中国实际加以贯彻,建设了一支新的文艺队伍。这支队伍到现在仍然是文艺界的中坚力量,不能忽视他在理论建设和事业发展上所起的作用。尤其在晚年,他对过去有严肃的反思和认真的探索,没有这样的体会,他就做不出《三次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这样深刻的报告。
  他的思想局限和错误也是明显的。五十年代初期他受到教条主义和苏联文艺路线的影响,他关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意见,就影响了至少一代作家。他强调文艺为政治服务,强调得太厉害,这当然影响到理论和创作的发展。自然不能说这是他一个人的作用。
  李:他毕竟是担任领导职务的官员。
  他是文艺领导官员,马列主义理论家,但也有作家的一面。讲人道主义那么多, 就是一个明证。1984年春天法国共产党《人道报》代表团来《人民日报》访问,提出一定要见周扬,我和秦川陪着他们去。法国人对周扬说他们老早就想来看他。周扬说:“我这个人一直信奉人道主义,你们是《人道报》,我就要见《人道报》的同志。”那天周扬很动感情,法国同志对他都很尊重,大家谈得非常高兴。会见后,从他的安儿胡同寓所走到附近的四川饭店,客人们都簇拥在他身边,边走边谈,谈得很投机、融洽。
  李:人道主义对于每一个真正的作家都是重要的。
  我认为那种没有力量的批判并没有让他改变自己的思想,更没有征服他。作为一个作家,人道主义是根本的思想。中国经过多少苦难的一代知识分子,人道主义旗帜从没有放下。作家们至今仍然谈人道主义,周扬起了很大作用的。
  李:有人谈到他虽然做官,但也还有艺术家的气质,你怎么看?
  我觉得他本人有艺术家气质,悲剧也在这里。一方面是文人,他早年学习日本文艺,作为理论家,人道主义贯穿始终。另外一方面,他长时期担任文艺领导工作,党性和党的纪律约束了他。他的责任感、使命感,需要将对立的矛盾统一起来,就只能压住内心属于自己的想法、个性,或者不愿意谈,或者不便谈。日积月累,就压得比较深,表现得也就很淡了。从实践上看,特别是六十年代后,他对毛主席的认识有了变化。我以为可以从这个角度深入理解和分析周扬,在二十世纪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党员中是很有突出的典型意义的。
------------
狂飚为谁从天落?(1)
------------
  ——电影《武训传》讨论:建国后第一场“大批判”
  五十五年前的1951年5月20日下午,我正在上海《解放日报》总编室上夜班,编第一版要闻,那天是星期日,没有什么要事,也不开每天下午四时例行的编前会。我就处理新华社白天发来的电讯稿,挑选晚上要发的新闻稿。忽然从一堆稿件中发现一份用电讯发来的当日《人民日报》社论,题目是《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厚厚一叠,字数很多。
  我编一版要闻一年多以来,常收到新华社播发有关国内国际大事的《人民日报》社论,地方报纸必须转载,但是《人民日报》为一部电影发社论却是破天荒头一回,不禁有点惊讶,赶紧细读社论全文:
  在发表杨耳同志《陶行知先生表扬“武训精神”有积极作用吗?》一文时,我们说希望因此引起对于电影《武训传》的进一步的讨论。为什么应当重视这个讨论呢?
  《武训传》所提出的问题带有根本的性质。像武训那样的人,处在满清末年中国人民反对外国侵略者和反对国内的反动封建统治者的伟大斗争的时代,根本不去触动封建经济基础及其上层建筑的一根毫毛,反而狂热地宣传封建文化,并为了取得自己所没有的宣传封建文化的地位,就对反动的封建统治者竭尽奴颜婢膝的能事,这种丑恶的行为,难道是我们所应当歌颂的吗?向着人民群众歌颂这种丑恶的行为,甚至打出“为人民服务”的革命旗号来歌颂,甚至用革命的农民斗争的失败作为反衬来歌颂,这难道是我们所能够容忍的吗?承认或者容忍这种歌颂,就是承认或者容忍污蔑农民革命斗争,污蔑中国历史,污蔑中国民族的反动宣传为正当的宣传。
  电影《武训传》的出现,特别是对于武训和电影《武训传》的歌颂竟至如此之多,说明了我国文化界的思想混乱达到了何等的程度!试看下面自从电影《武训传》放映以来,北京、天津、上海三个城市中报纸和刊物上所登载的歌颂《武训传》、歌颂武训、或者虽然批评武训的一个方面,仍然歌颂其他方面的论文的一个不完全的目录:
  (以下是一份长长的名单,列有四十三篇文章题目、四十七位作者、发表报刊和日期,另有三本已出版的关于武训的书,此处从略。)
  在许多作者看来,历史的发展不是以新事物代替旧事物,而是以种种努力去保持旧事物使它得免于死亡;不是以阶级斗争去推翻应当推翻的反动的封建统治者,而是像武训那样否定被压迫人民的阶级斗争,向反动的封建统治者投降。我们的作者们不去研究过去历史中压迫中国人民的敌人是些什么人,向这些敌人投降并为他们服务的人是否有值得称赞的地方。我们的作者们也不去研究自从一八四○年鸦片战争以来的一百多年中,中国发生了一些什么向着旧的社会经济形态及其上层建筑(政治、文化等等)作斗争的新的社会经济形态,新的阶级力量,新的人物和新的思想,而去决定什么东西是应当称赞或歌颂的,什么东西是不应当称赞或歌颂的,什么东西是应当反对的。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号称学得了马克思主义的共产党员。他们学得了社会发展史——历史唯物论,但是一遇到具体的历史事件,具体的历史人物(如像武训),具体的反历史的思想(如像《武训传》及其他关于武训的著作),就丧失了批判的能力,有些人则竟至向这种反动思想投降。资产阶级的反动思想侵入了战斗的共产党,这难道不是事实吗?一些共产党员自称已经学得的马克思主义,究竟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为了上述种种缘故,应当展开关于电影《武训传》及其他有关武训的著作和论文的讨论,求得彻底地澄清在这个问题上的混乱思想。
  我连读了两遍,一面读,一面止不住心惊肉跳:这篇社论同以前在《人民日报》上读到或者新华社作为电讯稿发出来的社论完全不同。那些关于抗美援朝、国际形势的社论,可以使你情绪激昂,充满自豪感;那些关于国内经济建设和政法治安方面的社论,政策性指导性很强。但是这一篇社论,说的是一部电影,却提得那么高,那么严厉,“难道是我们所应当歌颂的吗?”“难道是我们所能够容忍的吗?”“一些共产党员自称已经学得的马克思主义,究竟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些非常严峻的责问,哪里是社论的口气?点了那么多作者的名字,那么多文章的题目,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是不是因为《人民日报》是中央党报,就可以用这样的口气写社论?我越读越糊涂,也越读越紧张,不管懂不懂,理解不理解,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是一篇非常重要的社论,也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
  社论一开始提到的杨耳文章,使我忽然想起前几天《人民日报》上发表的《陶行知先生表扬“武训精神”有积极作用吗?》,当时只看题目,未看正文,就从报架上取下来看了一遍,这篇文章是转载《文艺报》的,“编者按”明确而严厉地指出:“歌颂清朝末年的封建统治拥护者武训,污蔑农民革命斗争、污蔑中国历史、污蔑中国民族的电影《武训传》的放映,曾经引起北京、天津、上海等地报纸刊物的广泛评论。值得严重注意的是最早发表的评论(其中包括不少共产党员们写的评论)全都是赞扬这部影片或者是赞扬武训本人的,而且直到现在,对于武训、《武训传》以及关于《武训传》的种种错误评论,也还没有一篇有系统的、科学的批判文字。”
  这个“编者按”措词很厉害,上海话就是“很结棍”。但是不少人(包括我自己)前两天读了都还没有引起重视,认为大概要批评陶行知的教育思想了,没有想到其他。不料才过几天,社论就出来了,而且更加严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正想着,管夜班的副总编辑魏克明同志来上班了。没等他坐下,我就告诉他新华社发来一篇《人民日报》重要社论,说着,赶紧将那一叠电讯稿送到他桌上,他坐下来,茶也来不及喝,烟也来不及抽,先仔细地读了一遍。看完,对我微笑一下说:“这篇社论非同小可。我估计有几段很可能是毛主席写的。”我大吃一惊,我知道毛主席修改过《人民日报》社论,在战争年代用新华社名义写过评论和通讯,但是亲自为《人民日报》写一篇有关电影的社论,却是从未想到的。听老魏的口气,似乎很肯定。果然,他的估计很准确,不久,就听说是毛主席亲自写了社论中除了一大批名单以外的段落。“文化大革命”中出版的种种版本的毛泽东著作都有这篇社论,1977年4月,正式出版的《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中就收入此文,注为“这是毛泽东同志为《人民日报》写的社论节录”。
------------
狂飚为谁从天落?(2)
------------
  问题提得如此严重,如此尖锐:“说明了我国文化界的思想混乱达到了何等的程度!”同一天《人民日报》第三版“党的生活”专栏还发表了一篇专文,号召“共产党员应当参加关于《武训传》的批判”(已将“讨论”改为“批判”了),口气同样很严厉。报社编前会上,有人问报纸应该怎么办,要不要组织稿件。魏克明同志很沉着,说:《人民日报》怎么宣传我们就跟着办,《武训传》是上海拍的电影,更要看市委的态度,不必忙。现在上海正忙着“三反”、“五反”运动,增产节约运动,捐献抗美援朝的飞机大炮,要宣传报道的东西很多,不要又开辟一个宣传战场。然而《武训传》这部电影毕竟出在上海,上海文艺界特别是电影界立刻受到重大的冲击,一时人心惶惶,不知所措。当时上海市委宣传部长、市文化局长夏衍,正参加一个由林伯渠、沈钧儒率领的友好代表团访问苏联和民主德国,远在欧洲。上海文艺界的事主要由文化局副局长于伶负责,他又兼电影厂厂长,自然首当其冲。5月21日上海各报一律转载社论,当天晚上,组织了二百多位文化教育界人士开会,重新放映《武训传》。放映之前,有关负责人黄源(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部副部长)、于伶(上海文化局副局长)和戴伯韬(上海市教育局局长)三人先后发言,检讨自己过去对这部影片的错误态度。据于伶同志四十年后对我追叙,那一天他从早到晚处于紧张状态中,连饭都顾不上吃,准备组织大家看电影,作检讨性发言,市委更决定要他以上海电影厂厂长身份写一篇文章,第二天同《武训传》讨论会消息同时见报。一天之内赶一篇文章怎么来得及?但又非写不可。于是,那天晚上,就在他同文化教育界人士在文化局电影处楼下放映室看电影并且作自我批评的同时,在放映室楼上一间办公室里,华东文教委员会副主任冯定和原《解放日报》总编辑恽逸群两位大手笔正伏案挥毫,赶写一篇《展开对〈武训传〉的批评和讨论》文章,署名于伶,当晚送到《解放日报》,同新闻一起在第二天见报,算是上海市文化界领导机关向中央表一个态。
  作为华东和上海文艺方面的主要领导人的夏衍,到6月下旬才从东欧访问结束回国,自然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卷进狂飚的中心。据他四十年后所作《武训传事件始末》一文(见《夏衍全集》第十五卷《懒寻旧梦录》附录二)回忆:一回到北京,他的老战友、中央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周扬就要他立刻回上海,写一篇关于《武训传》问题的检讨,夏衍不满地说:拍《武训传》这件事,与我无关,一、昆仑公司要拍此片,我不同意,对孙瑜说过“武训不足为训”的话,剧本是后来中宣部通过的;二、对这部片子上海文化局没有资助,贷款是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给的,因此,不必由我来作检讨。周扬却提醒他:你要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人民日报》那篇文章,毛主席亲笔改过两次,有大段文章是他写的,为此我作了检讨。周总理也因为事先没有考虑到这部片子的反动性而一再表示过他有责任。加上这部片子是上海拍的,你是上海文艺界的领导……你再想想除了《武训传》外,也还有一些问题,中央领导是有意见的,这样一说,问题就清楚了,检讨文章是非写不可的。
  夏衍还说到他回上海前向周恩来总理辞行,周总理在电话中就《武训传》的问题作了指示:关于《武训传》的事,我已和于伶通过电话,你回上海后,要找孙瑜和赵丹谈谈,告诉他们《人民日报》的文章主要目的是希望新解放区的知识分子认真学习,提高思想水平,这件事是从《武训传》开始的,但中央是对事不对人,所以这是一个思想问题而不是政治问题,上海不要开斗争会、批判会。文化局可以邀请一些文化、电影界人士开两次座谈会,一定要说理,不要整人,要对事不对人,孙瑜、赵丹能作一些检讨当然好,但也不要勉强他们检讨。最后还说方便时可以把他的意见告诉华东局书记饶漱石和宣传部长舒同。回上海后,夏衍先在上海文化局召开的一百多人的文化界集会上对《武训传》问题作了检讨,又把这次发言整理成文,寄给周扬,这就是《人民日报》1951年8月26日发表的《从〈武训传〉的批判检查我在上海文化艺术界的工作》。发表前夕,周扬打来电话,说这篇文章送请毛主席看了,毛还亲笔修改,有一段就是毛写的。并说毛主席看了之后对他(周扬)说“检讨了就好”,要夏衍“放下包袱”,放手工作。
  不久以后,上海市委第一书记、市长陈毅从南京回到上海,他向夏衍、戴伯韬等文化教育界负责人明确表示:“这是一个思想问题,而不是政治问题,你们不要紧张。本来有不同意见各自写文章商讨就可以了。现在《人民日报》发了社论,文化部发了通知,这对文化、教育界就造成了一种压力,特别是对留用人员,所以你们要掌握分寸,开一些小型座谈会,不要开大会,更不要搞群众运动。”他甚至强调:“你们可以公开说,这是陈毅的意见,也就是市委的意见。”他的表态同周恩来总理的指示是一致的,是正确的态度,夏衍等同志根据他们的指示行动,就起了稳定人心的作用。上海只开了两次一百人左右的会,没有搞什么“运动”,《武训传》电影主要摄制人员孙瑜、赵丹等,只在会上作了些自我批评,没有受到太大的压力。
  1951年上半年,全国上下正处于土地改革、抗美援朝、镇压反革命和“三反”、“五反”各项政治运动的高潮中,人民群众生气勃勃,热火朝天。这场突然从天而降的狂飚,虽然没有搅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但是规模还是不小。《人民日报》从5月20日至7月下旬的七十天里,就连续发表批判文章、有关人士检讨、集会消息和读者来信一百二十余篇,声势宏大,炮火猛烈,版面集中,显得非常突出,也树立了一个模式,以后一二十年中历次政治运动,报纸如何贯彻和宣传,大抵都照章行事,如法炮制。它对知识分子的影响,巨大而深远。不说别的,只以上海的电影为例,1950年到1951年生产故事片二十五六部,1952年骤减为两部。剧作者不敢写,厂长不敢开拍,文化界形成一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风气,“拍片找麻烦,不拍保平安”。这还只是电影生产这一个方面,在文化和教育方面影响要大得多。
  批判《武训传》开始两个月以后,《人民日报》从7月23日起连续六天每天以整版篇幅刊登了《武训历史调查记》。这篇全文四万五千多字的调查,兴师动众,访问了武训家乡一带三个县许多人,搜集了许多县志、账册等文字资料,但是实际上是先有结论再找材料,目的是证明《人民日报》社论完全正确,被调查的人只能顺着调查者的话说,要什么就说什么的主观主义的调查。毛泽东亲笔作了多处修改才定稿见报。《人民日报》文艺部编辑袁著有《武训传批判纪事》一书(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3月出版),作了系统而详尽的揭露,叙述了事实真相,此处不赘。调查记表明,调查组主要成员和执笔者为人民日报社袁水拍、中宣部钟惦、文化部李进等三人。那第三位“文化部李进”最容易为读者忽略,其实却是最重要的人物江青的化名。江青当时任中宣部电影处处长,不知何故要冒称文化部的人。中宣部那时在文艺处之外,有一个电影处(并无戏剧处、音乐处、文学处……),不久以后江青不当电影处长了,这个处也就撤销。就如夏衍在文章中所说:“《武训传》事件之所以会惊动党中央和毛泽东,这和江青的插手有关。孙瑜、郑君里、赵丹这些人三十年代都在上海电影、戏剧界工作,知道江青在那一段时期的历史,这是江青的一种难以摆脱的心病。加上赵丹、郑君里等人都是自由主义者,讲话随便,容易泄露她过去的秘密,所以《武训传》就成了打击这些老伙伴的一个机会。这一次事件孙瑜、赵丹由于周恩来的保护而没有整垮,但是江青对他们是不会甘心的。”这是江青第一次在政治舞台上亮相,尽管“犹抱琵琶半遮面”,但是明眼人一看便知。此后二十多年的历史证明:凡事只要江青一插手,问题就立即严重而且变质。她苦心经营十多年后,羽毛渐丰,野心渐露,有恃无恐,取得最高领导人的绝对信任,居然攫得操纵“文化大革命”的大权,于是兴风作浪,舞剑挥刀,排演出长达十年之久、惨绝人寰的旷世大悲剧。
------------
狂飚为谁从天落?(3)
------------
  在这篇文章的最后,当时已有九十高龄的夏衍老人,针对《武训传》问题对此后中国文化教育界以至整个知识界产生深远的负面作用,发了长长的、深深的感慨:
  从上海解放到1955年7月我调到北京,在上海工作了六年,在华东局和市委,我都分管宣传、文教。所以我接触最多的是知识分子,最使我感动的是中国的知识分子。后来我被攻击得最厉害的也就是我对知识分子的态度问题。我青年时代到过日本,解放后访问过印度、缅甸、东南亚、东欧各国和古巴,就我亲身经历,直到现在我还以为世界上最爱国、最拥护共产党的是中国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爱自己的民族、自己的祖国,这在全世界都是很普遍的,但像中国知识分子那样真心实意地拥护中国共产党,这就很不寻常了。十月革命之后,大批俄罗斯作家、艺术家跑到欧洲和美国。我记得很清楚,1951年我访问民主德国,当时的总统皮克单独接见我的时候,他就说:德国有最优秀的思想家、艺术家,但现在由于他们不了解共产党,所以许多作家、演员还在西欧和美国,他真诚地希望他们能早日回到他们的祖国。我五十年代两次去捷克斯洛伐克,情况大概和德国相似,捷克斯洛伐克人热爱自己的民族,有自豪感,但在集会或单独会见的时候,很少谈到政治,几乎没有人敢谈到当时的执政党。在东欧,各国都有党领导的文化部门,但许多作家和艺术家都不关心政治。在罗马尼亚,有一位曾在中国读过大学的文艺评论家公开对我说,作家的任务就是写作,不写作而去当官,他就失去了自己的声誉和地位。这一切都和中国很不相同。十月革命之后,俄国的大作家如蒲宁、小托尔斯泰,以及不少的演员都跑到西欧和美国,连高尔基也在国外呆了十年。而中国呢,1949年新中国成立,不仅没有文艺工作者外流,连当时正在美国讲学的老舍、曹禺,也很快回到了刚解放的祖国。当然,还不只限于文艺界,科学家也是如此。被美国人扣住了的大科学家钱学森,不是经过艰难的斗争,而回到了祖国么?在上海解放初期,我接触过许多国内外有声誉的专家、学者,如吴有训、周予同、徐森玉、傅雷、钱锺书、茅以升、冯德培,以及梅兰芳、周信芳、袁雪芬等等,不仅拒绝了国民党的拉拢,不去台湾,坚守岗位,而且真心实意地拥护共产党的领导。
  他在文章结束处说:“写到这里,不免有一点儿感慨,中国知识分子这样真心拥护和支持中国共产党,而四十多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遭遇又如何呢?众所周知,1957年的反右派,1959年的反右倾、拔白旗,1964年的文化部整风,以及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首当其冲的恰恰是知识分子。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但找不到顺理成章的回答,只能说这是民族的悲剧吧。”
  这场民族悲剧从五十年代初一直延续二三十年!那句“我国文化界的思想混乱达到了何等的程度”的结论性语句,从此几乎成为某些领导人的基本思维定势,也成为文化界人士头上的一道紧箍咒,使他们时时处于提心吊胆的状态,谁也不敢预测什么时候又会突然来一场风暴。
  1985年9月6日《人民日报》第一版上,刊登了一条消息,标题是《胡乔木说: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非常片面、极端和粗暴》,全文如下:
下一页 尾页 共3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