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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觅中华

余秋雨(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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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觅中华
  作者:余秋雨
内容简介:《寻觅中华》,系统地表述了作者从灾难时期开始一步步寻觅出来的中华文化史。任何一部真正的历史,起点总是一堆又一堆的资料,终点则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感悟。这是一个人心中的中华文化史。书里边的文章,除了一篇之外,都没有在以前出版的书里出现过。
    《寻觅中华》目录
  总 序 / 1
  猜测黄帝 / 1
  天灾神话 / 18
  问卜殷墟 / 29
  古道西风 / 47
  黑色的光亮 / 65
  稷 下 / 80
  诗人是什么 / 90
  历史的母本 / 106
  丛林边的那一家 / 122
  千古绝响 / 137
  重山间的田园 / 162
  《寻觅中华》总序
  一
  我的一个学生,向我讲述了他的一段经历。
  有一天,他从家里的一个旧箱子里翻出来几张老照片。照片拍的是同一个人,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女,服饰打扮在今天看来也显得大胆而前卫。他连忙拉过父亲询问,父亲说:“这是你的祖母。”
  这让我的学生大吃一惊。看父亲和母亲,平时是那么谨慎、朴素、节俭,只要走出家门几步就立即融入灰黯的人流中再也无法找到。居然,他们的前辈是那样一副模样!
  我的学生愣了片刻便相信了,因为照片上美女的眉眼神色,与父亲非常相似。
  于是,一场艰难的问答开始了。凡是父亲最含糊其词的地方,恰恰是我学生最大的兴趣点。
  这使我的学生产生一种有关自己生命来历的好奇,不久,他就带着那几张照片来到了老家的小镇。
  认识祖母的老人还有一些,奇怪的是,本来以为最知情的老太太们都说不出太多的东西,而那些老大爷却目光炯炯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扑朔迷离地说出一些零碎的细节。
  几天下来,我的学生锁定了三位老大爷,重点探问。结果,他越来越迷惑:自己的祖父有可能在这三人中间,也有可能不是。他离开小镇时有点慌张,甚至不敢看任何一个路边的老年男人。他还犹豫,要不要把这几天的经历告诉父亲。
  我看着这个学生只说了一句话:“你只需知道,自己有美丽的基因。”
  二
  我们生活在自己非常熟悉的家里,甚至已经成了家长,却未必知道这个家的来历。
  小家庭这样,大家庭也是这样。
  我自己年轻时也曾经突然发现了小家庭的来历,然后产生巨大的疑问,进而去探询大家庭的秘密。
  那时我二十岁,家庭突然被一场政治灾难席卷,我天天帮父亲抄写他的“坦白材料”。掌权的极“左”派根据一个人含糊其词的“揭发”,断言我父亲有“政治历史问题”,却又不知道要他“坦白”什么,每天问的问题完全不着边际,因此这个材料永远也写不完。
  我在抄写中充分了解了自家的历史,包括各种细节,经常边抄边为长辈们紧张、悲哀、高兴、羞愧。如果在正常情况下,世间子女是不可能知道长辈那么多事情的。
  我怕父亲的回忆不准,又不断地向祖母、母亲、舅舅核实,他们的叙述使相关的资讯又增加了很多倍。我终于明白,这是一个辛劳、怯懦、善良的佛教徒家庭,从屋檐到墙脚,找不到一丝一毫有可能损及他人的印痕。
  这一明白,反而造成了我更大的不明白。这样一个家庭,为什么遭此祸孽?原来以为是那几个掌权者居心不良,但他们很快下台了,单位的负责人换了几任,为什么祸孽还在延续?更奇怪的是,周围的同事、朋友都不难看出这是一个荒唐的冤案,已经造成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的无法生存,为什么都不肯稍稍帮助一下?这种帮助,当时对他们来说毫无风险。
  我在冷漠表情的包围中,懂得了鲁迅当年解剖“国民性”的理由。而且我已经知道,“国民性”也就是一个国家民众的集体潜意识,是一种深层文化。
  我被这种深层文化刺痛了,但是,当时社会上又恰恰是在猛烈批判传统文化。我又一次陷入了困惑:这是一种劣质文化在批判一种过时的优质文化,还是两者都是劣质文化?
  不管哪一种答案,都让我非常悲观。既然中华文化是如此不明不白,那么,做一个中国人也就要一直不明不白下去了。
  因此我觉得还是少沾文化的边,一心只想终身从事体力劳动。我在农场时的劳动劲头,很多老同事直到今天说起来还印象深刻。
  三
  后来,掌权的极“左”派上层因内讧而受挫,一场由政府中开明派领导人发起的文化抢救行动,把我也抢救了。我泥迹斑斑地被裹卷到了恢复教学、编写教材、编撰词典的繁忙中,并开始知道文化是什么。再后来,当极“左”派又把这场文化抢救运动称之为“右倾翻案风”要进行反击的时候,我就潜藏到浙江的一座山上,开始了对中华经典的系统研读。由此一发不可收,直到后来独自去寻觅祖先留在书本之外的文化身影,再去探访与祖先同龄的老者们的远方故宅,走得很远很远。
  终于,我触摸到了中华大家庭的很多秘密。
  这当然不能由自己独享,我决定把自己阅读和旅行的感受写成文章,告诉同胞,因为他们都为中华文化承担过悲欢荣辱。但是,要达到这个目的很难,因为世界上华人读者的数量太大、支脉太多。为此我不得不暂时远离早就形成的学术癖好,用最感性的“宏伟叙事”来与广大读者对话,建构一种双向交流的大文学。
  我的这个试验,受到了海内外华人读者的欢迎。
  受欢迎的热烈程度让我惊讶,我询问白先勇先生是怎么回事。他说,你碰到了中华文化的基因,那是一种文化DNA,融化在每个中国人的血液中。大家读你的书,也就是读自己。
  四
  一路上写的书已经不少。由于读的人多,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盗版狂潮。
  我的书在国内的盗版本,早已是正版本的十倍左右。前些年应邀去美国华盛顿国会图书馆演讲,馆方非常热情地把他们收藏的我的中文版著作一本本推出来向听众展示。但是,我与妻子不得不苦笑着交换了一下眼色,因为推出来的大多也是盗版本,想必购自中国大陆。其中还有不少,是盗版者为我编的各种“文集”。
  因此我觉得不应该再麻烦这些盗版者了,决心重新整理一下自己的出版物。更何况,重访文化遗迹时所产生的新感觉需要补充,很多当时漏编、漏写的篇目需要加入,不少自己已经不满意的文章需要删削。
  为此,我花费不少时间等待以前出版的那些书的合约到期,然后不再续签,让全国各地正版书市场上我的专柜“空架”了很久。在这个过程中,我对以前的文章进行大幅度的改写,又增补了不少关及中华文化基本经络的文章。
  这样就构成了一套面貌崭新的“文化苦旅全书”。其中包括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有关中国的路程,第二部分有关世界的路程,第三部分有关自己的路程。
  眼下这本《 寻觅中华 》,系统地表述了我从灾难时期开始一步步寻觅出来的中华文化史。任何一部真正的历史,起点总是一堆又一堆的资料,终点则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感悟。这是一个人心中的中华文化史,我锻铸了它,它也锻铸了我。书里边的文章,除了一篇之外,都没有在以前出版的书里出现过。
  从此,我的全部文化散文著作,均以这套书的文字和标题为准。
  二○○八年初春
  猜测黄帝
  一
  那天夜里,风雨实在太大,大到惊心动魄。
  是台风吗?好像时间还早了一点。但在半山小屋遇到那么大的风雨,又是在夜间,心理感觉比什么级别的台风都要恐怖。
  我知道这山上没有人住。白天偶尔有一些山民上来,但说是山民,却都住在山脚下。因此,在这狂风暴雨的涡旋中,我彻底孤单。蔓延无际的林木这时候全都变成了黑海怒涛,它们不再是自己,而是天地间所有暴力的体现者和响应者,都在尽着性子奔涌咆哮,翻卷肆虐。
  没有灯火的哆嗦,没有野禽的呻吟,没有缓释的迹象,没有黎明的印痕。一切都没有了,甚至怀疑,朗朗丽日下的风轻云淡,也许只是一个奢侈的梦影?
  这个时候最容易想起的,是千万年前的先民。他们在草泽荒滩上艰难迈步的时候,感受最深的也一定是狂风暴雨的深夜。因为,这是生存的悬崖,也是毁灭的断壁,不能不全神贯注,怵目惊心。对于平日的寻常气象、山水风景,他们也有可能淡淡地瞭上两眼,却还分不出太多的心情。
  此刻我又顺着这个思路想开去了。一下子跳过了夏商周春秋战国秦两汉,来到了史前。狂风暴雨删去了历史,让我回到了只有自然力与人对峙的洪荒时代。很多画面交叠闪现,我似乎在画面里,又似乎不在。有几个人有点脸熟,仔细一看又不对……
  ——这时,我已经渐渐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听到了鸟声,我知道,风雨已经过去,窗外山光明媚。
  我躺在床上盘算着,昨天已经没吃的了,今天必须下山,买一点干粮。
  我经过多次试用,选中了山下小店卖的一种“压缩饼干”作为惯常干粮。这种东西一片片很厚,吃的时候要同时喝很多水,非常耐饥,也非常便宜。其实这是一种战备物资,贮存时间长了,本应销毁,但这时“文革”尚在进行,民生凋敝,衣食匮乏,也就拿出来供应民间。民间对这种东西并无好感,因为口味干枯,难于下咽。然而,这对我这个几天才下一次山的困顿书生而言,却是一种不必烹煮又不馊不烂的果腹之食。
  既然不馊不烂,为什么不多买一点存着,何苦定期下山一次次购买呢?只要真正熬过苦日子的朋友就能理解其间的原因。口袋里极少的一点钱,随时要准备应付生病之类的突发事件,怎么能一下子用完?因此,小钱多存一天,就多一天安全感,而这种安全感的代价就是饥饿感。两感抗衡,终于顶不住了,就下山。
  每当我又一次出现在小店门前,瘦瘦的年老店主人连问也不问就会立即转身去取货。
  他对我的表情十分冷淡,似乎一直在怀疑我是不是一个逃犯。按照当时的说法,叫做“逃避无产阶级专政的阶级敌人”。但他显然没有举报,按照他的年龄,他自己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历史问题”。何况这是蒋介石的家乡,远远近近的亲族关系一排列,很少有哪家与那批已经去了台湾的国民党人员完全无关。既然每一家都有问题,彼此间的是非口舌、警惕防范,自然也就会少一点。
  这,大概也是我的老师盛钟健先生想方设法让我潜藏到奉化半山的原因之一吧。
  我说过,我在山上不小心碰上了蒋介石的一个隐秘藏书楼。原来叫“中正图书馆”,一九四九年之后当然废弃了,却没有毁坏,摘下了牌子,关闭了门窗,由一位年迈的老大爷看守着。老大爷在与我进行过一次有关古籍版本的谈话后,如遇知音,允许我可以任意阅读藏书楼里所有的书。我认真浏览了一遍,已经把阅读重点放在《 四部备要 》、《 万有文库 》和《 东方杂志 》上。
  由于一夜的风雨,今天的山路上全是落叶断枝。空气特别清新,山泉格外充沛。我上山后放好买来的干粮,又提着一个小小的铁皮桶到溪边打了一桶山泉水回来,便静静地坐着,等待老大爷上山,打开藏书楼的大门。
  二
  后来回忆三十年前这一段潜迹半山的岁月,心里觉得非常奇怪。
  我上山,正好蒋介石刚刚在台湾去世;我下山,是因为听到了毛泽东在北京去世的消息。中国二十世纪两位强硬对手的生命较量终于走到了最后,一个时代即将结束。而恰恰在这个时刻,一种神秘的力量把我带进了其中一位的家乡藏书楼,长久关闭的老门为我悄然打开,里边是一屋子的中国古代文化经典!
  平心而论,对于中国古代文化经典,毛泽东比蒋介石熟悉得多。在报纸上看到照片,他接见外宾的书房里堆满了中国古籍,而且似乎只是中国古籍。他已经感受到生命终点的临近,正急忙从两千多年前的诸子百家中选取两家,一褒一贬,作为精神文化遗嘱。他的褒贬,我不同意,但是作为一个看上去什么也不在乎的现代革命者,到最后还那么在乎两千多年前的精神价值系统,却让我吃惊。
  蒋介石在这个问题上比较简单,他只把儒家传统当作需要守护的文化,又特别钦慕王阳明。看管藏书楼的老大爷告诉我,蒋介石曾嘱咐他的儿子蒋经国要经常到这里来读书。蒋经国忙,匆匆来过两次,没时间钻研。
  军事政治的恩怨是非姑且不予评说,但世界上确实找不到另外一个民族,一代代统治者都那么在乎历史渊源,那么在乎血缘根脉,那么在乎华夏文明。
  与世界上其他古老帝国总是互相远征、互毁文明的情形不同,历代中国人内战再激烈,也只是为了争夺对华夏文明的正统继承权,因此无论胜败都不会自毁文明。即便是周边地区的游牧群落入主中原,也迟早会成为华夏文明中的一员。
  这么一想,我潜迹半山的生活立即变得纯净。当时山下的形势还十分险恶,我全家的灾难仍然没有解除。但我的心态变了,好像层层叠叠的山坡山树山岚一齐拽着我蹬开了山下的浑浊喧嚣,使我飘然升腾。一些看似空泛不实的大课题浮现在眼前,而且越来越让我感受到它们的重要性。
  例如:什么是华夏文明?什么是炎黄子孙?
  答案在五千年之前。
  但奇怪的是,在此后的五千年间,这些问题仍然被一代代地反复提出,而且似乎很难找到答案。
  一切军事政治的起点和终点,都是文化。只不过军事政治行动总是极其繁忙又惊心动魄,构成了一个很难离得开的过程。很多人在过程中迷失了,直到最后仍拔身不出,还深深地拖累了大地。只留下一些依稀的人文余痕,却也早已支离破碎。你看眼前,一个老军人的遗产居然是一屋古籍,他的对手也是同样。这样的情景这样的时刻让我强烈感受了,我只有震惊没有感叹,胸中却纤尘全无,火气顿消。因此,面对这些诸如“华夏文明”、“炎黄子孙”这样的大课题,也只剩下了学术理性,而不再羼杂世俗激情。
  我当时想,什么时候世道靖和,我会下山,去瞻仰一些历史遗址。因为正是那些地方,决定了中国人之所以成为中国人。此刻在山上,只能边读古籍边遥想,让心灵开始跌跌绊绊地旅行。
  有时也会分神,例如下山时看到街边阅报栏上张贴的报纸,发现山下的“文革”好像又掀起了什么运动高潮,又印出了蛮横的标语口号和批判文章。我会痛苦地闭上眼睛,想念还在被关押的父亲和已经含冤而死的叔叔。回到山上后好几天,仍然回不过神来。这时就会有一场狂风暴雨在夜间袭来,把这一切狠狠地洗刷一遍,让我再回到古代。
  我在早晨会轻轻地自语:黄帝,对,还是从五千年的黄帝开始,哪怕是猜测。
  三
  猜测黄帝,就是猜测我们遥远的自己。
  其实,很早就有人在猜测了。
  从藏书楼书架上取下写于两千一百多年前的《 淮南子 》,其中有一段说——
  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
  可见早在《 淮南子 》之前,人们不管说什么事都喜欢扯上炎帝、黄帝了,好像不这么扯就没有办法使那些事重要起来。这么扯来扯去,炎帝和黄帝的故事就编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细,当然也越来越不可信。结果,到了司马迁写《 史记 》的时代,便出现了“愈古则材料愈多”的怪现象。
  大家先是为了需要而猜测,很快把猜测当作了传说,渐渐又把传说当作了史实,越积越多。其中很多内容,听起来奇奇怪怪、荒诞不经,因此司马迁说:“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
  这种情形直到今天我们还很容易体会。看看身边,越是模糊的事情总是“故事”越多,越是过去的事情总是“细节”越全,越是虚假的事情总是“证据”越硬,情形可能有点类似。
  司马迁根据自己的鉴别标准对这些内容进行了比较严格的筛选,显示了一个历史学家的职守。但是,他的《 史记 》还是从黄帝开始的。他确认,不管怎么说,黄帝是中国历史的起点。
  这事过了整整两千年之后,被怀疑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一批近代历史学家,根据欧洲的实证主义史学观,认为中国历史应该从传说中彻底解脱出来。他们把可信的历史上限,划到东周,也就是春秋战国时期。他们认为在这之前的历史是后人伪造的,甚至断言司马迁也参加了伪造。因此,他们得出结论:“东周以上无史”。按照这种主张,中国历史的起点是公元前九世纪,离现在不到三千年。而黄帝的时代,虽然还无法作准确的年代推定,但估摸着也总有四五千年了吧。这一来,中国的历史被这股疑古思潮缩短了一小半。
  疑古思潮体现了近代科学思维,显然具有不小的进步意义。至少,可以嘲弄一下中国民间历来喜欢把故事当作历史的浅薄顽癖。但是,这毕竟是近代科学思维的初级形态,有很大的局限性,尤其无法处置那些属于“集体无意识”的文化人类学课题,无法解读神话传说中所沉淀的群体密码,无法阐释混沌时代所蕴藏的神秘真实。这个问题,我在以后还会专门说一说。
  其实十九世纪的西方考古学已经开始证明,很多远古传说极有可能掩埋着让人们大吃一惊的史实。例如德国考古学家谢里曼(Heinrich Schliemann)从一八七○年开始对于特洛伊遗址的挖掘,一八七四年对于迈锡尼遗址的挖掘,以及英国考古学家伊文斯(Arthur Evans)一九○○年对于米诺索斯王宫遗址的挖掘,都证明了荷马史诗和其他远古传说并非虚构。
  就在伊文斯在希腊克里特岛上发掘米诺索斯王宫的同时,中国发现了甲骨文,有力地证明商代存在的真实性。那就把疑古的学者们所定的中国历史的上限公元前九世纪,一下子推前到了公元前十四世纪。有些疑古学者步步为营,说“那么,公元前十四世纪之前是伪造的”。其实,甲骨文中的不少材料还可以从商代推到夏代。
  半山藏书楼的古代典籍和现代书刊被我反复地翻来翻去,我又发现了另外一个秘密。
  那就是,在疑古思潮产生的更早一点时间,学术文化界还出现过“华夏文明外来说”。先是一些西方学者根据他们对人类文明渊源的强烈好奇,依据某些相似的细节,大胆地拉线搭桥,判断华夏文明来自于埃及、印度、土耳其、东南亚、巴比伦。其中影响较大的,是巴比伦,即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所在地。
  那地方,确实是人类文明最早的发祥地。很多古代文明都从那里找到了渊源,有的学者已经断言那是“人类文明唯一的起点”。那么,华夏文明为什么不是呢?
  连中国一些很著名的学者,也被这种思潮裹卷,而且又从中国古籍中提供一些“证据”。例如蒋观云、刘师培、黄节、丁谦等等都是。当时的一份《 国粹学报 》,就发表过好几篇这样的文章。让我惊讶的是,大学问家章太炎也在他的《 序种姓篇 》中赞成了外来说。
  设想都非常开放,理由都有点勉强,往往是从一些古代中外名词在读音上的某些相近,来作出大胆的推断。例如章太炎认为中国的“葛天”,很可能是“加尔特亚”的转音;黄节认为中国的“盘古”,很可能是“巴克”的转音;刘师培认为中国的“泰帝”,很可能是“迦克底”的转音。在这件事情上做得比较过分的是丁谦,他断言华夏文明早期创造的一切,巴比伦文明都已经有了,包括天文、历法、数学、井田制、服饰、器用都来自那里。连文字也是,因为据说八卦图像与巴比伦的楔形文字有点相似。有的学者甚至凭着想象把巴比伦文明传入华夏大地的路线图都画出来了。
  更有趣的是,不同的幻想之间还发生争论,就像两个睡在同一个屋子里的人用梦话争吵了起来。例如丁谦认为,把巴比伦文明传入中国的带头人是盘古,而章鸿钊则认为是黄帝。理由之一是,庄子说过黄帝登昆仑之上,而昆仑山正好是巴比伦文明传入中国的必经中介。
  不应该责怪这些学者“数典忘祖”。他们突然受到世界宏观思维的激励,试图突破千年传统观念探索华夏文明的异域源头,这并不影响他们对华夏文明的热爱。他们中有的人,还是杰出的爱国人士。但是毫无疑问,他们的论述暴露了中国传统学术方法的典型弊病,那就是严重缺乏实证材料,却又好作断语。即便有一点“实证”,也是从文本到文本的跳跃式比照,颇多牵强附会。若要排除这种牵强附会,必须有一种“证伪”机制,即按照几个基本程序证明伪之为伪,然后方知真之为真。这些断言华夏文明来自巴比伦的学者,在自己的思维中从来就缺少这种逆向的证伪习惯,因此听到风就是雨了,而且是倾盆大雨。
  但是,考古学家们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实物证据,不断地证明着这片土地上文明发生的独立根脉。我还朦胧记得,好像是地质学家翁文灏吧,发表文章阐述远古大洪水所沉积的黄土与大量旧石器时代文物的关系,证明黄河流域也有过旧石器时代,与西方的旧石器时代平行共存。他的文章我也是在半山藏书楼看到的,但那篇文章的标题,现在记不起来了。
  有过了疑古、外来这两大思潮,又有了不少考古成果,我们就可以重新检视史料记载,对黄帝时代作出比较平稳的猜测了。
  看管半山藏书楼的老大爷已经连续问了我三次:“这么艰深的古书,这么枯燥的杂志,你那么年轻,怎么有耐心几个月、几个月地看下去?”
  前两次我只是笑笑,等到问第三次时,我作了回答。
  我说:“大爷,只要找到一个有意义的大疑问,看古往今来的相关争论,然后加入自己的判断和猜测,这就像看一场长长的球赛,看着看着自己也下场了,非常有趣。”
  其实,这也就是我初步建立的学术路线。
  四
  我当时对黄帝的猜想,只能是粗线条的。因为半山藏书楼虽然有不少书籍,但毕竟有限。
  黄帝,是华夏民族实现第一次文明腾跃的首领。在这之前,中国大地还处于混沌洪荒之中。因此,后代就把各项文明的开创之功,都与他联系在一起,贴附在他身上,并把他看成是真正的始祖。这并不是说,华夏文明由他开始,而只是说,决定华夏文明之成为华夏文明的那个关键历史阶段,以他为代表。
  黄帝出生在哪里?肯定不是巴比伦,而是在黄河流域。在黄河流域哪一段?这就不是很重要了,因为他的部落一直在战争中迁徙,所谓“居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有关黄帝出生地的说法倒是有好几种,牵涉到现在从甘肃到山东的很多省。经过仔细比较,陕西、河南两地似乎更有说服力。而我个人,则倾向于河南新郑,那里自古就有“轩辕之丘”、“有熊氏之墟”。黄帝号“轩辕氏”,又号“有熊氏”,可以对应起来。
  黄帝有一个“生死冤家”,那就是炎帝。
  历来有不少人认为,炎帝就是神农氏,但也有人说,他只是神农氏时代的最后一位首领。炎帝好像出生在陕西,后来也到河南来了,并且衍伸到了长江流域。
  黄帝和炎帝分别领导的两个部落,在当时是最显赫的。
  炎帝的主要业绩比较明确,那就是农业。他带领人们从采集野果、捕鱼打猎的原始生态,进入到农业生态,开始种植五谷菜蔬,发明了“火耕”的方法和最早的耕作农具。他也触及了制陶和纺织,还通过“尝百草”而试验医药。显然,炎帝为这片土地的农耕文明打下了最初的基础。
  相比之下,黄帝的业绩范围就扩大了很多。除了农业,还制作舟、车,养蚕抽丝,制玉,做兵器,并开始采铜,发明文字和历法。
  由此作出判断,黄帝应该比炎帝稍稍晚一点。在农耕文明的基础上,黄帝可以有多余的财富来做一些文明等级更高的事情了。这样,后来他们发生军事对峙,也就各自代表着前后不同的历史痕迹。简单说来,黄帝要比炎帝进步一点。所谓“轩辕之时,神农世衰”,就传达了这样的信息。
  在我的猜想中,炎帝和平务实,厚德载物;而黄帝,则气吞山河,怀抱千里。
  据《 商子 》记载,在炎帝的部落里,“男耕而食,妇织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于王”。这实在是一个让后人永远向往的太平世道。《 庄子 》也有记,说那个时期“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按《 庄子 》的说法,那还是一个“民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母系社会。其实,从其他种种迹象判断,那已经是一个从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过渡的时代。
  黄帝就不一样了。男性的力量大为张扬,温柔的平静被打破,试图追求一种更加宏大的平衡。《 五帝本纪 》说黄帝“习用干戈”,“修德振兵”,“抚万民,度四方”,俨然是一位骑在战马上俯瞰原野的伟大首领。
  黄帝所达到的高度,使他产生了统治其他部落的雄心。这在大大小小各个部落互相杀伐的乱局中,是一种自然心理。而且,从我们今天的目光看去,这也是一种历史需要。
  大量低层次的互耗,严重威胁着当时还极为脆弱的文明底线,因此急于需要有一种力量来结束这种互耗,使文明得以保存和延续。于是,一种鸿蒙的声音从大地深处传出:王者何在?
  这里所谓的“王者”,还不是后世的“皇帝”,而是一种不追求个人特权,却能感召四方、平定灾祸的意志力。但是,这种意志力在建立过程中,必然会遇到无数障碍,其中最大的障碍,往往是与自己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强者。对黄帝而言,第一是炎帝,第二是蚩尤。
  炎帝的文明程度也比较高,历来也曾收服过周边的一些部落,因此很有自信,不认为自己的部属必须服从黄帝。
  就自身立场而言,这种“保境安民”的思维并没有错,但就整体文明进程的“大道”而言,却成了阻力。而且,在这个时候,他的部落已经开始衰落。
  黑格尔说世上最深刻的悲剧冲突,双方不存在对错,只是两个都有充分理由的片面撞到了一起。双方都很伟大和高尚,但各自为了自己的伟大和高尚,又都无法后退。
  黄帝和炎帝,华夏文明的两位主要原创者,我们的两位杰出祖先,终于成了战争的对手。
  作为他们的后代,我们拉不住他们的衣袖。他们怒目相向,使得一直自称“炎黄子孙”的我们,十分尴尬。但说时迟那时快,他们已经打起来了。
  不难想象,长年活动在田野间的农具发明家炎帝,必然打不过一直驰骋在苍原上的强力拓展者黄帝。这个仗打得很惨。
  惨到什么程度?只知道,从此中国语文中出现了一个让人触目惊心的用语:“血流漂杵”。杵,舂粮、捶衣的圆木棒。战场上流血太多,把这样的圆木棒都漂浮起来了,那是什么样的场面!
  这场战争出现在中国历史的入场口,具有宏大的哲学意义。它告诉后代,用忠奸、是非、善恶来概括世上一切争斗,实在是一种太狭隘的观念。很多最大的争斗,往往发生在文明共创者之间。如果对手是奸佞、恶棍,反而倒容易了结。长期不能了结的,大多各有庄严的持守。
  遗憾的是,这个由炎黄之战首度展示的深刻道理很少有人领会,因此历来总把一部部难于裁断的伤痛历史,全然读成了通俗的黑白故事。
  黄帝胜利后,他需要解释这场战争,尤其是对炎帝的大量部族和子民。他对于死亡了的炎帝动用了一个可重可轻的概念:无道。至少在当时大家都明白,这不是说炎帝没有道德,而是说炎帝没有接受黄帝勇任王者的大道。
  这种说法延续了下来。贾谊的《 新书·益壤 》记载:
  炎帝无道,黄帝伐之涿鹿之野,血流漂杵,诛炎帝而兼其地,天下乃治。
  这样的记载猛一读,会对炎帝产生负面评价,其实是不公平的。
  这里所说的涿鹿之野,应为阪泉之野,涿鹿之野是后来黄帝战胜蚩尤的地方。黄帝战胜蚩尤的事,另是一番壮阔的话题,容我以后有机会再仔细说一说。而且,一定要说。
  五
  黄帝相继战胜炎帝和蚩尤之后,威震中原,各方势力“咸尊轩辕为天子”。原来炎帝的部落与黄帝的部落地缘相近,关系密切,很自然地组成了“炎黄之族”。这中间,其实还包含着蚩尤和其他部落的文明。后来,各地各族的融合进一步加大加快,以血缘为基础的原始部落,逐渐被跨地域的部落联盟所取代,出现了“华夏大族”的概念。
  “华夏”二字的来源,说法很多。章太炎认为是从华山、夏水而来。而有的学者则认为“华”是指河南新郑的华阳,“夏”的本义是大,意谓中原大族,连在一起可理解为从华阳出发的中原大族。也有学者认为“华”的意义愈到后来愈是摆脱了华山、华阳等具体地名,而是有了《 说文 》里解释的形容意义:“华,荣也。”那么,“华夏”也就是指“繁荣的中原大族”。
  这就遇到历史地理学、文字语言学和社会心理学之间的不同坐标了。因各有其理,可各取所需,也可兼收并采。
  黄帝之后,便是著名的尧、舜、禹时代。
  这三位部落联盟的首领,都拥有高尚的道德、杰出的才能、辉煌的业绩,因此也都拥有了千古美名。在此后的历史上,他们都成了邈远而又高大的人格典范,连恶人歹徒也不敢诋毁。原因是,他们切切实实地发展了黄帝时代开创的文明事业,有效地抗击了自然灾害,推进了社会管理制度,使华夏文明更加难于倾覆了。
  由于社会财富的积累,利益争逐的加剧,权力性质发生了变化。英雄主义的无私首领,不能不演变为巨大利益的执掌者。终于,大禹的儿子建立了第一个君位世袭的王朝——夏。
  君王世袭制的建立,很容易被激进的现代学人诟病,认为这个曾经为了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终于要安排子孙把财富和权力永远集中在自家门内,成了“家天下”。其实,这是在用现代小农思维和市民心理,贬低远古巨人。
  一种重大政治制度的长久建立,大多是当时当地生产力发展和各种社会需要的综合成果,而不会仅仅出于个人私欲。否则,为什么人类所有重大的古文明都会必然地进入帝国时代?
  部落首领由谁继位,这在大禹的时代已成了一个极为复杂险峻、时时都会酿发战祸的沉重问题。选择贤者,当然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但是,谁是贤者?哪一个竞争者不宣称自己是贤者?哪一个族群不认为自己的头目是贤者?
  在这种情况下,鉴定贤不贤的机制又在哪里?这种机制是否公平,又是否有效?如果说,像大禹这样业已建立了“绝对权威”的首领可以替代鉴定机制,那他会不会看错?如果壮年时代不会看错,那么老了呢?病了呢?精神失控了呢?退一万步说,他永远不会看错,那么,在他离世之后又怎么办?他的继位者再作选择的时候,会不会因为缺少权威而引起纷争?当纷争一旦燃烧为战火,谁还会在乎部落?谁还会在乎联盟?当一切都不在乎的时候,文明何在?苍生何在?……
  这一系列问题,人类是在经历了几千年的摸索之后才渐渐找到出路的,但直到今天,任何一条出路仍然无法适合不同的地域。因此,要大禹在四千多年前眼看禅让选贤的办法已经难于继续的时候立即找到一个有效的民主选拔制度,是颠倒历史的幻想。
  在大禹看来,与其每次选拔都会引发一场腥风血雨,还不如找一条能够堵住太多野心的小路,那就是世袭。世袭中也会有争夺,但规模总要小得多了,与苍生关涉不大。高明的大禹当然不会不知道,儿孙中必有不良、不肖、不才之辈,将会辱没自己的家声和王朝尊严,也会给他们自己带来灾祸。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或许,可以通过强化朝廷的辅佐力量和行政机制来弥补?总而言之,这是在文明程度还不高的时代,为了防止无休无止的权力争夺战而作出的无奈选择。
  不管怎么说,在当时,夏朝的建立是华夏文明的一个新开端。从现代世界判断文明程度的一些基本标准例如是否拥有文字、城市、青铜器、祭祀来看,华夏文明由此迈进了一个极重要的门槛。
  时间,大概在公元前二十一世纪。
  从此,“茫茫禹迹,划为九州”。
  传说时代结束了。
  六
  读完半山藏书楼里有关传说时代的资料,已是夏天。山上的夏天早晚都不炎热,但在中午完全没风的时候,整座山就成了一个大蒸笼,恍惚中还能看到蒸汽像一道道刺眼的小白龙在向上游动。
  一动不动地清坐着,还是浑身流汗。我怕独个儿中暑,便赤膊穿一条短裤,到住所不远处的一条小溪边,捧起泉水洗脸洗身子。顿时觉得浑身清爽,但很快又仓皇了,因为草丛中窜出一大群蚊子,盯上我了。小时候在家乡只知道蚊子是晚上才出来的,没想到在山上没有这个时间界限。
  我赶紧返回,蚊子还跟着。我奔跑几步,蚊子跟不上了,但也许是我身上全是泉水和汗水,滑滑的,蚊子盯不住。
  我停下脚步,喘口气。心想,不错,四千一百多年前,传说的时代结束了。
  天灾神话
  一
  笃,笃,笃,有人敲门。
  在这半山住所,这还是第一次。我立即伸手去拉门闩,却又停住了。毕竟,这儿远近无人……
  门外喊起了我的名字。一听,是山下文化馆的两位工作人员。当初盛钟健老师正是通过他们,才帮我找到住处的。
  我刚开门,他们就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就在两天前,唐山发生了大地震,死亡几十万人。
  “唐山?”我一时想不起在哪里。
  “北京东边,所以北京有强烈震感。”他们说。
  他们来敲门,是因为接到了防震通知,正忙着在各个乡村间布置,突然想到半山里还藏着一个我。他们担心,如果这儿也有地震,我住的房子很有可能坍塌,要我搬到不远处一个废弃的小庙里去住。那个小庙低矮,木结构,好像不容易倒下来,即使有事也更容易逃奔。
  我的全部行李,一个网兜就装下了,便随手一提,立即跟着他们去了小庙。其实一旦地震那个小庙也十分危险,但我不相信北方刚刚震过江南还会震,就感谢他们两人的好心,在小庙住下了。
  住在小庙里无书可读。半山藏书楼属于危房,已经关闭,看管的老大爷也不上山了。我只得白天在山坡上到处溜达,晚上早早地躺在一张由门板搭成的小床上,胡思乱想。
  直到昨天,我的思路一直锁定在遥远的传说时代,因此即便胡思乱想也脱不开那个范围。只不过,刚刚发生的大地震常常穿插进来,几十万人的死亡现场与四五千年前的天地玄黄,反复叠影。面对天灾,古代和现代并没有什么界限。
  人世间的小灾难天天都有,而大灾难却不可等闲视之,一定包含着某种大警告、大终结,或大开端。可惜,很少有人能够领悟。
  这次唐山大地震,包含着什么需要我们领悟的意义呢?
  我想,人们总是太自以为是。争得了一点权力、名声和财富就疯狂膨胀,随心所欲地挑动阶级斗争、族群对立,制造了大量的人间悲剧。一场地震,至少昭示天下,谁也没有乾坤在手,宇宙在握。只要天地略略生气,那么,刚刚还在热闹着的运动、批判、激愤,全都连儿戏也算不上了。
  天地自有天地的宏大手笔,一撇一捺都让万方战栗。这次在唐山出现的让万方战栗的宏大手笔,显然要结束一段历史,但是这种结束又意味着什么?是毁灭,还是开启?是跌入更深的长夜,还是迎来一个黎明?
  对于这一切,我还没有判断能力。但是已经感受到,不管哪种结果,都会比金戈铁马、运筹帷幄、辞庙登基、慧言宏文更会重要。凸现在苍生之前的,是最关及生命的原始母题,例如怎么让民众平安地过日子,端正地对天地。在这个关口上最容易让人想起几千年前就行走在这片大地上的那些粗粝身影。他们很少说话,没有姓名,更没有表情,因此也没有人能够把他们详细描述,而只是留下一些行为痕迹,成为永久的传说。
  这让我又想起了从黄帝到大禹的传说时代。
  那个时代,即便在结束很久之后,还在无限延续。原因是,一个民族最早的传统和神话,永远是这个民族生死关头的最后缆索。
  反正这些日子找不到书了,就让我凭借着一场巨大天灾,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重温那些传说和神话。
  二
  传说和神话为什么常常受到历史学家的鄙视?因为它们不在乎时间和空间的具体限定,又许诺了夸张和想象的充分自由。但是,超越这些限定、享有这些自由的,极有可能是人类的信念、理想和祈愿,这就远比历史学重要了。历史学作为世间千万学科中的一门学科,并没有凌驾全部精神领域的权利。
  有些历史学家比较明智,凭借西方考古学家对某些遗址的发掘,认为传说与历史未必对立,甚至尽力为神话传说中“有可能”的真实辩护,肯定那里有“历史的质素”、“事实的质地”。例如我在半山藏书楼看到过王国维在一九二五年发表的《 古史新证 》,其中说:“上古之事,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史实之中固不免有所缘饰,与传说无异,而传说之中往往有事实之素地。”
  能这样说,已经很不容易了,但仍然没有摆脱历史学的眼光。
  按照文化人类学的眼光,传说中包含着一种属于集体心理的真实。集体心理不仅也是一种真实,而且往往比历史真实更重要。这就像,晚霞给人的凄艳感受,修竹给人的风雅印象,长年累月也成了一种真实,甚至比它们在天象学和植物学上的真实更有意义。
  在所有这类传说中,神话,更具有根本性的“原型”价值。
  在远古时代,神话是祖先们对于所见所闻和内心愿望的天真组建。这种组建的数量很大,其中如果有几种长期流传,那就证明它们契合了一个民族异代人的共同愿望。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原型”,铸就了整个民族的性格。
  中国古代的神话,我分为两大系列,一是宏伟创世型,二是悲壮牺牲型。
  盘古开天、女娲补天、羿射十日,都属于宏伟创业型;而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嫦娥奔月,则属于悲壮牺牲型。这中间,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嫦娥奔月这四则神话,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足以和世界上其他古文明中最优秀的神话媲美。
  这四则神话的主角,三个是女性,一个是男性。他们让世代感动的,是躲藏在故事背后的人格。这种人格,已成为华夏文明的集体人格。
  先说补天。
  世道经常会走到崩溃的边缘,很多人会逃奔、诅咒、互伤,但总有人会像女娲那样站起来,伸手把天托住,并炼就五色石料,进行细心修补。要知道,让已经濒于崩溃的世道快速灭绝是痛快的,而要炼石修补则难上加难。但在华夏土地上,请相信,一定会有这样的人出来。
  文明的规则,并不是一旦创建就会永享太平,也不是一旦破裂就会全盘散架。天下是补出来的,世道也是补出来的。最好的救世者也就是最好的修补匠。
  后代很多子孙,要么谋求改朝换代,要么试图造反夺权,虽然也有自己的理由,却常常把那些明明可以弥补、改良的天地砸得粉碎,一次次让社会支付惨重的代价。结果,人们看到,许多号称开天辟地的济世英雄,很可能是骚扰民生的破坏力量。他们为了要让自己的破坏变得合理,总是竭力否定被破坏对象,甚至彻底批判试图补天的人物。久而久之,中国就普及了一种破坏哲学,或曰颠覆哲学。
  面对这种情况,补天,也就变得更为艰难,又更为迫切。
  但是,我说过,在华夏土地上,补天是基本逻辑。
  再说填海。
  这是华夏文明的又一种主干精神。精卫的行为起点是复仇,但是复仇的动机太自我,支撑不了一个宏伟的计划。终于,全然转化成了为人间消灾的高尚动机,使宏伟有了对应。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在有生之年看不到最终成果的行动。神话的中心形象是小鸟衔石填海,只以日日夜夜的点点滴滴,挑战着无法想象的浩瀚和辽阔。一开始,人们或许会讥笑这种行为的无效和可笑,但总会在某一天突然憬悟:在这样可歌可泣的生命力盛典中,最终成果还重要吗?而且,什么叫最终成果?
  海内外有不少学者十分强调华夏文明的实用性原则,我并不完全同意。大量事实证明,华夏文明更重视那种非科学、非实用的道义原则和意志原则。精卫填海的神话,就是一个雄辩的例证。由此,还派生出了“滴水能穿石”、“铁杵磨成针”等相似话语。这几乎成了中国民间的信仰:集合细小,集合时间,不计功利,终能成事。
  如果说,类似于补天救世的大事不容易经常遇到,那么,类似于衔石填海这样的傻事则可能天天发生。把这两种精神加在一起,大概就是华夏文明能够在所有世界古文明中唯一没有中断和灭亡的原因。
  再说追日。
  一个强壮的男子因好奇而自设了一个使命:追赶太阳。这本是一个近乎疯狂的行为,却因为反映了中国人与太阳的关系而别具深意。
  在“天人合一”的华夏文明中,太阳和男子是平等的,因此在男子心中不存在强烈的敬畏。在流传下来的早期民谣中,我们不难发现与自然物对话、对峙、对抗的声音。这便是中国式的“人本精神”。
  这位叫夸父的男子追日,是一场艰苦和兴奋的博弈。即便为这场博弈而付出生命代价,他也毫不在乎。追赶就是一切,追赶天地日月的神奇,追赶自己心中的疑问,追赶自身力量的底线。最后,他变作了一片森林。
  我想,不应该给这个神话染上太重的悲壮色彩。想想这位男子吧,追不着的太阳永在前方,扑不灭的自信永在心中,因此,走不完的道路永在脚下。在这个过程中,天人之间构成了一种喜剧性、游戏性的互诱关系。这个过程证明,“天人合一”未必是真正的合一,更多的是互相呼应,而且很有可能永远也不能直接交集。以此类推,世间很多被视为“合一”的两方,其实都是一种永久的追逐。
  最后,要说奔月。
  这是一个柔雅女子因好奇而投入的远行,远行的目标在天上,在月宫。这毕竟太远,因此这次远行也就是诀别,而且是与人间的诀别。
  有趣的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抬头观月,随之也可以凭着想象欣赏这次远行。欣赏中有移情,有揣摩,有思念,让这次远行有了一个既深邃又亲切的心理背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夜夜心”,是嫦娥的,也是万民的。于是这则神话就把蓝天之美、月亮之美、女性之美、柔情之美、诀别之美、飞升之美、想象之美、思念之美、意境之美全都加在一起了,构成了一个只能属于华夏文明的“无限重叠型美学范式”。
  这个美学范式的终点是孤凄。但是,这是一种被万众共仰的孤凄,一种年年月月都要被世人传诵的孤凄,因此也不再是真正的孤凄。
  那就是说,在中国,万众的眼,世人的嘴,能把最个人的行为变成群体行为,甚至把最隐秘的夜半出逃变成众目睽睽下的公开行程。
  想到这里我哑然失笑,觉得中国古代很多号称隐逸的文人大概是在羡慕嫦娥所取得的这种逆反效果。他们追求孤凄,其实是在追求别人的仰望和传诵。因此在中国,纯粹的孤凄美和个体美是不多的。
  这一则奔月神话还典型地展现了华夏文明的诗化风格。相比之下,其他文明所产生的神话往往更具有故事性,因此也更小说化。他们也会有诗意,却总是立即被太多的情节所填塞,诗意也就渐渐淡去。
  请看,奔月,再加上前面说到的补天、填海、追日,仅仅这几个词汇,就洋溢着最鸿蒙、最壮阔的诗意。而且,这种诗意是那么充满动感,足以让每一个男子和女子都产生一种高贵的行为欲望,连身体手足都会兴奋起来。
  这是最苍老又最不会衰老的诗意,已经植入每一个中国人身上。
  三
  我在小庙刚住了半个月,已经把中国四五千年前的神话传说梳理了很多遍,对那个时代产生了进一步的迷恋。因此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不读书也能构建深远的情怀,甚至比读书还更能构建。这是因为,我们在失去文字参照的时候也摆脱了思维羁绊,容易在茫然间获得大气。
  但是,我毕竟又想书了。不知半山藏书楼的门,何时能开。
  正这么想着,一个捧着几颗橘子的老人出现在小庙窗口。我高兴得大叫起来,他就是看管藏书楼的老大爷。
  他说,他也想我了,摘了自家后院的橘子来慰问我。他又说,地震来不了啦,下午就到藏书楼去吧。
  我故作平静地说:好。
  心里想的是,让一个人拔离乱世投入书海,是一种惊人的体验;再让他拔离书海投入幻想,体验更为特殊;现在是第三度了,重新让他拔离幻想投入书海,心理感受无可言喻。
  这就像把一块生铁烧红,然后哧的一声放进冷水里边;再从冷水里抽出,又一次烧红,接着还是哧的一声……
  时间不长,铁的质量却变了。
  我对着老大爷轻轻地重复一下:好。
  半个月前当唐山大地震把我从书海拔离时,我已经结束对于黄帝时代的研习,准备进入夏商周了。几本有关商殷甲骨文的书,已取出放在一边。但这半个月对神话传说的重新认识,使我还想在黄帝和大禹之间再逗留一阵。
  神话传说告诉我,那个时代,实在是整个华夏文明发展史的“总序”。序言里的字字句句,埋藏着太多值得反复品咂的信息,不能匆忙读过。
  下午回到半山藏书楼,我没有去看那几本已经放在一边的甲骨文书籍,而是又把书库总体上浏览一遍,猜想着何处还有我未曾发现的与黄帝有关的资料。
  这不,三百多年前顾祖禹编的这部《 读史方舆纪要 》,我还没有认真拜读。
  翻阅不久就吃惊了。因为《 读史方舆纪要 》提到了黄帝和炎帝打仗的地理位置,我过去没有太多留心。
  史料有记,黄帝与炎帝发生惨烈战争的地方叫“阪泉之野”,这究竟在何处?有些学者认为,“阪泉之战即涿鹿之战”,这就把阪泉和涿鹿两个地名合二为一了。也有学者认为虽是两战,但两地相隔极近。那么,具体的地点呢?一般说是今日河北省涿鹿县东南。但是,《 读史方舆纪要 》却认为,阪泉很可能在今日北京市的延庆,那里既有“阪山”,也有“阪泉”,离八达岭不远。
  我想,这个问题还会继续讨论下去。可以肯定的是,当年的战场靠近今天中国的首都。
  那么打得不可开交的黄帝和炎帝,会预料几千年后脚下将出现人口的大聚会,而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看成是“炎黄子孙”吗?
  如果略有预感,他们满脸血污的表情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炎黄子孙?”他们如果能够预感到这个名词,两人乌黑的眼珠必然会闪出惊惧:“我们这对不共戴天的死敌,居然将永远地联名并肩,一起接受世代子孙的供奉?”想到这里,他们一定会后退几步,不知所云,如泥塑木雕。
  这种预感当然无法产生,由他们开始的同胞内斗将延续长久。用同样的肤色外貌喊叫着同样的语言,然后流出同样血缘的鲜血。
  打斗到最后谁都忘了谁是谁,层层叠叠的朝代界限和族群界限像天罗地网,缠得任何人都头昏脑涨、手足无措。只有少数人能在关键时刻突然清醒,一旦道出便石破天惊。
  记得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时那批勇敢的斗士发布文告,宣布几千年封建王朝的最终结果,文告最动人的亮点是一个小小的细节,那就是最后所署的年份——
  黄帝纪年四六○九年
  什么都包含在其中了。好一个“黄帝纪年”!
  四
  其实,我们往往连眼下的事情都无法预感。我回到半山藏书楼不多久,就从两个路过的山民口中知道,一位重要人物去世了。难道,未被预报的大地震本身就是一种预报?不知道。
  当天我就决定下山。山下一定会有不小的变化,也许我的家庭也会改变命运,那就暂时顾不得传说时代和夏商周了。
  下山时我停步回身,又静静地看了一回这座躲藏在斜阳草木间的半山藏书楼。这楼早已破旧得一派疲衰之相,好像它存在的意义就是等待坍塌。原以为这个夏天和秋天它一定会坍塌的,居然没有。它还会存在多久?不知道。
  看似荒山,却是文薮;看似全无,却是大有。就在这无人注意的角落,就在这不可理喻的年月,只要有一堆古代汉字,就有了一切可能。我居然在这里,完成了我的一个重要学历。
  下山。一路鸟声。已经有不少泛黄的树叶,轻轻地飘落在我的脚边。
  问卜殷墟
  一
  找回夏商周,花费了我很长的时间。
  一九七六年深秋下山时,满脑子还是“黄帝纪年”。只想在一个历史的转折点上关顾一下家人的安危,然后快速回到那个纪年。没想到,山下的变化翻天覆地,我一时回不去了。
  山下,灾难已经告一段落,古老的土地宣布要向世界开放,而且立即在经济上动了起来。但我觉得,这最终应该成为一个文化事件。因为如果不从精神价值上与世界对话,一切努力都可能成为镜花水月。而且,到时候会是破碎的镜,有毒的花,浑浊的水,昏暗的月。
  怀着这种深深的忧虑,我做了很多事情。
  先是花费八年时间集中钻研世界十几个国家的人文典籍,与中国文化对照,写成一本本书出版。后来又被自己所在学院的同事们选为院长,由于做得不错,被上级部门看中,一时仕途畅达。这一切,使我的个人命运发生了重大的转变,却一点儿也没有减少我对中华文化的忧虑。
  一九八九年之后,这种忧虑越来越重。于是,出乎众人意料,我突然辞去一切职务,也离开了原来的专业领域,形影孤单地向荒凉的原野走去。
  “在这样的官位上你还是全国最年轻的,当然也最有前途,为什么辞得那么坚决?”三位领导者一起找我谈话,这是他们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我怕说了真话有“故作深刻”之嫌,只好浅薄地笑一笑,摇摇头。
  两位老教授找上了我,说:“已经是我们这个领域的顶级学术权威,而且会一直保持下去,这多不容易,为什么硬要离开?”
  我还是笑一笑,摇摇头。
  几个老同学更是竭力阻止:“这年头多少文化人都在忙着出国深造,谁像你,打点行装倒着走?”
  我又是笑一笑,摇摇头。
  我知道,自己这么做,确实违逆了当时身边卷起的一股股大潮。
  违逆着做官的大潮、学术的大潮、出国的大潮“倒着走”,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因为一个人的肩膀摩擦着千万人的肩膀,一个人的脚步妨碍了千万人的脚步,总是让人恼火、令人疑惑的。我只管在众人的大呼小叫中谦卑躲让、低头赶路,终于,发觉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少。
  怯生生地抬头一看,只见长河落日,大漠荒荒。
  二
  这次独行,与半山藏书楼时的情景已经大不一样。
  当年只是天下困顿,躲在一角猜测猜测黄帝的传说,而现在,一种有关中华文化命运的责任,实实在在地压到了自己肩头。
  我看到,中华文化突然出现了新的活力,但是,它能明白自己是谁吗?它的明天会怎么样?
  这么一个大问题,突然变得急不可待。
  在我之前的一百年前,中华文化濒临灭亡,也全然忘了自己是谁。有几个中国知识分子站出来,让它恢复了记忆。记忆一旦恢复,局面就全然改观。
  这几个中国知识分子,不是通过中国文人所期盼的方式,例如创立学派、发表宏论等等,来做成事情的,而只是通过实物考证和现场踏勘,平平静静让一两个关键记忆慢慢恢复。
  他们恢复的关键记忆,与夏商周有关。
  夏商周!当年我离开半山藏书楼下山时,割舍不下的正是夏商周,现在绕了一大圈,又接上了。
  我心中,闪现得最多的是那几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奇怪面影,他们几乎成了我后来全部苦旅的最初动力。
  因此,我要腾出一点篇幅,比较详细地说一说他们。顺便,也弥补了我搁置已久的夏商周。
  三
  十九世纪末,列强兴起了瓜分中国的狂潮。文化像水,而领土像盘,当一个盘子被一块块分裂,水怎么还盛得住?但是,大家对于这个趋势都束手无策。
  人类很多古文明就是这样中断的,相比之下,中华文化的寿命已经够长。
  它有一万个理由延续下去,却又有一万零一个理由终结在十九世纪,因此,这一个“世纪末”分量很重。
  时间很紧,从一八九五年起,每年都危机频传,而且越来越凶险。一八九六、一八九七、一八九八、一八九九——
  没有挽歌,但似乎隐隐听到了丧钟。
  一八九九,深秋。离二十世纪只隔着三阵风,一场雪。
  十九世纪最后几个月,北京城一片混乱。无能的朝廷、无知的农民、无状的列强,打斗在肮脏的街道和胡同间。商店很少开业,居民很少出门,只有一些维持最低生存需要的粮店和药店,还会闪动几个慌张的身影。据传说,那天,宣武门外菜市口的一家中药店接到过一张药方,药方上有一味药叫“龙骨”,其实就是古代的龟甲和兽骨,上面间或刻有一些奇怪的古文字。使用这张药方的病人,叫王懿荣。
  王懿荣是个名人,当时京城顶级的古文字学者,金石学家。他还是一个科举出身的大官,授翰林,任南书房行走,国子监祭酒,主持着皇家最高学府。他对古代彝器上的铭文作过深入研究,因此,那天偶尔看到药包里没有磨碎的“龙骨”上的古文字,立即产生敏感,不仅收购了这家中药店里的全部“龙骨”,而且嘱人四处搜集,很快就集中了一千五百余块有字甲骨。他收购时出钱大方,又多多益善,结果在京城内外,“龙骨”也就从一种不重要的药材变成了很贵重的文物,不少人为了钱财也纷纷到处寻找有字甲骨了。
  我没有读到王懿荣从自己的药包发现甲骨文的具体记载,而且当时药店大多是把“龙骨”磨成粉末再卖的,上面说的情节不足以全信,因此只能标明“据传说”。但可以肯定的是,正是那个深秋,由他发现了。
  在他之前,也有人听说过河南出土过有字骨版,以为是“古简”。王懿荣熟悉古籍,又见到了实物,快速作出判断,眼前的这些有字甲骨,与《 史记 》中“闻古五帝三王发动举事必先决蓍龟”的论述有关。
  那就太令人兴奋了。从黄帝开始的传说时代,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遥想过,却一直缺少实证;而眼前出现的,分明是那个时候占卜用的卜辞,而且是实实在在一大堆!
  占卜,就是询问天意。大事小事都问,最大的事,像战争的胜败、族群的凶吉、农业的收成,是朝廷史官们必须隆重占卜的。先取一块整修过的龟板,刻上一句问话,例如,几天之后要和谁打仗,会赢吗?然后把龟板翻过来,在背面用一块火炭烤出裂纹,根据裂纹的走向和长短寻找答案,并把答案刻上。等到打完仗,再把结果刻上。
  我们的祖先为了维持生存、繁衍后代,不知遇到过多少灾祸和挑战,现在,终于可以听到他们向苍天的一句句问卜声了。
  问得单纯,问得具体,问得诚恳。问上帝,问宗祖,上帝也就是宗祖。有祭祀,有巫祝,日月星辰,风霜雨雪,问天也就是问地。
  为什么三千多年前的声声问卜,会突然涌现于十九世纪最后一个深秋?为什么在地下沉默了那么久的华夏先人,会在这个时候咣当一声掷出自己当年的问卜甲骨,而且哗啦啦地流泻出这么一大堆?
  我想,一定是华夏先人强烈地感知到了,他们的后代正面临着可能导致万劫不复的危难。
  他们显然有点生气,掷出甲骨提醒后代:这是多少年的家业了,怎么会让外人糟蹋成这样?
  他们甚至恼怒了,掷出甲骨责斥后代:为何这么垂头丧气?至少也要问卜几次,最后探询一下凶吉!
  王懿荣似乎有点听懂。他放下甲骨,站起身来。
  四
  门外,要王懿荣关心的事情太多了。
  就在王懿荣发现甲骨文的半年之后,八国联军进攻北京。这八个国家的国名以及它们的军队在中国的所作所为,我不想在这里复述了。我只想说一个结果,一九○○年八月十五日(农历七月二十一日)早晨,王懿荣被告知,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已经逃离北京。
  王懿荣,这位大学者这时又担负着北京城的防卫职务。他头上多了一个官衔:“京师团练大臣”,代表朝廷与义和团联系,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在中国历代关及民族安危的战争中,开始总有不少武将在战斗,但到最后还在抵抗的,经常是文官,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恐怕也与中华文化的气节传承有关。王懿荣又是这样,他觉得首都沦陷、朝廷逃亡,是自己的失职,尽管责任完全不在他。他知道越是在这样的时刻自己越不应该离开职守,但又不能以中国首都防卫官员的身份束手就擒,成为外国侵略者进一步证明他们胜利的道具。
  于是,唯一的选择是,在已经沦陷的北京城内,在朝廷离开之后,在外国侵略者还没有来到眼前的这一刻,自杀殉国。
  他自杀的过程非常惨烈。
  先是吞金。金块无毒,只是凭着特殊的重量破坏肠胃系统,过程缓慢,造成的痛苦可想而知。但是,挣扎许久仍然没有死亡。
  于是喝毒药。在已经被破坏的肠胃系统中灌进剧毒,感觉必定是撕肝裂胆,但居然还是没有死。
  最后,他采取了第三项更彻底的措施,爬到了井边,投井而死。
  从吞金、饮毒到投井,他硬是把官员的自杀方式、市民的自杀方式和农人的自杀方式全部轮了一遍,等于以三度誓词、三条道路走向了灭绝,真正是义无反顾。
  他投井之后,他的妻子和儿媳妇也随之投井。
  这是一口灰褐色的砖井。此刻这里非常平静,没有惊叫,没有告别,没有哭泣。一个文明古国首都沦陷的最高祭奠仪式,完成在这个平静的井台边。
  事后,世事纷乱,谁也不记得这一口砖井,这三条人命。老宅和老井,也渐渐荒颓。
  只在很久以后,王懿荣家乡山东烟台福山来了几个乡亲,带走了几块井砖,作为纪念。
  我一直认为,王懿荣是真正的大丈夫,在国难当头的关口上成了民族英雄。他研究的是金石,自己却成了中国文化中铿锵的金石。他发现的是“龙骨”,自己却成了中华民族真正的“龙骨”。
  我相信,他在决定自杀前一定在书房里徘徊良久,眼光最不肯离舍的是那一堆甲骨。祖先的问卜声他最先听到,却还没有完全听懂。这下,他要在世纪交替间,为祖先留下的大地问一次卜。
  问卜者是他自己,问卜的材料也是他自己。
  凶耶?吉耶?他投掷了,他入地了,他烧裂了,裂纹里有先兆可供破读了。
  当时,八国联军的几个军官和士兵听说又有一位中国官员在他们到达前自杀。他们不知道,这位中国官员的学问,一点儿也不下于法兰西学院的资深院士和剑桥、牛津的首席教授,而他身边留下的,却是全人类最早的问卜难题。
  一九○○年的北京,看似败落了,但只要有这一口砖井,这一堆甲骨,也就没有从根本上陨灭。
  一问几千年,一卜几万里,其间荣辱祸福,岂能简单论定?
  五
  王懿荣为官清廉,死后家境拮据,债台高筑,他的儿子王翰甫为了偿还债务,只能出售父亲前几个月搜集起来的甲骨。儿子也是明白人,甲骨藏在家里无用,应该售给真正有志于甲骨文研究的中国学者,首选就是王懿荣的好友刘鹗。
  刘鹗?难道就是小说《 老残游记 》的作者?不错,正是他。
  刘鹗怀着对老友殉难的巨大悲痛,购买了王懿荣留下的甲骨,等于接过了研究的重担。同时他又搜集了好几千片甲骨,在《 老残游记 》发表的同一年,一九○三年,出版了《 铁云藏龟 》一书,使甲骨文第一次从私家秘藏变成了向民众公开的文物资料。
  刘鹗本人也是一位资深的金石学家,第一个提出甲骨文是“殷人刀笔文字”,正确地划定了朝代,学术意义重大。殷,也就是商王盘庚把都城从山东迁到殷地之后的朝代,一般称作商殷,或殷商。商因迁殷而达到极盛,是中国早期历史上的一件大事。
  但是,一个伟大的事业在开创之初总是杀气逼人,刘鹗也很快走向了毁灭。就在《 铁云藏龟 》出版后的五年,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被罗织了罪名,流放新疆。罪名之一,是“擅散太仓粟”,硬把好事说成坏事;罪名之二是“浦口购地”,硬把无事说是有事。一九○九年在新疆因脑溢血而死。
  你看,发现甲骨文只有十年,第一、第二号功臣都已经快速离世。离世的原因似乎都与甲骨文无关。这里是否隐藏着一种诅咒和噩运?不知道。
  但是,这并没有阻吓中国学者。一种纯粹而又重大的学术活动必然具有步步推进的逻辑吸引力,诱使学者们产生惊人的勇气,前仆后继地钻研下去。
  西方考古学家在发掘埃及金字塔,发掘古希腊迈锡尼遗址和克里特遗址的时候,都表现出过这样的劲头,这次轮到中国学者了。
  刘鹗家里的甲骨文拓本,被他的儿女亲家、另一位大学者罗振玉看到了。他一看就惊讶,断言这种古文字,连汉代以来的古文学家张敞、杜林、扬雄、许慎等也都没有见到过,因此立即觉得自己已经领受了一种由山川大地交给一代学人的历史责任。他写道:
  今山川效灵,三千年而一泄其密,且适我之生,所以谋流传而悠远之,我之责也。
  罗振玉以深厚的学养,对甲骨文进行释读。
  在此前后,他还深入地研究了敦煌莫高窟的石室文书、古代金石铭刻、汉晋简牍,呈现出一派大家气象。对甲骨文,他最为关心的是出土地点,而不是就字论字,就片论片。因为只有考定了出土地点,才能理清楚整体背景和来龙去脉。事实证明,这真是高人之见。
  在罗振玉之前,无论是王懿荣还是刘鹗,都不知道甲骨文出土的准确地点。他们被一些试图垄断甲骨买卖的古董商骗了,以为是在河南的汤阴,或卫辉。罗振玉深知现场勘察的重要,他的女婿,也就是刘鹗的儿子刘大坤曾到汤阴一带寻找过,没有找到。因此,这个问题一直挂在罗振玉心上。终于,一九○八年,一位姓范的古董商人酒后失言,使罗振玉得知了一个重要的地名:河南安阳城西北五里处,洹河边的一个村落,叫小屯。
  洹河边?罗振玉似有所悟。他派弟弟和其他亲友到小屯去看一看,这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是很不容易走下来的路程。到了以后一看,实在令人吃惊。
  当地村民知道甲骨能卖大钱,几十家村民都在发疯般地大掘大挖。一家之内的兄弟老幼也各挖各的,互不通气,等到古董商一来,大伙成筐成箩地抬来,一片喧闹。为了争夺甲骨,村民之间还常常发生械斗。连村里的小孩子也知道在大人已经捡拾过的泥土堆里去翻找,他们拿出来的甲骨虽然大多是破碎的,却也有上好的佳品。罗振玉的弟弟一天之内就可以收购到一千多片。
  罗振玉从弟弟那里拿到了收购来的一万多片甲骨,大喜过望,因为准确的出土地点找到了,又得到了这么多可供进一步研究的宝贝。但是,他又真正地紧张起来。
  一个最简单的推理是:村民们的大掘大挖虽然比以前把甲骨当作药材被磨成粉末好,至少把甲骨文留存于世间了,但是,为什么在小屯村会埋藏这么多甲骨呢?刘鹗已经判断甲骨文应该是“殷人刀笔文字”,那么,小屯会不会是殷代的某个都城?
  如果是,那么,村民们的大掘大挖,必定是严重地破坏了一个遗址。
  ——这是最简单的推理,连普通学者也能作出。罗振玉不是普通学者,他从小屯村紧靠洹河的地理位置,立即联想到《 史记 》所说的“洹水南殷墟上”,以及唐人《 史记正义 》所说的“相州安阳本盘庚所都,即北冢殷墟”。
  他凭着到手的大量甲骨进行仔细研究,很快得出结论,小屯就是商代晚期最稳定、最长久的都城遗址殷墟所在,而甲骨卜辞就是殷王室之物。
  为什么殷墟的被确定如此重要?因为这不仅是从汉代以来一直被提起的“殷墟”这个顶级历史地名的被确定,而且是伟大而朦胧的商代史迹的被确定。从此,一直像神话般缥缈,因而一直被史学界“疑古派”频频摇头的夏、商、周三代,开始从传说走向“信史”。
  这是必须亲自抵达的。一九一五年三月,罗振玉终于亲自来到了安阳小屯村。早上到的安阳,先入住一家叫“人和昌栈”的旅馆,吃了早饭就雇了一辆车到小屯。他一身马褂,戴着圆框眼镜,显得有点疲倦,这年他四十九岁。这是中国高层学者首次出现在殷墟现场。
  文化史上有一些看似寻常的脚步会被时间记得,罗振玉那天来到殷墟的脚步就是这样。这几乎是中国近代考古学的起点。中国传统学者那种皓首穷经、咬文嚼字或泛泛游观、微言大义的集体形象出现了关键的突破。
  小屯的尘土杂草间踏出了一条路,在古代金石学的基础上,田野考察、现场勘探、废墟释疑、实证立言的时代开始了。
  六
  二十世纪前期的中国,出现了最不可思议的三层图像:现实社会被糟践得越来越混乱,古代文化被发掘得越来越辉煌,文化学者被淬炼得越来越通博。罗振玉已经够厉害的了,不久他身边又站起来一位更杰出的学者王国维。
  王国维比罗振玉小十一岁,在青年时代就受到罗振玉的不少帮助,两人关系密切。相比之下,罗振玉对甲骨文的研究还偏重于文字释读,而到了王国维,则以甲骨文为工具来研究殷代历史了。
  一九一七年,王国维发表了《 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 》,证实了从来没有被证实过的《 史记·殷本纪 》所记的殷代世系,同时又指出了其中一些错讹。此外,他还根据甲骨文研究了殷代的典章制度。
  王国维的研究,体现了到他为止甲骨文研究的最高峰。
  王国维是二十世纪前期最有学问又最具创见的中国学者,除了甲骨文外还在流沙坠简、敦煌学、魏石经、金文、蒙古史、元史、戏曲史等广阔领域作出过开天辟地般的贡献。他对甲骨文研究的介入,标志着中国最高文化良知的郑重选择。而且由于他,中国新史学从一片片甲骨中奠基了。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王国维还是延续了甲骨文大师们难逃的悲惨命运,也走上了自杀之途。难道,甲骨文石破天惊般出土所夹带起来的杀伐之气,还没有消散?
  王国维之死,不如王懿荣慷慨殉国那么壮烈,也没有刘鹗猝死新疆那么窝囊。他的死因,一直不明不白,历来颇多评说。我想,根本原因是,他负载了太重的历史文化,又面对着太陌生的时局变化。两种力量发生撞击,他正好夹在中间。这里边,甲骨文并不是把他推向死亡的直接原因,却一定在压垮他的过程中增添过重量。
  这种不可承受之重,其实也压垮了另一位甲骨文大师罗振玉。罗振玉并没有自杀,却以清朝遗民的心理谋求复辟,后来还在伪满洲国任职,变成了另一种精神自戕。
  甲骨文中有一种“贞人”,是商代主持占卜的史官。我觉得王懿荣、刘鹗、罗振玉、王国维等学者都可以看成是现代“贞人”,他们寻找,他们记录,他们破读,他们占卜。只不过,他们的职业过于特殊,他们的命运过于蹊跷。
  在王国维自杀的第二年,情况发生了变化。也许,是王国维的在天之灵在偿还夙愿?一九二八年,刚刚成立的中央研究院派王国维的学生董作宾前往殷墟调查,发现那里的文物并没有挖完,那里的古迹急需要保护。于是研究院决定,以国家学术机构的力量科学地发掘殷墟遗址。院长蔡元培还致函驻守河南的将军冯玉祥,派军人驻守小屯。
  从此开始,连续进行了十五次大规模的科学发掘工作。董作宾,以及后来加入的具有国际学术水准的李济、梁思永等专家合力组织,使所有的发掘都保持着明确的坑位记录,并对甲骨周边的遗迹、文化层和多种器物进行系统勘察,极大地提高了殷墟发掘的学术价值。
  一九三六年六月十二日在第十三次发掘时发现了YH127甲骨窖穴,这是奇迹般的最大收获,因为这里是古代留下的一个皇家档案库。
  后来,随着司母戊大鼎的发现和妇好墓的发掘,商代显得越来越完整,越来越具体,越来越美丽,也越来越伟大了。
  甲骨文研究在不断往前走。例如,董作宾对甲骨文断代法作出了不小的贡献,后移居台湾;比他大三岁的郭沫若在流亡日本期间也用心地研究了甲骨文和商代史,后来在大陆又与胡厚宣等主编了收有四万片甲骨的《 甲骨文合集 》,洋洋大观。
  由此看来,一九二八年似乎是个界限,甲骨文研究者不再屡遭噩运了。但是,仍然有一项发掘记录让我读了非常吃惊,那就是在YH127这个最大的甲骨窖穴发现后装箱运至安阳火车站的时候,突然产生了奇特的气象变化。殷墟边上的洹河居然向天喷出云气,云气变成白云,又立即变成乌云,并且很快从殷墟上空移至火车站上空,顿时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倾泻在装甲骨的大木箱上。
  再明白不过,上天在为它送行,送得气势浩荡,又悲情漫漫。
  七
  此刻我站在洹河边上,看着它,深邃无波,便扭头对我在安阳的朋友赵微、刘晓廷先生说:“与甲骨文有关的事,总是神奇的。”
  靠着甲骨文和殷墟,我们总算比较清楚地了解了商殷时代。可能比孔子还清楚,因为正如梁启超先生所说,孔子没有见过甲骨文。孔子曾想搞清商殷的制度,却因文献资料欠缺而无奈叹息。但他对商代显然是深深向往的,编入《 诗经 》的那几首《 商颂 》今天读来还会让一切中国人心驰神往。据说孔子有可能亲自删改过《 诗经 》,如果没有,那也该非常熟悉,因为这是那个时代大地的声音。
  我不知道如何用现代语言来翻译《 商颂 》中那些简古而宏伟的句子,只能时不时读出其中一些断句来:
  天命玄鸟,
  降而生商,
  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
  正域彼四方。
  商邑翼翼,
  四方之极。
  赫赫厥声,
  濯濯厥灵。
  寿考且宁,
  以保我后生。
  还有很多更热情洋溢的句子。基本意思是:商殷,受天命,拓疆土,做表率,立准则,政教赫赫,威灵盛大,只求长寿和安宁,佑护我万代子孙……
  这些句子几乎永远地温暖着风雨飘摇的中国历史,提醒一代代子孙不要气馁,而应该回顾这个民族曾经创造过的辉煌。甲骨文和殷墟的发现,使这些华美的句子落到了实处,让所有已经拒绝接受远古安慰的中国人不能不重新瞪大了眼睛。
  甲骨文和殷墟告诉人们,华夏先祖是通过一次次问卜来问鼎辉煌的。因此,辉煌原是天意,然后才是人力。
  甲骨文和殷墟告诉人们,华夏民族不仅早早地拥有了都市、文字、青铜器这三项标志文明成熟的基本要素,而且在人类所有古代文明中建立了最精密的天文观察系统,创造了最优越的阴阳合历,拥有了最先进的矿产选采冶炼技术和农作物栽培管理技术,设置了最完整的教学机构。
  甲骨文和殷墟告诉人们,商代的医学已经相当发达,举凡外科、内科、妇产科、小儿科、五官科等医学门类都已经影影绰绰地具备,也有了针灸和龋齿的记载。
  甲骨文和殷墟告诉人们,商代先人的审美水平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高度,司母戊大鼎的气韵和纹饰、妇好墓玉器的繁多和精美,直到今天还让海内外当代艺术家叹为观止,视为人类不可重复的惊天奇迹。
  当然,甲骨文和殷墟还告诉人们,商文化和新石器文化有着什么样的渊源关系,以及当时中原地区有着什么样的自然环境、温度气象和野生动物。
  这么一个朝代突然如此清晰地出现在兵荒马乱、国将不国的二十世纪前期,精神意义不言而喻。中国人听惯了虚浮的历史大话,这次,一切都是实证细节,无可怀疑。
  许多无可怀疑的细节,组合成了对这个民族的无可怀疑。三千多年前的无可怀疑,启发了对今天和明天的无可怀疑。
  那么,就让我们重新寻找废墟吧。
  八
  一切都像殷墟,处处都是卜辞。每一步,开始总是苦的,就像王懿荣、刘鹗、王国维他们遭受的那样,但总有一天,会在某次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中,接受历史赐给我们的厚礼。
  这又让我联想到了欧洲。大量古希腊雕塑的发现,开启的不是古代,而是现代。几千年前维纳斯的健康和美丽,拉奥孔的叹息和挣扎,推动的居然是现代精神启蒙。
  在研究甲骨文和殷墟的早期大师中,王国维对德国的精神文化比较熟悉,知道十八世纪启蒙运动中温克尔曼、莱辛等人如何在考证古希腊艺术的过程中完成了现代阐释,建立了跨时空的美学尊严,并由此直接呼唤出了康德、歌德、席勒、黑格尔、贝多芬。在他们之前,德国如此混乱落后,在他们之后,德国文化光耀百世。此间的一个关键转折,就是为古代文化提供现代阐释。
  王国维他们正是在做这样的事。他们所依凭的古代文化,一点儿也不比古希腊差,他们自己所具备的学术功力,一点也不比温克尔曼、莱辛低。只可惜,他们无法把事情做完。
  于是,就有了我们这一代的使命。
  那就出发吧。什么都可以舍弃,投身走一段长长的路程。
  问卜殷墟,问卜中华,这次的“贞人”,是我们。
  古道西风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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