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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布隆德誓言》作者:亮炯·朗萨

_10 亮炯·朗萨(现代)
“姐姐,还是你行,我能有你一半的坚强就好啦。”
“沃措玛,快别这样说,姐可不如你,我在地牢里坚持不住,受不了那儿的臭气,阴冷,我没听完他说的就忍不住走了,其实我还……受不了他对我们姐妹的嘲笑和讽刺,他嘲笑你,说你是傻瓜,他叫你别告诉其他人,你就乖乖地没说出来,说我们表面上是姐妹,实际……”
“他怎么可以这样胡说? 这人怎么这样可恶、卑鄙? 他这是在挑拨我们! ”沃措玛愤恨地嚷起来。
“是的,我知道他的诡计,所以我没听完他多说什么。但是,沃措玛,你确实是对我隐瞒着秘密的呀。”
沃措玛叹口气,沮丧地说:“真是遇见魔鬼了,我们都被搅得不安宁! 但愿我们姐妹俩从明天起把这个人、这些不愉快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
萨都措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欢欣,她将如愿地听见她想知道的秘密,她心里得意而又疼爱地说:“沃措玛,我的好妹妹,你真的好天真可爱呀!
沃措玛讲完她所知道的一切,已经是太阳偏西时。屋外长廊楼梯口传来母亲唤她们的声音,不多会儿,下人到门前喊着她们,说太太在叫她们俩下楼去选绸缎料。她们应了几句,却都没下去的意思。
让沃措玛惊讶的是,萨都措一反往日的暴怒、狂躁,竟然平静异常,仿佛她刚才听到的是别人家里的故事。沃措玛疑惑地看着萨都措走到雕花窗户台柜前的铜镜旁站着,此时,一道西斜的阳光正从窗户里泻进,把屋子晕染得亮丽温煦。萨都措照着镜子细致地对着镜子整理着衣饰和头发,自语似的说:
“这样出色、高贵的美人,只会出现在翁扎·多吉旺登家,绝对是的! ”说完,对镜中的自己满意地展开笑颜。转身拉住愣神看着她的妹妹的手说,“别傻瞪着我了,从现在起,我们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忘了吧,阿爸已经在康复了,这就是高兴的事。走,陪阿姐吃点东西去,我现在感到饿极啦,今天……”
“萨措,沃玛,你们俩今天是怎么啦? ”门外响起母亲的声音。
“阿妈,我们来啦来啦! ”姐妹俩忙大声地应着,向门口跑去,沃措玛讲述完心里的烦恼,自己也轻松多了,又见姐姐这样平静,她愉快起来,打开门,兴奋地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把丝琅吓了一跳:
“你们在捣什么鬼? 忙什么? 怎么叫不下来? ”
“我们在……睡觉,睡得可香啦! ”沃措玛笑着说。
看着母亲不信的样子,萨都措说:“真的,妹妹先在讲她刚听来的故事,后来我们都困得睡着了。”
母亲没说什么,慈爱地看了看她们,走进门内四处打量着,她走到床前拿起萨都措乱扔在床角的一件缎子袍裙,看了看说:
“萨措,你今天是不是烧了件袍裙,是不是? 怎么啦? ”
“没有呀,我只是烧了条围裙,谁在乱说? ”她目光狠狠地朝门外看去,她估计是女佣告诉了母亲。
“谁也没说。你为什么要烧? 你若不要,就给下人,烧了多可惜! ”母亲半是责备地说。
“我烧的是那条不值钱的,没有金边的,正巧今天早上,我出去刚碰见下人拉楚抱着她的小孩,那小孩真可爱,我抱了抱,他却撒了泡尿在我围裙上,真臭……喔,不信,你可以问沃措玛! ”她看着妹妹,给她使了个眼色。
沃措玛对母亲点着头,眼睛却困惑地看了看姐姐说:“是的,阿妈,真的。”
“那好吧,你们俩跟我下楼去,我们一起选选缎料,裁缝阿呷正等着呢。”
姐妹俩高兴地欢叫起来,牵着手跑出门去,萨都措说着:“我可要先吃点什么。”
“叫下人拿来吧,阿妈都等我们多时了。”
“行,”她这时又压低声音严肃地说,“沃措玛,你可要记住——你是翁扎多吉甲波的女儿,而不是菩萨的女儿! ”
沃措玛不解地高声问:“是多吉甲波的女儿? 不是菩萨的女儿? 你……”
走在她们身后的母亲丝琅听见沃措玛的话,嗔怪地说:“你们俩在说什么疯话? 在房里闷了一天鼓捣什么,就说这种疯话? ”
姐妹俩掩嘴悄悄笑了,她们转回身来,一边一个亲昵地拥着母亲说笑着向长廊尽头的楼道口走去,妹妹牵着母亲的手下楼,萨都措在她们身后停住脚步,手扶着褐色的雕花栏杆,俯视着妹妹的背影,目光奇特地思索着什么……
其实,萨都措的心情并不轻松,她感到有些安慰的是坚赞与父亲是无仇怨的,他只是个杀手而已。至于父亲是不是翁扎土司家族的继承人,这点她不太在意,她还更应该敬佩父亲,阿爸是胜利者,他就是王,他是用才智和勇敢继承了翁扎家族的基业,没有让它败落,还更加兴旺了它,这算是罪过吗? 这完全就是功德嘛。她敬佩父亲,她要爱的男人也应该像父亲一样勇敢、智慧,甚至超过父亲,坚赞为朋友敢于冒生命的危险,这样勇敢的男子真不多。毫无疑问,坚赞是出类拔萃的男人,想起他出众的气度和英俊的魅力,她心里就无比的疼,能够让她钟情的男人除了他这个让人牵魂断肠、摄人心魄的男子外,还有吗? 她恨透了他,但她忘不了他,因为她内心深处藏着她这一生一世都无法忘怀的爱情! 有时她甚至想,如果,坚赞对她能够像她一样的爱他,她也许可以抛弃眼前的一切,甚至父亲……
表面平静的萨都措无法释怀的是,自己满腔的爱恋并没有使坚赞更多的注意自己,在已经成为囚犯后的他依然那样,好像……也许他对沃措玛有些特别,这最让她难以承认,难以忍受,她那高傲的自尊受到了伤害,有生以来只有她去轻视别人,没想到这个已经失去自由的人却轻视了她,萨都措受不了这种轻视,在她不断的思索中,她惊讶地感觉到,坚赞对妹妹有些……他为什么要告诉沃措玛那么多? 他应该知道她才是最为他动心的人,难道他爱的是她——沃措玛?!
这念头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她脑海,划破她心田,在她的心海里引起了滔天的巨浪和轰鸣……
她惊慌,她惶怵。脑海里凸现的那段记忆像九个太阳在心中升起,烧灼着她,炽烤着她,神鹿谷那种让她刻骨铭心的情景,坚赞温润热情的双唇,坚赞坚实温暖的胸怀,坚赞迷惑的眼神等等,她都终生难忘! 可是,想到他的轻视,心里升腾的火焰变成了一股浓烈的、想要征服一切的欲望之火! 是的,在他被父亲折磨死以前,她一定要使他的心臣服于自己,她萨都措凭着美貌和机智,不可能赢不到他的爱! 一个让她激动、让她快慰的阴谋在她美丽的头颅里浮现出来……
低矮狭窄的地牢使坚赞一直无法站直,也无法伸直双脚睡,这很难受,空气的潮湿、阴冷、恶臭和黑暗,使他一直难以习惯。每隔一天放风出去到上面走道尽头的厕所去解手、倒尿罐,成了他最幸福的时光,他可以呼吸到清新的空气,可以从厕所后墙上拳头般狭小的窗洞口看到草原尽头那座森林茂密的迥喇山,在与天相连处,山的顶峰有几棵巨大的、枝叶繁茂参天壮伟的古松,它们像勇士一样高高屹立在蓝天下,坚赞每每遥望着它们,都要注目很久,渐渐地他已经把他们作为自己精神的依托,他把其中最高大的那棵树想象为自己,他嘱咐自己,那棵树就是我坚赞,它不倒,他也就不会倒下! 从此后每次出来,看那棵树就是坚赞最关心的。而在厕所门外守着的狱差总要大喊着催促多遍他才慢慢地拖着脚镣出来。有一次狱差阿崩感到奇怪,犯人怎么总是迟迟不出来,冲进去时却看见坚赞把头紧贴在窗洞口,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他推开坚赞弯腰往外面看了看,除了远处的蓝天、山峦、草原森林没别的东西可看,他骂道:“你有病吗? 这有什么好看的,一进来就蹲半天,滚回去! ”
这天,站在厕所门外的狱差大喊:“出来,拉的什么屎,进去这么久,快出来,有人找! ”
坚赞挺直了腰,慢慢走出,脑海里却在想,那棵树还是那么挺拔葱郁,他也是那样的,这样想着伴着脚上“哗啦,哗啦”的铁镣声走到了铺着石板的走廊口。他已经看到一个身着淡紫色裙袍、装扮俏丽、风姿卓然的女子站在廊道阳光照耀处。恍惚间他觉得那好像是沃措玛,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喜悦,急走了几步才看清是萨都措,她手里抱着一样东西。
萨都措没有微笑,也没有摆出她惯常爱作出的那副高傲、严厉的神态,平和而静静地看着坚赞走近,然后转头对狱差阿崩说:
“把这个拿去给他用! ”她带来的是一床羊毛被。
阿崩却脱口说:“这多可惜,色姆这……”
“少废话,不许告诉任何人! ”又对坚赞说了句,“天气寒冷了,也许地牢里更冷吧? ”
睡说完就转身走了。
呆愣在一旁的阿崩奇怪地看着色姆萨都措走远,才抚摩着羊毛被说:“多可惜,这么好的被子放在地牢! ”说着他把坚赞上下打量了个遍:“你可真有福气啊,土司的两个色姆都对你很那个的,还送这个,奇怪啦! 你却什么话都没说。”
“我该说什么? ”
“感谢呀,你在地牢里坐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吗? ”
“如果你经常放我出来走走,我想我就不会这样了。”坚赞跟在他后面,开着玩笑说。
“除非我不想活了。”
狱差把被子扔进地牢,等坚赞进去,又把小木门锁上,举着将要燃尽的微弱松光柴,走出通道。
从这天开始,狱差阿崩每天都会给坚赞拿来一个小铜壶,里面装着半壶青稞酒,几块干牛肉,有时还有白面馍,这可让阿崩惊讶不小,但又不敢多问,也不敢随便说给别人听,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对坚赞说:
“也许是你要完蛋了,土司两个女儿心善可怜你,是要你最后享受享受吧。”
“可能。”坚赞简短回一句,也不多说了。然后就喝上几口酒,又递给阿崩喝,有时把部毋分牛肉和馍也分给他。渐渐的,他们之间的话语也多起来,当阿崩第一次拿着坚赞给他的白面馍时,他感叹地说:
“我在甲波爷城堡里做事已经有十几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吃上他家的白面馍呢! ”他舍不得自己吃,小心翼翼地把馍装进了衣襟里。
这天阿崩又坐在门栏外,跟坚赞说着话:“你算是运气最好的囚犯了,我看管过的犯人多啦,从没遇上过这样的好事。我觉得……我只跟你说啊,这我可不敢到别处说的。”他小心地说。
“说吧,我都是快死的人了,你还怕什么? ”坚赞逗着他说。
“我猜,色姆是喜欢上你啦。”
“那可是好事呀,我怎么没感觉到。你说的是哪个色姆? ”
“萨都措。”他压低本来就很暗哑的嗓音,还把嘴贴在木栏边说。
坚赞说:“不会的,萨都措是心硬的女子。”
“那倒是,她很像那个人……”他不敢说出土司,用手指示意着指了指头顶,“但她好像很关心你,女人毕竟还是心肠软。色姆沃措玛是个好心姑娘,可萨都措这次是奇特地破例啦,所以八成是她对你有好感了。不过,”他立起大拇指说,“你也确实是这样的男人,我是姑娘的话,也会喜欢你的! ”他笑了。
坚赞也笑了:“那样的话,就好了,说不定你早就把我放了,还跟我一起逃走了。”
看着昏暗的松脂光亮照着满脸皱纹、乐得直笑的阿崩,坚赞心里涌起一阵对他的悲悯,阿崩是个忠厚的人,他对他是存有感激的。这些常年给土司支差的下人并没有得到土司多少恩惠,土司为什么不善待他们? 他走了许多地方,听的见的太多了,难道真是神创造了世界,就这样安排了高低贵贱吗? 或是轮回,是因果业力? 他自己从真正的贵族变为贫民,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而卑贱暴戾的贼却高高坐在了尊者的宝座上,享受着人上人的荣誉、尊贵、富裕,同样被称为翁扎甲波,把持着一方天地里所有人的生杀予夺之权,如果……
坐在这幢高楼里的土司还是自己的父亲,或者是自己,又是怎样的呢? 是的,是的,管理一方天地是多荣耀的事,那就应该像佛一样慈悲,以关爱,以和睦善待自己的百姓,让臣民发自内心地拥戴你,热爱你,那才是真正的甲波爷! 翁扎家族第一代白狼王不就是这样被他的族人拥戴出来的吗? 坚赞深深沉入一种从未思索过的思绪里……
“喂,你在想什么? 怎么不开腔了? 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反正都是要走的人了,还想那么多干啥。”
“我在念经,也在听你说话。”思绪被打断的坚赞应着。
“那我就走了,你该好好念念经了,我干脆也到寺庙里给你在菩萨面前去祷告祷告吧,我也只能这样帮助你了! ”说着就起身拿起松光慢腾腾地走了。
萨都措又一次来到地牢。
这次,她没有捂着鼻子,她对这里的臭气似乎很从容了,镇静的她依然打扮得很得体,风采耀眼,当她优雅地对阿崩挥挥手,示意他离开,便走到门栏边松脂火光前,抬手拨了下火光道:
“坚赞,你怎么没有话跟我说? ”
沉默了一会儿的坚赞清清嗓子终于说:“萨都措,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真的,太谢谢你对我的关心……”
“你对我就只会说‘谢谢’吗? 我所做的一切就只能换得几句‘谢谢’吗”,萨都措的表情哀怨温顺得像一只迷途的羔羊,让人禁不住对她升起爱怜之情,坚赞动容地说:
“萨都措,我知道你为我做了许多,特别是这些日子,本来你应该恨我,你心里一定很痛苦,你这样待我,今生今世我无法感谢你了,也许只有等到来生……”
“不,坚赞,我不指望来生来世,我只想在今生今世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她激动起来,蹲下身,期盼地握住门栏木条,泪光莹莹地看着坚赞,“坚赞,只有你能给我我想拥有的一切,你能给我吗? ”
被感动的坚赞轻轻握着萨都措放在木条上的手:“萨都措,我知道你曾经喜欢我……”
“不是曾经,而是一直,你应该知道! ”
“为什么你不恨我? 萨都措,你应该对我痛恨万千才合乎情理,你想……”
“你说对了,我应该恨你,我今生最痛恨的是你,最爱恋的也是你! 你难道就不能像我一样地爱吗? 你说呀,你爱过我吗?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提高了起来。
坚赞没有直接回答她,他说:“你这样做不是极大地伤害了你的父亲吗? ”
“你回答我! 到底爱没爱过我? 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在神鹿谷你吻了我? ”
坚赞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说:“是的,萨都措,你的美丽是无法让人抵御的,我那时几乎是爱上了你。”
“几乎! 什么叫几乎? ”
“萨都措,有些事情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是不是你过去说过我杀了那头母鹿,就……”
“你不会明白的。”
“那算什么? 只不过是一只动物! 那么你刺杀土司又怎么讲? 你当刺客杀害生命又怎么讲? ”
“那是根本不同的事! ”
“你可以为了一个什么朋友而杀人,难道我和我对你的爱还比不了一只野外的鹿吗? 你甚至什么都可以告诉沃措玛,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的真情难道还打动不了你? 还不及一个天真无知的沃措玛吗? ”
坚赞对她的一问接一问只说了句:“你在说什么? 我怎么听不明白? ”
“别装了,沃措玛什么都跟我说了! 你吃惊吗? 你为什么要告诉她? 她什么都不懂,你却相信她,为什么? ”
坚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凭感觉就认为沃措玛是可信赖的,也许她真的是个小傻瓜,幸好没有把自己真实的身份完全告诉她,可是他又相信自己的判断,他知道自己是无法自持地对沃措玛有了依恋的感情……
“你说话呀? ”萨都措追问着,“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等待着你能说一句你爱我,但你却无视我对你做的一切! 那么,现在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才能使你真心实意地爱我? ”
坚赞认真地说:“萨都措,你为我做的一切我从心里感激你,正因为我感谢你所以我不愿欺骗你,如果我说‘只要你放我逃走,我爱你’,你愿意吗? ”
坚赞的这句话分明是说,他不爱她,那句话的意思分明就只是一种交易,她怎么能够容忍! 萨都措美丽的眼里噙满了泪,她失望地垂下眼帘,泪水从她的面颊上滚落下来,他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气恼地说:
“不可能! 绝不会……我……”她拭着脸上的泪水,她不想在他面前委屈地哭出来,话没说完,急忙拿起燃烧的松木转身匆匆地走了。
               第十六章
“写出来的黑字,雨水可以冲刷消抹,没写出的心情啊,却是刻印在心头。”
“我到喇嘛跟前,请把心路指点,无奈心儿难收,跑到情人那边。”
17世纪,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是藏族著名的诗人之一,他的诗歌驰名中外,在世界诗坛上也是引人注目的一朵奇葩,……藏文原著有的是手抄本问世,有的以木刻印,有的口头流传,艺术上成就独到,珠圆玉润,诗篇优美。这两首是他几百首脍炙人口的诗篇里的爱情诗。
布隆德草原的深秋寒气渐浓,沃措玛睡在暖暖的被窝里不肯起床。当第一线晨光在窗外升起时,沃措玛就醒了,但直到朝阳把光芒从雕花窗户洒进一地斑驳的光片时,她还舒舒服服躺在细绒羊毛被里。今天她的心境出奇地好,闭目细细思量,才知道自己这莫名的喜悦是来自昨晚的一个梦境,她奇怪怎么做了个这样的梦? 真使她脸红,这真是怪了,自己还从没有认真地对任何一个男子动过心思,梦里却出现了他! 她禁不住想着梦境中那甜蜜的情景,她和坚赞手牵着手,在草原上笑着奔跑着,后来坚赞抱起她,他们一同骑着一匹长着翅膀的白马腾空飞跃起来,飞进一片云雾里……
她甜蜜地回味着,而后又对坚赞的一切左思右想起来。自己跟坚赞没什么关系,那天他为什么要跟我说那么多,萨都措是那么爱他,可他为什么更信任的是自己? 他不爱萨都措? 不会吧? 在神鹿谷明明看见他们拥抱在一起! 哎呀,佛法僧三宝啊,保佑我,不要被迷惑,那是姐姐萨都措爱过的男人,那是个邪恶的杀父者,我怎么要梦见他,想他?!
沃措玛自责起来,她想把那满怀的缱绻情愫都驱除尽,一把把被子拉起蒙住头,口里轻声念着六字经文,不多会儿,被子哗地一下被人拉开了:
“沃玛,醒了还赖在床上,你怎么啦? 躲在被窝里念经干什么? 梦见鬼啦? ”站在床前拉开被子的萨都措说。
“真是梦见鬼了,”沃措玛说。
“好啦,起来吧,我们到瓦休村去玩。”
“我哪儿都不想去,让我再睡会儿,”说着再次把被子拉来盖起,背对着阿姐,“我还想睡一阵,你自己去吧。”
萨都措没办法,揪揪她的耳朵,无奈地说:“好吧,懒虫,你就睡个够吧,以后我也不陪你去玩了,我走啦。”
“你和谁去? ”沃措玛还是歉疚地问了句。
“当然是卓玛和西西,她们在楼下等着,我们还以为你要去,要知道你不去,我们早走啦。”卓玛和西西是头人的女儿,也是她和妹妹的伙伴。
沃措玛坐起来说:“真是抱歉啦,那我起来吧。”
“看你勉强的样子,我们不想等了,你睡吧,我看你今天能睡多久! ”说完转身拉上门走了。
姐姐一走,屋里静静的,她呆愣地看着室内的光柱,仿佛阳光也有轻轻的声音在室内移动,直到慢慢地收走了光芒。美梦带来的好心境和刚才的思绪被姐姐一折腾,心情变得烦乱起来,去他的鬼梦,我才不在乎那个人呢! 她一骨碌翻身起床了,女佣给她梳洗完毕,自己又给小鹿梳洗了一番。去问候过父母后,喝了碗茶,拿上一小块奶酪带着她的宝贝小鹿就出去了。
他们走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沃措玛对跳跃在她身旁的小鹿说:“你看,草地上有霜,难怪天气这么晴朗呢! 真好。”
小鹿似乎知道了她说的,它跳着在沃措玛的靴子上舔了舔,用洁净的雪白嘴唇蹭着她红色的靴帮,一会儿又睁着明净的圆眼睛看着沃措玛,轻轻衔起她宝石蓝缎面的裙裾,走了几步,就撒开腿自己往前蹦跳着,金色的小鹿披着阳光,身上还没有褪去的白色圆点也亮灿灿的,它愉快地在草地上撒着欢儿,也许小白唇鹿已经忘记了它的母亲,它完全把沃措玛当成了它惟一的依附,对沃措玛的依恋那么明显,土司官楼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沃措玛最心爱的是什么,有人说,沃措玛心善,连动物都知道。
“小鹿,我累了,别跑了,我们回家吧。”
小鹿听见喊它马上停了下来,但又故意撒开灵巧的小蹄跳跃着,一会儿停下回头看看沃措玛,又奔跑起来。
“别跑了,我追不上你! ”沃措玛被小鹿的欢跃感染了,她笑着喊着,与小鹿追逐在已经泛起金黄的草地上。
她和小鹿玩得尽兴而归,走进家门,沃措玛抱起小鹿说:“今天真好玩,可我发现你真是太调皮啦,可把我累坏了,明白吗? 我知道你听得懂我的话,是吗? ”她轻轻抚摸着小鹿的头,说着走过大院里那些劳作的差巴、娃子和下人们,这时,在大院深处转角的一处,她看见了坚赞迟缓地拖着脚镣走过去的背影,她停住脚步迟疑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回楼里,还是去看看他。她犹豫着,禁不住轻声问小鹿:
“怎么办? 告诉我,小鹿,我去不去看他? ”
小鹿只是眨着眼,看着她,她失望地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你会说话该多好,我们还是回家吧。”她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停了下来:“还是去看看你的救命恩人、我的仇人吧。,,说完就犹犹豫豫地又有些惊惶地向地牢方向慢慢走去。
狱差阿崩已经习惯了土司爷的两个花朵一样的女儿不时光顾他的“领地”,她们都给过他银两或衣物告诫过他不要多嘴,他可是一直守口如瓶,刚出地牢就见沃措玛抱着小鹿走来,他马上又给她引路,什么话也没说,点上火把,径直领着沃措玛向地牢深处走去,放好火把就出去了。
对于沃措玛的到来,坚赞既高兴又感到安慰,他贴着木门微笑着说:“沃措玛,你终于来了! 你不是说不想再见我了吗?”
沃措玛听他这样一说,不禁脸红了,她后悔自己这样没有道理地又来了,但马上不服气地说:“我为什么要来看你? 是……是这只小鹿太通灵性了,它看见你这个救过它命的人就往这边跑,我才追过来的,所以你别以为是我想来这里,我是为了我的小鹿,知道吗? ‘,
坚赞笑了,他风趣地说:“是吗? 我真高兴,这个小生灵还记得我,它们就是比人重情义,来,让我摸摸它吧,可以吗? ”
沃措玛把小鹿抱近木栏门,让坚赞能摸着,坚赞一边抚摩着小鹿,一边说:“你真的想来看……”
“你不信? 那你的意思是我想来看你,是吗? ”沃措玛生气地打断道。
“不不,绝对没那意思。总之,我非常感谢你和小鹿来看我。”
“你就谢谢它好了。我们走啦。”
“别马上走,等等,让我仔细看看。哎呀,它长得可真好,比我想象的好,皮毛也这样光亮洁净,真漂亮啊! ”坚赞喜悦地感慨说,小鹿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舐着坚赞的手掌。
“看来它已经是你的好伙伴了。”
沃措玛得意地说:“那当然啦,我跟它是无话不说,全院里它最听我的话。”
“那你可应该感谢我了,是我给你送来的这个礼物。”
沃措玛瞪了坚赞一眼:“你想得美,我才不这么认为呢,它是菩萨给我的,一定是这样的。”
“那也是,我有点自作多情了,是吧? ”
沃措玛见坚赞注视着她,她羞怯地垂下眼帘。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不敢迎视坚赞的目光,突然心绪慌乱地想要马上离开这里:“我们走吧,小鹿……”
坚赞忙说:“沃措玛,你别这样就走了,再跟我说会儿话,行吗? ”他见沃措玛转身要走,便毫无顾忌地说,“我一直在等你来,你知道吗? 沃措玛! ”
沃措玛站住了,她转过身来看着坚赞,她被坚赞的话惊吓住。
“我等你来,是有许多的心里话想跟你说……”
沃措玛打断说:“我不想听你的什么心里话,都是鬼话、骗人的话,要说,你去给萨都措说吧! ”
“你不信我吗? 我……把我朋友的身世都告诉你了,除了你,我真的谁也……”
“你就别装好人了,你挑拨我和萨都措的感情,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告诉她我瞒着你给我讲的秘密,你嘲笑我们不像真正的姐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误会我了。”
“怎么是误会? 你为什么要跟萨都措说我帮你瞒着事? 这是你亲口给她说的! 害得她为我们姐妹感情痛苦了好久。”
“我……我在什么地方给她说的? 什么时候? ”坚赞不解地说。
“什么地方? 还能在什么地方,就是在这里呀! ”
“没有的事! 我怎么会这样做? 这对我有什么意义? 不对,沃措玛,一定是你姐姐在胡说……”他恍然大悟地说,“对,我知道了,萨都措在骗你,套你的话,上次来这里她说的话很怪,说你什么都告诉她了,问我为什么不相信她,而相信你……”
沃措玛恼怒了,愤恨了,她怎么会相信他的这些胡言乱语? 她亲爱的姐姐怎么会骗她呢? 这个即将死去的犯人怎么会在她们姐妹之间制造是非呢? 像什么男人!
“你就别编谎话了,萨都措是我姐,我什么都会告诉她的,不需要她来套什么话。”
“那你已经全告诉她了,是吗? ”
“是的,有什么不可以? 你不是也告诉她了吗? 你是坐牢坐糊涂了吧,我们可是亲姐妹,哪有姐妹不说知心话的? 你不过是个外乡人,是我们共同的仇人,我怎么可能为你保守秘密? 你的一派胡言我们都不信,今天我只信你就是最坏的人,而不是我父亲! ”
“不管你怎么骂我,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在这幢大院楼里,只有你是最纯洁善良的。至于你父亲是什么人,我知道,他自己知道,菩萨也知道……”
“不许你再侮辱我父亲! 你住嘴! ”
“沃措玛,你可以不信任我,但你是有良知的,你会用你的善心来判断一切的,我相信你。”
“去你的,我才不需要你的相信! 如果我父亲是坏人,那我也愿意是,我们要把你千刀万剐! ”
说完,她怒气冲冲地抱起站在门边的小鹿转身就走,只听见身后传来坚赞的话:“沃措玛,我希望你来看我! 明天来好吗? 我想告诉你……”
没必要告诉我什么,好好待着等死吧! 沃措玛心里想着,明天,后天,以后,我都不会来这里了,这鬼地方……
在单纯和幸福、欢乐中长大的沃措玛这一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她的烦恼和忧郁开始越来越多,一向以为世界只有欢乐、爱、平静的她开始怀疑起身边所有的人,怀疑起这个世界。父亲真是用卑劣的手段争得了甲波位? 萨都措真是欺骗她,在撒谎? 那个叫郎吉的人真是那么惨? 坚赞在欺骗我还是姐姐? 不不,一个犯人的话,我为什么要信? 他说他只信任我……这……是为什么? 哦,不,我不能再去看他了,他好像会施魔法,怎么我和姐姐看了他就心烦意乱? 不能再看见他了,这多么对不起父亲呀! 不能……
可是,坚持了几天后,沃措玛六神无主了,她终于忍不住,向大院左侧走去,离地牢越近,她越是犹豫了,转身又往回走了几步。这时,萨都措出现在二楼长廊上,她看见妹妹在下面来回踱步,觉得好笑,正想逗逗她,却见妹妹急速地转身加快步子向牢狱的方向走去。她奇怪妹妹的这种表现,忙撩起裙裾下了楼,悄悄跟随在妹妹身后……
阿崩做完他该做的事就出去了,正好又碰上了萨都措,今天这姐妹俩都往这里边钻,土司的色姆们是怎么啦? 他奇怪地思忖着。萨都措没让他陪着进去,让他在走廊口守好了,等她们出来。
沃措玛走近散发着恶臭味的洞门边,在昏暗的火光里,她看见坚赞双手合掌盘腿坐在小木栏门前打坐念经的样子,没理会她。
她站了会儿,敲了敲门框,说:“喂,开始修行了吗? 念经? ”
他没理她,继续静坐着。沃措玛没耐心了,说:“你不知道有人来了吗? ”
坚赞笑了,放下手说话了:“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的。”
“为什么? ”
“感觉告诉我的,而且我会算卦,”他半开着玩笑说。
“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会儿人,一会儿鬼,可怕,而且可恶。”
“是来骂我的吗? ”
“是的。”
“那好呀,怎么骂都可以。再顺便可以参观这座地下宫殿,你看,这里有明亮的灯火,有高大美丽的土墙,还住着一头狮子。”
“狮子? 不过是个野兽。”
“狮子也是野兽。”
“不管是狮子还是野兽,在牢里就是虫子了,得意什么? ”
无论沃措玛再怎样地冷傲或责骂,她美丽妩媚的眼睛里始终不会出现那种让人不悦的凶光,她今天的打扮很素雅,乌黑长发小辫如瀑似流,头上没有任何珠饰,颀长的脖颈被蓝色缎面羊皮裙袍的立领口映衬着,只有一串红珊瑚珠项链戴在颈前,坚赞沉静地看着她,什么也不说。
“看我干什么? 我讨厌你的目光! ”说着她忙把眼光移开,心里慌乱起来。
“沃措玛,你为什么不敢迎视我的目光,为什么脸红? 你……你喜欢我吗? ”
沃措玛吓得瞪大了眼睛说:“什么话? 怎么可能? 你疯了吗? ”
坚赞却平静地说:“你很美丽,但你不只是有美丽的摸样,还有……”
“知道,不用你夸! 我和我姐早就是人见人夸的了。”
“可你比萨都措可爱,你……”
沃措玛马上打断道:“我可比不上我姐,你别再瞎说啊。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什么吗? 说吧,我看你又要编造些什么? ”
“那好,我就不再欺骗自己,欺骗你了。你知道吗,你的眼睛美丽得胜过水晶,你的就是如此。我知道,萨都措爱我也恨我,你也一样,你自己还理不出头绪,但我感觉到了……”
沃措玛脸也红了,她生气地说:“别美了,萨都措爱你,那都是过去了的事,说到我,天呀,我对佛赌咒起誓,怎么可能? 怎么会? 你算什么? 值得我和萨都措爱? 你想杀死我父亲,我们怎么还会……真是笑话! ”
“沃措玛,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你当着我对佛发誓呀! ”
“我是来看你死了没有! 知道吗? 你才不值得我在佛前发誓呢! ”
“你听我说吧,沃措玛,我很感激你和你姐姐为我所做的一切,这对你们真是太不容易了。我们之间确实不该发生这些感情上的事,应该只有仇恨,我比你们还更不愿意。但是,事情却这样奇怪地出现了变化。我一向都是坚如岩石、冷如冰,怎么会在这里跟你动了真情,你每次出现都让我感到安慰和快乐,为什么? 我根本就想把你从我的脑海里抹去,可是我没做到,无论我多努力。你的眼睛也告诉了我,你信任我,你也喜欢……”
“你就别自欺了,我从没表示过对你有一丝好感……”
“随你怎么说,沃措玛,我们之间如果没有仇恨,我会娶你为妻的,我说的是真话,我为什么要欺骗你这样纯洁善良的姑娘? 欺骗你我又能怎么样呢? 都是要死的人了。”
沃措玛的心战栗着,她知道坚赞的话在她心里激起了波涛,但是她不能让自己心中情感的洪水爆发奔流,他是她们的仇人,他是姐姐最爱最恨的男人,她禁不住眼里蓄满了泪水,泪珠扑簌簌沿面颊滚落下来,沃措玛哽咽着说:“仇人,我们都是仇人……我……不能,我姐也不能,……你不是说我父亲是世界上最卑劣的人吗? 你要杀他,为什么又要爱上他的女儿? ……”沃措玛痛苦地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对你依恋的感情是越来越深,这也是我自己没有预料到的! 我知道我对自己也犯了个极大的错误,我努力想改变它,但是我没能做到。是的,你父亲是可恨可憎的人,而你却像度姆一样,谁也无法……”
沃措玛用衣袖口拭了下脸上的泪说:“坚赞,我不想再听你说了,你……”说完她拿起火把就向外跑去。
萨都措像只捕鼠的猫,一直躲藏在黑暗里,偷窥着,等待着,她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痛苦和绝望像一只张牙舞爪狂怒的恶魔把她撕破,把她摔碎,把她整个地吞噬了……
她没有暴露自己,在黑暗里,把心底的创伤慢慢地舔拭着,当牢房过道最后一线光亮消失,当沃措玛走了很久后,绝望中的萨都措从麻木的痛苦中苏醒过来,渐渐地那种撕肝裂肺的痛苦化成了爱的妒火,这如同死亡一般的爱情妒火在萨都措的心中越烧越旺!
萨都措从来没有输过,爱情的到来让她幸福痴迷,却又让她失败得如此惨重! 骄傲的萨都措怎么会轻易认输? 最让她痛恨的是自己的亲妹妹,竟然就是夺走她爱情的元凶! 她在心里发誓,就是过了一万九千年的来生来世,她也绝不会原谅的,绝不! 在父亲还没有要那个凶犯的生命之前,她还有机会,她要用一切办法来补偿她失去的自尊、骄傲,补偿她输掉的一切。
那天以后,萨都措对沃措玛冷冰冰的,她阴冷的双眼却经常观察着沃措玛,她看得出,沃措玛心事重重,看得出沃措玛在苦熬着爱情给她带来的痛苦,这分明是她已经接受了坚赞的爱,看着妹妹那副哀怨的样子,看着妹妹抱着小鹿神思恍惚的样子,萨都措眼里含满了烈火,真期望无形中自己也能像火云围绕的独髻姆女神,轻而易举地可以把敌人的生命烧毁。
这天上午,太阳升起后。
萨都措一身素装,从头到脚第一次没有佩带任何珠饰,自己亲自从墙上取来那个雕花镶金银的皮鞭,她仔细地把玩着它,对着皮鞭,她脸上挂起了阴冷的笑容。这时,沃措玛走进门来,正看见姐姐这样莫名其妙的表情,她问:
“阿姐,你怎么啦? 这皮鞭有什么好笑吗? ”沃措玛看看皮鞭,又看着姐姐阴冷的模样,一股寒气不禁从她心底升起,萨措又要打人了吗? 谁让她不顺心了?
萨都措没看妹妹一眼,摸着皮鞭说话了:“我要让这个皮鞭活起来,它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人血了,自从父亲受伤后。它一定饿极啦,萨都措今天可要让它活得像只狼,让它喝下很多的人血! ”说完,看了妹妹一眼,就走出客厅,向楼梯口走去。
这些日子沃措玛心绪沉闷不堪,她没注意到姐姐的变化,萨都措这副冷酷的表情使她困惑紧张起来,禁不住也跟着走下三楼,在二楼的外廊上凭栏向楼下望去,见姐姐已经朝牢狱的方向走去,身边还跟着个年轻力壮的旺修,他可是管理刑事、刑具和施刑的小头人。谁要被用刑了? 萨都措的神情是那样怪异,难道是……她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坚赞,是坚赞? 萨都措不可能亲自鞭打坚赞的,她恨他,但是她可是一直爱着他的。走下楼来,她没有跟着他们,独自向大门外走去。站在大门前方高大的经幡塔前,她禁不住祈祷起来,当她发觉自己念了遍坚赞的名字,她惭愧得脸红了,她为什么要为他祈祷? 他可是杀父的仇人,自己这样真是荒谬极了。于是又转身回去,还是想去看看萨都措今天要打的人是谁。地牢廊口静静的,但走廊对面的一间石砌的屋里传来说话声。这时看管地牢的阿崩皱着眉头从地牢梯口走出来,他见沃措玛站在前面,就弯着腰躬身说:
“今天要处罚坚赞了,色姆,你也去刑房? ”
沃措玛没有回答,心里却紧张起来,折身向刑房走去。
外观看来就很简陋的刑房,其实是很结实宽大,漆黑的木门上镶着牛皮条,正中上方贴的是一张干皱的染了红色的人脸皮,窗户狭小而高。沃措玛从不敢光顾这里,姐姐也是很难得到这里来的,通常提起这里就会让沃措玛心里发怵,今天却这么意外地踏进这块让人不愉快的地方。她本想轻轻地推开虚掩着的门,哪知门却发出刺耳的“嘎叽”声,这使光线暗淡、点着火光的房里所有的人都往门这边回望过来,迈进门槛里的沃措玛紧张地呆愣在那里。蓬头垢面的坚赞背对着门,他已经被捆绑在屋中靠里墙边的木桩上,萨都措身边是两个她找来的打手,美丽的萨都措手拿着皮鞭冷傲地坐在右边的长椅上,一张很大的华丽藏毯铺垫在床椅上。左角的石砌平台上放着许多看不太清楚的东西,但四五个人的头盖骨却十分赫然地搁置在那里,墙上阴暗处贴有几张干了的人皮,旁边就是一长串的刑具整齐地挂着,摆放着。沃措玛第一次看见这种充满杀气的刑房,她寒怵地把双臂抱着,愣愣地看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像被什么钉在了地上。松脂火把映照着每个人,那两个打手的脸上没有更多的表情,只对沃措玛的出现感到吃惊了一下,便很快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只有萨都措对沃措玛的出现表情复杂,她惊讶沃措玛的到来,又庆幸她的不请自来,她冷傲的表情激动起来。
“你来啦? 沃措玛,今天也关心这里的事了吗? 哎呀,妹妹,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你会受到惊吓的! ”萨都措半是关心半是讥讽的样子对妹妹说。
背对着他们的坚赞把头转了过来,他看了看沃措玛。
这一举动让萨都措恼怒,但她却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让沃措玛听了浑身不舒服,她终于紧张地说:“阿姐,你怎么了? 这是……是父亲让你……”
“沃玛,你来得正好,来,坐在我身边吧。我们长大了,该为父亲做些事情,不能总是等着父亲康复后才来惩处他,审问他,我们也可以做些事。”
“做什么? ”
“来,我会教你的! ”她向妹妹招了招手。
看着萨都措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兴奋光彩,她忽然对姐姐产生了十分陌生的感觉,对姐姐也害怕起来,不敢走近她。
“如果你喜欢站着看我们,那就继续站在那儿吧! ”说完便不搭理妹妹,对打手指挥着说,“光线还不太亮,你们再点一个火把。”她自己起身脱下袍子的袖身,利落地把两袖在腰后打了个结,身段高挑的她显得柔媚又干练,雪白的高领暗花绸衣把她妩媚的脸庞映衬得更加冰冷,她把玩着皮鞭,走到了坚赞身边说:
“坚赞,你坐了这么久的牢,我们始终没让你吃苦头,还待你不错,这在情理上其实真是太说不过去了。你该感激我们吧? 你看,今天我也不忍心把你吊起来,只是这样捆绑着抽打抽打。”
“随你怎么样我都感激你。”
“真的? 那太好啦! 你不答应我还不忍心下手呢! ”她对其他的人说,“好啦,现在你们可以出去等着我,需要你们时我会唤的。”
那两个男子忙应声退了出去。萨都措似乎快活起来,她微微地笑着绕过木桩,慢慢走到坚赞面前,把手里的皮鞭举起来给坚赞看,静静地说:
“你是走南闯北的马帮娃,你见过这样漂亮的皮鞭吗? 听我父亲说,它是用虎皮做成的,是翁扎家族前几代的土司找出色的工匠做的,这把柄上的金银雕花好漂亮,这几颗珠宝可是价值连城,它本来是作为翁扎土司家族权力的象征挂在楼里最中间高大的雕花梁柱上,以示威猛和不可抗拒,但我父亲可不想让它只成为一种摆设和装饰,英明的父亲总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创举,他找人把这把柄改细了,改成了大小两根父子鞭,使这把鞭子能在手掌里好使,所以我也能用上它啦,你今天也可以享受它了。”
“这根皮鞭不适合你……”
“什么适合我? 是搓羊毛线的锤子还是草原上盛开的一把鲜艳的花? 我曾经想送你鲜花,你不要,现在我就赠你皮鞭吧,我们慢慢地来! ”她仔细地打量着坚赞,一面说一面伸手去解开坚赞衬衫的盘扣,坚赞的伤痕已经在好转,当萨都措的手触摸到坚赞坚实、宽厚而健美的胸肩和隆起的肌肉时,她感慨地说,“我曾经多么期盼有一天我能这样抚摩你,能依偎在这里,那时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触摸你的肌肤,这真是不幸啊。如果当时你接受了我,说不定就不是这样的结果,为了爱,我会付出一切的,可是,你让我失望。
这世界伤害我最深的人是你,我想要的,没得到,那么,谁也别想得到,我发誓,我会发下毒咒的,谁伤害了我,我就会毁灭谁! “她咬牙切齿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抬手举起鞭子对着坚赞裸露的胸脯抽打起来,一边还说着,”我要一鞭一鞭地抽,一鞭一鞭地打,看你有多骄傲,你就死在我的皮鞭下吧! “
萨都措并不是第一次挥舞皮鞭,也不是第一次打人,这根巨大的皮鞭虽然很不适合她,但她柔美婀娜的腰身和修长的双臂却那么准确地控制着它,每一鞭、每一下都实实在在地落在她想要打的地方。不多会儿,坚赞的身上出现了暗红的鞭痕,再过了一阵,伤痕渗出了血点。连日来妒火中烧的萨都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她像中了魔似的,无法停下手中舞动的皮鞭……
看着姐姐这样疯狂的模样,看着一声不哼忍受鞭打的坚赞,沃措玛想马上离开这里,但是双脚却不听使唤,还是定定地含泪站在那里,她用双手捂着眼睛,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来。
姐姐的喘息声、皮鞭打在坚赞身上的啪啪声撞击着她的耳鼓,不知过了多久,她自己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什么力量使她最终冲向姐姐,抱住了姐姐舞动的手臂:
“阿姐,你像疯了一样,值得这样做吗? ”她又骂着坚赞说,“没有你出现,我们过得多开心。你是魔鬼,你出现,我姐姐疯了似的,父亲也被你伤害了,你还有什么理由不接受萨都措,她对你的爱还抵不过你的过失吗? 你真是大笨蛋,连‘我爱你’都不会说吗? ”
坚赞看着泪流满面的沃措玛,感动得微微笑了,说:“好吧,我说,我爱你! ”他说的时候,眼睛却是看着沃措玛,这微妙的举动没有逃过萨都措的眼睛,她冷笑着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的把戏,你这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她听? ”她指指沃措玛,“在我的皮鞭下还有那么多的甜言蜜语给她说吗? ”她恼怒地一把推开拉着她手臂的妹妹,沃措玛被姐姐猛力地这一推,趔趄着退了几步没站稳,倒在了满是灰尘的地上。萨都措愤怒的眼睛里映着火把红红的光亮,犹如两团火焰燃烧着,她又举起了已经疲累的手臂,这时门又“嘎叽叽”地响起,走进来一个人,这人正是那个早想把坚赞送入地狱的年轻英俊的相子,丹真管家。
丹真出去办事多日,昨晚才回来。土司派他和两个涅巴带了一批人马到与根觉土司的地盘接壤的草场解决草场争端,双方还是动了真刀真枪,最终他们赢了,但是付出的代价是一个涅巴受伤,两个差巴死亡。离开土司大宅楼20多天,感觉已有很久没看见萨都措,早上起来给土司汇报完事情的经过、结局,土司对他大加赞赏,他的心情也格外舒畅,他脱掉僧服,穿了套漂亮的俗装,戴上皮帽,就到处去找萨都措,他很想看到她,想找她聊聊。
让他意外的是在刑房才找到萨都措。眼前的情景使他感到土司的两个色姆都变了,沃措玛正从地上站起来,满身是灰,脸上还有泪痕。当然,他最关心的是萨都措,从小就那么深刻爱恋着萨都措的他,感到萨都措的异常,看见她举鞭要打坚赞的模样,在他看来真是美极了,他兴奋地几步走过来。眼前他的情敌身上已经留下了斑驳的伤痕,他心中升腾起快感,今天真是个吉日,有这么多愉快的事情出现! 他走过沃措玛身旁时说:
“沃措玛,你怎么哭了? 你在为谁哭呀? ”
“你就劝劝萨措吧,她疯了一般……”沃措玛生气地拭了下泪说,但被丹真吃惊的话语打断了:
“沃玛姑娘啦,你怎么了? 你阿姐是对的,为什么要劝阻她? 他是你们的仇人,是杀你父亲的罪人,他该千刀万剐的,萨都措是对的,我还要支持她才对呢! ”他指指背对着他捆绑着的坚赞说,“如果不是菩萨保佑甲波爷,那不是被他杀死了吗? 你难道愿意这样? 他可不是好东西。”
没想到丹真的出现是来火上加油的,沃措玛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只是厌恶地看着他说:“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
他不想跟沃措玛争辩,只是笑了笑,就走到萨都措面前,关心地说:“色姆萨措,你可别把自己累着了,来,交给我来收拾他吧。”
他马上取下没有反对也没有表示赞成的萨都措手里的鞭子,把过长的袖口向上一捋,就舒畅地挥动起来。
萨都措抚摩着自己有些酸痛的手臂、手腕,退到藏桌椅前靠着扶背坐下来,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一直对她忠心耿耿的半是僧人半是俗人的管家。男人的力量胜过女人几倍,丹真身材高大健壮,有使不完的劲,每抽一鞭,坚赞的背上、胸部等都会留下带着血迹的伤痕,萨都措痛苦、疲累地闭上眼,低下了头,听着皮鞭的抽打声,痛苦的泪水却从眼角流下来。沃措玛吃惊地看着丹真突然的举动,看着这个一向都护着萨都措、今天却是为了他自己也为萨都措使劲鞭打坚赞的管家,她对他仅有的一点尊敬都荡然无存。坚赞身上的伤痕变得血肉糊糊,鲜血从裂开的皮肉上流着,沃措玛失控地喊了声:
“你住手,你滚开,滚! ”喊着就冲了上去,挡在丹真面前抱住了坚赞的腰,已经支持不住的坚赞还没看清站在面前的沃措玛,就失去知觉。刑房里突然一下静了好一阵,松脂火把爆裂的声响也能听见,这时的沃措玛没有哭泣,也没有流泪,她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她鼓起了这样的勇气,丹真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个打断他淋漓尽致挥舞皮鞭的小姐,终于放下了手臂,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靠在椅背上的萨都措声音很是悲哀地说:“丹真,你看见了,甲波爷家里出了这样一个不体面的女人。”她顿了下,又说,“都滚吧,你们全部! 丹真你叫外面候着的人进来把这个罪人也弄回地牢。”
坚赞是被拖着送回地牢,沃措玛木愣地站在那里很久才发现自己衣服和手上沾染了许多的血迹,丹真走了过来,沃措玛不想看他一眼,转过头看了看蜷缩在宽大的豹皮椅上的姐姐,想说什么却又忍住,转身急匆匆地走了。火光逐渐暗淡的刑房里就剩下萨都措和管家丹真了。
萨都措痛苦地俯下身大声地哭了起来,不知如何安慰萨都措的丹真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多年来对大小姐的爱恋,失控地坐在她身边,一把把萨都措紧紧抱住了。他激动而急促地低语着:
“萨措,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一直都那么爱你,你却在乎一个企图杀死你父亲的凶手! 我爱你,我从小就爱上了你,答应我吧,好吗? ”
痛哭中的萨都措在丹真有力的紧拥中挣扎了几下也就不再反抗,极度的悲哀和痛苦使她多么想有人来关心她,为她分忧,为她抚慰心头的伤痛,好吧,就这样吧,虽然自己不爱他,就让他来拥抱吧。
丹真见萨都措没有再挣扎,激动的他放开了胆子,他喘息着俯身压在萨都措身上,热切地吻住萨都措的双唇,这可是他渴望期盼了多少年的销魂情景,今天竞这样突然地、奇迹般地轻易得到了,他激动喜悦过望,他的欲望还在膨胀,萨都措闭着眼,任丹真亲拥蜜爱,她多么希望这样抱着她、亲爱着她的男人不是这个人而是她刚才伤害的千爱万恨的坚赞啊! 在神鹿谷的那段美好温情的记忆又出现在日艮前,她不自禁地想象着此时此刻抱着她拥着她的男子是坚赞,坚赞! 就这样和你在一起该多好,多幸福啊! 坚赞,我终生爱恋的男人! 她忘情地紧紧抱住了丹真,和爱恋的人这样融合在一起是多么快乐和幸福呀……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快乐的幻觉里飘游,她抚摸着他,当她逐渐地触摸到丹真那头短发茬时,她清醒了,她睁开了眼,在昏暗的光亮中,丹真那张还算是英俊的晒得较黑的面庞贴着她,她吓了一跳,她根本就不爱他,她却几乎……她把所有的恼怒、懊悔、厌恶全发泄在丹真身上,她猛力推开他,起身给了他一耳光,愤愤地理好衣袍,扎好即将被他松开的腰带‘理了理发辫' 恼恨不已地冲了出去……
沃措玛把沾有血迹的衣袍换下,但却没把它交给下人去洗,她把它藏了起来。当她独自沉思时,她也十分惊讶自己去保护杀父仇人坚赞的冲动的表现,这一切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当时是什么力量使她这样勇敢得吓人? 是慈悲心? 是爱……不,沃措玛是不敢承认、不敢相信自己会因为爱才那样大胆地阻止管家,如果是这样,父亲和母亲知道了会怎么承受? 萨都措怎么看待她? 丹真会不会如实告诉父亲? 她既担心又害怕,心里乱糟糟的,这天上午太阳没升起,沃措玛就骑上马,到郎泽寺去。当她来到寺庙大门前,明丽的阳光也洒在了寺庙金色的飞檐宝顶和竖着巨大金色幡筒的屋宇上,一切都金光灿灿的。沃措玛今天是最早到来的,此时,寺里早祷的诵经声还回响在大殿里,一缕阳光已经从大殿的天窗投射进来,阳光与殿堂里佛像四周僧侣面前小桌上一行行、一排排如豆的橘红灯光交相辉映,在朦胧中显出绚丽、氤氲和神性,沃措玛掀开门帘虔诚地走进去。早祷结束,僧侣们都走出了大殿,沃措玛还专心地在祈祷,这时一个青年男子手里拿着刚从头上揭下的羊皮帽走了进来,他对着佛像拜了几拜后,目光却总是注意着沃措玛。走出大殿,沃措玛朝寺院右边的转经筒长廊走去,那个青年人也跟了出来。转完长廊的经筒,她没有离开寺庙,而是请一位小喇嘛引领着向西饶活佛的住所走去。
活佛的居室并不奢华,室内十分简洁,地板也是洁净得好像没有一丝尘埃,屋里暖烘烘地烧着炭火,一只小巧精制的香炉里淡淡袅袅地飘着檀香木香烟。皮肤白皙、表情温和、目光和善慈蔼而明亮、身材高大的西饶活佛正端坐在雕花绘彩的金黄床椅上,身着无袖金黄色毛呢坎肩,披了件姜黄色暗花纹缎面皮衣,面前的小桌上正放着一撂长条经文。他静静地打量着第一次来到他居所的土司家二小姐,看得出有些惶猝的二小姐是心事重重的,面对着活佛沉静明亮的目光和他微微的笑意,沃措玛打消了为自己的突然造访感到的歉意和不安,她双手合掌恭敬地行着礼,平静下来,坐在活佛对面桌几前,一个少年扎巴给她斟上清茶就退出门去。
“沃措玛姑娘,今天来得早啊。”活佛平易地说。
“上师,我……我想请教一些问题,搅扰你了吧? ”沃措玛忧郁地说着,不自觉地把双手伸进了袖筒里,看起来似乎有些冷的样子,活佛拿起火棍拨了下炭火:
“你靠近火盆坐吧,冷吗? ”
“不不,这里可真暖和,我只耽搁一小会儿……”
“沃措玛,既然你打算好了要来找我帮助你,就不要犹豫。”
沃措玛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告诉活佛她的心事,她改变了主意,终于说:
“请上师给我算算卦。家里出的事,您是知道的,从那以后我和阿姐都很难过,我们都很迷惘,困惑,我总感到不安,心里很乱很乱。”
活佛点点头没说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卷包裹着的经文和其他算卦用的东西,他问清沃措玛的属相和生辰开始卦算起来。
对于土司遇刺的事布隆德谁人不知? 缘于这事而生发的传闻也有许多传入活佛的耳朵里。关于翁扎土司家族的历史他从历代寺庙法王所撰写的志里还是了解不少,对当今土司翁扎‘多吉旺登的一些隐秘的传闻他也略知一些,当他知道多吉土司被伤害,他的第一个疑问就是——仇杀,仇杀吗? 他极力排开这样的念头,衷心祈望多吉旺登平安康复,祈愿这方天地风调雨顺,牛羊兴旺,一切都平安吉祥! 他一直感觉那个杀手的来历一定不一般,在那次赛马会的意外插曲中他目睹了那个英气咄咄逼人、箭法高强的外乡马帮娃的气度,当时就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他仔细观察过他的眉宇和眼神、面相,暗暗思忖过那个沉稳而气度超凡的马帮娃不是英雄就是魔鬼,所有的揣度和担忧都不便说出。他是位年轻的活佛,年龄只比坚赞大不了几岁,小时候又多是在外地和西藏有名的寺庙学习,所以对前任土司阿伦杰布不熟悉。他向骨制的骰子吹了口气,、丢了几次,看了看,又翻看着经书,卦算完后,他说:
“沃措玛,要发生的事终究要发生,世上有许多的事是人力无法挽回的,天意,命定,善恶的业力感召因果缘。坦然地对待你身边让你烦恼的事,对菩萨虔诚祈祷吧,会得到你想要的帮助……”
沃措玛认真地听活佛说着,后来西饶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天机是不可泄的,我只给你提醒和忠告,不知你能否做到。”
“能,我一定听您的! 请告诉我吧,我一定……”
西饶轻轻地摇了下手说:“你不一定要照我说的做,靠你自己把握,靠菩萨给你的力量,我要说的是,顺其自然,平静待事,把握心性,不要让五毒中的‘痴’把你的眼睛蒙住了,它会给你带来许多的痛苦、眼泪。”
“难道就不会有一点幸福吗? ”
活佛笑了,他看得出眼前这个清纯如湖水明净的沃措玛是在恋情中挣扎,对于这,除了真正出家的人能抛弃它,谁能轻易做到呢? 他于是就说:“幸福? 凡人的幸福,有,当然有,有许多;但你面对的幸福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才得到,也许只是那么一点。我就不劝规你了,沃措玛,世事难测,让要来的都来吧,你只要坚强些,勇敢些,心智慧敏,就什么也不怕了,懂吗? ”
沃措玛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想了想,又迷惘地摇摇头。活佛说:“不一定你现在就要懂得这些,你还这么年轻,许多的事情要等你经历了你才会悟出道理,就不要拘囿于此了吧。”
他顿住了话头,提起一只小铜壶,沃措玛双手接住他从壶里倒出的圣水,喝了口,又往头顶抹了抹。
礼仪毕,活佛关切地询问道:“你父亲这两天可好? ”
“好,他好多了,感谢活佛对他的关照。那……我就回去了。”
“好吧。哦,对啦,你给你父亲带几颗藏药回去吧,是补身体的,昨天我的朋友带来的,是按名医郎杰嘉措的配方制作的。”
“那真是谢了,高贵的上师,我也替我父亲感谢您了。”沃措玛接过小包准备退身出去,她犹豫地站在门前说了句:“上师,我……今天我来找你的事千万别告诉我父亲,好吗? ”
活佛点点头微笑着,一只手已经在捻着佛珠。沃措玛却又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请你给我一些治疗伤口的药,可以吗? ”
“你父亲已经不需要了,前天我都看过了。”
“不是……是……另一个人,你不认识的,他需要这药。可以……”
西饶停住了手中捻珠的手指,目光深邃探究地看了看沃措玛,对站在旁边的少年扎巴悦:“把那个搁在柜上的盒子拿来。”
他接过盒子打开来,分装好药丸和细粉草药,交给她并吩咐好怎样用药。沃措玛从腰上挂的精巧美丽的小包里取出几颗散银执意放在桌几上,说着致谢的话就走出了门,小扎巴追了出来,说活佛让她把银子收回,那药是送给那个受伤的人的。
草原深秋的轻寒已经使户外行走的人感到牵马缰的手冷得发红发僵,款款行走在金色草地上的沃措玛双颊和鼻尖红润起来,她静静走在草地上,听着脚下发出的细细的“沙沙”声,就像是听着她踩踏太阳光的音乐声,心里逐渐地舒坦起来,父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这比什么都强,那个人也还活着,他什么时候死去,这就靠父亲来决定了。在他没死时,还是让他少些痛苦吧,这药是很管用的,至于她对他说不清的感情就只有让时间来抹去了。她走着想着,离寺庙越来越远,她身后还有一个男子也牵着马慢慢走着。当走下一道草坡,从草坡右边走过来一个骑马的青年男人,那人看着沃措玛,从马上跳下,站住了。
沃措玛觉得他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是谁,她看看身后,见一直在她身后走着的那个人走近他们,他还友好地对她笑了笑。沃措玛心里打起鼓来,紧张地想着,他们好像是冲着她来的。她急忙地想跃上马,哪知前面站着的那个人上前拉住她的马缰,恳请地说:
“色姆沃措玛,我们在这里等候你多时了。”
“你们想干什么? 等我做什么? 让开吧,不然我就要喊了! 在这里,没有谁敢拦我的路,是抢劫吗? ”
“你看我们像强盗吗? ”后面走上来的青年笑了说。
“强盗脸上又不会写着字,你们挡我的路就是强盗! 我要喊了。”
“你喊吧,这儿可没人,看看四周,这时可没过路人。”
“强盗! ”她突然高喊起来,其中一个青年忙上前伸手捂住沃措玛的嘴,另一个伸出舌头紧张地看看四周,说:
“你别叫,色姆姑娘! 告诉你吧,我们是有求于你才来找你的,真的没有什么恶意,相信我们吧。”
“你们是什么人? 知道这是谁的天下吗? 我可是甲波爷的女儿,你们就不怕掉脑袋?!”
沃措玛愤愤地说着。
“我们也是万不得已才这样做,还请小姐原谅。”
“只有你能帮助我们,这是我们考虑再三后才来找你的,”另一个说。
沃措玛不以为然地看着这两个看起来还算可信的人说:“什么呀? 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们,帮你们什么? 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
“对,我们不是这里的人,我俩也不是同乡人,但我们都是坚赞的朋友。”红色丝穗盘头的青年指指他的同伴说。
“朋友? 噢,难怪有点面熟。一定是桑佩岭马帮的人了。我父亲说了,我们不再欢迎桑佩马帮的人到这里来,而且我父亲还要你们的聪本交出赔偿金呢,既然你们来了,走,见我父亲去吧。我也正好想问问你们,你们是不是坚赞的同……”
青年忙摇着手说:“不不,不是的。我们根本不知道坚赞的事,说好了他要在我们从达折多回去的时候,在西俄洛等我们,到现在还没见他踪影,我们俩也就离开了马帮,来找他,看看他是不是发什么财了,不想跟桑佩马帮干了,我们也早就想离开桑佩马帮了,所以我们赶来找他,到了这里才打听到他原来是做了对不起甲波的事,才被抓起来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你们知道吧? 是替人卖命的刺客或是报仇来的? 他是不是有个叫郎吉的朋友? ”
“郎吉? 朋友? 噢……也许……对吧,就是……”
“这……这实在不太清楚,”披着头发的青年吃惊地道,“我们相处的时间不短,他一直都没说过什么关于他的私事,他很不爱说起自己的……”
“对啦,他好像有次在依沃岭跟一个叫郎吉的人谈着什么交易,好像就是杀什么给多少钱什么的,我问过他,他却说他们谈的是杀牛的事。现在看来估计也许就是替那人做的,如果是的话……”红头绳男子若有所思地肯定着说。
“那就是说他为了钱财可以杀人,可以出卖自己的良知! ”沃措玛骂着。
“他和那人好像是朋友,是路上认识的,他们之间的交情好像很深,坚赞是个心眼特好的人,没想到坚赞会这么重友情,为了那个人,自己当了犯人。真是让我们难过,他可是天下最好的人啦,你不了解他……”
沃措玛认真地听着这两人说的话,心里升起一丝莫名的安慰,但平静的心又被他们搅乱了,她不悦地说:
“你们认为他是天下最好的人,可我以为他是最可恨的人! 告诉你们吧,他已经死了。”
“什么!?不可能! ”他们相互对望了会儿,惊讶异常地说,“听说要等土司爷病好了后才处置他吗? ”
“听谁说的? 那是误传。”
“他……他不可能就这样完了! ”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沃措玛嘲讽地说,“他不这样完蛋,难道还应该怎么样? ”
说那话的披着头发的青年皱着眉头焦虑地说:“你不知道,我们可是胜过兄弟的朋友,我们怎么能接受这个消息?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说着他眼里的泪水忍不住流出,沿高挺的鼻翼边滚落,另一个青年显然也失望痛苦不堪的样子一把抓住马鞍,把头埋在马背上。
这两个青年正是塔森和尼玛,尼玛遇见桑佩马帮真是太偶然,在桑佩马帮离开布隆德经过拉若草原时,碰巧与聪本、塔森他们意外相遇相识。他和几个耶科草原的牧人结伙到当时茶马古道上人们称为“康北粮仓”的贸易繁盛的集市——甘孜寺附近的贸易市场,以酥油等换回粮食,在这里还能换到色尔坝驮盐队运销来的青海盐湖的盐。尼玛等人高高兴兴驮着粮食和盐等货物往回家的路赶,在拉若草滩激动兴奋地碰上了桑佩马帮,他听坚赞说过他是与桑佩马帮在一起的。但他却失望地知道了坚赞并没有随商队走,而是留在了布隆德,他自然知道坚赞的目的,但是却不能不使他担忧。塔森虽是第一次见尼玛的面,但他深知尼玛与坚赞的关系,他们一见面就成了知己,提到坚赞就是忧虑和担忧。不见到坚赞,尼玛是不愿回去了,他把自己的货物和马匹交给同乡人带回去,自己坚持要与马帮商队在一起共同等待他的兄弟一般亲密的伙伴回来。可是,在焦虑中他们并没有把坚赞等来,聪本终于也按捺不住焦急的心,跟尼玛和塔森一起商议后,决定必须悄悄地到布隆德,去探听清楚坚赞的安危,没有谁能再等待下去,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失望已极的两个小伙子竟控制不住自己了……
沃措玛还是第一次看到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当着她的面这么痛苦流泪,而且仅仅是她的一句玩笑引出的,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跃上马,一边笑着一边说,“今天真开心啦,我该回去了,你们俩就慢慢地在这里哭吧。也算你们有运气,是遇上了我,不然你俩都得完蛋! ”说着她策马跑了。
“喂喂,尼玛,我们先别难过,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说! ”摇着低头哭泣的尼玛肩膀的人正是塔森,他用袖口拭着面颊上的泪痕,“我觉得她是在戏弄我们。她对坚赞有好感,他死了,她不会这么欢笑的。”
“哦,对呀,那我们快追上她,机会别错过了。”
说着他们俩跃上马追了去,再一次挡住沃措玛:“高贵的色姆姑娘,请你一定告诉我们实情吧! 看你把我们急的。求求你啦! ”
“我们知道你是最心善的姑娘,人们都这么说,只求你说句实话吧。”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 他死了,死了! ”沃措玛慢腾腾地道,不满地看着这两个拦路的人。
“尸首呢? 他的! ”
“这个嘛,我就不太清楚了,也许扔河里啦,也许喂秃鹫或喂狗了。满意了吗? 我劝你们快闪开吧,马上离开这里,其他的人知道是你们的话,就不会有好结果啦。”
“色姆的劝告我们感激不尽,但坚赞是我们的好伙伴,我们怎么能不管他呢。我们知道你很纯洁善良公正,这是坚赞过去跟我们说的。你不了解,坚赞有多么出色,他是我们尊敬热爱的朋友,也是我们男人里的佼佼者,我们怎么会就这样走了呢? ”塔森说。
“难道要甲波爷亲自告诉你们才信? 他自讨苦吃,谁让他管闲事? 既然他那么出色,就为了当个杀手逞英雄吗? ”
他们听得出坚赞的真实身份是没有被暴露的,那他一定还活着,要死,也不会这么快就死掉的。
尼玛说:“他不是逞英雄,他为了朋友,为了誓言,你知道藏人中的好汉是最信守誓言的,诚守信义和诺言,为了友情和公正付出生命都可以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倒是很想看看他的那位朋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有什么力量使他这样去做! ”
他们俩人相视了下,塔森马上说,“色姆会看见的,只是要你帮个忙,就……”
“什么忙? 说吧,我能帮你们什么忙? 真是笑话! ”说着她也下了马,站在他们面前准备听听这两个奇怪的人说什么稀奇的话。
塔森和尼玛都迟疑地看着她没开口,沃措玛说:“我的耐心是不多的,我要走啦。”她做出拉缰绳的样子。
塔森马上说:“你把他放了可以吗? 只有你能做到! ”
尼玛马上说:“是呀,我们等他一块走,以后我们都再也不到布隆德来啦,他也不会来这里,你父亲……甲波多吉不是还好好的吗? ”
这些话,着实让沃措玛大大吃了一惊:“什么话? 你们是做梦还是疯了? 我,甲波的色姆会做这种事? 笑话! 怎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喂,外乡人,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 是皇帝派来的大官吗? 是佛陀吗? ”沃措玛轻蔑地看着他们说。
“你会帮我们的! 因为……就是……因为我们在来的路上一位高僧为我们占了一卦,说只有找到布隆德最美丽最善良的一位姑娘才能使坚赞脱离这个灾,除此以外,没人能,所以……你考虑下吧,过两天我们在这里等你的回话,行吗? ”
“所以你们就断定我是帮忙的人,”她打断说,“我不是草原最美的最善良的,最美最善的那可是萨都措。你们找错了人,况且你们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还救什么呢? 你们要见他_ 的尸首可以到河里去捞呀,到山上去找呀,他早就死得干干净净才好呢。我心烦,你们滚吧……”她说着自己心里却烦乱不已,她激动得眼里盈满了泪,她愤然地说完就跃上马背,赶紧驱马跑远了。
这两个青年见此情景,实感意外,他们困惑于沃措玛的眼泪,以及她说的这番矛盾的话,看着远去的色姆的背影,塔森说,“怪啦,她哭什么? 她好像有心事。”
“她的心事很重呢,我见她在寺庙里的神情就断定她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忽然他们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似的,不约而同地从嘴里蹦出一个词:
“恋爱!?”
“恋爱?!”
是呀,不是那么明显吗? 看得出,沃措玛一定是爱上了我们的坚赞! 他们俩高兴地哈哈笑起来,两人互相击着拳,推擢了一把,尼玛说:
“坚赞还活着,这是肯定的了! ”
“太好啦,这下有希望了,我们要好好想想怎样把他救出来! ”
“喂,你说说,什么时候你找高僧算卦了? 我怎么不知道? 你对她说的是真的吗? ”尼玛问塔森道。
塔森狡黠地笑了:“我就是高僧吧。”
两人哈哈地笑了起来。就在这时,骑上马的尼玛看见远处出现了一群策马奔驰的人,他惊讶地说,“不是来抓我们的吧? ”
“不像,马背上有驮子,大概是到寺里去的,快走吧,离开这里! ”“上哪儿? ”
“去找找坚赞的朋友多吉森格。”塔森说完,他们就掉转马头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沃措玛的心境被两个外乡人又搅乱了:“只有你能救他! ”这话总是在她脑海里出现。
是的,她能救他,但为什么要救? 就因为他真的是好人? 就因为他说他喜欢自己? 天啦,菩萨啊,原谅我的罪过,我真的是爱上了他吗? 不不,这怎么可以? 父亲和母亲也不会原谅我的,我自己更不会原谅自己。她把治疗伤口的药悄悄交给了阿崩,让他转交给坚赞,她不想再面对坚赞了。一天、两天过去了,她却不安起来,左思右虑的她终于决定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她觉得自己是想出了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
下午,黄昏时分,沃措玛避开人们的眼目,悄悄去了地牢。
在昏暗的松脂光里坚赞看到沃措玛的表情很严肃很紧张,听她说:“药用了吗? ”
“是的,谢谢你啦,但是这药用不用有什么关系呢? 等伤好了萨都措和你父亲又会使它们破裂,然后你又来修补,这样折腾到我的血流干……”
她说:“这是你自找的,怪谁? 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是不倒的金刚? 什么英雄? ”
“哦,沃措玛,感谢你那天有那样的勇气保护我,想不到你这样勇敢。告诉我,为什么你有那么大的勇气? 我可不愿你为了我而受任何伤害……”
“我想没必要告诉你我为什么那样做! ”
“那我来说吧,因为你也爱我,是吗? ”
“不是的,从来不是! ”
“虽然你不说,但我已经感觉到了。”
这时沃措玛忽然蹲下身抓着木门栏,刚才一脸的严肃都消失了,美丽的瞳眸闪着泪光,她说道:“坚赞,无论你是谁,放弃你的仇恨和不平吧! 不管事情怎样,你就不能宽容地对待吗? 你的出现,把许多人平静的生活都搅乱了,我的亲人因为你的出现相互之间猜忌怨恨,信任没有了,快乐没有了,因为你,我和手足情深的姐姐经受着痛苦和怨恨;也是因为你,你的马帮朋友也不能安心地回家,他们冒险又来找你了,你应该知道出事后,我父亲很不喜欢桑佩岭马帮,虽然与他们无关……”
坚赞握住沃措玛的手,吃惊地问:“你说什么? 不可能。他们来做什么? 有什么用? ”
“真的,我遇上了他们! ”
“就你知道吗? ”
“我想就我知道,是他们来找过我。”
“找你? ”这更让坚赞吃惊了。
“对,找我,你也感到奇怪? 他们说是神指点他们来找我的,他们很会说谎,是不是? ”
“神? 你相信他们吗? ”
“现在相信和不相信又有什么区别? 这座大楼里,除了父亲,就只有我和萨都措能救你,本来萨都措为了你她什么都做得出的,但是你拒绝了她对你的爱,她是不会放过你的。”
“沃措玛,你为什么不承认你爱着我? ”
“但愿从我嘴里永远别说出它! ”她顿了下,又说了句,“我决定放你出去! 但不是为了什么爱……”
“真的?!那你跟我一起走吧! ”激动的坚赞抓住沃措玛的手说。
“不可能,我不离开阿爸和阿妈。”
“你想过吗? 你将怎样面对你的家……”
“这不用你来管,这是我的事。我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坚赞控制着自己内心的喜悦和兴奋,他深信沃措玛爱着他,他也感到沃措玛变了,她从一个单纯的不知什么是痛苦忧伤的天真女孩变得成熟忧郁了,想不到她能做出这样的举动,这分明是为爱而牺牲自己,只听沃措玛说:
“我放你走,你必须答应我,放弃什么报仇,永远不要再到布隆德来,永远不要再来伤害我的家人。还有,就是永远不要再让我和萨都措看见你,天下那么大,你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就是不要再到我们这里来了! 这些你能做到吗? 你知道最伟大的修行者米拉日巴用高明的巫术报复他的仇人,最终他反悔了,他放弃了,他净化了自己而开悟成黑头藏族人的景仰明灯,你也会做到的! ”
沃措玛说完,心里多日的烦恼和沉重感逐渐地化解开了,她等待着坚赞的回答,昏暗的牢狱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过了一会儿,坚赞拖动了下脚上的铁镣,沉沉地呼了口气。
沃措玛着急起来说:“你难道就把仇恨看得重于生命吗? ”
“是的,我是为它而活着! ”坚赞大声地说了句。
“是为它而送命! 你一再说你爱我,难道为了我你也不愿放弃吗? ”
坚赞沉默着。
沃措玛含着泪说道:“我今天能这样做,你不知道我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我心里多痛苦,这可是在背叛我的亲人,我内心经受的负罪的煎熬感有多沉重你知道吗? 为了你,我做了这样天理难容的选择,你理解吗? 你所谓的爱我、喜欢我见鬼去吧,我就没必要跟你再说什么了! ”说完抹着泪起身就向外走。
看着沃措玛的背影,坚赞犹豫着,矛盾着。仇恨,这家破人亡的深仇大恨岂能放弃,几十年来为了它而生存着,等待着,他对天地,对神,对菩萨赌咒、发誓无数遍,立下的誓言是不能更改的! 怎么可以放弃? 但是报仇未成却成了囚徒,现在正有一线逃脱牢笼的希望在眼前,他怎么可以轻易地放弃,这惟一的希望诱惑着他,坚赞忙大声地对着黑暗里沃措玛的背影喊道:
“我答应你,沃措玛! ”
沃措玛惊喜地转过身奔了过来,她蹲下身贴着门栏借着幽暗的火把光仔细地看着坚赞,惊喜中带着疑虑问:
“你不会骗我吧? 真的答应我吗? 我多么希望你的眼睛里不再出现这仇恨的火焰。如果这样我为你做什么都愿意! ”
看着美丽清纯的沃措玛这样殷切的话语,坚赞感动备至,心里涌动着无尽的爱恋和甜蜜,他拉住沃措玛的手说:
“沃措玛,你真让我感动,为了你,我努力去做,好吗? ”
“那你要发誓! ”沃措玛执拗地说。
坚赞迟疑了会儿,他笑了说:“你相信我的誓言吗? ”
“他们说你会信守诺言的。”
“他们? ”
“你的朋友。”
“他们为什么要跟你说这? ”
“他们可把你夸得了不得了啦,你发誓吧。”
“好吧,”他不太情愿地说道,“我发誓,为了你,我听你的! ”
沃措玛看着他,用力点点头说:“我就相信你这一回吧,如果你欺骗了我,你再想伤害我父亲,你的结果一样是现在这样,你不可能成功的,这是真的,我坚信。”
是的,她说的没错,经历了事故后的土司会更加警戒、更加注意自己的生命安全了,坚赞笑着说:“好吧,沃措玛,我就听你的,满意了吗? 但是你还没告诉我,你爱我吗? ”
“不,”她说,“难道这一切还不够吗? 非得说出那句话吗? ”她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说,“这是注定了没有结果的爱,以后,我会努力地忘掉你。就这样吧,明天你的那几个朋友在外面接应你,这里边的事我来安排……”
“沃玛,跟我一起走,好吗? ”坚赞再次渴望地说。
“不可能! ”她想起活佛说的话,心里难过地说,“你不会给我带来幸福的! ”她把手从他的手掌里抽出,继续道,“跟你一起走,我母亲会伤心死的,我绝不能这样,不能。”她站起来不愿再听坚赞说下去,“别再说这些了,我不会听你的。就这样吧,记住了,明天天黑后,你要小心。我不能久呆在这里啦。”说完她急速地走了。
在黑暗里无法感觉时光的坚赞思绪万千,他不断地揣度着时间,始终无法入眠,喜悦期盼、焦虑和爱恋让他心潮澎湃。复仇的火焰从不曾熄灭过,今天,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子就许下了这样的承诺,是因爱的激情即将浇灭仇恨? 是自欺或是欺人? 这突如其来的出狱机会让他失去了理智吗? 他怎么能为了爱情而放弃复仇! 爱和恨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他却遇上了这理不清的爱与恨! 沃措玛纯洁如仙子,我在欺骗她吗? 佛法僧啊,原谅我的罪过吧! 这爱和仇恨我都无法放弃!
第二天,沃措玛并没有出现在地牢,来给坚赞打开门锁和铁镣锁的是阿崩老汉,他还带来了一包沃措玛为他准备的乔装改扮用的衣帽,一切都进展得顺利,坚赞出了地牢,阿崩就紧张地抱起土司家特有的酒壶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他必须佯装着大醉不休的样子,她付给了他许多的银子,虽然一切是跟沃措玛商量好了的,但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地等待着明天可怕时光的到来。
在夜幕里,大院沉静下来后,一个穿着还算讲究、头戴高高锦缎帽的德格贵族装扮的男人从牢狱的方向走来直向大门走去,躲在马棚转角处的沃措玛忙向那人走去,那人拉住她的手,却被她一把推开,自己朝前走去,守门的差人听候沃措玛的吩咐,把离大门不远的高大的藏獒洛洛挡住,抚摩着,它只发出两声粗犷的叫声,就不再叫了。门被打开,沃措玛终于送出了坚赞。她该为坚赞准备的都准备了,门外的一切就是坚赞和他朋友自己去做了。她知道离官楼不远的黑暗里他们正等着坚赞。
当大门关上,沃措玛似乎是把所有的烦恼都关在了门外,心里只有紧张,站在黑暗里,她听了听四周,一切静悄悄的,只有守门的藏獒哼哼了几声和守门人的咳嗽声响了一阵,大院里就归于平静。她这一生从来都是那么乖巧、雅致和矜持,这样越轨的事一做就如此出格,如此有胆量,想着明天将要因她而发生的热闹,她的心狂跳起来,紧张的她不断默颂着她知道的所有的真言咒语,快步走进内院,轻手轻脚地摸索着上了楼去。
“起来! 沃措玛,起来! ”
沃措玛被一阵的叫喊声惊醒,睡意蒙咙中,感到身上的被子也被人掀开了,听起来好像是萨都措的声音,她还困得想再睡,“啪”的一声,腿上火辣辣的疼了一下,她一下弹起,见萨都措正怒气冲冲地站在身旁,她清醒了,要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她马上佯装还很想睡的样子,嗔怪地瞪了阿姐一眼:
“我还想睡。又惹你什么了? 你打得好痛啊。”她坐起挽起淡蓝色丝绸灯笼裤,一道红色的鞭痕出现在腿上,夸张地唏嘘着表示很痛的样子,然后又哎哟哎哟地躺下,想掩饰心里的紧张和不安。
“你装什么? 真是看不出呀,我的妹妹,一向都那么斯文秀气、稳重、胆小如獐子的沃措玛,有这么大的举动,哈哈! ”萨都措寒气逼人,冷笑着命令道,“给我马上穿好衣服到父亲那儿去说清楚! ”
“我……我怎么啦? 有什么说的? 我做错了什么吗? 疯子似的,现在总爱拿这皮鞭……”
她被萨都措用力拉下了床,衣袍也被阿姐扔了过来。
“你有什么脸面这样问? 没想到我有一个比荡妇还下贱的妹妹! ”
“你怎么乱骂人呀? ”沃措玛穿好衣袍就想走开,“我饿啦,我要喝茶去。”
“不行,你马上、立刻到阿爸那儿去! ”
她想拖延即将面对父亲的时间,就恳请地对拉着袖口的姐姐说:“阿姐,我吃点东西可以吗? 再说我还得洗脸梳头呀。”
“我看没必要啦,现在全宅院里的人都知道你干的好事,只有阿爸阿妈不知道,是因为我认为应该由你自己去解释! ”
“说了半天,发生什么事了? ”
“真有你的,还装! 你别再装得那么纯洁无瑕的样子,你是存心要气死阿爸! ”萨都措不容分说猛力地推着沃措玛向外走,心虚的沃措玛无可奈何地只好走走停停让姐姐推着拉着向父亲的卧室走去。
不可一世的翁扎·多吉旺登甲波经过一场虚惊,腰肋间和肚腹上的伤势虽然在恢复了,但他的元气似乎也在这次劫难中损折了很多,那次在阴气很重的刑房里审问拷打那个犯人,深秋的寒气使他染上了重感冒,加上心里的疑虑和不可言说的苦闷都很重,身体久久不能康复。活佛的医术在康藏地区还算有名,这次甲波的病却痊愈得如此缓慢,他一再叮嘱土司千万要静心静养,力避风、寒和心气凝闷、躁怒,这样,甲波爷就很少下楼,天气好时,就在阳光室晒晒太阳或被人扶着在楼顶视察视察他的山川草原。自从这个在押的刺客到来,把他记忆深处几乎要忘掉的旧事一件件掀现出来,他感到了一种惶恐,年轻时那么不在乎的事,到了老年却沉重起来,这沉重不是愧疚,而是惊惶和不安,有时突然听到响动,都会让他情不自禁地毛骨悚然起来。虽然萨措告诉了他这个马帮娃只是个替别人刺杀他的人。那个“别人”难道就是死在他手里的那个人的儿子吗? 但他无法确信,总觉得这个青年是有来头的,他的侧面轮廓怎么就有些像那个死去的人呢?可是,他的亲信都说确实亲眼所见他们是摔进了万丈深渊,难道还会生还吗? 不可能! 是自己疑心太重? 是神在惩罚他过去犯下的罪业吗? 那么什么人跟他还有如此大的仇恨? 在温泉被刺杀时,他分明感觉到那个凶手是以非常深刻的仇恨在他身上扎的几刀……他经常都这样翻来覆去地思量着比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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