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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米切尔·恩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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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将不完的故事
引子
这些字印在一家小店的玻璃门上,当然,只有从朦胧的屋子里透过玻璃往街上看时,它们才是这样的。
外面是一个灰蒙蒙的、寒冷的十一月的早晨,大雨滂沱。雨水顺着印着装饰体字样的玻璃往下淌。透过玻璃所能看到的只是街道对面一堵被雨水淋得斑斑驳驳的墙。
突然,门被猛地撞开了。挂在门上的一串镀锌小铃铛叮叮咚咚地响着,好久停不下来。
这一喧哗的肇事者是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大约有十岁或十二岁。只见他那深褐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他的大衣被雨水淋得透湿,滴着水,肩上挎着一个皮背带的书包。他的脸色有点苍白,气喘吁吁的。此时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敞开的门内,与刚才急匆匆的情形恰好相反。
他的面前是一间狭长的屋子,屋子的深处朦朦胧胧的。几面墙上都靠着高达天花板的书架。书架上塞满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书。地上放着一叠叠大开面的书,几张桌子上像山一样地堆着略微小一点的皮封面的书,书的切口部分金光闪烁。在屋子尽头一人高的书墙后可以看到灯光。灯光里不时升起一个烟圈,烟圈慢慢变大,然后往上消失在黑暗中。这很像印第安人为了传递信息而在一座座山上点燃的信号。那儿显然是坐着一个人。男孩果真听到书墙后面有人用生硬的声音说:
“您可以进来或在外面发愣,不过请把门关上,有穿堂风。”
男孩顺从地关上了门。然后,他走近书墙.小心翼翼地朝屋角望去。那儿,在一张靠背高得可以用来靠头的、旧的皮沙发椅里,坐着一个很敦实的男人。他穿着一套皱巴巴的黑西装。西装显得很旧,似乎还蒙着灰尘。他的肚子被一件有图案的背心裹住了。这个男人是个秃子,只在两只耳朵上方各长有一小撮往上翘的白头发。他的脸红扑扑的,使人联想起好咬人的狗。在他的大蒜鼻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的小眼镜。此外,这个男人还抽着一个弯弯的烟斗,烟斗是吊在他嘴角上的,所以整张嘴都被扭弯了。他膝盖上放着一本书,显然他正在看这本书,因为他合上书时把左手胖乎乎的食指当成了书签夹在书中。
这时,他用右手摘下眼镜,仔细地打量着站在他面前浑身淌着水的胖男孩。他眯着眼睛,这样便更像好咬人的狗了。他只是喃喃自语道:“哈,你这个小不点!”接着,他又打开书看了起来。
小男孩不知所措,索性站在那儿,瞪大眼睛看着那个人。那人终于又合上书——像先前一样,把手指夹在书中——抱怨道:“听着,男孩,我不能忍受孩子。尽管现在整个世界都时兴大惊小怪地围着你们转——但是我不这样!我绝对不喜欢孩子,对我来说,孩子只是爱吵闹、爱缠人的讨厌鬼。他们把一切都弄坏,把果酱涂在书上,把书页撕下来,至于成年人是否也有他们的苦恼和担忧不关他们的屁事。我对你讲这些只是为了让你很快明白你的处境。再说,我这儿没有儿童读物,至于其他的书,我是不会卖给你的。好了,我希望我们能够互相理解了。”
他说这些话时始终没有把烟斗从嘴里取出来过。
这时,他又打开书继续读了起来。
男孩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要走。但是,他总觉得不能就这么毫无异议地接受这一番话。于是,他再一次转过身去,轻声地说:
“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
那人慢慢抬起目光,又一次摘下眼镜:“你还在那儿?你是否能告诉我,到底该怎样才能把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打发走?你刚才想说什么至关重要的话来着?”
“并没有什么重要的话,”男孩声音更加轻地说。“我只是想说,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像你所说的那样。”
“啊哈,是这样!”那人故作惊讶地翘起了眉毛。“那么,你自己大概就是一个特殊的例外,是吗?”
胖男孩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微微耸了耸肩膀,转身想走。
“规矩,”他听到身后那人用抱怨的口吻说,“你连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不然的话,你至少会先作一番自我介绍。”
“我叫巴斯蒂安。”男孩说,“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挺奇怪的名字,”那人喃喃地说,“三个B字①。不过,这不能怪你,这名字并不是你给自己起的。我叫卡尔?康拉德?科里亚恩德。”
“三个K字。”男孩认真地说。
“嗯,”那老头嘟囔着说,“说对了!”
他抽着烟斗,吐出一团团的烟雾。“好吧,不管我们叫什么,这都无所谓,反正我们再也不会见面。现在,我只想知道一点,你刚才为什么这么匆忙地闯进我的店堂。给人的感觉是,你在逃窜。是吗?”
巴斯蒂安点了点头。他那圆脸突然变得比刚才更惨白,眼睛睁得比刚才更大。
“你也许是抢了一家店里的收银箱,”科里亚恩德先生猜测说,“击毙了一个老太太,或者是干了像你这类男孩今天所干的那些事。是警察在后面追你吗,我的孩子?”
巴斯蒂安摇了摇头。
“讲啊,”科里亚恩德先生说,“你在躲避谁呢?”
“躲避其他人。”
“哪些其他人?”
“我们班的孩子。”
“为什么?”
“他们——他们老是不让我安宁。”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呢?”
“他们埋伏在学校门口等我。”
“然后呢?”
“然后他们大声地嚷嚷着什么,把我推来推去,讥笑我。”
“你就任凭他们对你这么干?”
科里亚恩德先生以不赞同的目光打量了男孩一会儿,然后问道。“你为什么不干脆对准他们的鼻子来一拳。”
巴斯蒂安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我不喜欢这样。再说——我不太会拳击。”
“那么摔跤呢?”科里亚恩德先生想知道。“跑步,游泳,踢足球和做体操呢?这些你都不去吗?”
男孩摇了摇头。
“换句话说,”科里亚恩德先生说,“你是个懦弱的人,是吗?”
巴斯蒂安耸了耸肩膀。
“那么,话你总会说吧,”科里亚恩德先生说,“当他们讥笑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还击?”
“我曾经这么做过——”
“怎么样呢?”
“他们把我扔进一个垃圾箱,然后把垃圾箱的盖子绑住。我叫喊了两个小时,才有人听见。”
“嗯,”科里亚恩德先生嘟哝着说,“现在你再也不敢了。”巴斯蒂安点了点头。
“那么,”科里亚恩德先生断定说,“你还是个胆小鬼。”
巴斯蒂安低下了头。
“也许你是一个十足的好追求名利的人,是班上总是得1分②的第一名和所有老师的宠儿,是吗?”
“不,”巴斯蒂安说,他的目光始终朝下,“去年我留了一级。”
“天哪!”科里亚恩德先生说。“那么你是一个整个地不顶用的人。”
巴斯蒂安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站在那儿,垂着手,大衣往下滴着水。
“他们讥笑你都嚷嚷些什么呢?”科里亚恩德先生想知道。
“啊——什么都有可能。”
“比方说呢?”
“万宝,万宝,坐上便桶,便桶破了,万宝说:我太重了。”
“不怎么滑稽,”科里亚恩德先生说,“还有什么?”
巴斯蒂安犹豫了一下,才开始一一列举:
“胡思乱想的人,笨蛋,吹牛大王,骗子……”
“胡思乱想的人?为什么?”
“我有时候会自言自语。”
“比方说,你都说些什么呢?”
“我会想出一些故事,造出一些从来没有的名字和词汇,等等。”
“你把这些讲给自已听?为什么?”
“是啊,除此之外没有人对这些感兴趣。”
科里亚恩德先生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你的父母是怎么看待这些问题的呢?”
巴斯蒂安并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嘟哝着说:
“父亲什么也不说,他从来也不说什么。一切对他都无所谓。”
“那么,你母亲呢?”
“她……她已经不在了。”
“你父母亲离婚了吗?”
“不是,”巴斯蒂安说,“她死了。”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科里亚恩德先生有点吃力地从他的靠椅中站起来,踢踢嗒嗒地走进店堂后面的一个小房间。他拿起听筒,巴斯蒂安听不清楚,科里亚恩德先生是怎么报他的名字的。接着,小房间的门关上了,除了模模糊糊的喃喃细语声什么也听不清楚。
巴斯蒂安站在那儿,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了并承认了这一切。他憎恨这样被人盘问。突然他头脑一热,想起来去学校已经太晚了。是的,他必须赶快走,必须跑步去——但是,他仍然站在那儿,下不了决心。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不过,他不知道是什么。
从小房间里继续传出低沉的说话声。这是个很长的电话。
巴斯蒂安意识到,他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始终盯着那本科里亚恩德先生刚才拿在手中的书,现在它放在皮沙发椅上。他无法把目光从书上移开。他觉得,这本书好像有一种磁力在吸引着他,使他无法抗拒。
他走近沙发椅,慢慢地伸出手,碰到了那本书——在同一瞬间,他的内心“卡嗒”一响,仿佛是一个陷阱被关上了。巴斯蒂安隐隐地感觉到,随着这一触摸,有一件无法挽回的事情发生了,井将不可抑制地继续发展下去。
他拿起那本书,从四面打量它。书的封面是用古铜色的绸缎包起来的。当他把书转来转去时,它会闪闪发光。在匆匆的翻阅过程中,他看到书中的字体是用两种颜色印的。好像没有插图,但是每一章开头的字母很大,很漂亮。当他再一次仔细打量封面时,发现上面有两条蛇,一条浅色的,一条深色的,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形成个椭圆形。在椭圆形的中间用奇特的花体字写着书的书名:
《讲不完的故事》
人的爱好是个谜,不管是孩子的还是成人的都一样。有爱好的人自己无法解释,而没有同样经历的人是无法理解的。有的人冒着生命危险去征服一座山峰。没有人能说得清到底是为什么,连他们自己也不能。有的人毁了自己,为的是要获得一个人的心,而这个人却对他不屑一顾。还有一些人把自己搞垮了,其原因是他们无法抵御吃的享受和杯中之物。有的人倾其所有,为的是在赌博中获胜。还有的人为了某种无法实现的固执念头而牺牲了一切。有一些人相信,只有离开他们所居住的地方,到其他地方去才会幸福,所以他们一辈子浪迹天涯。还有一些人,在没有取得权力时坐立不安。总之,就像有形形色色的人那样,爱好也是各种各样的。
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的爱好是看书。
如果谁没有耳朵发热、头发蓬乱地捧着书本一下午、一下午地看啊看,直看到忘记周围的世界,感觉不到饥饿和寒冷;
如果谁没有经历过躲在被窝里就着手电筒的光看书,因为父母或其他人把灯关了,其理由是;现在必须上床睡觉,明天还得早起;
如果谁没有公开地或悄悄地流过苦涩的眼泪,其缘由是一个美好的故事结束了,不得不与那些自己爱过、敬佩过、为之担忧、为之希望过并与之共同历过险的人物告别了,没有这些人物的陪伴,生活便会显得空虚无聊;
如果谁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话,也许谁就不能理解巴斯蒂安现在的所作所为。
他盯着书的书名,感到忽冷忽热。这个,正是这个,是他打从有了读书的爱好之后经常梦想并希望的:一个故事,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故事!一本书中之书!
他一定要得到这本书,不管它有多贵!
不管它有多贵?说得倒轻巧!即便他能拿出比他兜里所揣的三马克十五分尼更多的零用钱的话,这位不友好的科里亚恩德先生也已经再明白不过地申明过,他连一本书也不会卖给他。让他把书白白地送人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事情毫无希望。
然而,巴斯蒂安知道,得不到这本书他是不会走的。现在他明白了,他完全是为了这本书的缘故而到这儿来的。这本书秘密地把他招来,因为它想到巴斯蒂安的身边去,因为它早就已经是属于他的了。
巴斯蒂安倾听着仍然从小房间里传出的喃喃低语声。
转眼之间他突然飞快地把书藏到大衣底下,用双手紧紧地把它贴在身上。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向后倒退到店堂的门口,一边害怕地用眼睛盯着那扇通往小房间的门。他谨慎地压着门把手。他不想让镀锌的小铃挡发出声响,所以把玻璃门开到刚好可以够他从门缝里钻出去那么大。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从外面把门关上。
直到这时候他才开始奔跑起来。
他书包里的本子、课本和铅笔盒随着他的脚步有节奏地跳跃着并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他感到侧胸刺痛,但是仍然继续奔跑。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顺着后面的衣领往下淌。冷气和湿气钻进他的胃里,而巴斯蒂安则没有感觉到。他觉得很热,但并不是因为跑步的缘故。
先前在书店里他的良心一点也没有萌动,现在却突然觉醒了。他觉得一切原先显得那么令人信服的理由一下子突然变得不可置信了,就像雪人那样在玩火的龙的呼吸中融化了。
他偷了东西,他是一个贼。
他所做的甚至比一般的偷窃行为更糟。这本书肯定是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它肯定是科里亚恩德先生最大的珍品。把一个小提琴手唯一的提琴或一个国王的王冠偷走与偷走收银箱中的钱肯定不是一回事。
他在奔跑的过程中把大衣底下的书紧紧地贴在身上。他不愿失去它,不管必须为它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这本书是他在世界上的一切。
现在就回家显然是不行的。
他试着想象他父亲。父亲坐在布置成实验室的大房间里工作。他的身旁放着十几副人的石膏牙齿模具,因为父亲是做假牙的技师。巴斯蒂安从未想过父亲是否喜欢做这个工作。现在他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但是,他是不可能去问父亲的。
如果他现在就回家的话,他父亲会穿着白大褂从实验室走出来,也许手里还拿着一副石膏牙齿模具。他会问:“现在就回来了?”——“是的。”巴斯蒂安会这么说。——“今天没有课吗?”——他的眼前浮现出父亲静静的、悲伤的脸庞。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向他说谎的。
但是他更不能把事实真相告诉他。他唯一能够做的便是离开。远远地离开,不管上哪儿去。不能让他父亲知道,他的儿子成了一个贼。也许他根本就不会感觉到巴斯蒂安不在了。这一想法甚至使他有了一点安慰。
巴斯蒂安停止了奔跑。现在他慢慢地走着,看到马路的尽头便是学校。他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所走的是平常上学的路。尽管到处有人在走动。可是,在他的感觉中,马路上空荡荡的。对于一个迟到很久的人来说,学校周围总是给人以空无一人的感觉。每走一步巴斯蒂安便会感到心里害怕的感觉在增加,不管怎么说,他害怕学校这个每天都让他体验到失败的地方;他害怕老师,他们时而心平气和地对他进行规劝,时而又对他发脾气;他害怕其他的孩子,他们拿他寻开心并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向他证明,他是多么笨拙、多么不堪一击。他总觉得,学校就像是漫长而无止境的牢狱。在他长大成人之前他必须默默地、顺从地蹲完这个牢狱。
这时,当他在发出回响的、散发着地板蜡和潮湿的大衣气味的走廊里行走时,当整幢房子里那种令人焦躁不安的寂静突然像棉花塞子塞住了他的耳朵那样时,当他终于站在他的教室门口——教室的门与其周围一样被漆成了老菠菜的颜色——时,他明白了,从现在起他再也不愿意到这儿来。他必须离开。那么,他也可以马上就离开。
但是,上哪儿去呢?
巴斯蒂安在他的书中读到过一些故事,讲的是一些男孩到轮船上去当水手,到很远的地方去寻找幸福。有些成了海盗或英雄,还有一些在许多年后成了富翁,又回到了家乡。他们不向任何人披露他们的过去。
然而,这样的事情巴斯蒂安是不敢做的。他也不能想象会有哪一艘船会要他当青年水手。再说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怎么到港口城市去,哪儿有适宜于这种大胆行动的船。
那么,上哪儿去呢?
突然,他想到一个合适的去处,一个唯一的——至少从目前看来是如此——没有人会上那儿去找并能找到他的地方。
顶楼的储藏室很大,很暗,散发着灰尘和防蛀虫丸的味道。除了雨水落在巨大的、用薄铜板制成的屋顶上所发出的轻微的咚咚声之外,听不到任何声响。硕大的、旧的黑色支撑梁以同等的间距从地板往上竖起,在很高的高处与承托屋架的其他的梁会合在一起,消失在黑暗中。到处悬挂着蜘蛛网,大的尤如挂席,随着空气的流动轻轻地、幽灵般地来回晃动。从屋顶高处的天窗中透入一束乳白色的光线。
在这个时间仿佛停止了的环境中,唯一的生物便是一只小老鼠。它在地板上跳来跳去,在尘埃上留下了小小的爪印。
它那拖在后面的尾巴在爪印中间画了一条细线。突然,它竖起身子倾听着,然后嗖地一下消失在地板中间的一个洞里。
可以听到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响。储藏室的门慢慢地、嘎吱嘎吱地被打开了。刹那间有一束长长的光线射进屋里。巴斯蒂安钻了进来。门又重新嘎吱嘎吱地关了起来。他从里面把钥匙插进门锁里转了一下,然后又插上了门闩。他轻松地叹了一口气。现在确实没有人能够找到他了。没有人会上这儿来找他。极少有人来这儿——这一点他知道得很清楚——即使出于偶然恰好今天或明天有人有事上这儿来的话,那么来人便会发现门是关着的,钥匙不见了。纵然他们能够以某种方式把门打开的话,巴斯蒂安也有足够的时间把自己藏在破家什之间。
他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朦胧的光线。他认识这个地方。半年前校舍管理员曾吩咐巴斯蒂安帮他把一个装满了旧表格和文件的、放衣服的大箩筐搬到顶楼储藏室去。那时候,他看到了放钥匙的地方:最后一级楼梯平台墙上的一个箱子。打那以后他从未想到过这件事。可是,现在他又想起来了。
巴斯蒂安开始发冷,因为他的大衣湿透了。楼上很冷。他首先得找到一个能使他感到舒适一点的地方。再说他必须在这儿呆很久。至于多久——对此他还没有考虑过,他也没有想过要不了多久他便会感到饥渴。
他略微走动了一下。
四周堆放着各种各样的旧什物:塞满了文件夹和早就废弃不用了的文件的书架;摆在一起的课堂用椅以及涂了墨水的书桌;一挂了十几张旧地图的架子;好几块褪了色的黑板;生了锈的铁炉子,废弃不用的体育用具,比如一个木马,皮套子破了,里面的衬垫露了出来,破裂的实心球,一大堆旧的、有污斑的体操垫子;还有一些被虫子蛀掉了一半的动物标本:一只大猫头鹰,一只石头老鹰和一只狐狸;各种各样有裂缝的化学蒸馏瓶和玻璃器皿;一个起动机;一个挂在衣架上的人的骨骼以及许多装满了旧本子和课本的盒子和箱子。最后巴斯蒂安决定把那一堆体操垫子命名为他的住所。假如在体操垫子上伸伸懒腰的话,其感觉就像躺在沙发上一样。他把体操垫子搬到天窗下面最亮的地方。近处堆放着一些灰色的军用被褥,当然是破的并蒙上了许多尘埃的,可是还管用。巴斯蒂安把它们拖了过来。他脱去湿大衣,把它挂在挂衣架上人的骨骼的旁边。那个骨头人微微地来回晃动了几下。巴斯蒂安并不怕它,也许是因为他在家里已经对类似的东西习惯了的缘故。他还把泡得稀软的靴子脱了下来。他穿着连袜裤盘着腿在体操垫子上坐了下来,像印第安人那样把灰色的被子披在肩上。他的身边放着他的书包和那本古铜色的书。
他想,下面教室里的其他孩子现在正在上德语课,也许他们得就一个无聊透顶的题目写一篇作文。
巴斯蒂安看着那本书。
“我想知道,“他自言自语地说,“在这本合拢的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当然,这里面只有印在纸上的字母,尽管如此——总会发生一些事情的,只要我把书打开,便会出现一个完整的故事。书中会有我不认识的人,会有各种各样的历险。事迹与战斗——有时候会遇到海上的风暴,有时候会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或城市。这一切都写在书包。当然只有去读它才会经历这一切。然而,在书里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我想知道的是,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他坐直了身子,拿起书,翻到第一页,开始读《讲不完的故事》。
1  幻想国遇到了险情
豪勒森林所有的动物都躲进了它们的岩洞、巢穴和藏身之所。
午夜,狂风在古老大树的树梢上咆哮。像塔楼一般粗的树干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呻吟。
突然,有一团微弱的光走着“之”字在林间一闪而过。它颤抖着在这儿停一下,那儿停一下,向上腾飞,落在一根树枝上,接着又匆匆地继续赶路。这是一个闪光的球体,大小犹如儿童玩的皮球。它跳得很远,偶尔着地,然后又继续向前飘去。不过,这并不是一个球。
这是一团游荡之光。它迷了路,也就是说,这是一团迷了路的游荡之光,即便是在幻想国中这种事情也是很罕见的。一般来说,总是游荡之光把别人给搞糊涂的。
在光环的中央有一个特别灵巧的小人。它竭尽全力地跑啊,跳啊。它非男非女,因为游荡之光是没有男女之别的。它右手举着一面极小的白旗,白旗在它身后飘动着。这表明它是一个信使或谈判的使者。
在黑暗中飘荡跳远时与树干相撞的危险是不存在的,因为游荡之光异乎寻常地灵活敏捷,它能在跳跃中改变方向。它走的路虽然是之字形,但总的来说它是沿着某个固定的方向前进的。此时,它来到了一块凸出的岩石上,突然吓得退了回来。它坐在一个树洞里像小狗一样伸着舌头急促地喘气。它考虑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走出树洞,小心翼翼地在岩石的角上张望。
它的前面是一片林间空地.在那儿的篝火边坐着三个形状与大小各异的生物。一个巨人伸展着身子,肚子朝下地趴在地上,大约有三十至四十米长——看上去他身上的一切都是由灰色的石头构成的。他用臂肘支撑着上身,眼睛望着篝火。他那张久经风雨、布满皱纹的脸在他巨大无比的肩膀上显得格外的小。他的全副牙齿向前突出,犹如一排锯齿。游荡之光认出他属于食岩类的动物。这是一种生活在离豪勒森林很远很远一座山上的生物——他们不光是生活在那座山里,他们还靠山而生。他们一点一点地啃食那座山。他们是靠吃岩石而生存的。幸运的是他们非常知足,只要吃上一口对他们来说营养丰富的食物,他们便可度过数周或数月。食岩巨人不是很多,再说那座山非常大。但是因为这一生物在那儿已经生活很久——他们的岁数比幻想国中大多数的生物大得多——所以久而久之,那座山的形伏变得非常奇特。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块默河谷产的巨大的、上面有许多洞的奶酪,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缘故它被叫做“通道山”。
然而.食岩巨人不仅仅吃石头,他们也用石头来做他们所需要的一切东西:家具、帽子、鞋、工具,甚至布谷鸟钟。所以,当看到这个食岩巨人身后停着的一辆自行车完全是用以上所提到的石头制成的,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了。整个自行车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有踏脚的蒸气压路机,两个轮子犹如硕大的磨盘。
第二个坐在篝火右边的动物是一个夜魔。他最多只有游荡之光两倍那么大,很像一条坐着的毛毛虫,浑身披着漆黑的毛皮。他说话时用两只玫瑰色的小手起劲地打着手势,在蓬乱的鬈发下大约是脸的地方两只圆圆的大眼睛像月亮一样地发亮。
各种形状和大小的夜魔在幻想国比比皆是,所以一下子很难判断这个夜魔是从近处还是远道而来的。不管怎么说他也在旅途之中,因为夜魔通常用的坐骑,一只大蝙幅,像一把合拢的雨伞裹在翅膀中倒悬在他身后的树枝上。
过了一会儿,游荡之光才发现坐在篝火左边的第三个动物。它那么小,以至于从远处很难辨认。它属于小不点,是一个长得非常匀称的小家伙,穿着色彩绚烂的小西装,头上带着一顶红色的礼帽。
关于这种小不点动物,游荡之光几乎一无所知。它只听说过一次这类生物把它们的城市建在树枝上,其房屋与房屋之间用小楼梯、小挂梯和滑梯相连接。但是,它们住在无边无沿的幻想国的另一端,它们住的地方比食岩巨人住的还要远得多得多。所以,使人感到更为奇怪的是,这个小不点身边的坐骑却是一只蜗牛。蜗牛停在小不点的身后,它那玫瑰红的壳上备着一个很小的闪闪发亮的银色鞍子。连系在它触角上的辔具和缰绳也像银线似地闪光。
游荡之光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恰好这三种这么截然不同的生物能够和睦地在这儿聚在一起。因为一般来说,在幻想国中并不是所有种类的生物都能和睦相处的。经常有争斗与战争发生,有的生物中还会发生长达百年之久的家族械斗。
除此之外,不仅有好的,正直的生物,而且还有强盗式的、凶恶残暴的生物。游荡之光本身所属的家族,其可靠性和可信性便是值得指责的。
在对篝火旁的情景进行了一番观察之后,游荡之光才发现,坐在那儿的每一个生物或者是带了一面白旗,或者在其胸前横佩了一根白绶带。这就是说,他们都是信使或谈判的使者,这便能解释他们为什么能够和睦相处了。
他们究竟是否为了同样的目的而像游荡之光本人那样在赶路?
由于树梢上咆哮的狂风而无法从远处听清他们的谈话。既然他们互相之间把对方敬为信使,那么他们或许也会认可游荡之光的信使身份而不去难为它。再说总得找人问路,深更半夜又是在树林子里,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机会了。游荡之光鼓起勇气,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摇动白色的小旗,颤颤巍巍地停在空中。
食岩巨人的脸正好对着游荡之光,所以第一个发现了它。
“今天夜里真热闹,“他用嘎嘎的声音说,“又来了一位。”
“呼呼!一个游荡之光,”夜魔轻声地说,他那月亮般的眼睛发出了亮光,“幸会,幸会!”
小不点站起身采,朝来人走了几步,嘤嘤地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您也是以信使的身份到这儿来的?”
“是的。”游荡之光说。
小不点摘下他的红色礼帽微微鞠了一躬,叽叽喳喳地说:“噢,那么您走近一点,请吧!我们也是信使,请您到我们的圈子里来吧。”
他用帽子朝着篝火旁的空地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非常感谢,”游荡之光说着,胆怯地走近了一点,“我就不客气了。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自己:我叫布鲁普。”
“很荣幸,”小不点答道,“我叫于屈克。”
夜魔坐着鞠了一躬。“我的名字是武许武苏尔。”
“很高兴!”食岩巨人嘎嘎地说,“我是皮耶尔恩拉赫查克尔。”三个动物望着游荡之光,它被看得很尴尬。游荡之光觉得这么直勾勾的被人盯着看很不舒服。
“您不想坐一会儿吗?亲爱的布鲁普?”小不点说。
“不了,”游荡之光回答说,“我有急事,只是想向您请教。您是否能告诉我,我朝哪儿走能到象牙塔。”
“呼呼!”夜魔说,“您是想到童女皇那儿去?”
“说得很对,”游荡之光说,“我要给她送去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一个什么信息呢?”食岩巨人嘎吱嘎吱地问。
“嗯……”游荡之光换了一条腿,“……这是一个秘密的信息。”
“我们三个的目的是与您一样的……呼呼!”夜魔武许武苏尔说道,“我们都是信使。”
“有可能我们要送的是同一个信息,”小不点于屈克说。
“坐下来说说!”皮耶尔恩拉赫查克尔格格地咬着牙齿说。
游荡之光在空地上坐了下来。
“我的家乡,”它略微考虑了一下说,“离这儿很远——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中是否有人认识我的家乡。它叫泥泞沼泽。”
“呼!”夜魔高兴地呼啸了一声,“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
游荡之光微微地笑了笑。
“是吗?”
“就这些?”皮耶尔恩拉赫查克尔嘎吱嘎吱地说,“您为什么要赶路呢,布鲁普?”
“在我们泥泞沼泽,”游荡之光断断续续地往下说,“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就是说,仍在发生着……这件事难以描述……它是这么开始的:在我们国家的东面有一个湖……或者说曾经有过一个湖,这个湖叫沸腾蒸气湖。事情是这么开始的,有一天沸腾蒸气湖不见了……就这么没有了,你们能够理解吗?”
“您是想说,”于屈克询问道,“它干涸了?”
“不,”游荡之光回答说,“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那儿便是一个干涸了的湖。但是情况并非如此。在那儿,在原来有湖的地方。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就这么什么也没有了,你们能够理解吗?”
“一个洞?”食岩巨人咕噜咕噜地说。
“不,也没有洞,……”游荡之光显得十分无奈,“一个洞也是一样东西。但是那儿是一片虚无。”
另外三个信使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呢……呼呼……这个虚无?”夜魔问。
“这正是难以描述的地方,”游荡之光为难地说,“什么也看不见。这是……就好比是……啊哈,找不到恰当的词。”
小不点想起了什么:“看着那个地方,人的眼睛仿佛瞎了似的,对吗?”
游荡之光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这个表达很确切!”他叫道,“但是从哪儿……我是说,为什么……或者你们都知道……?”
“停一下,”食岩巨人嘎吱嘎吱插话说,“这玩意儿是否就停留在一个地方?说呀?”
“开始时是这样,”游荡之光说,“然后这个地方逐渐扩大。那个地区不断地少东西。生活在沸腾蒸气湖中的老铃蟾乌姆普夫和它的同类也突然无影无踪了。其他的居民开始逃跑。但是慢慢地,在沸腾蒸气湖的其他地方也开始了。起初只有很小的一点,什么也看不见,就像一个沼泽地里的鸟蛋那么小。可是,这个地方慢慢地扩大,如果有谁一不小心把脚伸进去,脚就没有了……或者是手没有了……不管什么掉进去都会没有的。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被涉及到的人只是突然地少了一样东西。有的人离虚无太近,就这么被吸进去了。这东西有一股不可抵御的吸引力,这地方变得越大,其吸引力就越强。我们中没有人能解释这件可怕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发生的,该怎么去阻止它。因为它不会自己消失,而是越来越扩散,所以便决定派一个信使去见童女皇,向她请教求援。我便是这个使者。”
其他三个动物默默地望着前方。
“呼呼!”过了一会儿可以听见夜魔的诉苦声,“我来的地方也是如此。我也是带着同一目的上路的……呼呼!”
小不点把脸转向了游荡之光,“我们中的每一个,”他嘟嘟囔囔地说,“来自幻想国不同的国家。我们偶然在这儿相遇。但是每一个人都将给童女皇带去同一消息。”
“这就是说。”食岩巨人呻吟道,“整个幻想国都面临着危险。”
游荡之光吓坏了,它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
“那么,”它跳起来喊道,“我们连片刻也不容耽搁!”
“我们反正是正要上路,”小不点说,“我们是因为豪勒森林里漆黑一团才休息的。现在,您在我们中间,布鲁普,您可以给我们照亮了。”
“不可能!”游荡之光喊道,“很抱歉,我不能等一个骑蜗牛的人。”
“但这是一个赛跑用的蜗牛啊!”小不点有点委屈地说。
“再说……呼呼……”夜魔悄声地说,“不然的话,我们就不告诉你正确的方向!”
“你们到底和谁说话?”食岩巨人嘎嘎地说。
其实,游荡之光并没有听完其他信使最后所说的话便已经大步流星地从森林中跳走了。
“那好吧,”小不点于屈克说,他把他的红色小礼帽往后脑勺推了推,“用一个游荡之光来照亮也许并不怎么合适。”
说着他跳到了赛跑蜗牛的鞍上。
夜魔用呼呼声唤来了他的蝙幅,说:“我觉得,我们每个人依靠自己的力量来作这次旅行也许更好。飞呀!”
他忽地飞走了。
食岩巨人熄灭了篝火,就这么用他的平手掌在火上拍打了几下。
“我也觉得这样更好,”可以听到他在黑暗中嘎嘎地说,“这样我就不必留心是否压着了哪个小不点儿。”
随后,可以听到他骑着巨大无比的石头自行车劈里啪啦地驶进森林。他不时闷声闷气地撞在大树上。可以听到他的唠叨声和咬牙齿的格格声。轰隆隆的声音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只留下小不点于屈克一个人。他拽住用银线做的缰绳说:“好吧,我们倒要来看看,谁先到达。吁,我的老太婆,吁!”他咂了咂舌头。
随后,除了狂风在豪勒森林的树梢上呼啸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了。
附近钟楼上的钟敲了九下。
巴斯蒂安的思想很不情愿地回到了现实之中。他庆幸讲不完的故事与现实毫无关系。他不喜欢那种由一些非常平庸的人以很坏的情绪,爱发牢骚的口吻所讲述的有关日常生活中平凡琐事的书。这种事情他已经在现实中经历够了,为什么还要读这样的书?另外,他一旦发现人们是想以此来教育他的话,他就很厌恶。这一类书多多少少是想教育人的。
巴斯蒂安喜欢那种情节紧张,有趣,可以让人梦想的书,那种由虚构的人物经历神话般历险并可以引起各种各样遐想的书。
因为这是他所能做的——也许是他真正能做的唯一的事情:非常清楚地想象一件事情,以至于他仿佛听见了,看见了似的。当他讲述他自己编的故事时,他有时会忘记周围的一切,直到结束时才像如梦初醒一样。这本书正像他自己所编的那一类故事!读的时候他不仅是听到了大树干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响以及树梢上狂风的呼啸声,而且还听见了四个滑稽的信使不同的说话声,他甚至还以为嗅到青茎和森林中泥土的气味。
楼底下教室里现在马上就要上自然常识课了,主要是数花序和雄蕊。巴斯蒂安庆幸能够坐在这儿楼上的藏身之所看书。他觉得,这正是一本适合于他的书,一本真正适合于他的书!
一星期后,夜魔第一个到达了目的地。或者更确切地说,他认为自己是第一个到达的,因为他是乘坐骑从空中飞来的。
当他发现他的蝙幅已经飞翔在迷宫上空时,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夜空中的云朵看上去就像熔化成液体的金子。迷宫是地平线上一片广阔平原的名字。这平原不是别的,而是一个充满了迷人的香味、色彩异常美丽的大花园。在灌木、矮树篱、草地和开着最奇特、最罕见的花的花坛之间,布局十分艺术的大道小径有许多分岔,以至于整个花园成了一个大得难以想象的迷宫。当然,这个迷宫是供人玩赏享受用的,而不是为了真的让人陷入危险境地,或用于抵御进攻者的。它不适宜于这一目的,童女皇也不需要这一类的防卫措施。在整个大而无边的幻想国中她不需要在任何人面前进行自我防卫。这是有理由的,这个理由我们马上便会知道。
当夜魔坐在他的蝙蝠上悄然无声地在花的迷宫上空飞翔时,他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动物。在丁香花和金链花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上有一群小麒麟在晚霞中嬉戏,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在一朵硕大的蓝色风铃草花下看到了闻名遐尔的凤凰鸟在它的巢穴里。然而他并不能十分肯定,为了不耽搁时间他又不愿意再折回去查看。因为这时候在他的面前,在迷宫的中央已经显现出有着像仙女般白色的、闪烁发亮的象牙塔。这便是幻想国的心脏,童女皇的住所。
“塔”这个字也许会使从未见过这个地方的人引起一种错误的联想,比如教堂的尖塔或者是城堡的塔楼。象牙塔有整整一座城市那么大。从远处看它犹如一个像蜗牛壳那样往里旋转的尖尖的、高高的山一样的锥体,其最高点耸入云端。直到来到近处才能看清,这个巨大的宝塔糖是由无数大大小小的塔楼、穹顶、屋顶、建筑物转角上的挑楼、平台、拱门、楼梯以及有栏杆的阳台所组成的。所有这些建筑都是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套在一起的,是用幻想国内最最洁白的象牙制成的,每一个局部都雕得如此精致,可以把它视为最最精致的网络结构。
在所有这些建筑中,住着童女星身边的宫臣、王公显贵们的男女仆人、占卜妇、星象家、巫医、小丑、信使、厨师、杂技演员、走钢丝的演员、说书人、传令官、园艺工人、守卫、裁缝、鞋匠和炼丹师。最上面,在巨塔最顶端的一个亭阁里住着童女皇。亭阁的形状犹如一朵玉兰花的蓓蕾。在有些夜晚,当缀满星星的夜空皓月当空的时候,用象牙雕成的花瓣便会全部展开,开成一朵美丽的花.花的中央坐着童女皇。
小夜魔与他的蝙蝠降落在最底层的一个平台上,坐骑的牲日棚就在那儿。虽然已经有人报告了他的到来,因为有五个皇家饲养员在等候他。他们帮他下了坐骑,向他鞠躬,然后默默地把作为欢迎仪式的饮料递给他。武许武苏尔只是就着象牙杯微微地抿了一下,以示遵守礼仪,然后他把饮料递了回去。每一个饲养员同样也喝了一口,然后又鞠了一躬,把蝙蝠送到牲口棚内。所有这一切都是在默默无声中进行的。
当蝙蝠一来到为它准备的位子上,它既不吃也不喝,而是马上蜷成一团,头朝下倒悬在它的钩子上,精疲力竭地陷入了沉睡之中。夜魔对他们提出的要求有点过分。饲养员让他休息,然后踮着脚尖离开了。
在这个牲口棚里还有许多其他的坐骑:一头玫瑰红的和一头蓝色的大象;一只巨大无比的、长得像鸟一样的怪兽,其身体的前半部像一只老鹰,后半部像一只狮子;一匹长着白翅膀的马,它的名字曾经远扬幻想国之外,但是现在已经被人遗忘;几只会飞的狗,还有一些其他的蝙蝠,甚至还有蜻蜓和蝴蝶,这是特别小的骑士的坐骑。在别的牲口棚内还有其他的坐骑,它们不会飞但是会跑,会爬,会跳或者会游泳。每一个坐骑都有特别的饲养员来伺侯。
在寻常的情况下,这儿应该可以听到一片嘈杂混乱的声音:吼叫声、嘎吱嘎吱声、鸣啭声、叽叽喳喳声、呱呱声和嘎嘎声。可是,这儿却一片寂静。
夜魔仍然留在饲养员离他而去的地方,不知什么缘故他忽然有一种沮丧绝望的感觉。经过这么漫长的旅途之后,他也感到精疲力竭。连第一个到达这儿的事实也无法使他高兴起来。
“哈啰,”他突然听到一个叽叽喳喳的声音,“这不是朋友武许武苏尔吗?您终于来到了这儿,多好啊!”
夜魔往四周看看,他月亮似的眼睛由于惊奇而发亮。在一个塔楼上,小不点于屈克漫不经心地倚在一个象牙的花盆旁挥着他的红色礼帽。
“呼呼!”夜魔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又发出一声“呼呼!”他简直想不出更为合适的话来。
“其他两位,”小不点说,“到现在还未到达。我是昨天早晨到这儿的。”
“怎么……呼呼!……怎么会这样?”夜魔问。
“是啊,”小不点说,他有点得意地笑了,“我对您说过我有一只赛跑用的蜗牛。”
夜魔用他玫瑰红的小手挠了挠头上茂密的黑毛。
“我得马上去见童女皇,”他哭丧着脸说。
小不点沉思地望着他。
“嗯,”他说,“是的,我昨天便已经让人去通报了。”
“通报?”夜魔问,“不能马上去见她?”
“我想恐怕不行,”小不点叽叽喳喳地说,“必须等很久。该怎么说呢……这儿有一大帮使者。”
“呼呼……”夜魔呜咽道,“为什么呢?”
“最好,”小不点嘤嘤地说,“您自已去看看。跟我来,亲爱的武许武苏尔,跟我来!”
他们俩上了路。
围绕着象牙塔螺旋形上升的主要街道越往上越窄。街上各种稀有罕见的生物熙熙攘镶。身材高大、裹着包头布的鹰嘴怪①,一点点小的地神,长着三个头的魔鬼,留胡子的山羊,发光闪亮的仙女,头上长角、足似山羊的森林之神,有着金色卷毛的女野人,闪烁发光的雪神以及无数其他的生物在街上上上下下。有的围成一堆,轻声交谈;有的默默地蹲在地上沮丧地望着前方。
当武许武苏尔看到它们时,他站住了。
“呼呼!”他说,“这儿出了什么事?他们大伙在这儿干什么?”
“他们全都是信使,”于屈克轻声解释说,“从幻想国各地来的信使。所有的人送来了与我们相同的消息。我已经与他们中的许多人交谈过。看来到处都出现了同样的危险。”
夜魔呻吟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是否有人知道,”他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发生的?”
“我想恐怕没有人知道。谁也无法解释。”
“童女皇本人呢?”
“童女皇本人……”小不点轻声地说,“病了,病得很重很重。也许这便是幻想国无可解释的不幸的原因。但是,到目前为止聚集在上面玉兰阁周围宫殿区的医生们,没有一个能知道,她患的是什么病,怎样才能治愈。没有人知道药方。”
“这,”夜魔低沉地说,“呼呼……是一个灾难。”
“是的,”小不点答道,“这是一个灾难。”
在这种情况下,武许武苏尔暂且放弃了让人去向童女皇通报的念头。
两天之后,游荡之光布鲁普到了。它自然是走错了方向并绕了很多的弯路。
又过了三天——食岩巨人皮耶尔恩拉赫查克尔终于也到了。他是用脚蹬蹬地走来的,因为他在突然感到饿极了的时候把他的石头自行车给吃了个精光——也就是说,把自行车当成了干粮。
在漫长的等候时间里,这四个不同类的信使成了挚友,以后一直在一起。
然而,这是一个另外的故事以后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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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①此处为意译.原文为Dschino,阿拉伯民间故事中的鬼怪。
2  阿特雷耀的使命
关系到整个幻想国安危的讨论一般总是在象牙塔的大御座厅进行的。御座厅就位于宫殿区内,在玉兰图底下几层。现在这个圆形的大厅里充满了嘈杂、低沉的说话声。整个幻想国四百九十九名最好的医生聚在这儿。他们围成大大小小的圈子窃窃私语。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已经去探望过童女皇——有的早就去看望过,有的是在不久之前——每一个都试图用自己的医术来给她医治。但没有一个人是成功的。谁也不知道她的病症及其原因,谁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治愈她的病。第五百名医生是幻想国所有医师中最最有名气的一位。传说他通晓一切草药、符咒和自然的秘密。从几个小时之前起,他便在女病人那儿了。所有的人都翘首盼望着他的检查结果。
当然,不能把一个这样的聚会想象成人类医生的大会。在幻想国内虽然有许多生物就其外形来说,多少有一点像人类,但是至少也有同样多的生物像动物或像其他完全不同的造物。正如在外面跑来跑去的一大群信使,其形状多种多样—样,聚在大厅里的医生们的外形也是五花八门的。他们中有弓着背、蓄着白胡子的侏儒医生;有穿着闪烁出蓝光和银光的衣裳、头发上闪亮着星星的仙女医生;有大肚皮、手上和脚上长着蹼膜的水妖(为他们准备了独特的坐浴浴盆);也有蜷曲在大厅中央长桌上的白蛇;蜜蜂精以及一般来说并不是特别善意和有利于健康的巫师、吸血鬼以及鬼怪。
为了搞懂最后这拨妖魔鬼怪为什么也会在场,就必须要了解:
如其称号所表明的那样,童女皇是无边无沿的幻想国中无数部族的统治者,可事实上她远远不仅仅只是一个统治者,或者说得更确切—点,她全然不同于一个统治者。她不进行统治,她从未使用过暴力或她的权力,她从未下过命令,从未处决过计么生物,从不干涉任何事宜,也从不需要抵御某个人的进攻,因为谁也不会想到去造她的反或加害于她。在她面前所有生物都是平等的。
她只是存在着。不过她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存在的:她是幻想国所有生命的中心。
每一个造物,无论是善的还是恶的、漂亮的还是丑陋的、欢乐的还是严肃的、聪明的还是愚蠢的,所有的造物只是因为她的存在而存在。没有她便什么都不存在,就像是没有了心脏,人的身体就不能存在一样。
没有人能够完全了解她的秘密,但是每一个人都知道,事实就是如此。幻想国中的一切造物都同样地尊敬她,同样地为她的生命担忧。因为她的死亡同时也就意味着所有这些造物的末日以及广阔无垠的幻想国的衰亡。
巴斯蒂安走神了。
他陷入了回忆,眼前浮现出妈妈动手术那个医院的长长的走廊。他和父亲在手术室外坐着等了好几个小时。医生和护士出出进进。每当父亲询问妈妈的情况时,得到的总是支支吾吾的答复,似乎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情况。最后出来一个穿白大褂的秃顶男人,他看上去疲惫而又悲哀。他告诉他和父亲,一切努力付诸东流,他很抱歉。他与他们俩握了握手,喃喃地说:“衷心的安慰。”
打这以后父亲与巴斯蒂安之间的一切都变了。
表面上什么也没有变。只要是巴斯蒂安能够想到的东西,他应有尽有。他有一辆自行车、一辆电动火车、许多维他命药片、五十三本书、一只金色的土拔鼠、一只养着热带鱼的鱼缸、一只小的照相机和六把瑞士小刀以及其他东西。可是,他对这些东西根本就无所谓。
巴斯蒂安记得,以前父亲喜欢跟他闹着玩,有时候甚至给他讲故事或者是念故事。但是,打那时起一切都成为过去。他无法与父亲交谈。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围绕着他,谁也穿不过这堵墙。他既不骂人,也不表扬人。就连巴斯蒂安留级的时候,父亲仍然什么也没说。他只是以那种心不在焉的、忧心忡忡的眼光望着巴斯蒂安。巴斯蒂安的感觉是,对于父亲来说,他根本就不存在。在父亲面前,他总是有这种感觉。每当他们晚上一起坐在电视机前的时候,巴斯蒂安便感觉到,父亲根本就不在看电视,而是随着其思路走得很远很远,远到巴斯蒂安无法寻觅;或者是,有时候他们都捧着一本书,巴斯蒂安看到,父亲根本就没有在看书,因为好几个小时他总是盯着同一页,没有翻过。
巴斯蒂安知道,父亲很悲伤。他自己那时候哭了好几个晚上。他哭得那么伤心,以致于有时候由于抽噎而呕吐了。可是,慢慢地这一切便过去了。他还照样存在着。父亲为什么不与他交谈,不与他谈妈妈,不与他谈一些重要的事情,而只是说那些非说不可的东西?
“谁能知道她到底患的是什么病,”一个瘦长的火神说,他的胡子是一团团红色的火焰,“她既没有发烧,没有肿胀,也没有出疹或炎症。她就这么好像要熄灭了似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他说话的时候,每说完一个句子,便从嘴里冒出一小团会构成各种图像的烟云。这一次出来的图像是一个问号。
一只像被人拔过毛的老乌鸦——他的模样就像是一只大土豆,上面被人横七竖八地插了一些黑色的羽毛——用呱呱的声音回答道(他是治感冒的专家):
“她既不咳嗽,也不流鼻涕,这根本就不是医学意义上的病。”
他推了推架在鸟嘴上的大眼镜,以挑战的目光看着周围的生物。
“不管怎么说,我认为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一只金龟子(一只甲虫,有时候也被称为“蜣螂”)嗡嗡地说,“在她的病与从幻想国各地来的信使向我们报告的可怕事情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
“啊哈,您啊”一个小墨水人嘲笑地说,“您总是到处都看到神秘的联系!”
“您从未看到过您那个墨水瓶之外的东西!”金龟子恼火地用营营的声音说。
“我的同事先生们!”一个双颊深凹、穿着长长的白大褂的鬼怪插话说,“我们可不要陷入不实事求是的、带有个人恩怨的争吵之中。更重要的是——请压低你们的嗓门!”
在大御座厅里到处都在进行与之相以的谈话。这么多种类各异的生物竟然能互相交流也许会让人觉得非常奇怪。可是,在幻想国内所有的生物,包括动物在内至少会两门语言:首先是他们自己的语言,只能用它来与他们的同类交谈,其他生物听不懂;第二种是一种普通的语言,被称为幻想国的标准语或者是大语言。这种语言每一个生物都会,尽管有些生物说起这种语言来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
突然,大厅里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转向那扇大的双门。双门被打开了。最著名的、有着许多传说的神医凯龙走了进来。
他是那种在古时候被称作半人半马怪的生物。他的上身到髋骨是人的形状,而其余部分则是马的身体。凯龙属于那种所谓的黑色半人半马怪。他来自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这个地方在很远很远的南方。他的人体部分是乌木色的,只有头发和胡子是白色的、鬈曲的;他身体中像马的那部分则是像斑马一样有条纹的。他戴着一顶奇怪的、用灯芯草编成的帽子。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根项链,项链上挂着一个金色的护身符,上面有两条蛇,一条浅色,一条深色,它们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构成了一个椭圆形。
巴斯蒂安吃惊地停止了阅读。他合上书——事先用手指夹在书页中间——又一次仔细地打量着封面。那上面是两条蛇,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构成了一个椭圆形!这个奇怪的符号意味着什么呢?
幻想国中所有的生物都知道这一圆形饰物的意义:它是受童女皇的委托,以她的名义行事的符号,就像她亲自到场一样。这意味着,护身符会给戴着它的人带来神奇的力量,尽管无人知晓,究竟是何种神奇的力量。但每一个人都知道它的名字:奥琳。
但是,许多生物忌讳说出这一名字。他们把它叫做“珍宝”或“潘塔克”或者只是简单地管它叫“光泽”。
这就是说,这本书也带着童女皇的符号。
大厅里顿时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声,还有一些惊叫声。被童女皇委以珍宝的事已经有很久没有发生了。
凯龙用他的马蹄顿了好几下才使骚乱平息下来。然后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朋友们,你们不要感到太惊奇了。我佩带奥琳只是暂时的。我只是传递者而已。不久我便将把‘光泽’交给一个更值得配带它的人。”
大厅里笼罩着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我不想以美丽的词藻来淡化我们的失败,”凯龙侃侃而谈,“面对着童女皇的病我们大家束手无策。我们只知道,幻想国的灭亡与这一疾病同时来临。更多的我们不得而知。我们甚至不知道是否可以用医术来拯救她。但是有可能的是——恕我直言,我希望我的话不会得罪你们中的哪位——有可能的是,我们,聚在这儿的我们,并没有掌握全部的知识和全部的智慧。这甚至是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希望,即在这个广阔无垠的国家里有一个比我们更有智慧的生物能给我们出主意并提供帮助。然而这些都是不确定因素。不管得救的希望在哪儿——有一点是肯定的:需要有一个探险者去寻找拯救的希望。这个人要能在无法通行的地方找到一条路,他不能在任何艰难险阻面前退缩。一句话,这个人必须是一个英雄。童女皇把这个英雄的名字告诉了我,并把她的和我们大家的命运托付给了地:他叫阿特雷耀,住在银山后面的草海里。我将把奥琳转交给他并派他去作伟大的探寻。现在你们了解了一切。”
说完这些,老半人半马怪便嗒嗒地走出大厅。
留下的人面面相觑。
“这个英雄的名字叫什么来着?”一个生物问。
“阿特雷耀或与之相似的名字,”另一个生物答道。
“从未听说过!”第三个生物说。所有四百九十九名医生都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
塔楼上的钟敲了十下。巴斯蒂安奇怪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而平常上课的时候每一节课对他来说都是一个小小的永恒。下面教室里,他们现在上的是德绿恩先生的历史课。德绿恩先生是个瘦瘦的、经常脾气很坏的男人。他特别喜欢当众捉弄巴斯蒂安,因为巴斯蒂安记不住战役的年份或有些人的生辰以及执政的时期。
从象牙塔出发到银山后面的草海要走很多很多天。那是一个草原,它确实像大海那样平整、那样广阔无垠。茂密的草长得像人一样高。每当风从上面拂过,草便会像大海一般掀起波浪,并像水一样地哗哗作响。
生活在这儿的民族叫“草人”,又叫“绿皮人”。他们的头发是蓝黑色的。男人也留长发,有时候还留辫子。他们的皮肤是深绿色的,略微有一点接近于褐色——就像橄榄颜色。他们过着异常简朴、严峻而又艰难的生活。他们把他们的孩子,不管男孩还是女孩,培养成勇敢胆大和有自尊心的人。他们必须学会忍受酷暑严寒和贫困,以此来证实他们的勇敢。这是必要的,因为“绿皮人”是游猎民族。他们生活中所需的一切或者是用坚韧而又有纤维的草原上的草制成的,或者取自于大群大群地奔走在草海中的紫牛。
紫牛大约是寻常的公牛和奶牛两倍那么大。它们的皮是紫红色的,像丝绸一样闪亮,上面的毛很长。它们的角又大又有力,其角尖像匕首一样坚硬锋利。紫牛一般来说是很平和的,不过,一旦它们预感到危险或受到攻击的话,便会即刻化作一场可怕的灾难。除了绿皮人之外没有人敢于猎取这种动物——绿皮人完全只用弓和箭来对付紧牛。他们偏爱骑士般的斗牛方式,所以经常会发生牛未被杀死而猎手却因此而丧命的事情。绿皮人热爱并崇拜紫牛。他们认为,要取得杀死它们的权力就必须有被它们杀死的准备。
有关童女皇生病以及厄运威胁着幻想国的消息尚未进入这个地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旅游者来绿皮人的宿营地了。草比任何时候都长得茂盛。白天阳光明媚,夜晚天上密布星星。一切都很美好。
然而有一天,在绿皮人的宿营地出现了一个年老的、长着白头发的黑色的半人半马怪。他的皮毛上滴着汗,给人以精疲力竭的感觉。他长着胡子的脸显得消瘦而又疲惫不堪。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用灯芯草编成的奇怪的帽子,脖子上戴的项链上挂着一个很大的金色护身符。他便是凯龙。
凯龙站在空旷的广场中央。宿营地的帐篷以越来越远的距离—圈一圈地绕着,以广场为中央。凯龙所站的地方是长老们议事的地方以及过节时跳舞和唱古老曲子的地方。他等候着,朝四周打量。但是挤在他周围的全是年纪很老的老头、老太或幼年的儿童。他们好奇地盯着凯龙。凯龙不耐烦地跺了跺他的马蹄子。
“男女猎手们上哪儿去了?”他气喘吁吁地说,一边摘下帽子,擦了擦前额。
一个手里抱着婴儿的白发老妪回答说:“他们都去打猎了,过三四天才回来。”
“阿特雷耀也和他们在一块吗?”半人半马怪问道。
“是的。但是陌生人,您是打哪儿认识他的?”
“我不认识他,我是来找他的!”
“陌生人”,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答道,“他不会回来的,因为今天轮到他打猎,日落时才开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凯龙摇了摇他的鬃毛,跺了跺马蹄。
“我不知道,这也无足轻重。因为现在他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你们一定认识我所带的标记。好吧,去把他找回来吧。”
“我们看到了珍宝,”一个小女孩说,“我们知道,你是从童女皇那儿来的。但是,你是谁?”
“我叫凯龙,”半人半马怪低沉地说道,“医生凯龙,你们可能会知道这意味着么。”
一个弯着腰的老妇人挤到前面,大声喊道:
“是的,真的是他。我认出来了。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次看到过他。他是整个幻想国中最有名望的、最伟大的医生!”
半人半马怪朝她点了点头,“谢谢您,老人家!”他说,“现在也许可以劳驾你们中的某—位去把这位阿特雷耀唤回来了吧!事情很紧急,童女皇的性命危在旦夕。”
“这件事由我来做!”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喊道。
她跑开了。几秒钟后,人们看到她在帐篷之间骑上一匹没有备马鞍的马疾驰而去了。
“终于去了!”凯龙低沉地说了一句,随后便晕了过去。
他重新醒过来时,一开始不知道目已在哪儿,因为他周围很暗。慢慢地他才认出夹,他在一个很大的帐篷内,躺在厚厚的毛皮被子上。好像是夜晚,从门帘的一条缝里射入跳动的火光。
“神圣的马掌钉!”他喃喃地说着,一边试着坐起身来,“我在这儿躺了多久了?”
从门帘后伸进来一个脑袋,又缩了回去。有人说:“他好像醒过来了。”
随后门帘被撩在一边,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走了进来。他穿着用软牛皮做成的长裤和鞋子。他赤裸着上身,只在肩上披了一件长得拖到地上的紫红色大衣,显然是用牛毛织成的。他蓝黑色的长发用皮线扎成一绺拖在脑后。在他前额和面颊的橄榄绿色的皮肤上用白颜色画了一些简单的图案。他深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恼怒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除此之外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找我干什么,陌生人?”他问,“你为什么走进我的帐篷?你为什么不让我打猎?如果我今天杀死了那头大牛的话——当别人喊我的时候,我的箭已经上了弦——那么我明天就能成为一名猎手了。现在我得等上整整一年。这是为什么?”
老半人半马怪惊惶失措地盯着他看。
“这就是说。”他终于问道,“你就是那位阿特雷耀?”
“是的,陌生人。”
“或许还有另一位成年男子,一位有经验的猎手也叫这个名字?”
“不,阿特雷耀就是我,没有第二个。”
凯龙向后倒在床上,喘息着说道:
“一个孩子,一个小男孩!真的,童女皇的决策真让人费解。”
阿特雷耀默不作声,他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原谅我,阿特雷耀,”凯龙说,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我并不想伤害你,但是太让我吃惊了。老实说,我太惊讶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想!我认真地问自已,当童女皇在选择像你这样的孩子时是否真的知道,她自己在干什么。真是胡闹!如果她是有意这么做的,那么……那么……”
他使劲摇了摇头,脱口而出道:
“不!不!要是我早知道她让我来找谁的话,那么我肯定会拒绝向你转达她的委托。我肯定会拒绝的!”
“什么委托?”阿特雷耀问。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凯龙喊道,他完全陷入了不满之中。“要完成她的委托,即便是对于一个更伟大、更有经验的英雄来说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对于你来说——她派你到一个不确切的地方去寻找无人知晓的东西。没有人能帮助你,没有人能给你出主意,没有人能为你预料你会遇到的事情。但是你必须马上,现在当场就决定,你是否接受这项委托。一刻也不容耽搁。为了找你,我十天十夜几乎是马不停蹄地疾驰而来。然而,现在我几乎要希望我没有到这儿。我已经老了,我的力气已经用尽了。请给我喝一口水!”
阿特雷耀取来一罐清凉的泉水。半人半马怪大口大口地饮着。然后他擦了擦胡子,显得平静了一点,说道:
“啊,谢谢,很舒服!现在我已经感到好多了。听着,阿特雷耀,你不一定要接受这一委托。童女皇让你来决定,她并没有命令你。我会向她解释的,她会找到另外一个人的。她不会知道你是一个小男孩,她把你同别人搞错了。这是唯一的解释。”
“这一委托是什么呢?”阿特雷耀想知道。
“为童女皇找到良药,”半人半马怪答道,“拯救幻想国。”
“她病了吗?”阿特雷耀惊奇地问。
凯龙开始讲述童女皇的状况以及从幻想国各地来的信使所报告的内容。阿特雷耀不断地提问,半人半马怪尽他所知地给予答复。这是一次通宵达旦的长谈。阿特雷耀对向幻想国袭来的厄运的整个情况了解得越多,在他那一开始便深锁的眉宇间便越明显地现出震惊的表情。
最后,他嘴唇惨白地说:“对于这一切,我竟然一无所知。”
凯龙用他浓密的白眉毛下的眼睛严肃而又忧愁地盯着小男孩。
“你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许你现在能理解,当我看到你的时候为什么会失去自制。可是,童女皇说出了你的名字。‘去吧,去找到阿特雷耀!’她对我说,‘我对他寄予无限的信任。’她说,‘你去问他,是否愿意为我和幻想国承担伟大的寻求任务?’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选中了你。也许只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小男孩才能够完成这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我不明白,我无法给你出主意。”
阿特雷耀低头沉默着。他懂得,这里要他去承担的是比打猎更为艰巨的考验。即便是一个最伟大的猎手,一个最好的探路人,也几乎无法经受这一考验。对于他来说这个考验太严峻了。
“怎么样?”老半人半马怪轻声询问道,“你愿意吗?”
阿特雷耀抬起头,看着他。
“我愿意。”他坚定地说。
凯龙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从他的脖子上取下连着金色护身符的项链,把它挂在阿特雷耀的脖子上。
“奥琳会给你很大的权力,”他庄严地说,“可是你不能利用这—权力。因为连童女皇本人也从来不使用她的权力。奥琳会保护你,引导你,但是无论你看到什么,你都不能干预,因为从这一刻起,你自己的意见便不再作数。所以你出发时必须不带任何武器。你必须让一切任其自然。无论是好的还是恶的、漂亮的还是丑陋的、聪明的还是愚蠢的,你都必须一视同仁,就像它们在童女皇面前一律平等一样。你只能寻找和提问,但是不能按照你自己的意见去作评判。千万别忘了,阿特雷耀!”
“奥琳!”阿特雷耀充满敬意地说,“我要证明我是值得佩带珍宝的。我该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马上,”凯龙回答道,“谁也不知道,你所承担的伟大的寻求任务将会持续多久。可能从现在起每一个时辰都很关键。向你的父母与兄弟姐妹们告别吧!”
“我没有亲人,”阿特雷耀答道,“我刚来到世界上不久,我的父母便双双被牛杀死了。”
“是谁抚养你长大的呢?”
“是所有女人和所有男人一起抚养我的。所以他们把我叫作阿特雷耀,在大语言中,其意思是‘众人之子’。”
没有人比巴斯蒂安更加懂得这个词的含义了,尽管他的父亲还活着,而阿特雷耀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可是,阿特雷耀是由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共同抚养长大的,他是“众人之子”,而他,巴斯蒂安,则谁也没有——他是一个“无人之子”。尽管如此,巴斯蒂安还是很高兴在这方面找到了一点与阿特雷耀共同的地方。遗憾的是,除此之外,无论是在勇气、决心和形象方面他都与阿特雷耀没有什么大的相似之处。然而,他,巴斯蒂安也在作一次大的探寻,他不知道,这次探寻会把他引向哪儿,又会如何结束。
“那么,”半人半马怪说,“这样更好,你不要告别就走。我留下来向他们解释。”
阿特雷耀的睑变得更加瘦长,更加坚毅。
“我该从哪儿开始呢?”他问。
“从各处也是从无处开始,”凯龙答道.“从现在起你是独自一人,谁也不会给你出主意。这种情形一直要持续到大寻求的结束——不管它是以怎样的方式结束的。”
阿特雷耀点了点头。
“再见,凯龙!”
“再见,阿特雷耀。祝你好运!”
当男孩转过身,想走出帐篷去的时候,老半人半马怪又一次把他叫了回来。他们面对面地站着,老凯龙把双手放在阿特雷耀的肩上,带着充满敬意的微笑望着他的眼睛,缓慢地说:
“我想,我开始懂得,童女皇为什么选中了你,阿特雷耀。”
男孩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疾步走了出去。
帐篷外站着他的马阿尔塔克斯。它的身上有斑点,小得像一匹野马。它的腿粗壮短促,是方圆左近跑得最快、最有耐力的赛马。它还象阿特雷耀打猎归来时那样备着马鞍,戴着笼头。
“阿尔塔克斯,”阿特雷耀拍拍它的脖子,对它耳语道,“我们必须上路。我们必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否能归来,或何时能归来。”
小马点了点头.轻轻地发出鼻息声。
“好吧,主人,”它答道,“那么打猎呢?”
“我们这就去作一次更大更大的打猎。”阿特雷耀答道,并跃上了马鞍。
“停一下,主人!”小马发出鼻息声,“你忘记带武器了,你不带弓和箭就要出发吗?”
“是的,阿尔塔克斯,”阿特雷耀回答说,“因为我带着‘光泽’,就不带武器了。”
“嚯!”小马喊道,“我该往哪儿走?”
“阿尔塔克斯,你想上哪儿便往哪儿走。”阿特雷耀答道,“从现在起我们要作一次伟大的寻求。”
说完,他们疾驰而去,被夜晚的黑暗吞噬了。
在同一时刻,在幻想国的另一个地方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观察到的事情。无论是阿特雷耀、阿尔塔克斯还是凯龙,对此都一无所知。
夜晚,在非常遥远的一片荒野里,黑暗聚集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影子般的形象。黑暗越来越浓缩,即使是在夜里,在没有光线的荒野里,也能看到一个硕大无比、黑如烟墨的躯体。它的轮廓还不太清楚,但是它用四只兽爪站立着,毛茸茸的大脑袋上有着两只闪着绿色火焰的眼睛。现在,它把嘴和鼻子向空中仰起,嗅着。它这样站了很久。突然,它好像是闻到了猎物的气味,因为从它的嗓子眼里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得意扬扬的吼声。
它跑了起来。这个影子式的生物悄然无声地、大步地跳跃着,在没有星星的夜晚狂奔着。
塔楼上的钟敲了十一下。现在是课间大休息的时间。从走廊里传来了孩子们的叫喊声,他们正向楼下学校的院子里跑去。
巴斯蒂安仍然盘着腿坐在体操垫上。他觉得腿发麻。他又不是印第安人。他站起身来,从书包里取出休息时吃的面包和一只苹果,并开始在储藏室里来回走动。脚有点发痒,慢慢恢复了过来。
随后,他爬上木马,像骑马似地坐在上面。他想象着,自己是阿特雷耀,骑着阿尔塔克斯在黑夜里疾驰。他把身子伏在小马的脖子上。
“嘿!”他喊道,“快跑,阿尔塔克斯,嘿!嘿!”
他吓了一跳。这么大声地叫唤,太不谨慎了。如果有人听到他的喊声呢?他等了一会儿,倾听着。但是,从楼底下传到他这儿的只有学校院子里各种各样的喊叫声。
他有点难为情地从木马上爬了下来。真的,他的举动像一个小小孩!
他打开了包在面包外面的纸,把苹果放在裤子上擦擦干净。但是,在开始咬之前,他突然停住了。
“不,”他大声地对自己说,“我得小心地分配我的干粮。谁知道,它们够我吃多久。”
他心情沉重地重新把面包包起,把它与苹果一起放回书包。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坐到体操垫上,重新拿起了那本书。
3 年迈的莫拉
黑色的老半人半马怪凯龙听着阿特雷耀的马蹄声逐渐消失,他重又倒在了铺着柔软兽皮的床上。过度的疲劳使他筋疲力尽。第二天,妇女们在阿特雷耀的帐篷内发现了凯龙,她们很为他的生命担忧。几天以后,当猎人们归来时,凯龙的状况仍然没有什么好转,可是不管怎么说,他还能向他们解释,阿特雷耀为什么离去并在短时间内不能回来。大家都很喜欢阿特雷耀这个男孩,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并非无足轻重,大家思念他,并充满了忧虑。同时,他们也为童女皇恰恰选择他来作大寻求而感到骄傲——尽管谁也无法真正理解。顺便提一下,老凯龙再也没有回到象牙塔中去。但是,他既没有死,也没有呆在草海里的绿皮人那儿。命运把他引向另外一条完全无法预料的道路。可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下一次再讲。
当天夜里,阿特雷耀便到了银山的山脚下,当他歇脚时,已近清晨。阿尔塔克斯吃了一点草,又去清澈的山涧小溪中饮水。阿特雷耀用他的红大衣裹住身体,睡了几个小时。太阳升起时,他们又重新上路了。
第一天,阿特雷耀骑马翻过银山。他们俩熟悉这儿的每一条大道与小径,他们飞速前进。
在他感到饥饿的时候,他吃了一块牛肉干和两只用草籽做的小煎饼。这些东西就放在马鞍边的一个袋子里——这本来是为打猎而准备的。
“瞧,我说对了吧!”巴斯蒂安说,“人还是得经常吃点什么东西的。”
他从书包中取出为休息时准备的面包,打开包面包的纸,小心翼翼地把面包掰成两瓣。他把一半依旧包好,放在一边,把另一半全部吃光。
课间休息的时间过了,巴斯蒂安想着现在他的班级该上什么课。啊,对了,卡尔格女士的地理课。他们得一一列举河流及其支流、城市和居民数、地下资源和工业。巴斯蒂安耸了耸肩,继续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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