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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通鉴论-清-王夫之

_7 王夫之(清)
唐太宗不恤高祖之温清视膳,处之卑湫之大安宫,而自如九成宫以避暑,嫁其女长乐公主,敕资送倍于长公主。此岂事之失哉?其憯不知恤者,仁孝忘于心也。马周言之,魏征言之,皆开陈天理民彝之显教,以思动其恻悱也。乃周言不听,决驾以行,于征之言,则入谋之长孙皇后而后勉从,使后而如独孤、武、韦也,征死矣。人自有父子,人自有兄弟,一念之蔽,忽焉不觉,直辞以启之,以自亲其亲,岂难知而难从者乎?而二子者,君所信受者也,卒不能得此于君,则其故可思矣。征之起也,于羣盗之中,事李密而去之,事隐太子而去之;周则挟策干主,余于才而未闻其修能之自洁者也;以此而欲警人子之心于不容已之媿疚,奚可得哉?
夫大人者,苟以其言格君心之隐慝,贤主乐之,中主媿之,庸主弗敢侮之,何至以太宗之可与言而斥为田舍翁邪?不幸而遇暴主以杀身,亦比干之自靖自献于先王,而非滕口说以听凶人之玩弄,岂易言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己之正非一旦一夕之功矣。
〖一一〗
言治者而亟言权,非权也,上下相制以机械,互相操持而交雠其欺也。以仪、秦之狙诈,行帝王之大法,乱奚得而弭,人心风俗奚得而不坏哉?王伽之诈也,与李参朋奸而徼隋文之赏,唐太宗师之,以纵囚三百九十人,而三百九十人咸师参之智,如期就死。呜呼;人理亡矣。好生恶死,人之情也,苟有可以得生者,无不用也。守硁硁之信,以死殉之,志士且踌蹰而未决,况已蹈大辟之戮民乎?
太宗之世,天下大定,道有使,州有刺史,县有令尉,法令密而庐井定,民什伍以相保,宗族亲戚比闾而处,北不可以走胡,南不可以走粤,囚之纵者虽欲逋逸,抑谁为之渊薮者?太宗持其必来之数以为权,囚亦操其必赦之心以为券,纵而来归,遂以侈其恩信之相孚,夫谁欺,欺天乎?夫三百九十人之中,非无至愚者,不足以测太宗必赦之情,而徼幸以逃;且当纵遣之时,为此骇异之举,太宗以从谏闻,亦未闻法吏据法以廷争;则必太宗阴授其来归则赦之旨于有司,使密谕所纵之囚,交相隐以相饰,传之天下与来世,或惊为盛治,或诧为非常,皆其君民上下密用之机械所笼致而如拾者也。
古所未有者,必有妄也;人所争夸者,必其诈也。王道平平,言僻而行诡者,不容于尧、舜之世。苏洵氏乐道之,曰“帝王之权”,恶烈于洪水矣。
〖一二〗
传曰:“为人君而不知春秋之义,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春秋之义何义也?适庶明,长幼序,尊卑别,刑赏定,重农抑末,进贤远奸,贵义贱利,端本清源,自治而物正之义也。知此,则谗贼不足以逞,而违此者之为谗贼,不待擿发而如观火。舍是,乃求之告讦以知之,告谗告贼,而不知告者之为谗贼也,宜其迷惑失守,延谗贼于肘腋,而以自危亡也。
人主明其义于上以进退大臣,大臣奉此义以正朝廷,朝廷饬此义以正郡邑,牧之有守令,覈之有观察采访之使,裁之有执宪之大臣,苟义明而法正,奸顽不轨者恶足以恣行而无忌;即有之,亦隐伏于须臾,而终必败,奚事告讦乎?告讦兴,则赏罚之权全移于健讼之匹夫,而上何贵有君,下何贵有执宪之臣哉?
且夫为人告讦者,洵不道矣,而愿朴柔懦之民,能奋起以与奸顽争死命者,百不得一也。非夫险诐无惮之徒,恶有暇日以察人之隐慝,而持短长操必胜之术,以与官吏豪彊角逐。忘尊卑,轻祸福,背亲戚,叛朋友,吏胥胁其长官,奴隶制其主伯,正春秋之义所斥为谗贼,必杜绝其萌者也。知其害而早绝之,则谗无不见,贼无不知,昭昭然揭日月以与天下相守于法纪,吞舟漏网之奸,其得容于政简刑清之日者,蓋亦寡矣。太宗曰:“朕开直言之路,以利国也,上封事者讦人细事,当以谗人罪之。”而其时吏不殃民,民不犯上,韪矣哉!
〖一三〗
银之为用,自宋以上,用饰器服,与黄金珠玉等,而未得与钱、布、粟、帛通用于民閒。权万纪请采银宣、饶,而太宗斥之,亦犹罢采珠以惩侈耳。后世官赋民用以银为主,钱、布、粟、帛皆受重轻之命于银。夫银,藏畜不蚀,鍊铄不减,藏之约而斋之也易,人习于便利,知千百年之无以能易之矣。则发山采矿,无大损于民,而厚利存焉,庸讵不可哉?然而大害存焉者,非庸人之所知也。
奚以明其然邪?银之为物也,固不若铜、铁为械器之必需,而上类黄金,下同铅、锡,亡足贵者。尊之以为钱、布、粟、帛之母,而持其轻重之权,盖出于一时之制,上下竞奔走以趋之,殆于愚天下之人而蠱之也。故其物愈多,而天下愈贫也。采之自上,而禁下之采,则上积其盈,以笼致耕夫红女之丝粟,而财亟聚于上,民日贫馁而不自知。既以殚民之畜积矣。且大利之孔,未可以刑法禁塞之也。严禁民采,则刑杀日繁,而终不可戢。若其不禁而任民之自采乎?则贪惰之民,皆舍其穑事,以徼幸于诡获,而田之汙莱也积;且聚游民于山谷,而唯力是视以取盈,则争杀兴而乱必起。一旦山竭泽枯,游民不能解散,而乱必成;即幸不乱也,耕者桑者戮力所获,养游民以博无用之物,银日益而丝粟日销,国不危,民不死,其奚待焉?自非参百年之终始以究利病者,奚足以察此哉?
呜呼!自银之用流行于天下,役粟帛而操钱之重轻也,天下之害不可讫矣。钱较粟帛而齎之轻矣,藏之约矣,银较钱而更轻更约矣;吏之贪墨者,暮夜之投,归装之载,珠宝非易致之物,则银其最便也。不然,汎舟驱车,衔尾载道,虽不恤廉隅者不敢也。民之为盗也,不能负石粟、持百缣,即以钱而力尽于十缗矣,穴而入、箧而胠者,其利薄,其刑重,非至亡赖者不为,银则十余人而可挟万金以去。近自成化以来,大河南北单骑一矢劫商旅者,俄顷而获千缗之值。是银之流行,汙吏箕敛、大盗画攫之尤利也,为毒于天下,岂不烈哉?无已,杜塞其采鍊之源,而听其暗耗,广冶铸以渐夺其权,而租税之入,以本色为主,远不能致而后参之以钱,行之百年,使银日匮而贱均铅锡,将耕桑广殖,墨吏有所止而盗贼可以戢,尚有瘥乎?
天地之产,难得而不易贸迁者,以安民于所止而裕之也;帝王之政,繁重而不取便安者,以息民之偷而节其溢也。旦斸诸山,夕煅诸冶,径寸而足数十人之衣食,奸者逞,愿者削,召攘夺而弃本务,饥不可食,寒不可衣,而走死天下者,唯银也。采矿之禁,恶可不严哉?权万纪之削夺,有余辜矣。
〖一四〗
贞观十年,定府兵之制,大约与秦、隋销兵,宋罢方镇之意略同。府兵者,犹之乎无兵也,而特劳天下之农民于番上之中,是以不三十年,武氏以一妇人轻移唐祚于宫闱,李敬业死而天下靡然顺之,无有敢伸义问者,非必无忠愤之思兴,力不能也。唐之乱亟矣,未有三十年而无大乱者,非能如汉、宋守成之代,晏安长久也。非玄宗罢府兵,改军制,则安、史、怀恩、朱泚、河北、西川、淮、蔡之蠭起,唐久为秦、隋,恶能待懿、僖之昏乱,黄巢起而始亡哉?
府军之制,散处天下,不论其风气之柔刚、任为兵与否也;多者千二百人,少者百人,星列碁布于陇亩,乃至白首而不知有行陈,季冬习战,呼号周折,一优人之戏而已。三百人之团正,五十人之队正,十人之火长,编定而代袭之,无问其堪为统率否也。尤可嗤者,兵械甲装,无事则输之库,征行而后给之,刃鏽不淬,矢屈不檠,晴燥不润,雨溽不暴,甲冑穿,刀刓弓解,典守之吏,取具而止,仓卒授之而不程以其力,莫能诘也。甲与身不相称,攻与守不相宜,使操不适用之顽金,衣不蔽身之腐革,甚则剡挠竹以为戈矛,漆败纸以为盾橹,其不覆军陷邑者几何也?狎为故事,而应以虚文,徒疲敝其民于道路,一月而更,而无适守者无固志,名为有兵六百三十四府,而实无一卒之可凭;故安、史一拥番兵以渡河,而两都瓦解。盖天宝初改府兵易彍骑,而因循旧习,未能蠲积玩之弊以更张也。
后世论者,泥古而不知通,犹曰兵制莫善于唐,则何如秦、隋之尽销弭而犹不驱农民以沦死地乎?详考府兵之制,知其为戏也,太宗之以弱天下者也。欲弱天下以自弱,则师唐法焉可尔。
〖一五〗
太宗以荆王元景、长孙无忌等为诸州刺史,子孙世袭,而无忌等不愿受封,足以达人情矣。夫人之情,俾其子孙世有其土,世役其民,席富贵于无穷,岂有不欲者哉?知其适以殄绝其苗裔而祸天下,苟非至愚,未有不视为陷阱者也。周之大封同姓与功臣也,圣如周公,贤如吕、召,而固不辞,其余非不知居内之安,而无不利有其国以传之奕世,何至于无忌等之以免受茅土为幸乎?时为之,则人安之,时所不可为,非贪叨无已、怀奸欲叛者,固永终知敝而不愿也。
马周曰:“孩童嗣职,万一骄愚,兆庶被殃,国家受败。”则不忍毒害见存之百姓,宁割恩于已亡之一臣;稍有识者,固闻之而寒心也。故夫子之论治,参鲁论而居其一,而不及于封建;作春秋,明王道,而邾、郳之受爵不登于策,城卫迁杞皆不序其功。然则当春秋之世,固有不可复行者矣,况后世乎?柳宗元之论出,泥古者犹竞起而与争;勿庸争也,试使之行焉,而自信以必行否也?太宗曰:“割地以封功臣,古今通义,而公薄之,岂强公以茅土邪?”强人而授之国,为天下嗤而已矣,恶足辩?
〖一六〗
贞观改服制,嫂、叔、夫之兄、弟之妻、皆相为服,變周制也。古之不相为服者,礼传言之详矣。嫂不可以母道属,弟之妻不可以妇道属,所以定昭穆之分也。嫂叔生而不通问,死而不为服,所以厚男女之别也。唐推兄之敬,而从兄以服嫂;推弟之爱,而从弟以服其妻;所以广昆弟之恩也。周谨乎礼之微,唐察乎情之至,皆道也,而周之义精矣。
虽然,抑有说焉。礼以定万世之经,则必推之天下而可行,尽乎事之变而得其中者也。有人于此,少而失其父母,抑无慈母乳母之养,而嫂养之,长而为之有室,则恩与义两不得而忘也。生藉之以生,死则恝然而视若行道之人,心固有所不安矣。在礼,舅之妻、从母之夫、无服者也,而或曰:“同爨缌,鞠我之恩而不如同爨乎?”其不忍不为服,必也。有人于此,少孤而兄养之,已而为之纳妇,自纳采以至于请期,称主人者皆兄也,既娶而兄犹为家政之主,未异宫而兄死,其妇视夫之兄有君道焉。且兄而居长,则固小宗之宗子也;合小宗之男女为之服,而弟之妻独否,一家之所统尊,顾可傲岸若宾客乎?继父,无服者也,同居而为之成室家、立亲庙,则服棋。夫之兄可为小宗,而成其家室,以视继父之同居而异姓者奚若?抑义之不得不为服者也。礼有之,子思之哭嫂也,为位而哭,不容已于哭也。可为之哭,则可为之服。君子恶夫涕之无从,而服之,不亦可乎?
上古之世,男女之则未正,昭穆之序未审,故周公严之于此而辨之精。后世男女正而恩礼暌,兄弟之离,类起于室家之猜怨,则使相为服以奖友睦之谊,亦各因其时而已。礼曰:“时为大。”百王相承,所损益可知也。圣人许时王以损益,则贞观之改周制,可无疑已。
〖一七〗
自言兵者有使贪之说,而天下之乱遂不可弭。岑文本引黄石公之言,以请释侯君集私高昌珍宝之罪,用此说也。乃阿史那社尔以降虏而独能不受君集之贻,夷狄之法,严于中国,中国安能不为夷狄屈哉?败其军,拔其城,灭其国而贪其所获,武人之恒也。然而君以之怒其臣,臣以之叛其君,主帅以之恶其偏裨,偏裨以之怼其主帅,兵以之恋剽获而无战心,民以之受掠夺而争反畔,功已成,乱已定,不旋踵而大溃,古今以此而丧师失地、致寇亡国者不一也。贪人败类,而可使司三军之命以戡乱宁民而定国乎?
汉高之于项羽,非其偏裨也;其于怀王,君臣之分未定也;而封府库以待诸侯,樊哙屠狗者能明此义,乃以平项羽之怒,而解鸿门之厄。项羽不知,终以取怨于天下。诲盗而人思夺之,大易岂欺我哉?唐下侯君集于狱,宋征王全斌而使之待罪,法所必饬也;终释君集而薄罚全斌,示不与争利也;两得之矣。故言兵者之言,皆乱人之言尔,岑文本恶足以知此哉!
〖一八〗
太宗诏诸州有犯十恶罪者勿劾刺史,则前此固有劾之之法,而戴州所部有犯者,御史以劾刺史贾崇,亦循例以劾之也。此法不知所自昉,意者苏威当隋之世,假儒术、饰治具、以欺世,其创之乎?
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久者,周失道而后鲁失之,鲁君失而后卿大夫无不失也;上者,端本清源,归责于天子之辞也。民有大逆,君踰月而后举爵,自艾而已。治之不隆,教之不美,天子不自惭恧而以移罪于刺史乎?民犯大逆,而劾及刺史,于是互相掩蔽,纵枭獍以脱于网罟,天下之乱,风俗之坏,乃如河决鱼烂而不可止。隋末寇盗遍天下,而炀帝罔闻,刃加于颈,尚不知为谁氏之贼,皆苏威之流,置苛细之法,自诩王道,而以涂饰耳目、增长谗贼者致之也。
惩贪而责保存之主,戢盗而严漏捕之诛,详刑而究初案之枉;皆教之以掩蔽,而纵奸以贼民之法也。必欲责之上,以矜民之散,亦自天子之自为修省而已,下者其何责焉!
〖一九〗
小道邪说,惑世诬民,而持是非以与之辩,未有能息者也,而反使多其游词,以益天下之惑。是与非奚准乎?理也,事也,情也。理则有似是之理,事则有偶然之事,情则末俗庸人之情,易以歆动沈溺不能自拔者也。以理折之,彼且援天以相抗,天无言,不能自辩其不然。以事征之,事有适与相合者,而彼挟之以为不爽之验。以情夺之,彼之言情者,在富贵利达偷生避死之中,为庸人固有之情,而恻隐羞恶之情不足以相胜。故孟子之辩杨、墨,从其本而正其罪曰“无父无君”,示必诛而不赦也;若其索隐于心性,穿凿于事理者,不辩也。君子之大义微言,简而文,温而理,固不敌其淫词之曼衍也。
太宗命吕才刊定阴阳难书,欲以折其妄而纳民于正,然而妄终不折,民终不信,流及于今,日以增益,且托为吕才之所定以疑民者;折之于末,而不拔其本,宜其横流之不止矣。夫此鄙猥不经之说,何足定哉?定之而孰必信之?乍信之而孰与守之?且托于所定以乱人道之大经,如近世择婚以年命,而使配耦非其类者,僉曰才所定也,曆官乃以赘敬授民时之简末。呜呼!祸亦烈哉!
夫才所据理、征事、缘情以折妄者,宅经也,葬法也,禄命也。三者之不可以妖妄测阴阳,而贼民用、蔑彝伦、背天理、干王制,不待智者而洞若观火。先王虑愚民之受罔而迷也,为著于礼经曰:“假于时日卜筮以疑众,杀。”刑当其辜,勿与辩也。然且贪懦之俗,微幸锋端之蜜,苟延蟪蛄之生,日响术人而谋行止,忘亲蔑性,暴骨如莽而不收,争夺竞讼以求得,为君师者,尚取其言而删定之,不亦傎乎!
夫王者正天下之大经,以务民义,在国则前朝后市,在野则相流泉、度夕阳,以利民用,而宅经废矣。贤者贵,善人富,有罪者必诛,诡遇幸逃之涂塞,而禄命穷矣。慎终追远,导民以养生送死之至性,限以时,授以制,则葬法诎矣。然而有挟术以鬻利者,杀其首,窜其从,焚其书,而藏之者必诛不赦,以刚断裁之,数十年而可定。舍此不图,屑屑然与较是非于疑信之闲,咸其辅颊舌以与匪人争,其以感天下,亦已末矣。吕才之定,适以长乱,言虽辩,谁令听之?
〖二○〗
立子以适,而适长者不肖,必不足以承社稷,以此而变故起于宫闱,兵刃加于骨肉,此人主之所甚难,而虽有社稷之臣,不能任其议也。魏王泰投太宗之怀,曰:“臣今日始得为陛下子。”褚遂良即以此折泰之奸,伟矣;而唐几亡于高宗,遂良致命以自靖,弗能靖国焉。故曰人主之甚难,而社稷臣不能任其议也。
丹朱不肖,尧以天下与舜,圣人刱非常之举,非后世所可学也。舜立而丹朱安虞宾之位,魏王不窜,能帖然于高宗之世哉?太宗能保高宗之容承乾与泰,而不能必泰安于藩服以承事高宗,则抑情伸法以制泰,事有弗获已者;自投于床,抽刀欲刎,呜呼!英武如太宗,而欷歔以求死也,亦可悲矣哉!
或曰:“立适长而不能贤,择人以辅之,勿忧矣,”似也;太宗之世,忠直老臣,无有过魏征者,固以师保之任任之矣。乃征尝为建成之宫僚,效既可覩。征以正月卒,而承乾以四月反,征即不死,固无能改于其德,大难兴,征为袁淑而已,纥干、承基之流,于征何惮焉?
教者,君父之反身也,非可仅责之师保也。光武废东海、立明帝、而汉道昌,东海亦保其福禄,不待窜也,光武之为君父者无媿也。太宗蹀兄弟之血于宫门,早教猱以升木,窜逐其所宠爱,以徇长孙无忌之请,知高宗之不能克家而姑授之,置吴王恪之贤以陷之死,夫亦反身不令,故无以救其终也。汉文守藩代北,际内乱而无窥觊之心,迎立已定,犹三让焉,然有司请建太子,犹迟久而不定,诚慎之也,非敢执嫡长以轻天位,况太宗之有惭德也乎?
〖二一〗
长孙无忌曰:“太子仁恕,实守文之德。”此侫者之辩也。太宗不能折之,遽立治而不改,唐几以亡。仁恕者,君德之极致,以取天下而有余,况守文乎?无忌恶知仁恕哉!不明不可以为仁,不忠不可以为恕。
仁者,爱之理也,而其发于情也易以动,故在下位而易动于利,在上位而易动于欲。君子之仁,廓然曙于情之贞淫,而虚以顺万物之理,与义相扶,而还以相济。故仁,阴德也,而其用阳。若遇物而即发其不忍之情,则与嚅唲呴沫者相取,而万物之死生有所不恤。阴德易以阴用,而用以阴,乃仁之贼,此高宗之仁也。
恕者,推己以及人,仁之牖也。以己之欲,推之于物,难之难者也。难之难者,以其所推者己之欲也。故君子之恕,推其所不欲以勿施于人,而不推其欲以必施,以所欲者非从心而不踰矩,未可推也。然而不欲者,亦难言矣。夺己之声色臭味,而使不集于康,固人之所不欲也;以此而不欲夺人,则屈己之道,屈天下之情,以求免于人之怏悒,皆可曰恕,而以纵女子小人佥壬谗侫者弥甚。忠也者,发己自尽之谓。尽己之所可为,尽己之所宜为,尽己之所不为而弗为,而后可以其不欲者推于物而勿施。不然,人且呼吁以请,涕泣以干,陈其媟狎之私,以匍伏而待命,女子小人佥壬谗侫未能得志之日,方挟此术以怵我,而己于义利理欲之情未定,则见为不可拂而徇之,以恣其奸邪,皆曰是不可欲者勿施焉,恕也。
故仁恕者,君子之大德,非中人以下所能居之不疑者也。高宗竟以此而不庇其妻子,不保其世臣,殃及子孙,祸延宗社。长孙无忌恶足以知仁恕哉?挟仁恕之名以欺太宗,而太宗受其罔,故曰侫者之辩也。太宗明有所困,忠有所诎,遂无以折侫人之口而使雠其邪,此三代以下,学不明,德不修,所以县绝于圣王之理也。
〖二二〗
负慝而畏人知,掩之使不著,以疑天下,小人之伪也。其犹畏人知也,有不敢著、不忍著之心,则犹天良之未尽亡也。抑不著而使天下疑,则使天下犹疑于大恶之不可决为,而名教抑以未熸。无所畏。无所掩,而后恶流于天下,延及后世,而心丧以无余。太宗亲执弓以射杀其兄,疾呼以加刃其弟,斯时也,穷凶极惨,而人之心无毫发之存者也。史臣修高祖实录,语多微隐,若有怵惕不宁之情焉,夫人皆有之心也,且以示后世,与宋太宗烛下斧影之事同其传疑,则人固谓天伦之不可戕也。而太宗命直书其事,无畏于天无惮于人而不掩,乃以自信其大恶之可以昭示万世而无惭,顾且曰“周公诛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鲁”,谁欺乎?周公之诛管、蔡,周公不夺管、蔡之封也;季友鸩叔牙,季友不攘叔牙之位也。建成、元吉与己争立,而未尝有刘劭之逆,贻唐室以危亡,而杀之以图存,安忍无亲,古人岂其口实哉?
且周公之不得已而致天讨也,鸱鸮之怨,东山之悲,有微辞,有隐痛,祸归于商、奄,而不著二叔诛窜之迹;东人之颂公者,亦曰四国是皇,不曰二叔是诛也。过成于不忍疑,事迫于不获已,志窘于不能遂,言诎于不忍明,天下后世勿得援以自文其恶,观过而知仁,公之所以无惭于夙夜也。若夫过之不可掩,而君子谓其如日月之食者,则惟以听天下后世之公论,而固非己自快言之以奖天下于戕恩。况太宗之以夺大位为心,有不可示人之巨慝乎?至于自敕直书,而太宗不可复列于人类矣。
既大书特书以昭示而无忌矣,天子之不仁者,曰吾以天下故杀兄弟也;卿大夫之不仁者,亦曰吾以家故杀兄弟也;士庶人亦曰吾以身故杀兄弟也。身与家之视天下也孰亲?则兄弟援戈矛以起,争田庐丝粟之计,而疆有力者得志焉,亦将张胆瞋目以正告人曰:吾亦行周公季友之道也。蛇相吞,蛙相啖,皆圣贤之徒,何惮而弗为哉?史者,垂于来今以作则者也,导天下以不仁,而太宗之不仁,蔑以加矣。万世之下,岂无君子哉?无厌然之心,恻隐羞恶,两俱灰烬,功利杀夺横行于人类,乃至求一掩恶饰伪之小人而不易得也,悲夫!
一三一
隋之攻高丽而不克也,君非其君,将非其将,士卒怨于下,盗贼乱于内,固其宜矣。唐太宗百战以荡群雄,李世勣、程名振、张亮,皆战将也,天下抑非杨广狼戾以疲敝之天下,太宗自信其必克,人且属目以待成功,乃其难也,无异于隋,于是而知王者行师之大略矣。
太宗自克白岩,将舍安市不攻,径取建安,策之善者也,而世勣不从。高延寿、高惠真请拔乌骨城,收其资粮,鼓行以攻平壤,而长孙无忌不可。乃以困于安市城下,而狼狈班师。夫世勣、无忌岂不知困守坚城之无益,而阻挠奇计,太宗自策既审,且喜闻二高之言,而终听二将以迁延,何也?唯天子亲将,胜败所系者重,世勣、无忌不敢以万乘尝试,太宗亦自顾而不能忘豫且之戒也。向令命将以行,则韩信之度井陉、刘裕之入河、渭,出险而收功;即令功堕师挠,固无系于安危之大数,世勣、无忌亦何惮而次且哉?
苻坚不自将以犯晋,则不大溃以启鲜卑之速叛;窦建德不自将以救雒,则不被禽而两败以俱亡完颜亮不自将以窥江,则不挫于采石,而国内立君以行弑;佛狸之威,折于盱眙;石重贵之身,禽于契丹;区区盗贼夷狄之主,且轻动而召危亡,况六宇维系于一人而轻试于小夷乎?怯而无功,世、无忌尚老成持重之谋也。不然,土木之祸,天维倾折,悔将奚及邪?王钦若诋寇准以孤注,钦若诚奸,准亦幸矣;鼓一往之气,以天子渡河为准之壮猷,几何而不误来世哉?春秋书从王伐郑,讳其败以讥之,射肩而后,王室不可复兴,桓王自贻之也。故曰天子讨而不伐。
〖二四〗
刘洎之杀,谓褚公谮之者,其为许敬宗之汙诬,固已。乃使褚公果以洎之言白于太宗,亦讵不可哉?太宗征高丽,留守西京者,房玄龄也;受命辅太子于定州者,高士廉、张行成、高季辅、马周,而洎以新进与焉,非固为宗臣,负伊、周之独任也。兵凶战危,太宗春秋已高,安危未决也,太子柔弱,固有威福下移之防。洎于受命之日,遽亢爽无忌而大言曰:“大臣有罪,臣谨即行诛。”然则不幸而太宗不返,嗣君在疚,玄龄之项领,且县于洎之锋刃,而况士廉以下乎?又况其余之未尝受命者乎?
人臣而欲擅权以移国者,必立威以胁众,子罕夺宋公之柄,用是术也。而曹操之杀孔融,司马懿之杀曹爽,王敦之杀周顗、戴渊,无所稟承,犹无择噬;矧洎已先言于当宁,挟既请之旨,复何所忌以戢其专杀乎?魏王泰未死,吴王恪物望所归,洎执生杀之权以诛异己,欺太子之柔,唯其志以逞,何求而不得?然则伊、霍之事,洎即不言,抑必有其情焉;且又恶知洎之狂悖,不果有是言哉?
或曰:洎谨即行诛之对,刚而戆耳,非能有不轨之情也。曰:所恶于彊臣者,唯其很耳。戆者,很之徒也。无所忌而函之心,乃可无所忌而矢诸口,遂以无所忌而见之事。司马师、高澄、朱温、李茂贞唯其言之无忌者,有以震慑乎人心,而天下且诧之曰:此英雄之无隐也。当其曰“谨即行诛”,目无天子,心无大臣,百世而下,犹不测其威之所底止,而可留之以贻巽輭之冲人乎?使褚公果劝太宗以杀洎,亦忠臣之效也。
或曰:唐处方兴之势,而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勣以开国元臣匡扶王室,洎虽狂,无能为也。曰:人之可信以无妄动者,唯其慎以言、虑以动而已。不可言而言之,则亦不可为而为之。朱泚孤军无助而走德宗,苗傅、刘正彦处张浚、韩世忠之闲而废宋高,皆愚戆而不恤祸福者也。藉曰洎为文吏,兵柄不属焉,范晔、王融亦非有兵之可恃,又孰能保洎之无他乎?使伏其辜,非过计而淫刑,审矣。
〖一五〗
星占术测,乱之所自生也。史言秘记云:“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谁为此秘记者,其繇来不可考也。太白之光,群星莫及,南北之道,去日近而日夺其光,去日远则日不能夺,而书见五纬之出入,历家所能算测,而南北发敛,历法略而古今无考,使有精于步测者,亦常耳。而太史守其曲说,曰“女主昌”,与所谓秘记者相合,太宗不能以理折之,而横杀李君羡以应之;李淳风又曰“天之所命,人不能违”,以决其必然,武氏之篡夺,实斯言教之也。
凡篡夺之祸,类乘乎国之将危,而先得其兵柄,起而立功以拯乱,然且迟回疑畏而不敢骤;抑有疆干机智之士,若荀攸、郗虑、刘穆之、傅亮、李振、敬翔之流,赞其逆谋,而多畜虎狼之将佐,为之爪牙,然后动于恶而人莫能御。今武氏以一淫妪处于深宫,左右皆傅粉涂朱猥媟之贱士,三思、懿宗、承嗣辈,固耽酒嗜色之纨袴,一彊项之邑令可鞭笞而杀之庸豎也。乃以炎炎方兴之社稷,淫风一拂,天下归心,藏头咋舌于枷棓薰灼之下,莫之敢抗,武氏何以得此于臣民哉?天下固曰。前圣之秘记然也,上天之垂象然也;先知如淳风者,已曰天之所命,人不能违也。淳风曰:当王天下,武氏曰:吾当王也;淳风曰:杀唐子孙殆尽,武氏曰:吾当杀也。呜呼!摇四海之人心,倾方兴之宗社,使李氏宗支骈首以受刃,淳风一言之毒,滔天罔极矣。
甚哉!太宗之不明也,正妖言之辟,执淳风而诛之,焚秘记、斥太史之妄,武氏恶足以惑天下而成乎篡哉?有天下而不诛逐术士、敬授民时、以定民志,则必召祸乱于无穷。人有生则必有死,国有兴则必有亡,虽百世可知也,恶用此哓哓者为?
〖一六〗
以利为恩者,见利而无不可为。故子之能孝者,必其不以亲之田庐为恩者也;臣之能忠者,必其不以君之爵禄为恩者也;友之能信者,必其不以友之车裘为恩者也。怀利以孝于亲、忠于君、信于友,利尽而去之若驰,利在他人,则弃君亲、背然诺,不旋踵矣,此必然之券也。故慈父不以利畜其子,明君不以利饵其臣,贞士不以利结其友。
太宗迁李世勣为叠州都督,而敕高宗曰:“汝与之无恩,我死,汝用为仆射,以亲任之。”是已明知世勣之唯利是怀,一夺予之闲而相形以成恩怨,其为无赖之小人,灼然见矣;而委之以相柔弱之嗣君,不亦愚乎:长孙无忌之勋戚可依也,褚遂良之忠贞可托也,世勣何能为者?高祖不察而许为纯臣,太宗不决而托以国政,利在高宗,则为高宗用,利在武氏,则为武氏用,唯世勣之视利以为归,而操利以笼之,早已为世勣所窥见,以益歆于利,“家事”一言,而社稷倾于武氏,所必然矣。若谓其才智有余,任之以边陲可矣,锢之于叠州,唐恶从而乱哉!卷二十一
◎高宗
〖一〗
房遗爱狂騃,与妇人谋逆以自毙,而荆王元景、吴王恪骈首就戮,李道宗亦坐流以死。呜呼!元景之长而有功,恪之至亲而贤,道宗之同姓而为元勋,使其存也,武氏尚未能以一妇人而制唐之命也。夫长孙无忌之決于诛杀,固非挟私以争权,盖亦卫高宗而使安其位尔。乃卫高宗而不恤唐之宗社,则私于其出,无忌之恶也。原其所自失,其太宗之自贻乎!
承乾废,魏王绌,太宗既知恪之可以守国也,则如光武之立明帝,自決于衷,而不当与无忌谋。如以高宗为嫡子而分不可紊,则抑自決于衷,而尤不当与无忌谋。疑而未決,则在廷自有可参大议之臣,如德宗之于李泌,宋仁宗之于韩琦,资其识以成其断。唯无忌者,高宗之元舅也,而可与辨高宗与恪之废立乎?乃告无忌曰:“雉奴弱,恪英果类我,我欲立之。”事既不果,无忌所早作夜思以疑恪、忌恪、畏恪之怨已而欲勦绝其命者,终不忘矣。唐无夹辅之亲贤,而己以先后已谢之威灵,不能敌房帷之亲宠,终亦必亡者,皆其所懵焉不顾者矣。太宗一言之失,问非其人,而不保其爱子,不永其宗祧。易曰:“君不密,则失臣。”岂徒君臣,父不密,且失其子矣。无忌怙外戚以为擥固之图,太宗不察焉,顾谓无忌曰:“公以恪非己之甥邪?”愈发其隐,而无忌之志愈憯矣。房玄龄、褚遂良之赞立高宗,义之正也;太宗之疑于立恪,道之权也;无忌之固请立高宗,情之私也。挟私而终之以戕杀,无忌之恶稔,而太宗不灼见而早防之,不保其子,不亦宜乎!
或曰:褚公受顾命辅国政,不能止无忌之奸,且道宗之窜,公实与谋,岂亦挟私以翦宗子乎?夫房遗爱已探无忌之意旨,诬恪以求自免,言已出而若有征,褚公未易任其无患,恪且死,骂无忌而不及公,则谓公之陷道宗者,亦许敬宗之诬,史无与正之与?
〖二〗
刘文成公自言“疾恶太甚,不可为相”。相者,贤不肖之所取裁,以操治乱之枢机者也,好善不笃,恶恶不严,奚可哉?刘公之言何以云邪?今绎其语而思之,太甚云者,非不能姑纵之谓也,谓夫恶之而不如其罪之应得,不待其恶之已著,而擿发之已亟也。形于色,发于言,无所函藏,而早自知其不容,一斥为快,而不虑其偾兴以旁出也;如是以赞人主赏罚之权,而君志未定,必致反激以生大乱。赵高邑为总宪,欲按崔呈秀之贪,而考覈未速,嗔恨先形,乃使投权奄以杀善类,古今之如此者多矣,然后知刘公之自知明而审几定也。
长孙无忌之恶李义府,正矣;既熟察其凶险之情,则不宜轻示以机而使之自危。乃不待其罪之著见而无可逃,而遽欲谪之于蜀徼;抑不能迅发以决行,而使得展转以图徼幸。于是义府之奸,迫以求伸,用王德俭之谋,请立武氏,一旦超擢相位,而无忌不能不坐受其穷。然则为相臣者,不能平情以审法,持法以立断,徒挟恶恶之心,大声疾呼,頳颜奋袂,与小人争邪正,以自祸而祸国也有余。好恶赏罚,治乱之枢机,持之一念,岂易易哉!
韩魏公之处任守忠也,其气不迫,而后其断不疑,函之从容,而决之俄顷,故守忠弗能激出以反噬。申屠嘉一失之邓通,再失之错,皆疾恶甚而无持重之断,以一泄而易穷也。刘公之言,为万世大臣之心法允矣。
〖三〗
至弱之主,必有暴怒;至暗之主,必有微明。使弱以暗者,必无偶见之明、无恒之怒,则巨奸犹不测其所终,而未敢凌乘以逞;明乍启而可蔽,怒忽动而旋移,然后伎俩毕见,可迫驾其上而无所复忌,君子之欲辅之以有为也,难矣。而抑有道焉:苟知其明之不审而怒之易移,则豫防其明与威之不可继,而因闲抵隙,徐以养之,使积之厚而发之以舒,庶乎其有济矣。即其不济,而在我有余地,以待他日之改图;在彼无增长之威,以成不可拔之势。故惟慎重以持权者,能事昏主、宰乱朝,而消其险阻,斯大臣之所以不易得也。
高宗以厌祷故怒武氏而欲废之,使其废也,社稷之福也。虽然,废后大事也,恶有倏然怒之,倏然言之,而即倏然废之者乎?倏然言之,即可倏然废之,则其人虽不废,亦无能害于国凶于家矣。悍狡如武氏,而可以偶然之忿黜之须臾乎?懦夫之懦也,惟其忿怒偶发而悻悻不能俄顷待也,暴雨之盈沟浍,操舟而汎之以指江海,上官仪之不审,愚亦甚矣哉!使于此持重以处而渐导以机,从容谓帝曰:后之不可为天下母,臣等固知之而未敢言也,今幸上知之矣,而固未可轻也,姑宽之以观其骄,渐疏之以观其怨,斟酌于心,而正告群臣,悔前此之过,然后正祖宗之家法,与天下共黜之,臣且达上意于公忠体国之大臣,咸使昌言以昭天下之公论,今未可以一纸诏书快须臾之怒也。如此,则高宗之志可渐以定,武氏之恶可察而著,忠直之言可牗而纳,佞幸之党可次而解,而懦夫易消之怒,以无所发而蕴于中,武氏之涕泣无所施,而危机自阻。其终废也,社稷以宁,即不终废也,亦何至反激其搏噬、劫群臣以使风靡哉?上官仪之不及此也,识不充,守不固,躁率而幸成于一朝,丧身殃国,仪欲辞其咎而不能矣。
虽然,论者曰:“彼昏不知,不可与言,仪之不智以亡身,与京房等,则非也。身为大臣有宗社之责焉,缄口求容,鄙夫而已矣,仪忠而愚者也,未可以苛求也。
〖四〗
张公艺以百忍字献高宗,论者谓其无当于高宗之失,而增其柔懦。亦恶知忍之为道乎!书曰:“必有忍,乃克有济。”忍者,至刚之用,以自彊而持天下者也。忍可以观物情之变,忍可以挫奸邪之机,忍可以持刑赏之公,忍可以畜德威之固。夫高宗乍然一怒,听宦者之辞,而立命上官仪草诏以废武氏,是惟无激,激之而不揣以愤兴,不忍于先,则无恒于后,所以终胁于悍妇者正此也。
夫能忍者,岂桎梏其羞恶是非之心以使不行哉?不任耳而以心殉之而已矣。任耳而以心殉之者,如急水之触矶、沸膏之蘸水,譖愬甫及而颜頳耳热,若高天厚地之无以自容,正哲妇奸人所乘之以制其命者也。故王后伉俪之恩,太子贤、太子忠、毛里之爱,长孙无忌渭阳之情,闻谮即疑,而死亡旋及,一激即不能容,他日悔之而弗能自艾,不忍于耳,即不忍于心,高宗之绝其天良,恶岂在忍哉?
公艺之忍而保九世之宗,唯闻言不信而制以心也,威行其中矣。不然,子孙仆妾噂沓背憎以激人于不可忍,日盈于耳,尺布斗粟,可操戈戟于天伦,而能饬九世以齐壹乎?
〖五〗
居重驭轻,先内后外,三代之法也。诸侯各君其国,势且伉乎天子,故县内之选,优于五服,天子得人以治内,而莫敢不正,端本之道也。郡县之天下,以四海为家,奚有于远近哉?
畿辅之内与腹里尚文之郡邑,去朝廷也近,吏之贤不肖易以上闻,且其人民近天子之光而畏法深,名教兴而风俗雅,虽中材涖之,亦足以戢其逸志,而安其恒度。至于荒远杂夷之地,其民狃于顽陋犷戾,而诗书礼乐之文,非所喻也,其吏欺其愚而渔猎之,民固不知有天子,而唯知有长吏,则贪暴之吏,唯其所为,而清议不及;乃民夷积怨,一激以兴,揭竿冒死,而祸延于天下。如是,则轻边徼长吏之选,就近补调,使充员数,善不加擢,恶不降罚,俾其贪叨恣日暮涂穷之倒逆,离叛相寻,兵戈不戢,内治虽修,其能遥制之哉?前之定天下者,芟菁棘,夷谿峒,威服而恩抚之,建郡县以用夏变夷,推行风教,力甚勤、心甚盛也。乃割弃不理,授之卑茸狼戾之有司,以殴之于乱,溥天之下,特有此蟊贼之区宇,是亦可为长太息矣!故与其重内也,不如其重外也。内虽不綦乎重,而必不轻也;外不重,则永轻之矣
唐初桂、广等府,官之注拟,一听之都督,而朝廷不问,治之大累也。边徼之稍习文法者,居其土,知其利,则贪为之,而不羡内迁;中州好名干进之士,恶其陋,而患其绝望于清华,则鄙夷之而不屑为。仪凤元年,始遣五品以上同御史往边州注拟,庶得之矣,犹未列于吏部之选也,后世统于吏部,以听廷除,尤为近理。然而县缺以处劣选,且就地授人,而虽有廉声,不得与内擢之列,吏偷不警,夷怨不绥,民劳不复,迨其叛乱,乃勤兵以斩刈之,亦惨矣哉!千年之积弊,明君良和弗能革也,可胜悼哉!
八闽、东粤,昔者亦荒陋之区也,重守令之选,而贤才往牧,今已化为文教之邦,何独邕、桂、滇、黔、阶、文、邛、雅之不可使为善地乎?不勤兵而服远,不劳中国而化夷俗,何所嫌而弗为也?人士厌薄之私心,假重内轻外之说以文之,明主之所弗徇,而尚奚疑焉?
〖六〗
赈饥遣使,民有迎候之劳,如刘思立所言者,未尽然也,所遣得人,则民不劳矣。若其不可者,饥非一邑,而生死之命县于旦夕,施之不急,则未能速偏,而馁者已死矣;施之急,则甫下车而即发金粟,唯近郭之人得踰分以霑濡,而远郊不至。且府史里胥,党无籍之游民,未尝饥而冒受;大臣奉使,尊高不与民亲,安能知疾苦之为何人,而以有限之金粟专肉白骨邪?此徒费国而无救于民之大病也。
且不特此也。饥民者,不可聚者也。饵之以升斗锱铢,而群聚于都邑以待使者,朴拙之民,力羸而恤其妇子,馁死而不愿离家以待命;豪捷轻獧之徒,则如跋扈之鱼,闻水声而鼓鬣,弃其采橡梠、捕禽鱼,可以得生之计,而希求自至之口实,固未能厌其欲而使有终年之饱也。趋使者于城郭,聚而不散,失业以相尊沓,掠增夺兴以成乎大起大落乱,所必然已。
夫亦患无良有司耳。有良有司者,就其地,悉其人,行野而进其绅士与其耆老,周知有无之数,而即以予之,旦给夕归,仍不废其桑麻耕种、采山渔泽之本计,则惠皆实而民奠其居,仁民已乱之道,交得而亡虞也。故救荒之道,蠲租税,止讼狱,禁掠夺,通运,其先务也;开仓廪以赈之,弗获已之术也。两欲行之,则莫如命使巡行,察有司之廉能为最亟。守令者,代天子以养民者也,民且流亡,不任之而谁任乎?授慈廉者以便宜之权,而急逐贪昏敖惰之吏,天子不劳而民以苏,舍是无策矣。
〖七〗
李世勣之安忍无亲也:置父于窦建德之刃下而不恤;强其壻杜怀恭与征高丽,而欲杀之以立法;付诸子于其弟,而使怒则挝杀之。顾于其姊病,为之煮粥燎须,而曰:“姊老勣亦老,虽欲为姊煮粥,其可得乎?”蔼然天性之言,读之者犹堪流涕。繇此言之,则世勣上陷其父于死,而下欲杀其子与壻,非果天理民彝之绝于心也。天下轻率寡谋之士,躁动而忘其天性之安,然其于不容已之慈爱,是惟弗发,发则无所掩遏而可遂其情。唯夫沈鸷果決者,非自拔于功利之陷溺,则得丧一系其心,而期于必得,心方戚而目已怒,泪未收而兵已操,枭獍之雄心不可复戢,彼固自诧为一世之雄也,而岂其然哉?盖无所不至之鄙夫而已。刚则不恤其君亲,柔则尽捐其廉耻,明知之而必忍之,虽圣人亦无如之何也。有时而似忠贞矣,有时而似孝友矣,非徒似也,利之所不在,则抑无所吝而用其情也。世勣之于单雄信,割肉可也,为姊而燎须,何所吝邪?利无可趋,害无可避,亦何为而不直达其恻隐之心,以发为仁者之言哉?
籍甲兵户口上李密而使献,知高祖之不以为己罪也;太宗问以建成、元吉之事而不答,事未可知,姑为两试,抑知太宗之不以此为嫌也;年愈老,智愈猾,高宗问以群臣不谏,而曰“所为尽善,无得而谏”,知高宗之不以己为佞也。则以党义府、敬宗,赞立武氏,人自亡其社稷,己自保其爵禄,恻隐羞恶是非之心,非不炯然内动,而力制之以护其私,安忍者自忍其心,于人何所不忍乎?故一念之仁,不足恃也,正恶其有一念之仁而矫拂之也。夫且曰吾岂不知忠孝哉?至于此而不容不置忠孝于膜外也。为鄙夫,为盗贼,为篡弑之大逆,皆此而已矣。
〖八〗
魏玄同上言欲复周、汉之法,命内自三公省寺,外而府州,各辟召僚属,而不专任铨除于吏部,其言辩矣,实则不可行也。一代之治,各因其时,建一代之规模以相扶而成治,故三王相袭,小有损益,而大略皆同。未有慕古人一事之当,独举一事,杂古于今之中,足以成章者也。王安石惟不知此,故偏举周礼一节,杂之宋法之中,而天下大乱。
周之所以诸侯大夫各命其臣者,封建相沿,民淳而听于世族,不可得而骤合并以归天子也。故孔子之圣,天子不得登庸,求、略之贤,鲁、卫之君不能托国,三代之末流亦病矣。汉制:三公州郡各辟掾曹,时举孝廉以贡于上,辟召一听之长官,朝廷不置冢宰,盖去三代未远,人犹习于其故,而刺史太守行法于所部,刑杀军旅赋役祀典皆得以专制,则势不得复为建属吏以掣之。其治也,刑赏之施于三公州郡者,法严明,而诬上行私者不敢逞;适其乱也,三公州郡任非其人,而以爱憎黜陟其属吏,于是背公死党之习成,民之利病不得上闻,诛杀横行,民胥怨激,而盗贼蠭起,则法敞而必更,不可复矣。
汉之掾吏,视其长官犹君也,难而为之死,死而为之服衰,各媚其主,而不知有天子。然则使为公敛处父之据成不堕,祝耼之射王中肩,皆可自命为忠而无忌,大伦不明,倒行逆施,何所不可哉?且其贡于天子者,一唯长吏之市恩,而天子无以知其贤奸,抑无考覈之成宪以衡其愚哲,三公之辟召,则唯采取名誉于州郡,于是虚誉日张,雌黄在口,故处士之权日重,朋党兴而成乎大乱。故曹孟德惩其敝而改之,总其任于吏部,此穷则必变之一大机会也,既变矣,未有可使复穷者矣。
法无有不得者也,亦无有不失者也。先王不恃其法,而恃其知人安民之精意;若法,则因时而参之礼乐刑政,均四海、齐万民、通百为者,以一成纯而互相裁制。举其百,废其一,而百者皆病;废其百,举其一,而一可行乎?浮慕前人之一得,夹糅之于时政之中,而自矜复古,何其窒也!
魏、晋以下,三公牧守不能操生杀兵农之权,教化不专司于己,而士自以其学业邀天子之知;乃复使之待辟于省寺府州之众吏,取舍生乎恩怨,奔竞盛于私门,于此不雠,自媒于彼,廉耻丧,朋党立,国不能一日靖矣。唐之乱也,藩镇各树私人以为爪牙,或使登朝以为内应,于是敬翔、李振起而亡唐。他如罗隐、杜荀鹤、韦庄、孙光宪之流,皆效命四方,而不为唐用,分崩瓦解,社稷以倾,亦后事之明验矣。
夫吏部以一人而周知士之贤否,诚所不能如玄同之虑者。然士之得与于选举也,当其初进,亦既有诸科以试之矣。君子不绝人于早,而士之才能亦以历事而增长,贪廉仁暴,亦以束于法而磨砺以劝于善。其有坏法乱纪、蠹政虐民者,则固有持宪之臣,操准绳以议其后。若夫偏材之士,有长此短彼之疑,则因事旁求,初不禁大臣之荐举。然则吏部总括登进之法,固魏、晋以下人心事会之趋,而行之千年不可更易者也。
读古人之书,以揣当世之务,得其精意,而无法不可用矣。于此而见此之长焉,于彼而见彼之得焉,一事之效,时之宜,一言之传,偏据之,而曰:三代之隆、两汉之盛恃此也。以固守而行之者王安石,以假窃而行之者王莽而已。何易繇言哉?知人安民,帝王之大法也,知之求其审也,安之求其适也,所以知、所以安,非一切之法窜乱于时政变迁之中,王不成王,霸不成霸,而可不偾乱者也。庸医杂表里、兼温凉、以饮人,彊者笃,弱者死,不亦伤乎!中宗伪周武氏附于内
〖一〗
中宗嗣位两月,失德未著,而武氏与裴炎亟废而幽之。三叶全盛之天子,如掇虚器于井竈之闲,任其所置,百官尸位,噤无敢言者,武氏何以得此于天下哉?国必有所恃以立,大臣者,所恃也。大臣秉道,而天子以不倾,即其怀奸,而犹依天子以自固,唯其任重而望隆,交深而位定,休戚相倚而情不容不固也。而高宗之世,大异于是。高宗在位三十四年,尚书令仆左右相侍中同平章事皆辅相之任,为国心膂者也,而乍进乍退,尸其位者四十三人,进不知其所自,退不知其所亡,无有一人为高宗所笃信而固任者,大臣之贱,于此极矣。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高季辅、张行成,太宗所任以辅己者也,贬死黜废,不能以一日安矣,保禄位以令终,唯怀奸之李勣耳。自是而外,若韩瑗、来齐、杜正伦、刘仁轨、上官仪、刘祥道,较无覆之伤,而斥罪旋加,幸免者亦托于守边以免祸。若其他窃位怀禄之宵小,勿论李义府、许敬宗之为通国所指数;即若宇文节、柳奭、崔敦礼、辛茂将、许圉师、窦德玄、乐彦玮、孙处约、姜恪、阎立本、陆敦信、杨弘武、戴至德、李安期、张文瓘、赵仁本、郝处俊、来恒、薛元超、高智周、张大安、崔知温、王德真、郭待举、岑长倩、魏玄同者,皆节不足以守筦库,才不足以理下邑,或循次而升,或一言而合,或趋歧径而诡遇,竞相踵以赞天工。至其顾命托孤委畀九鼎者,则裴炎、刘景先、郭正一二三无赖之徒也。呜呼!恶有任辅弼大臣如此之轻,而国可不亡者乎?
夫高宗柔懦之主也,柔者易以合,然而难以离也,乃合之易而离之亦易者,何也?惟其疑而已矣。疑者,己心之所自迷,人情之所自解者也。刚而责物已甚也,则疑;柔而自信无据也,则疑;两者异趣同归,以召败亡一也。刚不以決邪正,而以行猜忮;柔不以安善类,而以听谗谀;猜忮生于心,谗谀兴于外,于是乎人皆可相,人皆不可相也,人皆可斥而可诛也。为大臣者,视黄阁为传舍,悠悠于来去,而陌路其君亲,不亦宜乎!孟子曰:“王无亲臣矣。”无亲臣,则不可以为父母,裴炎片语之失意,而废中宗如扪蝨于裈中,复奚恤哉?夫相代天工,天之所畀、人之所归也;天下不能知其姓字,逆臣不屑奉为蓍龟,艳妻宵小,怙长存之势,以役骤淮骤退之鄙夫,谈笑而移宗社,一多疑之所必致也。审察乱源,可以知所繇来矣。
〖二〗
伸天下之大义,而执言者非其人,适以堕义,而义遂不可复伸。齐桓公不责楚之僭王,自反其不足以伸大义,宁阙焉而若有所俟,虽无可俟,楚终惴惴然疑且有责之者,天下亦颙颙然几有责之者,故曹、桧之大夫,犹敢秉公论以讴吟,而楚终不敢灭宗周、迁九鼎,义以不亵而未遽堕也。夫齐桓,方伯也,固执言伸义之人也,奚为不可?然而不可者,内省其情,求以雄长诸侯而霸之,非果恤宗周、欲以复宗周之绪也。非其情则非其人矣,自问而知之,天下皆知之,乱贼亦具知之。其情不至,其人不足畏,乃徒号于天下曰:“吾以伸大义也。”天下弗与,乱贼弗惮,孤起无援,终以丧败,则乱贼之燄益炎,而天下之势一扑而不可复张。义之不可袭取,而必本于夫人之心,亦严矣哉!
李敬业起兵讨武氏,所与共事者,骆宾王、杜求仁、魏思温,皆失职怨望,而非果以中宗之废为动众之忱也。敬业以功臣之裔,世载其奸,窥觎闲隙,朝权不属,怀忿以起,观其取润州、向金陵,以定霸基而应王气,不轨之情,天地鬼神昭鉴而不可欺,徒建鼓以号于天下曰:“吾为霍子孟、桓君山之歌哭也。”内挟代唐之私,外假存唐之迹,义可取也,则宵人之巧谲,但能淋漓慷慨为忠愤之言,而即佑于天、助于人,天其梦梦、人其胥有耳而无心乎?于是兵败身死,而嗣是以后,四海兆人之众,无有一夫焉为唐悲宗社之沦没,皆曰“义不可伸,贼不可讨”。天移唐祚,抑将如之何哉!
大义之堕,堕于敬业之一檄也,无情之文,巧言破义,贞人之泪,为奸人之诽笑,而日月昏霾,妖狐书啸,复谁与禁之哉?故敬业之败,武氏之资也;敬业之起,宾王之檄,必败之符也。忠臣孝子以无私之志伸不容已之义,虽败虽歼,不患无继我以兴者,唯孤情之在两闲,群蒿絪缊,百衄百折,流血成川,积骸如莽,而不能夺也。群不逞之徒,托义以求盈,而后义绝于人心,悲夫!
〖三〗
自霍光行非常之事,而司马懿、桓温、谢晦、傅亮、徐羡之托以雠基私,裴炎赞武氏废中宗立豫王,亦其故智也。不然,恶有嗣位两月,失德未彰,片言之妄,而为之臣者遽更置之如仆隶之任使乎?炎之不自揣也,不知其权与奸出武氏之下倍蓰而无算,且谓豫王立而己居震世之功,其欲仅如霍氏之乘权与懿、温之图纂也,皆不可知;然时可为,则进而窥天位,时未可,抑足以压天下而永其富贵;岂意一为武氏用,而豫王浮寄宫中,承嗣、三思先己而为捷足也哉?其请反政豫王也,懿、温之心,天下后世有目有心者知之,而岂武氏之不觉邪?家无甔石之储,似清;请反政于豫王,似忠;从子仙先忘死以讼冤,似义;以此而挟滔天之胆,解天子之玺绂以更授一人,则其似是而非者,视王莽之恭俭诚无以过。而武氏非元后,己非武氏之姻族,妄生非分之想,则白昼攫金,见金而不见人,其愚亦甚矣。
自炎奸不雠而授首于都市,而后权奸之诈穷,后世佐命之奸,无有敢藉口伊、霍以狂逞者,刘季述、苗傅、刘正彦以内竖武夫骤试之而旋就诛夷,不足以动天下矣。炎之诛死,天其假手武氏以正纲常于万世与!
〖四〗
将各有其军而国疆,将各有其军而国乱,唐之季世,外夷之祸浅,国屡破、君屡奔、而不亡,然天下分裂,以终于五代,皆此县也。
将各有其军,于是监军设焉。中人监军,唐之大蠹也,其始以御史监之,较中人为愈矣,然即以御史监军,而军不败者亦鲜矣。既命将以将兵,而必使御史监之者,亦势之不容已也。将各有其军,而骄悖以僭叛者勿论已;即其不然,朝廷之意指不行于疆场,而养寇以席权,恧缩以失机,迁延以糜,情事之所必有,而为国之大患。天子大臣不能坐受其困,则委之监军以決行上意,故曰不容已也。然而其军必败,未有爽焉者矣。
监军者而与将合,则何取于监军?而资将以口实,曰:夫监军者,目击心知而信以为必然矣。监军者而与将异,于是将不能自审其进止,以听之与兵不习、于敌不审之人。传有之曰:“将得其人,而使刚愎不仁者参焉,则败。”监军者,非必刚愎不仁也,而御史者,以风裁无惮于大吏,持文法以责功效者也。责功效者必勇于进,则刚;持文法而无所惮,则愎;居朝端、习清晏、而不与士卒之甘苦相喻,则不仁。业任之以刚愎不仁之任,虽柔和之士,亦变其素尚而勉为決裂。且柔和之士,固不乐受监军之任;其乐任者,必其喜功好竞以尝试为能者也。
且夫朝廷之使监军,其必有所属意矣。天子有欲速之心,宰相有分功之志,计臣恤馈之难,近寇之荐绅冀驱逐之速;将虽无养寇畏敌之情,而在廷固疑其前却;操此为虑,则自非少年轻锐、挟智自矜、以傲忽元戎者,固莫之使也。无敢死之心,无必胜之谋,无矜全三军之生死以固邦本之情,抑无军覆受诛之法以随其后,如是而不挠将以取败也,必不得矣。乃其设之之繇,则惟将各有其军,而天子大臣不能固信之也。
唐初府兵方建,军政一统于天子,授钺而军非其军,振旅而众非其众,故虽武氏之猜疑,而任将以为矣。非武氏之能将勿贰,李孝逸、程务挺以分阃立效之元戎,杀之流之而不敢拒命,则亦无所用监军为矣。非武氏之能将将也,府兵定、军政一、而指臂之形势成也。然其始府兵初建于用武之余、而兵固竞,则将可无兵,而唯上之使。一再传而府兵之死者死、老者老矣,按籍求兵而弱不堪用矣,势必改为召募,不得不授将以军矣;故监军复设而中人任之,庸主忮臣所不容已之乱政也。夫任将以军,而精于择将,慎于持权,天子之明威行于万里,而不假新进喜功之徒、挠长子之权,夫乃謂之将将;唯西汉为能然,岂武氏所可逮哉?
〖五〗
涉大难,图大功,因时以济,存社稷于已亡而无决裂之伤,论者曰“非委曲以用机权者不克”,而非然也,亦唯持大正以自处于不挠而已矣。以机权制物者,物亦以机权应之,君子固不如奸人之险诈,而君子先倾;以正自处,立于不可挠之地,而天时人事自与之相应。故所謂社稷臣者无他,唯正而已矣。孔融之不能折曹操以全汉者,忼慨英多而荡轶于准绳者不少,操有以倒持之也。周顗、戴渊密谋匡主而死于王敦,几以亡晋,夫亦自有咎焉。愤而或激,智而或诡,两者病均,而智之流于诡者,其败尤甚。虽有奇奸巨憝杀人如莽之气焰,而至于山乔岳峙守塞不变之前,则气为之敛,而情为之折。呜呼!斯狄梁公之所以不可及也。
或曰:“公之所以得武氏之心而唯言是听,树虎臣于左右而武氏不疑,此必有巽人之深机,以得当于武氏,而后使为己用。”考公之生平,岂其然乎?当高宗时,方为大理丞,高宗欲杀盗伐昭陵柏者,公持法以抗争,上怒洊加而终不移;及酷吏横行之际,为宁州刺史,以宽仁获百姓之心;再刺豫州,按越王贞之狱,密奏保全坐斩者六七百家,当籍没者五千余口免之;此岂尝有姑尚委随而与世推移以求曲济之心乎?其尤赫然与日月争光者,莫若安抚江南而焚淫祠一千七百余所。是举也,疑夫轻率任气者亦能为之,而固不能也。鬼神者,即人心而在者也,一往而悍然以兴,气虽盛,心之惴惴者若或掣之,昧昧之士民,竞起而挠之,非心服于道而天下共服其心者,未有不踟躇而前却者也,故曰赫然与日月争光者也。繇此思之,唯以道为心,以心为守,坦然无所疑虑,其视妖淫凶狠之武氏,犹夫人也,不见可忧,不见可惧。请复庐陵,而树张柬之等于津要,武氏灼见其情而自不能违,岂有他哉?无不正之言,无不正之行,无不正之志而已矣。
或曰:“公苟特立自正,无所用其机权,则胡不洁身不仕,卓然而无能浼辱;乃姑事之而后图之,则抑权也,而非正也。一曰:武氏无终篡之理,唐无可亡之势,天下愦愦弗之察耳。三思、承嗣以无赖小人淫昏醉梦而结市井椎埋之党,逐声狂吠,庸人视之,如推车于太行之险,大人君子视之,一苇可杭之浅者也,秉正治之而有余,何为弃可为之时,任其爚乱,以待南阳再起,始枭王莽于渐台,而贻中原之流血乎?天下无正人而后有妖乱,丛狐山足以惑人之视听,武氏亦犹是而已。范我驰驱,无求不获,公亦坦然行之,而何机权之足云!
〖六〗
夷狄之蹂中国,非夷狄之有余力,亦非必有固获之心也,中国致之耳。致之者有二,贪其利、贪其功也。贪其货贿而以来享来王为美名,于是开关以延之,使玩中国而羡吾饶富,以启窃掠之心。故周公拒越裳之贡,而曰:“德不及焉,不享其贡。”谓德能及者,分吾利以赉之,使受吾豢养,而父老子弟乐效役使以不忍叛也。不然,贪其利而彼且以利为饵,惑吾臣民之志,则猝起而天下且利赖之以不与争;且其垂涎吾锦绮珍华而不得遂者,畜毒已深,发而不可遏也。契丹、女直皆始以贡来,而终相侵灭,其必然者一也。贪不毛之土,而以辟土服远为功名,于是度越绝险,踰沙碛、梯崇山、芟幽箐、以徼奇捷;不幸而败,则尾之以入,幸而胜,而馈相寻,舟车相接,拔木夷险,梁水凌冰,使为坦道。贾曰:“我能往,寇亦能往。”推此言之,我能往,寇固能来,审矣。故光武闭关,而河、湟巩固。天地设险以限华夷,人力不通,数百里而如隔世,目阻心灰,戎心之所自戢也。中国之形势,东有巨海,西有崇山,山之险,不敌海之十一也。然胡元泛舟以征倭,委数万生灵于海岛,而示以巨浪之可凌,然后倭即乘仍以犯中国,垂至于嘉靖,而东南之害为旷古所未有。巨海且然,况山之蹠实以行、相以进者乎?铲夷天险以启匪类之横行,其必然者又一也。二者害同,而出于贪君佞臣不知厌足之心,一而已矣。
吐蕃之为唐患,祸止于临洮,则专力以捍之也犹易。武氏欲发梁、凤、巴、蜑,自雅州开道以击之陈子昂曰:“乱边羌,开隘道,使收奔亡之众为乡导以攻蜀,是借寇兵而为贼除道,举全蜀以遗之也。”其言伟矣!事虽暂止,而此议既出,边臣潛用之以徼功,严武、韦皋虽小胜而终贻大害。明而熟于计者,见终始之全局,洞祸福之先几,可为永鉴。然而后世君臣犹不悟焉,天维倾,地极坼,有自来矣。
〖七〗
陈子昂以诗名于唐,非但文士之选也,使得明君以尽其才,驾马周而颉颃姚崇,以为大臣可矣。其论开闲道击吐蕃,既经国之远猷;且当武氏戕杀诸王、凶威方烈之日,请抚慰宗室,各使自安,撄其虓怒而不畏,抑陈酷吏滥杀之恶,求为伸理,言天下之不敢言,而贼臣凶党弗能加害,固有以服其心而夺其魄者,岂冒昧无择而以身试虎吻哉?故曰以为大臣任社稷而可也。
载观武氏之世,人不保其首领宗族者,蔑不岌岌也,而子昂与苏安恒、朱敬则、韦安石皆犯群凶、持正论而不挠;李昭德、魏元忠、李日知虽贬窜,而终不与傅游艺、王庆之、侯思止、来俊臣等同受显戮。繇是言之,则武氏虽怀滔天之恶,抑何尝不可秉正以抑其妄哉?而高宗方没、中宗初立之际,举国之臣,缩项容头,以乐推武氏,废夺其君,无异议者。乡令有子昂等林立于廷,裴炎、傅游艺其能雠奸慝以移九鼎乎?
夫人才之盈虚,视上之好恶。无以作之,其气必萎;无以檠之,其体必戾。乃武氏以嗜杀之淫妪,而得人之盛如此;高宗承贞观之余泽,有永徽之初治,而流俗风靡,不能得一骨鲠之士,何也?善善而不用,恶恶而不去,目塞而闇,耳塞而聋,其足以挫生人之气,更甚于诛杀也。人之有心,奖之而劝,故盛世之廷多正士;激之而亦起,故大乱之世有忠臣;废鍼石以养癰,而后成一痿痹之风俗,则高宗之柔闇,以坏人心、毒天下,剧于武氏之淫虐,不亦宜乎!灭唐者,文宗也;灭宋者,理宗也。唐之复兴于开元,尚太宗未斩之泽与!不然,何以堪高宗三十余年曀曀之阴邪?
〖八〗
策贡士于殿廷,自武氏始。既试之南宫,又试之殿廷,任大臣以选士,不推诚以信,而以临轩易其甲乙,终未见殿廷之得士优于南宫,徒以市恩遇于士,而离大臣之心。故至于宋而富郑公欲请罢之,其说是已。虽然,勿谓贡士之策异于汉武之策问贤良也。贡士之取舍,人才进退之大辨,轻于其始,则不得复重之于后。天子以天之职求天之才而登进之,使委之有司,弗躬亲以涖之,则玩人而以亵天,其弊也,士愈轻而贡举愈滥,又奚可哉?有道于此,付试事于南宫,而所拔者缄其文以献之上,上与大臣公阅而定其甲乙,庶乎不疑不亵得进贤之中道,惜乎富公之言不及此也。
士之应科而来者,贤愚杂而人数冗,故授之所司,以汰其不经不达之冒昧;而天子亲定其甲乙,则以崇文重爵,敬天秩,奖人才,而示不敢轻。此亦易知易行之道,而自武氏以来,迄千余年,议选举者,言满公车,而计不及此者,后世人主之心,无以大异于武氏也。夫武氏以妇人而窃天下,唯恐士心之不戴己,而夺有司之权,鬻私惠于士,使感己而忘君父,固怀奸负慝者之固然也。后世人主,承天命,缵先猷,作君作师,无待私恩以固结,而与大臣争延揽以笼络天下,顾使心膂猜疑,互相委卸,不亦誖乎!天子而欲收贡士为私人,何怪乎举主门生怀私以相市也。此朋党之所以兴,而以人事主之谊所繇替也。
〖九〗
王莽之后,合天下士民颂功德劝成篡夺者,再见于武氏,傅游艺一授显秩,而上表请改唐为周者六万人,功若汉、唐,德若汤、武未闻有此也。孟子曰:“得乎邱民为天子。”其三代之余,风教尚存,人心犹朴,而直道不枉之世乎!若后世教衰行薄,私利乘权,无不可爵饵之士,无不可利囮之民,邱民亦恶足恃哉?盗贼可君,君之矣;妇人可君,君之矣;夷狄可君,君之矣。孔子曰:“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后世庶人之议,大乱之归也。旦与之食,而旦讴歌之;夕夺之衣,而夕诅咒之;恩不必深,怨不在大,激之则以兴,尽迷其故。利在目睫而祸在信宿,则见利而忘祸;阳制其欲,而阴图其安,则奔欲而弃安。赘壻得妻,而谓他人为父母;猾民受贿,而讼廉吏之贪污。上无与惩之,益进而听之,不肖者利其易惑而虫之,邱民之违天常、拂至性也,无所不至,而可云得之为天子哉?
以贤治不肖,以贵治贱,上天下泽而民志定。泽者,下流之委也,天固无待于其推崇也,斯则万世不易之大经也。
〖一○〗
逸民之名,君子所甚珍也。商、周历年千岁,而鲁论授以其名者七人,则固与汤、武颉颃,为不世出之英,流风善世,立清和之极,非其人岂胜任哉?辞禄归老,保身家,要美名,席田园之乐,遂许之为逸民,则莽可为周公,操可为文王,朱泚、黄巢逐无道之君可为汤、武矣。
武攸绪者,武氏之族,依逆后而起,无功可录,窃将军之号,冒安平王茅土之封,与攸暨等乘武氏之篡,拥衮冕而南面称孤,凡六年矣。唐之子孙杀者囚者殆无遗类,而攸绪兄弟以皇族自居,不知此六年之内,何面目以尸居于百僚之上,而犹自矜曰恬澹寡欲,将谁欺乎?官扈卫而位侯王,虽极天下之多欲者亦厌足矣,犹曰寡欲,将必为天子而后为多欲邪?盖至是而武氏之势已浸衰矣,三思、承嗣淫昏而非懿、操之才,武氏知天下之必归于唐,而意已革,踰年而中宗召返东都矣。攸绪畏祸之且及,引身以避祸,席安荣尊富于嵩山之下,兔脱禄、产之诛,福则与诸武共之,祸则全身以违众,就小人而论之,三思、承嗣之愚犹可哀矜,而攸绪之狡尤甚矣哉!使三思、承嗣而为曹丕、司马炎也,攸绪俨然以懿亲保其社稷,其肯就峰阴溪侧冬茅椒而夏石室乎?予之以隐逸之名,名何贱也?以法论之,免其殊死可尔,流放之刑,不可曲为贷也。
〖二〗
知人之哲,其难久矣。狄公之知张柬之、敬晖,付以唐之宗社,何以知其胜任哉?夫人所就之业,视其器之所堪;器之所堪,视其量之所函;量之所函,视其志之所持。志不能持者,虽志于善而易以动,志易动,则纤芥之得失可否一触其情,而气以勃兴,识以之而不及远,才以之而不及大,苟有可见其功名,即规以为量,事溢于量,则张皇而畏缩,若此者,授之以大,而枵然不给,所必然矣。
夫以宗社之沦亡,而女主宣淫,奸邪窥伺,嗣君幽暗,刑杀横流,天下延颈企踵以望光复,此亦最易动之情矣。则欲立拔起之功,以反阴霾之日月,似非锐于进取者不能。狄公公门多士,而欲得此义奋歘兴之人,夫岂难哉?然前此者,李敬业、骆宾王以此致败,徒以增逆燄而沮壮夫之气,其成败已可睹矣,故虽有慷慨英多捐生效节之情,公弗与也。张柬之为蜀州刺史,奏罢姚州之戍,瀘南诸镇一切废省,禁南夷之往来;敬晖为卫州刺史,突厥起兵,欲取河北,诸州发民修城,晖不欲舍收获而事城郭,罢使归田;公于此乃有以得二公之器量,而知其可以大任焉。
持之不发者,藏之已固也;居之以重者,发之不轻也;敛之以密者,出之不测也;不为无益之功名者,不避难成之险阻也。故武氏任之而不疑,群奸疑之而不敢动,臣民胥信其举事之必克,而乐附以有成,善观人而任之者,于此求之而失者鲜矣。
〖一二〗
读文王世子之篇,而知古者天子诸侯之元子日侍于寝门,而损益衣食皆亲执其事,无异于庶人之父子;天性之恩,既不以尊位而隔,孝养之礼,抑且以居高而倡,乃当大位危疑奸邪窥伺之日,受顾命、传大宝,亦相与面授于衽席之侧,德不偷而道立,道不失而祸亦消,皇哉弗可及已!
后世子道之衰,岂尽其子之不仁哉?君父先有以致之也。宫嫔多,嬖宠盛,年已逾迈,而少艾盈前,于是不肖者以猜妒怀疑,即其贤者亦以嫌疑为礼。太子出别宫,而朝见有度、侍立有时、问安有节,或经旬累月而不得至君父之前,离析毛里之恩,虚拥尊严之制,戕性斁伦,莫之能改。故其为害也,父子不亲而谗闲起,嬖宠怙权而宦寺张。秦政之于扶苏,晋惠之于太子遹,隋高之于太子勇,坐困于奸贼,召之不为召,诬之不能白,杀之不能知,而祸乱极矣。
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绝父之慈,禁子之孝,尚安足与问祸福乎?无已,则如崔神庆之请于武氏,太子非朔望朝参,应别召者,降手敕玉契,以防奸慝,此三代以下仁衰恩薄必不可废之典也。神庆之言此者,虑诸武之假旨以召太子而害之也。其人虽不肖,其言之为功亦伟矣。不然,夜半一人传呼,而太子蹈白刃以瘖死,何从而知其真伪哉?后世人君处疏暌疑贰之势,防奸杜祸,建为永制可也。
〖一三〗
罪者,因其恶而为之等也,而恶与罪亦有异焉。故先王之制刑,恶与罪有不相值者,其恶甚而不可以当辜,其未甚而不可以曲宥,酌之理,参之分,垂诸万世而可守,非悁悁疾恶、遂可置大法以快人情也。
武氏之恶,浮于韦氏多矣,鬼神之所不容,臣民之所共怨,万世闻其腥闻,而无不思按剑以起,韦氏之恶,未如是之甚也。然以罪言,则不可以韦氏之罪加之武氏。法者,非以快人之怒、平人之愤、释人之怨、遂人恶恶之情者也;所以叙彝伦、正名分、定民志、息祸乱,为万世法者也。故唯弑父与君之贼,自其子之外,人皆得而杀之;苟其为枭獍矣,则虽他恶无闻,人无余怨,而必不可贷。
玄宗起而斩韦氏于宫中,允矣。凡唐室之臣民,尝以母后事韦氏者,无不可手刃以诛之。若武氏,则虽毒流天下,歼戮唐宗,恶已极,神人之怨已盈,而唐室之臣曾改面奉之为君者,不可操刃以相向,况中宗其子而张柬之其相乎?无已,则锢中宗于房州、废豫王为皇嗣之日,犹可诛也。中宗归而受皇太子之封矣,柬之奉太子以诛幸臣,非可杀武氏之日矣;迁之别宫,俟其自毙,行法如是焉可耳。许柬之以杀武氏,旦北面而夕操戈,奉其子以杀其母,而曰“法所宜伸也”,乱臣贼子,因缘以起,何患无言之可执,而更孰与致诘乎?
恶武氏者,责柬之之不行诛,求快恶恶之心,而不恤法之伸诎,又何取焉。唯加以则天皇帝之称,而使三思等仍窃禄位,则失刑矣。文姜非躬弑而但与闻,哀姜与弑而所弑者其子,春秋不夺夫人之称,许齐桓之讨哀姜,而不使鲁人伸法,则中宗君臣不得加刃于武氏明矣。以上皆武氏时事。
〖一四〗
武氏迁于上阳宫,姚元之涕泗呜咽,以是出为亳州刺史,张柬之、敬晖恶足以察元之之智术哉?武氏废,二张诛,而诸武安于磐石;中宗淫昏,得之性成,疢疾而不悟;其不能长此清晏也,众人不知,而智者先见之矣。元之之智,垂死而可以制张说,方在图功济险之日,百忧千虑,周览微察,早知五王之命县于诸武之手,固不欲以身试其戈矛,以一涕谢诸武而远引以出,故其后五王骈戮而元之安。或持正以居功,或用智以祈免,忠直之士不屑智士之为,而通识之士不尚婞直之节,其不相为谋也久矣。
或曰:蔡邕一叹而受刑,元之弗虑,智亦疏矣。曰:邕不与诛卓之谋,而元之赞兴复之计,五王虽怒,不得以邕之罪罪元之,元之何惴焉。邕受董卓之辟于钳之中,而王允不因卓而显,元之虽见庸于武氏,柬之固武氏之相也,元之无惮而称武氏曰旧君,武氏岂但元之之旧君乎?不得执以为辞,苛责以蔡邕之罪,元之所熟审而无嫌者也。夫其诡于自全,而贞概不立,诚不足为忠矣。而五王际国步之倾危,诛二竖子,废一老妪,谋定祟朝,事成指顾,非有补天浴日之艰难,乃得意以居,环列相位,裂土称王,鸣豫以翱翔,心忘憯怛,则以视大臣孙肤引咎之忱,阴雨苞桑之计,道亦褊矣。废其母,立其子,奸人未翦,宗社飘摇,不可涕也,亦未可笑也;又恶知元之之涕,非以悲五王之终穷而唐社之未有宁日也与?
〖一五〗
狄公之与张柬之,皆有古大臣之贞焉,故志相输、信相孚也。中宗初复,薛季昶曰:“产、禄犹在,草根复生。”而柬之不诛诸武,欲使上自诛之,以张天子之威。以斯言体斯心,念深礼谨,薄一已之功名,正一王之纲纪,端人正士所繇异于功名之士远矣。
中宗之不可与有为而不知揣,非闇也。赵汝愚曰:“社稷有灵,当无此患。”人臣为其所可为,而谨守臣节,不与天子争威福之柄,知此而已。其不济与!社稷之不幸也,荣辱生死又何恤焉?且使中宗之淫昏不如是之甚乎?春秋已富,曾正位于受终之日矣,乃既斩二张,复诛诸武;王鈇在手,唯己所为,无所待命,怀贞事主者,自怵惕而不敢宁,固非薛季昶以利害居心者所能知也。
刘幽求曰:“三思尚在,公等终无葬地。”成何等事,而早以葬地系其心乎?绛侯之尽诛诸吕,文帝尚在藩服,而国无君,非中宗不违咫尺之比也,然绛侯且不免对吏之辱,而几不保。中宗而果有为也,柬之不待天子之命,广行诛戮,又足以保其勋名乎?乃其淫昏如彼矣,其后三思伏诛,且割太子首以献宗庙,宗楚客复起而乱唐,相王几不免焉,则诸武虽诛,未见五王得免于走狗之烹也。均之不免,而秉臣节以蒙大难,不尤无疚于心与?
论者惜季昶、幽求之言不用,而嗤柬之之愚,其愚不可及也。豫谋祸福者,不足以见贞士之心,久矣。唐多能臣而鲜端士,于柬之有取焉,所以与狄公有芥珀之投也。
〖一六〗
李日知、魏元忠、唐休璟、韦安石当武氏之世,折酷吏之威,斥宣淫之魂,制凶竖之顽,怀兴复之志,张挞伐之功,皆自命为伟人,而为天下所属望者也。及其暮年,潦倒于韦氏淫昏之世,与宵小旅进旅退,尸三事之位,濡需于豢养,殆无异于鄙夫。呜呼!士之欲保名义于桑榆,诚如是之不易乎?义者,无往而不与人并立者也,旦取之,而义立于旦矣;夕取之,而义立于夕矣;天下服之,而己亦乐以自见。夫然,则可辱、可穷、可死而无所息,故曰“怯夫慕义,无不勉焉”。若夫立乎险阻之余,回念畴昔,而复自叹其昔之危也,则百炼之刚,必有绕指之柔,相为终始者矣。
武氏之杀人亟矣,杀愈惨而人愈激,激以为义,非必出于伪,而义终不固。迨乎武氏已老,杀心已灭,韦氏继起,柔奸不酷,激之也不甚,而义之不固者潜消暗馁,以即于亡。于是后起之英,已笑其衰颓,顾夷然曰“此吾少壮之所尝为,而今不尔者也”,则一苶然以退而不可复兴矣。故君子养之以静,持之以坚,审于大小轻重之宜,而参终始于一念,无激也,斯无随也,知柔知刚,百夫之望,夫乃谓之精义以利用而志不渝也。
〖一七〗
唐自显庆迄乎景龙,五十有五年,朝廷之乱极矣,艳妻接跡,昏主死亡而不悟,嬖倖之宣淫,酷吏之恣杀,古今所未有也。取唐之懿、僖宋之徽、钦而絜之,十不敌焉,然而彼速亡而此犹安者,其故何也?人之邪正不两立,政之善恶不并行,纯则治,杂则乱,所固然矣。虽然,尤恶其相激相反而交为已甚也。已甚者,小人之忮毒也,进而陷君子以反其类,于是而国为之空;国既空矣,乃取君子之政,无论宗社生民存亡死生之所系,抑非必其心之所不欲,而概反之,以泄其忿怒,推以及于言语文字之不合者,皆架以为罪,而坐之死亡;天下乃箝口绝笔,以成乎同恶相扇之势,此唐、宋之所以亡,与汉末党锢之祸若出一辙也。
武、韦之世,自长孙无忌、褚遂良以忠蒙诛夷之祸亦憯矣,然杀是人则祸尽于其人,为其所汲引与所同事者安处无惊也;则苟不力触奸邪之奰怒,而犹绰乎其有以自居。若夫贞观、永徽之善政,虽不能釐定而修明之,初不听奸邪之变易。武、韦所自为异议以乱典常、蛊众志者,丧祭之虚文,选举之冒滥而已;边疆之守,赋役之制,犹是太宗之遗教也。杀君子而不蔓引其类,故斩艾虽憯,而陈子昂、苏安恒、李邕、宋务光、苏良嗣之流,犹得抒悃昌言而无所诎;乃至守正不阿、效忠不贰如狄仁杰、宋璟、李日知、徐有功、李昭德,皆列上位而时伸其志。其宣力中外者,则刘仁轨、裴行俭、王方翼、吉顼、唐休璟、郭元振、姚元之、张仁愿悉无所掣曳以立功名;乃至杨元琰、张说、刘幽求诸人同事俱起,而被害者不相及。奸邪虽执大权,终不碍贤臣登进之路,驱天下以一于淫惨,则乱自乱也,亡自可不亡也,或摧之,或扶之,两不相揜,而天下犹席以安也。
夫小人之毒不可扑者,莫甚于与君子争名;君子之自贻以慼者,莫甚于与小人竞气。武、韦、太平淫虐方逞之日,小人利得其欲,而自安于小人,君子自靖其诚,而不待抑小人求伸其君子,故小人之毒浅,而君子之志平,水火不争,其毒不烈,所固然矣。夫名者,君子之实也,气者,小人之恃以凌物者也。君子惜名已甚,而气乘之,小人于是耻荣名之去己,而亦饰说以干誉;然后公忠正直之号,皆小人之所弋获,一旦得志以逞,则尽取君子题以奸党而诛殛之,空其禄位,招致私人,而朝廷倏易其故。及其败露,直道乍伸,义激气矜者,抑用其术以铲绝败类。数十年之中,起伏相互,风静而波犹不息,君无适信,吏无适守,民无适从,乃至取边疆安危之机,小民膏血之资,旦此夕彼以各快其施,如痎疟之炎抱火而寒履冰也。呜呼!锻铁者屡反其钳椎,疗病者疾易其栀附,其不折以亡也,岂可幸哉?甚矣使气而矜名者之害烈也!
宋仁宗,贤主也,吕夷简、夏竦,非大奸也,相激以争,而石介以诗受所棺之僇。流波所荡,百年不息。无罪可加,而苏轼以文词取祸;有罪可讨,而蔡确亦以歌咏论刑。免役非殃民之稗政,而司马公必速改于一朝;维州非宗社之急图,而李文饶坚持其偏见。虽君子之乍升,亦且以敛怨而妨国家之大计;况小人之骤进,唯人是苛、唯政是乱者,又遑恤倾危之在旦夕乎?唐武、宣宋神、哲之可与有为也,顾不如高宗之柔闇、中宗之狂惑,观其朝右之人与邦国之政而可知矣。国无党祸而不亡,为人君者弭之于其几,奚待祸发而无以救药乎?
〖一八〗
临淄王之诛韦氏,不启相王,豪杰之识,有闇合于君子之道者,此类是也。臣受命于君,子受命于父,勿敢专焉,正也。信诸心者非逆于理,成乎事者不疚于心,则君父虽加以尤而不避。唯豪杰以心为师,而断之于事,夫君子之靖乃心以制义者,亦如此而已矣。推而至于圣人,舜之不告而娶,亦如此而已矣。理者,生于人之心者也,心有不合于理,而理无不协于心。故豪杰而不可为圣贤者有矣,未有无豪杰之识而可为圣贤者也。
临淄王曰:“事不成,以身死,不以累王。”亦未有以信其必然也。然以相王之温厚柔巽,全身于刑杀横行之日,则亦可冀其或然耳。且微临淄之举事,王亦岌岌矣。宗楚客、叶静能日谋杀王奉韦氏以夺唐祀,韦氏不诛,王固不能再全于凶妪之手,临淄不忍言耳。实则谓事不成而王危,不举事而王亦危,以必危之势,求全王而使嗣大统,势不两立,徒畏王之优柔而挠成算,告则兵不得起,宁无告也。以安社稷,以讨乱贼,以救王于颠危,在此举矣。崔日用业以宗楚客害王之谋告,而犹需迟不決乎?故临淄之不告,孝子之道也。即一事一念而言之,大舜之不告而娶,奚必远哉?是以知临淄之可与大有为也。生于薉乱之世,驰逐于声色狗马之中,而所与游者王琚之流,故终于浊乱而亏其天彝,亦不幸而不奉教于君子乎!卷二十二
◎睿宗
国无正论,不可以立。睿宗表章死于武、韦之祸者,太子重俊与焉,韦湊斥之为乱贼,请夺其节愍之諡,论之正者也。
重俊之恶,非但蒯瞆之比也。或曰:韦氏不诛;而中宗弑,祸深于南子;三思逸产、禄之诛,而乱天下,恶剧于宋朝;重俊诛之;视蒯瞆为愈矣。曰:非然也。君子之恶恶也,诛其意;而议刑也,必以其已成之罪,而不可先其未事早施以重辟。三思谋篡于武氏之世,既不成矣,韦氏之行弑,在重俊死后之二年,当其时,篡弑未形而亿其必然,以称兵响阙,欲加刃于君母,其可乎?且夫重俊之起,非果忧社稷之危,为君父除伏莽之贼也。韦氏以非其所出而恶之,三思、崇训逢其恶而欲废之,重俊不平,而快一朝之忿,恐不得立而持兵君父以争之,据鞍不下,目无君父,更何有于嫡母?充其恶之所至,去商臣、刘劭也无几,非但如蒯瞆之恶丑声而逆行也。则重俊之恶,浮于蒯瞆,奚容以韦氏、三思之罪为之末减哉?
韦氏淫纵以虫上,三思、崇训怀逆以思逞,其已露也,人得而诛之,非但临淄王也;其未露也,唐有社稷之臣,废韦氏,讨诸武,法之所得行也,而独重俊则不可。甲生自靖而不得諡为孝,重俊何节之可称,而奚足愍乎?
夫韋氏、一思之谋危宗社,重俊兴兵之名也。苟有其名,子得以犯父而杀母,乱臣贼子谁则无名,而大逆安所几乎?韦凑之论,所以大正人纪而杜乱萌也,惜乎睿宗之知而不能决也。
〖二〗
夺情之言扬于廷,人子之心丧于室矣。蝇蚋不嘬生而嘬死,有以召之也,而况纷呶自辩以与公论相仇!史嵩之、李贤、张居正、杨嗣昌之恶,滔天而无可逭矣。
唐欲夺苏延之情,李日知衔睿宗之命至延家谕之,日知见其哀毁,不敢发言,人子于此,岂更有言之可出诸口乎?耳闻命而心裂,目对客而神伤,人且自疚曰:斯言也,胡为而至于我之前?君不我谅我之为臣可知矣;友不我恤,我之为子可知矣;我诚禽兽也乎;而忍使吾亲有禽兽之子乎?至于敦趣不已,而待我之固辞,罪已通于天矣。又从而为之辞,以冀苟留,则大豕不食其余,弗问人也。
夫人之恶,有待吹求而始显者,有不得吹求而无不著者。夺情之恶,一言以折之峰、念奄、幼玄之参劾,其犹赘辞乎!子曰:“女安,则为之。一奚足辩哉?丧亲若苏延者可矣。
〖三〗
太平公主谋危太子,宋璟、姚元之请令于东都安置,睿宗曰:“朕唯一妹,岂可远置东都。”悲哉其言之乎!自武氏之殄唐宗,惨杀其子而不恤,于是高宗之子姓,上及于兄弟,芟夷向尽,所仅存者三人而已。父闇而不能庇其生,母憯而不难置之死,又继以韦氏、宗楚客之淫凶,睿宗之与公主,其不与中宗同受刃者,幸也。原隰之裒,伊谁相惜,凋残已尽,仅保一人。诗不云乎:将恐将惧,惟吾与汝。”况其在同气之亲乎?故姚、故姚宋之言,社稷之计也;睿宗之尽然伤心,亦讵可决于一旦哉?
公主之习于悍戾也,耳习于牝鸡之晨,目习于倾城之哲,贞士且不保其贞,而况妇人?其蔑视宫闱,操废置之权,朝章家法,亦未可遽责以顺者。虽然,岂遂无以处之哉?公主之忌太子也,尚含恶怒而未发。竇怀贞以远州长史遽起不轨之心,导其邪而为之结党,俄而迁侍中矣,同三品矣,为左仆射平章军国重事矣,于是崔湜、萧至忠、岑义竞起比附以取相,李日知、韦安石衰老庸沓而无能正,刘幽求孤立以争而流窜及之。于斯时也,姚、宋位大臣,系物望,得与睿宗之密勿,夫岂不可早声怀贞之恶,以弭湜、羲、至忠之奸?而党援未削,遽欲取睿宗患难倚存之一妹,正国法以摈斥之,睿宗之心戚,而群奸之计得矣。无怀贞、湜、羲、至忠,则公主之恶不足以发,徒远公主,而群奸在位,翟茀方涉蒲州,召命旋还京邸,其必然之势矣。
睿宗之不忍于公主者,性之正也,情之不容已也,患难与偕,义之不可忘也。若怀贞辈之于唐,九牛之一毛耳,无德望之系人心,无勋劳之在社稷,流放窜殛,旦命下而夕伏辜,一白简之劳而已。姚、宋何惮而不为乎?卒使睿宗不能保其恩,玄宗不能全其孝,公主不能免于死,群奸恶已盈而始就诛,唐之社稷又岌岌矣,姚、宋不能辞其咎矣。
唐初之习气,士大夫过惜其类而相容忍,贤奸并列而不相妨,宁得罪于天子,而不结怨于僚友,以宋璟之刚,弗能免也,元之之智以图全,又何望焉!
〖四〗
按察使之设,自景云二年始,观李景伯、卢俌之言,则所遣者御史也。时议分天下为十道,道遣一使按察;又分二十四都督,纠察所部刺史以下善恶。嗣以景伯、俌上言生杀之柄任太重、用非其人、为害不小而罢之。罢之诚是也,而景伯、俌谓御史秩卑望重,奸宄自禁,则有未当者。何也?官之得人与不得,不系乎秩之崇卑也。唐之刺史,汉之太守也,守郡而兼刺察之任,其权重矣。任重秩尊,而使卑秩者临其上以制之,则爵轻;爵轻则不足以立事,而规避以免责。刺史怀规避之心,则下吏侮之,豪民胁之,而刑政不修。新进之士,识不足以持大体,而乐毛击以诧风裁;贤者任私意而亏国计民生深远之永图,不肖者贪权利而无持纲挈领匡扶之至意,秩卑者望奚重哉?徒奖浮薄以灰牧守之心。故景伯、俌之言,非治理之经也。命卿贰以行,但任以纠察,而不授以生杀兵戎财赋之权,又何任太重而专私为害之忧乎?
按察使之设,后世踵之,而其法有二:一专官也,一特遣也。专官者,任之久而官于其地,其利也,久任则足以深究民情、博考吏治,不以偶尔风闻、瞥然乍见之得失而急施奖抑;其害也,与郡邑习处而相狎,不肖之吏,可徐图诉合以避纠劾。特遣者,出使有时,复命有程,闲行亟返,不与吏亲,事止参纠,他无适掌,使毕仍复其官。其利也,职有专司,威有独伸,无狎习比昵之交,无调停迁就之弊;其害也,风土未谙,利病不亲,据乍然之闻见,定臧否于一朝,贤者任气,而不肖者行私。此二者利害各半,而收其利,免其害,则无如特遣而缓之以期,任之大臣而不以为升迁之秩;则代天子以时巡而民不劳,代诸侯之述职而事不废,因时制宜,慎择人而饬法以简,斯为得中之道乎!
若夫过任都督,使之畸重,则天下且不知有朝廷,而唯知有都督。节度分疆:而唐室以裂;行省制命,而元政不纲;皆此繇也。则景伯、俌之请罢之,诚定论也。
◎玄宗
〖一〗
言治道者,至于法而难言之矣。有宋诸大儒疾败类之贪残,念民生之困瘁,率尚威严,纠虔吏治,其持论既然,而临官驭吏,亦以扶贫弱、锄豪猾为己任,甚则醉饱之愆,帘帏之失,书箑之,无所不用其举劾,用快舆论之心。虽然,以儒者而暗用申、韩之术,将仁恕宽平之言,尧、禹、汤、文、孔、孟其有奖乱之过与?
仁而弱,宽而纵,祟情以骩法,养奸以病民,诚过矣。然使其过也,果害于国,果贼于民,则先王既著之于经,后世抑守之以律,违经破律,取悦于众,而自矜阴德,则诚过矣。欲谢其过,抑岂毛举瘢求、察人于隐曲,听惰民无已之怨读,信士大夫不平之指擿,辱荐绅以难全之名节,责中材以下以不可忍之清贫,矜纤芥之聪明,立难撄之威武也哉?老氏以慈为宝,以无为为正,言治言学者所讳也。乃若君子不忍人、曰哀矜而勿喜,自与老氏之旨趣相似而固不同科,如之何以羞恶是非之激之言,曰宽、曰简、曰不忍人、曰哀矜而勿发妨其恻隐邪?
绝人之腰领,死者不可复生矣;轻人之窜逐,弃者不可复收矣;坏人之名节,辱者不可复荣矣。唯夫大无道者,怙终放恣,自趋死而非我杀之,自贻辱而非我辱之,无所容其钦恤耳。苟其不然,于法之中,字栉而句比之;于法之外,言吹而行索之;酒浆婢妾之失,陷以终身,当世之有全人者,其能几也?恶非众恶,害未及人,咎其已往,亿其将来,其人虽受罚而不服,公议亦或然而或否,欲坚持以必行而抑自诎矣。徒为繁密之深文,终以沮挠而不决,一往恶恶之锐气,亦何济于惩奸,而只以辱朝廷羞当世之士邪?
夫曰宽、曰不忍、曰哀矜,皆帝王用法之精意,然疑于纵弛藏奸而不可专用。以要言之,唯简其至矣乎!八口之家不简,则妇子喧争;十姓之闾不简,则胥役旁午;君天下,子万民,而与臣民治勃溪之怨,其亦陋矣。简者,宽仁之本也;敬以行简者,居正之原也。敬者,君子之自治,不以微疵累大德;简者,临民之上理,不以苛细起纷争。礼不下于庶人,不可以君子之修,论小人之刑辟;刑不上于大夫,不可以胥隶之禁,责君子以逡巡。早塞其严刻之源,在法者之善为斟酌而已。
玄宗初亲政,晋陵尉杨相如上言曰:“法贵简而能禁,刑贵轻而必行。小过不察,则无烦苛;大罪不漏,则止奸慝。斯言也,不倚于老氏,抑不流于申、韩,洵知治道之言乎!后世之为君子者,十九而为申、韩,鉴于此,而其失不可揜已。
〖二〗
夫苟欲自全其志行以效于国,则乐党淫朋以败官常也,必其所不欲为。乃立身无玷,而于邪佞终不得而远,究以比匪受伤,势成于无可如何,而正志不伸、修名有累者,抑何多也!张九龄抱忠清以终始,乎为一代泰山乔岳之风标,为李林甫所侧自,而游冥寥以消矰弋,观其始进奏记于姚崇,可以得其行己待物之大端矣。其言曰:“君侯登进未几,而浅中弱植之徒,已延颈企踵而至,岂不有才,所失在于无耻。”至哉其言之乎!
夫以鸿才伟望,一旦受天子之知,爰立三事,隆隆炎炎,熏蒸海内,物望之归,如夏云之矗兴,春流之奔凑,所不待言矣。于斯时也,有所求而进者进矣,无所求而进者进矣。有所求而进者,志在求而无难窥见其隐也;无所求而进者,徐而察之,果无所求也;是其为乐我之善,玉我于成,以共宣力于国家者乎?于是乐与之偕,而因以自失。夫恶知无所求而进者,为熏蒸之气所鼓动,不特我不知其何求,使彼自问,亦不知其何以芸芸而不自释也;无他;浅中者其量之止此,而弱植者自无以立,待人而起者也。俄而势在于此,则集于此矣,俄而势在于彼,则移于彼矣,害不及而避其故也如惊,福不及而奔其新也如醉。君子小人一伸一屈,数之常也,言为之易其臧否,色为之易其颦笑,趾为之易其高下,则凡可以抑方屈而扬方兴者,无所不用,与斯人居,而上不病吾君、下不病吾民、中不贻他日之耻辱者,鲜矣。故天下之可贱、可恶、君子远之必夙者,唯此随风以驱、随波以逝、中浅而不知事会之无恒、植弱而不守中心之所执者也。
生于教衰行薄之日,履物望攸归之位,习尚已然,弗能速易,惟有杜门却迹,宁使怨谤,勿与周旋,以自立风轨而已耳。天下方乱而言兵,天下初定而言礼,时急于用而言财,乃至教兴道显而相倣以谈性学,皆中之浅、植之弱,足以玷君子之修名,而或一违时、则反唇相诋而不遗余力者也。乍与周旋,容其旅进,一为其所颠倒,欲不病于而国、累于而身、败于而名也,其可得乎?司马温公失之于蔡京,唯察此之未精耳。九龄唯早曙于此也,故清节不染于浊流,高蹈不伤于钳网。其诗曰:“弋者何所慕。”无可慕也,鸿飞之冥冥,所以翔云逵而为羽仪于天下也。
〖三〗
唐多才臣,而清贞者不少概见,贞观虽称多士,未有与焉。其后如陆贽、杜黄裳、裴度,立言立功,赫奕垂于没世,而宁静淡泊,固非其志行之所及也。唯开元之世,以清贞位宰相者三:宋璟清而劲,卢怀慎清而慎,张九龄清而和,远声色,绝货利,卓然立于有唐三百余年之中,而朝廷乃知有廉耻,天下乃藉以又安,开元之盛,汉、宋莫及焉。不然,则议论虽韪,法制虽详,而永徽以后,奢淫贪纵之风,不能革也。
抑大臣而以清节著闻者,类多刻覈而难乎其下,掣曳才臣以不得有为,亦非国民之利也。汉、宋之世,多有之矣,孤清而不足以容物,执竞而不足以集事,其于才臣,如水火之相息、而密云屯结之不能雨也。乃三子之清,又异于是,劲者自疆,慎者自持,和者不流,而固不争也。故璟与姚崇操行异而体国同;怀慎益不欲以孤介自旌,而碍祟之设施;九龄超然于毁誉之外,与李林甫偕而不自失,终不与竞也。唯然,而才臣不以己为嫌,己必不替才臣以自矜其素履,故其清也,异于汉、宋狷急之流,置国计民生于度外,而但争泾渭于苞苴竿牍之闲也。呜呼!伟矣!杨震也,包拯也,鲁宗道也,斩輗、海瑞也,使处姚崇、张说、源乾曜、裴耀卿之闲,能勿金跃于冶、冰结于胸否邪?治无与襄,功无与立,徒激朋党以启人主之厌憎,又何赖焉?
夫三子之能清而不激,以永保其身、广益于国者,抑有道矣。士之始进也,自非猥鄙性成、乐附腥羶者,则一时名之所归,望之所集,争托其门庭以自处于清流之选,其志皆若可嘉,其气皆若可用也。而怀清之大臣,遂欣受之以为臭味,于是乎和平之度未损于中,而激扬之情遂移于众,竞相奖而交相持,则虽有边圉安危之大计,黎民生死之远图,宗社兴衰之永虑,皆不胜其激昂之众志,而但分流品为畛域,以概为废置。夫岂抱清贞者始念之若斯哉?唱和迭增,势已成而弗能挽也。于是而知三子者之器量远矣,其身不辱,其志不骩,昭昭然揭日月而行者,但以率其固然之俭德,而不以此歆召天下,奉名节为标榜,士固无得而附焉。不矜也,亦不党也,不党则不争矣。
呜呼!士起田闲,食淡衣麤,固其所素然矣。若其为世禄之子,则抑有旧德之可食,而无交谪之忧;读先圣之书,登四民之上,则不屑以身心陷锥刀羶薉之中,岂其为特行哉?无损于物,而固无所益,亦恶足以傲岸予雄而建鼓以求清流之誉闻乎?天下之事,自与天下共之,智者资其谋,勇者资其断,艺者资其材,彼不可骄我以多才,我亦不可骄彼以独行,上效于君,下逮于物,持其正而不厉,致其慎而不浮,养其和而不戾,天下乃赖有清贞之大臣,硗硗者又何赖焉?故君子秉素志以立朝,学三子焉斯可矣。有伯夷之廉,而骄且吝,亦人道之忧也。
〖四〗
奸人被发,而诬发奸者以罪,其罪不贳:两俱有奸,而因人之发,还相为发,则后发者之罪,姑置勿论,而先发之奸,罪在不贳;诚彼之有奸也,奚不早声其罪以论奏之,而待己慝已彰,乃相反噬乎?
京兆尹崔日知贪墨不法,御史李杰纠之,日知反搆杰罪。勿论杰罪之有无也,杰不可以日知之言而坐,日知不可以讦杰而宽。玄宗纳杨瑒之言,释杰而窜日知,允矣。虽然,有说焉。御史、京兆尹,皆法吏也。尹之贪暴,御史之所必纠;御史汰纵于辇毂,尹亦习知,而执官守以论劾之。假令杰败官箴、藏奸宄、以下挠尹权,知日知之必擿己愆,而先掇拾其过以钳制之,将亦唯杰之搏击而扪日知之舌乎?则杨玚所云“纠弹之司,奸人得而恐喝,则御史台可废”者,亦偏护台臣之党,而非持平之论也。
夫日知之罪,不可以搆杰而减,固也;而杰罪之有无,抑不可以不察。杰果无罪,则日知既以贪暴抵法,而益之以诬贤之恶,加等之刑,不但贬为丞而足蔽其辜;若杰而有罪也,亦不可以纠日知故而概不加察。今瑒不辨杰罪之有无,但以護台臣而護傑;且当开元之始,羣贤皆有以自见,而杰无闻焉,杰之为杰,亦可知矣。玚为御史台存纲纪,而不为朝廷别贤奸,非平允之论也。天子虚衷以详刑,则奸人自无所藏奸;士人正己以匡世,则小人自弗能置喙;又非可以禁恐喝斥、反搆一切之法弹压天下者也。
〖五〗
君与臣为谑,则朝无章;朝无章,则邪佞玩而巧雠其慝。故闻以道裁物者矣,其次则以,法禁下矣;道不可揆,法无所饬,君谑其臣而以资浅人之庆快,庆快者,浅人也;乘之以交谑者,奸人也。道法之君子,知其不足以君天下,而奚快焉?
郑铣、郭仟舟投匦献诗,述游仟之旨,以媟上听,按法而窜殛之,或姑贷而斥罢之,允矣。堂堂为天下君,弗能秉道以饬法,惩奸止邪,乃度之为道士,聊与之谑,以供浅人之一笑,然则贪人聚敛而赐之金粟,淫人劝薉而畀以少艾乎?且铣与仟舟奉敕而为道士矣,恶知其不栩栩然集徒众、建楼观、采铅汞、以鸣得意而猎厚利哉?玄宗之为此,聊以谑也;小人得天子之谑,而以谑为荣,无知者竞荣之;未数年而张果、叶法善、邢和璞辐辏于天子之廷,非此致之哉?
君可以谑其臣,臣抑可谑其君,交相谑,则上无章而下无忌。萧瑀,大臣也,太宗听其出家,亦谑也;此唐之所以无政也。论者快之,谓足以惩奸而警俗,国宪官箴法律刑纪皆可不用,而以谑惩奸,天下其谁警哉?浅人之所快,君子之所羞称久矣。
〖六〗
姜皎与诛逆之功,玄宗闻宋璟之谏,放之归田,下制曰:“南阳故人,以优闲自保。”其于刘幽求、锺绍京,胥此道也。徇国亦为其所可为者而已,过此未有不以召憎恶于明主者。若遇猜忍之君,则里克、宁喜之服刑,亦其自取,而不可但咎其君之刻薄。明乎此,君知所以待有功之臣,臣知所以立节而全身矣。此篇疑有脱误。
〖七〗
经国之远图,存乎通识。通识者,通乎事之所繇始、弊之所繇生、害之所繇去、利之所繇成,可以广恩,可以制宜,可以止奸,可以裕国,而咸无不允。于是乎而有独断。有通识而成其独断,一旦毅然行之,大骇乎流俗,而庸主具臣规目前之损益者,则固莫测其为,而见为重有损,如宋璟发太府粟及府县粟十万石糶之,敛民闲恶钱送少府销毁是已。
散粟于民,而取其值,疑不足以为仁之惠;君与民市,疑不足以为义之宜;以粟易钱而销毁之,徒取值于民而无实于上,疑其病国而使贫;一旦为之,不可测而可骇,庸主具臣闻言而缩舌,固其所必然矣。以实求之,夫岂然哉?取值不有,而散十万之粟于待食之人,不费之惠也;下积恶钱,将随敝坏,上有馀粟,将成红朽,而两易之,制事之宜也。乃若大利于国者,则尤非浅见褊衷之所易知也。恶钱之公行于天下,奸民与国争利,而国恒不胜,恶钱充斥,则官铸不行;人情趋轻而厌重,国钱之不能胜私铸久矣。恶钱散积于人闲,无所消归,而欲人决弃之也,虽日刑人而不可止;发粟以收恶钱者,使人不丧其利而乐出之也。销毁虽多未尽,而民见上捐十万粟之值付之一炬,则知终归泯灭而不肯藏,不数年闲,不待弃捐而自不知其何往矣。恶钱不行则国钱重,国钱重则鼓铸日兴,奸民不足逞,而利权归一,行之十年,其利百倍十万粟之资,暗偿之而赢馀无算,又岂非富国之永图乎?
乃当其时,愚者不测也,吝者不决也,非玄宗之倚任,姚崇、苏頲之协恭,则璟言出而讪笑随之矣。司国计而知大体者之难;小人以环堵之识,惜目睫之锱铢,吝于出而急于纳,徒以削民敛怨,暗耗本计于十年之后,而吮之如蜜,王安石之以病宋者此也。不耕而思获,为盗而已,为乞而已;盗与乞,其可与託国哉!
〖八〗
黄帝正昏姻而父子定,周礼,父在为母服齐,以体黄帝之精义,而正性以节情,非圣人莫能制也。武氏崇妇以亢夫,而改为斩里,于是三从之义毁,而宫闱播丑,祸及宗社。开元七年,敕五服并从礼传,乃士大夫议论纷起,各从其意,迷先圣之典,逆时王之命,褚无量歏曰:“俗情肤浅,一紊其制,谁能正之?”伤哉!言之而无能知也,知之而无能信也,信之而无能从也,圣人不足以垂训,天子不能以行法,天下之锢人心、悖天理者,莫甚于俗,莫恶于肤浅,而奸邪悖道者不与焉,有如是哉!
奸邪悖逆之坏法乱纪也,其恶著,其辨不能坚,势尽情穷,及身而止,无以乱天下后世也。俗则异是。其始为之倡者,亦怀奸耳,亦行邪耳,亦悖王章、逆天理、以逞其私耳;乃相沿而成,末流之氾滥,则见以为非而亦有其是也,见以为逆而亦有其顺也。其似是而顺乎人情者,何也?人莫不所溺而利以为归也。夫人之用爱也易,而用敬也难;知情者众,而知性者少;于养也见恩,而于德见惮;皆弱也。而不但此也。出而议礼于大庭,入而谋可否于妻子,于是而父之得与母同其尊亲,亦仅存之法纪使然耳。不然,伸母以抑父,父齐而母斩,又岂非其所可为、所忍为者哉?于是亲继父而薄继母,怙母党以贼本支,茫然几不知为谁氏之子。“何知仁义,以享其利者为有德”,犹且自诩孝慈以倡率天下,中国之不狄、人之不禽也,几何哉?
天性者,藏密者也,非引闻见以归心、潜心以体性、顺性以穷理者,不能喻也。肤浅以交于人伦,十姓百家浮动之志气,违天理而与奸邪悖逆者之情相合,所必然已。故曰:恶莫大于俗,俗莫偷于肤浅。无量之欢,垂之千年,而帝王不能正,士大夫不能行,呜呼!人道之沦亡,吾不知其所终已!
〖九〗
论鲁庄公者曰:“母不可制,制其侍御之人。”以此而事不顺之父母,未尽善也,以施之不令之兄弟,则义正而恩全,道莫尚焉。舜使吏治象国,而不得暴其民,圣人亦如是而已。不谓玄宗之能及此也。驸马都尉裴虚己私从岐王游,挟图识,坐流新州,离其婚,法严而无所贷;于岐王则不以此怀疑,而慰安之如故。夫虚己挟邪说以私交,而岐王客之,王岂无罪乎?而虚已之辟既伸,则游王门者咸知畏忌。以生长深宫之帝子,居宦官宫妾之闲,旦歌夕饮以其邪心,固不待加威而自安侯服矣。
无左吴、赵贤,则淮南不能谋逆,无宇文述、杨素,则杨广不能夺嫡;无张公谨、尉迟敬德,则太宗不能杀兄;天下之乱,酿成于徼幸功名者之从臾者类然也。博望启,而戾太子之项县于湖城;天策开,而隐太子之血流于玄武;事成则祸及于国,不成则殃及于身。玄宗日游诸王于鸡吹笛之闲,而以雷霆之威,亟施之挑激之小人,诸王保其令祚,王室无所震惊,不亦休乎!不能殛逐爚乱之奸,继乃摧残其同气,睿宗所以纵窦怀贞而仅存一妹,终以伤心也。周公以顽民授管叔,固不如舜之与象以天子之吏治其国,而永保其恩也。故曰:“圣人人伦之至也。”法其一端,可以尽伦,可以已乱,尧、舜之道,人皆可学,亦为之而已矣。
〖一○〗
汉之太守,去古诸侯也无几,辟除赏罚兵刑赋役皆得以专制,而县令听命如其臣,故宣帝诏曰:“与我共天下者,其一千石乎!”太守之权重,则县令之任轻,故天子详于二千石之予夺,而治道毕举矣。唐、宋以降,虽有府州以统县,有禀承稽核之任,而诛赏废置之权不得而专,县令皆可自行其意以令其民,于是天下之治乱,生民之生死,惟县令之仁暴贪廉是视,而县令之重也甚矣。玄宗敕在京官五品以上、外官刺史四府上佐、各举县令,诚重之也。重之于举之之始,必将以保任分功罪,其得也,但得文饰治具之士,葸弱免咎,而无以利民;其失也,举主畏连坐之罚,而互相揜蔽以盖其奸;则保举之法,不足以肃官常、泽民生,固已。重之者,岂徒在选举之日乎?
夫县令之任重矣,而其秩则卑,故后世多以为筮仕之官,才不才非有前效之可验,欲先辨而使克副其职,虽具知人之鉴者未易也。然士当初受一命,初试一邑,苟非繇胥史异途而升,则其不畏清议、廿为败类、以病国虐民者,固鲜矣。无以激之,其浊不惩;无以扬之,其清不展;轧于上官,其用不登;责以奔趋,其节不立;夫亦存乎上之所以用之者耳。重宪纪以纠其不若,则有所戒也;县清要以待其拔擢,则有所劝也。成法之外,许以因地而便民,则权可任也;供顿驿递之役,委之簿尉,而弗效亵役之劳,则节可砺也。夫然,则贤者志得,而不才者亦勉而自惜;若其尤不肖者,固比类相形,愆尤易见,持法以议其后,亦不患稂莠之难除矣。何事于未试之前,以不可保之始终绳荐举者,而责以所难知哉?
开元之制,乍行之以昭示上意之所重,可也;据以为法,而弊即在焉。重者,用之重也,非一选举而可毕任贤养民之道也,用之重而治可几矣。
〖二〗
罢兵必有所归,兵罢而无所归,则为盗、为乱。张说平麟州叛胡,奏罢边兵二十万人,而天下帖然,盖其所罢者府兵也,府兵故农人也,归而田其田、庐其庐,父子夫妇相保于穹窒栗薪之闲,故帖然也。于是而知府兵之徒以毒天下而无救于国之危乱,审矣。
说之言曰:“臣久在疆场,具知其情,将帅苟以自卫及役使营私而已。”夫民之任为兵者,必佻宕不戢、轻于死而惮于劳之徒,然后贪釃酒椎牛之利、而可任之以效死。夫府兵之初,利租庸之免,而自乐为兵,或亦其材勇之可堪也。迨其后著籍而不可委卸,则视为不获已之役,而柔弱愿朴者,皆垂涕就道以赴行伍。若此者,其钝懦之材,既任为役,而不任为兵,畏死而不惮劳,则乐为役以避锋镝,役之而无不受命,骄贪之将领,何所恤而不役以营私邪?团队之长役之矣,偏裨役之矣,大将役之矣,行边之大臣役之矣;乃至纨袴之子弟、元戎之仆妾役之矣;幕府之墨客,过从之游士,弹筝击筑、六博投琼、调鹰饲犬之徒,皆得而役之。为兵者,亦欣然愿为奴隶以偷一日之生。呜呼!府兵者,恶得有兵哉?举百万井疆耕耨之丁壮为奴隶而已矣。纵遣归田,如奴隶之得为良人,而何弗帖然邪?
无彊悍不受役之气,有偷安不恤役之情,因其有可役之资,而幸收其效役之利,行则役于边臣,居则役于长吏,一时不审,役以终身,先世不谋,役及后裔,天下之苦兵也,不待矢石相加、骴骼不返、而后怨毒填胸矣。是张说所奏罢之二十万人,无一人可供战守之用,徒苦此二十万之农民于奉拚除、执虎子、筑毬场、供负荷之下。故军一罢,而玄宗知其劳民而弱国也,而募兵分隶之议行,渐改为长从渐改为犷骑。穷之必变,尚可须臾待哉?而论者犹责玄宗、张说之改制异于古法,从事于君子之道以垂法定制而保国安民者,不宜如此之卤莽也。
所患者,法弊已极,习相沿而难革,虽与更张,害犹相袭。故自说罷边兵而边空,长从彍骑制未定而不收其用,边将承之,畜私人,养番兵,自立军府,以酿天宝之乱。盖自府兵调戍之日,早已睥睨天下之无兵,而一旦撤归,刍粮赢余,唯其所为,而朝廷固莫之能诘也。数十年府兵之流祸,而改制之初受之,乃举而归过于召募,胡不度人情、循事理,而充耳塞目以任浮游之说轻谈天下事邪?
〖一二〗
一议也,而以私与其闲,则成乎私而害道。唐、宋以下所称持大体、务远图之大臣,未有不杂公私以议国事者,故忮主奸臣倒持之以相挠而相胁。
玄宗与宰相议广州刺史裴伷先之罪,张嘉贞请杖之,张说曰:“刑不上大夫,为其近于君也,且所以养廉耻也。”其言韪矣,允为存国体、劝臣节之訏谟矣。既而又曰:“宰相时来则为之,大臣皆可笞辱,行及吾辈。”此与宋人“勿使人主手滑”之说同。苟怀此心以倡此说,传之上下,垂之史策,人主将曰:士大夫自护其类以抗上而避害,盖古今之通习,其为存国体、奖士节,皆假为之辞,不可信也。贾谊以不辱贵大臣谏文帝,亦与说略同,而谊以新进小臣,非绛、灌之伍,自可昌言而无讳。说怀“行及我辈”之心,与同官噂沓以语,则不可令人主闻,而开后世臣主猜防之釁。念一移而言随得咎,过岂在大哉?
且夫士之可杀不可辱者在己也,非挟持以觊上之宽我于法也。居之以淡泊,行之以宁静,绝贿赂之门,饬子弟之汰,谢游客之邪,息党同之争,卓然于朝右,而奚笞辱之足忧?诚有过也,则引身以待罪;言不庸也,则辞禄以归耕。万一遇昏暴之主,触妇寺权奸之忌,而辱在不免,则如高忠宪攀龙之池水明心,全肢体以见先人于地下。又其不幸,固义命之适然,虽辱而荣者。规规然计及他日之见及,而制人主以不我辱,士大夫有门庭,而君不能有其喜怒,无怪乎暴君之益其猜忌,偏以其所不欲者加之也。说自诩其识之及远,而自君子观之,何以异于胥史之雄,钳制其长吏为不可拔之根株也乎?
天下之公理,以私乱之,则公理夺矣。君臣之道丧,唐、宋之大臣自丧之也。于是而廷杖诏狱之祸,燎原而不可扑矣。
〖一三〗
春秋纪晋盟诸侯于商任,以锢栾氏,讥其不能抚有,而又重禁之于人国,为已甚也。封建之天下,国各私其人,去其国则非其人,于是而有封疆之界以域之。而硕鼠之诗曰:“逝将去女,适彼乐士。”亦挟去以抗其君。上下交相疑贰,衰世之风,不可止矣。
天下而一王矣,何郡何县而非一王之土?为守令者,暂相事使而固非其民,民无非天子之民也。土或瘠而不给于养,吏或虐而不恤其生,政或不任其土之肥瘠,而一概行之,以困其瘠,于是乎有去故土、脱版籍而之于他者。要使耕者耕、工者工、贾者贾,何损于大同之世,而目之曰逃人,有司者之诐辞也,恶足听哉?
民不可使有不服籍者也,客胜而主疲,不公也;而新集之民,不可骤役者也。生未定而力不堪也。若夫捡括之而押还故土,尤苛政也。民不得已而远徙,抑之使还,致之死也。开元十年,敕州县安集逃人,得之矣,特未问其所以安集之者奚若也。安集之法,必令供所从来,而除其故籍,以免比闾宗族之代输,然后因所业而徐定其赋役,则四海之内,均为王民,实不损,而逃人之名奚足以立乎?
然则邑有逃亡,可罪其守令乎?曰:未可也。地之肥硗,既其固然矣;征徭之繁简,所从来者非一日也。转徙多,则相其陂池堤防之便而化其土,问其徭役堕积之敞而平其政,非守令之能专,乃抚治大臣所任也。邑多新附之民,可赏其守令乎?曰:未可也。守令之贤不肯,能及于版籍之民,而不能加之新附,若其以小惠诱人之来徙者,又非法之所许也。无旷土,无旷民,解法禁以任所在,而土者仕、农者氓,安集之令,犹为赘设也乎!
〖一四〗
唐多才臣,唯其知通也。裴耀卿之于漕运,非可为万世法者乎?壅水以行舟,莫如易舟以就水;冒险以求便,莫如囚时而避险;径行以求速,莫如转递以相续。江河各一其理,南北舟工各一其习,水之涨落各一其时,舟之大小各一其制。唯不知通也,以一舟而历数千里之曲折,崖阔水深,而限之以少载;滩危碛浅,而强之以巨艘;于是而有修闸之劳;拨浅之扰,守冻之需迟,决阳之阻困;引洪流以蚀地,乱水性以逆天,劳攰生民,縻费国帑,强遂其径行直致之拙算,如近世漕渠,历江、淮、汶、泗、河、济、漳、沽,旷日持久,疲民耗国,其害不可胜言,皆唯意是师,而不达物理者也。
于天下之务者,因天之雨旸,就地之险易,任人之智力,为其所可为,不强物以自任;则以理繁难、试艰危、通盈虚、督偷窳、禁盗侵,无不胜也,自宋以后,议论猥多,而不可用者,唯欲以一切之术,求胜于天时、人事、物力,而强以从己而已矣。唯唐有才臣,方之后世,何足述哉!
〖一五〗
帝王立法之精意寓于名实者,皆原本仁义,以定民志、兴民行,进天下以协于极,其用隐而化以神,固不在封建井田也。井田封建,因时而为一切之法者也。三代贡举之法不传,唯周制之散见者,有大略之可考。任以其职,正以其名,寓其纳民于善之心,使习之而相因以兴行,且以昭示人君君师天下,非徒会计民产以求利用,故领之以司徒;而冢宰宗伯不偏任焉。其意深远,虽百世可师也。
夫贡举者,一事而两道兼焉。选天下之才,任天下之事,以修政而保国宁民,此一道也。别君子于小人,荣之以爵,养之以禄,俾天下相劝于善,而善者不抑,不善者以悛,此又一道也。两俱道,而劝民以善之意,尤圣人之所汲汲焉。人劝于善,国以保,民以宁,此本末之序也。故冢宰者,任治者也,宗伯者,任已登已进之贤才,修其轨物者也;而进贤之职,一任之司徒。徒之为言,众也,合君子野人而皆其司;司君子之教,以立野人之则,而天下万有之众庶,皆仰沐风化以成諴和。徒岂易司者哉?乃其鼓之、舞之、扬之、抑之,不待刑而民自戒,不待礼而民自宾,则唯操选举之权,以为之枢机,一授之司徒,而天下咸谕天子之心,曰:上之使牧我养我而疆理我者,莫匪欲吾之善,而咸若于君子之道也。故选举领于司徒,其措意之深切而弘通,诚万世不易之至道与!
唐之旧制,贡举掌于考功,是但为官择人,而非求贤于众矣。开元二十四年,改以授礼部侍郎,是以贡举为缘饰文治之事,而浮华升进,民行不兴矣。风俗之陵夷,暗移于上之所表著,而不知名之所存,实之所趋,未有爽焉者也。自贡举不领于司徒,而贡举轻,一人之予夺私,而兆民之公理废矣。自司徒不领贡举,而司徒轻,但为天子头会箕敛之俗吏,而非承上天协君叙伦之天秩矣。士竞于浮华,以弃其实行;民迫于赋役,以失其恒心。一分职在事之闲,循名责实,治乱之大司存焉。良法改而精意亡,孰复知先王仁义之大用,其不苟也如此乎!善师古者,凡此类勿容忽焉不察也。其他因时随士以立一切之法者,固可变通以行其化裁者也,而又何成法之必仿乎?
〖一六〗
李林甫之谮杀太子瑛及二王,为寿王地也。武惠妃薨,寿王宠渐衰,而林甫欲树私恩、怙权势,志终不移,谋之愈很,持之愈坚,凡可以荧惑主听、曲成邪计者,尤剧于惠妃未死之前,以其为己死生祸福之枢机也,可以得当者,无所不用。然而玄宗终以忠王年长好学,闻高力士乘闲片言,储位遂定,林甫莫能置一喙焉。繇此观之,奸邪自诩得君,劫廷臣以惧己,其夸诞无实之伎俩,概可知矣。
非徒玄宗中载未甚淫昏也,即极闇懦之主,一听奸臣之然然否否而唯其牵曳,亦情之必不能而势之不可得者。且奸臣孤媚以容身,抑岂若董卓、高澄威胁上以必徇己志而俾君怼怨哉?唯探其意之所欲为于前,秘其事之所自成于后,举凡其君之用舍从违,皆早测而知其必尔,乃以号于众曰:天子固未然而吾能使之然也。恩者其恩,威者其威,群工百姓待命于敕旨既下之余,不得亲承顾问,则果信恩威之出于奸臣,而人主唯其牵曳,乃以恐喝天下,笼络而使归己,虽有欲斥其奸者,弗敢发也。
然则苟有忠智之士,知其术之仅出乎此,则以武氏之悍淫,周、来、侯、索之骤衔天宪,诸武、二张之密侍内廷,而攻击者弗伤,按杀者无惮,直言请斥远之者反见任使,况其乱非武氏之世,犹可与言者乎?特患无明理察情之士,灼见而不惑耳,岂果有不可拔之势哉?恶之、恨之、疑之、畏之,私议于下,徒罹于祸以瘖死屠门,奸邪之所以益逞,忠真之所以益替,人君之所以益迷,可胜悼哉!
〖一七〗
天宝元年,置十节度使,其九皆西北边徼也。唯河东一镇治太原,较居内地。别有岭南经略,长乐、东莱、东牟三守捉,亦皆边也,而权抑轻。若畿辅内地,河、雒、江、淮、汴、蔡、荆、楚、兗、泗、魏、邢,咸弛武备,羊苟安,而倚沿边之节镇,以冀旦夕之无虞,外疆中枵,乱亡之势成矣。盖自一行立两戒说,分用文用武之国,于是居轻御重、疆枝弱干之术行,而自诧其巩固。方玄宗之世,吐蕃、突骑施、奚、契丹虽倔强不宾,而亦屡挫衄以退,本无可用防御者。无故而若大患之在边,委专征之权于边将,其失计固不待言矣。即令外寇果彊,侵陵相迫,抑必内屯重旅,以时应敌,而不容栖重师于塞上,使玩寇失防,一败而无以为继。况周、汉之亡,癰先内溃,覆车不远,岂尽繇四裔乎?
寇之起于内也,非能亟聚数万人以横行天下;其或尔者,又皆乌合而弗难扑灭者也。唯中原空其无人,则旋灭旋起,而无所弹压。撤边兵以入讨,必重虐吾民,而人心离叛;偶一折丧,乘势以收溃卒,席卷以行,而边兵皆为贼用,然后鼓行而人无人之境,更无有挟一矢以抗之者,社稷邱墟在日晚之闲耳。
夫使禄山之乱,两河、汝、雏、淮、楚之闲,有大臣屯重旅,拊其入关之背,而迫之以前却两难之势,贼其敢轻窥函谷哉?封常清一身两臂,募市人于仓卒,以授贼禽,其为必败无疑矣。二颜之起河北,张,许之守唯阳,皆率市人以战,贼之所望而目笑者也。李、郭虽出,九门克捷,而不救潼关之败。观于此,则虚其腹心,以树彊援于四末,一朝瓦解,大厦旋倾,势在必亡,无可拯救,必然之券矣。
且重兵之在边也,兵之疆弱,朝廷不得而知也;将之忠奸,中枢不得而诘也。兵唯知其将之恩威,而不知有天子;将一失其所守,而自放为游兵,溃而散,靡而降,反戈而内讧,岂徒禄山犯阙、天子奔蜀为然乎?杨刘一溃,而朱友贞匹马无投;恒州一衄,而石重贵束身待缚;种师道入援不振,而宋徽父子憑孤城以就获。千古败亡之一轨,自大戎遽起,烽火无援,其来久矣。东汉黎阳之屯,差为有恃;乃其亡也,亦以边疆腹弱,而山东义旅,不敌董卓之胡骑。后之谋保天下者,可弗鉴诸?
〖一八〗
唐政之不终者凡三:贞观也,开元也,元和也。而天宝之与开元,其治乱之相差为尤县绝。夫人之持志以务修能,亦难乎其始耳,血气未定,物诱易迁,智未开,守未固,得失贞淫治乱之故未熟尝,而易生其骄惰;及其年富力疆,见闻益广,浮荡之志气已敛,声色之娱乐已厌,而好修之成效有可居,则靡而淫,玩而弛,纵而暴,皆日损以向于善;此中人之恒也。太甲、成王终为令主,亦此而已矣。唐之三君,既能自克以图治于气盈血溢、识浅情浮之日矣,功已略成,效可自喜溢,而躁烈之客气且衰,渔色耽游之滋味已饫,乃改而逆行,若少年狂荡之为者,此又何也?于是而知修德之与立功,其分量之所至,各有涯涘,而原委相因也。
夫苟以修德为心与?德者,无尽之藏也,未之见,则一善成而已若有馀矣,天下之可妨吾善者,相引以迁而不自觉;既见之矣,既习之矣,仁不熟不安于心,义未精不利于用,浩乎其无涯矣,森乎其不可犯矣,亹斖乎相引以深密,若登高山,愈陟而愈见其峻,勿容自释也。故所患者,始之不自振也,继之不自省也,而不患其终之不自保也。师保在前,疑丞在后,古人之遗文,相督而不假,窥其精意,欲从而末繇,则虽未日进于高明,而可不失其故步,奚忧末路之猖狂哉?
苟其以立功为心,而不知德在己而不在事与?则功者,有尽之规也,内贼未除,除之而内见清矣;外寇未,之而外见宁矣;百姓未富,富之而人有其生矣;法制未修,修之而国有其典矣。夫既内无肘腋之奸,外无跳梁之敌,野鲜流亡,而朝有纲纪,则过此以往,复奚事哉?志大而求盈,则贪荒远之功;心满而自得,则偷晏安之乐;所愿者在是,所行者及是,所成者止是,复奚事哉?邪佞进,女宠兴,酣歌恒舞,而曰与民同乐;深居晏起,而曰无为自正。进厝火积薪之说者,无可见之征;抱蚁穴金堤之虑者,被苛求之责。智浅者不可使深,志小者不可使大,度量有涯,淫溢必汎,盖必然之势矣。
是以古之圣王,后治而先学,贵德而贱功,望之天下者轻,而责之身心者重,故耄修益勤,死而后已,非以为天下也,为己而已矣。为己者,功不欲居,名不欲立,以天子而无殊于严穴之士,志日专,气日敛,欲日憺忘,心日内守,则但患其始之未正也,师保任之也;不患其终之不永也,无可见之功勋,则无告成之逸豫也。唐以功立国,而道德之旨,自天子以至于学士大夫置不讲焉,三君之不终,有以夫!
〖一九〗
大义不可易,显道不可诬,苟且因仍,无能改者,不容终隐于人心,而不幸发自德薄望轻之日,又或以纤曲邪妄之说附会之,遂以不伸于天下,君子之所重叹也。
商、周之德,万世之所怀,百王之所师也。祚已讫而明礼不可废,子孙不可替,大公之道也。秦起西戎,以诈力兼天下,蔑先王之道法,海内争起,不相统一,杀掠相寻,人民无主,汉祖灭秦夷项,解法纲,薄征徭,以与天下更始,略德而论功,不在汤、武下矣。汉祚既终,曹魏以下二百余年,南有司马、刘、萧、陈氏,皆窃也;北有五胡、拓拔、宇文,皆夷也;隋氏始以中原族姓一天下,而天伦绝,民害滋,唐扫群盗为中国主,涤积重之暴政,予兆民以安,嗣汉而兴,功亦与汉埒等矣。
天下之生,一治一乱,帝王之兴,以治相继,奚必手相授受哉!道相承也。若其乱也,则天下无君,而治者原不继乱。故夏之末造,有韦、顾、昆吾,乘暴君而霸;殷之将殄,崇、密攘臂而争;周之已衰,六国、疆秦、陈涉、项籍,挟兵以逞;汉之已亡,曹、吴、司马、刘、萧、陈、杨、五胡、索虏、宇文,割裂僭号,皆彗孛之光,前不继西没之日,后不启东生之月者也。若以一时僭割、乘郄自雄者,可为帝王授受之统系,则三檗、崇、密,可为商、周之所绍嗣矣,而岂天之所许、人之所怀哉?
王者褒崇先代,隆其后裔,使修事守,待以宾客,岂曰授我以天下而报其私乎?德足以君天下,功足以安黎民,统一六寓,治安百年,复有贤子孙相继以饰治,兴礼乐,敷教化,存人道,远禽兽,大造于天人者不可忘,则与天下尊之,而合乎人心之大顺。唐欲法古帝王之德意,祟三恪之封,自应以商、周、汉为帝王相承而治之绪,是不易之大义,不诬之显道也。
自武德至天宝,百余年矣,议礼之臣,无能昌言以釐正,犹奉拓拔、宇文犬羊之族、杨氏悖乱之支、为元后父母之渊源,何其陋也!天宝九载,乃求殷、周、汉后立为三恪,而废拓拔、宇文、杨氏之封,虽曰已晚,堂堂乎举久湮之坠典,立百王之准则,亦伟矣哉!乃非天子所能念也,非大臣所能正也,非儒者所能议也,而出于人微言轻之崔昌。又以以王代火,五德推迁,袭邹衍之邪说参之。为儒如卫包者,抑以“四星聚尾”无稽之言为征,不能阐元德显功、民心天理之秩序以播告来兹者为永式,主之者又李林甫也。故林甫死,杨国思之党又起而挠之,后此弗能伸其义者;圣帝明王之祀阴,永绝于世,不亦阳乎!
唐之既亡,朱温以盗,朱邪、臬捩鸡以夷,刘知远、郭威琐琐健儿,瓜分海内,而仅据中州,称帝称王,贱于丞尉:至宋而后治教修明,贤君相嗣,以为天下君师。是于周、汉与唐,犹手授也。曾不能推原治统,自跻休美;而以姑息之恩,独崇柴氏。名儒林立,此议无闻,大义隐,显道息,垂及刘伯温、宋景濂,不复知有乾坤之纲纪,弗能请求刘、李、赵氏之裔以作宾于王家,曾李林甫之弗若,岂非千古之遗憾哉?虽然,人纪不容终绝,王道不容永弛,豪杰之士申其义,明断之主決于行,夫岂难哉?敬以俟之来哲。
〖一○〗
秀者必士,朴者必农,僄而悍者必兵,天与之才,习成其性,不可移也,此之谓天秩,此之谓人官。帝王之所以分理人物而各安其所者,此而已矣。
唐之府兵,世著于伍,垂及百年,而违其材质,强使即戎,于是而中国无兵。安禄山以蕃骑渡河,人无人之境,直叩潼关,岂中原之民一皆肥弱,无可奋臂以兴邪?颜鲁公一振于平原,旬日之闲,而得勇士万馀人,于是卢全诚于饶阳,李奂于河闲,李随于博平,而颜常山所收河北義旅凡二十馀万,张唯阳所纠合于雍邱者一日而得数千人,皆蹀血以与贼争死命。斯固三数公忠勇之所激,而岂此数十万比屋之民,皆养愤填胸、思拯国难者乎?僄轻鸷悍之材,诚思得当以自效,不乐于负耒披蓑,宁忘身以一逞,其材质不任农而任兵,性以成、情以定也。然则拘府兵之故纸,疑彍骑为虚文,困天下材勇于陇首,荡泆游闲,抑不收农民之利者多矣。违其性,弃其长,强其短,徒弱其兵,复窳其农,唐安得有兵与民哉?
唯其不能收天下之材勇以为国用,故散在天下,而天下皆得以收之,忠者以之效其忠,邪者以之党其邪,各知有所募之主帅,而顺之与逆,唯其马首是瞻,于是乎藩镇之势成,而唐虽共主,亦与碁立以相敌。延及五代,天下分崩,互相吞灭,固幽、燕叛逆之所倡,抑河北、山东义兵之所启也。若夫高仟芝、封常清迫而募于两都者,则市井之罢民,初不足为重轻者也。民惩府兵之害,闻召募出于朝廷,则畏一登籍而贻子孙之祸,固不如河北、山东、雍、睢牧守之号召,人乐于就而能得其死力也。
宰天下者,因其可兵而兵之,因其可农而农之,民不困,兵不枵,材武之士不为将帅所私畜,而天下永定。因天也,因人也,王道之所以一用其自然也。
二一李萼说颜鲁公陈清河之富云:“有布三百馀万疋,帛八十馀万疋,钱二十余万緡,粮三十余万斛,
甲兵五十馀万事。”一郡之积,充牣如此,唐之富可知矣。唐之取民,田百亩而租二石,庸调绢六丈、绵四两而止。宇文融、韦坚、王鉷、杨慎矜虽云聚敛,未尝有额外之征也。取民之俭如此国储之富如彼,其君若臣又未尝修蟋蟀葛屨之风,方且以多闻矣。繇此观之,有天下者,岂患无财哉?忧贫者,徒自夏而益其贫耳。
夫大损于民而大伤于国者,莫甚于聚财于天子之藏而枵其外,窘百官之用而削于民,二者皆以训盗也;盗国而民受其伤,盗民而国为之乏矣。辇天下之金粟钱货于内帑,置之无用之地,积久而不可用,愈积愈宂,而数不可稽,天子莫能问也,大臣莫能诘也,则一听之宦竖戚畹及主藏之奸胥,日窃月匿,以致于销耗;且复以有为无,欺嗣君之闇,而更加赋以殚民之生计,是盗国而民伤也。有司无可赡之用,不得不为因公之科敛,以取足于民,于是而蔽上以盗民者,相习为故;且有司之科敛者一,而奸吏猾胥以及十姓百家之魁长乘之而交相为盗,官盗一,而其下之层累以相剥者不但二也;民乃急其私科,缓其正税,逋欠频仍以徼幸于恩贷,匿田脱户,弊百出以欺朝廷,而岁之所人,十不得五,是盗民而因以乏国也。
唐散积于州,天下皆内府,可谓得理财之道矣。已散之于天下,而不系之于一方,则天子为天下措当然之用,而天下皆为天子司不匮之藏,有司虽不保其廉隅,而无所藉口于经用之不貲,与奸胥猾吏相比以横数于贫民,而民生遂矣。官守散而易稽,不积无用以朽蠹,不资中贵之隐窃,而民之输纳有恒,无事匿田脱户,纵奸欺以坠朴氓而亏正供,则国计裕矣。故天宝户口之数,古今莫匹,兵兴之初,州县财馀于用,非地之加广、生之加蕃也,非虐取于民、伦吝于用也。散则清、聚则漏,昭然易见之理,自宋以来,弗能察焉;富有四海而患贫,未有不以贫亡者也。
〖一三〗
天子出奔以避寇,自玄宗始。其后代、德、僖三宗凡四出而卒返,虽乱而不亡。平阳之青衣行酒,五国之囚系终身,视此何如邪?春秋传曰:“国君死社稷,正也。”国君者,诸侯之谓也,弃其国,寓于他人之国,不得立宗庙、置社稷,委天子之命,绝先祖之祀,殄子孙之世,不若死之愈矣。诸侯之侯度固然,非天子之谓也。自宋李纲始倡误国之说,为君子者,喜其词之正,而不察春秋传大义微言之旨,欲陷天子于一城而弃天下,乃以终灭其宗庙之血食。甚矣!持一切之论者,义不精,学不讲,见古人之似而迷其真,以误天下有余矣。
天子有,天下之望也,前之失道而致出奔,诚不君矣;而天下臣民固倚以为重,而视其存亡为去就;固守一城,而或死或辱于寇贼之手,于是乎寇贼之势益张,而天下臣民若丧其首,而四支亟随以仆。以此为正,而不恤四海之沦胥,则幽王之灭宗周,元帝之斩梁祀,可许以不辱不偷之大节乎?天子抚天下而为主,都京师者,其择便而安居者尔。九州莫非其土,率土莫非其人,一邑未亡,则犹奉宗祧于一邑,臣民之望犹系焉,弗难改图以光复也。而以匹夫硁硁之节,轻一死以瓦解天下乎?
呜呼!非徒天子然也。郡县之天下,守令为天子牧民,民其所司也,士非其世守也。禄山之乱,守州郡者,如郭纳、达奚珣、令狐潮之流,望风纳款,乃至忠贞如颜果卿、袁履谦、张巡者,亦初受胁迫而始改图,困守孤城而不知变计,几陷于逆,莫能湔涤。力不能如颜鲁公之即可有为也,则何如洁身以避之,徐图自效可也。身居危困之外,自有余地以致身尽瘁;而濡忍不决,势迫神昏,自非与日月争光之义烈、“艮其限,厉熏心”,亦危矣哉!不保其终无玷也。故守令无三军之寄,而以失城坐大辟,非法也。去亦死,守亦死,中人之情,畏死其恒也,迫之以必死,则唯降而已矣,是敺郡邑以从逆也。故曰非法也。卷二十三
◎肃宗
肃宗自立于灵武,律以君臣父子之大伦,罪无可辞也。裴冕、杜鸿渐等之劝进,名为社稷计,实以居拥戴之功取卿相,其心可诛也。史称颜鲁公颁赦书于诸郡,河南、江、淮知肃宗之立,徇国之志益坚,若以此举为收拾人心之大计,岂其然乎?
玄宗之召乱也,失德而固未尝失道也。淫荒积于宫闱,用舍乱于朝右,授贼以柄而保寇以滋,斁伦伤教,诚不足以任君师、佑下民。而诛杀不淫,未尝如汉桓、灵之搒掠,宋哲、徽之窜逐也;赋役不繁,未尝如秦之筑长城、治骊山,隋之征高丽、开汴渠也。天不佑玄宗,而人不厌唐德,禄山以凶淫狂奰之胡雏,县军向阙,得志而骄,无终日之谋以固其势,无锱铢之惠以饵其民,蟪蛄之春秋,人知其速陨,岂待灵武之诏,始足动天下以去逆效顺哉?
虽然,肃宗不立,而天下抑有不可知者。幸而不然,人不知其变之必至耳。国虽不固,君虽不令,未有一寇甫兴而即灭者,秦之无道,陈涉不能代之以兴,况唐立国百年,民无荼毒,天宝之富庶甲乎古今,岂易倾哉?而有不可知者,乱者,所以召乱也;止乱者,尤乱之所自生也。袁、曹讨董卓,而汉亡于袁、曹;刘裕诛桓玄,而晋亡于刘裕;祸发而不战,恶知其极?定之不早,意外之变继起,而天下乃以分崩,是则安、史虽平,唐尤岌岌也。
于稽其时,玄宗闻东京之陷,既欲使太子监国矣;其发马嵬,且宣传位之旨矣。乃未几而以太子充元帅,诸上分总天下节制,以分太子之权。忽予忽夺,疑天下而召纷争,所谓一言而可以丧邦者在此矣。盛王琦、丰王珙,皆随驾在蜀;吴王祗、虢王巨,皆受专征之命;永王璘之出江南,业已抱异志而往;是萧梁骨肉分争之势也。河北、雍、睢之义旅,罔测所归;河西李嗣业,且欲保境以观釁;安西李栖筠,愈远处而无这从;李、郭虽心王室,且敛兵入井陉,求主未得而疑;同罗叛归,结诸胡以内窥,仆固玢败而降之为内导,以掣河东、朔方之肘;此汉末荆、益,西晋河西之势也。使一路奋起讨贼,而诸方不受其统率,则争竞以生;又李克用、朱全忠不相下之形也。诸王各依一镇以立,诸镇各挟之以为名;抑西晋八王之祸也。居今验古,不忧安、史之不亡,而亡安、史者即以亡唐。托玄宗二三不定之命,割裂以雄长于其方,太子虽有元帅之虚名,亦恶能统一而使无参差乎?玄宗之犹豫不决,吝以天下授太子,不尽皆杨氏衔士之罪也,其父子之闲,离忌而足以召乱久矣。
肃宗亟立,天下乃定归于一,西收凉、陇,北抚朔、夏,以身当贼,而功不分于他人,诸王诸帅无可挟之勋名以嗣起为乱,天未厌唐,启裴、杜之心,使因私以济公,未尝不为唐幸也。盖肃宗亦未尝不虑此矣,而非冕、鸿渐之所能及也。肃宗自立之罪无可辞,而犹可原也。冕、鸿渐斁大伦以徼拥戴之功,唐虽繇之以安,允为名教之罪人,恶在心,奚容贷哉?
〖二〗
李长源闲关至灵武,肃宗命为相而不受,以白衣为宾友,疑乎其洁身高尚也,而其后历仕中外,且终相德宗矣,此论者所未测也。抑而下之,则讥其无定情,始以宾友自尊,而终丧其所守。推而高之,则谓其鄙肃宗之乘危自立,紊大伦而耻与翼戴之列。夫长源志深识远,其非始自尊而终耽宠禄也明甚。若鄙肃宗之自立,则胡为冒险闲行以参帷幄,既与大谋,又恶可辞推戴之辜邪?夫长源之辞相,乃唐室兴亡之大机,人心离合、国纪张弛之所自决,悠悠者足以知之?
玄宗之几丧邦也,惟其以官酬功,而使禄山怀不得宰相之忿,雠忮廷臣,怨怼君父,而逞其毒。玄宗出奔,肃宗孤起于边陲,以待匡救于群臣。于斯时也,人竞乘时以布高位,而不知所厌止者也。凡天下一败而不能复兴之祸,恒起于人覬贵宠而轻爵位。贵宠可覬,则贤不肖无别,而贤者不为尽节;爵位既轻,则劝与威无以相继,而穷于劝者怨乃以生长源知乱之必生于此也,故玄宗知其才欲官之,而早已不受,抑知必反此而后可以立功也,故肃宗与商报功之典,而曰“以官赏功,非才则废事,权重则难制,莫若疏爵土使比小郡,而不可轻予以宰相之名”唯然,犹恐同功共事之人,侈望之积习不化,故己以东宫之友,倚任之重,联镳对榻之隆,而居然一布衣也;则人不以官位为贵而贵有功,不以虚名为荣而荣有实,天宝滥竽之敝政,人耻而不居,而更始“羊头关内”、高纬“鹰大仪同”败亡之覆轨,不复蹈焉。
呜呼!此长源返极重之势,塞溃败之源,默挽人心、挂危定倾之大用,以身为鹄,而收复之功所自基也。深矣远矣,知之者鲜矣。以示人臣遇难致身、非贪荣利之大节,以戒人主邂逅相赏、遽假威福之淫施,不但如留侯智以全身之比也。其后充幕僚、刺外州、而不嫌屈,驯至德宗之世,始以四朝元老任台鼎之崇,进有渐也,士君子登用之正,当如此尔。昭然著见而人不测,乃疑其诡祕无恒也。吴聘君一出山而即求枚卜,视此能勿惭乎?
〖三〗
自唐以上,财赋所自出,皆取之豫、兖、冀、雍而已足,未尝求足于江、淮也。恃江、淮以为资,自第五琦始。当其时,贼据幽、冀,陷两都,山东虽未尽失,而隔绝不通,蜀赋既寡,又限以剑门、栈道之险,所可资以赡军者唯江、淮,故琦请督租庸自汉水达洋州,以输于扶风,一时不获已之计也。乃自是以后,人视江、淮为腴士,刘晏因之辇东南以供西北,东南之民力殚焉,垂及千年而未得稍纾。呜呼!朝廷既以为外府,垂腴朵颐之官吏,亦视以为羶场,耕夫红女有宵匪旦,以应密罟之诛求,乃至衣被之靡丽,口实之珍奇,苛细烦劳以听贪人之侈滥,匪舌是出,不敢告劳,亦将孰与念之哉!
自汉以上,吴、越、楚、闽,皆荒服也。自晋东迁,而江、淮之力始尽。然唐以前,姚秦、拓拔、宇文,唐以后,自朱温以迄宋初,江南割据,而河雒、关中未尝不足以立国。九州之广,岂必江滨海澨之可渔猎乎?祖第五琦、刘晏之术者,因其人惜廉隅,畏鞭笞,易于弋取,而见为无尽之藏。竭三吴以奉西北,而西北坐食之;三吴之人不给饘粥之食,抑待哺于上游,而上游无三年之积,一罹水旱,死徙相望。乃西北蒙坐食之休,而民抑不为之加富者,岂徒天道之亏盈哉?坐食而骄,骄而佚,月倍三釜之餐,上无再易之力,陂堰不修,桑蚕不事,举先王尽力沟洫之良田,听命于旱蝗而不思捍救,仍饥相迫,则夫削妻骸,弟烹兄肉,其疆者弯弓驰马以杀夺行旅,而犹睥睨东南,妬劳人之采梠剥蟹也。谁使之然,非偏困东南以骄西北者纵之而谁咎邪?骄之使横,佚之使惰,贪欲可遂,则笑傲以忘所自来;供亿不遑,则忮忿而狂兴以逞。其野人恶舌暗恶,以胁羸懦之驯民;其士大夫气涌胆张,恫喝以淩衣冠之雅士。于是国家无事,则依中涓、附戚里而不惜廉隅;天下有虞,则降盗贼、戴夷狄而不知君父;何一而非坐食东南者之教猱豢虎,以使农非农、士非士,日渐月靡,俾波逝而无回澜哉?
冀土者,唐尧勤俭之馀泽也;三河者,商家六百载奠安之乐土也;长安者,周、汉之所久安而长治也。生于此遂,教于此敷,一移其储偫之权于江介,而中原几为无实之土。第五琦不得已而偶用之,害遂延于千载。秉国之均,不平谓何。非均平方正之君子,以大公宰六合,未易以齐五方而绥四海。邵康节犹抑南以伸北,亦不审民情天化之变矣。
〖四〗
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乃可以为天子之大臣。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九四捍御之功,不如上九之豫防,足以倾否,九五之不亡,上九系之也,李长源当之矣。
其与肃宗议功臣之赏,勿以官而以封邑,故贼平而无挟功以逼上之大臣,此之谓保邦于未危。不然,则如刘裕之诛桓玄、李克用之驱黄巢,社稷随之以倾矣。
其谏肃宗以元帅授广平、勿授建宁也,故国储定而人心一。全二王兄弟之恩,息骨肉猜疑之釁,此之谓制治于未乱。不然,则且如太宗宫门流血之惨,玄宗、太平搆祸之危,家国交受其伤矣。
太原之起,秦王谋定而乃以告:韦氏之诛,临淄不告相王而行;非适非长而独建大功,变起宫庭,高祖、睿宗亦无如之何也,非君父之舍适长而授庶少以权也。使肃宗以元帅授建宁,则业受命于己矣,是他日之争端,肃宗自启之也。乃肃宗之欲命建宁,非有私宠之情,以建宁英果之姿,成功较易,则为当日平贼计者,固得命帅之宜,廷臣自以为允。乃长源于图功之始,豫计未有之隙,早涂土以泯其迹,決之一言,而乱萌永塞,所贵于天子之有大臣者,唯此而已矣。事已舛,祸已生,始持正以争于后,则虽以身殉,国家不蒙其佑,奚足赖哉?
且夫逆贼有必亡之势,诸将有克敌之能,广平虽才让建宁,亦非深宫豢养无所识知者也。假元子之宠灵,为将士先,自可制贼之死命,无待建宁而始胜其任,长源知之审矣。广平为帅,两京旋复,亦非拘名义以隳大功。知深虑远,与道相扶,仁人之言其利溥,此之谓也。故曰必如是而后可以为天子大臣也。
〖五〗
借援夷狄,导之以蹂中国,因使乘以窃据,其为失策无疑也。然而有异焉者,情事殊,而祸之浅深亦别焉。
唐高祖知突厥之不可用,特以孤梁师都、刘武周之党,不得已从刘文静之策,而所借者仅五百骑,未尝假以破敌也,故乍屈而终伸。渭上之役,太宗能以数骑却之,突厥知我之疆而无可挟以逞也,故其祸尤轻。
石敬瑭妄干大位,甘心臣虏,以逞其欲,破灭后唐者,皆契丹之力也;受其册命,为附庸之天子,与宋之借金亡辽、借元亡金,胥仰鼻息于匪类,以分其濡沫,则役已操我之存亡生死而唯其吞吸者也,故其祸尤重。
肃宗用朔方之众以讨贼收京,乃唯恐不胜,使仆固怀恩请援回纥,因胁西域城郭诸国,征兵入助,而原野为之蹂践;读杜甫拟绝天骄、花门萧瑟之诗,其乱大防而虐生民,祸亦棘矣。嗣是而连吐蕃以入寇,天子为之出奔,害几不救。然收京之役,回纥无血战之功,一皆郭汾阳之独力,唐固未尝全恃回纥,屈身割地以待命也。则愈于敬瑭远矣,有自立者存也。
夷考其时,西京被陷,而禄山留雒,不敢入关,孙孝哲、安守忠、李归仁、张通儒、田乾真之流,日夜纵酒宣淫而无战志,索民财,人皆怨愤,颙首以望王师,薛景仟破贼于扶风,京西之威已振,畿内豪杰杀贼应官兵者四起,肃宗既拥朔方之众,兼收河西、安西之旅,以临欲溃之贼,复何所藉于回纥而后敢东向哉?此其故有二,皆情势之穷,虑不能及于远大也。
其一,自天宝以来,边兵外疆,所可与幽、燕、河北并峙者,唯王忠嗣之在朔方耳。玄宗自削其辅,夺忠嗣而废之,奉忠嗣之余威收拾西陲者,哥舒翰也。翰为禄山屈而称病闲居,朔方之势已不振,既且尽撤之以守潼关,而陷没于贼。郭、李虽分节鉞,兵备已枵,固罗叛归,又扼项背以掣东下之肘,故郭、李志虽坚,名虽盛,而军孤且弱,不足压贼势于未灰。陈涛之败,继以清渠,不得专咎房琯而谓汾阳之所向无前也。推其致弱之繇,玄宗失计于前,肃宗不能遽振于后,积弱乍兴,不得不资回纥以壮士气而夺贼胆,其势然也。
其一,肃宗已至凤翔,诸军大集,李泌欲分安西、西域之兵并塞以取幽、燕,使其计行,则终唐之世,河北跋扈之祸永消;而肃宗不从,急用回纥疾收长安者,以居功固位不能稍待也。其言曰:“切于晨昏之恋,不能久待,”徒饰说耳。南内幽居,父几死于宦竖之手,犹曰功在社稷,晨昏之语,将谁欺乎?盖其时上皇在蜀,人心犹戴故君,诸王分节制之命,玄宗且无固志,永王璘已有琅邪东渡之雄心矣。肃宗若无疾复西京之大勋,孤处西隅,与天下县隔,海岱、江淮、荆楚、三巴分峙而起,高材捷足,先收平贼之功,区区适长之名,未足以弹压天下也。故唯恐功不速收,而日暮倒行,屈媚回纥,纵其蹂践,但使奏效祟朝,奚遑他恤哉?決遣燉煌王以为质而受辱于虏帐,其情然也。
乃以势言之,朔方之军虽弱,贼亦散处而势分,统诸军向长安者凡十五万,回纥六千耳,卒之力战以破贼者,非回纥也,固愈于石敬瑭之全恃契丹,童贯、孟珙之仅随虏后也,故回纥弗敢睥睨而乘之以夺中国。唯其情之已私,则奉回纥以制人,与高祖之假突厥而实不用者殊。是以原野受其荼毒,而仆固怀恩且挟之以入为寇难,非汾阳威信之能服疆夷,唐亦殆矣。
故用夷者,未有免于祸者,用之有重轻,而祸有深浅耳。推其本原,刘文静实为厉阶,仅免于危亡,且为愚夫取灭之嚆矢,不亦悲乎!
〖六〗
“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但言敬也,则以臣之事君者事父焉可矣。乃抑曰“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爱同于母,奚徒道之必尽,抑亦志之必从,饮食男女,非所得闲也,岂容以事君者事父乎?责难于君,敬之大者也;责善贼恩,伤爱之尤者也;至于此,则以臣之事君者事父,陷于不孝,以伤天性,辱死及身而不足以赎其愆矣。
均“事也,君父有过,臣谏之,则纳者十之三四也;虽不纳,而不施以刑杀者十之五六也;遇暴君而见戮见杀,十之一二耳,抑虽死而终不失其忠。子则不然,子谏而父纳,自非至仁大圣,百不得一焉;况乎宠妾媚子,君所溺爱,位相逼,势相妨,情相夺,岂人子所能施其檠括乎?申生以君安骊姬之故,不忍辩而死,君德失,宗社危,而以不忍君失其宠嬖之情,任其煽惑,瘖死无言;臣而若此,则非臣也,臣以责难为敬者也。子之事父,爱敬并行,而敬繇爱起,床第之欢,私昵之癖,父安而不得不安之,忍以臣道自居哉?非徒祸之及己而陷父以不慈也,言焉而未有听焉者也,争焉而未有能胜焉者也,徒为无益以召死亡,庸讵非一朝之忿乎?
肃宗方在军中,而张良娣以护庇见嬖,党于李辅国以乱政,李长源恶之,建宁王倓亦恶之。呜呼!良娣虽不可容,岂倓之所得恶者邪?长源秉臣道之正以匡君,倓违子道之常以逆父,故肃宗虽惑良娣,辅国虽伏机械以求害长源,而终保全恩礼,悠然以去;于倓则发蒙振落挤之死,而肃宗不生瘣木之悲;其道异,其情殊,其得失不同,而其祸福亦别,岂有爽与?
小弁之怨,所以不害乎为君子者,幽王无忠直拂弼之臣,而平王之傅亦徒讼己诬,不斥褒姒之恶也。当此之时,肃宗任长源以腹心,长源业不恤良娣之怨以与争成败,则倓授规正之责于长源,而可平情以静听;乃欲杀良娣以为长源效,不已傎乎?相激而陷父以杀子之大恶,自贻之矣。
所惜者,长源于倓投分不浅,而不能固谏倓以安人子之职,倓死,乃追悔而力止广平之忿怒,至于他日涕泣以讼倓之冤,亦已晚矣。岂倓之刚愎,不可与深言邪。不然,则长源善处人父子兄弟之闲,功屡著矣,而徒于倓失之,抑又何也?
〖七〗
肃宗表请上皇,自求还东宫修人子之职,虽其饰词,亦子道之常耳,而李长源料玄宗之咈然,果徬
徨不进,得群臣就养之表,而后欣然就道,抑何至于此哉?言之必如其事也,事之必如其心也,君子之以立诚而动物,无有不然者也。然有时乎以交天下之人,犹出之以逊让,饰之以文词,抑以昭雍容谦挹之度,而远直情径行草野倨侮之恶,君臣朋友宾主之闲,盖亦择其可用而用之矣。独至于父子之际,固无所容此也。幼而哺以乳,未尝让乳也;长而食以食,未尝让食也;壮而授以室,未尝让室也;天性自然之爱,不忍欺也。可欲者欲之,可得者得之,以诚请,以诚受,天子虽尊,天下虽大,亦将彻之巵酒豆肉而已矣,父犹父也,子犹子也,夺之非怨,予之非恩,父母而宾客之,岂复有人之心哉?
肃宗自立于灵武,其不道固矣,天下不可欺,而尤不可自欺其心,以上欺其父。伪为辞让以告天下,人亦孰与谅之?乃于拜表奉迎之日,悲欢交集之顷,为饰说以告父,此何心邪,贼未破,京未收,寸功不见于社稷,则居大位而不疑;已破贼收京,饮至论功,正南面之尊,乃曰退就东宫,归大位于已称上皇之老父乎?肃宗之为此也,探玄宗失位怏悒之情而制之也。若曰吾非不欲避位,而天命已去,人心已解,父且不能含羞拂众以复贪大宝,折服其不平之气,而使箝口戢志以无敢复他也。呜呼!天理灭,人心绝矣。
玄宗固曰彼已自立而复为此辞者,不以父待我,而以相敌之情相制,心叵测矣。司马懿称病以谢曹爽,唐高祖输款以推李密,其后竟如之何也,尚能忘忧以安寝食哉?不孝之大者,莫甚于匿情以相胁,故自立之罪可原,而请就东宫之恶不可官。非邺侯之善处,则南宫禁锢,不待他日,且使自毙于成都,恶尤烈于卫辄矣。群臣表至,玄宗乃曰:“今日为天子父乃贵。”所以明其不复愿为天子而自保其馀年也,悲哉!
〖八〗
张巡捐生殉国,血战以保障江、淮,其忠烈功绩,固出颜杲卿、李澄之上,尤非张介然之流所可企望,贼平,廷议褒录,议者以食人而欲诎之,国家崇节报功,自有恒典,诎之者非也,议者为已苛矣。虽然,其食人也,不谓之不仁也不可。
李翰为之辩曰:“损数百人以全天下。”损者,不恤其死则可矣,使之致死则可矣,杀之、脔之、龁而吞之,岂损之谓乎?夫人之不忍食人也,不待求之理而始知其不可也,固闻言而心悸,遥想而神惊矣。于此而忍焉,则必非人而后可。巡抑幸而城陷身死,与所食者而俱亡耳;如使食人之后,救且至,城且全,论功行赏,尊位重禄不得而辞,紫衣金佩,赫奕显荣,于斯时也,念齧筋噬骨之惨,又将何地以自容哉?
守孤城,绝外救,粮尽而馁,君子于此,唯一死而志事毕矣。臣之于君,子之于父,所自致者,至于死而蔑以加矣。过此者,则愆尤之府矣,适以贼仁戕义而已矣。无论城之存亡也,无论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汉末饿贼起而祸始萌,隋末朱粲起而祸乃烈;然事出盗贼,有人心者皆恶之而不忍效。忠臣烈士亦驯习以为故常,则后世之贪功幸赏者且以为师,而恶流万世,哀哉!若张巡者,唐室之所可褒,而君子之所不忍言也。李翰逞游辞以导狂澜,吾滋惧矣。
〖九〗
史思明降而复叛,肃宗使乌承恩阴图之,而给阿史那承庆铁券以离其党,事觉而速其反,谋之不臧,祗以速乱。虽然,乱自速耳,即弗然,而思明岂悔过自新、终于臣服者哉?张镐之策,李光弼之请,非过计也。安庆绪欲图思明,耿仁智、乌承玼乘其危疑而诱之以降,于时庆绪孤保邺城,不亡如线,思明既惎其图己,抑料其必亡,姑为自全之计,持两端以观釁,其不可恃也,亦较著矣。庆绪之心既非不可解之仇,无难数易;而唐室君臣复东京而志已满,回纥归,子仪弱,威力不足以及河朔,明矣。思明何所惮、复何所歆,而已张之爪距弭耳受柙乎?旷岁无北伐之师,思明目已无唐矣,不反何待焉?
讨贼易,平乱难;诱贼降己易,受贼之降难;能受降者,必其力足以歼贼,而姑容其归顺者也。威不足制,德不足怀,贼以降饵己,己以受降饵贼,方降之日,即其养余力以決起于一旦者也。非高位厚禄、温言重赐之所能抚也,非输粟辇金、安插屯聚之所能戢也,非深谋秘计、分兵散党之所能制也,诚视吾所以致其降者何如耳。重兵以临之,屡挫而夺其魄,如诸葛公之于孟获,岳鹏举之于群盗,而后可开以自新之路,而不萌反复之心。故肃宗之失,在不听邺侯之策,并塞以攻幽、燕,使诸贼失可据之穴,魂销于奔窜,而后受其归命之忱,薄录其将,解散其兵,乃可以受降而永绥其乱。失此不图,遽欲挽狂澜以归壑,庸可得哉?
邺侯去国,兵无谋主,郭、李之威,尽于一战,思明再叛,河北终不归唐,非但乌承恩之谋浅、李光弼之计左也。梁武之威,不足以压侯景;唐肃之威,不足以制思明;养寇与激乱,均为失策,张镐虽能先知,亦将如之何也!向令承恩之计行,与承庆共斩思明,而承庆、承恩又一思明矣。数叛之人,不保其继,愈疑愈纷,愈防愈溃,河決而塞之,癰溃而敛之,其亡速矣。
〖一○〗
将与兵必相得也,兵不宜其将,非弱则讧。唐节度使死,因察军中所欲立者授之,亦未为过也。其事自肃宗以平卢授侯希逸始。于是唐权下移,终其世于乱,而国以亡。盖人君之心,有可洞然昭示使天下共见者,虽雄猜如曹孟德,而亦无所隐。有藏之密、虑之熟,决于一旦而天下莫测者,虽孔子之堕郈、费,亦未尝示人以欲堕之志。非疑于人,信之在己者深也。
唐之中叶,节度使各有其兵,而非天子所能左右,其势成矣。察三军之志,立其所愿戴者,使军效于将,将效于国,亦不容已之势也。非可以汉旦驰入营夺韩信、张耳之军行焉者也。惟然,而此意可使将与兵知之乎?军有帅,有偏裨,帅死而偏裨之可任与否,非不可以豫知者也。其为忠、为逆、为智为愚、为宽、为严,天子与大臣辨之审而虑之早,则帅一死而赫然以军中所欲奉之主授以节鉞,而不待其陈请。则帅既感其特恩,兵亦服其夙断。既惮其明见万里之威,复怀其实获我心之德。虽有桀骜,敢生攜贰乎?天下止此数镇,镇之偏裨止此数人,天子大臣曾不察其可否,而待迫以询之群小邪?刘后主之闇也,犹能使李福问帅于诸葛方病之日;若祭遵、来歙死于仓卒,而兵柄有归,尤先事以防不测,其计定矣。恶有县三军之任,摇摇不知所付,帅死而后就军中以谋用舍哉?又况所遣者奄人,贿赂行,威权替,李怀玉得逞其奸,而唐无天子,养乱以垂亡,寄生之君,尸禄之相,不足与有为久矣。将有材而不能知,军有情而不能得,浸使不问,军中自为予夺,其召乱尤速也。操大权者,非一旦之能也。
〖一一〗
安、史之灭,自灭也,互相杀而四贼夷,唐不能俘馘之也。前之复两京,后之收东都,皆乘其敝而资回纥之力,李、郭亦因时以取大勋,非有血战之殊劳焉。以战功论,李光弼奋其智勇,克敌制胜之功视郭为多;郭则一败于清渠,再溃于相州,功尤诎焉。然而为唐社稷之臣,天下倚以重轻,后世无得而议
任天下之重者,莫大乎平其情以听物之顺逆,而不挟意以自居于胜,此唯古之知道者能之。故诗称周公之德曰“赤鸟几几”,言其志定而于土皆安也。夫有揽天下于己之心,其心危;有疑天下而不自任之心,其心诐;心者,藏于中而不可揜者也。藏于中而固不可揜,故天下皆见之,而思与斁、疑与信、报之以不爽。汾阳以翘关负米起家,而暗与道合,其得于天者,三代以下莫与之伦矣。
能任也,则不能让,所謂豪杰之士也,韩信、马援是已;能让也,则不能任,所謂保身之哲也,张子房李长源是已。汾阳于位之崇替,权之去留,上之疑信,谗佞之起灭,乃至功之成与不成,俱至则受之,受则任之,而无所容心于其闲。情至平矣,而天下不能测其所为。山有陂陀,则测其峯之起伏;水有滩碛,则测其波之回旋;平平荡荡,无高无下,无曲无奇,而物恶从测之哉?天下既共见之,而终莫测之,大哉!平情之为用也,四海在其度中,贤不肖万殊之情归其节围矣。
相州师溃,汾阳之威名既损,鱼朝恩之谮行,肃宗夺其兵柄授李光弼,数年之内,光弼以元帅拥重兵戮力中原,若将驾汾阳而上之也。乃许叔冀叛于汴州,刘展反于江、淮,段子璋反于梓州,楚州杀李藏用,河东杀邓景山,行营杀李国真、荔非元礼,内乱蠭起,此扑彼兴。迨乎宝应元年,汾阳受王爵、知诸道行营,而天下帖然,内既宁而外自战,史朝义釜鱼之游不能以终日,弗待血战之功也。呜呼!是岂光弼智勇之所能及,汉、魏以下将相大臣之能得于天下者乎?
董卓不足以亡汉,亡汉者关东也;桓玄不足以亡晋,亡晋者北府也;黄巢不足以亡唐,亡唐者汴、晋也。然则安、史非唐之忧,而乘时以蠭起者,鹿不知死于谁手。汾阳一出而天下熄,其建威也,不过斩王元振四十余人而已,天下莫敢复乱。唯其平情以听权势之去来,可为则为,不可为则止,坦然无我之大用,人以意揣之而不能得其要领,又孰知其因其心而因物以受宠辱之固然者乎?仆固怀恩乱人也,张用济欲逐光弼,而怀恩曰:“邺城之溃,郭公先去,朝廷责帅,故罢公兵。”引咎以安众心,何其似君子之言也!非公安土敦仁、不舍几几之度,沦浃于群心,怀恩讵足以及此哉?
人臣之义,忧国如家,性之节也;社稷之任在己而不可辞,道之任也。笃忠贞者,汲汲以谋济,而势诎力沮,则必有不平之情。此意一发于中,必动于外,天下乃争骛于功名,而忘其忠顺。奸人乘之,乱因以起。唯并取立功匡主之情,夷然任之,而无取必于物之念,以与天下相见于冰融风霁之宇,可为者无不为焉,则虽有桀鳌不轨之徒,亦气折心灰而不敢动。不言之言,无功之功,回纥称之曰“大人”,允矣其为大人矣。以光弼之忠勇不下于公,而天下不蒙其祐,两将相衡,度量较然矣。
〖一二〗
孤臣子,历疢疾而愤兴。虽然,亦存乎其人尔。抱倜傥不平之姿者,安乐易以骄,忧危乃以惕,则晋重耳、越句践是已。其不然者,气折则神益昏,心危则志益溺,使驾轻车、骋康庄,犹不免于折辀输载也。
中宗幽辱于房州。因与韦氏暱以自安,而制于韦氏,身为戮,国几丧,固无足道矣。肃宗之明能任李泌,其断能倚广平,虽不废宠乐,而无淫荒之癖,是殆可与有为者。其在东宫,为李林甫、杨国忠所离闲,不废而死者,幸耳。灵武草创,履行闲者数年,贼逼于外,援孤于内,亦可谓与忧患相终始、险阻备尝者也。而既归西京,讨贼之功,方将就绪,苶然委顺,制于悍妻,迫于家奴,使拥兵劫父,囚处别宫,唯其所为,莫之能禁,乃至蒙面丧心,慰李辅国曰:“卿等防微杜渐以安社稷。”天伦泯绝若此之酷者,岂其果有枭獍之心乎?畏辅国之拥六军,祸将及己,而姑以自全耳。黜萧华,相元载,罢子仪,乃至闻李唐之谏,泫然流涕,而不敢修寝门之节,与冥顽不慧之宋光同其陷溺,岂非忧患深而锋稜绌,以至于斯哉?
其任辅国也,徇良娣也;其嬖良娣也,亦非徒悦色也,当在灵武时,生子三日而起缝战士之衣,畏刺客而寝于外,以身当之,患难之下,呴沫相保,恻然之心一动,而沈酣不能自拔,纵遣骄横,莫能复制,日销月靡,志不守而神不兴,不复有生人之气,岌岌自保之不遑,于是而泯忘其天性,所必然矣。乡使以元子之尊,早受册立,无奸臣之摇动,无巨寇之摧残,嗣天位,抚金瓯,则固可与守文,而岂其丧心失志之尔尔邪?
呜呼!岂独天子为然乎?士起孤寒之族,际荒乱之世,与炎寒之流俗相周旋,冻馁飘摇,激而特起,念平生之坎坷,怀恩怨以不忘。主父偃曰:“日暮途远,倒行而逆施之。”一饭千金,睚眦必报。苏秦、刘穆之、元载身陷大恶,为千古僇,皆疢疾之深,反激而愈增其狂戾也。故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处约而能不以女子小人醉饱金钱为恩怨者,鲜矣。此乱世所以多败德也。
 
代宗唐讳世,代宗犹言世宗,近人欲以加景皇帝,其不学如此。
〖一〗
代宗听程元振之谮,流来瑱杀之,而藩镇皆怀叛志,仆固怀恩以是树四降贼于河北,养乱以自固,终始为唐巨患,其上书自讼,指瑱之死为口实,用拒入朝之命。夫来瑱之诛,岂其无辜而仅以请托不从致元振之怨乎?瑱之诛,亦法之所不贷者也。
其镇襄阳也,以李辅国之私人,夺韦伦而得之,引降贼张维瑾等为爪牙,收人心以据大镇,召赴京师而不至,徙镇淮西而不行,纵兵击裴茙,禽送京师,胁朝廷以行辟,唐藩镇之抗不受代图不轨者,盖自瑱始。杀瑱而藩镇怨,纵瑱而藩镇抑骄,两俱致乱之道;杀之而咎其刻,不杀则必听之,而抑咎其偷。已成之咎,怨之所归,不知反此,而咎又将在彼矣。肃宗以来,骄纵养癰,势将必溃,饬法以诛瑱,固非淫刑以召叛也。瑱不死,仆固怀恩谿壑之欲又岂易厌乎?
乃若代宗之所以不克惩乱而反以致乱者,杀之非所以杀也。刑者,帝王所以惩天下之不恪也。刑滥于不当刑,人固自危,而犹不敢欺,且冀其偶失而终能不滥,则疑怨不深。唯刑施于所当刑而不以其道,天下乃测其刑之已穷,而怨其以机相陷也,乃始挟毒以相报。
当来瑱襄阳跋扈之日,唐不倚之以讨贼,瑱固无恃以胁唐;藩镇林立,势不相下,瑱即叛,祗以速亡,则使正名声罪以致天诛,夫岂有大害于社稷哉?而惴惴然将迎之不遑,杀裴戒以媚之,虚相位以饵之,鱼脱于渊,然后假通贼之诬辞,加以不当辜之辟。藩镇之怨,非徒怨也,固将曰:瑱拥兵不入,唐固无如瑱何,唯倔强者可以免祸,而瑱自投其囮,吾知戒矣。留贼以为援,抗命而不朝,鹰隼扬于寥天,岂矰弋之能加哉?
苏峻曰:“吾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孱主庸臣之伎俩,在奸雄心目之中,以怨为名而非怨也,倒持魁柄以相制而相持也。藉令当瑱违命之日,下尺一之诏,责以不可贳之法,使束身归阙,则姑贷其死而贬之;不则举六师以急清内贼,则河北群丑,且震动以弭其邪心,况方在立功、反谋未决之怀恩哉?
〖二〗
以文取士而得真才,以行取士而得笃行,则行愈于文多矣。以文取士而得伪饰之文,以行取士而得伪饰之行,则伪行之以害人心、坏风俗、伤政理者,倍于伪饰之文,支离浮曼,而害止于言也。且设科以取士,则必授之以式矣。文者,言治而要之事,言道而要之理,即下至骈偶声韻之文,亦必裁之以章程,可式者也。行而务为之成法,则孝何据以为孝之程,廉何据以为廉之则邪?不问其心,而但求之外,非枭獍皆可云孝,非盗贼皆可云廉,不可式者也。极其弊,委之守令,而奔走于守令之门,临以刺史,而奔走于刺史之门,以声誉相奖,以攀援相竞,乃至以贿赂相要,父母为羔,廉耻为优俳,其不率天下以狂趋者能几也?
乡举里选,三代之法也。而殷之大国方百里,周之大国五百里而止,其小者五十里耳,即其地,选其人,官其土,君大夫世与相狎,而贤奸易辨,犹今置乡耆于一村,社而已,则公议固不容掩也。乃以四海之辽绝,刺史守令三载之乍临,求知严穴之行履,责以知人之哲,而升朝以任天下之大,何易易邪?又况曲士之垂腴而干请,赇吏之鬻民以徼利者哉!
汉之举孝廉,举其为吏于州郡者也。既为吏而与一乡之政,能否可知其大凡矣,而清浊异流,臭味异合,请托易集,党比相怙,孝者固非孝,廉者固非廉也;汉末之得士,概可见矣。况使求升朝而理、易地而官者,于未登仕籍之处士乎?杨绾惩进士之亡实,欲复孝廉之举,终不可行,论者惜之。惜之者,未尝体人情、揆事理、周世变、究终始,浮慕古昔,而徒以空言居胜者也。绾未几而奏罢孝弟力田科,以无实状、多侥倖、故废之,绾亦自知其前之失言矣。
然则行不足以取真士,而以文取者可得士乎?夫非谓文之可以得士也,设取士之科者,止以别君子野人而止耳。虽有知人之哲,不能于始进而早辨其贤奸也。故三代之法,观之于饮,观之于射,观其比礼比乐内正外直之度、拜起揖让之容而已;醻爵行而合语,观其称古昔、道先王而已;观之于此,而君子野人之辨,可十九得也。过此以往,敷奏以言,明试以功,皆论定后官之余,乃以察其贤不肖而进退之。然则立法以取士,试之以策问,试之以诗赋,试之以经义,亦饮射之遗意而变通之,岂期于此而遽得真士哉?习文教而与闻乎德言之绪论,为野人之所不胜,既繇乎君子之途,则可望以循此而上达耳。授之以政,而智愚勤惰忠佞贪廉,自有秉宪者执法以议其后,其可县行谊为标格,使之雠伪以藏奸乎?
若夫学校之设,清士类于始进,不当专求之文,而必考其闺门之素履;正士习,育贤才,严不淑之惩,又不待登进之日也。然而方在子衿之列,修子弟之敬爱,绝公门之请谒,亦士之常耳,或既贵而丧其所守,讵可遽以此为贤,而授之大官大邑乎?以行按不肖之罚,而以文求君子之度,流品清而伪行抑不敢冒,斯其于取士之法,殆庶几与!
〖三〗
盈唐之廷而发程元振之奸者,太常博士柳伉也,唐可谓廷无人矣。抑考古今巨奸之在君侧,大臣谏官缄默取容,小臣寒士起而击去之,若此类者不一,夫人君亦何赖有心膂股肱之臣哉?诚足悲已!乃其闲抑有辨焉。如其奸邪得势,执闇主之权,生杀在手,士大夫与争而不胜,因起大狱,空君子之群,诛戮流窜,流血盈廷,槛车载道,而纶扉卿署偏置私人,故奸已露、势将倾,而无有能诘者,于是一介之士,迎其机而孤起以攻之,此固无容深怪已。
程元振得权以来,所谮而诛者来瑱,瑱固有可诛之罪也;所忌而逐者裴冕,犹得刺州以去,未有大伤也;李岘与相不协,柳伉之事,岘且与谋,未尝先发制岘,而安位自若;省寺台端,类非繇元振以升,而害亦不及,士大夫固优游群处于朝右,谁禁之使瘖,而让搏击之举于一博士乎?通国痿痹,无生人之气,何其甚也!
宋之谏臣,迁谪接踵于岭南,而谏者日进;唐无贬窜之祸,而大奸根据,莫之敢摇;无他,上委靡而下偷容,相养以成塞耳蔽目之天下,士气不伸,抑无有激之者也。进无听从之益以仰庇宗社,退无诛逐之祸以俯著直声,虽欲扼腕昌言,一螀吟而蛩泣耳。无惑乎视纠谬锄奸为迂阔之图,人弃廉隅而保容容之福也。是以薰莸并御之朝廷,不如水火交争之士气也。
〖四〗
拥重兵、居高位、立大功、而终叛,类皆有激之者,唯仆固怀恩不然。来瑱虽诛,然无功于唐,而据邑胁君,上下之猜嫌久矣,非彭、韩在汉,苏、祖在晋比也。虽诛十瑱,怀恩自可坦然无危疑也。代宗推心以任怀恩,至于已叛,犹眷眷不忘,养其母,鞠其女,且曰:“朕负怀恩。”程元振、鱼朝恩虽不可久恃,而方倚怀恩以沮汾阳,抑不如杨国忠之于禄山矣。怀恩不叛,优游拥王爵于朔方,何嫌何惧,不席富贵以终身邪?河北初平,大功已集,薛嵩等迎拜马首,乞随行闲,正其策勋鸣豫之日矣;遽起异心,养寇树援,为叛逆之地,辛云京闭城自卫,岂过计哉?骆奉仙虽为云京行说以发其反谋,亦非县坐以本无之志而陷以醢俎,辛云京、李抱玉先事之知耳,非激之也;然而冒昧以逞,決志不回,此何心哉?传曰:“狼子野心。”洵怀恩之謂与!
乃若唐之召叛也,其失在过任怀恩耳。许回纥之昏,而以怀恩之女妻之,使结戎狄以为援,有藉而得起,一失也;命雍王为元帅,进收东京,不置帅副,而以怀恩领诸营节度为雍王副,二失也;夺汾阳兵柄,以朔方授怀恩,三失也。功已立,权已张,位已极人臣而逼上,内有河北之援,外结回纥之好,睥睨天下,莫己若也,汾阳亦不得不解元帅之任以授之,汾阳且为之屈,怀恩目中不复有唐矣。鹰饱则颺,岂待激之而后叛哉?云京不发其奸,怀恩之逆特迟耳。祸速则其根本未固,河北四镇,初分土得兵,尚未有生聚固结之资,以拥怀恩而蠭起;使其羽翼已成,群凶翕聚,幸而为禄山,不幸而为石敬瑭矣,唐之不亡,其余凡几也!
夫人之所受,如其器而止,溢于器,则汎滥不可复收,并其器而亦倾。怀恩可使为偏裨,听汾阳之颐指者也。故当李光弼入军之日,而能止军中之乱,过此则溢矣;虽自速其亡,亦所不恤也。叛之速,而祸止于太原与奉天,河北不与俱起,犹云京、抱玉之功也。借曰勿激,则其反也在程元振既诛之后,徒委罪于元振,岂定论乎?以大任委人,不揆其器,未有不乱者也。
〖五〗
广德二年,户部奏户口之数二百九十余万,较天宝户九百六万九千有奇,仅存者三之一也,而犹不足。叛贼之所杀掠,蕃夷之所蹂践,乱军之所搜刷,死绝逃亡,而民日以耗,固也。然天地之生,盈而必消,消而抑长,民之自惜其生,惊窜甫定,必即谋田庐、育妇子,筋骸以习苦而疆,婚嫁以杀礼而易,亦何至凋零之逮是哉?
盖国家所以安集其人民而足其赋役者,恃夫法之不乱、政之不苛,汙吏无所容其奸,猾胥无所雠其伪耳。丧乱猝兴而典籍乱,军徭数动而迁徙杂,役繁赋重,有司以消耗薄征输不及之责而利报逃亡,单丁疲户,徼幸告绝,而黠民乘之,以众为寡,以熟为莱,堕赋于僻远愿朴之乡,席腴产、长子孙者,公为籍外之游民,墨吏鬻版籍,猾胥市脱漏,乃使奉公畏法之愿民,代奸人以任国计,户日减,科敛不得不日增,昔以三而供太平之常赋,今以一而应军兴之求索,故其后两税行而税外之苛征又起,杜甫所为哀寡妇诛求之尽者,良有以也。
民之重困,岂徒掠杀流亡之惨哉?第五琦、元载之箕敛愈酷,疲民之诡漏愈滋,官胥之欺诬愈剧,此二百九十余万者,犹弗能尽隐而聊以塞上之求者也。以此知广德之凋残,上损国而下病民,诚有以致之,盖乱世必然之覆轨矣。赋轻役简,官有箴,民有耻,虽兵戈之余,十年而可复其故,亦何至相差之邈绝乎?
〖六〗
读古人书,不揆其实,欲以制法,则殃民者亦攀援附托以起,非但耕战刑名之邪说足以祸天下也。
三代取民之法,皆曰什一,当其时必有以处之者,民乃不困。其约略可考者,则有中地下地、一易再易、田莱相参之法,名为什一,非什一也。以国之经费言之,天下既自上古以来封建相沿,而各君其国,以与天子相颉颃,以孟子所言,率今一小县,而有五世之庙,路寝三门之制;百官有司,则以周初千八百国计之,以次国二卿为准,南不尽楚塞,西不踰河、陇,东不有吴、越,中原侯甸未讫六州,而为卿者已三千六百人,人食一千六百之粟,而大夫士府史胥徒坐食无算,今天下十不得一也;币帛饔飧见于聘礼者,如此其繁,比年三年数举而偏于友邦,皆民之画耕夕织、勤苦而仅获者也。后世而幸免此矣,则无三王宽恤之仁,而欲十取其一,以供贪君之慢藏,哀哉!苟有恻隐之心者,谁忍言此哉?
然而第五琦窃其语以横征,欲诘其非,则且曰此禹、汤、文、武,裁中正之法以仁天下,而孟子谓异于貉迫者也,胡不可行也?乃代宗行之三年,而民皆流亡,卒不可行而止。以此推之,后世无识之士,欲挠乱成法,谓三代之制一一可行之今,适足以贼民病国,为天下僇,类此者众矣。不体三代圣人之心,达其时变,而徒言法古者,皆第五琦之徒也,恶逾于商鞅矣。何也?彼犹可钳束其民而民从之,此则旦令行而夕哭于野,无有能从之者也。三十取一,民犹不适有生,况什一乎?
〖七〗
以道宅心者,天下所不能测也。兵凶战危,以死为道者也。以死为道,然后审乎所以处死之道;审乎所以处死之道,然后能取威制胜,保国全民,不战而屈人之道咸裕于中而得其理。繇其功之已成,观其所以成功,若有天幸;乃其决计必行之际,甚凶甚危,而泰然不疑,若不曙于祸福生死以徼幸,皆人之所不测也。不测之,则疑其智之度越而善操利钝之枢,夫岂然哉?知死为其道,而处之也不惑耳。
回纥要郭汾阳相见,汾阳知战之必败,而唯以身往赴之之一策,可以抑锋止锐而全宗社。于斯时也,固不谓往之必死也,亦不谓往之必不死也,虽死而无所恤焉而已。故药葛罗情穷而辞屈,慑于其不畏死之气,则未知杀公以后胜败奚若,而心已折、气已馁矣。决于死,则情志定;情志定,则神气平而条理现。免胄投鎗之际,一从容就义者大雅之风裁也。
处死之道,致一而已。致一则神全,神全则理裕。理处其至裕,而事必应乎其心。凡人之情,局于目前而迷于四际者,固不足以测之,遂相与诧之曰:其不可测也,有若是哉!不则其有天幸乎?夫恶知所守之约,为恐惧疑惑之所不得乘哉?
其谓子晞曰:“战则父子俱死,不然,则身死而家全。”聊以慰晞而已,非公之本志也。告药葛罗曰:“挺身听汝杀之,将士必致死与汝战。”亦示以不可胜耳,非挟将士之报雠死战、足以惧回纥也。公之心,则惟极致于死,而固无必生之计也尔。
〖八〗
代宗委权以骄藩镇,而天下瓦解。其柔弱宽纵也,人具知之;抑岂知其失也,非徒柔弱不自振之过哉?惟握深险之机以与天下相劘相制,而一人之机,固不足以敌天下也。代宗之机,得之于老氏。老氏曰:“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此至险之机也,而代宗以之。固为宽弱以极悍戾者之骄纵,骄纵已极,人神共愤,而因加之杀戮也不难,将自以为善制奸慝而必死于其手。乃天下习知其术,而受其与、不听其取;乘弱制之以不复刚,终处于无何而权以倒持。安足以驰骋哉?自敝而已矣。
李辅国恶已极而杀矣,程元振恶已极而流矣,鱼朝恩恶已极而诛之俄顷矣;假手元载以杀朝恩,复纵元载以极其恶,而载又族矣。当其姑为隐忍,则辅国繇三公而王,唯其志也;程元振位骠骑,激怒群情,挫抑汾阳,唯其志也;鱼朝恩总禁兵,判国学,隶视宰相,发汾阳之墓,钳制朝政,唯其志也;然犹曰宦官已掌禁军,有不测之防,弗能骤计也。元载以一书生,贪猥无状,自可折笔以鞭笞之者;乃颜真卿为之坐贬,杨绾为之左迁,李少良为之杖死,且寄邺侯于江外,一唯其荼毒而莫之禁。其处心积虑,欲甘心于载者已非旦夕,且必俟其恶盈而后殓,使害已播于天下,乃以快刑杀于俄顷。凡诛四肘腋之臣,皆以老氏之深机图之,而藉口以号于天下曰:吾非忍杀之也,彼自杀而我因之也。亦险矣哉!
夫四奸者,依附左右,弗难制者也;不若是而诛殛之也有余,即若是而诛殛之也,亦弗能抗也;故代宗得以用其机而终投其阱。乃怙此以为协持天下之具,饵藩镇而徐圖之,则愚甚矣。
来不臣已著,举天下以讨一隅,易矣;而饵之以宰相,诬之以通聀,然后杀之。仆固怀恩已反,势且溃败,而犹为哀矜之说以恤之。于是枭雄之帅,皆测其险诈,即乘其假借之术,淫威既得而不复可制。故怀恩受副元帅而后叛,田承嗣受平章事而终不人朝,李零曜、崔旰、朱希彩、李正已、李宝臣皆姑受其牢笼而终逸於柙阱。一人之险,何足以胜天下战?徒宽总之而莫之能收。故曰其愚尤甚也。
元战死,晋杨绾而任之,意且与绾深谋制羣雄而快其夙恨,绾早卒,乃战意而废然返耳;藉其不然,诛夷行于一方,则四方愈为摇动。然而无虑也,元载杀朝恩而帷蓋之恩不保,绾虽忠,亦必虑及于此,以自虑于不才之散术,挟诈之主,未有敢兴深谋者也。信乎老氏翕张取与这术,適以自数,孰谓汉文几杖赐吴之智为能制吴之死命乎?帝王之诛赏,奉天无私,犹寒暑之不相贷也,邪说兴,诐行逞,此以为术,而天下之乱日生,可勿戒兴?
〖九〗
李长源当肃宗之世,深触张良娣、李辅国之怒,拂衣而归衡山,何其快也!其于元载也,未斥其恶以纠责之,徒以贤姦不可並处而去之,则引身归,不犹便乎?乃置身参佐,讬魏少游以自全,又何屈也!夫豈葸畏无端而不能自持也哉?达人之通识,度己度人,因时以保明哲之身,而养国家和乎之福,非一概之说所可执为得失也。
长源之于肃宗,在东宫则定布衣之交,在灵武则冒难首至,参大议于孤危,坐寝偕,成收复之元功,其交固矣。良娣、辅国虽恶其斥己,而所欲者,但令长源一日不居左侧,弗为己难,则意得而无余恨:于此而翩然已逝,全终始之交,绰有馀裕矣。其于代宗也,虽与谋元帅有翼戴之功,而其早不侍青宫,其后不参帷帟,交未固也。复东京,拒吐蕃,返陕州之驾,诛殛三阉以清宫禁,又未有功也。代宗以畜疑之主,离合不可终凭;元载虽见忌于君,而旁无相逼以升之朝士,唯长源以宗臣入参谋访,唯恐轧己而代之;且载文辩足以济奸,朋党乐为效命,众忌交集,深谋不测,抑非如妇人奄竖、褊衷陋识、一去而遂释然也。载与长源立于两不相下之势,而祸机所发,不可预防,岣喽烟云,祝融冰雪。其能覆荫幽人使之安枕哉?
且夫山亦未易居也。其唯弢光未试、混迹渔樵者,则或名姓上达于天子,而锋稜未著,在廷忘猜妒之心,乃可怡情物外,世屡变而不惊。其不然者,名之所趋,世之所待,功之已盛,地之已危,即欲抗志烟霄、杜口时事,而讲说吟咏以迨琴酒弈画之流,闻风而辐辏,乃有遍游戎幕拓落不偶之士,争其长短以恣其雌黄,甚且挟占星士气谶纬之小技者,亦浪迹溪山,而附高人以自重,绝之则怨生而谤起,纳之则祸发而蔓延,孰谓山之厓、水之涘,非风波万叠、杀人族人之险阻哉?如稗说所传,嬾残十年宰相之说,己足深元载之媢嫉,而可坐以结纳妖人之大法;则衡山一片地,正元载横施网罟之机也。自非有所托于外援,优游军府,而屈志下僚,示以不相逼代之势,其能免乎?代宗虑此已熟,而长源何勿俛首以从也?夫长源非无意于当世之务,明矣。相唐以定天下者,其志也,固且诛逐元载而戴之以匡王国者也。进退之闲,喜容不审,而但以冥飞之鸿、矫志林泉也哉?
〖一○〗
辨奸者,辨于其人而已。故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大历之季年,河北降贼之抗衡久矣。田承嗣连昏帝女,致位元宰,一再召而必不踰魏博一跬步,李正己、李宝臣党叛而自相袭夺,不复知唐之有天下也。乃卢龙彊悍可凭,凶逆成习,而朱泚一授节钺,随遣朱滔入卫,继且自请释镇归朝,病而有舆尸赴阙之语。代宗于此,虽欲不惊喜失措,隆礼以待之,厕之汾阳之列,使冠百僚,不能也。桀骜者如彼,而抒忠者如此,其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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