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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_9 米切尔·恩德(德)
“什么时候?”
“就在今天夜里,”阿特雷耀答道,“因为明天可能就已经太晚了。”
巴斯蒂安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慢慢地走开去,除了冷漠,无限的空虚之外他什么也感觉不到,眼下对他来说一切都无所谓了——正如萨伊德曾经说过的那样。
他回到自己的帐篷,取下腰带格玛尔,然后,他派伊卢安去叫海斯巴尔德、海克里昂和海多恩三位先生。他一边等待,一边来回走着,想起这一切其实萨伊德早就对他说起过。那时候他不愿意相信,但是现在他不得不相信。萨伊德对他是真诚的,这一点他现在才看到。她是唯一一个真正服从于他的人。但是,这并不等于说,阿特雷耀真的会去履行他的计划,也许只是一个想法而已,他巳经为此而感到羞愧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巴斯蒂安是不会去提这件事的——尽管从这时起他再也不会去看重友情了,这已经是一去不复返的事情。
三位先生来了,巴斯蒂安告诉他们,他有理由认为就在今天夜里将会有一个小偷要到他的帐篷中来。他请三位先生守在帐篷里,不管这个小偷是谁,必须马上抓住他。海斯巴尔德、海多恩和海克里昂表示同意。他们三人不再拘谨。巴斯蒂安走了出去。
他向萨伊德的珊瑚轿子走去。她在沉睡,只有那五个身披昆虫盔甲的巨人笔直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守在她的身旁。黑暗中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五块岩石。
“我希望你们能服从我,”巴斯蒂安轻声地说。
五个巨人马上把他们黑色的铁脸转向他。
“给我们下命令吧,我们女主人的主人,”一个巨人用金属般的嗓音说。
“你们觉得,你们能敌得过祥龙福虎吗?”巴斯蒂安想知道。
“这取决于左右我们的意愿,”金属般的声音答道。
“这是我的意愿,”巴斯蒂安说。
“这样的话我们将战无不胜,”这便是回答。
“好吧,现在就到他那儿去!”——他用手指了一个方向。“只要阿特雷耀一离开他,就把他抓住!和他一起呆在那儿。如果要你们把他带过来的话,我会让人去叫你们的。”
“我们很愿意这么去做,我们女主人的主人,”金属般的声音回答道。
五个黑色的巨人无声无息地齐步走了。萨伊德在睡梦中发出了笑声。
巴斯蒂安掉头向他的帐篷走去。可是,当他看到自己的帐篷时犹豫了起来:假如阿特雷耀果真来行窃的话,那么当他们捉拿他的时候,他不想在场。
天上已经亮起了第一道晨曦。巴斯蒂安在离他帐篷不远的一棵树下坐了下来。他用他那银色的大衣裹住身子,等待着。时间像永无止境似地过得很慢。破晓了,天色逐渐亮了起来,这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巴斯蒂安已经产生了阿特雷耀放弃了他的打算的希望。突然,从他华丽的帐篷内传出了一阵乱哄哄的吵闹声,只过了一会儿,海克里昂就把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的阿特雷耀从帐篷里带了出来;另外两个先生跟在后面。
巴斯蒂安吃力地站起身来,把身体靠在树上。
“他还是动手了!”他自言自语道。
他向自己的帐篷走去,他不想看阿特雷耀;阿特雷耀也低着头。
“伊卢安,”巴斯蒂安对站在帐篷入口处的蓝色的鹰嘴怪说,“把整个阵营的人都叫醒,让所有的人都到这儿来集合,让黑色盔甲巨人把福虎带来。”
鹰嘴怪发出一声尖锐的鹰叫声,急匆匆地走了。他所到之处,无论是大小帐篷还是其他歇息之处,所有的人都行动了起来。
“他一点也没有抵抗,”海克里昂喃喃地说,一边用头向巴斯蒂安示意着阿特雷耀。阿特雷耀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巴斯蒂安转过脸去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当五个黑色巨人把福虎带来时,在巴斯蒂安华丽的帐篷周围巳经聚集了许多人。随着金属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的靠近,围观者向两旁散开让出了一条路。福虎没有被捆绑。盔甲巨人并没有去动他,他们只是手里握着剑一左一右走在福虎的两边。
“我们女主人的主人,他一点也没有反抗,”当这队人马停在巴斯蒂安面前时,一个金属般的声音对巴斯蒂安说。
福虎在阿特雷耀前面的地上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一批姗姗来迟的使者从营地里赶来了,它们伸长脖子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唯一不在场的是萨伊德。窃窃私语的声音逐渐平息下来。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落在阿特雷耀和巴斯蒂安的身上。在灰蒙蒙的光线中他们一动不动的身影仿佛是一幅僵硬的、没有任何色彩的图画。
巴斯蒂安终于站起身来。
“阿特雷耀,”他说,“你想把童女皇的标记从我这儿偷走占为己有。还有你,福虎,你知道内情并与他一起策划。你们这么做不仅仅玷污了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友谊,而目也违反了月亮之子的意愿,你们犯下了滔天大罪。是月亮之子把珍宝交给我的,你们知罪吗?”
阿特雷耀久久地望着巴斯蒂安,然后点了点头。
巴斯蒂安说不出话来,他试了两次才继续说下去。
“阿特雷耀,我念你曾经把我带到童女皇那儿;我念福虎在银城阿玛尔干特的歌声:为此我放你们——一个小偷和一个小偷的同谋犯一条生路,你们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不过,你们得离开我,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让我看见。我永远放逐你们。我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你们!”
他用头向海克里昂示意给阿特雷耀松绑,然后他转身重又坐了下来。
阿特雷耀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然后,他朝巴斯蒂安望了一眼;他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可是考虑了一下又改变了主意。他朝福虎俯下身子,对他耳语了几句。祥龙睁开了眼睛,支起身子。
阿特雷耀跃上了福虎的背,祥龙向空中飞去,他笔直地朝着越来越亮的晨空中飞去;尽管它的行动显得迟缓、吃力,但只一会儿便消失在远方。
巴斯蒂安站起身来,回到帐篷里,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了。
“现在你巳经达到了真正伟大的境界,”一个柔和、沙哑的声音轻声说道,“现在,你对一切都无所谓了,你已经超脱于一切之外了。”
巴斯蒂安坐了起来。刚才说话的是萨伊德,她蹲在帐篷内最暗的角落里。
“是你?”巴斯蒂安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萨伊德笑了笑。
“我的主人和主宰,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岗哨能阻挡我;只有你的命令能阻挡我。你要我走吗?”
巴斯蒂安又躺下去.重新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
“你在这儿还是走开,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她耷拉着眼皮观察了他许久。然后问道:
“主人和主宰,你在想什么?”
巴斯蒂安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没有回答。
萨伊德明白,现在绝对下能让他放任自流;他已经快从她那儿滑脱了。她必须以她特有的方式来安慰他,鼓励他。她必须使他在由她事先为他规定好的道路上走下去——这关系到她自己的利益。这一次的事情可不是送一件有魔法的礼物或施一个一般的诡计便能解决问题的。她必须采用最厉害的手段。她所掌握的最厉害的手段也就是巴斯蒂安内心深处的那些愿望。她在他身边坐下,对着他的耳朵轻声地说:
“我的主人和主宰,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象牙塔?”
“我不知道,”巴斯蒂安埋在枕头里说,“如果月亮之子不在那儿的话,我还去那儿干吗?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现在究竟应该怎么办。”
“你可以去那儿,在那儿等候童女皇。”
巴斯蒂安把头转向萨伊德。
“你认为她会回来吗?”
他急切地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萨伊德这才犹犹豫豫地答道:
“我想,她不会回来。我想她已经永远离开了幻想国。主人和主宰,你是她的接班人。”
巴斯蒂安慢慢地坐起身来,注视着萨伊德的双色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完全听懂了她刚才对他所说的话。
“我?”他惊叫道,脸上出现了红晕。
“这一想法竟然会这么使你感到吃惊?”萨伊德轻声说,“她给了你全权代表的标记,她把她的国家让给了你,我的主人和主宰,现在你将成为童皇帝了。你完全有权利这么做。你的到来不仅拯救了幻想国,还创造了幻想国。我们大家——包括我在内——全是你的造物。你是伟大的智者;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你为什么害怕获得你所应得的无上权力呢?”
当巴斯蒂安眼睛里逐渐燃起一股冷漠的激情时,萨伊德向他讲述了一个新的幻想国,一个新世界,在这个新世界中,一切都是按照巴斯蒂安的愿望塑造起来的,他可以任意地创造和毁灭;在这个新世界中,没有任何限制和条件,所有的生物,不管是好的、恶的、美的、丑的、愚昧的还是明智的,都只是根据他的意愿而产生。巴斯蒂安高高在上,神奇地统治着这一切并掌握着所有的命运,直至永久。
“到那个时侯,”她最后说,“你才算是真正地自由了,才算是解脱了所有束缚你的东西,才能想干什么就于什么。你不是想要寻找你真正的意愿吗?这就是你真正的意愿!”
就在这一天的早上,营地被拆除了;一支由四千生物组成的队伍,在巴斯蒂安和萨伊德的珊瑚轿子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朝象牙塔行进。一支长得看不到头的队伍在迷宫弯弯曲曲的道路上走着。傍晚时分,当走在这支队伍头里的人已经到达象牙塔时,走在队伍最后的人才刚刚踏入这座花园的外围。
对巴斯蒂安的接待,是他所能期望的最隆重的。童女皇所有的宫廷侍从都在奔忙。所有房屋的平顶上都站着精灵守卫,他们手拿闪亮的喇叭,用尽所有的肺活量把喇叭吹得震天响。魔术师在展示他们的拿手好戏,占星家在宣告巴斯蒂安的运气和伟大,面包师傅做的蛋糕像山一样高,大臣和显贵们则走在珊瑚轿子的两旁,伴送他们通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上主街。主街是螺旋形围着象牙塔往上转的,越往上路越窄,一直通到原来宫殿区的大门口。巴斯蒂安在萨伊德和达官显贵们的陪同下步上了宽阔而又雪白的台阶,穿过了所有的大厅和走道,然后走过第二道门一直往上。他们穿过花园,花园里有用象牙雕成的动物、花和树,越过拱形的桥又走过最后一道门。巴斯蒂安想到那个构成巨塔的尖顶上去,想到那个呈玉兰花状的楼阁中去。但是,玉兰花没有开,通向玉兰阁的最后一段路又滑又陡,没有人能上去。
巴斯蒂安想起来了,那时候受了重伤的阿特雷耀也上不去,至少是不能靠他自己的力量上去——没有一个到那儿去过的人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去的。这段路必须要有人赠予。
可是,巴斯蒂安并不是阿特雷耀。从现在起,如果有人可以恩赐这最后一段路的话,那就是他。他没有想到过现在他还会在路上受阻。
“去叫工匠来!”他命令道,“他们得在这光滑的表面凿出台阶,造一座楼梯,或想出其他什么办法来。我希望把我的住所安排在那儿上面。”
“先生,”年纪最老的一个宫廷顾问大胆地提出异议,“假如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在我们这儿的话,她是住在那上面的。”
“按照我给你们的命令去做!”巴斯蒂安盛气凌人地呵斥道。
达官显贵们脸色苍白,从他面前退了下来。他们服从了。手工匠被招来了,他们用大锤和凿子开始工作,可是,无论他们如何绞尽脑汁都无法在山巅上凿掉一小块。凿子从他们手上崩掉,光滑的地面连一点刮痕都没有留下。
“想想其他办法,”巴斯蒂安不耐烦地转过脸去说,“我想到那上面去。记着,我的耐心马上就会到头的。”
然后他走了,与他的宫廷侍从——首先包括萨伊德、海斯巴尔德、海克里昂和海多恩三位先生以及鹰嘴怪伊卢安——一起先去抢占宫廷区中其他的房间。
就在这一天的夜里,他把所有迄今为止为月亮之子服务的达官显贵、大臣和顾问都招来开会。会议是在那个曾经举行过医生大会的巨大的圆会议厅中举行的。他向他们宣布,金眼睛的女主宰把统治漫无边际的幻想国的所有权力都移交给了他,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从现在起他将取代她的位置。他要求他们宣誓完全服从于他的意愿。
“即使有时候,他补充道,“我的决定对你们来说不可思议,你们也必须服从,因为我不是你们的同类。”
然后,他决定在七十七天后给自己加冕为童皇帝。其盛大的庆祝场面将是他们幻想国中从未经历过的。必须立即派使者到各个国家去,他希望,幻想国的每一个民族都派一名代表来参加加冕典礼。
说到这儿巴斯蒂安走了,留下了一筹莫展的顾问和达宫显贵们。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所听到的一切,对于他们的耳朵来说都是闻所未闻的,以致于他们先是缩着脑袋默默无语地站了许久;然后,他们开始轻声地交谈。经过长达几小时的商量之后,他们取得了一致的意见,他们必须服从巴斯蒂安的指示,因为他带着童女皇的标记,这使他们有服从的义务——不管是他们相信月亮之子真的把所有的权力都让给了巴斯蒂安也好,还是整个这件事情只是她令人难以理解的决定而已。于是,向各国派出了使者,巴斯蒂安的其他命令也都执行了。
巴斯蒂安自已自然是再也不去关心这些事情了。有关加冕典礼准备工作中的一切细节他都让萨伊德去操办。萨伊德懂得如何差遣象牙塔中的宫廷侍从——让他们忙得团团转,这样便没有人再会去作思考了。
在接下去的几天和几周里,巴斯蒂安常常独自一人一动不动地坐在他为自己选择的房间里,他无所事事地坐在那儿发愣。他很想有点什么或编一个故事供他自己消遣,可是,他什么也想不出来;他感到脑子里空空如也,若有所失。
后来,他终于产生了一个念头:他可以用愿望把月亮之子召来。假如他确实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话,假如他所有的愿望都能成为现实的话,那么她也必须服从他。
他整夜整夜地坐在那儿。自言自语道:“月亮之子,快来!你必须来,我命令你来!”他想着她的目光,这目光像藏在他心里的一个闪光的宝藏。可是她没有来。他越是经常地尝试着强迫她来。有关他心中闪光的宝藏的记忆则越是淡薄,直至那闪光在他内心变成一团漆黑。
他对自己说,只要他一旦坐进玉兰阁的话,他就会把一切都找回来的。他不断去找手工匠,催促他们,时而威胁,时而允诺,但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梯子断裂,钢钉折变,凿子崩断。
以前,巴斯蒂安喜欢与海克里昂、海斯巴尔和海多恩三位先生闲聊或与他们玩游戏。现在他们则很少能派上用场,因为他们在象牙塔最底层发现了一个酒窖,这样,他们白天黑夜地坐在那儿喝酒,掷骰子,用粗劣的嗓子唱一些假里傻气的歌,或者互相争吵,甚至于经常发生剑拔弩张的情形;有时候他们还摇摇晃晃地在主街上闲逛,调戏仙女、女妖、女野人以及象牙塔中其他的女性。
每当巴斯蒂安找他们去谈话时,他们便说:“先生,你想要干什么?你得让我们做点什么事情。”
可巴斯蒂安想不起来有什么事情要做。他答应他们加冕后会有事情做的,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加冕会带来什么变化。
天气变得越来越阴暗,看上去像熔金似的太阳落山的景色越来越少见,天空经常是灰蒙蒙的,布满了云层,空气令人感到窒息,一丝儿风也没有。
就这样,规定的加冕日渐渐地来临了。
派出去的使者都回来了。好多使者从幻想国的各个国家带回了代表。可是,也有一些使者一无所获地回来报告说,他们被派去的那个地方,居民们直截了当地拒绝参加加冕典礼,有些地方甚至还发生秘密的或公开的叛乱活动。
巴斯蒂安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发愣。
“等你当上幻想国的皇帝之后,”萨伊德说,“得把这一切都彻底地肃清。”
“我想要的是,我的愿望就是他们的愿望,”巴斯蒂安说。
可是,萨伊德已经急匆匆地离开忙着去作新的决定了。
就这样,本不该举行加冕仪式的那一天来到了。这一天被作为血战象牙塔的日子而载入幻想国的史册。
这一天的早晨,天空中布满了一层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天无法真正地亮起来;所有的东西上都蒙上了一层令人恐怖的晨光,空气凝住了,令人沉闷而又压抑,几乎喘不过气来。
萨伊德与幻想国中的十四位礼宾司一起为庆祝活动准备了一套特别丰富的节目,其排场和花费超过了幻想国迄今为止所举办过的所有的庆典。
一大清早所有的大街小巷和广场上都奏起了音乐。在这之前幻想国中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音乐:疯狂、尖锐、刺耳而又单调。每一个听到音乐的人脚都会动起来,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情不自禁地跳啊跳的。谁也不认识那些戴着黑色面具的音乐师,谁也不知道萨伊德是从哪儿把他们找来的。
所有建筑物和楼房的正面都插上了大大小小刺眼的彩旗;没有一丝儿风,彩旗都垂挂着。主要街道的两旁以及宫殿区四周高高的围墙上贴着无数张大大小小的图片,所有的图片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同一张脸,即巴斯蒂安的脸。
因为仍然进不了玉兰阁,萨伊德为登基准备了另一个场所。宝座将放在螺旋形的主街的尽头,放在宫殿区围墙大门口宽宽的象牙台阶上。放在这儿的几千只金色的香炉烟雾缭绕,从香炉里冒出来的烟闻起来既令人晕眩,又非常刺激。这些烟越过台阶在广场上弥漫开来,沿着主街往下一直渗入所有的小巷、角落和每一间屋子。
到处都是披着昆虫盔甲的黑色巨人。除了萨伊德本人之外谁也搞不清楚她是怎么使她仅存的五个黑色巨人翻了几百倍的。不仅如此,黑色骑士中还有五十个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这些高头大马同样是由黑色的金属组成的,行动起来步调完全一致。
在庆祝游行的队伍中,这些骑士护送着一个宝座沿着主街而上。没有人知道这个宝座是从哪儿来的。它有一扇教堂的门那么大,完全是由各种形状、各种大小的镜子构成的,只有座垫是用古铜色绸缎做的。奇怪的是,这个闪烁发亮的庞然大物居然会自己慢慢地沿着螺旋形的街道往上滑行,既没有人推它,也没有人拉它,好像它有生命似的。
当宝座在象牙大门口停住时,巴斯蒂安从宫殿区中走了出来,在宝座上就坐。当他在闪闪发亮的、华丽而又冰冷的宝座上坐停当时,他看上去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就像一个娃娃。在被夹道列队的黑色盔甲巨人挡住的观众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可这欢呼声听起来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单薄刺耳的感觉。
然后便开始了庆祝典礼中最冗长、最累人的部分:幻想国所有的使者和代表排成一列,队伍从镜子宝座开始沿着象牙塔螺旋形街道一直排下去,一直排到了迷宫花园里,还不时有新来者接在队伍的后面,轮到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在宝座前跪下,前额三次触地,然后吻巴斯蒂安的右脚,嘴里说道:“我们大家的存在都要感谢你,我以我们民族和种类的名义请求你给自己加冕为幻想国的童皇帝。”
就这样过了两三个小时。突然,在排队等待者的行列中发生了骚动,一个头上长角,足似山羊的年轻森林之神急匆匆地沿着主街往上跑;可以看到他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踉踉跄跄地跑着,时而跌倒,爬起来,再继续往前跑,最后倒在了巴斯蒂安的面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巴斯蒂安向他弯下身去。
“出了什么事情,你竟敢来打扰加冕仪式?”
“噢,先生,战争!”森林之神大声喊道,“阿特雷耀聚集了许多反叛者,他带着三路军队朝这儿开来。他们要求你交出奥琳,如果你不愿把它交出来的话,他们就要用武力强迫你这么做。”
突然出现了一片死一样的沉寂,刺激的音乐和刺耳的欢呼声也同时陡然消失了。巴斯蒂安独自坐在那儿发愣,他脸色苍白。
这时,海斯巴尔德、海克里昂和海多恩也跑来了。他们的心情却特别好。
“先生,我们终于有事情做了!”他们乱哄哄地喊道,“尽管把这件事情交给我们!不要影响了你的庆典!我们找一些精干的人来对付造反者。我们会给他们一个教训并让他们永远记住这个教训的。”
在场的几千个幻想国的生物中,有一些是完全不适于打仗的,大部分也只是会使用某一种武器,比如像木棒、剑、弓、长矛、石弩,或者靠他们的尖牙利爪。这些生物都集合在那三位率领军队的先生周围。他们开拔了。巴斯蒂安和一大群不善战的生物留下继续进行仪式。可是,从这时候起,他老是心不在焉,不断地用眼睛瞄着地平线,从他坐的地方可以把地平线看得一清二楚。从那儿所卷起的巨大尘埃中他可以推测出阿特雷耀所带来的军队的规模。
“不用担心,”萨伊德走近巴斯蒂安说,“我的黑色盔甲巨人还没有参与呢;他们会保卫你的象牙塔的,没有人能够敌得过他们——除了你和你的剑。”
几个小时以后,传来了第一批有关战争的报道。站在阿特雷耀这一边的有绿皮人整个民族,还有大约二百个半人半马怪和五十八个食岩巨人。由福虎率领的五条祥龙不断地从空中参与战争。此外,还有一群从命运山上飞来的白色巨鹰和许多其他的生物。甚至还有人见到了独角兽。
尽管他们在数量上比海克里昂、海斯巴尔德和海多恩三位先生所率领的军队要少得多得多,然而,他们战斗起来非常坚定,把巴斯蒂安的部队打得逐渐往象牙塔这边退却。
巴斯蒂安想亲自出征去指挥他的军队,但是萨伊德劝他不要这样去做。
“想一想,主人和主宰,”她说,“你出面干涉的话对于你作为幻想国皇帝的新地位来说是不合适的。放心地让你忠实的随从去干吧。”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都在打仗。巴斯蒂安的军队顽强地捍卫着迷宫花园的每一寸土地,整个花园变成了一个被踏烂的血腥的战场。当天色开始暗下来的时候,第一批反叛者已经踏上了象牙塔的土地。
这时候,萨伊德派出了骑马的和不骑马的黑色盔甲巨人,他们开始在忠实于阿特雷耀的队伍中大打出手。
要对这场攻打象牙塔的战役进行一次详细的报道是不可能的,因此这儿只能放弃在这方面的努力。直到今天,在幻想国中还流传着无数有关这一天一夜的诗歌和报道,因为每一个参加这场战役的人都有不同的经历。所有这些故事也许该留待于下一次再讲。据有些人报道,阿特雷耀那边也有一个或几个能敌得过萨伊德魔力的白色巫师。可是这一点没有人能确切地知道。也许可以以此来解释为什么阿特雷耀和他率领的人马能够击退黑色盔甲巨人,攻占象牙塔。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阿特雷耀不是在为他自己,而是在为他的朋友而战斗。阿特雷耀想战胜他,为的是要救他。
夜幕早就降临了。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到处都是浓烟和熊熊的火焰。掉在地上的火把,被撞翻的香炉和被踩碎的灯使象牙塔的许多地方着起火来。在跃动的火焰中,正在作战的生物们在地上投下了鬼怪般的影子。巴斯蒂安在它们中间穿行,周围充斥着武器的碰撞声和作战者的吼声。
“阿特雷耀!”他用嘶哑的嗓音喊道:“阿特雷耀,你给我出来!出来和我交战!你在哪儿?”
可是,他的宝剑希坎达仍然插在剑鞘里,一动也没有动。
巴斯蒂安寻遍了宫殿区所有的屋子,然后他在宫殿区的围墙上往外跑,这儿的围墙有马路那么宽。当他正准备在外面的那扇大门上面跑过去时——原来放在大门下面用镜子做成的宝座这时候已经碎成了千百片——他看到,阿特雷耀正好从另一边迎面向他走采。阿特雷耀的手里拿着一把剑。
他们面对面地对峙着。希坎达纹丝不动。
阿特雷耀用他的剑头对准巴斯蒂安的胸膛。
“为了你自己的缘故,”他说,“给我。”
“叛徒,”巴斯蒂安大声喊道,“你是我的造物!所有的生物都是我创造的,你也一样!你想造我的反吗?跪下求饶吧!”
“你发疯了!”阿特雷耀答道,“你什么也没有创造,你的一切都归功于童女皇。把奥琳给我!”
“自己拿吧!”巴斯蒂安说,“如果你能够的话。”
阿特雷耀犹豫着。
“巴斯蒂安,”他说,“我是要救你,你为什么要逼我来战胜你?”
巴斯蒂安用力去拔他的剑柄。他力大无穷,居然真的把希坎达从剑鞘中拔了出来,而不是它自己跳到他手中的。然而,在他拔剑的同一时刻只听得一声可怖的巨响,有那么一刹那时间连大门口大街上正在战斗的人都怔住了,站在那儿朝上望着他们俩。巴斯蒂安认出了这声响。这便是当格拉奥格拉曼变成石头时他所听到过的可怕的格格巨响声。希坎达的光消失了。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狮子对他说过的有关如果他出于自己的意志而拔出这一武器的那番话。但是他不能够,也不愿意撤销这一行动。
他用剑向阿特雷耀砍去,阿特雷耀试着用他的剑来抵挡,可是,希坎达把阿特雷耀的剑给砍碎了,并刺中了他的胸膛。
阿特雷耀身上一道很深的伤口裂开了,鲜血涌了出来;他踉踉跄跄地朝后退去,从大门的门垛上摔了下去。在黑夜的烟雾中突然闪过一道白色的火焰,接住了在下坠的阿特雷耀,载着他飞走了。这是白色祥龙福虎。
巴斯蒂安用自己的大衣擦去了额头上的汗。在擦汗时他发现大衣变成了黑色,黑得犹如黑夜。他手里还仍然握着希坎达。他从宫殿区的城墙上走下来,走到外面的露天广场上。
由于战胜了阿特雷耀,战争的胜负转瞬之间起了变化。叛乱的军队刚才还胜利在握,现在则开始逃跑。巴斯蒂安犹如身处一个醒不过来的恶梦。他所获得的胜利犹如胆汁般的苦,可与此同时他又感受到一种疯狂的刺激感。
他身披黑色大衣,手握滴血的剑,缓缓地沿着象牙塔的主街往下走。这时,象牙塔已经处于熊熊烈火之中,犹如一支巨大的火炬。巴斯蒂安像没有感觉似地冒着呼啸翻滚的火焰继续往前,一直走到象牙塔的塔下。在那儿他遇到了他军队的残余部分,他们正在迷宫花园里等候他——现在这里成了满是幻想国居民尸体的广阔的战场。连海克里昂、海斯巴尔德和海多恩也在这里。海斯巴尔德和海多恩两个受了重伤。鹰嘴怪伊卢安阵亡。萨伊德站在他的尸体旁,她的手里握着腰带格玛尔。
“主人和主宰,”她说,“这是他为你抢救出来的。”
巴斯蒂安取过腰带,用手紧紧地握着它,然后把它放进口袋。
他用目光慢慢地环视着他的战友和随行者:只剩下几百个人了。他们看上去疲惫不堪,形容憔悴;在跳跃的火光中他们就像是一群妖魔鬼怪。
所有的人都把脸转向象牙塔。象牙塔就像是一堆柴火,渐渐地倒塌了。位于象牙塔顶端的玉兰阁被火燃着了,它的花瓣开放了,可以看到玉兰阁是空的。随后,它被火焰吞噬了。
巴斯蒂安用他的剑指着那一堆炭火和废墟,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这是阿特雷耀的罪责。为此,我要追他到天涯海角!”
他跃上一匹黑色金属的高头大马喊道:“跟我来!”
马用后腿站了起来,巴斯蒂安用他的意志强迫它大步朝夜色里追去。
23  昔日皇帝城
当巴斯蒂安已经在浑沌一片的黑色中冲出了好几英里时,留下的那些战士才开始出发上路。他们中有许多人受了伤,大伙累得精疲力竭。再说谁也不可能具有与巴斯蒂安相似的不可估量的力气和毅力,连那些骑着金属马的黑色盔甲巨人行动起来也很艰难,而那些步行的盔甲巨人则再也无法像往日一样步调一致了。看来,萨伊德的意志——这些盔甲巨人是受萨伊德的意志所左右的——也已经到了尽头。在象牙塔的那场大火中她的珊瑚轿子也被烧毁了,于是,又用各种车上的木板、折断了的武器和被烧成了灰炭的象牙塔的残余重造了一顶轿子,这顶轿子更像一间简陋的屋子。队伍中其余的人一瘸一拐地或步履艰难地跟着,连丢了坐骑的海克里昂、海斯巴尔德和海多恩也不得不互相扶持着,谁也没有说话,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他们是不可能赶上巴斯蒂安的。
巴斯蒂安风驰电掣般地在黑夜里向前穿行,披在肩上的黑大衣在他身后疯狂地飘动,高头大马每迈出一步,它的金属肢体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同时,巨大有力的马蹄在地面上敲出一片猛烈的捶击声。
“嚯!”巴斯蒂安喊道,“嚯伊,嚯伊!嚯伊!”
他还嫌不够快。
他准备不惜一切代价地去追赶阿特雷耀和福虎。即使为此而骑坏这匹庞大的金属马也在所不惜。
他要报仇!如果不是因为阿特雷耀插手的话,这时候他早就如愿以偿了。是阿特雷耀破坏了他的计划,他这才没有当成幻想国的皇帝。阿特雷耀必须为此而受到严厉的惩罚。
巴斯蒂安毫无顾忌地催促他的金属坐骑。金属马的关节发出越来越响的声音,可是它还是服从了骑士的意志,加快了本来就已经是飞快的速度。
这样的狂奔乱跑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天色并没有亮起来。在巴斯蒂安的脑海中一直浮现出正在燃烧的象牙塔,他一再重新经历着阿特雷耀用剑对着他胸膛的那一瞬间——直到他第一次产生了疑问:阿特雷耀为什么要犹豫?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阿特雷耀为什么还是鼓不起勇气来刺伤他并用武力向他夺回奥琳?这时候,巴斯蒂安突然想起了他在阿特雷耀身上刺出的伤口,想起了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然后往下坠落时那最后的目光。
直到此时,他的手中还握着希坎达。他把剑插回了生锈的剑鞘。
破晓了,渐渐地能看见他自己所在的地方。这时候,金属马正在一片杂草丛生的荒野里飞奔。一堆堆的刺柏,其黑乎乎的轮廓看上去就像是一大片一动不动地戴着兜帽的巨大的僧侣或戴着尖顶帽的魔术师;在刺柏的中间散布着大块的岩石。
这时候,正在飞驰之中的金属马突然倒下来摔成了碎片。
巴斯蒂安也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晕了过去。当他重新挣扎起来揉着摔伤的四肢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堆低矮的刺柏丛中。他从树丛中爬出来,只见金属马那硬壳似的碎片撒了一地,就像是一个骑士纪念碑爆炸了似的。
巴斯蒂安站了起来,把黑大衣披在肩上,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面前凌晨的天空正在逐渐变亮。
在那一堆刺柏矮树丛中有一样东西在闪烁,这是巴斯蒂安掉在那儿的腰带格玛尔。巴斯蒂安并没有觉察到丢了腰带,以后也再也没有想到过它;伊卢安完全没有必要把它从烈火中抢救出来。
几天之后,这根腰带被一只喜鹊捡到了,喜鹊并不知道这件闪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它把它衔回自己的鸟窝,于是便发生了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下一次再讲。
中午时分,巴斯蒂安来到了一道高高的、横贯荒野的土围墙的边上。他爬上围墙。围墙的后面是一大片山谷凹地——越往中间地势越低——就像一个平坦的火山口那样。整个山谷是一个城市——不管怎么说,建筑物的数量接近于城市这一名称。这是巴斯蒂安所见到过的最疯狂的城市,所有的房屋杂乱无章地堆在那儿,既无规划也无目的,就好像是有人把它们从巨大的口袋里倒在那儿似的。这儿没有马路;也没有广场,看不出任何秩序。
就连那些建筑物看上去也很荒谬。大门造在屋顶上,楼梯安在人走不到的地方,有的楼梯一直通到半空中,人只能头朝下才能在上面走。塔楼是横着的,阳台则竖在墙壁上。该是门的地方造了窗,该是墙的地方铺了地面。有的桥刚造到桥拱的地方突然结束了,好像造桥的人工作到一半忘记了桥的整体造型。有的塔楼像香蕉一样是弯的,塔尖朝下就像一座倒置的金字塔。总而言之,整座城市给人以荒谬的感觉。
巴斯蒂安再看其居民:男人、女人和小孩。从形体上看,他们与寻常人没什么两样。但是,从他们的服饰看,他们全是傻瓜,分不清什么东西是可以穿戴的,什么东西是用于派别的用处的。他们头上戴的是灯罩、装黄沙用的小桶、盛汤用的碗、字纸篓、袋子或盒子,身上则披挂着桌布、地毯、大张的银纸或者甚至是木桶。
许多人在拉或推手推车和拖车,车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破烂,打碎的灯、床垫、餐具以及破衣烂衫和一些不值钱的东西;而其他的人则背着成捆、成包的类似的破烂货到处走来走去。
巴斯蒂安越往城里走便越显得拥挤。这些人好像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有好几次巴斯蒂安观察到,有一个人很费力地把小车朝一个方向拉去,过了一会儿他又拖着小车朝另一个方向走,又过了不一会儿他又把小车拉向一个新的方向。不过,所有的人都忙得不亦乐乎。
巴斯蒂安决定与他们中的一个攀谈一下。
“这座城市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放下他的小车。直起了身子,摸了摸前额好像是在费劲地恩考什么,然后他就这么扔下小车走了:他好像把小车给忘了。可是,只过了几分钟,就来了一个女人,捡起了这辆车子,吃力地把它拉走了。巴斯蒂安问她,这些旧东西是不是她的。这个女人站了一会儿,陷人了沉恩,然后也走开了。
巴斯蒂安又试了几次,可没有一个问题得到解答。
“问他们是没有用的,”他突然听见有人吃吃地笑着说,“他们什么也不会对你说的;可以把他们称作不会说话的人。”
巴斯蒂安朝说话的声音转过身去,看见在一堵墙上的突出部分(这是一个挑楼的底部,这个挑楼是头朝下的)上坐着一只灰色的小猴子。这个小猴子戴了一顶黑色的博士帽,帽子上有一只来回摆动的绒球。他好像正在忙着搬弄脚趾头计算着什么。然后,他咧开嘴朝着巴斯蒂安傻笑着,说;
“请原谅,我刚才只是在作快速运算。”
“你是谁?”巴斯蒂安问。
“我的名字叫阿尔加克斯,认识你很荣幸!”小猴子答道,他稍稍地脱了一下博士帽以示敬意,“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正是你!”小猴子满意地说。
“这座城市叫什么?”巴斯蒂安问道。
“它本来并没有名字,”阿尔加克斯说,“不过,可以把它叫做——我们就这么说吧——昔日皇帝城。”
“昔日皇帝城?”巴斯蒂安不安地重复道。“为什么?我看这儿并没有谁像昔日的皇帝。”
“不像吗?”小猴子哧哧地笑着说,“你在这儿看到的所有的人在当时都曾经当过幻想国的皇帝——或者,至少是他们曾经想当皇帝。”
巴斯蒂安很惊讶。
“阿尔加克斯,这些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猴子又稍稍脱了一下博士帽,幸灾乐祸地笑着。
“我是——我们就这么说吧——管理这个城市的人。”
巴斯蒂安打量着四周:近处,一个老头挖了一个坑,此时他正把一支燃烧着的蜡烛放进坑里,又把坑给填上了。
小猴子发出哧哧的笑声。
“先生,你想不想稍微观光一下这座城市?可以这么说——先认识一下你将来的住所?”
“不,”巴斯蒂安说,“你在胡说些什么?”
小猴子跳到了他的肩上。
“来吧!”小猴子轻声耳语道,“不用付钱的,你有资格进来的话,那么一切费用都已经付清了。”
尽管巴斯蒂安本想走开,可他还是跟着走了。他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每走一步,这种感觉便增加一分。他观察这儿的人,发现他们彼此之间并不说话;他们不关心周围的人,对他人甚至是视而不见。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巴斯蒂安问,“他们的举动为什么这么奇怪?”
“没什么奇怪,”阿尔加克斯哧哧地笑着对他的耳朵说,“可以说,他们都是你的同类;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在他们那个时代他们都曾经是你的同类。”
“你这是什么意思?”巴斯蒂安站住了,“你是想说.他们都是人类?”
阿尔加克斯快活得在巴斯蒂安的背上蹦来蹦去。
“正是这样!正是这样!”
巴斯蒂安看到马路中间坐着一个妇女,她正在试着用织补的针从一个盘子里戳豌豆。
“他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他们在这儿干什么?”巴斯蒂安问。
“噢,每一个时代都有人再也找不到回他们那个世界的路了,”阿尔加克斯说,“刚开始时,他们是不愿意回去,而现在——我们就这么说吧——他们是回不去了。”
巴斯蒂安注视着一个小女孩,她正在尽全力推一辆娃娃车。这辆娃娃车的轮子是方的。
“他们为什么回不去了?”巴斯蒂安问。
“他们必须有愿望。可是,他们再也没有愿望了。他们把他们最后的愿望用在其他方面了。”
“最后的愿望?”巴斯蒂安嘴唇发白地问,“难道不是想有愿望就能继续产生愿望的吗?”
阿尔加克斯又哧哧地笑了。现在他正试着取下巴斯蒂安的包头布,给他捉虱子。
“别闹!”巴斯蒂安大声喊道。他想把猴子从身上摇下来,可是猴子紧紧地贴着他,快活的吱吱乱叫。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猴子吱吱地叫着,“只有当你还记得你的世界时,你才会有愿望。在这儿的这些人早就已经失去了他们所有的记忆,没有过去的人是不会有将来的。因此,他们也不会变老。你看看他们!你会相信,他们中有些人已经在这儿呆了一千年或者是比一千年更久吗?可他们永远是这副模样。对于他们来说,再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了,因为他们本身已经不可能再变化。”
巴斯蒂安看到有一个男人在给镜子抹肥皂,然后开始给镜子剃胡子。刚开始时.这一切还有一点使他感到奇怪,可现在吓得他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快速地往前走,现在他才知道,他正在继续往城里走。他想转过身去,可好像有什么东西像磁铁一样把他吸引住了。他跑了起来,想甩掉那只讨厌的灰猴子,可猴子就像黏在他身上似的怎么也甩不掉。猴子甚至还讥讽他道:
“再快一点!快跑!快跑!快跑!”
当巴斯蒂安意识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便停了下来。
“所有在这儿的人,”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都曾经当过幻想国的皇帝或者是曾经想过要当幻想国的皇帝吗?”
“是的,”阿尔加克斯说,“每一个找不到回他们自己世界去路的人迟早都想当皇帝,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当成皇帝的。可是所有的人都这么想过。这儿有两种傻瓜,然而,他们的结果——可以这么说——是同样的。”
“哪两种?告诉我!我一定要知道,阿尔加克斯!”
“别激动!别激动!”猴子哧哧地笑着,紧紧地搂着巴斯蒂安的脖子,“有一种人是慢慢地失去他们的记忆,当他们失去了最后的记忆时,奥琳也就再也无法帮他们实现愿望了;之后,他们便——我们就这么说吧——自己找到这儿来了。那些使自己成为皇帝的人一下子便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奥琳同样也不能再帮助他们实现什么愿望,因为他们已经不会再产生愿望。一如你所见,其结果是一样的。这些人也呆在这儿,不能再离开了。”
“这就是说,他们曾经都得到过奥琳?”
“这是不言而喻的!”阿尔加克斯答道,“可是他们早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奥琳也帮不了他们的忙,这些可怜的傻瓜。”
“奥琳是从他们……”巴斯蒂安吞吞吐吐地问道,“奥琳是从他们那儿被拿走的吗?”
“不,”阿尔加克斯说,“如果谁成了皇帝的话,那么奥琳便因为他自己的这一愿望而自行消失了,这是很清楚的。可以这么说,谁也不能把童女皇所赋予的权力用来夺她的权。”
巴斯蒂安觉得很不舒服,想在哪儿坐一下。可是,灰色小猴子不让他坐。
“不行,不行!城市观光还没有结束呢,”他大声喊道,“最重要的东西还在后面!继续走啊,继续走!”
巴斯蒂安看见一个小男孩,小男孩举着一把大锤子用钉子去钉放在他面前的连袜裤;一个胖胖的男人正在试着把邮票贴在肥皂泡上,肥皂泡自然是一个个爆炸了,可他仍然不罢休,继续吹出新的肥皂泡。
“看啊!”巴斯蒂安感到阿尔加克斯正用他的猴爪把他的脑袋往某一个方向转去,并听见阿尔加克斯笑着说,“往那儿看!是不是很有趣?”
那儿站着一大群人,男女老少全都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谁也不说话,每个人自顾自。地上放着一大堆巨大的骰子,骰子的六面都是字母。这些人不断地把骰子乱七八糟地掺和在一起,然后长久地呆视着这些骰子。
“他们在干什么?”巴斯蒂安轻轻地问,“这是一种什么游戏?它叫什么?”
“这是一种任意的游戏,”阿尔加克斯答道。他朝玩游戏的人打招呼,他大声喊道:“孩子们,很好!继续玩下去!别放弃!”
然后,他转向巴斯蒂安,对着他的耳朵低声地说:
“他们再也不能讲述,他们丧失了语言能力。所以我为他们想出了这个游戏。一如你所见,这使他们有事倩可做了。这游戏非常简单。如果你仔细想一想的话,那么你就不得不承认,世界上所有的故事归根结底都是由二十六个字母所组成的。字母总是这一些,只是其组合不同而已。由这些字母构成了词组,由词组构成了句子。由句子构成了章节,再由章节构成了故事。看,那儿是什么?”
巴斯蒂安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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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阿尔加克斯笑着说,“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是这样的。但是,如果玩得时间很长,玩几年的话,有时候偶然会出现词组,并不是什么很风趣的词汇,但至少是词汇,比如像‘菠菜痉挛、‘刷子腊肠’或‘领子漆’等等。如果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地一直玩下去的活,那么便很可能会偶然出现一首诗。如果永远玩下去的话,那么便有可能会出现所有的诗歌,所有的故事,也很有可能会出现所有故事中的故事,甚至会出现我们两个正在交谈的故事。这是符合逻辑的,不是吗?”
“这太可怕了”巴斯蒂安说。
“噢,”阿尔加克斯说,“这要看是站在什么角度来看了。那儿的一些人——可以这么说——正热衷于此。再说,我们幻想国能拿他们派什么用处呢?”
巴斯蒂安默默地望着那些玩游戏的人。良久他才轻轻地问:
“阿尔加克斯——你知道我是谁,是吗?”
“怎么会不知道呢?在幻想国谁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告诉我,阿尔加克斯,假如昨天我当上了皇帝,那么我是否也已经到了这儿?”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猴子答道,“或者一个星期以后,不管怎么说你用不了多久就会找到这儿的。”
“这么说来是阿特雷耀救了我。”
“这个我不知道,”猴子说。
“如果他成功地把我的珍宝拿走的话,那么又会怎么样呢?”
猴子又哧哧地笑了起来。
“可以这么说——那么你也会到这儿来的。”
“为什么?”
“因为你需要奥琳来帮助你找到回去的路。可说老实话,我想,你大概已经无法找到回去的路了。”
猴子拍了一下他的小手,稍稍脱了一下他的博士帽,幸灾乐祸地笑着。
“告诉我,阿尔加克斯,我该怎么办?”
“找到一个能把你送回你自己那个世界去的愿望。”
巴斯蒂安又沉默了良久,然后问:
“阿尔加克斯.你能否告诉我,我到底还能有多少个愿望?”
“不多了。据我看来至多只有三四个。这点愿望有点不够你用。你开始得有点晚了,回去的道路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你必须渡过雾海。光这一点就要花掉你一个愿望。随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幻想国中没有人知道,你们回自己那个世界的路在哪儿。也许你会找到约尔的明鲁德矿井,对于像你这样的人来说,这是最后一次获救的机会。我担心,对于你来说——我们就这么说吧——这条道太远了。尽管这一次你还能从昔日皇帝城中走出去。”
“谢谢,阿尔加克斯!”巴斯蒂安说。
灰色小猴子幸灾乐祸地笑着。
“再见,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他一下跳到一个颠倒的房子里消失了。缠头布被他拿走了。
巴斯蒂安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他所了解到的情况使他感到迷惘和惊惶失措,他无法做出决定。他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目标和计划毁于一旦。他感觉到,他内心的一切都颠倒了过来——就像那儿的金字塔,头朝下,反面成了正面。他所希望的将会导致他的毁灭,他所仇恨的则是他得救的希望。
只有一点对他来说是非常清楚的:他必须从这个城市——这所疯人院中走出去!他再也不想回到这儿来了!
他在杂乱无章、毫无意义的房屋里行走,不久便发现出去的路要比进来的路困难得多。他一再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重新又走到了市中心。他花了整整一下午才找到了那个土围墙。他朝外面的荒野跑去,一直不停地跑,直到那与前一天夜里一样黑的夜色迫使他停下来为止。他精疲力竭地倒在一丛刺柏下,昏昏睡去。在这一次睡眠中他失去了曾经会编故事的记忆。
整个夜里他在梦中只看见一幅图像,这图像既不隐去也不变化:阿特雷耀胸前的伤口鲜血淋淋。他站在那儿注视着他,一动不动,一句话也没有说。
巴斯蒂安被一阵雷声惊醒,他吓得跳了起来。周围一团漆黑,这几天聚集起来的云层正在剧烈地翻滚。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大地在震颤。狂风从荒野上呼啸而过,把刺柏刮得弯倒在地。如注的大雨犹如一层层灰色的帘幕降落到这片荒原上。
巴斯蒂安站起身来,他用黑色的大衣裹着身子站在那儿,雨水冲刷着他的脸颊。
一道闪电击中了他面前的一棵树,把弯曲的树干劈成了两半,树枝马上燃烧了起来。狂风裹着闪亮的火花从夜间的荒原上掠过,瓢泼大雨很快将其熄灭了。
震耳欲聋的轰响声使巴斯蒂安跪倒在地。这时他开始用双手挖土,当挖的坑够深的时候,他从腰上解下宝剑希坎达,把它放进洞里。
“希坎达!”他在呼啸的狂风暴雨中轻轻地说,“我向你告别。不能再发生由于用你来对付一个朋友而导致的灾难了。在因为你和我而发生的这些事情被彻底遗忘之前,谁也不能在这儿找到你。”
然后他又把洞填上。为了不让人发现,他又在那上面盖上了苔藓和树枝。
直到今天,希坎达还躺在那儿。在遥远的将来会有人来到这儿。这个人可以在没有任何危险的情况下动用它——然而.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下一次再讲。
巴斯蒂安在黑夜中离去。
将近早晨时雷雨才逐渐减弱。风停了。雨水从树上滴落下来,一切都静了下来。
从这天夜里起,巴斯蒂安开始了一段很长的、孤独的漫游。他不愿意再回到他的那些随行者和战友那儿去,不愿意再回到萨伊德那儿去。现在,他想要寻找回到人类世界去的路——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找,到哪儿去找。是不是在哪儿有那么一扇门、一道可以趟过去的浅水或一条可以跨越的分界线,可以让他回到人类世界去。
他知道,他必须要有愿望。可是,他无法控制愿望。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潜到海底去寻找一条沉船的潜水员,还没有找到沉船就被人赶上了岸。
他也知道,他可以提出的愿望已经不多了,所以他很注意尽量不使用奥琳的威力。他所剩下的记忆寥寥无几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只有在通过它们才能接近他自己的世界时他才能付出这些记忆。
可是,愿望并不是随意可以产生或压抑的;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愿望,与其他想法相比,愿望是从我们心灵的最深处产生的;它们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形成的。
在巴斯蒂安毫无觉察的情况下,一个新的愿望在他心中产生并逐渐显出了清晰的轮廓。
许多日日夜夜孤独寂寞的漫游使巴斯蒂安产生了一种愿望。他希望属于某个团体,希望被某群体接受,不是作为主宰或胜利者,更不是作为特殊人物,而只是作为这一群体中的一个,或许是作为最渺小、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但却理所当然地属于这一团体,是这一团体的一份子。
有一天,他来到了一个海滩边,至少开始时他是这么认为的。他站在一个陡峭的、由岩石构成的海岸线上,他的眼前展现出一片有着白色、僵硬的波涛的大海。后来他才发现,这些波涛并不是真的不动,而是流动的,也有旋转的漩涡,只是它们动得很慢,就像钟的时针那样,让人觉察不到。
这就是雾海。
巴斯蒂安沿着陡峭的海岸线走着。空气温暖而又有一点湿润,一丝风也没有。这是上午很早的时候,太阳照耀在雪白的雾面上,雾气弥漫于整个地平线。
巴斯蒂安一连走了几个小时,将近中午,他来到了一个小城市。这个小城是造在雾海中的高桩上的,离开陆地有一点高。一座长长的、漂亮的吊桥把这座城市与岩石海岸凸出的部分连接在一起。当巴斯蒂安走在桥上时,它略微有点儿晃动。
这儿的房屋比较小,门、窗、楼梯,所有这些东西好像都是为小孩造的。事实上,在街上行走的所有的人个子都像小孩那么高,尽管他们都是留着胡子的成年男子和梳着高高的发型的成年妇女。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们彼此长得都很相像,几乎难以把他们区分开来。他们的脸色里深褐色,就像湿润的土地那样,看上去温柔而又安详。他们看到巴斯蒂安时,向他点点头,但是没有人与他说话。总的说来他们沉默寡言。尽管城里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可是大街上小巷里很少听到有人说话或叫唤;也看不到单独的行人,这儿的人都是手牵手或者臂挽臂三五成群结伴而行的。
巴斯蒂安仔细观察了这儿的房屋,发现它们都是由一种编织物制成的;有的房屋是用比较粗糙的,有的则是用比较纤细的制成的。甚至连街上的路面也是用这种编织物铺成的。最后,巴斯蒂安看到,连这儿的人的衣物,比如像被子、裙子、上衣和帽子也是用编织物做成的。当然是用最细致、最艺术的手法编成的。显然,这儿所有的东西都是用一种材料制成的。
巴斯蒂安到处都可以看见各种各样的手工匠作坊。人们都在忙着制作各种编织的东西,他们在制鞋,制罐子,制灯,制杯子,制雨伞——所有这些物品都是编织而成的。没有一个人单干,因为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只有通过许多人的合作才能制成的。看着他们灵巧地联手工作,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工作进行补充,真是一种享受。他们在工作时常常哼一种没有歌词的简单的调子。
这个城市不是很大,不久巴斯蒂安便走到了城市的边缘。他在这儿所看到的景色清楚地表明,这是一个航海城市。因为这儿有几百艘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船只;可是。这又是一个非同寻常的航海之城:所有的船只都悬挂在巨大的钓杆上,一艘紧挨着一艘,轻轻地晃悠着。船下很深的地方飘动着白色雾状的东西。此外,所有这些船只也都是用编织物制成的,它们没有帆,没有桅杆,也没有桨和舵。
巴斯蒂安伏在一根栏杆上,望着下面的雾海。要知道这个城市所建在其上的桩究竟有多高。这可以从太阳光下投在下面白雾上的桩的影子上看出。
“夜晚,”他听见身旁有个声音在说,“雾会升到与城市一般高,到那时,我们就能下海去航行了。白天,太阳把雾气吸收掉了,海平面便下降。陌生人,这是你想知道的,是吗?”
有三个男人倚在巴斯蒂安身旁的栏杆上,他们温和友善地望着他。他与他们交谈并得知这个城市名叫伊斯卡尔,或者也有人把它叫做篮城。这儿的居民叫伊斯卡尔纳利,这个词的意思是“共同的”。这三个人的职业是雾海船夫。为了不让人认出来,巴斯蒂安不想道出他的姓名,他说,他叫“一个”。三个船员告诉他.他们每一个人根本就没有姓名,因为没有这个必要。他们所有的人都叫“伊斯卡尔纳利”,对于他们来说,这就足够了。
正好是吃午饭的时间,他们邀请巴斯蒂安与他们一起走。巴斯蒂安接受了邀请,并表示感谢。他们在附近的一个饭店里就餐。吃饭时巴斯蒂安了解到了所有有关这座城市及其居民的情况。
这个在他们这儿被叫做斯凯丹的雾海,是由白色的雾气所构成的一个巨大的海洋,它把幻想国隔成了两半。至于这个斯凯丹究竟有多深以及这些无边无际的雾状的东西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还没有人研究过。尽管在雾里也可以呼吸,尽管也可以从雾比较浅的海岸线朝海底方向走上一段,可是,必须要用一根绳子绑住身子以便随时可以被人拉回去。因为雾有那么一个特点,它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使人丧失辨别方向的能力。在以往各个时期里曾经有过许多敢于冒险的人和举止轻率的人,他们在尝试独自徒步越过斯凯丹时丧失了性命。其中只有少数人得救了。能够到达雾海彼岸的唯一的方法便是伊斯卡尔纳利人所采用的方法。
伊斯卡尔这个城市里用于造房子、制作所有用具、衣服及船只的编织物是用一种灯芯草做成的,这种灯芯草生长在雾海之下靠近岸边的地方——根据刚才所说的情况不难得知——必须冒着生命危险才能去割这种灯芯草。这种灯芯草特别柔韧,在一般的空气中甚至是软塌塌的,可是在雾中则会挺起来。它比雾更轻,会在雾中漂浮。这样,用它造的船自然也会漂浮。伊斯卡尔纳利人所穿的衣服同时也是一种救生衣,这是为了预防有人掉进雾海里。
但是,这还不是斯卡尔纳利人真正的秘密,还不能说明贯穿他们所有活动的那种奇特的联合一致性。一如巴斯蒂安不久所观察到的,他们并不认识“我”这个词,不管怎么说他们从来不用这个字,而总是说“我们”。其中的原因后来他才知道。
当他从三个雾海水手的谈话中得知,他们这天夜里就要下海时,他便问他们,是否可以雇佣他做水手。他们对他说,在斯凯丹上航行与一般的航海有很大的区别,因为谁也说不准路上要花多少时间,最后会到达什么地方。巴斯蒂安说这对他来说正合适,于是,海员们同意让他搭乘他们的船。
当夜幕降临时,雾果然像预料的那样上升了。午夜时分,雾升到得与篮城一样高。这时候先前挂在空中的所有的船只都在白色的雾面上漂浮。巴斯蒂安所乘的那只船——这是一只三十米长的平底船——被从缆绳上放了下来。夜幕中,它慢慢地漂向天边无际的雾海。
在看到这艘船的第一眼时巴斯蒂安就问自己,这种船是用什么动力来推动的?因为船上既没有帆,也没有桨或螺旋桨。他了解到,帆是派不上用处的,因为斯凯丹上总是风平浪静的,靠桨或螺旋桨就更不能渡过雾海了。推动这种船前进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力。
在甲板的中央有一块圆形的、凸起的地方,巴斯蒂安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它,并把它当作指挥台或与之相类似的东西;在整个航行过程中,确实至少有两个雾海船夫站在那上面,有时候甚至站了三个、四个或更多的水手(船上总共有十四个船员——当然不包括巴斯蒂安在内)。站在那块圆形物上的水手们互相用手搭着别人的肩膀,注视着行驶的方向,如果不仔细看的话,人们可能还会以为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只有经过仔细观察才会发现,他们极其缓慢地、完全协调一致地像跳舞似的在摆动身子,与此同时他们还不断重复地哼着一种简单的音调,听起来非常美妙,非常柔和。
起初,巴斯蒂安把这种奇特的行为视为一种特殊的礼仪或一种风俗,其中的意义他并不了解,直到旅行的第三天他才问了他三个朋友中的一个,这人正好坐在他旁边;他对巴斯蒂安的惊讶表示奇怪,他告诉巴斯蒂安,那些人是在凭他们的想象力驱动这艘船。
刚开始时,巴斯蒂安听不懂这一解释,他问,他们是否在驱动什么隐蔽的轮子。
“不是的,”那个雾海水手答道,“你想用脚走路的话,那么也只要凭借想象力就足够了——还是你必须用轮子来驱动你的腿?”
驱动自己的身体和驱动一艘船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至少要使两个伊斯卡尔纳利人的想象力完全合而为一,因为只有团结一致才能产生推动力。如果他们想要航行得快一点的话,就必须好多人一起合作。在一般的情况下他们是分成三人一班工作的,其他的人休息。因为尽管这工作看起来轻松愉快,而实际上是非常艰难紧张的,它要求一刻不停地高度集中注意力。这是越过斯凯丹唯一的方法。
巴斯蒂安拜雾海船员为师,从他们那儿学到了联合一致的秘密:舞蹈和无歌词的歌。
在漫长的摆渡过程中他逐渐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当他在舞蹈时感觉到自己的想象力与其他人的融合在一起并成为一体时那种忘我、和谐的感受是非常特殊,难以形容的。他确实感受到,他已经为这个团体所接受,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与此同时,有关在他由来的,现在即将回去的那个世界里的人们各有各的想象力、各有各的看法的记忆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了。他唯一还能模模糊糊记得的东西是他的家和他的父母亲。
然而,在他心灵深处除了不想孤独一人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愿望;在这期间,这一另外的愿望正在逐渐地流露出来。
这一愿望的形成,起始于他第一次发现伊斯卡尔纳利不需要协调完全不同的想象力便能达到其一致性的那一天。因为他们的想象力彼此完全一致,所以他们不需要任何努力便能感受一致。相反,对于他们来说,互相之间不可能发生争吵或不一致,因为他们中没有人觉得自己是个体。他们并不需要通过克服矛盾来求得彼此之间的和谐。正是这种无需作出任何努力的现象逐渐地使巴斯蒂安感到不满足。他们的温柔使他感到乏味,他们歌中永远同一的调子使他感到单调。他感觉到在所有这些东西中缺少了什么,他渴望着什么。但是他还说不上他所渴望的究竟是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当有一天天空中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雾中乌鸦时。他才明白自己所渴望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所有的伊斯卡尔纳利人都很害怕,他们尽快地躲到甲板底下。可是,有一个人没能及时躲开,那只庞然大物大叫一声俯冲下来,抓住那个不幸者,用嘴把他叼走了。
当危险过去之后,伊斯卡尔纳利人又重新露面,用唱歌和舞蹈继续他们的旅行,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他们的和谐没有受到任何干扰.他们不悲伤也不抱怨,他们对刚才所发生过的事情只字不提。
当巴斯蒂安为此而询问一个伊斯卡尔纳利人时,他说:“没有哇,我们中间并没有缺少什么人,我们为什么要抱怨呢?”
在他们那儿,个人是不算什么的;因为他们彼此之间没有区别,所以没有一个人是不可替代的。
可是,巴斯蒂安想成为一个有个性的人,一个张三或李四,而不是一个与其他人一样的人。他希望,正是因为他是他这样的,才被人爱。而在伊斯卡尔纳利这一团体中只有和谐,没有爱。
他不再希望成为最伟大、最强壮或者是最聪明的人。所有这一切他都已经经历过了。他渴望——不管他是好,是坏,是漂亮,是丑陋,是聪明还是愚蠢——正是因为他是他这个样子才被人爱;他渴望尽管他有种种缺点——或者说正是因为他有种种缺点——才能够被人爱。
但是,他曾经是怎样的呢?
他已经不知道了。他在幻想国中得到了那么多东西,以致于他因为这种种才能与力量而认不出原来的自我了。
从这时候起,他不再与雾海船员一起跳舞了。他坐在船头上,整天整天地,有时候也整夜整夜地望着斯凯丹。
终于到达了彼岸。雾海船停泊了。巴斯蒂安向伊斯卡尔纳利人表示感谢,然后上了岸。
这儿到处都是玫瑰花,到处都是开满了各种颜色玫瑰花的树林。在这无边无际的玫瑰园中有一条婉蜒的小路。
巴斯蒂安沿着这条小路走去。
24  艾沃拉夫人
萨伊德的结局很快就能讲完,但却令人费解。这件事情与幻想国的许多事物一样充满了矛盾。直到今天学者们和写历史的人还在为此而伤透脑筋,这怎么可能呢?有些人甚至于对事实产生怀疑并试图对事实作出另外的解释。这里要报道的是真实的情况,每一个人可以尝试着按他自己的观点去对此作出解释。
在巴斯蒂安进入伊斯卡尔城遇见雾海船员的同时,萨伊德与她的那些黑色巨人来到了荒野中巴斯蒂安所骑的那匹金属马裂成碎片的地方。这时候她已经猜想到,她再也找不到巴斯蒂安了。不一会儿,当她看到那堵上围墙以及巴斯蒂安爬上围墙时所留下的踪迹时,这一猜测得到了证实。如果他进了昔日皇帝城的话,那么无论是他永远地留在那儿还是成功地走出这—城市,他对她的计划来说都已经失去了作用。在第一种情况下,他失去了权势,与那儿所有的人一样不能再产生愿望了;在第二种情况下,所有有关权势和伟大崇高的愿望都在他心中泯灭了。这两种情况对于她萨伊德来说,都意味着她输定了。
她命令她的盔甲巨人们停下来,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竟然不再服从她的意愿,继续往前走。她怒气冲冲地从她的轿子里跳下来,张开双臂,想用自己的身体来迎面拦住他们。可那些盔甲巨人,无论是步兵还是骑兵,好像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似的继续踏步往前,把她踩在脚下和马蹄下,直到萨伊德断了气,长长的一列队伍才像走完了发条的钟表似的突然整个地停了下来。
当后来海斯巴尔德、海多恩和梅克里昂带着剩下的队伍来到这儿时.他们看见了这儿所发生的事情。他们对此简直不能理解:因为只有萨伊德的意志才能指挥这些空心巨人的行动,也就是说只有萨伊德的意志才能指挥他们践踏她。不过沉思默想并不是这三位先生的长处,他们耸了耸肩膀,对这件事置之不理。他们商量,现在该怎么办,得出的结论是,远征显然就到此为止了。于是,他们解散了余下的队伍并建议所有的人都回家去。他们自己,则因为不愿意违背曾向巴斯蒂安发过的效忠誓言,而决定走遍全幻想国去找他。可是,他们对选择的方向不能达成一致,于是决定,每个人靠自己的力量去找。
他们互相道别,每个人都艰难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他们都经历了许多惊险故事,在幻想国中有许多有关他们这次是无意义的寻找的报道。可这些都是其他的故事,以后再讲。
至于那些黑色的空心金属巨人,在昔日皇帝城附近的荒野里一动不动地站了一段时间。落在他们身上的雨和雪使他们生了锈,渐渐地,他们变得七倒八歪或瘫倒在地,直到今天,还能在那儿看到那些金属巨人。那个荒野成了臭名昭著的地方,漫游者们宁愿避开那块地方绕道而行。现在我们还是回过头来叙述巴斯蒂安吧。
当巴斯蒂安沿着玫瑰园中蜿蜒的小径行走时,看到了一样使他感到非常惊奇的东西。他在幻想国中走过的所有路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类似的东西;一只雕刻的手作为指路牌指着一个方向。上面写着:“变化的房子”。
巴斯蒂安不紧不慢地朝着所指的方向走去。他呼吸着由无数朵玫瑰花散发出来的芳香,感到心情越来越舒畅,好像有什么令人高兴的惊喜正在等待着他。
最后,他来到了一条笔直的林荫道,林荫道的两边长着球状的树,挂满了红通通的苹果。在林荫道的尽头出现了一栋房子。在向这栋房子走近时,巴斯蒂安发现,这是他所见到过的最奇怪的房子,屋顶又高又尖就像是戴在房子上的一顶尖顶帽,而这栋房子则更像一只大南瓜。房子是球形的,墙壁上有许多凹凸,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整栋房子看上去给人一种非常舒适的感觉。房子有几扇窗一扇门,门和窗歪歪斜斜、弯弯曲曲的,就好像是有人不很熟练地在南瓜上开了一些洞。
巴斯蒂安向这栋房子走去时,看到它正在缓慢地、不断地变化着:像一只蜗牛从容不迫地伸出它的触角那样,房子的右边长出了一个小瘤,这个瘤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挑楼;与此同时,左边的一扇窗关上了,渐渐地消失了;从屋顶上长出了一个烟囱,在房门的上面形成了一个有栏杆的小阳台。
巴斯蒂安停住了脚步惊奇而又欣喜地注视着这栋房子的不断变化。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这栋房子的名字叫“变化的房子”。
他站在那儿,听见房子里有一个美丽、温柔的女人的声音在唱:
“亲爱的客人我们等你,
已经等了一百年。
因为你找到了这儿,
那就肯定是你。
为你解渴充饥,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你所要寻找和所希望的一切,
连同安全感以及
遭受了那么多不幸之后的安慰。
不论你是好还是坏,
你这个样子就很好。
你的道路还很遥远。”
啊,这声音多美啊!巴斯蒂安想,我希望这首歌是为我唱的。
那声音又重新开始唱了起来:
“伟大的人物又变小了!
变成了一个孩子,快进来!
不要在门口站得太久,
欢迎你上这儿来!
很久以来
这一切就为你准备好了。”
这声音对巴斯蒂安来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他断定,唱歌的一定是一个非常友好的人。他敲了敲门,那声音喊道:
“进来!进来!我漂亮的小男孩!”
巴斯蒂安打开门,看见一间不太大、但却很舒适的屋子,阳光从窗子里射了进来。屋子的中央放了一张圆桌,桌子上放着各式各样的盘子和篮子,里面装满了巴斯蒂安从未见过的五颜六色的水果。桌旁坐着一个女人,她本人就有一点像苹果两颊红红的,长得圆滚滚的,看上去那么健康,那么能引起人的食欲。
最初的那一瞬间,巴斯蒂安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愿望,他真想张开双臂向她跑去,叫一声“妈妈!妈妈!”但是,他抑制住了自己。他的妈妈已经死了,肯定不会在幻想国中。尽管这个女人也有与他妈妈一样亲切的微笑,尽管她在看一个人的时候也能引起别人的信任,但是,这种相似最多只是姐妹之间的相似而已。他的母亲很矮小,而这个女人很高大甚至很丰满。她戴了一顶很大的帽子,帽子缀满了鲜花和果子,连她的连衣裙也是用一种色彩绚烂、有花朵图案的料子做成的。当他注视了一会儿之后才发现她的连衣裙确实是由叶子、花和果实做成的。
当他站在那儿看着她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的情感。他已经想不起来他曾经在什么时候在哪儿,有过这种情感,他只知道在他小的时候曾经有过这种感受。
“坐啊,我漂亮的小男孩!”那女人说着朝椅子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你肯定饿了吧,那么先吃吧!”
“请原谅,”巴斯蒂安说,“你肯定是在等一个客人而我只是偶然路过这儿的。”
“真是这样吗,”那女人问道,一边会心地微微一笑。“好吧,这没有关系。即使真是这样的话,你也可以吃,不是吗,你吃的时候我给你讲一个小小的故事。动手吃吧,别再让人请了!”
巴斯蒂安脱去他的黑大衣,把它放在椅子背上,坐下来有点犹豫地拿起了一个水果。在咬水果之前他问:
“那么你呢?你不吃吗?还是你不喜欢吃水果?”
那女人响亮、由衷地笑了,巴斯蒂安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好吧,”等她镇静下来之后她说,“如果你坚持的话.那么我愿意陪你,我也给自己来一点,不过是以我自已的方式。别怕!”
说着,她拿起了放在她身旁地上的一只洒水壶,把它举过头,给自己浇水。
她“啊”了一下:“好凉快!”
现在轮到巴斯蒂安笑了。他咬了一口水果,马上便发现,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接着他又吃了一个。第二个更好吃。
“味道怎么样?”那女人问,她注意地观察着巴斯蒂安。
巴斯蒂安嘴里装满了东西,无法答复。他一边嚼,一边点头。
“我很高兴,”那女人说,“我也特别花了功夫。继续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巴斯蒂安又抓起了一个水果,这么好吃,简直就是享受。他喜不自胜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我要给你讲故事了,”那女人说道,“只是不要影响你继续吃。”
巴斯蒂安必须费劲地听她说话,因为每一个新的果子都引起他一阵新的狂喜。
“很久很久以前,”用花朵作装饰的女人开始讲道,“我们的童女皇病入膏育,她需要一个新的名字。这个名宇只能由一个人类的孩子给她。可是,已经再也没有人类到幻想国来了,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假如她不得不死去的话,那么幻想国也就完了。有一天,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是有一天夜里又来了一个人——这是一个小男孩,他给了童女皇“月亮之子”这个名字。童女皇又恢复了健康,为了表示感谢,她向那个小男孩许诺,在她的国度里,他所有的愿望都能成为现实——直到他找到自己真正的愿望为止。从那时候起那个小男孩开始了漫长的旅行,从一个愿望到另一个愿望,每一个愿望都得到了实现。每一个愿望的实现都引导他走向新的愿望。这中间不仅有好的愿望,也有环的愿望,但是童女皇对此不加区别。
她对所有的事物一视同仁,对于她来说,在她的国度里一切事物都同样重要。最后,当象牙塔被毁灭的时候她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加以阻止。然而,每一个愿望的实现都使这个小男孩失去了一部分对于他所来自于的那个世界的记忆。他对此不以为然,因为他反正是不想回到那儿去了。于是,他不断地产生愿望,现在他几乎快把他所有的记忆都用完了,没有记忆便不会再有愿望。现在他已经几乎不再是人,而差不多成了一个幻想国的生物了。他仍然还没有找到自己真正的愿望。现在的危险是,他将用尽他最后的记忆而还是达不到目的。这意味着,他将再也回不到他自己的世界里去了。他所走的路最后把他引入变化的房子,他将在这儿住到找到他真正的愿望为止。这栋房子之所以叫变化的房子,不仅仅是因为这栋房子本身会变化,而且也因为它还会改变住在它里面的人。这对于这个小男孩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迄今为止,尽管他总是希望成为另一个人,但是,他并不想改变他自己。”
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因为她的客人不再咀嚼。巴斯蒂安的手里拿着一个咬过的水果,瞠目结舌地望着以花为服饰的女人。
“如果你觉得它不好吃的话,”她担心地说,“那么尽管放下,再拿另外一个。”
“什么?”巴斯蒂安结结巴巴地说,“噢,不,它很好吃。”
“那么一切正常,”那女人满意地说,“可我忘了说,让变化的房子等了那么久的那个小男孩叫什么了。幻想国的许多人管他叫‘救星’,其他的人把他叫做‘七座蜡烛台骑士’或‘伟大的智者’、‘主人和主宰’,可是,他真正的名字叫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说完,那女人微笑着长久地望着她的客人。巴斯蒂安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他轻轻地说:
“我就叫这个名字。”
“瞧,我说对了吧!”那女人没有显出丝毫的惊讶。
她帽子上和连衣裙上的花蕾突然一下子都同时绽开了。
巴斯蒂安没有把握地提出异议道:“可是,我到幻想国还没有一百年吧。”
“噢,事实上我们等了你比一百年更久的时间,”那女人说,“我的外祖母,我外祖母的外祖母就已经开始在等你了。你瞧,现在给你讲的这个故事是新的,但所讲的事情则是非常古老的。”
巴斯蒂安想起了格拉奥格拉曼说过的话,那时候他还刚刚开始旅行。现在他好像真的觉得已经过了一百年了。
“另外,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叫什么。我是艾沃拉夫人。”
巴斯蒂安重复着这个名字,费了一点劲才把它念对了。接着,他又拿了一个新的水果。他咬了一口,总觉得自己正在吃的是所有水果中最可口的。他有点儿担心地看到,他现在所吃的是最后第二个了。
“你还想吃吗?”艾沃拉夫人问道,她已经注意到了巴斯蒂安的目光。巴斯蒂安点了点头。于是她把手伸到自己的帽子上、连衣裙上,把果子摘下来直到盘子重又盛满为止。
“这些果子是长在你的帽子上的吗?”巴斯蒂安惊愕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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