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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布隆德誓言》作者:亮炯·朗萨

_5 亮炯·朗萨(现代)
丹真进寺庙以前可以说是跟土司家的两个女儿一起长大的,自从那年他帮萨都措打沃措玛的马,她心里就一直不喜欢他,他从寺庙回来后,他们三人都长大了,丹真变得有些温文尔雅和稳重了,沃措玛也不再那么讨厌他,可刚才他的凶狠样跟他穿着的僧衣一点不般配,沃措玛就越发反感他了。看到管家那么狠劲地踢打杀父的凶手,按道理她应该高兴,但不知为什么她却反感他的举动。
回到楼上沃措玛心里一直很郁闷,坚赞本来是她们那么尊重的朋友,现在却成了她们的仇人,萨都措心里的痛苦是很深的,她自己也是很矛盾、很难过的,坚赞应该是善良的,他对小鹿都那么好,为什么对土司父亲却这么狠,想把父亲置于死地,从未见过土司父亲怠慢、伤害过他,还把他当成了贵客,他真的是该死呢。
沃措玛把小鹿抱在怀里,回到自己的房间,蹲在地毯上叹口气,对小鹿说:
“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小鹿,他为什么要这样? ”
这时姐姐的房门打开了,她和妹妹住的是套间,她走进妹妹的房间,说:
“你一个人叽叽地在说什么? 。”
“我问小鹿,他为什么要这样伤害父亲? ”
“当初要不是这个小东西,他就没有理由走进这楼了,我不喜欢它。”
“怎么能怪它? 没有它,你一样地会把他带入我们的家,我知道,你很喜欢他。”
“你不也喜欢吗? ”
“不一样,阿姐,我早就看出你恋爱了! ”沃措玛终于笑了笑,她温和地对姐姐说,经历了这件事沃措玛好像成熟了许多,她理解地看着姐姐说,“阿姐,你心里一定难过极了。”
萨都措眼里涌出泪,伤感地说了句:“沃措玛,只有你知道姐心里有多难受,我怎么就爱上了一个杀父亲的凶手呢? ”说着泪水扑簌簌地掉下来。
“你还爱他吗? ”
萨都措坐在妹妹的床边,低下头拭着泪说:“我怎么能再爱他? 他现在是我们的仇人了,我恨他都来不及。”她停了会儿,下决心似的又道:“我恨他,恨他! ”
沃措玛这时想起她早上看见坚赞的事就道:“上午我看见了坚赞。”
萨都措吃惊地问:“你去了地牢? ”
“不是,我在马厩旁远远碰巧看见他出来放风,他已经不像过去的坚赞了,很脏很糟糕的样子。”
“他没看见你吗? ”
“看见了,我们都没说话,丹真管家把他揍了一顿,管家专踢他的伤口,那伤口都化脓了,看得出伤口使他很痛苦,当时他都晕过去了。”
“那是他自找的,他活该! ……”
“看那样子,我想,也许他活不到父亲痊愈就会死掉了。”
萨都措看着妹妹紧问了一句:“真的吗? ”然后深深地叹口气,起身说:“好了,我们不说他了。我心里烦,我想出去走走。”萨都措说着轻轻提起裙裾迈出门坎儿。
沃措玛对着姐姐的背影说:“我陪你去吗? ”
“不,我想一个人走走。”
“那好吧! ”沃措玛看着姐姐的背影,心里想,萨措真可怜,第一次那么痴迷地爱上的男人,却又成了仇人?
黄昏时候,萨都措才回来,吃过晚饭,在没人的时候,她交给沃措玛一包东西,轻声说:“明天你去把这东西交给坚赞。”
沃措玛惊讶地看着姐姐:“你怎么了? 这……”
“这是药,给坚赞治伤的。”
“谁给的? ”
“我今天到朗泽寺去了。”
“原来你下午是去寺里了,西饶活佛给的? ”
萨都措点点头:“是的,我跟他说一个家奴伤口化脓了。”
“你还爱他,是吗? ”沃措玛接过药说。
“我不知道,但我清楚,父亲不希望他马上就死,在父亲痊愈以后,父亲还要好好地审问他呢,所以……”
“我知道了,阿姐,我明天就去。”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沃措玛点点头,又说:“阿姐,你不想去看看他吗? ”
“不,我不想面对他,我会控制不住的,也许我会怜悯他,也许我会杀了他! ”幽怨的萨都措悲戚地说。
“那好吧,我去。”
坚赞每天两顿吃的都是一碗冷水,一碗掺和有泥沙的低劣粗质糌粑,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关了多久,从关押至今,土司没来审问过他,除了那天管家的一阵拳脚,狱差或施刑人都没来拷打过他,他甚至有些怀疑土司是不是跟他一样快死了,他多么希望是这样,每次放风无论他的步履迈起来是多么艰难,他都要支撑着疼痛不堪的躯体,极力在那短短的时间里,在狭小的范围内,努力探询所有他能看见的人的脸上有没有关于土司的消息,但他很失望,一切好像都是有序的,有一次他忍不住问看守他的心眼还不坏的狱差阿崩:“土司快死了吗? ”
狱差瞪着眼说:“你才快死了呢,甲波爷的伤好了就会来见你的,怎么,等不住了吗? ”
“是的,我觉得我快不行了。”坚赞确实是有气无力地说。
“死了才好呢,还硬撑着干什么? 以后还有够你受的罪。”
“不,我必须活着。”
“傻瓜。”
是的,谁都知道一向就好用酷刑,甚至还会别出心裁的土司爷,怎么会轻易地饶过这样伤害他的人,他要恢复了身体,才能亲自对凶手的身心过瘾地进行戕害,对于已经捏在手心的猎物土司爷是有耐心的。
在黑暗中坚赞无力地靠在潮湿的土石墙上,闭着眼,昨天管家的几脚使伤口裂开了口子,流出许多的脓血,从昏迷中醒来,新伤旧伤痛得他直冒虚汗,一直不能入睡。这会儿他却昏昏沉沉刚要睡着,忽然听见牢门外有人在说话,一小团昏暗的光亮出现,门上的小方孔打开了:
“喂喂,外乡人,喂喂! ”狱差大声地喊道,“你死了吗?喂喂。”
坚赞把身体移到门边,从门洞看出去,见狱差阿崩正手举着松光火把,站在门前,他见坚赞把脸凑近门洞,就说:
“哦,你没死,你在这儿好好听着,有人要跟你说话! ”说完,他就让开了。
这让坚赞吃惊不小,难道是土司康复了? 让他万分惊讶的却是沃措玛的脸出现在面前,她对狱差小声说了句:“这是给你的,不许跟任何人说,来,把火把交给我,你去通道口看着,我马上出来。”
狱差接过什么东西一个劲地点头应着,退到了通道口。沃措玛走近门洞,举火把照了下坚赞的脸,说:
“很吃惊我到这里来是吗? ”没见坚赞应她,她又道,“你没死就好,你不要以为我和姐姐还喜欢你,你现在已经是我们的仇人,我们都恨你,非常恨你!我和萨都措不想见你了,但她叫我来是来给你这个的,”说着沃措玛拿出一个黄色小包从小窗洞中扔了进来,“这是药,医治你的伤,这是我们提醒你,在我父亲身体恢复前你必须活着! ”沃措玛说得很急,不知是害怕或紧张,还是因为激愤,说完就转身匆匆地走了。
沃措玛突然到来,噼噼啪啪地说了一番话又匆匆离去,实在让坚赞愣了一会儿,然后才想起她扔进来的东西。他在黑暗里摸索了下,拿起那小包就嗅着一股草药味,包里还有一个巴掌大的扁而圆的铜制小酒壶。坚赞什么也没想就忙打开拇指粗的酒壶盖,抿了一口,让甘醇的酒慢慢地浸入咽喉里,流入脏腑里,这种时候喝下的酒,似乎是流进了干枯已久的血管,身体舒服了许多。然后咬着牙把酒倒了一些在伤口处,再把药敷在上面,从身上撕下袍边一角把脚和手臂上的伤包了起来。
几天以后,伤口的疼痛终于开始减弱,精神渐渐好起来,伤势也好转了不少。这天下午放风时他又看见穿着镶彩色氆氇边、白色毛呢裙袍的沃措玛,站在巷口不远处马厩旁的青石板院落里,正注视着他,她手里还抱着小鹿,坚赞从廊道深处走出来时,她还站在那里看着坚赞一步步地走过。坚赞回到黑暗的地牢里,他很奇怪自己心里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慰藉感,之后的几次放风坚赞都有一种莫名的期盼,希望再看到沃措玛,沃措玛却没再出现,他心里隐隐地感到有些失落。在黑暗中沃措玛的形影时常闪现在眼前,沃措玛牵着枣红马,沃措玛抱着小鹿,总是披着阳光静静地伫立着,那双明亮动人的眼睛妩媚而纯净,静静地注视着他,静若画,纯如仙,坚赞想起那天沃措玛在察菩绒谷的草地上抱着小鹿跳舞,姿容是那么可爱动人,美丽婀娜,在不知不觉中坚赞对沃措玛依恋起来。
又是一个初秋里阳光明媚的午后,大院坝里那些家奴和差巴的孩子们正在做着老鹰捉小羊的游戏,正玩得起劲,见二小姐抱着小鹿走过来,便停住了游戏和喧闹,孩子们扑愣着双眼好奇地看着,他们对小姐手里的红鹿充满了兴趣,沃措玛走近这群衣袍破旧、脏兮兮的孩子:
“怎么不玩了? ”
扮老鹰的那个头发蓬乱得一股股粘结翘立着的小男孩指着小鹿说:“我们想看看小鹿,可以吗? 小姐。”
沃措玛看看他们的手说:“去把手洗干净才让你们跟它玩。”
孩子们高兴地四散开去找水洗手去了,不一会儿一个个就跑来了,还伸出手让二小姐看。沃措玛蹲下身把小鹿放在青石板上,孩子们兴奋地围着它,争先恐后地伸出手摸着小鹿,嘴里发出各种各样唤小鹿的声音。
这时沃措玛见狱差押着坚赞又向廊道口走来,沃措玛忙对那个扮老鹰的男孩子说:“你把小鹿看好,我去去就来。”她刚转过身又对那男孩子叮嘱道,“不许给它喂脏东西,知道吗? ”
男孩用力地点点头,说:“放心吧,小姐,我看好它,不准谁给它吃脏东西。”他马上对身边的孩子们说:“听见了吗? 刚才小姐说的话。”
孩子们纷纷点头应着:“听见了。”
沃措玛笑了:“那就好,我马上回来。”说完她疾步向坚赞和狱差走去,在甬道口停住了,她看见坚赞正注视着她,他那张不干净的脸上分明露出了喜悦的神情,过去那双冰冷而忧郁的眸子,含着沃措玛从未见过的温情,这种温情使沃措玛忽然感到羞涩和紧张起来,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脸红了,她避开坚赞的目光,看着狱差阿崩说:
“他的伤好些了吗? ”
狱差莫名其妙地看看小姐,又仔细地把拖着脚镣手镣的坚赞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
“看起来好像是好些了。”
“好像? 怎么是好像? 狱差的事就是要看管好犯人,他们的什么都得注意,知道吗? ”
沃措玛瞪了他一眼教训似的说。
“是,是,是! ”狱差恭敬地忙点头应着。
这时却听坚赞说了句:“谢谢你,沃措玛。”
“谢我什么? 我是为我阿爸做的,又不是为你! ”沃措玛看着别处说,然后又对狱差说,“进去吧。”
狱差应着就押着坚赞下去。在逐渐黑暗的地牢通道里,举着火把的狱差发现他们身后还跟着二小姐,他停住脚吃惊地问:
“二小姐,你怎么进来了? 这……”
沃措玛为自己突然的好奇而再一次走进来感到难为情,就撒了个谎说:“我想看看关押他的地牢可不可靠,他现在的伤在恢复了,得把他看严点。”
“当然当然,哪怕他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的,住进来的没有一个是活着出去的,都是死。”
“我得亲自看看,在甲波父亲身体好之前必须把守好,我先进牢里看看,把火把给我。”
“菩萨啦,二小姐,这……我可不敢让你进那里面,你可是上等人,又是色姆,甲波爷知道了会……”
“你真哕嗦,我是在替父亲做事,他不会怎么你的,我不告诉他,你也别告诉他不就没事了吗? ”说着她真的接过火把,走了过去,低头忙钻进低矮恶臭的牢里,恶臭的气息使她赶快捂着鼻子走出来,坚赞笑着说:
“里边可不是你们这种人进的,就是恶臭都会熏死人的。”
“你就该住这里,你自讨苦吃,这是你罪该的! ”说完把火把交给狱差,“给我照照,我出去了。”
狱差跟出了几步照着沃措玛走到有一些光亮的通道口才折身把关坚赞的牢门锁好。
沃措玛出了阴暗巷口,走在阳光里,心绪才好起来。
在院落里她看见萨都措正责骂着那个帮她看小鹿的男孩:
“谁让你抱它? 你看你脏透了。”
那个男孩怯生生地说:“我们已经洗了手了,小姐沃措玛让我……”
“你怎么还不放下? 放下,闭嘴! ”
男孩这才不情愿地放下小鹿,孩子们都怕萨都措,见她很不高兴的样子,都胆怯地退到一边,不敢靠近小鹿。
“阿姐,是我让他们看着它的,”沃措玛走了过来赶忙对姐姐说。
“平时你连那些干净的仆人都不许碰它,今天怎么就允许这些脏孩子抱它了? ”
“他们挺喜欢小鹿的! ”沃措玛抱起小鹿,又对那些孩子说,“你们去玩吧,去吧。”孩子们这才活蹦乱跳地跑开了。
“算了,我不说了,等会儿必须给它洗个澡再抱回我们的房间,你就不怕这些孩子身上的虱子已经在鹿毛上了吗? ”萨都措很快就喊了个下人把小鹿抱去洗澡,沃措玛不放心地要跟去,姐姐拉住她,一面对那仆人说,“把小鹿交给翁姆洗,她知道怎么洗它,听见了吗? ”
沃措玛这才笑着说:“这还差不多,除了翁姆,我谁也不放心。”
“那你怎么刚才把它交给那些脏孩子了? 你是有事才这么做的,你上哪去了? ”
沃措玛今天来探视坚赞就不是萨都措叫她来的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喜欢到这个四周都有差巴劳作的大院来闲转,而且今天看到坚赞后,竟然想到地牢里看看,她对姐姐是从不撒谎的,她马上说:
“阿姐,我看坚赞的伤好多了,他说谢谢我们的药。”
萨都措冷冷地笑了笑说:“谢谢? 他该谢的时候可没说谢。”她叹了口气:“本来一切都那么美好,现在却成了这样,都是因为这个外乡人。幸好菩萨保佑父亲,他已经在恢复了。”
“是呀,只要阿爸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姐妹俩说着走出大门,站在挂着猎猎飘荡着五色经幡的塔下,看着远山和绿野,萨都措不无伤感地对妹妹说:“沃措玛,你看阿姐是不是很傻,怎么爱上了一个根本就不了解的男人。”
沃措玛怜爱地用双手揽住姐姐的手臂:“这不是你的错,他确实是少有的那种男子。”
“是啊,但他却成了我们的仇人! ”萨都措痛苦地慨叹道。
“关坚赞的地牢又黑又臭,比地洞大不了多少。”
“你怎么知道? ”
“我进去看了。”
萨都措大吃一惊地嚷起来:“交松切( 菩萨名,这是藏人常用的发誓语)!你怎么可以进去? 那里边只有晦气,还死过人的呀! 走,走走,回去用香熏一熏,把这身衣袍换下扔了,谁让你去那地方呀,沃玛,你真是! ”萨都措皱着眉头拉住妹妹的手腕就往回走,沃措玛听姐姐这样一说也很在意起来,赶紧和姐姐一起上楼去了。
沃措玛换好衣袍后,她们从壁柜里拿出一包紫色绸布包着的香料,这是从西藏一个大活佛那儿得来,是经活佛念过经可以避邪除晦的,抓一些撒在客厅铜制的浮雕香炉里,沃措玛躬身让升起的淡淡香烟沐过面庞,熏过头顶,萨都措用手扇着青烟,一面念念有词地祈祷着,让青烟缭绕在妹妹身上。
这时,母亲丝琅走了进来,见姐妹俩认真的那般模样,忍不住笑了:“菩萨啦,你们今天是怎么了? 平时叫你们沐一会儿香都不耐烦,今天倒热心起来。”
萨都措忙说:“沃措玛到下人的厕所里去了,我正给她去去晦气。”
“沃措玛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 懒鬼,多跑几步不就到楼上的厕所了吗? ”母亲责备地睨了小女儿一眼说道。
“我以后不去就是了,你们都骂我! ”沃措玛装着认错的样子说着,然后悄悄地和姐姐笑了。
仲秋来临时,土司的伤已康复不少。他首先做的不是审问坚赞,而是召开了他统辖区域里的“登廓会议”,就是贵族议会,之后就是几次涅巴会议,商议冬季牧场的调整分配和搬迁牧场事宜。
草原的秋天是短暂的,寒冷的气息能在早晨人们呼出的淡淡雾气里清晰可见,土司由于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所以十分畏寒,过早地穿上了皮袍。这天早晨,云淡风轻,湛蓝的天空已挂起了太阳,穿着华美的袍子、戴着精制的金盏窝帽的土司终于能和往日一样走出户外。随行的人员有涅巴会议的五大头人,还有十几个背着叉子枪穿戴齐整的荒扎( 小头人) 和几个贴身侍从、提香炉的仆人等,威风赫赫地骑着马,吹着号前往朗泽寺参加今年的跳神会。以往像这种小型的跳神会,翁扎多吉土司一般是不亲自去参加的,这一次却不同,他不但带去了许多敬给寺庙的供奉,而且还要亲自出动参加,这是因为他认为他经历了这次生死之难,现在一切都化险为夷,他感觉到这是有神佛在保佑着他,而这次朗泽寺的跳神会既是为祭神佛,也是为翁扎甲波的健康举行的祈福禳灾跳神会。
这一天土司是在寺里度过的,太阳偏西时,这支耀武扬威、护卫着土司的队伍才浩荡地走出了金顶红墙的寺庙,行进在夕阳浪漫的柔光里,草滩上赶着牛羊暮归的牧人们和行人,见他们的甲波爷康复出巡,都纷纷毕恭毕敬地按规矩把一只袍袖搭在肩上,放下发辫,弯腰鞠躬,吐出舌头( 下等人吐舌行礼,是藏族人表示最彻底的坦诚、没有暗中诅咒你的含义) ,女人们都跪下了。
翁扎·多吉旺登感到满身心的舒畅惬意,缓缓行进在草坡上,望着夕阳的光华里成片的牛羊和伫步恭敬行礼的属民,这一切虽然早已司空见惯,但经过大难之后,土司对这一切无不感怀,他感到生的快乐,感到活着真是佛赐的恩啊! 朗( 天) ,仍然是我的朗,萨( 地) ,仍然是我的萨,眼前的一切还是属于我多吉旺登,土司忽然心血来潮,命侍从把所有带在身上的五色风马旗撒向空中,自己则策马狂奔起来,还一面高吼着“拉赛罗( 神胜利了)!拉赛罗……”
其他的人追随奔着,也纷纷高喊着“拉赛罗……”
第二天上午,土司慢条斯理地喝过早餐,仆人精细认真地给他梳妆打扮了一阵,便吩咐几个随从包括涅巴会议里专事记录文案的“涅仲”( 秘书) 到行刑房去了,土司爷终于要亲自提审凶手坚赞了。
狱差给坚赞上了木枷,押到地牢上监狱旁的刑房,刑房里两扇窗户很小,光线昏暗,几烛火把燃放着,正墙上挂着一长排各种各样的刑具,有挖眼的铁制器具,有皮鞭,有专用于剥人皮的“水刀”等大大小小各类刑具,左侧墙上挂着几张干硬皱扭的人皮,左斜角有一副专供吊打人的木架,房中央有个锅庄式炉灶,几根粗木柴已经燃放出红红的火焰,土司已经坐在离炉火不远的那个铺有皮毛和藏毯的长椅上,旁边的卡垫上分别坐着几位涅巴头人,几个打手是从身强力壮心狠手辣的“荒扎”( 小头人) 中抽出来的,管家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把他的木枷取下来,”土司对狱差说。
取下木枷的坚赞仍然不能让土司看清脸,他头发蓬乱,满脸污垢,只有那双眼睛在纷乱的头发后被火光映得炯炯发亮。土司仔细地审视了坚赞一会儿,就一面吸着鼻烟一面说:
“给他把脸洗干净,我想看清这个胆敢杀我的家伙究竟长得什么样? ”
狱差迅速舀来一铜瓢水,站在坚赞身边的打手摁了下坚赞的肩说:“快,快洗吧,你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
坚赞低头看看瓢中水里模糊的自己,真的是面目全非了。他把戴着铁镣的手伸出来接住狱差倒进手心里的水,但是他并没有洗脸,只把手掌洗了洗,就不再接水了。
“怎么? 还要人伺候洗吗? ”狱差说。
土司皮笑肉不笑地说话了:“他不洗,那你给他洗吧。”
“我来,”一个“荒扎”打手明白土司的意思,接过那瓢水猛地就从坚赞的头上淋了下去。
土司顺手抓起放着几根皮鞭的褐色矮几上一张有些发硬的不知是用来擦拭人血还是擦拭灰尘的什么布,扔给了倒水的那个人,那人一把抓住坚赞淋湿的头发,就想把这脏布往坚赞脸上抹,坚赞抬手就用铁镣向那人砸了去,正打在他右眼皮上,“啊……”,那人疼得叫了声就挥拳向坚赞打去,这时土司挥了下手说:
“行了,我还没审他呢,如果你把他打晕了,我今天就浪费时间了,等会儿你再收拾他不迟。”
土司虚眯着双眼,一只手支撑着下巴颏仔细地审视着坚赞,无限好奇地一字一顿地说:
“告诉我,桑佩坚赞,你为什么要杀我? ”
坚赞不语,土司又重问了句,见他仍不开口,就对狱差说:“把木枷上起来,这小子太不老实了。”等上好木枷土司才站起来,拿起皮鞭走到坚赞面前,用皮鞭把坚赞脸上披盖着的头发拨开看了看,然后转身走到挂着人皮的墙边指着其中一张说:
“你看看,这张皮就是从几年前一个叫扎西的年轻人身上剥下来的,”他又指着墙上挂着的许多干硬的黑色绳状物说,“这些都是从那些犯了我的法的人身上抽出的脚筋和手筋,你看,你是想把你的皮挂在墙上,还是把你的筋挂在这里? ”说完,他得意地用皮鞭的鞭柄指着一个黑色的木盒子说,“这里边都是些晒干了的眼珠和耳朵,我想,你不会希望自己的眼睛耳朵也。存放在我这里吧。”
看到坚赞仍然不语,土司有些不耐烦了:“为什么不说话? 关进了地牢就哑了吗? 你可真是恩将仇报,我把你当贵客邀请,却落得个‘供敬野狼反被狼咬,拉了毛驴反被踢一脚’,你是什么人,有如此的胆量,说! ”
土司愤怒起来,用皮鞭狠狠地戳了下坚赞的额头,坚赞抬起头,眼光咄咄地直视着面前的土司,那目光像寒冷的刀,让土司感到特别的不舒服,土司冷冷地笑了下:“你眼里有仇恨,今天不开口不要紧,我们还有时间,我不会便宜了你,我会让你说话的,你会慢慢地死去,是痛死! 我会先割掉你的耳朵,再挖了你的眼,剁了你的手,然后把你缝在湿牛皮里,放在太阳下晒上几日,你就这样慢慢地死去。”他说这话的时候用鞭子慢悠悠地从坚赞的耳朵指划下来,当指划到坚赞坚实的腰部,土司举起了皮鞭,朝着个头跟他差不多但体格强壮刚毅的凶犯身上抽去。
“不说,你就先吃顿鞭子吧,给我跪下,跪下! ”土司几乎是咆哮地吼道。几个人把坚赞按倒在地,土司就开始挥舞起鞭子,许久没有挥动皮鞭的土司瘾发了似的一挥就不可收拾,坚赞挣扎也好,抽搐、大叫也好都没能使土司松懈下来,皮鞭在他手里依然还是那么得心应手,他的手臂就像着了魔似的,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快感,直挥到他自己筋疲力尽,坚赞的身上也已鞭痕累累、血迹斑斑了。坚赞断定,土司弄不清他的来历是不会处死他的,那么他就要拖时间,只要不死,他就有希望。
管家见土司已是汗流满面,迅速递上准备好的白帕,土司扔掉鞭子,才觉得自己真是累了,头人们纷纷起身,担心土司劳累过度,劝他休息,他这才示意侍从扶他坐下,他一面拭着汗,一面喘着气对刚才就想动手的那个“荒扎”说:
“你接着来,用皮鞭。”
那人迫不及待地拿起鞭子就挥动起来,不一会儿地上躺着的坚赞就不动弹了,他才停下了鞭子,一把抓起已经昏迷的坚赞的头发看了看说:“他已经昏过去了。”
土司这时连打几个喷嚏,管家忙说:“甲波爷,你还没有完全恢复,还是休息吧。”
“哼,不开口,有他好受的,今天就饶了他,把他拖回地牢,我们回吧! ”说完土司一行就陆续离开了这里。
狱差和“荒扎”打手用冷水泼在坚赞头上,等坚赞醒来,才把他拖进地牢里。
萨都措和沃措玛从外面骑马回来,在门前她们正遇见丹真管家送活佛西饶出去,他是请来给土司看病的,土司昨天对坚赞猛打了一阵,没想到今晨就腰也酸手臂也疼,还未完全康复的伤口又隐隐作痛,有伤就易受寒,吃了家里僧医的药,土司夫人不放心,令管家又到朗泽寺请来西饶活佛来诊断,结论都大同小异,土司夫人这才放心了。
西饶活佛走后,萨都措和沃措玛忙问父亲的病情,丹真管家说:“一切都好,只是昨天受了点寒,活佛说,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萨都措板着脸问:“昨天你们不是都在父亲身旁吗? 为什么让他受累? ”昨天土司审问坚赞的事,萨都措和妹妹是晚上才听说的,本来今天早上她们就想问父亲审问的结果,但一早就有个与她们要好的头人的女儿来邀请她们去玩,这时才回来,他们边说边向楼道口走去。
听萨都措这么说,丹真管家就清清嗓子有些得意地说:“昨天那个凶犯怎么也不说话,哑了似的,甲波爷才生气地用皮鞭狠狠揍了他一顿,打得他皮开肉裂,昏死过去。”说到这儿他的目光在萨都措脸上停留了会儿,丹真想自从那个家伙入了牢,萨都措总是喜怒无常的,对他也是想骂就骂,今天她听到自己的父亲是如何揍了那个家伙,她该不会对他又是一阵无名火吧,这时却听见沃措玛说:
“你好像挺高兴我父亲累着似的,你们干什么去了? 你应该知道我父亲还没恢复,怎么不让那些打手去做? ”
“就怪那家伙太傲慢了,才让甲波爷……”
萨都措提高声音说:“你和几个头人都在场,你们就想看着甲波爷累倒是不是? 奴才是做什么的? 就是要随时关心主人的一切,我父亲养的那只狗都比你们强,你们这帮人怎么连狗都不如,你们都该挨鞭子! ”萨都措冷冷地说着,这些话丹真听了,不会放在心上的,可这些话却让正从楼梯上下来的大头人降泽听见,他比土司大许多岁,能说会道,有学问有见地,在土司面前他是说得起话的,他皱着眉头听大小姐说完,就迎上来说:
“刚才色姆萨都措的话我都听见了,那样说我们,我想恐怕不太妥,色姆提醒我们关照好甲波爷这是应该的,昨天我也在场,把我们骂成狗都不如,那就不太尊重人了。”
本来心里就憋闷的萨都措一听大头人的话心里的火一下就腾起来,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老头别以为土司父亲一向都宠着他,没人敢说他,她今天就要骂他一顿,要让他也知道她萨都措的厉害,于是她瞪着那双美丽的眼睛,目光咄咄地看着老头人,冷笑了下说:
“不要以为我父亲信任你,你就可以来教训我。我是说了你们连狗都不如,又怎样? 你看你下巴上的胡须已经发黄了,我还要说你已是不中用的老狗了,你敢怎么样? 你去告吧,我就是骂死了你,我父亲也不会责怪我! ”
刚才还那么沉着的头人这会儿被萨都措的谩骂击倒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他看着长大、任性而果敢的大小姐会如此无理,土司对自己都敬重三分,她竟然敢骂他是不中用的老狗,头人气得发抖,长胡须抖颤着,张口“你……你你……”了好一会儿,丹真忙解围地拉住头人的手说:
“别生气了,头人,色姆萨都措是在骂我,她说的是气话,她心里其实并不那么认为,她也是很敬重你的,她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
“我的脾气怎么了? 你们这帮奴才就不许我来教训吗? 你们如果比狗强,为什么让我阿爸受了伤? 为什么让他昨天又……”萨都措从来是得理不饶人,无理也要争个输赢,这时沃措玛制止姐姐说:
“萨都措,别说了,你看院坝里下人们都在看呢! ”沃措玛对姐姐那些伤头人的话就感到难为情,更不愿让娃子和差巴看他们的笑话,沃措玛的提醒,终于让萨都措打住了话头,她愤愤转身巡视了一遍院里已经停住手里活儿、正看着他们的下人,大声地叱骂了句:
“看什么看? 干你们的活! ”
“想挨罚吗? 干活干活! ”管家挥手嚷着。
下人们忙低头又各忙各的了,谁也不敢再往这边看。萨都措这才狠狠地白了大头人一眼,转身上楼去了。大头人痛苦地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就悻悻然地慢慢走了。
沃措玛看着头人离去的背影,又看看丹真说:“就怪你! ”说完也上楼去了,丹真跟着上了楼,他的嘴角悄悄浮起一丝笑意。
大头人降泽一生对甲波爷是忠心不二,想不到受人尊重又身为贵族、学问和修养都很高的他在年老时会被人辱骂一番,把这事告诉土司又能怎么样,那可是人家的心肝宝贝,这口怨气他又实在咽不下,第二天就病倒了,于是就向土司写了个辞呈,要求告老在家休息。
土司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并没有责骂萨都措,他感到大女儿具备了当主子的气魄,只是脾气暴躁了些,骂起人来就跟他打起人来一样又稳又狠,萨都措会练就出来的,以后成了女土司不会没有魄力的。对降泽的退休要求虽然土司答应了,但还得等登廓会议召开另选出增补的涅巴后,他才可以彻底退休。土司让家里的喇嘛医生去给大头人看病拿药,还派人给他带去厚礼。
萨都措和沃措玛对父母的孝顺是无可挑剔的,但是坚赞的事却让她们的心态变得复杂而矛盾了。姐妹俩又一次悄悄瞒着所有的人给坚赞在西饶活佛那里取来了治伤的药,但是这次谁也不愿去送药。萨都措自从坚赞被押后一直怕再见他,她怕自己一见到他,她心里压抑着的一腔爱恋的激情再次无法遏止地喷涌出来,她爱坚赞,从心底深处热恋他,她所有的爱恋还没来得及倾泄,心中已经刻骨铭心的男人却变成了仇人,每当想起神鹿谷里坚赞和她的亲拥热吻,她都会泪流满面,心里加倍地痛苦,爱恋和仇恨使她不知该怎么办,她苦苦挣扎在十分矛盾的痛苦煎熬中。萨都措流着泪把心里的这种痛苦告诉了妹妹,沃措玛才答应姐姐又去给坚赞送药。
当沃措玛和上次一样顺利地把药给了坚赞后,就想赶快离开,却听坚赞在小门上的方孔处对她轻声地说了句:
“沃措玛,听我说几句话,可以吗? ”
沃措玛犹豫地停住了,她转过身说:“说什么? 还有什么可说的? ”
“你信任我吗? ”坚赞沉静地问。
“我为什么要信任你? ”
“你能这样做就是对我的信任。”
“你错了,这都是萨都措让我做的。”
“那她为什么不来? ”
“我早告诉你了,她不想再见到你。我们这样做是因为想帮帮父亲。”
“你认为这理由很充分,是吗? 其实你们是在帮助你父亲的仇人,而且,我会理解成一种爱。”
“你别妄想了,爱,谁会爱你? 你休想! ”
“你会爱我的,也许你自己还不知道,但我感觉到了。”
沃措玛的脸发红了,但在昏暗的光线里坚赞是不可能看清的:“你说的是疯话,这真让人发笑,我不想听你说了。”说着她转身就走。
“别走,我有话告诉你。”
她又走回来:“那你就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
这是坚赞最不想回答的,他沉默了。
沃措玛冷冷笑了笑:“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怎么又哑了? ”
坚赞沉吟了会儿终于说:“沃措玛,我……我喜欢你,从心里。”
沃措玛惊慌起来,她不安地看看身后黑暗处道:“你疯了吗? 你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我怎么会……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杀我父亲? 为什么? ”
坚赞脱口说出:“为仇恨! ”
沃措玛吓了一跳,诧异地重复了句:“仇恨?!”
坚赞也被自己毫不迟疑的回答惊了下,在沃措玛面前他怎么就说出来了呢?于是他忙说:“我是为朋友的仇恨而来的,我的生死知交。”
“那你只是个杀手? ”
“是的,杀手! ”
“不可能,是什么样的人值得你付出生命的代价? 你在说谎。”
“千真万确,为了我朋友的仇恨,我甘愿付出一切,乃至生命。”
“你的朋友,他,是什么人? ”
“我们亲密无间胜过亲兄弟,他的仇恨就是我的仇恨,复仇是他惟一的心愿。”
“那他自己为什么不来报仇? ”
“他……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们一起发过誓,为了他的布隆德誓言,谁要活着谁就为此奋斗。”
沃措玛不信任地坚决摇着头:“不可能,我从没听说过,我父亲根本不会去害谁,除非他非常对不起我父亲。”
“他的仇恨还不只是这些,你想听听他的全部故事吗? ”
“我不会相信的。”
“等你听完以后再说信不信,好吗? 我和他都是孤儿,聪本也不是我的亲叔叔,那时我们都还小,是一户很穷的人家收养了我和他,我们年龄相当,我们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他的双脚在我们相识前就摔断了,从很高的悬崖上摔下的。后来在一次狼的袭击中,他为了救我,死了。长大后我遇见了桑佩马帮,所以……”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
“我信任你,我知道你很善良,也……”
“好了,不说这些了,讲讲你所谓的朋友的故事吧,我可不想在这里呆长了! ”沃措玛不再说什么,显然她是想听下去。
坚赞坚信,他要讲的这个真实的故事一定会打动善良纯真的沃措玛,于是他倚小门坐下,开始讲述起一个叫翁扎·郎吉的故事来……
                第八章
《后汉书》记载:横断山区牦牛徼外有“百余国,户百三十余万,口六百万以上”。其中最著名的就有声震中原的白狼部落。《后汉书》记有白狼王( 白拉甲波) 三首诗,其中一首歌词日:“远夷所处,日入之部。慕义向化,归日出主。圣德深恩,与人富厚。冬多霜雪,夏多和雨。寒暖适时,部人多有。……”( 后汉书谓之“白狼”是译音,也可谓白拉部落,是今甘孜州南路巴塘、理塘、乡城、稻城等,北路的新龙、甘孜县等大片区域。)
其实,桑佩坚赞就是翁扎·郎吉,是翁扎土司家族的后代,但是他没有告诉沃措玛这一实情。翁扎豪门在康藏高原是一个古老的家族,其祖先最早称王时叫“斯克噶布甲波”,就是“白狼王”之意。
古代康巴高原据传居住着藏族本身最早几个部族。汉武帝统一西南各少数民族以前,藏区朵康的部分地区( 今甘孜州区域) ,也就是金沙江以西已经有百余个部落,白拉、磐慕、楼薄、桑吾等部落较著名,其中白拉部落最为有名,又称白拉国( 汉史书译为白狼国) ,它甚至驰名中原,在《后汉书》中有多处记载,白拉部落在内地中原有影响的原因与白拉王写下的《白狼王歌》有关,《东观汉记中》用汉字把此歌的译音和译意记录下来,之后《后汉书》也记载了白拉王“作诗三章”,就是《乐德》、《慕德》、《怀德》三首,白拉王在这几首歌词里描绘了白拉部落的风物、畜牧业以及白拉部落和内地经济文化的交流,表达了他本人对中原王朝的内附崇敬之情,汉明帝对此歌很重视,命史官“录其歌焉”,表示对白拉王十分支持和重视,可见当时白拉国在一百多个部落中的显著地位,它与汉王朝的频繁交往,也影响带动了其他部落与内地其他民族的往来。
三国、魏晋南北朝时期既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分裂时期,又是一次民族大迁徙和大融合的时代,白拉部落也出现了分裂,王族分出几支,最早的翁扎土司家族就是后来从白拉国分出的,据说这支最早的几代酋长都以会颂吟《白狼王歌》( 白拉王歌) 为荣,并书于软牛皮上供为先人的圣物,到第一代白狼王时,其家族还有一件供奉的圣物,那就是一张毛色雪白发亮、非常罕见的白狼皮毛,传说第一个白狼王还在襁褓中时,草原发生了一次特大雪灾,人畜死亡惨重,适逢此时,又遭另一部落的抢掠,酋长领着本部落的青壮年男子奋力拼杀,许多妇女和小孩遭到前所未有的杀戮,在那个雪花纷飞的黄昏,一个抢掠者发现雪地死人堆里,一个已经死去的年轻女人的皮袍襟里还酣睡着个男婴,这个杀红了眼的劫掠者举刀正想杀掉那个小男孩,就在这时那人听见身后一声狼的长啸,还没等他回头,一道白光闪现在眼前,并把他扑倒在地,只见一只罕有的高大壮健、风姿飒然的大白狼就站在那个男婴身旁,惊诧不已的那人从雪地上爬起来,急切地想把眼前这个自己送上门的稀有的猎物弄到手,白狼再一次扑向他,在撕咬和相搏中,那人和白狼都受了重伤,劫掠者终于死在血泊之中,而这只白狼却拖着奄奄一息的身体躺在那个男婴身旁,用它身体的余温,用它丰厚的皮毛温暖着小孩,当酋长和他的族人击退劫掠者回来寻找家眷时,肚腹上还插着刀的那只狼已经死去多时,但它那丰厚亮泽的皮毛却没让小孩受冻而死,饿坏了的小孩还在母亲冷却了的怀里嘶声地哭着,这情景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这只护佑小男孩的白狼难道是神灵派来的? 大家无不为之感动,纷纷向白狼的尸体跪下了,这个被白狼救了的男孩就是酋长的儿子,后来他就称为“斯克噶布甲波”——白狼王。当时这里只有苯教,酋长为了纪念这只白狼,把一半狼皮送奉给祭司作为法器,并以此给儿子洗礼颂咒,希望他健康长大,成人后为家园励精图治。从这个王子开始,这个古老的家族开始子孙繁衍,家业兴旺,他被称为“白狼王”,他所统辖的地域称为白狼国,在当时是势力十分强大的部落。
从公元638 年( 唐贞观十二年) 开始,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松赞干布逐渐统一了青、康藏高原。吐蕃时代康藏称为“朵康”,这里的人就叫“康巴”,布隆德草原就位于藏东之西南。康藏地区的土司制度始于元代,当元世祖忽必烈征服康藏诸部族,并给“内附”者授以世袭官职和玺书、金银符印后,又率兵南征云南大理,在历次作战中,白狼王族中分支而出的一个叫翁扎饶干的带兵官骁勇善战,机智而胆识过人,立下大功,被忽必烈封为土司,这就是翁扎土司第一世,他在祖先白狼王被神狼护佑的草坡上修建了城堡,这就是几百年后经过几代土司的不断完善高高矗立在布隆德草原上、恢弘壮观的翁扎土司官邸的前身,当土司职位传至多吉旺登的父亲翁扎·亚玛高绒时已是第五十一代。
翁扎·亚玛高绒的妻子是康藏北部克珠土司的女儿桑姬,是个贤惠而容貌端丽的女人,在他们的儿子阿伦杰布五岁那年,土司亚玛高绒应绒鲁土司的一个大头人俄布之邀去参加盛宴,这是一次类似于外交的活动。绒鲁土司势力不及翁扎土司,并与大头人俄布长期不和,大头人就有了想要归附翁扎土司的想法,他的领地又与翁扎土司边界相邻,这种难得的好事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用动刀枪就增加了土地和人畜,真是难得,势力不大的绒鲁土司就是知道了俄布的离叛也奈何不了,他惹不起势力强大的翁扎家族。
兴高采烈的高绒土司在盛宴后大醉而眠,第二天当他醒来时却发现身旁睡着一个赤身裸体娇柔如玉的美丽女子,这个女子就是俄布娇惯的小女儿央金娜初,这是个不受任何约束的风流女子,在她如花的年岁里就相继跟多个男子品尝了性爱的禁果,当她又跟父亲庄园里一个长相帅气、爱唱歌的年轻马夫偷偷寻欢后,不幸怀上了孩子,她才惊惶起来,并告诉了母亲,请求父母帮助她,当然她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了科巴出身的马夫,她其实知道,并在乎自己的贵族身份,跟这些下等男人只是玩玩,她是绝不会下嫁给他们中任何一人的,哪怕是相当不错的小伙子。她颇有心计,总会作出一副天真烂漫纯洁可爱的样子,让男人格外地心疼她。翁扎土司正是在这个时候来的,她对翁扎土司的威仪和气派很是仰慕,在他们一家人的共谋下,趁土司大醉,央金娜初就与土司同床共卧了一宿,醒来的土司先是一惊,继而又被眼前这个柔美而娇态撩人、骨头比肌肤还柔软的热情放纵的女子醉倒了,加之他真以为自己昨晚酒醉后冒犯了这个漂亮的姑娘,所以就决意娶她为二太太。央金娜初的丑事终于掩盖得天衣无缝,但她在十月怀胎后却难产而死,她生下的那个男孩就是翁扎·多吉旺登。对这个刚出世就失去母亲的小儿子,土司十分疼爱,妻子桑姬待他也视如自己的孩子。
康区多数土司家的规矩是长子入寺,次子执政,但翁扎家族却相反,长子是父亲的接班人。将来要执政的长子在五岁时就要开始请寺里学问高的格西( 老师) 来上藏语文、文学、天文、历算等课。老二多吉旺登九岁时进了寺院,但他却受不了寺里的各种管束,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厌倦经书,仗着是土司的儿子,常在寺里欺弱逞强,常常肇事,违反寺规。正当寺里喇嘛对他无可奈何时,谢天谢地谢菩萨,这个骄横的土司儿子自己提出还俗回家,他对父亲提出要向其他土司学习,长子入寺,次子执政,土司几乎依从了他的要求,但涅巴会议所有的头人和土司夫人都反对,土司也就没有答应这点。无论怎样多吉旺登都坚决不改还俗的决心,土司也只好依从了他,并分封最好的土司庄园地曼图亚给他,做了大头人。
就在他二十岁那年,布隆德草原来了一家以卖艺为生的流浪艺人,他们的热巴舞( 鼓舞) 跳得相当精妙绝伦,走到哪儿,都很受人欢迎,不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喜欢看热巴舞,加之他们的表演又是那么精彩。
赛马会刚结束,回到布隆德的多吉旺登那天正带着他的随从和几个贵族子弟骑着马经过这户流浪艺人刚刚结束表演的场地,这帮贵族子弟起哄着要他们再跳一遍。
这是三口之家的流浪艺人,父亲和母亲都年近五十,男的个子高挑,相貌端正,看得出年轻时一定很英俊,他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身姿婀娜优美、容貌俊俏的年轻舞者就是他们的女儿益西措姆,他们的表演再次博得一阵阵的掌声和喝彩声。热巴舞是藏族传统舞蹈之一,意为布衣者或苦行僧,也是对民间流浪艺人的泛称,它的表演技巧要求很高,是以传统鼓舞的形式,借以米拉日巴道歌的内容,融歌舞、说唱、杂技为一体的民间综合性表演艺术。她父亲手拿着盘铃有节奏地摇动着,母女俩敲着手鼓绕场转了一周,父亲开始在场中央说唱祝词,向米拉日巴祈祷,然后就开始颂道:
祝众僧威望高
愿适时雨露丰润
祝草原牛羊兴旺
愿灾难病痛全消
祝一切生灵幸福美好
接下来就是舞蹈和说唱表演,铃鼓和谐悦耳,鼓点丰富,舞步轻捷,益西措姆和她母亲的舞姿敏捷而优美,男的年岁虽已近五十,但他的跨腿、摆肩、摇铃动作仍是那么的洒脱、刚健、优美,充满了韵味,他蹬腿倒立和屈腿跳跃的技巧动作博得热烈的喝彩声,他们一家的表演配合默契,技艺精湛。从益西措姆简洁的嵌着红色丝线的一根乌黑独辫就可以看出他们是从康南来的,祖传热巴舞艺人多是出于巴塘等地区。他们表演的服饰很一般,男的跳舞时腰间要系上黑色牛毛绳搓成的花绳裙,每根齐大腿上的绳头系着红绿蓝黄色的小花球毛缨。最后,男表演者开始一边摇铃,一边以诙谐、风趣的语气依次讲三个短小、风趣的故事后,便又拉起弦胡,益西措姆和母亲跳弦子舞,表演的结尾是在优美的热巴弦子舞中结束的。
多吉旺登破例给了他们不少银子,这是因为艺人的女儿益西措姆的美丽和她动人的舞姿让他产生了非分之想。多吉离开时,给他们留下话,今天下午到他的帐篷里来专为他表演,又给了他们一些银子,说是为下午预付的。每当碰上这样的好事不是遇上了大好人就是遇见了不怀好意的人,多吉的目光始终盯着益西措姆,这不得不令人担忧,过去一遇上这种情况他们就是赶快离开,但当益西措姆的父亲得知那个有钱的少爷就是翁扎土司的二少爷时,他震惊了多时,难怪那少爷清秀的眉目和细长高挺的鼻梁那么眼熟,他高挑的个头好像是自己的翻版,艺人怀着又惊又怕的心情把他和妻子多年来藏着的一个秘密告诉了女儿。
原来他就是许多年前央金娜初家的马夫达瓦。那次在放马时,他正坐在草地高坡上放歌,对男人是那么善于挑逗和调情的头人的女儿像仙女一样悄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含情脉脉地看着他,那天她对他说了许多像蜂蜜一样甜的话语,还抱住他的手臂要他教唱歌,这样的恩宠让他不知所措,他感到了这个青春勃发有余、放浪的贵族女子想要做什么,从那天起,他们就有时在马圈干草堆里,有时在山上的草坝上偷隋寻欢,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过了一段时间,没想到央金娜初怀孕了。她告诉了他,并给了他一些银两让他永远不要说出去,不然就只有死路一条。但是就在央金被翁扎土司隆重迎娶的那天夜里,他的灾难来了,为了灭口,也为了惩治这个勾引头人女子的下贱农奴,深夜里他被人悄悄地捆绑起来装进了皮口袋驮到山崖上并推下了河谷,他本以为自己是死定了,没想到菩萨保佑了他,奇迹出现在他身上,他被一家跳热巴舞为生的流浪卖艺人从河水里救起,后来他也成了他们家的一员,卖艺人的女儿和他成了恩爱的夫妻,老人去世后他们又开始了卖艺的生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央金也淡忘了。碰上土司的次子,这些往事才从他记忆里翻涌出来,他感觉到这个死盯着他女儿的土司少爷就是他和那个女人的儿子。他听说过翁扎土司二太太已经不在人世,而他们的儿子一定是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他担心这个在贵族家长大的儿子跟他风流的母亲一样,干尽愚蠢的事,他不知道眼前他看上的猎物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时间不多,看来逃走是不可能的,他对这个所谓的儿子还是留有一点希望,达瓦想如果二少爷真的对女儿有邪念,一旦告诉他实情,他可能不会再对自己的亲人做出什么卑鄙无耻的事情来吧?
多吉的人把艺人一家引至一个僻静的草坡后,多吉少爷已为此特别新设了一顶无围的帐篷,旁边还有另一座华美的小帐篷。此时他已经就坐在帐下铺设在地毯上的羊毛卡垫上,一边喝着青稞酒一边等着他们。艺人一家刚到一会儿,就马上给少爷跳起来,表演开始不久,多吉就喊“停下”,发话说:
“你们两个老的累了,回去休息去,可以走了,你们的女儿留下继续跳。”
“热巴舞是我们一起来表演的,没有我手上的铃是不行的。”达瓦说。
“我说行就行,她手里的热巴鼓就够了。你看这里,”他指指帐顶下他面前的一块很大的红色金黄图案的羊毛地毯说,“我这是为她特意铺的漂亮地毯,你们从没有踩在这样漂亮高贵的地毯上跳过舞吧? 这是抬举你女儿,别不知趣了。”说完,他挥了下手,他的人就推推搡搡地把两个老人往帐篷外赶,益西措姆被另一个人拉住不放,急得她边喊父母边哭了起来。
达瓦和妻子在帐篷门前跪下磕头求着,无论怎样请求,多吉坚持只留下他们的女儿,达瓦这才横下心,决定说出如今只有他们一家和多吉的爷爷才知道的秘密。
“我和益西措姆的母亲马上走,只要少爷你听完我说的话,求你听一听! ”达瓦跪着大声说。
多吉不耐烦地说:“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好吧,你快说,我听着呢。”
达瓦抬头看看旁边的那些随从和仆人,犹豫地说:“这些……他们……他们知道了不好,我怕你……”
“真是哕嗦,你们这些叫花子有什么好听的话还怕人听见? ”
“人多我确实不能讲,求少爷让他们……”
多吉旺登急于让他们快点走,就向其他人示意离开说:“都出去吧。你不用走,泽仁昌珠。”
他又对艺人指指自己身边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叫泽仁昌珠的说:“你可以放心地说,他是我最可靠的人,我什么都不避他,说吧,你,你到我面前来跪着讲,我倒想仔细听听。”
他讥噱地冷笑着说。
艺人迟疑地看着他,走上前跪下,却迟迟不开口,多吉少爷不耐烦了:“我说你在耍我是不是? 哦,你是不是想说不要糟蹋你女儿之类的? 你运气好,今天我兴致不错,不然我马上就可以把你杀了。说说说,我的耐心是不好的。”
再犹豫也没有退路,达瓦抬起头说道:“少爷,向三宝发誓,我说的句句是实话,请你相信我。”
多吉跟他身边的那人笑了起来,打趣地盯着他,看他要说些什么稀奇的话。
可艺人的话却让他们大吃了一惊,多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了句:
“什么? 她是我妹妹? ”继而哈哈地大笑起来,“你真是艺人呀,想给我一个惊讶的效果吧? 哈哈! ”
“是真的,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你怎么知道? 这关你什么事? ”
“你母亲很美,很……”
“我母亲怎样用得着你这种身份的下贱人来评说吗? ”多吉斥责着说,他又好奇地问,“你认识我母亲? 你是什么人? ”
达瓦又大胆地说了句:“我对你母亲不仅认识,而且我们还是……”
“是什么? ”
“你没有一点像翁扎土司家的人,你仔细看看我,我们俩相似之处……”
“滚你的吧,叫花子,我是什么出身谁不知道,你胡编这想干什么? 笑话?我多吉旺登是土司的儿子,你难道不知道? ”
“你的身世现在只有我和你的外公知道,你不相信我,你可以去问你外公,但我知道他是不会说的,他为自己不洁的女儿,也是为你严守着你母亲的秘密。”
“好啊,你越编越奇了,那你告诉我吧! ”他站起来手握着腰上的刀柄在艺人身边慢慢地来回走着,仔细地观察和听艺人说着。
听完艺人平静的叙述,多吉少爷恼怒得想一刀把这个家伙了结了,但这事在他心里已隐隐地留下了痕迹,虽然他根本就不相信,在静默了一会儿后,他问道:
“奇怪,难道翁扎土司会不知道这事? 我母亲真有这样的胆量欺骗土司,包括我的外公? ”他阴冷地笑了,“如果我母亲真是这样,那她是一个真正勇敢的女人啊,哈哈……”
他发出了一阵奇怪的笑声,又道,“你想说,你就是我的马夫父亲,是吗?怎么回事? 你以为你是阿格登巴? 可以编动人的故事吗? 编个这样的谎话就可以救你女儿吗? 好好,和你的女人放心地离开吧,我不会动你们的女儿,只是想看看她跳舞,跳完就让她回去,我对神佛起誓。”说完就叫随从把两个将信将疑不愿离开的艺人夫妻俩推搡着驱走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多吉对泽仁昌珠说:“你看,居然有这样的笑话,我才不信呢。”
泽仁昌珠却皱着眉,若有所思地低声说:“少爷,我担心的不是真不真,只怕这话传出去对你是极其不利的。”
“谁会相信那些疯话? ”多吉少爷不以为然地说。
“就怕有人信,那可就不是玩笑了。”
“那你说怎么办? ”
“掐断流言的根! ”泽仁昌珠悄悄比划了个杀的动作。
多吉惊了下,忙转头看看正坐在草地上被他的人阻拦着、抹泪哭泣的益西措姆。这个贴身随从的话使多吉警觉起来,他想他一定要到年迈的外公那里去问问,但无论是真假,这个叫达瓦的卖艺人留在世上是危险的,如果他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杀了他不就造了更大的恶业吗? 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在心里涌起,但是想到如果自己真不是土司的儿子,他将要面临的是什么呢? 恐惧很快就占据了他整个的心,泽仁昌珠说得对,绝不能让艺人一家留在世上,杀了他们只有百利而无一害,就看泽仁昌珠的了。得到主子的命令,泽仁昌珠就安排了几个人跟着益西措姆的父母去了。
益西措姆也是知情者,她也是必死无疑的了,多吉默默地看着益西措姆,心里不断地冒出这个念头:她是我的妹妹吗? 怎样处置她? 给她无数的珠宝让她走得远远的? 不,见不到父母她是不会走的。
益西措姆发现这个父亲说是兄长的少爷沉默地看着她,当他走近她,她拭去脸上的泪痕,站起身说:“我也可以走了吗? ”
“不,你把舞跳完再走! ”多吉走到桌几前亲自给益西措姆斟了碗茶,益西措姆没有接,拿起热巴鼓转身走出帐外站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准备起舞,泽仁昌珠从多吉手里接过茶碗放下,多吉在赭红木的桌几前坐好,低沉地说了句:
“开始吧! ”
益西措姆击手鼓而舞,她秀丽的面庞上没有一丝笑容,抑郁而幽怨的神情充溢在时而激越时而舒缓的手鼓舞中。益西措姆穿着白色毛呢、镶彩色氆氇边裙袍,立领粉红茧绸衬衫,两只袍袖紧紧地在腰后打个结,更映衬出她身段的窈窕,流浪卖艺的生活并没有把益西措姆细腻粉白的面庞肌肤吹晒黑,她是天生的美人坯,刚满十五岁就已经出落得十分俊俏,身段娉婷,柔美的腰姿,肩和手臂的线条优美流畅,一根系着红丝穗的乌黑长辫盘在头顶,除了这红色的丝穗飘垂在耳旁,她头上身上再没有任何饰物,却仍显那般动人娇俏。
她可谓是天生的舞者,在舞蹈中,她除了有娴熟的技巧,婀娜窈窕的身段,她还把自己内心的情感融入鼓点和舞蹈中,更使舞姿充满了无限的魅力和动人的韵律,翻身击鼓绕圆圈、连续绕臂击鼓的技艺十分优美精湛,“咚,咚咚咚”单点旋鼓,碎点鼓,三点鼓,六点、九点鼓是她敲击鼓点的主要类型,舞步轻捷如雁飞,刚柔相济的舞姿激情抒怀,今天这场舞是她这一生中跳得最特殊的,刚开始跳时,她的心绪压抑而被动,当跳到第二组舞时,她把她满腔的幽怨和愤懑都倾注在每一个舞蹈动作的语汇中,流动的造型,流畅的脚步,沉郁冷俏的容颜,美丽的双眼含满了幽怨,她忘记了她是为谁而舞,她已满怀悲怆地全身心地投入到舞蹈中,那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悲怀随着舞蹈,随着激越的鼓点变成了一种融于天宇和大地、高山的怆恻,形成一个很大的气场,扣人心弦,荡气回肠,山川也为之动容,这已经不是一个少女在为舞而舞,这出神入化的场景完全就是草原、蓝天、高山、湖泊、森林的舞蹈,是精灵之舞,是美妙绝伦与天宇共鸣的神之舞……
益西措姆就这样用尽所有的力,倾其所有的情,无止境地舞蹈着,她泪流满面,泪水和着汗珠颗颗洒落在青青的草地上,直到她累倒在草地上,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了。
多吉旺登也为之动容了,他从没有看到过如此感人的优美舞蹈,他能感到益西措姆的眼里只有怨愤,她是用舞蹈在向他抗争,在向苍天呐喊,和上午含笑舞蹈的她相比,此时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不知为什么多吉已接受了益西措姆是自己的妹妹这一说法,他眼里涌动着泪光,他心里感慨地想在他享受荣华富贵的身边,自己原来是没有亲人的,他的亲人原来是下等人,为了自己,为了不失贵族地位,他将怎样安排她? 看着益西措姆累得大汗淋淋、气喘吁吁倒在地上,他一直沉默了很久,犹豫不决的他终于站起身,背着双手走出帐篷,在草地上来回慢慢地踱着步子。
休息了一会儿,益西措姆站起来,拎起装手鼓的褡裢就准备离去,但是泽仁昌珠马上就拦住了她的去路,而就在这时她也看见远远草地的坡后走来一群人马。她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拦住她,她还喘着气说:
“为什么要拦我? 让我走! ”
泽仁昌珠走过来说:“你往哪走? ”
“跟我阿爸阿妈一起走。”
“他们已经走远了,你不会找到他们的。”泽仁昌珠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意思? ”益西措姆的心被恐惧攫住了,她惊恐地追问,“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阿爸阿妈这时大概已经走得很远了。”
“什么? 不可能? ”惊讶的益西措姆泪水夺眶而出,一面摇着头不相信地说着,一面向站在小帐篷右侧的少爷跑去,她扔下手鼓袋,什么也不顾地一把抓住多吉华丽的袍襟哭着质问:
“你们把我阿爸阿妈怎样啦? 快告诉我! 他们在哪儿? 他说的是真的吗? ”
多吉用力咬了咬嘴唇,轻轻推了下益西措姆,但益西措姆没有松手。多吉犹豫了会儿说:
“我给你许多珠宝,你走得远远的吧,再不要到这里来,永远! ”
“不稀罕你的东西,我只要我的阿爸阿妈,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 没有他们我是绝不会走的! ”
“你必须走,不走就是死! ”多吉咆哮着吼了句,并用力推开了益西措姆的手。
“为什么? 为……”
“你应该知道,你父亲讲的所谓的故事不论真假都不能让它存在,因为它事关我的一切,如果是真的,那它就是土司家的丑闻,传出去就是祸害,是灾难,你懂吗? ”他抓住益西措姆的肩摇晃着说。
“好,我们马上就走,我们再也不会到这儿来了,再也不想见到你这样狠毒的人了,我阿爸他们在哪儿? 。”
“你不会再看到你阿爸阿妈了,我放你走,只要你发誓不说你阿爸说的那些话,实话告诉你吧,为了土司家的名声,我不得不让人把他们……”
“杀了? ”益西措姆愤怒而痛苦地喊道,“你杀了你的亲生父亲,你比禽兽都不如,狼都不会咬自己的亲人,你是罗刹,是鬼! ”益西措姆再一次上前抓住多吉的衣袍,就在这时多吉恍惚听见身后远处有人马声响,他转过头一看,见一队人马向他们走来,那个骑马走在前的就是他的兄长,翁扎·阿伦杰布,这下多吉可吓坏了,他慌张而惶恐地急忙说道:
“你快滚,滚,滚得越快越好,马上走,不然……”说着他的手握住了腰上的刀柄,又转头看了看那些过来的人。
就在这瞬间,痛苦的益西措姆愤怒得像头狮子,她抓起地上的热巴鼓扑上前向多吉的头上砸了去,多吉的一侧脑门上被手鼓结实的硬边皮刮破了,他飞起一脚,把益西措姆踢倒在地,他摸了下已经渗出了血滴的伤口,对泽仁昌珠使了下眼色,泽仁昌珠跨上前抓住益西措姆就要把她拖走,益西措姆一面挣扎着,一面大喊着:
“你是豺狼,魔鬼,你不配做我的阿哥,但我要让人都知道你不是土司的儿子,你是卖艺人的儿子,你是我的阿哥,阿哥,阿哥……”
就在这时,泽仁昌珠用手捂住了益西措姆的嘴,并迅速地拔刀向她的喉部扎了去,接着又在她胸口刺了一刀,益西措姆微微张着嘴,瞪着那双还含着泪水的眼睛,无力地举了举手,就闭上了眼。
“多吉,怎么回事? 那个女子在喊什么? 谁是她阿哥? ”阿伦杰布因为只是路过这儿,所以没下马,让其他人在一边等着,自己驱马走过来,刚才隐隐约约听见那女子在喊,看见眼前的一切,不解地皱着眉头问,他原来以为一定是多吉和他的人在强霸民女,但女子的喊话和泽仁昌珠慌张地杀死了她,使阿伦杰布大为困惑,他跳下马,对急于拖走益西措姆的泽仁昌珠指了指道:“等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体魄高大而刚健、仪表威仪的兄长几跨步走近已经死去的外乡人打扮的女子身旁,俯视了会儿,又看看地上扔着的鼓和褡裢,问:“她是那个卖艺的外乡女子,为什么这样做? ”很明显他对这种事情的发生是十分不满的。
“她,她……”泽仁昌珠回答不出,又看看多吉少爷。
“她什么? 究竟怎么回事? 你说,多吉。”
“是这样的,阿哥,”多吉很快就镇静下来,他就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似的,“这个女子,热巴舞跳得真是好极了,看表演的时候,泽仁昌珠对她大为赞赏,对她也有了好感,就把她带到我这里来跳舞,没想到这女子对泽仁昌珠爱得不得了,对他搔首弄姿的,他们就在一起那样了,这下就惹麻烦了,她死活要嫁泽仁昌珠,不然她就死在他面前。泽仁昌珠怎么会要一个地位如此低下的女子,所以我正在帮他们调解,她死活都不走,说给她一笔钱,她也不干,又喊又叫的骂泽仁昌珠,还把他喊成了阿哥,他一气之下,觉得这女子太无赖了,就……阿哥你也看见了。”
“那你怎么处理这事? 你是翁扎土司的儿子,你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份,你已经是有封地的头人了,地位又比头人高,管好你的人是你的责任,对泽仁昌珠你怎么发落? 对她的父母你怎么说? ”
“我也没料到他会动刀,那女子确实也是太可恶了,纠缠不休。但对泽仁昌珠我还是要处罚的,阿哥你放心,我一定……”
“那么她的父母那里我们一起去解释吧,准备好珠宝和银两,等我回来就一起……”
“啊? 不,不用烦劳阿哥了,我会安排好一切的,把她弄去天葬,再请喇嘛为她超度念经,她父母那儿我也会妥善安排的,放心吧,阿哥,我不会给父亲丢脸的,你尽管放心去吧,是草场的事吗? ”多吉知道这几天父亲和哥哥忙于解决两个头人之间的草场纠纷,
“不是,草场纠纷昨晚已经调解好了,我本想约你和我一起到贡多去接父亲,那你就处理好这里的事吧! ”看着一块长大的弟弟,他爱护他,尊重他,但对他刚才说的话并不完全相信,他含着责备的语气说,“以后要多给父亲做点事,少把你的人带着去做那些没意义的事,你已是领主了,该知道怎么做头人,不要让人对你怨艾太多了,好吧,那你就把这里的事安排好,一定要安慰好人家的父母,一定! 我走啦。”
“好,我会的,你放心。”
看着哥哥骑马远去的高大背影,多吉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悲哀,阿哥是那么酷似父亲,特别是魁梧的体格和那种与生俱来的气度,而自己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仔细想起来他和那个卖艺人还真是相像,他开始相信他不是土司的儿子,那么他命中代表罪恶的黑石子是要加倍的了,事已至此,他只好在神佛那里为他们多念念经,超度他们的魂灵。另一方面,他又十分庆幸,这事竟然处理得这样巧妙,泽仁昌珠很是机警、利落,真是自己的好知己,他对泽仁昌珠更加厚爱了。
多吉无法克制自己想解开这个结的心境,他还是到外公那里去打探,但精明的老头对多吉的问题一个也不回答,只说了句:“无论什么事情发生你都要坚信,你是土司的儿子,懂吗? ”
还是多嘴的阿婆经不住多吉的哄骗和旁敲侧击,多吉终于知道了过去外公家确实有个爱唱歌的叫达瓦的马夫,以及他的突然消失,他确信了艺人说的话,心里也对自己的身世有了底,他明白了外公说的话,是的,只要坚信,就不会被打倒的!
多吉以为事情被他掩盖得天衣无缝,但民间却出现了一些流言,这正应了俗话: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阿伦杰布在无意间听见了一些关于热巴艺人一家在布隆德的传闻和遭遇,有的议论还牵涉到了弟弟多吉旺登,阿伦杰布最初反感这些流言,他以为这是民间拿贵族公子戏耍土司,他不愿弟弟被人议论,于是他派人暗中打探起谁在造谣,可探听到的情况却令他吃惊,对弟弟多吉的所作所为也感到奇怪,他仔细想来那天卖艺女子的呼叫是冲着多吉旺登,他的突然出现才使泽仁昌珠杀了那个大声喊叫的女子,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原因,那女孩为什么喊他们中的那一个为“阿哥”呢? 事情可能不会像多吉解释的那么简单。这些事情阿伦杰布对父母只字未提,只是从侧面了解了下多吉母亲家的人,让阿伦杰布无法释怀的主要原因是那女孩隐隐约约地愤怒喊着的“阿哥”声和流言中的一句话“甲波的少爷杀人像杀羊,流浪艺人全家遭了殃”,难道多吉在撒谎,他根本就没有安抚卖艺女子的父母,而且还……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此时老土司让他到西南边的宫亚、麦多等地去巡视,正好要路过则科,多吉外公的领地。
多吉旺登在外公家待了些时日,那种惶悚惊恐的不安感很快就平复了,自己似乎也好像成熟了许多,做什么事不再那么跋扈张扬,比过去收敛了些。当他即将启程回他的封地时,却听到一件使他感到可怕而又终身不愉快的事,那就是外公差人悄悄告诉他,兄长阿伦杰布到则科来巡视时,派人私下打探过他母亲的过去,但不知他了解了多少,总之对阿伦杰布要多留神了。所以多吉旺登有意在父亲和兄长身边多待了几天,他变得谨小慎微,而又殷勤乖巧,十分留意地观察着兄长和父亲对自己的态度,让他安慰的是一切依旧,父亲还怜爱地夸他终于长大懂事了,他怀着心病,终于还是放心地走了。
其实,阿伦杰布知道的并不多,但关于多吉母亲的一些说法,以及她相好过的英俊马夫突然失踪的事就让阿伦杰布对多吉的身世心生疑窦,他不敢相信,投靠了父亲的这位“古朝”( 边疆大臣) ,一面在向土司献殷勤,一面又对土司耍了个天大的阴谋,无论是真是假,如果父亲知道了,将会有多大的打击呢? 他对小儿子一直是宠爱有加,如果知道自己有可能被欺骗,他会接受不了的,他老人家的自尊和健康都会受到伤害,他和多吉多年的手足情,就为了这,阿伦杰布也不愿再了解或追究什么,他也不会对多吉提及此事,让这段翁扎土司家族有史以来蒙受的不光彩的事永远封存在岁月的黑暗深处,不再掀开它。
几年后,土司病故,翁扎土司的职位正式传给了阿伦杰布,此时的阿伦杰布已娶了康南密卡西河谷洛迥大头人的美丽娴雅的女儿泽尕,第二年他们就有了儿子。关于儿子出世时的神奇征兆倒让土司一家上上下下惊讶了一段时间。
说是那天凌晨天还未放亮时,翁扎土司家的两个背水女仆出了大门来到后院外的河沟边,她们按习惯在往水桶舀水前,先舀一瓢水洒向天空敬天敬地,就在这时其中一个中年背水女仆惊讶地叫了起来:
“交松切( 神佛名)!”她惊诧得目瞪口呆,只见土司官楼顶幽深的天穹飘了一阵珊瑚珠一样红艳的雨花,闪亮闪亮的,壮观美丽极啦!
另一个女人也惊叹地喊着:“我们看到神迹了! ”
看见雨花的以为同伴也看到了雨花,当奇迹消失后,她俩讲述的却不一样,另一个看见的却是远方拉日嘎神山上空飘荡着一条白色的光带,像哈达一样绕在神山顶,好一会儿才消失。她们都被自己看见的情形吓着了,水桶没舀满就慌忙背起赶紧回土司楼,她们一进大门就听说土司太太生了,她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神迹是因此而出的!
她们的描述验证了阿伦杰布在儿子哇哇出世时他恍惚看见窗外有光亮闪了一下,当他探出头往外看时,光亮已经消失,接生的下人来报太太生了个儿子。当时阿伦杰布的心情可想而知有多激动,他不敢相信地再次问:
“你们没说谎? 真的吗? ”
“觉喏穆( 发誓语,神佛名)!真是亲眼所见,确确实实,一定是瑞兆啊! 老爷! ”她们都很肯定地说。
阿伦杰布高兴地击掌慨叹:“当然是瑞兆! 谢谢你们的好消息! ”他吩咐老管家奖赏给她俩一人一件氆氇袍子,两张羊皮,七批青稞( “批”为藏族量粮工具) ,和一些盐和酥油。
早晨,当金光灿灿的太阳照耀着土司宏大的官楼上,祭神香炉燃放浓浓桑烟,土司气派的大门顶上按规矩放上了一个大而雪白的尖塔形石英石,在阳光照射下,耀眼夺目,这表示官楼里有小王子出世了,过路的人,拜访的人就得注意规矩,不可喧哗,不可随意进来,在百姓家也是这样的规矩。布隆德所有的人,无论是贵族还是贫民都来送贺礼,富裕的人户,送礼时还要送块大小不等的铁块,家境不好的只送一小坨铁块都行,这是布隆德草原的习俗,平民家中添了儿子左邻右舍也要送块大小不等的铁块,这些铁块是用来打制宝刀的,待男孩长大成人时,由父亲亲自佩带在儿子腰间。阿伦杰布要给儿子打一把最好的宝刀,他选出质量最好的铁交给了管家,吩咐要交与朵康一流铁匠和工艺匠铸把最锋利最珍
十三天以后,新出世的儿子被送往朗泽寺,去接受佛的洗礼并由活佛取名。安波活佛年事已高,可他精神矍铄,他用柏树枝沾上铜壶里念过经加持过的净水洒在俊气的未来小土司头上,又念着吉祥经用藏红花汁的水给他沐浴,仪式毕,给孩子取名叫郎吉,“郎吉”之意就是“常胜之将、顺利吉祥”的意思,土司阿伦杰布是有文化之人,他对活佛给儿子取的名字很满意,但他有一次对妻子说,他自己也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坚赞,妻子笑着说,两个名字都好,等孩子长大后自己选择吧。
吉在甜蜜幸福中快乐地成长,一晃就已经四岁了。这天太阳偏西时,一群孩子在大门外的骑马石蹬边做游戏,领头的英俊聪颖的小孩就是郎吉,这时,微微瘸着腿的马夫占堆赶着土司家的一群马回来了,他边走边唱着:
我面前的骏马哟
虽然不是有名的马
但只要给它们备上鞍子
路再远我也能走到
蓝天里的鸟飞得再高
我也能得到……
占堆已年近半百,他是个十分精干、做事利落勤快的人,善养马,又通马性,对马的关爱超过了对他自己,对土司阿伦杰布始终忠心不二,除了敬重还有深深的感激。年轻时,他可是一个非凡的盗马贼,对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爱好,只要一见别人有好马,他就会心痒,就会出现据为己有的念头,然后就行动,弄到手后,养上一段时间才卖掉,这样日子也过得舒坦,还娶了一个牧主的漂亮女儿为妻,也就洗手不再盗马,婚后不久,有一天当他到勒塘做生意回来,却发现妻子跟另一个男人睡在一起,一气之下杀了他们俩,自己就逃了,并重新开始了盗马生涯,但在一次盗马中,他终于被抓住,并被打得半死,腿也打断了,昏死过去,被人扔在路边,幸遇阿伦杰布路过,救了他,让僧医给他治好了伤,知道他善养马,就收留了他,从此他不再盗马,也不再过漂泊的日子,但也没有再娶女人,他的心思可以说都放在了这群马身上,每日对这些马的饮水、供料、净身等等都是无微不至的。
小郎吉一听这熟悉的赞马歌就不跟小孩们玩了,他张开手臂向占堆跑去,非常喜欢小少爷的占堆,笑着一把抱起郎吉,放在一匹小黑马背上。进了院坝,骑着小马走了一圈后,才下了马,郎吉又执意要进马厩,学着占堆用小手抚摩着、拍着小马的背,并稚声嫩气地唱起占堆圈马时常唱的好听的歌,占堆也愉快地跟孩子大声唱起来:
歌舞是草原女人最爱的
骏马是草原男人最喜欢的
汉子哟,会为马流泪
骏马哟,要为人捐命
每当我从马身旁经过
心中总是充满透明的情感……
正像占堆说的马通人性,马也懂人语,这群马对这首歌再熟悉不过了,小主人稚气的声音别样的亲切,它们沉静的大眼里流露出一种特殊的温情,不时发出一阵阵表示欢快的“突突”响鼻声,又用头来轻轻碰碰他们俩,把小郎吉高兴得唱个不停。
“嗨,儿子,怎么又进马厩了,出来! ”土司阿伦杰布向马厩走过来,他站在外面说道。
“阿爸,这只小黑马可乖啦。”
“和你一样乖吗? ”
“嘿嘿,可能一样吧! ”郎吉被父亲问得笑了起来。
土司走进来,在一匹很瘦的白马面前停住说:“它好像好多了,看上去在长膘啦。”
“是呀,已经在恢复了,我这段时间都是用山羊奶和蜂糖,加上酥油和草药喂它,已经在好了。”
“那就对了,你忙吧,我们走,儿子。”
“出去玩吗? ”
“不是,上楼。”
“那我还想在这里玩玩。”
“不许,听话,你看,你母亲已经差佣人来喊你了。”
郎吉转头从栅栏缝看去,果然见看护他的女佣央宗向这边急急走来。
就在第二年的藏历新年,郎吉的叔叔多吉旺登和曼图亚大头人的女儿丝琅结婚了,婚礼是在布隆德举行的,阿伦杰布以兄长的深深厚爱,为弟弟举行了隆重的结婚仪式,并赠给弟弟丰厚的结婚礼品。可是多吉旺登对哥哥的关爱始终怀疑,多年前那件让他不愉快的事还沉在心底。
婚礼后不久回到自己的庄园,在一个寒冷的夜里,多吉旺登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没有告诉妻子他所做的梦,而是披上衣袍向他的管家泽仁昌珠的房间走去。
正在酣睡的泽仁昌珠听到主人的敲门声,急忙开了门,他惊慌地问:
“少爷,出什么事了吗? ”他努力睁大惺忪的睡眼,想仔细看清黑暗中的多吉。
“没有事,我睡不着,想和你说说话而已! ”多吉说着径直走到桌几前的长椅上坐下。
“我把灯点起吧。”
“不用点,坐下聊一会儿吧。”
“那就上床吧,炉里的火已经熄了,坐着很冷。”
他们俩就像亲兄弟一样盘腿坐在床上,把羊毛被盖在腿上。
“少爷你有心事? ”
“昌珠,只有你是最了解我的了,”他沉默了会儿,叹口气,“不错,我确实有心事,这心事你是知道的,刚才,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我正骑马向一座灰色的山冈走着,山路上没有一棵草,但到处都是刻着经文的嘛呢石,突然在我眼前的一道山坡上流下一条就像小溪一样的石流,全是猫眼石汇成的,有那么多漂亮的猫眼石向我流来,我正惊喜万分,忽然从一块刻神咒的石岩后窜出一只很大的怪物,似虎又不是虎的东西,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我,并拦住了我的路,那条猫眼石流一下就从我面前消失了,我正想跑开,那只怪物却扑上来把我摁倒,并伸出爪子一把抓出了我的心,就在这时,你猜那只老虎变成了谁? ”
泽仁昌珠在静默中思索了会儿:“是不是他? 甲波。”
多吉旺登略显惊讶地道:“你为什么说是他? ”
“在翁扎甲波的天地里,除了他能压着你,再也没有人能把你怎么样了。”
“对,你说得很在理,今夜这梦我感到很不安,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担心几年前发生的事他看出什么破绽,他对我的身世了解多少呢? ”
“阿伦杰布是个深藏不露的人,菩萨才清楚他知道多少,他做什么都那么沉稳,比他父亲行,人们对他的赞誉越来越多了,特别是他宣布废除割鼻子、挖眼睛等等之类的刑法后,有的人还称赞他是观世音的化身……”
多吉心里不太舒服,他打断道:“你也这么认为吗? ”
“怎么可能? ”泽仁昌珠笑笑说,“你说他脑子是不是有毛病,还要办什么习字校,要让那些没有进寺庙的孩子学文字,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
“是呀,异想天开! 寺庙的扎仓不就可以撤消了吗? 不过,这些事我不关心,他要怎么做那是他的事。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对我有不良的居心。”
“他对你那么好,不会对你怎么样吧? ”
“你不是说他深藏不露吗? 我怀疑他是装出来的,这梦怎么这么奇怪? ”
“哦? 那……那就到寺里找喇嘛打个卦看看。”
“不能,如果喇嘛真看出什么来,传出去,那不就更遭了吗? 这事只能你我知道,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
“是,还是少爷英明。”
“来,把灯点起,我自己来卦一卦! ”
泽仁昌珠点上灯后,又到壁柜抽屉中取出一个黄色缎布做的小口袋,交给少爷。
多吉旺登取出三枚有一、二、三、四个点数的“雪”( 骰子) 握在手中,然后吹口气于拳中,张开手掌倾撒在一个方盒内,根据骰子面上所现点数,来断定吉凶,第一次是“十七大吉”,他还满意,第二次是“三、十中”,第三次就是让他十分失望的“十二、十六大凶”,虽然他自己并不是卦师,也不会卦得准,但对卦得的结果还是在意了,他和泽仁昌珠昌珠静默了好一会儿后,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难道真的是凶多吉少? ”
泽仁昌珠瞪着细长的双眼看着少爷没言语,多吉又道,“你认为呢? ”
泽仁昌珠沉吟了会儿,清清嗓子说:“如果少爷相信这个梦不吉,那还是要想个办法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才是,这样长期怀着心病过日子,不是个办法,应该把这个问题彻底解决了。”
“彻底解决? ”
多吉吃了一惊地问:“怎么解决? ”
泽仁昌珠说:“只有两个办法,一个呢,或许可以跟他谈谈,把事情说穿,也就没什么顾虑了。我估计看在你们那么多年的兄弟情分上,他不会把你怎么样吧? 再说这是翁扎土司家不光彩的事,他不会公开的。向他表白你对他的情意,你的忠心……”
“亏你说得出口? ”多吉不满而吃惊地道,他甚至有些被激怒了,“你这不是把我往火里推吗? 如果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事,那我不就是自己往自己脸上抹粪屎吗? 你怎么脑袋进奶水了? 说说另一个办法。”
“还有个办法就是……”泽仁昌珠迟疑地停下了。
“什么? 这里只有我俩,有什么不好说的? ”
“就是……就是把他……”说到这里他用手势在脖子上比划了下,就不再说话了,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多吉。
这个想法其实在多吉的脑海里也多次闪现过,但泽仁昌珠一说出,他还是背脊一阵寒意,虽说坐在床上很暖和,但他们俩却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两人沉默着,又下意识地向门边看了看,似乎是怕有人听到这个可怕的秘密。
他们谁也没再说什么,多吉拉开被子,下床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长长地出了口气,举目远眺,天边已升起了曙色,曼图亚的山山岭岭已现出朦胧的身姿,天快亮了。
                第九章
“……有毒野花虽好看,怎么能做精致佛龛的瓶饰? 青色葱石纵然颜色美,怎么能同红色关玉相配? 杜鹃小鸟即使善飞翔,怎么能像白雕凌空翱翔? ……”
——藏戏《娜莎雯波》
阿伦杰布的母亲病逝时,兄弟俩的亲情和友爱在所有人眼里还是那么浓烈而让人钦羡。这年多吉旺登一如往常,在曼图亚秋收后,亲自带领他的人马给他的土司兄长阿伦杰布敬献丰收的粮食,给翁扎官宅的涅巴们带来礼物。每当弟弟到来时,阿伦杰布的盛情是无可挑剔的,每次多吉回去时,他也会以厚礼赠送给弟弟,兄弟俩互敬互爱在四方传为佳话。
藏历九月初,草原已有些寒意。阿伦杰布和多吉旺登走出了宅楼,他们一面说着话,一面向大楼左侧后方走去。太阳刚刚升起,空气里已经可以看见人们呼出的气息是团团的青雾。两兄弟年岁相差五六岁,个头差不多,但气质和风格却完全是两种类型。他们这是向布隆德草原的第一所学校走去。阿伦杰布对办学情有独钟,历代翁扎土司都没有想过的事,他却做了,这与他的修养和看重文化是分不开的,他想让没有进寺庙的所有孩子都能识字,都能懂一些五明学中的历数学、研究工艺技术的工巧明、文学修辞类的声明学等等。
这个刚建起不久、称为“学校”的房舍就依傍着土司官楼背面而修起,是一个大平房,也只有一间,长长一道花格窗户,室内十分亮堂,七排低矮的几桌整齐地排列在中央,为了冬季里孩子们脚不冷,他特意安排要铺上地板,拼木地板上铺着软牛皮缝制的羊皮卡垫,教室里可以坐四五十个人,阿伦杰布和多吉旺登远远地就听到一群孩子亮开嗓子跟着老师在大声拼念着藏文三十辅音字母,念了几遍就开始习字,那个正教孩子们习字的格格( 老师) ,是土司家庙的老喇嘛,他正襟危坐在矮桌椅前,停下拼读,让学生拿出专门练习书写的叫“降薪”的木板,多数孩子都能熟练使用习字板,他们拿出竹笔,打开从家里带来的灰包和用松光烟熏出的黑灰制成的墨水,大家按着格格的要求,在习字板上弹出格式线后,格格就挨个地在孩子们的习字板上面写下藏文单词,孩子们就照着老师写的词,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认真写起来,喇嘛格格和学生们没有发现花格窗外土司在看他们,都埋头边念边写着字。
阿伦杰布和多吉旺登悄悄看了会儿,土司满意地微笑着示意离开,他们俩惬意地并肩走在草坡上,这时,有两个十岁左右、衣着一般的男孩,正你推我、我摁你地边走边嬉笑玩着,还把习字板当玩具似的往草地上抛,看着他们如此贪玩的样子,土司生气了,几步跨上前,高大的身躯挡住他们的去路,两个孩子这才发现是土司站在他们面前,吓得他们伸出舌头,乖乖地低头站着不敢动弹。
“不好好习字,这么贪玩,好吧,就让你们尝尝贪玩的滋味吧! ”说着顺手就抱起一个孩子,掀开他的小藏袍裙裾,对准屁股就是几巴掌,另一个孩子撒腿就向学校的方向逃,阿伦杰布对多吉说:
“抓住他,给他点教训,看他们还敢不敢这么贪耍。”
多吉旺登几步就撵上那个脑后只梳着一撮小辫的光光头的孩子,也给了他几下,挨完巴掌的两个孩子惊恐地夹着习字板慌张地向学校跑去。其实孩子们对阿伦杰布是又害怕又喜欢,有时阿伦杰布在孩子们休息时还会跟他们一同玩玩,甚至有一次他被所有上学的孩子摁倒在草地上,对他又是挠又是捏的,孩子们有时是可以和他开心地笑闹,但只要他发现哪个孩子逃学或不专心上课,那他是不会迁就的。看着那两个孩子的背影,他们俩都笑了起来。这时老管家和几个随从牵着马走来,多吉的人也来了,这是他们安排好的,参观完学校就到远处草滩走走。
他们来到溪流如织、黑颈鹤和天鹅栖息的草滩,阿伦杰布骑着黑马站在一道草坡上,看着四周美丽的景色欣悦地像是对多吉又像是自语地说:
“‘君王是一个地区的美饰,合于法就有江山权势,法律镇得住一切就如意,有了法典就美满吉祥。’《卡切帕鲁训诫》中的这句话说得真是好极了啊,你认为呢? 多吉。”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现在布隆德的美饰就是您了,阿哥的贤明和仁慈就是布隆德的吉祥如意。”
“你们看,”阿伦杰布指着眼前的水草滩上自在悠悠的黑颈鹤和一群雪白的天鹅说,“再过一段时间,它们又要向南方去了,但明年初春又会再来,它们知道布隆德是它们真正的家园。”他停了下感慨道,“花草丰茂的碧绿水滩、湖泊,虽不召唤,天鹅自然会飞集。以仁慈护佑属下的君主,自然容易得到农奴和臣仆。我昨天又把萨迦班钦的格言好好看了遍,他的祛除暴虐以仁施政的训诫很得我心,每次看到这些美丽的太平鸟,我就很受感动。你们也知道,许多的禽兽是用暴力来成为霸王的,狮子、老虎和空中的鹰鹫是以善战来称雄,而现在我们眼前的这些吉祥动物,它们却是以仁德成为贤君,它们并不是没有威力,有。天鹅就是这样,有力量,有气魄,能战,能胜,但从不滥用,不到非自卫不可时绝不乱用权威。有一次,我经过这里,亲眼看到几只鹰鹫来袭击,它们真是泰然勇敢地面对,它们恬静、温和,并不是它们没有力量,它们那强劲的翅膀就像盾牌,用翅膀频繁地扑击着它们惟一骄傲的敌人——空中霸主,鹰的利爪利嘴,最终得胜的你猜是谁? 是它们,而不是鹰,那场面十分感人,使我感动不止。它们与世界善处,它们是以朋友的身份来对待一切,那些漂亮的斑头雁和其他禽类好像对仙鹤和天鹅都那么尊敬,而且也好像因为它们的美德而归顺它们,你们看吧,我说的对不对? 这是一片多么和谐美丽的世界,我们翁扎土司的天下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我的布隆德,与香巴拉何异? 它是我们君王的永久誓言,应该就是布隆德誓言! ”
多吉旺登不断点着头,一直是挂着欣赏的笑意看着兄长,但他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受,胸口就像是塞了一团又粗又乱的干草。他总觉得阿伦杰布那番对天鹅的议论是冲着他来的,是故意说给他听的,难道自己有什么破绽被阿伦杰布发现了? 他在警告自己吗?
藏历十月中旬,草原的寒气也有点重,多吉旺登和他的亲随泽仁昌珠等人准备回曼图亚了。其实,多吉旺登这次来布隆德滞留那么长的时间本来是计划着实施一个天大的阴谋,但却难得机会,多吉也有些犹豫,一直下不了手。阿伦杰布的那番话更使他紧张不止,他几乎要失去信心了。
阴沉多日的天空这天傍晚飘起了漫天雪花。几盏铜制灯盏里橘红的灯光把华贵的厅堂照得温馨无比,在暖融融的火盆桌几边坐着阿伦杰布兄弟俩,今夜他们谈得很投机似的,话一多,酒兴也上来了,你斟我酌地尽情喝着熬好的酥油蜂蜜热酒,兄弟俩叙着旧时的手足情、过世的父母以及头人和一些土司话题,当他俩喝得微醺时,才各自回寝室睡觉去了。
阿伦杰布回到卧室,见妻子和女佣正哄着儿子郎吉去睡觉,儿子倔强地不愿离开,要等父亲,见父亲踏进门,高兴地欢叫起来,还催母亲自己去睡,他今晚要和父亲睡。
妻子泽尕温情地看着微醉的丈夫,上前扶着他说:“满嘴的酒气味,今天喝得太多了吧,醉了吗? ”
“没有,怎么会? 我们兄弟俩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在一起喝酒,畅谈。你知道我一般是不喝酒的,但是一旦喝了,也不是那么容易就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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