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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儿流浪记

_4 埃克多 ·马洛(法)
我们只有在白晃晃的道路上勇往直前,去寻找栖身之地。
我们又开始了新的旅程。
道路一直向前延伸着,走了一里又一里,夕阳的最后一道霞光已经消失,我们还没有找到投宿的地方。
现在,无论如何该当机立断了。
当我拿定主意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我们已走在一片树林之中。一块块光秃秃的空地错落其间,大块大块的花岗石象巨人一般耸立着,使这荒芜的地方显得格外凄凉。可是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我想,在这些巨大的花岗石中间,我们也许可以找到一个躲避夜寒的地方。我说的“我们”,指的是心里美和我。至于狗,我不必为它们操心,用不着担心它们在野外睡觉会发烧。至于我嘛,得当心点,因为我意识到我的责任。我一病倒,戏班将成什么样子?假使我还得照料心里美,我自己又将成什么样子?
我们离开大路,走进乱石之中。我很快发现一块巨大的花岗石斜竖在那里,看上去,它的底部象个洞穴,上部似屋顶。风先生将干枯的松树针叶刮进山洞,做成了一张厚厚的软床。我们不可能找到比这更好的住处了:睡觉有床垫,栖身有屋顶。我们缺少的只是一块当晚饭吃的面包,不过应当设法不去想它。有句谚语说得好:睡觉可以忘记饥饿。
睡觉前,我对卡比说,得靠它守卫我们。卡比真是好样的,它没有和我们一起睡在柔软的松叶上,它象哨兵一样,待在洞穴外站岗放哨。我可以安心地睡觉了。我知道,事先没有警报,是不会有人来接近我们的。
我在这一点上算是放心了,可是我无法马上在松叶上入睡。心里美挨着我,裹在我的上衣里,泽比诺和道勒斯缩成一团,盘卧在我的脚边,我的忧虑始终超过了我的疲劳。
白天——我们旅行的第一个白天——是很不顺利的。第二个白天又将怎么样呢?我饿极了,口干舌燥,可是我总共就只有三个苏,我在口袋里无意识地、徒然地摸着它们,钱币没有增加。一个,两个,三个,我的手老是停在这个数字上。
倘若明天和以后的日子找不到演出的机会,那么我如何养活我的戏班子?如何养活我自己?我又到哪儿去弄那嘴套和唱歌的执照呢?难道该让大家饿死在森林边的灌木丛里吗?
我望着在黑暗的天空中闪烁的星星,翻腾着这些牵肠挂肚的问题。没有一丝风,没有树叶的飒飒声,也没有鸟儿的啁啾声和车轮的滚动声,万籁俱寂。在深邃的蓝天里,在我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一切都是空荡的:我们是被遗弃的人,孤独无援!
我感到,我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我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啊,可怜的巴伯兰妈妈!啊,可怜的维泰利斯!
我趴着,双手捧着脸哭个不停。突然,一阵热气掠过我的头发,我猛一下转过身。原来是卡比,它那湿润的、热呼呼的大舌头舔着我的脸颊。它听见我的哭声,过来安慰我。啊!它在我们旅行的第一个夜晚便已经保护过我了。
我张开双臂搂它的脖子,亲它湿润的嘴。它发出两三声呜咽,似乎在同我一起哭泣。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卡比坐在我前面望着我;小鸟在树林中唧唧喳喳地叫着;远处,在很远的地方,三钟经的钟声①在回荡;太阳早已高高地悬挂在空中,和煦的阳光温暖了我的身子,温暖了我的心。
①天主教教堂的楼在每天早晨、中午、晚上所打的钟声。
我们很快收拾停当上路了,朝着钟声的方向走去。哪里有村舍,哪里就有面包师。昨晚我们没吃没喝就睡觉了,今天一早肚子自然咕噜噜叫了。
我已打定主意化掉我的三个苏,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走进村子,我用不着打听面包铺的方向。我们的鼻子会给我们引路。我的嗅觉几乎和狗一样灵敏,远远就闻到了热面包的香味。
面包是五苏一磅,三个苏的面包我们每人只分得小小的一片,午饭就这样很快吃完了。
现在已经到了研究研究或者说考虑考虑白天弄点收入的时候了。为此,我跑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去寻找最适合于演出的场所,仔细观看每一个人的脸部表情,设法弄清他们究竟是我们的朋友还是对头。
我并不打算立即进行演出,因为时间尚不适宜。我只想熟悉一下这个地方,选个最理想的场地,到了晌午再来碰碰运气。
正当我一心考虑的时候,突然有人在我背后大声咒骂,我急忙回头一看,发现一个老太婆在追赶泽比诺。我很快猜到了她追赶和咒骂的原因:泽比诺趁我不备时离开了我,它窜进别人家里,偷了一块肉叼在嘴里。
“抓小偷!”老太婆声嘶力竭地喊着,“抓住它!把他们统统抓起来!”
一听到最后这句话,我心里觉得有罪,或者至少可以说,我应当对狗的过失负有责任,我也拔腿跑了起来。倘若老太婆要我赔肉钱,我该怎么回答?我们如果被当场捉拿,会被拘留吗?
卡比和道勒斯见我逃跑,它们自然也不甘落后,紧紧跟在我的后面,心里美坐在我肩上,紧紧搂着我的脖子,唯恐摔个四脚朝天。
跑出了一段路,已经不用害怕有人再会从后面追上我们了,但是有人从正面拦住我们怎么办呢?不幸的是,偏偏就有两三个人似乎有意在挡住我们的去路。幸好在这些对手面前,有一条横胡同,我一头钻进去,那几条狗跟着也飞奔过来。不一会,我们已到了野外。我只是在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才停住了脚步,也就是说,我至少一口气跑了一里路。我壮着胆子转过身看了一眼,发现再也没有人来追赶我们了。卡比和道勒斯同我寸步不离,泽比诺远远落在后头,它为了啃那块肉,中间一定停留过。
我呼唤它,泽比诺煞住了脚步。但它知道要受到严厉的处罚,所以没有向我靠拢,反而又逃开了。
泽比诺是被饥饿逼得去偷肉的,然而我不能因为这个理由而原谅它。既然是偷窃,偷窃者必须受到惩罚,这是我们戏班子的一条规矩。要不然,到下一个村子时,道勒斯也会效法同伴,卡比也会经不起引诱。
我应当公开处分泽比诺。要处分,首先得让它在我们面前“出庭”受审,而要做到这一点,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请求卡比帮助。
“去把泽比诺找来。”
卡比立即出发去完成我交给它的任务。可是,我仿佛觉得它没有平日那种热情来扮演这个角色。在出发之前,它瞧了我一眼。我似乎觉得,它甘当泽比诺的辩护律师,而不愿充当我的宪兵。
我只好等待卡比和它的囚犯回来。这大概要等很长时间,因为泽比诺很可能不会立即被捉拿归案。可是,等待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件苦事。我已经远离村庄,不用担心有人来追赶我。再说,我也跑累了,想休息休息。我无事可做,连去向都不明,又何必着急呢?
我停留的地方,正是休息和等候的好场所。我们刚才无目的地狂奔着,不觉已到达南运河①岸边。自图卢兹出发,经过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现在来到了赏心悦目的绿洲,映入眼帘的是水、树木、碧草以及从两旁植物茂盛的岩缝中倾泻下来的一泓溪流,多么迷人的景色!我在此等候卡比和泽比诺,是再好不过的了。
①南运河:法国南部连接加龙河与地中海的一条运河。
一小时过去了,却不见它们的影踪,我开始着急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卡比耷拉着脑袋独自回来了。
“泽比诺呢?”
卡比卧下,战战兢兢的,我一看,发现它的一只耳朵上沾着鲜血。
不用作什么解释,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事情的原委:泽比诺造反抵抗宪兵;而卡比认为我的命令过分苛刻,虽然勉强地服从,却心甘情愿地挨了揍。
难道也要责备和教训它吗?我缺乏这种勇气,我自己已够伤心的了,无意再让别人受苦。
卡比的远征既然没有取得胜利。我只有一条路可走:等待泽比诺“浪子回头”。我对泽比诺是了解的:在它作了第一个叛逆的行动之后,它会听任受罚的。我等它幡然悔悟。
我躺在树荫下,把心里美拴好,生怕它异想天开去找泽比诺。我也让卡比和道勒斯伏卧在我的脚边。
过了半晌,还不见泽比诺归来。睡神不知不觉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睡着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照当头了。我用不着看太阳就知道时候已经不早,我的肚子咕噜噜地叫,吃完那块面包已有半天了。那两条狗和猴子也示意我:它们同样饿得发慌。卡比和道勒斯满面愁容,心里美做尽怪相。
泽比诺仍然没有回来。
我喊它,我吹口哨,它都充耳不闻,依旧不露面。它肯定在饱餐一顿之后,躲在树林里舒舒服服地消化着这顿午饭。
我进退两难:如果走,泽比诺势必要迷失方向,找不到我们;如果死等着不动窝,我就没有办法挣钱糊口。
的确,必须填饱肚子已成为当务之急。狗绝望地望着我,心里美揉搓着肚皮,发出轻轻的抱怨声。
时间过得很快,泽比诺总也不回,我又一次派卡比去寻找它的同伴。半小时之后,卡比独自回来了,我明白,它没有找到泽比诺。
怎么办?
泽比诺应当受到谴责,它的过失让我们陷入可怕的境地。但是我不能产生抛弃它的念头。到时我如果不能把三条狗如数交还给师傅,他会怎么说呢?此外,不管怎样说,泽比诺这个淘气鬼还是讨我喜欢的。
我决定等到傍晚。可是老是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听着肚子咕噜噜直叫——唯一可以听得见的不间断的响声,又没有任何消遣,实在使人难熬。
应当想点法子,让我们消遣消遣才好。
倘若我们能忘掉饥饿,那么在这忘却的时刻,一定会稍稍压下腹中的饥火。
我们干些什么好呢?
我正在思考这个问题,突然想到了维泰利斯对我讲过的故事。在打仗时,有一个团经过长时间的行军,一个个浑身乏力。有人奏起音乐,士兵们听着活泼、愉快的曲子,疲劳就消除了。
假如我也演奏一个欢乐的曲子,或许我们会把饥饿忘掉。我一演奏,狗和猴子跳起舞来,时间对我们来说会消磨得更快些。
我拿起靠在树上的竖琴,背朝着运河。我让演员们各就各位。然后我开始演奏一支舞曲,接着又演奏华尔兹乐曲。
一开始,演员们似乎没有跳舞的兴致。显而易见,一块面包更合它们的心意。可是,它们慢慢地活跃起来,音乐产生了它应有的效果,我们大家忘记了面包(再说我们也没有面包)。我起劲地演奏,它们尽情地欢跳。
突然,我听到一个孩子清晰的声音:“好!”这声音来自我的背后,我急忙回头一看。
有一艘船停泊在运河的水面上,船头对着我所在的河岸,拉纤的两匹马停在对面。
这是条奇异的船,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船。它比一般在运河上航行用的驳船短得多,在离水面不高的甲板上,筑有一条玻璃游廊,游廊的前端,有一个遮荫的、上面覆盖着各种藤蔓的凉棚,藤蔓的叶子从锯齿形的凉棚盖上倒挂下来,象一片片由高处泻下的绿色瀑布。游廊里有两个人:一位年轻的夫人,神态高贵,但忧郁寡欢,她站立着;还有一个男孩,年龄和我差不多,好象是躺着的。
喝彩声可能是这个孩子发出的。
我恍然大悟,这突然的发现没有什么可怕之处。我举了举帽子,向为我叫好的人表示谢意。
“您是奏着玩的吗?”夫人操着浓重的外国口音问我。
“让我的演员找点事干干,再说……我也得解解闷。”
孩子做了个手势,夫人弯下身子。
“您愿不愿意再奏一支曲子?”夫人抬头问我。
问我愿意不愿意?为光临得这么及时的观众演奏,我当然用不着恳求。
“你们想看舞蹈,还是看滑稽剧?”我问道。
“喔,看滑稽剧!”小孩高喊一声。
可是夫人插进来说她喜欢舞蹈。
“舞蹈太短了!”孩子喊着。
“舞蹈完了之后,如果贵宾们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表演各种杂耍,‘和巴黎马戏团表演的一般无二。’”
这句话原是我师傅常说的,我竭力学他说得很庄重。我仔细一想:有人拒绝看滑稽剧岂不更好!不然要组织这样的演出,够我为难的,一则我们缺了泽比诺,二则我们没有必要的服装和道具。
我重新拿起竖琴,开始演奏华尔兹舞曲,卡比马上用它的两条前腿搂住道勒斯的腰,它们俩踏着拍子旋转起来。接着是心里美的独舞。我们忘记了劳累,将保留节目一个接一个地表演着。演员们十分明白:一顿晚餐将作为对它们的酬谢。所以它们和我一样,不遗余力地表演着。
演出正在进行。突然,我看见泽比诺从一片树林中蹿了出来,它的同伴迎上前去。泽比诺厚着脸皮站到它们中间,扮演起它的角色。
我一面演奏,一面监督着演员们的演出。我不时地望着这小男孩。真怪呀!尽管他对我们的表演表示巨大的兴趣,但是他却一动都不动,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只有在为我们鼓掌的时候,他才动动手。
他瘫痪了吗?他象是被绑在一块木板上。
风不知不觉地将船吹到我们的岸边。现在,我可以象在船上、在孩子的身边一样,把他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个金发少年,脸色苍白,额部的青筋在白皙的皮肤下清晰可见。他的表情温顺而忧郁,稍稍有点病态。
“看你们剧团的演出花多少钱一张票?”夫人问道。
“观众高兴给多少就多少。”
“妈妈,那我们多给一点吧。”孩子说。后来他们又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交谈了几句。
“阿瑟想就近看看你们的演员。”夫人对我说。
我示意卡比,卡比往船上纵身一跳。
“另外的怎么不上来?”阿瑟问。
泽比诺和道勒斯也跟着它们的同伴跳了过去。
“猴子!”
心里美跳上船去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可是我对它一直不放心。它一到船上,可能要开各种玩笑,也许会引起夫人的反感。
“猴子坏吗?”夫人问。
“不坏,夫人。但它淘气,我怕它不守规矩。”
“那么,你和它一起上船吧!”
说罢,她向站在后面船舵旁的一个男人打了个手势,那人立即往岸上搭了块木板。
这是块跳板,借助它,我可以放心大胆地走到船上去。我肩上背着竖琴,手里抱着心里美,庄重地上了船。
“猴子!猴子!”阿瑟叫了起来。
我走到孩子跟前,趁他抚摸猴子的当儿,从容不迫地将他观察了一番。
世上真是无奇不有!正象我原先想象的那样,他的的确确被绑在一块木板上。
“孩子,您有爸爸吧,是不是?”夫人问我。
“现在就我一个人。”
“很久了吗?”
“两个月。”
“两个月!啊,可怜的小家伙!这么小的年纪,一个人过这么长的时间!是怎么过的呢?”
“夫人,只好这样!”
“两个月后,您一定得向师傅交纳一笔钱吧?”
“不,夫人,他啥也不强迫我,只要我能养活自己和这个戏班子就行了。”
“你们至今一直不愁吃穿吧?”
我踌躇了一下。夫人向我问寒问暖。我还未见过这样的夫人,她使我肃然起敬。她和我说话时对我这样关心!她的声音是多么温柔!她的目光是多么亲切而鼓舞人心!我决心向她诉说真情。再说,为什么不说呢?
我向她叙述了我是怎样被迫和维泰利斯分开的;我告诉她,维泰利斯是为了保护我而入的狱。我又把离开图卢兹以后,连一个苏都没有挣到的苦处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了。
在我讲述的时候,阿瑟正和小狗逗着玩。但是,他也在听我讲,我的话,他全都听见了。
“你们一定饿得够呛了。”阿瑟大声说。
一听到这句大家熟悉的话,狗汪汪地叫了几声,猴子发疯似的摸肚子。
“啊,妈妈!”阿瑟喊了一声。
夫人对这样的呼唤是心领神会的。她用外国话吩咐站在半开着的舱门口探头张望的妇女,那妇女立刻将摆好饭菜的小桌端了过来。
“孩子,请坐下。”夫人对我说。
我用不着再三邀请,把琴撂在一边,很快在餐桌前坐下,那几条狗围在我的周围,心里美坐在我的膝上。
“您的狗吃面包吗?”阿瑟问我。
哪有不吃面包的狗!我给每条狗一块面包,它们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猴子吃什么?”他又问。
猴子是不用别人侍候的。在我喂狗的时候,它已经抓起一块馅饼皮,躲在桌子底下吃得快噎死了。
我也拿起一块馅饼。如果说我没有象猴子一样噎着的话,那么我那狼吞虎咽的吃相和它没有什么差别。
“可怜的孩子!”夫人一面说,一面把我的酒杯斟满。
阿瑟一声不响,瞪着眼睛望我们,他一定对我们的胃口感到惊奇。我们一个个猛吃猛喝,就连泽比诺也不例外,它已偷吃过一块肉,照理不会那么饿了。
“要是碰不到我们,今晚你们上哪儿去吃晚饭?”阿瑟问。
“我想这顿饭就免掉了。”
“明天你们到哪儿去吃晚饭呢?”
“也许到明天,我们会碰到象今天这样的好运气。”
阿瑟中断了和我的谈话,他朝他母亲转过脸去。他们用外国话讲了很长时间,这种外国话我早已听见过。他好象有事相求,而他母亲不愿接受这样的要求,或者她起码对这样的要求提出了不同意见。
他蓦地转过脸对着我,因为他的身体是不能动弹的。
“您愿意和我们在一起吗?”他问。
我望着他,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我回答不上来。
“我儿子问您愿意不愿意和我们待在一起?”
“在船上吗?”
“是的,在船上。我儿子有病,医生嘱咐他躺在一块木板上,就象您看到的那样。为了不让他感到寂寞,我带他乘船旅行,您今后和我们住在一起。您的狗和猴子为阿瑟表演节目,阿瑟就是观众。孩子,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可以给我们弹弹琴。这样您帮了我们的忙;我们嘛,或许对您也是有用的。你们不可能每天都能找到观众,象您这样年纪的孩子,挣钱是不容易的。”
在船上!我过去从未在船上待过,而待在船上这是我最大的愿望。我将在船上、在水上生活啦!这有多么幸运啊!
这是我的第一个感想,我感到震惊,我有点昏昏然.象做梦一般!
几秒钟的思索使我体会到了这一建议中包含的幸福的全部内容,向我提出这个建议的夫人是何等慷慨!
我握着夫人的手吻了又吻。
她对我感激的表示似乎十分敏感,多次用手亲热地、几乎是慈爱地抚摸着我的额角。
“可怜的小东西!”她感叹道。
既然人家要我弹琴,我觉得我应当立即满足人家向我提出的这种愿望。从某一方面来说,迅速作出回答也是表示善意和感恩的一种方式。
我拿起乐器,走到船头上,开始演奏。
这时,夫人把一个小小的银哨子放到嘴边,吹出一阵尖利的哨子声。
我马上停止演奏,心里嘀咕着她为什么吹哨子,莫非意味着我弹得不好,还是要我暂时中止一下?
阿瑟对他周围发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出了我的不安。
“妈妈吹哨子,是让马重新往前走。”他说。
真的,船离开了岸,开始在平静的运河水上滑行,马拉着船,水浪拍打着船舷,两岸的树木在夕阳余辉的映照下徐徐地往我们后面退去。
“您再弹好吗?”阿瑟问我。
他点点头,要他的母亲到他的身边去。他抓起他母亲的手握着。这时,我不断演奏着我的师傅教给我的各种不同的乐曲。
第一部 第十二章 我的第一个朋友
阿瑟的母亲是英国人,她叫米利根夫人,是位遗孀。阿瑟是她的独子——至少是她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因为她曾有过一个长子,后来这个长子离奇地失踪了。
那孩子是长到六个月时丢失的,或者说是被偷走的,以后再也没有重新见到他的踪迹。的确,那时米利根夫人不可能去作必要的调查,她的丈夫已奄奄一息,她自己也病得很重,经常昏迷不醒,对她周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等她起死回生,她丈夫已经死了,儿子也下落不明。调查是由她的小叔詹姆士·米利根先生负责的。但是选择这个小叔负责这个工作,这件事似乎不太符合常理,因为詹姆士·米利根先生和他的嫂子是有着财产上的利害冲突的,只有在他死去的哥哥没有留下任何子女的情况下,他才能继承他哥哥的遗产。调查毫无结果:在英国、法国、比利时、德国和意大利,都无法发现这个失踪的孩子的踪迹。
然而,詹姆士·米利根先生是根本成不了他哥哥的继承人的,因为米利根夫人在她丈夫死去后七个月又生了一个男孩,这就是小阿瑟。
小阿瑟羸弱多病,医生说他活不长,随时都有夭折的可能,到那一天,詹姆士·米利根先生将成为他哥哥的爵位及财产的继承人。各国关于继承的法律不尽相同。在英国,在某种情况下,法律是允许小叔牺牲嫂子的利益而成为继承人的。
詹姆士·米利根先生的希望因他侄子的出世而搁浅了,但希望并没有破灭,他只好等待。
他等待着。
然而,医生的预言并没有兑现;阿瑟虽然病病歪歪,但他没有象当年宣判的那样夭折。母亲悉心的照料使他活了下来。这确实是个奇迹。感谢天主,这样的奇迹常常会出现的。
不知有多少次,人们以为他已经完蛋,但他得救了。他三天两头的得病,有时候,儿童容易染上的疾病接二连三地一齐向他袭来。
最近又发现阿瑟患有一种可怕的疾病,称作髋关节结核,病灶位于骸部。医嘱用含硫温泉浴治疗,于是米利根夫人特意来到比利牛斯山区。在进行矿泉水治疗试验无效之后,医生推荐了另一种疗法,这种疗法是让患者躺着不动。不许下地。
为此,米利根夫人请人在波尔多造了一艘船,就是我登上的那艘。她不能想象让她的儿子关在屋子里,他会因烦闷和缺乏新鲜空气而死去的,阿瑟自己不能走路,那他居住的那所房子就应当载着他四处走动。
这艘船被改装成一所活动房子,内有卧室、厨房、客厅和游廊。根据气候的变化,阿瑟从早到晚躺在这个客厅或游廊里,由他母亲陪在身旁。阿瑟只要睁开眼,沿途的景色就能一幅幅地展现在眼前。
他们离开波尔多港已有一个多月,沿途经过加龙河,进入南运河;由南运河沿地中海辗转经过无数的湖泊和运河;然后沿罗纳河①溯流而上,进入索恩河②,再通过索恩河驶向卢瓦尔河至布里亚尔③,经过布里亚尔运河到塞纳河④,沿河去鲁昂⑤;在那里,他们将乘大型客轮返回英国。
①罗纳河:法国和欧洲最重要的一条河流。
②索恩河:法国东部河流,是罗纳河最重要的交流。
③布里亚尔:法国卢瓦雷省一小市镇。
④塞纳河:法国的大河,主要港口有勒阿弗尔、鲁昂和巴黎。
⑤鲁昂:法国重要港口、城市,在塞纳河下游,是法国的艺术之城。
当然,关于米利根夫人和阿瑟的这些细节,并不是我到达的那天就全部掌握的。我只是逐步地、慢慢地才了解的。在这里,我把这些细节汇集在一起,那是为了让我的故事具有完整性。
我乘坐的是天鹅号游船。在我到达的那天,我仅仅对我住的房间环视了一番。那是一间客舱,约有两米长,一米宽,小巧玲珑,是儿童梦想中最迷人、最卓绝的房间。
室内唯一的家具是一个五斗橱,它象物理学家取之不尽的烧瓶一样,里面的东西一应俱全。五斗橱的桌面是不固定的,是活动的。它一被掀开,下面就是一张地道的床铺,有床垫、枕头和被子。当然床并不太宽,不过在上面睡觉,绰绰有余。床下有一抽屉,内有供盥洗用的一切必需品。再下面,是分开的一个个格子,可存放内衣和衣服。室内没有桌椅——起码没有通常样式的桌椅。在床头靠隔板的地方,有一块小木板,放下便是一张桌子。床脚边还有一小块木板,当椅子用。
船壳板上有一舷窗,上面装有可开启的圆玻璃,用于卧室光照和流通空气。
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和洁净的房间,室内的一切都用漆过的细杉木护壁板装饰,天花板上贴有黑白方格的上蜡麻布。
然而,我还不仅仅是开了眼界!
当我脱下衣服躺在床上,一种全新的舒适感不禁油然而生。床单贴着我的皮肤,我感到那么柔软而没有任何刺痒的感觉,这是破天荒头一遭。我在巴伯兰妈妈家里,睡的是硬邦邦的粗麻布床单,跟随维泰利斯后,我们常常睡在麦秸或干草上,根本谈不上床单。要么就是住旅馆,旅馆的床单当然总要比褥草强得多。而如今我裹着的床单却是多么精致!多么柔软!多么芳香!床垫比我昨天睡过的松针叶不知要软多少倍!寂静的夜已不再令人担忧,黑暗中不再会有憧憧的人影。我透过窗口,遥望满天繁星,它们在向我倾诉安慰和充满希望的话语。
这一夜尽管我睡在软绵绵的床上,我还是在天蒙蒙亮时就醒了,心里老惦记着我的演员昨天夜里过得怎样。
我发现这一帮子演员依然在我昨天安置的地方,呼呼的睡着,似乎这条游船几个月以来一直是它们的安乐窝似的。我一走近,狗惊醒了,高兴地跑过来,想得到我早晨见面时的爱抚。唯有心里美半睁着一只眼,不动窝,发出如雷的鼾声。
用不着费多少心思就能猜到它这种举动的意思。心里美先生生性敏感易怒,一旦生起气来,就会长时间赌气。看眼前的情形,它是因为我没有把它带到我的房间去睡觉而在不痛快,就用假寐来表示它的不满。
我不能向它解释我被迫违心地把它留在甲板上过夜的原因。我觉得是错待了它,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我把它抱在怀里,抚摸它,向它表示我的歉意。
开始,它仍然赌气。过了一会儿,它那变化无常的天性又使它心思不定了。它做了个动作,意思是对我说,如果我愿意和它一起到岸上走走,它或许会宽恕我。
我昨天见到的那个掌舵的船老大早已起床,他正在清扫甲板,他愿意往岸上搭块跳板,我于是带了我的全班人马下船来到了草地上。
我与狗、猴子一起玩,大家奔跑呀,跳沟呀,爬树呀,时间过得很快。当我们返回时,马已驾上辕,拴在路边的一棵杨树上,只待马鞭一响就拉纤出发。
我赶紧上船。几分钟后,系在岸上的缆绳被解开,船老大坐到舵旁的位子上,纤夫跨上马背,牵引索上的滑轮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我们动身了。
架舟漫游真是其乐无穷!马沿着拉纤的道路奔驰,我们在水面上轻轻滑行,丝毫没有颠簸的感觉。郁郁葱葱的两岸往我们后面徐徐退去,耳旁只听得碰击船底的潺潺的水声和马脖上的铃铛声。
我们前进着。我倚在船边上,凝望着高傲的白杨,它们的树根扎在鲜嫩的绿草丛中,颤动的树叶在清晨宁静的空气中摇曳着。那沿岸的白杨排列成行,组成一道绿色的厚幕,挡住斜射过来的日光,只是从树叶的缝隙中才筛过一道道柔和的光线。
有一段水路,水完全呈黑色,水下好象有着深不可测的无底深渊;而在另一些地方,河水透明、平静,水下闪闪发亮的卵石和丝绒般的水草清晰可见。
我出神地张望着,突然从背后传来呼唤我的声音。
我急忙转过身子,原来有人把躺在木板上的阿瑟抬了出来,他母亲守在一旁。
“您睡得好吗?”阿瑟问我,“比睡在野地里强吧?”
我走过去,用彬彬有礼的语言回答他和他的母亲的问话。
“狗在什么地方?”他又问。
我一声呼叫,几条狗摇头摆尾地跑过来了,心里美尽做鬼脸,就象它预料到我们要演出一样。
然而今天并没有演出。
米利根夫人把她儿子挪到避光的荫凉处,她自己坐在他的身边。
“请您把狗和猴子带开,”她对我说,“我们要学习了。”
我遵照她的嘱咐,带着我的戏班走到船头上。
这可怜的病孩适宜于学习什么呢?
只见她母亲看着一本打开的书,让她儿子背诵课文。
阿瑟躺在木板上背诵着,一动也不动。
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他是在试背,他实在结巴得厉害,没有三句连成一气背出来的,而且常常背错。
她母亲温和而又严格地让他重背。
“您不会背这则寓言。”她说。
她用“您”和她儿子说话,我听后好生奇怪,我并不知道英国人是不用“你”来称呼人的。
“啊,妈妈啊!”孩子无可奈何地喊着。
“您今天背错的地方比昨天还多。”
“我是努力想学会的。”
“可您没有学会。”
“我学不会。”
“为什么?”
“不知道……我学不会……我是病人呀!”
“您的脑子没有病,我不相信您什么也学不会,我也不容许您借口有病,在无知中成长。”
米利根夫人似乎很严厉,然而她语调还是那么温和,不露一点愠怒的声色。
“您为什么学不好功课?您真使我伤心。”
“我不会,妈妈,我对您说,我不会。”
阿瑟哭了起来。
正象米利根夫人说过的,阿瑟的眼泪使她感动,使她难过,但决没有动摇她的决心。
“今天上午我本来想让您跟雷米和他的狗玩玩,”她继续说,“可是,您得在一字不漏地背出这则寓言之后,才可以玩。”
说完,她把书本递给阿瑟,往回走了几步,似乎要回舱里去,让她儿子独自躺在木板上。
阿瑟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从我站着的地方也能听到他啜泣的声音。
米利根夫人看来很溺爱她的孩子,那么她为什么对这可怜的小家伙又这么严厉呢?如果说他学不好功课,那不是他本人的过错,也许是因为他的确有病的缘故啊。
她抽身要走,没有说一句亲切的话。
然而她没有走开,没有回到船舱去,她还是回到了儿子身旁。
“咱们试试一起学好吗?”她说。
米利根夫人坐在儿子身边,重新拿起书本,轻轻地讲着《狼和小羊》的故事,阿瑟一字一句地跟她重复着。
她读了三遍之后,把书交给阿瑟,要他一个人学习,她自己回舱里去了。
阿瑟开始朗读寓言,从我待着的地方看去,只见他的嘴唇在动。
看得出来,他是在专心地学习。
但是,这种专心没有持久,他的眼睛很快又从书本上移开,嘴巴不怎么动了,最后完全不动了。
他不念也不背了。
他东张张,西望望,他的目光和我相遇了。
我做做手势,叫他继续看书。
他微微向我一笑,好象在对我说,他感谢我的提醒,然后他的视线又盯在书本上了。
但是,他很快又抬起头来,从运河的右岸望到左岸。
因为阿瑟没有朝我这个方向看,我便站起来,以引起他的注意,我对着他指了指书。
他难为情地拿起了书本。
不到两分钟功夫,不巧一只椋鸟箭似的从船头掠过运河水面,留下一道蓝光。
阿瑟抬头遥望。
当鸟影消逝在天边的时候,他瞧了瞧我。
于是他对我说:
“我就是学不会,学还是挺想学的。”
我走过去对他说:
“这个故事并不怎么难。”
“哦,难,挺难的。”
“我倒觉得很容易,听您妈妈念,我好象也记住了。”
他半信半疑地笑了笑。
“我给您讲讲好吗?”
“为什么?您不可能会讲。”
“会讲,可能会讲,让我试试看好吗?您拿着书。”
他拿起书本,我开始背诵,只有三、四个地方我重背了两次。
“怎么?您真会!”他大吃一惊。
“背得还不太好,现在我想可以一字不错地背出来了。”
“您怎么学会的?”
“我听您妈妈讲的时候很专心,不去注意我们周围发生的事情。”
他的脸唰的一下红了,连忙把视线移向别处,一时感到很难为情。
“我知道您是怎么听讲的了,”他说道,“我一定象您那样去听讲。对了,脑子里容易混淆的词儿,您是怎样记的?”
我是怎样记的?我说不太清楚,因为我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然而,我尽可能地设法向他解释清楚,这对我自己也是一个了解的过程。
“这故事讲的是什么?”我问,“讲的是绵羊,于是我就想到了绵羊,然后便联想到绵羊在干什么:‘绵羊在牧场平安无事’,于是我又看见绵羊安全地躺在牧场上,既然我已看见了它们,我再也忘不掉它们啦。”
“哦,”阿瑟说,“我也看见了绵羊,‘绵羊在牧场平安无事’,有白的,也有黑的;我还看见了牧场,牧场用栅栏围着。”
“您忘不掉啦?”
“哦,忘不掉啦。”
“平时谁在看守羊群?”
“狗。”
“羊平安无事的时候,狗用不着看守,那狗干些什么呢?”
“什么事也没有。”
“它们可以睡大觉,于是我们可以说,‘狗在睡觉’。”
“是的,很容易。”
“不是很容易吗?现在我们学别的东西。狗和谁在一起看守羊群呀?”
“牧羊人。”
“要是羊平安无事,牧羊人无事可做,那他怎么打发时间呢?”
“吹笛子呗。”
“您看见他吹笛子了吗?”
“看见了。”
“他在什么地方?”
“在一棵大榆树下。”
“他一个人吗?”
“不是,他和附近的牧羊人在一块儿。”
“这样,您看见了羊、牧场、狗和牧羊人,您能一字不错地背背这篇故事的开头吗?”
“我觉得可以。”
“试试看。”
经我这么一说,又听了我关于如何熟记看起来难背的课文之后,阿瑟怀着激动而又不安的心情瞧瞧我,似乎并不信服我说的道理。在犹豫几秒钟之后,他拿定了主意。
“绵羊在牧场上平安无事,猎狗在睡觉,牧羊人和他的同伴在一棵大榆树下吹着笛子。”
他拍拍手,大喊一声:
“我记住了,一个错也没有。”
“您想用同样的办法学完寓言的下面部分吗?”
“当然想学。和您在一起,我相信一定学得会。啊,妈妈到时候该多欢喜啊!”
正象他学会第一句句子那样,阿瑟开始学力寓言的下一部分。
不要一刻钟。他把寓言故事全记住了。他一字不漏地背诵着,他的母亲突然出现在我们身后。
一开始,她看见我们在一起,生气了,满以为我们在玩呢,可是,阿瑟没等她母亲说完两句话就抢着说:
“故事我会了,是雷米教我的。”
米利根夫人瞧着我,不胜诧异。她正要问我,阿瑟却没等他母亲的要求就背诵起。狼和小羊。来了。他洋洋得意、兴致勃勃地背诵着,既不磕磕巴巴,也没背错。
这时我望着米利根夫人,她那秀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双眸似乎蓄满了泪水。她张开双臂拥抱她的儿子.我不知道她真的哭了没有。
“词儿本来是死板的,”阿瑟说,“它本身没有什么意义;而实物呢,却看得见。雷米教我看到了牧羊人和笛子。于是当我抬头时,发现我再也不注意周围的事了,我看见了牧笛,听到了笛声。妈妈,我给您唱一支歌好吗?”
阿瑟用英语唱了一支带点伤感的歌。
这一回,米利根夫人真的哭了,她站起来时,我看见她的眼泪沾湿了她孩子的脸颊。她走到我的身边,拉着我的手,异常亲切地握了又握,我激动得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您真是个好孩子。”她对我说。
我讲述这小小的插曲,为的是让大家知道,从那天起,我的地位发生了变化。昨天,人们把我看作和我的狗和猴子一样,是给一个生病的孩子逗乐的要把戏的。可是这一课,却把我从狗和猴子的圈子中分了出来,成了阿瑟的同伴,几乎成了他的朋友。
还必须立即加以说明的是:我后来才知道,米利根夫人看到儿子不好好学习,或者说她儿子什么也学不会的时候,她总是偷偷地掉眼泪。尽管他得了疾病,他母亲还是要他学习。这种病一定是慢性的,正因为如此,她想从现在起,就训练他的脑子,以便身体一旦康复,就可以弥补失去的时间。
然而她至今没有收到很好的效果。如果说阿瑟对每天给他安排的作业丝毫也没有表现过不顺从或者畏缩,那么要他用功听讲,他却是害怕的;他顺从地接过别人放在他手中的书本,他甚至乐于张开双手主动去把书本要过来,但是他张开的是手,不是头脑,他象机器般地不动脑筋,勉勉强强地,或者说马马虎虎地复述着别人硬塞进他头脑中的词句。
为此,她母亲心中老感到一阵阵酸楚,对他绝望了。
所以,当她听儿子背诵我在半小时之内就把他教会的故事时,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满意。她自己化了几天的功夫,都没能把这个故事装进她儿子的脑子里。
现在,每当我回忆起我在船上与米利根夫人和阿瑟一起度过的日子时,我总觉得这是我少年时代最美好的一页。
阿瑟对我产生了深厚的友谊,我也在同情心的感召下,不加思索地把他当成亲如手足的兄弟;我们之间不曾发生过争吵;在他身上看不出他的地位所赋予的最起码的优越感;在我身上也没有丝毫拘束的表现,我甚至根本没有想到拘束。
这或许是由我的年龄和对生活的无知所决定的。但是,米利根夫人那颗温柔和善良的心无疑也起着重要的作用,她常常把我当作她自己的孩子那样,和我说话。
而且,乘船旅行对于我也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没有一刻会使你感到烦恼和疲倦,从早到晚,生活的每一时刻都是那么充实。
自从建成铁路之后,游人再也不去参观南运河了,人们甚至对它的名字已感到陌生。然而,它毕竟是法国的一大名胜。
我们从维尔弗朗什-德-洛拉盖①城来到了阿维诺乃②城,然后又到了诺鲁兹墓石,那儿建有运河的设计师里凯③的纪念碑,同时,那儿又是汇入大西洋的河流和汇入地中海的河流的分水岭。
①②这两个城市均为法国西南部上加龙省的市镇。
③里凯(1604-1680),法国南运河设计者。
我们又穿过风车之城卡斯特拉诺达里④及中世纪城市卡尔卡松⑤,经过福兹拉纳船闸,它那并排的闸室是那么有趣,我们终于来到了贝齐埃⑥。
④卡斯特拉诺达里:法国南部奥德省城市。
⑤卡尔卡松:法国南部奥德省首府。
⑥贝齐埃:法国南部城市,临地中海。
每当遇到有趣的地方,我们白天只行驶几里路就停下来不走了;反之,当遇到景色单调时,我们的船便迅速向前驶去。
我们出发的时间和前进的速度是根据路上的情况来确定的。我们不用去担忧旅行者平日遇到的一些操心事;我们用不着长途跋涉去寻找下榻和就餐的旅馆。
我们一到吃饭的时间,就在游廊内用餐,我们一边吃着一边还可悠然地欣赏运河两岸一幕幕的景色。
太阳落山以后,当我们发现夜色已经把我们笼罩起来的时候,我们便停下来,直到第二天天亮。
我们老是待在我们的船上,可是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闲得发慌的夜晚,这漫长的夜晚对旅行者来说常常是十分凄凉的。可是恰恰相反,夜晚对我们来说常常是短促的,就寝的时刻总是在我们还没有多少睡意时便来催我们上床了。
船停航时,遇上凉爽的天气。我们就待在客厅里,生起一堆温暖的文火,驱除对病人有害的潮湿和雾气。有人拿来煤油灯,把阿瑟安置在桌子前面,我就坐在他的身边。米利根夫人给我们看小人书或风景画片。这些书和画片如同游船是专为这次特殊的航行而建造的那样,也是专门为这次旅行挑选的。我们的眼睛感到疲倦的时候,她打开书本,朗读其中使我们感兴趣的、我们又能听得懂的段落;她或者合上书本和画册,跟我们讲述神话故事和一些与我们沿途所经过的地方有关的历史。她一边讲着,一边用眼睛直定定地望着她的儿子。看着她煞费苦心地想出一些易懂的词句去表达思想,的确使人感动。
遇上美好的夜晚,我也发挥起我的作用。我拿着坚琴下船,来到某个地方,坐在树荫里,演唱着所有的歌曲,弹奏我会的各种曲子。在这幽静的夜晚,阿瑟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音乐。他看不见谁在演奏,只是常常高喊一声:“再来一次”。于是,我把刚才演奏过的再重复一遍。
对于一个离开了巴伯兰妈妈的茅屋,跟随维泰利斯先生长途跋涉的孩子来说,那是一种甜蜜的幸福生活。
我可怜的乳母制作的盐煮土豆与米利根夫人的女厨师制作的奶油水果馅饼、果冻、奶油和糕点,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别!
多么鲜明的对照!往日跟在我师傅的屁股后面,冒着风雨走在泥泞的道路上,或是顶着骄阳作长途的徒步旅行。而今日却乘船漫游!
说句公道话,我应当说,我对在新的生活中得到的精神上的幸福比米利根夫人赐予我的物质上的享受更为敏感。
是的,米利根夫人的糕点是香甜可口的;是的,我不再忍受饥饿、酷热或者寒冷,这是值得庆幸的。然而,米利根夫人的情意比这一切更能温暖和取悦我的心。
我曾两次经受了我和我所爱的人们之间的纽带被割断或解开的痛苦;第一次,是我从巴伯兰妈妈身边被强行夺走;第二次,是和维泰利斯的别离。我曾两次孤身一人置于世界上,无依无靠,只有我的动物做我的朋友。
在我陷于孤独和绝望的时刻,我遇到了我所热爱的、对我表示同情的人:一位妇女,一位漂亮、温柔、亲切、慈爱的夫人和一个同我年龄差不多的、把我当作他的同伴的孩子。
每当我瞧着苍白、痛苦的阿瑟躺在木板上的时候,我这个身强力壮的人曾不知有多少次羡慕过他的幸福。
我羡慕的,并不是他周围拥有的财富,也不是他的游船。我所羡慕的,是他母亲灌注在他身上的爱。
他被如此地疼爱,该有多么幸福!他每天要被亲上十次、二十次,他自己也要真诚地亲他的母亲——一位高雅的夫人,当她向我伸出手来的时候,我几乎不敢去碰她的手!
我伤心地对自己说,我将永远也不会有一位亲我的、我也要亲她的母亲。也许有一天我会重见巴伯兰妈妈,那将是我一件特大的喜事。不过,我不能象从前那样叫她“妈妈”了,因为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孤独啊!我将永远地孤独!但也是这种思想,使我更加领会到因米利根夫人和小阿瑟对我亲切相待而在我内心引起的生活乐趣。
我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现在分享到的一份幸福不应该提出过高的要求,因为我没有母亲,没有兄弟,没有家庭,但我有了朋友,我应当为此感到幸福。
我应当是幸福的,事实上,我是十分幸福。
然而,我的新生活看来再甜蜜,我也必须很快和它告别,回到往日的生活中去。
第一部 第十三章 弃儿
旅途的日子过得真快,我师傅出狱的日期快到了。
我们离开图卢兹越远,我的心思就越沉重。
这样的乘船旅行,没有艰辛,也没有牵挂,确是迷人的;但是,要返回去,就得沿着河徒步走完这段来的路程。
再也没有柔软的床铺,没有奶油和糕点,也没有围坐在桌边的夜晚,日子就不会过得那么惬意了。
更使我难受的是:我将与阿瑟和米利根夫人分别了,我将舍弃米利根夫人和阿瑟对我的爱,我将失去他们,象我从前失去巴伯兰妈妈一样。我多么愿意在这些人的身边生活,难道我爱这些人并被这些人所爱,只是为了和他们骤然分手吗?
可以说,这一忧虑是笼罩在那些欢乐日子里的唯一阴影。
一天,我终于拿定主意向米利根夫人打听,问她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返回图卢兹。我说,我要在师傅跨出牢门时,到牢门口迎候。
一听说我要走,阿瑟叫了起来:
“我不愿让雷米走!”
我告诉他说,我的人身是不自由的,我属于我师傅,他已经把我从我父母那里雇了过来,我应当在我的师傅需要我的时候,回到他身边去为他效劳。
我说到我的父母,但没有说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要不然,这就等于自认是个弃儿了,这是我不能忍受的一种耻辱。自从我懂事之后,我看到过村子里的人在各种场合对孤儿院的儿童所表示的种种歧视。弃儿!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更不光彩的了。我的师傅知道我是个弃儿,但他是我师傅。我宁死也不肯向象米利根夫人和阿瑟这样肯以平等地位抬举我的人张口承认自己是弃儿,这岂不是要他们厌恶地把我推出门外从此不再要我了吗?
“妈妈,应该把雷米留下。”
阿瑟再三要求着。阿瑟除了学习受他母亲管教外,样样事情都是他母亲的主宰,他要她怎样她就得怎样。
“我会很高兴把雷米留下的。”米利根夫人回答道,“您和他结下了友谊,我也很疼爱他。不过话得说回来,要把他留在我们身边,必须具备两个条件,而我和您是没有权利决定的。第一,雷米得自己愿意和我们在一起……”
“哦!雷米很愿意,”阿瑟打断他母亲的话说,“雷米,您说是不是?您不是不想回图卢兹去吗?”
“第二,”米利根夫人不等我回答就接下去说,“雷米的师傅必须同意放弃对他的权利。”
“首先是雷米,雷米。”阿瑟又打断她母亲的话,继续谈他的想法。
当然,维泰利斯是我的好师傅。他过去照料我,教我功课,我是感恩不尽的。但是,我在他身边度过的日子和米利根夫人提供的生活条件实在无法作任何比较;同样我对维泰利斯的爱与米利根夫人和阿瑟在我心中引起的感情也不可能作任何比较。一想到这些,我暗暗责备自己不该对我认识不久的外国人怀有比对我的师傅更深的感情。不过事实如此,我从心底里热爱米利根夫人和阿瑟。
“在作出回答之前,”米利根夫人接下去说,“雷米应当好好考虑考虑,我摆在他面前的,不完全是游山玩水的生活,而是一种劳动的生活。他得学习,伏在书本上,跟阿瑟一起学习,他应当把这一点和自由自在的流浪生活比较一下。”
“不用比较了,”我说,“夫人,我向您保证,我领会您提出这些建议的全部价值。”
“妈妈,您瞧,”阿瑟大声说,“雷米愿意。”
阿瑟拍手称好。显而易见,我已把阿瑟从不安中解脱出来,刚才他母亲说到学习和书本时,我看见他的脸上流露出忧虑的表情。要是我拒绝留下,这对害怕书本的阿瑟来说必定是最大的不安。幸好我并没有这种害怕,书本不但不使我感到害怕,它反而吸引着我。虽然我手捧书本的时间还不长,但是我在读书时度过的时间,给我的快乐却胜于辛苦。因此,米利根夫人的建议使我受宠若惊,我真诚地感谢她那种豁达大度的气概。我再不会失去天鹅号,我再不会失去甜蜜的生活,我再不会和阿瑟及其母亲分别。
“现在的问题是,”米利根夫人继续说,“应当征得雷米师傅的同意,我写信告诉他,请他到塞特①来找我们,因为我们不可能再回图卢兹去;路费由我给他汇去。在向他解释清楚我们不可能乘火车返回的理由之后,我希望他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如果他接受了我的建议,我们再听雷米父母的意见就行了,他们的意见也是应当征求的。”
①塞特:法国靠地中海的一个港口。
直到那时,谈话一直按照我的愿望进行着,真象有个仙女用她的魔杖点了我一下,帮了我的忙似的,但最后几句话无情地把我从梦幻中带回到了悲惨的现实。
征求我父母的意见!
我父母肯定会说出我想秘而不宣的事,真相将会大白:我不过是一个弃儿!
这样,阿瑟和米利根夫人不会再要我了;他们向我表示的友谊也将化为乌有。阿瑟竟和一个弃儿玩耍!还把他视为同伴和朋友!我留给他们的记忆一定会使他们痛苦。
我茫然不知所措。
米利根夫人用惊奇的眼光瞧着我,希望我说话。可是我不敢回答她的问题。她满以为是我师傅即将到达的消息使我如此激动,所以她不再坚持问我了。
幸亏此事发生在晚上睡觉之前,我可以避开阿瑟好奇的目光,带着我的忧虑和沉思,躲进舱内。
这是我在天鹅号上度过的第一个不愉快的夜晚,是一个可怕的、使人焦躁不安的长夜。
怎么办?说些什么才好?
我找不到答案。
我翻来覆去地思索,想到的办法总是矛盾百出,最后只好决心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说。既然我无能为力,我只好听之任之,任凭命运的摆布了。
也许,维泰利斯不愿抛弃我,这样,事情的真相就不会被揭穿。
这个被我看作如此可怕的真相,竟然使我终于希望维泰利斯不要接受米利根夫人的建议。
也许我必须离开阿瑟和他的母亲,我必须抛弃或许能重见他们的想法。这样,他们至少不会对我产生不愉快的回忆。
信发出三天之后,米利根夫人收到了复信。维泰利斯在寥寥几行的信中说,他荣幸地接受米利根夫人的邀请,将于下星期六乘火车于下午两点到达塞特。
我得到了米利根夫人的允许后,便带着狗和猴子前往车站迎接,等待师傅的到来。
几条狗深感不安,它们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什么;心里美却无动于衷;我的心在怦怦地跳着。这是决定我命运的时刻呀!啊!如果我的胆子大一点的话,我一定会恳求维泰利斯不要说出我是个弃儿的秘密。
可是我缺乏这种胆量。我觉得,“弃儿”这个字眼是永远也不可能从我的口中说出的。
我站在车站广场的一个角落里,紧紧地牵着三条狗,又把心里美揣在我的短外套里,我等待着,漫不经心地望着周围发生的事情。
狗首先闻到了主人的味道,它们提醒我火车已经进站。我突然觉得被往前拉了一下,因为我没有提防,几条狗逃脱了。维泰利斯穿着平日的服装,刚出现在我们面前,它们便欢叫着,奔跑着,围着主人乱蹦乱跳。卡比虽没有它的同伴那么灵巧,但它动作迅速,一下子跳到主人的胳膊上,泽比诺和道勒斯抱住他的腿不放。
我也走上前去。维泰利斯放下卡比,把我搂在怀里,破天荒第一次吻了我,嘴里连声说:
“你好!我可怜的小宝贝!”①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我的师傅从来没有对我厉害过,可也从来没有对我这样亲热过。我还不习惯这种感情的流露。他的举动深深打动了我的心,我不禁眼泪盈眶,心中一阵酸楚。
我望着他,发觉他在狱中变得衰老了,背驼了,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嗯,我的孩子,你觉得我变样了,是不是?”他对我说,“监狱的日子不是好受的,烦闷是最伤身体的一种疾病,不过现在好了。”
然后,他转了个话题。
“这位写信给我的夫人,”他说,“你在哪儿认识的?”
于是,我把如何遇见天鹅号游船,如何从此在米利根夫人及其儿子身边生活以及我们的所见所闻、所作所为,详详细细地向他述说了一遍。
我的故事拖得很长,生怕叙述到故事的末尾,要涉及到一个使我害怕的话题。现在,我万万不能告诉我的师傅,说我想离开他,去和米利根夫人以及阿瑟生活在一起。
我还没有来得及向他坦白,我还没有讲完我的故事,我们已经来到了米利根夫人下榻的旅馆。关于米利根夫人的信,维泰利斯对我守口如瓶,也只字不提她势必在信中提出的建议。
“这位夫人在等着我吧?”我们走进旅馆时维泰利斯问我。
“是的,我把您带到她房间去。”
“不用。你把房间号告诉我,你带着狗和猴子等在这里。”
我师傅说话时,我没有回嘴和争辩的习惯。然而这一次我壮着胆想试试,要求陪他一同去见米利根夫人。在我看来,这是合乎情理的。可是维泰利斯把手一扬堵住了我的嘴,我服从了,坐在旅馆门口的长凳上等候,几条狗守在我周围。其实狗也很想跟他进去,不过它们和我一样,也没有违抗他不准进去的命令,维泰利斯是善于发号施令的。
维泰利斯和米利根夫人交谈,他为什么不让我在场?我翻来覆去地思量着,不等我找到答案,他却已经回来了。
“去和那位夫人告辞一下,”他对我说,“我在这里等你,十分钟后我们就走。”
我惊呆了。
“怎么?”他等了等说,“你没有听懂我的活吗?笨蛋,干吗站着不动。快!”
用这样粗暴的口气说话,并不是维泰利斯的习惯。而且,自从我和他在一起以来,可以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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