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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通鉴论-清-王夫之

_11 王夫之(清)
 
亲不可恃,天也,则庶几恃有贤辅以左右之耳。知远之命相,竟求之于军幕执笔之客佐,天下贱之恶之,狎而蔑之,倏起旋灭,无为太息者,尤无足怪矣。故刘氏之亡,亡于苏禹珪、苏逢吉之为相,王章之为三司使也。是郭威、杨邠、史弘肇所睥睨叱咤而使濡毫待命如胥史者也。四年而刘氏之庙荡为寒灰,尚谁拯哉?
 
天之下,民所仰者君也;君之下,民所仰者相也。君非君,则天不能息其乱;相非相,则君不能保其国。开国承家,小人亟用,人之所鄙,天之所弃,不能一朝居矣。二苏从幕中贱士躐辅弼之荣,即求如敬翔、任圜、和凝而不可得,乃欲伸弱主以折彊臣,其待四年而亡犹晚矣。
 
郭氏之相,虽德不称位,而范质、李谷之视二苏,则云泥也,是以后亡。而承祐既灭,刘崇犹能保一隅之祀者数十年,愈于郭、柴之顿斩,则同姓存亡之故也。亲贤之得失,国祚之短长,岂不一如符券与?
 
〖一○〗
 
李业、郭允明导其主以杀大臣,而刘氏速亡。人心未固,主势不张,而轻用不测之威,翦推戴之臣,杨邠、史弘肇、王章虽死,郭威拥重兵,据雄藩,恩结将吏,权操威福,遽欲以一纸杀之,其以国戏也,愚不可诘矣。虽然,刘氏之存亡,恶足系天下之治乱哉?杨邠等就诛,而天下始有可安之势,则此举也,论世者之所快也。
 
自唐以来,彊臣擅兵以思篡夺者相沿成习,无有宁岁久矣。朱温、李克用先后以得中原,而李嗣源、石敬瑭、刘知远踵之以兴。盖其闲效之蹶起,或谋而不成,或几成而败者,锋刃相仍,民以荼毒也,不可胜纪当其使为偏裨与赞逆谋也,已伏自窃之心。延及于石、刘之代,而无人不思为天子矣。安重荣、安从进、杨光远、杜重威、张彦泽、李守贞虽先后授首,而主臣蹀血以竞雌雄,败则族,胜则帝,皆徼幸于不可知之数。幸而伏诛,国亦因是而卒斩。流血成川,民财括尽,以仅夷一叛臣,而叛者又起。彼固曰:与我并肩而起者,资我以兴,恶能执法以操我生死之柄?况其茕茕孺子,而敢俨然帝制,秉鈇钺以临我乎?
 
自杨邠等以羽翼刘氏之宿将,威振朝廷,权行疆内,而一旦伏尸阙下,如圈豚之就烹;于是而所谓功臣者,始知人主自有其魁柄,不待战争,而可刈权奸若当门之草。故郭氏之兴,王峻、侯益之流,不敢复萌跋扈之心;而李谷、范质、魏仁浦乃得以文臣衔天宪制阃帅之荣辱生死。柴氏承之,樊爱能等疾趋赴市,伏死欧刀,而人不惊为剙举,邠、章、弘肇之诛,实倡其始也。有邠、章、弘肇之诛,而后樊爱能等之辟,伸于俄倾,而众心允服;有爱能等之戮,而后石守信辈以得释兵保禄位为幸,宋之中外载宁者三百载。呜呼!业、允明之不量而亟杀权臣也,殆天牖之以靖百年飞扬盘踞之恶习乎!抑事会已极,无往不复,自然之数也。
 
郭威以一头子黜王守恩,用白文珂,而盈廷不敢致诘。杨邠、史弘肇斥其主以禁声,而曰“有臣等在”。此而不诛,刘氏其足以存乎?刘氏即存,天下之分崩狂竞以日寻锋刃也,宁可小息乎?邠、章、弘肇死,于是风气以移,内难不生,而国有余力,然后吴、蜀、楚、粤可次第而平。故此举也,天下渐宁之始也。刘承祐之死生,国之存亡,不足论也。
 
〖二〗
 
耳目口体之各有所适而求得之者,所谓欲也;君子节之,众人任之,任之而不知节,足以累德而损于物。虽然,其有所适而求得之量以任之而取足,则亦属厌而止,而德不至于凶,物不蒙其害;君子节情正性之功,未可概责之夫人也。况乎崇高富贵者,可以适其耳目口体之需,不待损于物而给,且以是别尊卑之等,而承天之祐,则如其量而适焉,于德亦未有瑕也。
 
天下有大恶焉,举世贸贸然趋之,古今相狃而不知其所以然,则溢乎耳目口体所适之量,而随流俗以贵重之,所谓宝器者是已。耳目口体不相为代者也,群趋于目,而口失其味、体失其安,愚矣。群趋于耳,而目亦不能为政,则其愚愈不可言也。宝之为宝,口何所甘、体何所便哉?即以悦目,而非固悦之也。唯天下之不多有,偶一有之,而或诧为奇,于是腾之天下,传之后世,而曰此宝也;因而有细人者出,摘其奇瑰以为之名,愚者歆其名,任耳役目口四体以徇传闻之说,震惊而艳称之曰此宝也。是举五官百骸心肾肺肠一任之耳,而不自知其所以贵之重之、思得而藏之之故。呜呼!其愚甚矣。
 
传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孟子曰:“宝珠玉者殃必及身。”何也?愚已甚,耳目口四肢不足以持权,则匹夫糜可衣可食之腴产以求易之;或且竞之于人,而戕天伦、凌孤寡,皆其所不恤。崇高富贵者,则虚府库、急税敛、夺军储以资采觅,流连把玩,危亡不系其心;“殃必及身”,非虚语也。乃试思之,声音可以穆耳乎?采色可以娱目乎?味可适口,而把玩之下,四体以安乎?于阗之玉,驰人于万里;合浦之珠,杀人于重渊;商、周之鼎彝,毁人之邱墓;岂徒累德以黩淫哉?其贻害于人也,亦已酷矣!从吠声之口,荡亡藉之心,以祸天下,而旋殃其身,愚者之不可致诘,至此而极矣。郭氏始建国,取宫中宝器悉毁之,尽万亿之值,碎之为泥沙,不知者且惜之,抑知其本与泥沙也无以异;不留之于两闲以启天下之愚,亦快矣哉!
 
夫岂徒宝器为然乎?书取其合六书之法,形声不舛而已;画取其尽山川动植之形,宫室器服之制,知所考仿而已;典籍取其无阙无譌,俾读者不疑其解而已。晋人之字,宋、元之画,澄心堂之典籍,尽取而焚之,亦正人心、端好尚之良法也。
 
〖一二〗
 
闭糶以杀邻国之民,至不仁也;徒杀邻民而朽吾民之粟以趋于贫,至不智也。李氏淮南饥,周通糶以济之,二者之恶去矣。其后复大旱,民度淮争,李氏遂筑仓多以供军,周乃诏舟车运载者勿予夫禁舟车而但通负担,则所及者近,而力弱不任负者死相积矣。郭氏方有吞并江、淮之计,不欲资敌粮以困之,自谓得算,而不知此斗筲之智,徒损吾仁而无益也。
 
旱饥即至于县罄,岂有馁死之兵哉?所馁死者民耳。立国则必有积储矣,即不给,而民之仅存者严刑迫之,无求不得也;又不给,而坐食于民,或纵之掠夺而不禁也;则使其主多以为军食,亦以纾民之死尔。禁舟车之运,勿使糶充军食者,亦适以重困其民也,岂果于救民者之所忍为乎?
 
即以制胜之策言之:两敌相压,丰凶各异,所隔者一衣带水耳。淮南之民,强欲者,转斗而北,不可禁御,饥瘠濒死,睨饱食之乡,欲与争一旦之命,死且不恤,弱瘠无制之民且如此矣。如使兵食不继,彼且令于众曰:誓死一战,则禾粟被野者唯吾是饱。而兵之奋臂以呼,争先而进,以自救死亡,复何易捍哉?
 
无德于民,不足以兴;积怨于兵,则足以亡。晋惠公闭糶而秦师致死,身为俘囚。大有为者,不与人争一饥一饱之利钝也。故唯深研于人情物理之数者,而后可与尽智之川、全仁之施。郭氏固不足以及此,为德不永,而功亦不集。唯保天下者可以有天下,区区之算奚当哉!
 
〖一三〗
 
法不可以治天下者也,而至于无法,则民无以有其生,而上无以有其民。故天下之将治也,则先有制法之主,以使民知上有天子、下有吏,而己亦有守以谋其生。其始制法也,不能皆善,后世仍之,且以病民而启乱。然亦当草创之际,或矫枉太甚,或因陋就简,粗立之以俟后起者之裁成。故秦法之毒民不一矣,而乘六国纷然不定之余,为之开先、以使民知有法,然后汉人宽大之政、可因之以除繁去苛而整齐宇内。五胡荡然蔑纪,宇文氏始立法,继以苏绰之缘饰,唐乃因之为损益,亦犹是也。
 
自唐宣宗以后,懿、僖之无道也,逆臣盗贼,纷纭割据,天子救死不遑,大臣立身不固,天下之无法,至于郭氏称周,几百年矣。唐之善政,无一存者,其下流之蠹政,则相沿而日以增。盖所谓天子者,彊则得之,弱则失之;所谓宰相者,治乱非所任,存亡非所恤,其令于民也,桎梏之以从令,渔猎之以供军;如此,则安望其有暇心以问法纪哉?叛臣而天子矣,武人而平章矣,幕客而宰相矣;则其所为庶司百尹、郡邑长吏者,举可知也。其薄涉文墨者,则亦如和凝之以淫词小藻、取誉花闲而已。及郭氏之有国也,始有制法之令焉。然后为之君者,可曰:吾以治民为司者也;为之民者,亦曰:上有以治我,非徒竭我之财、轻我之生、以为之争天下者也。
 
夫郭氏之法,固不可以与于治者多矣。其宽盗一钱以上之死也,罢营田赋赋民而使均于民赋也,除朱温所给民牛之租也,皆除民之大蠹而苏之,亦救时之善术矣。若其给省耗于运夫,则运者苏而输者之苦未蠲也;禁民之越诉,而弗能简良守令以牧民,则奸民乍戢,而州县之墨吏逞,民弗能控告也;讼牒不能自书,必书所倩代书者姓名,以惩教讼,而讼魁持利害以胁人取贿,奸民益恣,而弱民无能控告也;其除賣牛牛皮者之税,令田十顷税一皮,徒宽屠贾,而移害于农、加无名之征也。凡此皆以利民而病之,图治而乱之,法之所立,弊之所生矣。
 
盖其为救时之善术者,去苛虐之政,而未别立一法,故善也。其因陋就简而生弊者,则皆制一法以饰前法,故弊也。法之不足以治天下,不徒在此,而若此者为尤。虽然,以视荡然无法之天下,则已异矣。君犹知有民而思治之,则虽不中而不远;民犹知有法而遵之,则虽蒙其害而相习以安。盖郭氏惩武人幕客之樵苏其民而任其荒薉,标掊克之成格以虐用之于无涯,于是范质、李谷、王溥诸人进,而王峻以翼戴之元功,不能安于相位,故有革故取新之机焉。枢密不能操宰相之进止,宰相不复倚藩镇以从违,君为民之君,相为君之相,庶几乎天职之共焉。嗣是而王朴、窦俨得以修其文教,而宋乃困之以定一代之规。故曰:天下将治,先有制法之主,虽不善,贤于无法也。
 
汉承秦之法而损益之,故不能师三代;唐承拓拔、宇文之法而损益之,故不能及两汉;宋承郭氏、柴氏之法而损益之,故不能踰盛唐。不善之法立,民之习之已久,亦弗获已,壹志以从之矣;损其恶,益之以善,而天下遂宁。唯夫天下方乱而未已,承先代末流之稗政以益趋于下,而尽丧其善者;浸淫相袭,使袴褶刀笔之夫播恶于高位,而无为之裁革者;于是虽有哲后,而难乎其顿改,害即可除,而利不可卒兴。此汤、武之继桀、纣与高皇帝之继胡元,所以难也。有法以立政,无患其疵,当极重难反之政令,移风俗而整饬之以康兆民,岂易言哉!上无其主,则必下有其学。至正之末,刘、宋诸公修明于野,以操旋转之枢,待时而行之,其功岂浅尟乎?
 
〖一四〗
 
无子而立族子,因昭穆之序、为子以奉宗祀,自天子达于士,一也;而天子因授以天下为尤重。异姓者不得为后,大法存焉。春秋莒人后鄫,而书之曰灭,至严矣。乃事有至变者焉,则郭氏是已。郭威起于卒伍,旁无支庶,年老无子,更无可立之肩羣从;柴氏之子,既其内姻,从之鞠养,而抑贤能可以托国,求同姓之支子必不可得,舍郭荣亦将孰托哉?既立宗庙,以天子之礼祀其先,神虽不歆非类,而岂自我馁之乎?故立异姓以为后,未可为郭氏责也。
 
或曰:威无同姓可立之后,知荣之贤,引而置之将相之位,以国禅之而不改其族姓,倣尧、舜之道不亦美乎?舜宗尧而祖文祖,祀亦可弗绝也。
 
曰:时则上古,人则圣人,在位者则皋、夔、稷、契,而后舜、禹之受禅,天下归心焉。乃欲使篡夺之君、扰乱之世,彊藩睥睨以思弋获之大位,取一大贤以下之少年,遽委以受终,庸讵得哉?舜穆四门、叙百揆、雷雨弗迷,而共、驩犹狺于廷,三苗犹叛于外。若禹平水土、定九州,大勋著于天人,群后之倾心久矣,舜抑承尧之已迹而踵行之,而荣恶足以胜之?自朱、李以来,位将相而狂争者,非一人也。郭氏之兴,荣无尺寸之功,环四方而奡立者,皆履虎咥人之武人,荣虽贤,不知其贤也,孤雏视之而已。俄而将相矣,俄而天子矣,争夺者攘臂而仍之,不能一朝居也,徒为子哙、子之,而敢言尧、舜乎?
 
所难处者,荣既嗣立而无以处柴守礼耳。论者乃欲别为郭氏立后,而尊守礼为太上皇,则何其不审而易于言也!郭氏无可立之后明矣,将谁立邪?荣之得国,实以养子受世适之命,郭氏之恩,何遽忍忘。身非汉高自我而有天下,则不得加皇号于私亲。礼之所不许者,宋英宗且不得加于濮王,而况守礼乎!然则将如之何?守礼之为光禄卿,先朝之命也。迎养宫中,正名之曰所生父;其没也,葬以卿,祭以天子;其服,视同姓之为人后者为之朞;则庶乎变而不失其常矣。外继竄宗之法,不可执也。为天子而旁无可立之支庶,古今仅一郭氏,道穷则变,变乃通也。
 
〖一五〗
 
与人俱起,血战以戴己为君,功成位定,而挟勋劳以相抗,亦武人之恒也。即虑其相仍以攘臂,自可以礼裁之,以道制之,使自戢志以宁居。遽加猜忮而诛夷之,刻薄寡恩,且抱疚于天人,汉高帝之所以不得与于纯王之道也。郭氏因群力以夺刘氏之国,而王殷无罪受诛,王峻贬窜而死,其事与高帝同,而时则异,未可以醢葅韩、彭之慝责郭氏也。
 
自唐天宝以来,上怀私恩而姑息,下挟私劳以骄横,拥之而兴之日,早已伏夺之之心。位枢密、任节镇者,人无不以天子为可弋获之飞虫,败者成者,乍成而旋败者,相踵以兴,无岁而兵戈得息。乃至延契丹以蹂中国,纲维裂,生民之血涂草野,极矣。李嗣源之于存勗也,石敬瑭之于嗣源也,郭威之于刘知远也,皆自以为功而相师以起者也。究不能安于其位以贻后昆,而徒辱中原之神皋天阙,为旦此夕彼之羶场。其他速败而自灭其族者,更仆而不胜数。至于郭氏有国,幸而存者鲜矣。高行周卒,慕容彦超灭,王峻辈擅国之兵,夺民之财,其以乱天下也无疑。郭氏虽不可以行天诛,而天诛不容缓矣。乱人之未绝,其乱不衰,决意行法于廷而不劳争战,事会已及,变极而复,尚奚容其迟疑乎!
 
殷、峻诛,而后樊爱能、何徽可伏法于牙门,武行德、李继勋可就贬于国法;乃以施于有宋,而石守信、高怀德之流,敛手以就臣服。天诛也,王章也,国之所以立、民之所藉以生也。故曰不可以醢葅韩、彭之罪罪之也。百年以来,飞扬跋扈之气习为之渐息,一人死,则万人得以保其生,王殷、王峻俛首受诛,不亦快与!
 
〖一六〗
 
国家有利国便民之政,而遣专使以行,使非其人,则国与民交受其病,弗如其已之也。使者难其人而不容已,则弗如即责之所司,而饬以违令之大法,固愈于专使之病国与民远矣。
 
夫国家之置守令,何为者也?岂徒以催科迫民而箕敛之乎?岂徒以守因陋就简之陈格,而听其日即于废驰乎?岂徒以听民之讼,敛钧金束矢之入以为讼府,而启民于争乎?下有疾苦而不能达,则为达之,以不沮于上闻;上有德意而不能宣,则为宣之,以不穷于下逮。于是有上言便宜以拯民而益国者,参廷议而决其可行矣,即以属之守令,使进其邑之士大夫与其耆老,按行阅视,条奏其方略,而即责之以行。苟其玩上旨以违民心,专改革而违国宪,则有诛极贬褫之法以随其后。贤者劝,不肖者惩,蔑不可举也。
 
夫既有悉治理以上言者,娓娓而尽其利病,贪猾暴虐之吏,固无可容其欺蔽。即有老病疲茸、怠而坐驰之守令,监司得持课程以督其不逮;监司朋比饰说以罔上,司宪之臣,得持公议以纠其不若。廷臣清,监司无枉,守令不敢失坠,有言者必有行者,取之建官分职之司而已足,夫何阻隔不宣之足虑哉!若夫言利病者,徒取给于笔舌而固不可行,则守令得详悉以上请,而仍享无事之清晏,奚用专使督行而有不得其人之忧哉!
 
明君之治,择守令而已;守令不易知,择司铨司宪者而已。司铨司宪者,口在天子之左右,其贤易辨也。而抑得贤宰相以持衡于上,指臂相使,纲维相挈,守令之得失,无不可通于密勿,则天子有德意而疾通于海内,何扞格之有乎!此之不谨,而恃专使以行上意,是臂不能使指,而强以绳曳之也。一委之专使,则守令监司皆卸其利国利民之责,行之不顺,国病民劳而不任其咎;即有贤者,亦以掣曳而废其职,况不肖者之徒张威福,迫促烦苛,以苟且报奉行之绩乎!
 
江南李氏听刺史田敬洙之请,修水利于楚州,溉田以实边,而冯延己使李德明任其事,因缘侵扰,兴力役,夺民田,而塘竟不成;巡抚诸州以问民疾苦,而使冯延鲁以浅劣轻狂任之,反为民害;徐铉、徐锴论列其委任之失,顾得贬窜。夫岂特二冯之邪佞不可任哉!使守令牧民,而别遣使以兴事,未有可焉者也。
 
〖一七〗
 
周主威疾笃,遗命鉴唐十八陵发掘之祸,令嗣主以纸衣瓦棺敛己,自谓达于厚葬之非而善全其遗体矣。其得国也不以正,既无以求福于天;其在位也,虽贤于乱君,而固无德于天下,以大服于人;惴惴然朽骨之是忧,而教其臣子使不能尽一日之心力以效于君亲,其智也,正其愚也。尤可哂者,令刻石陵前,以纸衣瓦棺正告天下后世,吾恶知其非厚葬而故以欺天下邪?则乱兵盗贼欲发掘者,抑必疑其欺己,愈疑而愈思发之。汉文令薄葬,而霸陵之发,宝玉充焉。言其可信,人其以言相信邪?
 
陵墓之发,自嬴政始。骊山之藏,非直厚葬已也,金银宝玉,鼎彝镜剑,玉以为匣,汞以为池,皆非生平待养之资,而藏之百年,愈为珍贵者,是以招寇。若夫古之慎终厚葬、以尽人子之心者,敛襚之衣无算,遣车明器祭器柳衣茵罂赠帛,见于土丧礼者,如彼其备。等而上之,至于天子,所以用其材而极孝养必具之物者,礼虽无考,而萃万国之力以葬一人,其厚可知也。然皆先骨而朽,出于藏而不适于用。则人子之忱以舒,而终鲜发掘之患。先王之虑之也周,取义也正,而广仁孝以尽臣子之情也至;不可过也,抑不可不及也。周主威不学无术,奚足以知此哉!墨氏无父,夷人道于禽兽,唯薄葬为其恶之大者。藉口安亲而以济其吝物寡恩之恶,禽道也。为君父者,以遗命倡之,亦不仁矣。
 
〖一八〗
 
高平之战,决志亲行,群臣皆欲止之,冯道持之尤坚,乃至面折之曰:“未审陛下能为唐太宗否?”夫谓其君为不能为尧、舜者,贼其君者也。唐太宗一躬帅六师之能,而大声疾呼,绝其君以攀跻之路,小人之无忌惮也,一至此哉!道之心,路人知之矣,周主之责樊爱能等曰:“欲卖朕兴刘崇。”道之心,亦此而已。习于朱友贞、李从珂之朒缩困溃而亡,己不难袖劝进之表以迎新君,而己愈重,卖之而得利,又何恤焉?周主惮于其虚名而不能即斩道以徇,然不旋踵而道死矣,道不死,恐不能免于英君之窜逐也。
 
若夫高平之战,则治乱之枢机,岂但刘、郭之兴亡乎?郭氏夺人之国,失之而非其固有;刘氏兴报雠之师,得之而非其不义;乃其系天下治乱之枢机者,何也?朱友贞、李存勗、李从珂、石重贵、刘承祐之亡,皆非外寇之亡之也。骄帅挟不定之心,利人之亡,而因雠其不轨之志;其战不力,一败而溃,反戈内向,殪故主以迎仇雠,因以居功,擅兵拥土,尸位将相,立不拔之基以图度非分;樊爱能等犹是心也,冯道亦犹是心也。况周主者,尤非郭氏之苗裔,未有大功于国,王峻辈忌而思夺之夙矣。峻虽死,其怀峻之邪心者实繁有徒。使此一役也,不以身先而坐守汴都,仰诸军以御患,小战不胜,崩溃而南,郭从谦、朱守殷之于李存勗,康义诚之于李从厚,赵德钧之于李从珂,杜重威、张彦泽之于石重贵,侯益、刘铢之于刘承祐,皆秉钺而出,倒戈而反,寇未入而孤立之君殪,周主亦如是而已矣。
 
且不徒长逆臣之恶、以习乱于不已也,刘崇方挟契丹以入,周师溃,周国亡,草谷之毒再试,而黎民无孑遗,德光且留不去,而中国无天子,刘崇者,又岂能保其不为刘豫?而靖康汴梁、祥兴海上之祸,在此役矣。夫冯道亦逆知有此而固不以动其心,不失其为瀛王者,而抑又何求哉?唯周主决志亲征,而后已溃之右军,不足以摇众志;溃掠之逃将,不足以劫宫阙;身立血战之功,而樊爱能等七十人之伏辜,无敢为之请命。于是主乃成乎其为主,臣乃成乎其为臣,契丹不战而奔,中国乃成乎其为中国。周主之为天子,非郭氏授之,自以死生为生民请命而得焉者也。何遽不能为唐太宗,而岂冯道之老奸所可测哉?
 
〖一九〗
 
盗非可一时猝捕而弭者也,故汉武帝分遣绣衣持节逐捕而盗愈甚。盍亦思盗之所以能为盗者乎?以为倏聚倏散、出鬼人魅者,从其为盗之顷、见其如此耳。其必有居也,必与民而杂处;其劫夺而衣食之也,必有所资于市易;其日游行而无忌也,必与其乡之人而相往来;其不能以盗自居、必有托以自名也,必附于农工商贾技术之流,而曰所业在是。故乡之人知其盗也,郡邑之胥吏,莫不知其盗也;所不知者,朝廷猝遣之使,行芒芒原野之中,阅穰穰群居之众,尽智殚威,祗以累疑似之民,而终不知盗之所在耳。使臣逐捕之,则守令坐委之曰:天子之使如此其严威,无可如何,而何易责之我邪?则盗益游行自得而罔所忌畏。以秦皇、汉武之威,大索天下,而一夫不可获,况使臣哉:
 
盗者,天子之所不能治,而守令任治之;守令之所不能知,而胥役知之;胥役之所不尽知,而乡里知之。乡里有所畏而不与为难,胥役有所利而为之藏奸。乃乡里者,守令之教化可行;而胥役者,守令之法纪可饬者也。盗亦其民,胥役亦其胥役,舍此勿责,而欲使使者以偶见之旌旄、驰虚声而早使之规避,则徒为民扰而盗不戢,其自贻之矣。周主知其然,罢巡检使臣,专委节镇州县,诚治盗之要术也。
 
〖二○〗
 
王补画平一天下之策,先下江南,收岭南,次巴蜀,次幽、燕,而后及于河东。其后宋平诸国,次第略同,而先蜀后江南,晚收河东,而置幽、燕于不复,与朴说异。折中理势以为定论,互有得失,而朴之失小,宋之失大也。
 
以势言之,先江南而后蜀,非策也。江南虽下,巫峡、夔门之险,水陆两困,仰而攻之,虽克而兵之死伤也必甚。故秦灭楚、晋灭吴、隋灭陈,必先举巴蜀,顺流以击吴之腰脊,兵不劳而迅若疾风之埽葉得势故也。
 
以道言之,江南虽云割据,而自杨氏、徐氏以来,以休兵息民保其国土,不随群雄力竞以争中夏。李璟父子未有善政,而无殃兆民、绝彝伦、淫虐之巨慝;严可求、李建勋皆贤者也,先后辅相之;冯延己辈虽佞,而恶不大播于百姓;生聚完,文教兴,犹然彼都人士之余风也。孟知祥据土以叛君,阻兵而无保民之志,至于昶,骄淫侈肆,纵嬖倖以虐民也,殆无人理。则兴问罪之师以拯民于水火,固不容旦夕缓也。岭南刘氏积恶三世,民怨已盈,殆倍于孟昶;而县隔岭峤,江南未平,姑俟诸其后,则势之弗容迫图者耳。
 
先吴后蜀,理势之两诎者也。此宋之用兵,贤于王朴之策也。若夫河东之与幽、燕,则朴之策善矣。
 
刘知远之自立也,在契丹横行之日,中土无君而为之主,以拒悍夷,于华夏不为无功。刘崇父子量力自守,苟延血食,志既可矜;郭氏既夺其国,而又欲殄灭其宗祀,则天理之绝已尽;抚心自问,不可以遽加之兵,固矣。虽在宋世,犹有可悯者存也。契丹乘石敬瑭之逆,阑入塞内,据十六州以灭裂我冠裳,天下之大防,义之所不容隳者,莫此为甚,驱之以复吾禹甸,乃可以为天下君。以理言之,急幽、燕而缓河东,必矣。
 
即以势言,契丹之据幽、燕也未久,其主固居朔漠,以庐帐为便安,视幽、燕为赘土,未尝厚食其利而歆之也。而唐之遗民犹有存者,思华风,厌羶俗,如吴峦、王权之不忍陷身汙薉者,固吞声翘首以望王师,则取之也易。迟之又久,而契丹已恋为膏腴,据为世守,故老已亡,人习于夷,且不知身为谁氏之余民,画地以为契丹效死,是急攻则易而缓图则难也。幽、燕举,则河东失左臂之援,入飞狐、天井而夹攻之,师无俟于再举,又势之所必然者。王朴之谋,理势均得,平一天下之大略,斯其允矣。
 
宋祖有志焉,而不能追惟王朴之伟论,遂绌曹翰之成谋,以力敝于河东,置幽、燕于膜外,则赵普之邪说蠱之也。普,蓟人也,有乡人为之居閒,以受契丹之饵,而偷为其姻亚乡邻免兵戈之警,席犬豕以齁睡,奸谋进而贻祸无穷。惜哉!其不遇周主,使不得试樊爱能之欧刀也。
 
〖二一〗
 
一日而欲挽数千年之波流,一人而欲拯群天下之陷溺,难矣哉!杨、墨之贼道也,兴于春秋之世,至孟子而仅及百年,且为之徒者,唯彊力慧辨之士,能习之者亦寡矣,士或淫而民固无有信从之者。韩愈氏曰:“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抑亦易为廓如矣。浮屠之入中国,至唐、宋之际,几千年矣。信从之者,自天子达于比户,贫寡之民、老稚妇女,皆翕然焉。拓拔氏、宇文氏、唐武宗凡三禁之,威令已迫,天下顾为之怨愤,不旋踵而复张,无惑乎愚者之言曰:是圣教之不可蔑者也。周主荣废无额寺院,禁私度僧尼,而存寺尚二千有奇,僧尼犹六万,说者或病其不力为铲除,乃不知周主之渐而杀其滔天之势也,为得其理。使有继起者踵而行之,数十年而其邪必衰止。固非严刑酷令,凭一朝之怒所可胜者也。
 
浮屠之惑天下也有三:士之慧而失教者,闻有性命之说,心仪其必有可以测知而不知所从,浮屠以浮动乍静之冏光示之,遂若有所依据;而名利之劳役已疲,从之以乍息其心旌,若劳极而荫于林,因谓为吾宅也,熟寐而不知其倚于荆棘也。然而如此者,十不得一。其次则畏死患贫、负疚逃刑之顽夫,或觊其即得,或望之身后,自无道以致福,无力以求安,而徼幸于不然之域,遂竭心力资财以贩贸之。又其下则目炫于塔庙形像之煇煌,耳淫于钟磬鼓钹之鞺鞳,心侈于千人之聚、百人之集、焚香稽首之殷勤,贸贸然而乐为其徒者,尽天下而皆然;非知有所谓浮屠之法也,知寺院僧尼而已。而避役之罢民,逃伍之溃卒,叛逸之臧获,营生不给,求偶不得,无藉之惰呡,利其徒众之繁有,可以抗句索、匿姓名、仰食而偷生。若此者,其势杀,其额有限,其为之师者,辽戾寒涼而不振,则翕然夸燿之情移,萧散以几于衰灭。然后寬徭省罚以安小人,明道正谊以教君子,百年之内,可使萍散而冰消也。急诛之而激以舆,缓图之而焰以熸,此制胜之善术,禹之所以抑洪水者,唯其渐而已矣。
 
拓拔、宇文固不足以及此,唐武之后,继以宣宗,抑流急必逆之势然也。周主行裁损之法,得之矣,而宗社旋移;宋太宗天伦既斁,怀疚不宁冀获庇覆于心忘罪灭之邪说,是以法立未久,旋复嚣张。呜呼!道丧不复,抑生人之不幸与!而导以猖狂者,李遵勗、杨亿之为世教蟊贼,亦不可胜诛也。赵抃、张九成皆清节之士也,而以身导其狂流,于是而终不可遏,岂周主除邪不尽之过乎?
 
〖二二〗
 
周主立二税征限,夏税以六月,秋税以八月,两税既行,无有便于此矣。急于此,则民病,易知也;缓于此,则民亦病,未易知也。
 
夫惟富人之求而无不给也,则急之与缓勿择也。贫民者岁之所获,仅此而已矣,急之则称贷而倍偿,固也;获之有量,而须用者无方,乘其方有之日,使以其应输者输官,则所馀为私家之养者,或足或乏,皆可经度以节一岁之用。六月而蚕织成矣,十月而禾黍登矣,而上无期以限之,愚民忘他日之催科,妇子艳丝粟之有羡,游食之工贾,乡邻之醵会,相与麋其赢余,室已如县而征求始迫,于是移来岁未审之丰歉,倍息以贷而求免于桁杨。上且曰:吾已缓之,而犹不我应,民之顽也乃不知缓之正所以迫之也哉!
 
情不可不谅也,时不可不知也,役车其休之后,予以从容谋生之计,而暇豫以图,方春于耜之劳,民不能自度,上为度之。而当其缓也不容急,当其急也不容缓,忧民之忧者,不可不察也。以六月征者,期成于八月;以十月征者,期尽于一冬。力可供,则必之以速完;贫不可支,则蠲除于限末。严豪民玩上之罚,开贫寡自全之路,一岁毕一岁之征,民习而安焉。王者复起,不能易也。
 
〖二三〗
 
文信公奉使不屈,从容就死,推忠贞者,莫之能踰也。求其先信国而兴者,颜鲁公而外,孙晟其无媿焉。
 
信国以儒臣起义,事中国之共主,败而不挠,亡而不屈。而晟捐其故国,自北徂南,投身危邦,事割据之主,则出身次第不若信公之大正。江南非四海兆人之元后,而为之效死,盖亦褊矣,而未可以此短晟也。晟虽非江南之人士,然其南奔也,石、刘二氏以沙陀部落而僭大号,且进契丹以入践中原,君劣臣离,上下荡然无纪,虽云故上,固志节之士所不忍一日居也。江南承天下无君之乏,保境息民,颇知文教,士不幸生于其世,无可致身之地,则择地而蹈,能用我者,为尽臣节,委诚以舍命,初非叛故主、附新君、仅酬国士之知者,此亦奚足以此病晟哉!
 
乃若晟之奉表于周,请奉正朔,与信公之祈请于蒙古也,其事略同;而折中于义,则晟愈焉。江南之与周齿也,小役大,弱役强,役焉而可保其宗社,则宗社重矣。宋之于蒙古,人禽之大辨也,屈志以祈请,虽幸而存,为犬豕之附庸,生不如其死,存不如其亡,而宗社抑轻矣。然则信公之为赵氏宗社谋也则忠,而为自谋其所以效忠者则失也。海上扁舟,犹存中华之一线,等死耳,择死所而死之,固不如张、陆之径行以自遂矣。晟之屈己以请命,志士之所弗堪,固劳臣之所必效。幸得当而延李氏一日之宗祊,屈不足以为辱;但不以其私屈焉,而志已光昭矣。此晟之死,视信公为尤正焉。若其坚贞之操,从容之度,前有鲁公,后有信公,鴈行而翔于天步,均也,又何多让与!
 
〖二四〗
 
宝俨论相之说,非也。天子之职,择相而已矣。百为之得失,百尹之贞邪,莫不以择相为之本。为天下之元后父母,仅此二三密勿之大臣,为宗社生民效其敬慎,不知自择,而委之前在此位者,以举所知而任之,不知天之与以天下、而天下戴之以为大君,何为者邪?既云令宰相举所知矣,是信其有知人之明、靖国之忠也;又责以保任,而举非其人,责其举者,是何其辱朝廷而羞当世之士邪?保任之法,用之于庶官,且徒滋比阿覆蔽之奸;况举天下以授之调变,而但恃缘坐举主之峻法乎?又况人不易知,不保其往,乃以追责耆旧归田之故老,借使王安石蒙坏法之谴,文潞公且被褫夺,秦桧正误国之刑,胡文定与坐戮尸乎?
 
俨又云:“姑试以本官权知政事,察其职业之堪否而后实授,”则尤谬甚。以此法试始进之士,使宰一邑、司一职者,子产犹曰“美锦不以学制”。与天子坐而论道、为天下臣民所倚赖之一二人,乃使循职业以课能否而用舍之,知有耻者,亦不愿立于其廷;况其以道事君,进退在己,而不以天子之喜怒为进退者哉?此法行,则惟兢兢患失之鄙夫,忍隐以守章程、充于廉陛而已。
 
夫人臣出身事主而至于相,非一日之遽得之也;人君登进草莱之士而至于相,非一日骤予之也。或自牧守,或自卿贰,或自词臣,业已为群情所歆厌,而数蒙人主之顾问。兵农礼乐,皆足以见其才;出处取与,皆足以征其守;议论设施,皆足以测其量;荐拔论劾,皆足以试其交。而待诸已入纶扉、将宣麻敕之日,始以职业考其优劣而进退之乎?甚矣!俨之罔于君人之道也。苛细以亵天职,猜疑以解士心,长君之偷,劝臣之党,而能尊主庇民,未之有也。漠然不相信之人,一人誉之,即引而置之百僚之上,与谋宗社生民之大,使其歆实授而饰迹以求荣,天下其得有心膂之臣乎?
 
盖自唐昭宗处倾危之世,廉耻道丧,桢干已亏,而昭宗躁竞,奖浮薄之风,故张濬、朱朴之流,卒然拔起以尸政府,而所谓宰相者贱矣。俨习于陋俗之氾滥,固将曰:此朝廷执笔以守典章之掾史耳,姑试之而以程限黜陟之,奚不可哉?洵如其言,天下恶得而定邪!
 
〖二五〗
 
周主南伐江南,劳师三载,躬亲三驾,履行阵,冒矢石,数十战以极兵力,必得江北而后止。江北既献,无难席卷以渡江,而修好休兵,馈盐还俘,置之若忘。呜呼!此其所以明于定纷乱之天下而得用兵之略也。盖周主之志,不在江南而在契丹也。
 
当时中原之所急者,莫有大于契丹也。石敬瑭割地以使为主于塞内,南向而俯临中夏,有建瓴之势焉。叛臣降将,道以窃中国之政令,而民且奉之为主。德光死,兀欲、述律交相戕贼,至是而其势亦衰矣,是可乘之机也。然其控弦驰马犷悍之力,犹未易折箠以驱之出塞。且自朱温以来,所号为中国主者,仅横互一线于雍、豫、兖、青之中,地狭力微,不足以逞志。而立国之形,犬牙互入,未能截然有其四封,以保其内而应乎外。则不收淮南、江北之地,中国不成其中国。守不固,兵不彊,食不裕,强起而问无云之故壤,石重贵之覆轨,念之而寒心矣。
 
然而契丹不北走,十六州不南归,天下终不可得而宁。而欲勤外略,必靖内讧。乃孟氏之在蜀,刘氏之在粤,淫虐已甚,下之也易,而要不足以厚吾力、张吾威也。唯江南之立国也固矣,杨、徐、李阅三姓,而保境息民之谋不改。李璟虽庸,人心尚固,求以胜之也较难。唯其难也,是以胜其兵而足以取威,得其众而足以效用,有其土而足以阜财,受其降而足以息乱。且使兵习于战,以屡胜而张其势;将试于敌,以功罪而择其才。割地画江,无南顾之忧,粤人且遥为效顺。于是踰年而自将以伐契丹,其志乃大白于天下。而中国之威,因以大振。其有疾而竟不克者天也,其略则实足以天下而绍汉、唐者也。王朴先蜀、粤而后幽、燕之策非也,屡试而骄以疲矣。威方张而未竭,周主亟之,天假之年,中原其底定乎!
 
〖二六〗
 
古乐之亡,自暴秦始。其后大乱相寻,王莽、赤眉、五胡、安、史、黄巢之乱,遗器焚毁,不可复见者多矣。至于柴氏之世、仅有存者,又皆汉以后之各以意仿佛效为者;于是周主荣锐意修复,以属之王朴。朴之说非必合于古也,而指归之要,庶几得之矣。至宋而胡安定、范蜀公、司马温公之聚讼又兴,蔡西山掇拾而著之篇,持之确,析之精。虽然,未见其见诸行事者可以用之也。
 
孔子曰:“大乐必简。”律吕之制,所以括两闲繁有之声而归之于简也。朴之言曰:“十二律旋相为宫,以生七调,为一均;凡十二均、八十四调而大备。”朴之所谓八十四调者,其归十二调而已。计其鸿细、长短、高下、清浊之数,从长九寸径三分之律,就中而损之,旋相生以相益,而已极乎繁密。九九之数,尽于八十一,过此则目不能察,手不能循,耳不能审,心不能知,虚立至密至赜之差等,亦将焉用之也?蔡氏黄钟之数,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推而施之大钟大鎛,且有不能以度量权衡分析之者,而小者勿论矣。尽其数于九九八十一而止,升降损益,其精极矣。取其能合之调为十二均足矣。故王朴律准从九寸而下,次第施柱,以备十二律,未为疏也。然自唐以降,能用此者犹鲜。过此以推之于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之密,夫谁能用之哉?大乐必简,繁则必乱,况乎其徒繁而无实邪
 
夫两闲之声,而欲极其至赜之变,则抑岂但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而已乎?今以人声验之,举一时四海之人,其唇、舌、齶、喉、齿、鼻,举相似也;引气发声,其用均也;乃其人之众,为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者,不知凡几也。虽甚肖者,隔垣而可别,乍相逼以相聆,似矣,而父母妻子则辨之也无有同者。是知天下之声,无涯无算,以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七该之,谓之至密,而固不能尽其万一,则其为法也,抑隘甚矣。
 
天地之生,声也、色也、臭也、味也、质也、性也、才也,若有定也,实至无定也;若有涯也,实至无涯也。唯夫人之所为,以范围天地之化而用之者,则虽至圣至神、研几精义之极至,而皆如其量。圣者之作,明者之述,就其量之大端,约而略之,使相叶以成用,则大中、至和、厚生、利用、正德之道全矣。其有残缺不修,纷杂相闲,以成乎乱者,皆即此至简之法不能尽合耳。故古之作乐者,以人声之无涯也,则以八音节之,而使合于有限之音。抑以八音之无准也,则以十二律节之,而合于有限之律。朴之衍为七调,合为十二均,数可循,度可测,响可别,目得而见之,耳得而审之,心得而知之,物可使从心以制,音可使大概而分,其不细也,乃以不淫人之心志也;过此以往,奚所用哉,
 
呜呼!王朴极其思虑,裁以大纲,乐可自是而兴矣。至靖康之变,法器复亡,淫声胡乐,爚乱天下之耳,且不知古乐之为何等也。有制作之圣、建中和之极者出焉,将奚所取正哉?如朴之说,固可采也。九寸之黄钟,以累黍得其度数,有一定之则矣。而上下损益,尽之十二变而止。而用黄钟以成众乐也,不限于九寸,因而高之,因而下之,皆可叶乎黄钟之律。则九其九而黄钟之繁变皆在焉,则十一律、七调、十二均之繁变皆在焉。巧足以制其器,明足以察其微,聪足以清其纪,心足以穷其理,约举之而义自弘,古乐亦岂终不可复哉?若苛细烦密之说,有名有数,而不能有实,祗以荧人之心志,而使不敢言乐,京房以下之所以为乐之赘疣也。折中以成必简之元声,尚以俟之来哲。
卷末
◎叙论一
论之不及正统者,何也?曰:正统之说,不知其所自昉也。自汉之亡,曹氏、司马氏乘之以窃天下。而为之名曰禅。于是为之说曰:“必有所承以为统,而后可以为天子。”义不相授受,而强相缀系以揜篡夺之迹;抑假邹衍五德之邪说与刘歆历家之绪论,文其诐辞;要岂事理之实然哉?
 
统之为言,合而并之之谓也,因而续之之谓也。而天下之不合与不续也多矣!盖尝上推数千年中国之治乱以迄于今,凡三变矣。当其未变,固不知后之变也奚若,虽圣人弗能知也。商、周以上,有不可考者。而据三代以言之,其时万国各有其君,而天子特为之长,王畿之外,刑赏不听命,赋税不上供,天下虽合而固未合也。王者以义正名而合之。此一变也。而汤之代夏,武之代殷,未尝日无共主焉。及乎春秋之世,齐、晋、秦、楚各据所属之从诸侯以分裂天下;至战国而彊秦、六国交相为从衡,赧王朝秦,而天下并无共主之号,岂复有所谓统哉?此一合一离之始也。汉亡,而蜀汉、魏、吴三分;晋东渡,而十六国与拓拔、高氏、宇文裂土以自帝;唐亡,而汴、晋、江南、吴越、蜀、粤、楚、闽、荆南、河东各帝制以自崇。士其土,民其民,或迹示臣属而终不相维系也,无所统也。六国离,而秦苟合以及汉;三国离,而晋乍合之,非固合也。五胡起,南北离,而隋苟合之以及唐;五代离,而宋乃合之。此一合离之局一变也。至于宋亡以迄于今,则当其治也,则中国有共主;当其乱也,中国并无一隅分据之主。盖所谓统者绝而不续,此又一变也。夫统者,合而不离、续而不绝之谓也。离矣,而恶乎统之?绝矣,而固不相承以为统。崛起以一中夏者,奚用承彼不连之系乎?
 
天下之生,一治一乱。当其治,无不正者以相干,而何有于正?当其乱,既不正矣,而又孰为正?有离,有绝,固无统也,而又何正不正邪?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夷狄盗逆之所可尸,而抑非一姓之私也。惟为其臣子者,必私其君父,则宗社已亡,而必不忍戴异姓异族以为君。若夫立乎百世以后,持百世以上大公之论,则五帝、三王之大德,大命已改,不能强系之以存。故杞不足以延夏,宋不足以延商。夫岂忘禹、汤之大泽哉?非五子不能为夏而歌雒汭,非箕子不能为商而吟麦季也。故昭烈亦自君其国于蜀,可为汉之余裔;而拟诸光武,为九州兆姓之大君,不亦诬乎?充其义类,将欲使汉至今存而后快,则又何以处三王之明德,降苗裔于编氓邪?
 
蜀汉正矣,已亡而统在晋。晋自篡魏,岂承汉而兴者?唐承隋,而隋抑何承?承之陈,则隋不因滅陈而始为君;承之宇文氏,则天下之大防已乱,何统之足云乎?无所承,无所统,正不正存乎其人而已矣。正不正,人也;一治一乱,天也;犹日之有画夜,月之有朔、弦、望、晦也。非其臣子以德之顺逆定天命之去留;而詹詹然为已亡无道之国延消谢之运,何为者邪?宋亡而天下无统,又奚说焉?
 
近世有李槃者,以宇文氏所臣属之萧归,为篡弑之萧衍延苟全之祀,而使之统陈。沙陀夷族之朱邪存勗,不知所出之徐知诰,冒李唐之宗,而使之统分据之天下。父子君臣之伦大紊,而自矜为义,有识者一吷而已。若邹衍五德之说,尤妖妄而不经,君子辟之,断断如也。
 
◎叙论二
天下有大公至正之是非为,匹夫匹妇之与知,圣人莫能违也。然而君子之是非,终不与匹夫匹妇争鸣,以口说为名教,故其是非一出而天下莫敢不服。流俗之相沿也,习非为是,虽覆载不容之恶而视之若常,非秉明赫之威以正之,则恶不知惩。善亦犹是也,流俗之所非,而大美存焉;事迹之所阂,而天良在为;非秉日月之明以显之,则善不加劝。故春秋之作,游、夏不能赞一辞,而岂灌灌谆谆,取匹夫匹妇已有定论之褒贬,曼衍长言,以求快俗流之心目哉?庄生曰:“春秋经世之书,圣人议而不辩。”若华督、宋万、楚商臣、蔡般,当春秋之世,习为故常而不讨,乃大书曰“弑其君”。然止此而已,弗俟辩也。以此义推之,若王莽、曹操、朱温辈之为大恶也,昭然见于史策,匹夫匹妇得以诟厉之于千载之下,而又何俟论史者之喋喋哉?
 
今有人于此,杀人而既服刑于司寇矣,而旁观者又大声疾呼以号于人曰:此宜杀者。非匹夫匹妇之褊躁,孰暇而为此?孟子曰:“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惟其片言而折,不待繁言而彼诈遁之游辞不能复逞。使圣人取中肩之逆、称王之僭,申明不已,而自谓穷乱贼之奸;彼奸逆者且笑曰:是匹夫匹妇之巷议也,而又奚畏焉。
 
萧、曹、房、杜之治也;刘向、朱云、李固、杜乔、张九龄、陆贽之贞也;孔融、王经、段秀实之烈也;反此而为权奸、为宦寺、为外戚、为佞倖、为掊克之恶以败亡人国家也;汉文、景、光武、唐太宗之安定天下也;其后世之骄奢淫泆自贻败亡也:汉高之兴,项羽之亡,八王之乱,李、郭之功;史已详纪之,匹夫匹妇闻而与知之。极词以赞而不为加益,闻者不足以兴;极词以贬而不为加损,闻者不足以戒。唯匹夫匹妇悻悻之怒、沾沾之喜,繁词累说,自鸣其达于古者,乐得而称述之。曾君子诱掖人之善而示以从入之津,弭止人之恶而穷其陷溺之实,屑侈一时之快论,与道听涂说者同其纷呶乎?故编中于大美大恶、昭然耳目、前有定论者,皆略而不赘。推其所以然之繇,辨其不尽然之实,均于善而醇疵分,均于恶而轻重别,因其时,度其势,察其心,穷其效,所繇与胡致堂诸子之有以异也。
 
◎叙论三
论史者有二弊焉:放于道而非道之中,依于法而非法之审,褒其所不待褒,而君子不以为荣,贬其所不胜贬,而奸邪顾以为笑,此既浅中无当之失矣;乃其为弊,尚无伤于教、无贼于民也。抑有纤曲嵬琐之说出焉,谋尚其诈,谏尚其谲,徼功而行险,干誉而违道,奖诡随为中庸,夸偷生为明哲,以挑达摇人之精爽而使浮,以机巧裂人之名义而使枉;此其于世教与民生也,灾愈于洪水,恶烈于猛兽矣。
 
盖尝论之:史之为书,见诸行事之征也。则必推之而可行,战而克,守而固,行法而民以为便,进谏而君听以从,无取于似仁似义之浮谈,祗以致悔吝而无成者也。则智有所尚,谋有所详,人情有所必近,时势有所必因,以成与得为期,而败与失为戒,所固然矣。然因是而卑污之说进焉,以其纤曲之小慧,乐与跳盪游移、阴匿鉤距之术而相取;以其躁动之客气,迫与轻挑忮忿、武健驰突之能而相依;以其妇姑之小慈,易与狐媚猫驯、淟涊柔巽之情而相昵。闻其说者,震其奇诡,歆其纤利,惊其决裂,利其呴呕;而人心以蛊,风俗以淫,彝伦以斁,廉耻以堕。若近世李贽、钟惺之流,导天下于邪淫,以酿中夏衣冠之祸,岂非逾于洪水、烈于猛兽者乎?
 
溯其所繇,则司马迁、班固喜为恢奇震耀之言,实有以导之矣。读项羽之破王离,则须眉皆奋而杀机动;览田延年之责霍光,则胆魄皆张而戾气生。与市侩里魁同慕汲黯、包拯之绞急,则和平之道丧;与词人游客共歎苏轼、苏辙之浮夸,则惇笃之心离。谏而尚譎,则俳优且贤于伊训;谋而尚诈,则甘誓不齿于孙、吴。高允、翟黑子之言,祗以奖老奸之小信;李克用三垂冈之歎,抑以侈盗贼之雄心。甚至推胡广之贪庸以抑忠直,而惬鄙夫之志;伸冯道之逆窃以进夷盗,而顺无赖之欲。轻薄之夫,妄以为慷慨悲歌之助;雕虫之子,喜以为放言饰说之资。若此之流,允为残贼,此编所述,不敢姑容。刻志兢兢,求安于心,求顺于理,求适于用。顾惟不逮,用自惭恧;而志则已严,窃有以异于彼也。
 
◎叙论四
〖一〗
 
治道之极致,上稽尚书,折以孔子之言,而蔑以尚矣。其枢,则君心之敬肆也;其戒,则怠荒刻覈,不及者倦,过者欲速也;其大用,用贤而兴教也;其施及于民,仁爱而锡以极也。以治唐、虞,以治三代,以治秦、汉而下,迄至于今,无不可以此理推而行也;以理铨选,以均赋役,以诘戎兵,以饬刑罚,以定典式,无不待此以得其宜也。至于设为规画,措之科条,尚书不言,孔子不言,岂遗其实而弗求详哉?以古之制,治古之天下,而未可概之今日者,君子不以立事;以今之宜,治今之天下,而非可必之后日者,君子不以垂法。故封建、井田、朝会、征伐、建官、颁禄之制,尚书不言,孔子不言。岂德不如舜、禹、孔子者,而敢以记诵所得者断万世之大经乎?
 
夏书之有禹贡,实也,而系之以禹,则夏后一代之法,固不行于商、周;周书之有周官,实也,而系之以周,则成周一代之规,初不上因于商、夏。孔子曰:“足足兵食,民信之矣。”何以足,何以信,岂靳言哉?言所以足,而即启不足之阶;言所以信,而且致不信之咎也。
 
孟子之言异是,何也?战国者,古今一大变革之会也。侯王分土,各自为政,而皆以放恣渔猎之情,听耕战刑名殃民之说,与尚书、孔子之言,背道而驰。勿暇论其存主之敬怠仁暴,而所行者,一令出而生民即趋入于死亡。三王之遗泽,存十一于千百,而可以稍苏,则抑不能预谋汉、唐已后之天下,势异局迁,而通变以使民不倦者奚若。盖救焚拯溺,一时之所迫,于是有“徒善不足为政”之说,而未成乎郡县之天下,犹有可遵先王之理势,所繇与尚书、孔子之言异也。要非以参万世而咸可率繇也。
 
编中所论,推本得失之原,勉自竭以求合于圣治之本;而就事论法,因其时而酌其宜,即一代而各有弛张,均一事而互有伸诎,宁为无定之言,不敢执一以贼道。有自相蹠盭者矣,无强天下以必从其独见者也。若井田、封建、乡举、里选、寓兵于农、舍笞杖而行肉刑诸法,先儒有欲必行之者矣。袭周官之名迹,而适以成乎狄道者,宇文氏也;据禹贡以导河,而适以益其溃决者,李仲昌也。尽破天下之成规,骇万物而从其记诵之所得,浸使为之,吾恶知其所终哉!
 
〖二〗
 
旨深哉!司马氏之名是编也。曰“资治”者,非知治知乱而已也,所以为力行求治之资也。览往代之治而快然,览往代之乱而愀然,知其有以致治而治,则称说其美;知其有以召乱而乱,则诟厉其恶;言已终,卷已掩,好恶之情已竭,穨然若忘,临事而仍用其故心,闻见虽多,辨证虽详,亦程子所谓“玩物丧志”也。
 
夫治之所资,法之所著也。善于彼者,未必其善于此也。君以柔嘉为则,而汉元帝失制以酿乱;臣以戆直为忠,而刘栖楚碎首以藏奸。攘夷复中原,大义也,而梁武以败;含怒杀将帅,危道也,而周主以兴。无不可为治之资者,无不可为乱之媒。然则治之所资者,一心而已矣。以心驭政,则凡政皆可以宜民,莫匪治之资;而善取资者,变通以成乎可久。设身于古之时势,为己之所躬逢;研虑于古之谋为,为己之所身任。取古人宗社之安危,代为之忧患,而己之去危以即安者在矣;取古昔民情之利病,代为之斟酌,而今之兴利以除害者在矣。得可资,失亦可资也;同可资,异亦可资也。故治之所资,惟在一心,而史特其鉴也。
 
“鉴”者,能别人之妍媸,而整衣冠、尊瞻视者,可就正焉。顾衣冠之整,瞻视之尊,鉴岂能为功于我哉!故论鉴者,于其得也,而必推其所以得;于其失也,而必推其所以失。其得也,必思易其迹而何以亦得;其失也,必思就其偏而何以救失;乃可为治之资,而不仅如鉴之徒县于室、无与炤之者也。
 
其曰“通”者,何也?君道在焉,国是在焉,民情在焉,边防在焉,臣谊在焉,臣节在焉,士之行己以无辱者在焉,学之守正而不陂者在焉。虽扼穷独处,而可以自淑,可以诲人,可以知道而乐,故曰“通”也。
 
引而伸之,是以有论;浚而求之,是以有论;博而证之,是以有论;协而一之,是以有论;心得而可以资人之通,是以有论。道无方,以位物于有方;道无体,以成事之有体。鉴之者明,通之也广,资之也深,人自取之,而治身治世、肆应而不穷。抑岂曰此所论者立一成之侀,而终古不易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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