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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儿流浪记

埃克多 ·马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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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前言
《苦儿流浪记》是十九世纪的着名法国小说,作者埃克多·马洛(1830-1907)是以发展并提高了当时的情节剧小说而载入法国近代文学史的作家之一。马洛是多产作家,一生写过不下七十部小说,《苦儿流浪记》是其中最为家喻户晓的一部。这部小说问世后,曾被译成英、德、俄、日等多种文字,而且直到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它还在法国被重印出版,并多次被搬上银幕。在法国十九世纪文学遗产中,作为提高了的情节剧小说,《苦儿流浪记》具有重要的代表性。
小说写的是一个弃儿的历险生涯。它的开卷第一个情节,便是一个八岁的弃儿被当作牲口一样出租的一场讨价还价的交易。从这第一个情节开始,弃儿雷米的命运就成了书中具有磁石般吸力的悬念;也是从这个情节开始,围绕雷米的命运,展开了作者精心设计的、富于传奇性的、诸如邂逅哑女、买牛报恩、身临贼窝、蒙冤蹲狱、亡命跳车、亲人团圆等情节。《苦儿流浪记》不仅在情节上和人物悬念上具有当时流行的情节剧特色,它还同情节剧一样,有着一支主题歌。马洛成功地把这支主题歌铸进了弃儿雷米的性格和形象之中,使它成了这部小说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使这部小说具备了音乐感染力。读者的心灵将在小说的哪个段落上颤动,作者也总是恰好在这个段落上举起他的指挥棒,让你听到小主人公唱主题歌时柔和而凄凉的童音。
情节剧小说,顾名思义,是以情节取胜的小说,它追求传奇性,强调戏剧性,因而往往偏离生活的真实。但是《苦儿流浪记》不同,它虽然穿的是情节剧的戏装,表现的却是当时法国天天都要发生的最真实的生活。它是一面反映生活的明亮的镜子,但是,又是一面离奇的镜子。它映照出来的,既有本来面目的生活,也有涂上了斑斓的离奇色彩的生活。马洛在《苦儿流浪记》中表露得如此频繁的那种劝善性的道德观,对我们并没有吸引力,因为它们显然太抽象而且有偏见;使我们感兴趣的,是他在小说中施展得如此娴熟的、如此得心应手的、以情节剧小说的面目出现的现实主义的艺术方法。
小主人公雷米是真实的,因为他是千百个已经在天灾人祸中被吞噬了小生命的弃儿的化身。从弃儿雷米身上,我们看到的是成百上千个已经死去的雷米的尸体。在艺术想象力中复活了的化身,是真实的。
维泰利斯是真实的。小说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曾经蜚声意大利声乐舞台的名歌手的悲剧下场。马洛的《维泰利斯倒毙图》,画出了一个具有不可玷污的道德观和不可战胜的自尊心的强者的肖像。这并不是一幅表现好心肠的圣像画,因为从画中人的肌纹和眼神上,我们似乎看到了一八七一年的可敬的巴黎工人的硬骨头精神,这是一幅现实主义的肖像画。
如果维泰利斯是小说中的一座雕像,那么《特鲁耶尔煤矿水灾》就是小说中的重要的戏中之戏;是描写矿主只用几磅咖啡、几片火腿就把有些工人轻而易举地骗进两百米深的地下去送命的一出现实主义戏剧。马洛用去了那么多篇幅、而且连细节也不肯放过地描画了那场灾难,当然不只是为了要表现几个幸存者的苍白的面孔,恐怕更主要是为了要让没有罹难的矿工们看到友爱互助是何等重要,也要矿主和神父们多听听绝望的寡妇们的呼号声。
至于《心里美先生病死客店》的故事,我们只好用同“化身”相近的字眼来说明故事的真实性。心里美并不是一只具有奇异功能的驯猴,而是当时法国毫无生活保障、死于贫病的流浪小艺人的幽灵。在这个悲剧里,我们似乎还看到了当时法国行业作坊里常见的、有着天才但过早地死去的贫穷的年轻学徒的冤魂。心里美这个形象,也许是马洛含着眼泪写成的,因为它会使我们掉下眼泪。
《王子的奶牛》是马洛巧妙地揉进在这部小说中、使小说本身和小说主人公都大放光彩的一个类似童话的故事。因为美好的童话总是既离奇而又真实的。马洛描写的,或者说,马洛画在画布上的,是一颗洁白、知恩、无私但又带点稚气的童心;它多么欢乐,多么凄凉,因而也多么真实!马洛说过,他的这部小说,是为他的小女儿露西写的;法国近代文学史上也说,《苦儿流浪记》迄今仍是法国青少年最爱读的小说之一。《王子的奶牛》必然会激起青少年最美好的感情。
然而真正使这部小说显示较多现实主义色彩的,是作家宏观地描写了他目睹的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出现在法国地平线上的,北自加莱海峡、南至地中海滨海地区的一个如此辽阔的充满了苦难和不幸的世界。
《苦儿流浪记》写成于一八七八年,这是法国资产阶级建立第三共和的第三年,也是羽翼已丰的资产阶级准备实现工业化的前夕。马洛手中的镜子,对准的正是这个苦难世界中最具特征意义的图景,即:农村破产、工人们恶劣的劳动条件、童工数量的剧增和在法律允许下的对童工的剥削;这就使我们在书中清楚地看到了资本主义工业化的灾难性开端;也使我们清楚地看到了马洛在这部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艺术才能:他搭起了一个贯穿法国南北的、满目凄凉的大舞台,让维泰利斯和他的戏班子,阿根老爹和他的一家子,加斯巴尔大叔和他的推车工,在画着具有真实的时代特征图象的宽阔布景前,上演一个个有时使你哭泣、有时使你破涕为笑的“传奇性”节目。《苦儿流浪记》无疑是一部在审美价值和认识价值上都已经提高了的情节剧小说。
第一部 写给吕西·马洛
我的孩子,当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常常想到你,你的名字无时不在我唇边回荡。吕西她能感受到这个吗?吕西她对这个会感到有趣吗?吕西,我老是叫着这个名字。既然如此,这个名字便应当放在本书的首页。我还不知道这本书的未来命运,但不管怎样,它已经有了值得我高兴的成就,这便是:一想到我能把这本书赠给你,一想到你要读到这本书,我便感到心满意足和乐趣无穷了。
埃克多·马洛
第一部 第一章 在乡下
我是捡来的孩子。
然而一直到八岁,我一直以为和其他孩子一样,有着一个母亲,因为每当我哭鼻子的时候,总是有一位女人百般疼爱地把我搂在她怀里,摇晃我,我的眼泪也就不再流了。
没有一回不是她亲我的小嘴后,我才上床睡觉的。当十二月的寒风夹着鹅毛大雪吹打白花花的玻璃窗的时候,她总是待在我身边,把我的脚捏在她手里捂着,一面还给我唱歌。那歌儿的调子和几句歌词至今还印在我的记忆中。
每当我沿着野草丛生的小径或者在追地长着石南树的荒山野岭放牧而遇到雷阵雨袭击的时候,她常常跑来接我,撩起她的羊毛裙子,盖住我的头和肩膀,要我藏在里面躲雨。
而每当我与同伴吵嘴的时候,她便听我伤心的哭诉,并且几乎总是和颜悦色地安慰我或者规劝我。
这一切以及其他种种事情,比如她对我说话的方式,她瞧我时的眼神,她对我的抚爱,她说我几句时候的亲昵的口吻,都使我相信: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
然而,我是怎样知道她只是奶我的一个养母的呢?
我的家乡,确切的说法,一个我在那儿长大起来的村子,因为我没有自己的家乡,没有出生地,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这个我在那儿长大起来的村子叫夏凡侬,它是法国中部最贫穷的村庄之一。
这种贫穷并不是村民们缺乏毅力或好吃懒做造成的,而是由于地理上的原因,它所属的省是个贫瘠的省份,那里的表土层很浅,要想获得丰收,就得施肥和改良土壤,而当地又缺少这种条件。因此,除了偶尔可以看到屈指可数的几块耕地外(至少我说的那个时期是这样),到处都是长着石南村和金雀树的荒地和除了荆棘什么也不长的荒野。在高出地面的大片荒丘上,长着一些被凛冽的寒风抽打得再也长不大的干枯小树,它们胡乱地矗起着一些扭曲得奇形怪状的枝杈。
要找到青翠茂盛的大树,只有走下山坡来到平川。高大的栗树和遒劲的橡树就生长在河边或小块的牧场上。
在一块平地上,在一条通向卢瓦尔河①支流的水势湍急的小溪边,有一所房子,我在那里度过了我的童年。
①卢瓦尔河:为法国最长的河流,发源于塞文山脉,流经中央高原,注入大西洋。
直到八岁,我在家里还从未见过男人。但我的母亲并不是寡妇,她的丈夫是个泥瓦匠,象当地许多做工的一样.他也在巴黎干活。从我能够观察和理解周围的事物的时候起,他一次也没有回来过。有时候他仅仅托回村的某一个同他一起干活的师傅捎个口信。
“巴伯兰大嫂,您丈夫身体挺好,他要我告诉您,工作还顺当。他又给您带了点钱来。喏,请点一点。”
话就那么几句,但巴伯兰妈妈已感到心满意足:丈夫身体不错,他干的活儿能挣钱,他在养家活口。
巴伯兰长年累月住在巴黎,不要以为他与妻子不和,这种别离同夫妻不睦是毫不相干的。他待在巴黎,那是因为活儿把他留住了。等他年纪一老,他便会带着一笔积蓄回到老伴身边,老两口就可避免因岁月的流逝而丧失劳动力所带来的贫苦了。
十一月某日的傍晚,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在我家的篱笆门前停了下来。那时我正忙着在门口劈干柴。他没有推门,只是抬起头瞧了瞧我,问我这里是不是巴伯兰大嫂的家。
我请他进屋。
他推开篱笆门,门轴吱呀一响,他不紧不慢地走进屋里。
我从未见过这么腌臜的人。他从头到脚沾满了污泥,有的已干,有的依然是湿漉漉的,一望而知,他在泥泞的道路上已经走了很久很久。
巴伯兰妈妈听见我们的声音,急忙走了出来。当这个生客跨进门槛的时候,她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
“我从巴黎给您带消息来了。”他说。
一定又是那几句简单的话,我们的耳朵快要听腻了。但是,这次他说话的口气和以前说“你丈夫身体挺好,工作还顺当”时的声调截然不同。
“啊,我的主啊!”巴伯兰妈妈合着双手惊叫了起来,“热罗姆一定遭到灾祸啦!”
“嗯,是的。不过您千万不要吓坏了身子。您丈夫是受了伤,那是真的,但他没有死,可能残废了吧。他现在住在医院,我和他是同病房的,他趁我回家,让我顺便把情况告诉您。我不能多待,天快黑了,我还得赶三里①的路程呢!”
①指法国古里。一法古里约合四公里。本书称里处,均指法古里,不另注。
巴伯兰妈妈一心想知道个究竟,她请客人留下来吃饭,说路很不好走,树林里有饿狼,劝他还是第二天一清早动身为好。
客人在壁炉旁坐下。他一面吃,一面向我们叙述事故发生的经过。原来是脚手架倒塌,把巴伯兰半个身子全压在里边。因为有人站出来说巴伯兰不应当站在出事地点,所以包工拒绝支付任何抚恤金。
“真倒霉,可怜的巴伯兰!”他说,“真倒霉,脑子活一点的人会有办法弄到一笔赔偿费的,可您那丈夫一分钱也要不到。”
那人烘烤着裤腿,烘干的泥块使裤子变得硬邦邦的。看起来他是真心难过,不断重复着“真倒霉!”这句话。他似乎认为,只要果真能够得到一笔赔偿的话,残废了也还算值得。
“不过,”他最后这样说,“我还是建议热罗姆和包工打官司。”
“打官司?可要花一大笔钱呀!”
“不错。不过要是官司打赢了……”
巴伯兰妈妈真想去一趟巴黎。可是这么一次长途而费钱的旅行又谈何容易!
第二天上午,我们进村去请教本堂神父①。神父在没有弄清楚巴伯兰妈妈是否能帮她丈夫的忙以前,是不会让她动身的。他写了封信给接受巴伯兰治疗的那个医院的讲道神父②。数天后,他接到口信。信中说巴伯兰妈妈不用启程,不过她应当寄一笔钱去,因为她丈夫受了伤,要和包工打官司。
①指负责本堂口教徒的宗教生活以及某些世俗事务如婚丧、户籍等的神父。
②指在机关、团体、学校、医院、监狱、部队中担任神职工作的神父,亦称指导神父或神师神父。
几天、几个星期过去了。巴伯兰常有信来,都是催着要钱的。最后一封要得比前几封更加急迫,声称如果钱已花光,就该卖掉牛来筹足钱数。
只有和农民一起在乡下生活过的人,才能体会到“卖奶牛”这三个字所包含的痛苦和绝望。
对于自然科学家来说,奶牛是一种反刍动物;那些爱好到乡间去漫步闲逛的人则认为,啃着青草的奶牛在抬起它沾满露水的鼻子时可以点缀风景;对于城里的儿童来说,奶牛可提供制作牛奶咖啡和奶酪的原料;不过在农民的眼里,奶牛却是宝中之宝。一个农民不管他穷到什么地步,不管他家里人口再多,只要他的牛棚里还有一头奶牛,他一家就不会受饥挨饿。牧童用一条牛绳,或者干脆用根柳条拴在牛角上,就可以沿着杂草茂密的小径放牧,那里的牧草是不属于任何人的。晚上,全家喝着奶油汤,用牛奶送土豆下咽。丈夫、妻子和孩子,一家老小全靠奶牛活命。
我们——巴伯兰妈妈和我——直到那时几乎还没有尝到过肉是什么滋味,然而,多亏了那头奶牛,我们的日子过得还挺不错。奶牛不仅是我们的奶妈,而且是我们的同伴和朋友。别以为它是愚蠢的牲口。相反,这是一种十分聪明而且有灵性的畜生。你越是训练它,它在这方面的素质就越会得到提高。我们常常抚摸它,和它聊天,它懂得我们的话,经常睁着圆圆的、温顺的大眼,知道怎样使我们很好地理解它想说的话和它的感受。
总之,我们喜欢它,它也喜欢我们。说到这里,我就不想再多说了。
然而,现在我们不得不分手了。只有“卖奶牛”才能满足巴伯兰的要求啊!
家里来了个牛贩子。他仔细地打量露赛特,东摸摸,西摸摸,露出不满意的神态摇摇头,嘴里说的是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话,说他不中意这头牛。说这是头穷人家养的牛,无法倒卖。说它没什么奶,用这种奶做的黄油质量低。末了他说,完全出于好心,想帮帮象巴伯兰妈妈这样一位好大嫂的忙,他才乐于买下这头奶牛。
可怜的露赛特,仿佛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哞哞地惨叫着,不肯走出牛棚。
“您绕到它后边去赶。”牛贩子说,一边取下挂在他脖子上的鞭子,递给我。
“那不行!”巴伯兰妈妈说。
她牵着牛,轻轻地说:
“走,乖乖,走呀,走。”
露赛特不再反抗。上路后,买主把它拴在自己的大车后面,它只能跟着马奔跑。
我们回到屋里很久后,还可以听到它低沉的叫声。
从此,我们与牛奶和黄油绝缘了。早上,啃的是一片干面包;晚上,吃的是土豆蘸咸盐。
卖掉露赛特不几天,狂欢节到了。往年过节,巴伯兰妈妈总是给我做好吃的,又是油煎鸡蛋薄饼,又是炸糕,看到我吃得饱饱的,她总是高兴得眉开眼笑。那时我们有露赛特供应牛奶和黄油,我们总是把牛奶掺进面糊里,用黄油起锅。
现在我只好伤心地对自己说:再也没有露赛特了,再也没有牛奶和黄油了,再也不会有狂欢节了。
可是,巴伯兰妈妈做了件出乎我意料的事。尽管她是个不愿意东讨西借的人,这次她却这家要杯牛奶,那家讨块黄油。中午我回家时,发现她正往陶瓷面盆里倒面粉。
“哟,面粉?”我一边说着,走了过去。
“对了,我的小雷米,这是精白面粉哩!你闻闻,香啧啧的。”她微笑着说。
倘若我有勇气的话,我真想问问弄这些面粉来是准备干什么的。正因为我太想知道了,我倒反而不敢开口讲出来。再说,我实在不想把今天是狂欢节这句话说出来,免得让巴伯兰妈妈心里不好受。
“面粉可以用来做什么?”她瞧着我问道。
“可以做面包。”
“还有呢?”
“做疙瘩汤。”
“还有呢?”
“天哪……不晓得了。”
“怎么不晓得!你是个好孩子,你是不想说。你心里明白:今天是狂欢节,吃薄饼和炸糕的日子。可是你清楚我们没有牛奶和黄油,因此你不敢说,对不对?”
“啊,巴伯兰妈妈!”
“你的心思嘛,我早已经猜到了,所以我想了点办法,过这个节就不会让你愁眉苦脸了。你瞧瞧木箱里有什么?”
木箱盖猛地被掀开,我马上发现里面有牛奶、黄油、鸡蛋和三个苹果。
“把鸡蛋拿来,”她对我说,“我打蛋,你削苹果。”
在我把苹果切成薄片的当儿,她把鸡蛋打在面粉里,一起调匀,还不时往上浇一勺一勺的牛奶。
面团和好后,巴伯兰妈妈把面盆搁在热灰上。只等天色一黑,我们就可吃上薄饼和炸糕这顿晚餐了。
说真的,我觉得白天过得太慢了,我不止一次地掀开盖在面盆上的布。
“你把热气放跑了,”巴伯兰妈妈说,“当心面发不起来。”
可是,面团照样发得很好,它渐渐鼓了起来,表面还有一个个快要裂开的小泡,从发酵的面团里散发出鸡蛋和牛奶浓郁的香味。
“去劈点柴,”她吩咐我,“要烧明火,不能有烟。”
蜡烛也终于点燃起来了。
“往炉子里加木柴!”她对我说。其实这样的话她没有必要再说第二遍,因为我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刹那间,壁炉里燃起熊熊的火焰,抖动的火光把整个厨房照得通明。
巴伯兰妈妈这时从墙壁上取下煎锅,放在火上。
“拿黄油来!”
她用刀尖挑了一块象小核桃仁大的黄油,放在平底锅里。黄油即刻熔化,发出吱吱的响声。
啊!这实在是一股引起你食欲的好味道,我们很久没有闻到过这种香味了。
这也是一种欢乐的音乐,黄油发出的吱吱声和轻微的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当我如此聚精会神地听着这音乐般的声音的时候,院子里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谁会在这时候打扰我们呢?很可能是邻居家来借火的。
我没有去多想,因为巴伯兰妈妈刚把勺子放在面盆里,舀出一勺乳白色的面糊,倒在平底锅里,摊出一张白面饼,这种时候是不能分心的。
木棍撞击门槛,门忽然开了。
“谁呀?”巴伯兰妈妈问,连身子也没有转过去。
一个男人闯了进来,火光照着他整个身子。我看见他穿着白色工作服,手里拿着一根粗木棍。
“这里正在过节呀?别不好意思!”他粗声粗气地说。
“哎哟,我的主啊!”巴伯兰妈妈惊叫了起来,她赶紧把锅放到地上,“是你呀,热罗姆?”
然后,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推到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面前,说:
“这是你爸爸。”
第一部 第二章 养父
我走过去,刚轮到我要去亲他的时候,他却用木棍把我一挡。
“这是谁?你对我讲过……”
“嗯,是呀,不过……那不是真话,因为……”
“啊!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他举着木棍,朝我走过来。我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
我干了什么坏事?我有什么罪过?为什么我要亲他的时候却碰了一鼻子灰呢?
我没有时间去细想这些混乱的、在我脑海中翻腾着的问题。
“我看你们正在过狂欢节呀!说来也巧,我的肚子正饿得咕咕噜噜响呢!你做了什么晚饭?”
“煎了些薄饼。”
“我看见了。不过,我步行了十里路,你总不能只给我吃薄饼吧?”
“可我这里什么也没有啊!再说,我们没有想到你回来。”
“怎么没有东西?晚饭没有什么吃的?”
他环顾四周。
“有黄油。”
他抬起头,朝天花板上从前悬挂咸肉的地方看了一眼。可是,挂钩上早已空空如也。现在,大梁上挂着的,只是几串大蒜头和洋葱头。
“有洋葱。”他说着,用木棍打落了一串,“四、五个洋葱头,加上一块黄油,我们就有好汤喝了。把薄饼拿出来,洋葱放在锅里给我们炒一炒。”
把薄饼从锅里拿出来!巴伯兰妈妈没有回嘴,而是急急忙忙地接她丈夫的要求去做。她的丈夫坐在壁炉边上的一张长凳上。
我一步也不敢离开那根木棍把我赶到的地方,背靠着饭桌,望着他。
这是个五十开外的男人,面色严峻,神态冷酷,因为受过创伤,脑袋耷拉在右肩上,这种畸形使人产生一种不安的感觉。
巴伯兰妈妈重新把锅坐在火上。
“你想用这么一小块黄油给我们做汤吗?”他问。
巴伯兰自己端起装黄油的盘子,把整块黄油全倒在锅里。
没有黄油了!从此再也别想吃薄饼了!
若是在别的时候,这种打击一定会激怒我的。然而,我现在想的,既不是薄饼,也不是炸糕。萦绕在我脑海中的是,难道一个如此冷酷无情的人,竟然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我不由自主地向自己重复着这句话。
我从来没有明确地问过自己,做父亲的应该是什么样子。我隐隐约约地、本能地认为:严父也应当是慈母,只是声音更粗一些而已。可是,一看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家伙,我不觉感到一阵惶恐和痛苦。
我想亲他,他竟用木棍把我推开,为什么?每当我亲巴伯兰妈妈的时候,她不但从来不推开我,反而还把我抱在怀里,紧紧地搂着我。
“你别象死人似的呆在那儿一动不动,”他对我说,“快去把餐盘摆在桌子上。”
我立即遵命。汤已做得。巴伯兰妈妈把汤舀在盘中.
巴伯兰离开壁炉,走到饭桌旁坐下,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只是在瞟我几眼的时候才放下汤盘。
我心绪不宁,惶恐不安,无法下咽。我有时也瞧他一眼,当然是偷偷地瞧上一眼。当我们俩四目相视的时候,我赶紧垂下眼皮。
“他平时就吃那么一点?”巴伯兰说着的时候突然用他的勺子指指我面前的盘子。
“喔,不,他胃口蛮好的。”
“活该!他一口不吃才好呢!”
我自然不想说话,巴伯兰妈妈也不象有什么话想同他说。她在饭桌旁走来走去,一门心思地侍候她丈夫吃完这顿饭。
“那你是并不饿。”他对我说。
“不饿。”
“那好,快去睡觉,快去。不然我要发火了!”
巴伯兰妈妈给我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要我服从,不许顶嘴。其实,这种嘱咐也是多余,我根本没有想到反抗。
象在许多农家中常见到的一样,我们家的厨房也兼卧室,壁炉旁摆着吃饭时用的东西:桌子、面包箱和碗柜;壁炉另一边,是供睡觉用的家什:角落里放着巴伯兰妈妈的床,它的对面是一只象衣柜那样的东西.四周围着一圈垂下来的红布。那便是我的床。
我赶紧脱衣睡觉。不过是否能睡着,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睡觉不能靠命令。人们之所以能入睡.那是因为困倦和安宁的缘故。
然而,我并不困倦,也不安宁。
相反,我万分苦恼,很不愉快。
这个人怎么可能就是我的父亲!他为什么对我这么粗暴无礼?
我面对墙壁.竭力设法驱除这些胡乱的想法,象巴伯兰命令我的那样迅速入睡。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睡神迟迟不来,我从来没有象此时此刻那样清醒。
说不清过了多少时候,反正有那么一阵子,我听见有人走近我的床头。
听那拖着的、缓慢而又沉重的脚步声,我马上辨认出这不是巴伯兰妈妈。
一股热气掠过我的头发。
“睡着没有?”有人压低了声音问。
我没有应声,那句“我要发火了!”的可怕的话语.还在我耳边回荡。
“他睡着了。”巴伯兰妈妈说,“这孩子一躺就着,他就那样。你尽管说好了,不用担心他听见。”
我也许应当说我还没有睡着,可是我不敢。他早已下令我睡觉,我却睡不着,那是我的过错。
“你的官司,打得怎么样啦?”巴伯兰妈妈问。
“输了!法官们判我不该待在脚手架下面,所以包工分文也不给。”
说到这儿,他往桌子上去了一拳,接着又没头没脑地说了几句粗话。
“官司打输了,”他又接下去说,“钱白扔了,人残废了,成了穷光蛋。瞧,好象这还不够,偏偏我回到家里又看见多了这个累赘。你倒说说,为什么不照我说的去做?”
“我不忍心。”
“你不能把他送到孤儿院去吗?”
“我不能抛弃吃了我的奶长大的孩子,我疼他嘛。”
“他不是你的孩子。”
“我原来是想照你的意思做的,也真是,他偏偏病了。”
“病了?”
“是呀,病了。总不能在他病着的时候让他到孤儿院去进死吧?”
“那病好了之后呐?”
“问题是他没有马上好呀,病了又病。这可怜的孩子。他老咳嗽,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们可怜的小宝贝尼古拉就是这样死的。我觉得,如果我把他送到城里去,他也会死去的。”
“后来呐?”
“后来好了。我既然这段时间都拖过来了,我想我可以再拖下去。”
“他眼下几岁了?”
“八岁。”
“得了,八岁了,让他去本来就应该去的那个地方吧,他不会不高兴的。”
“啊,热罗姆,你不能这样做!”
“我不能这样做?谁有这个权阻拦我?你以为我们能够养活他一辈子吗?”
气氛沉静了片刻,我好容易喘了口气,我激动得喉咙差点儿憋住了。
巴伯兰妈妈又开始说话了:
“唉!巴黎把你改变了!去巴黎之前,你决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也许吧。不过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巴黎改变了我,把我变成了一个残废人。我们怎么养活他?养活你?养活我?我们一分钱也没有了。奶牛卖掉啦。我们自己都没得吃了,为什么你偏偏还要去养活一个不是我们的孩子?”
“是我的孩子。”
“他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不是农家的孩子。我在吃晚饭时一直注意着他,他长得单薄瘦弱,手脚不粗壮。”
“他是本地长得最漂亮的孩子。”
“漂亮?我不管这个。但是要结实!漂亮能填饱肚子吗?他的肩膀象个干庄稼活的人吗?他是城里人。我们这里不需要城里的孩子。”
“我对你讲,他是个好孩子,脑瓜子灵得象只猫,心肠又好,他将来会帮我们干活的。”
“可眼下我们得替他干,我是干不动了。”
“要是他父母来要人,你怎么交代?”
“他父母!他有父母吗?有的话,早该找上门来了。八年啦,该找到啦。我是做了件大蠢事,以为他也有父母,总有一天会上门来认领的。我们抚养了他,他们会报答我们。我真是个大傻瓜,笨蛋一个。这孩子那时被裹在漂亮的、有着网眼花边的襁褓里,我真糊涂,其实这压根儿也不能看作他的父母一定会来寻找他。再说,他父母可能已经见天主去了。”
“如果没有死,如果有一天他们来要人呢?我总觉得他们会来找的。”
“娘儿们真是固执!”
“如果他们来怎么办?”
“那还不好办!我们打发他们去孤儿院。废话少说!烦死人!明天我带他到村长那儿去。今天晚上我就去给弗朗索瓦打个招呼,一个钟头以后回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然后又重新合上。
他走了。
我马上坐了起来,叫巴伯兰妈妈:
“啊,妈妈!”
她奔到我的床边。
“你让我去孤儿院吗?”
“不,我的小雷米,不会的。”
她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亲切地吻我。
这一吻使我恢复了勇气,我的眼泪不再流下来了。
“你没有睡着?”她温柔地问我。
“那不是我的过错。”
“我不怪你。热罗姆说的话你全听见了?”
“听见了。你不是我的妈妈,他不是我的爸爸。”
我是以不同的声调说这几句话的。我虽然痛苦地知道了她不是我的母亲,但我却高兴地、甚至自豪地得知他不是我的父亲。这种矛盾的感情在我说话的声音中都流露了出来。
巴伯兰妈妈似乎并不在意。
“我或许早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她说,“可是,你是妈妈的心肝,我怎能无缘无故地对你说:‘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可怜的小宝贝,你已经听到了,你的母亲,我们和她素不相识。她还活着吗?或者已不在人间?我们一无所知。巴黎的一个清晨,热罗姆亚去上班,他走到一条名叫勃勒得依的大街上,那是一条宽阔的、两旁种着大树的林荫大道。他忽然听到一个婴儿的哭声,哭声似乎是从花园的墙门洞里传出来的。记得那是二月份,天刚蒙蒙亮。他走近门一看,发现一个婴儿躺在大门的门洞口。他看看四周,想喊人帮忙,只见一个男人从一棵大树背后钻出来溜走了。这人很可能躲在那里,是为了看看会不会有人发现他扔在门口的这个孩子。热罗姆十分尴尬,因为孩子在拼命哭喊,好象知道救他的人来了,不该再让这个人跑掉似的。正当热罗姆考虑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又来了几个工人。大伙儿决定把孩子送到警察局长那里去。这孩子哭个不停,也许是冻坏了。警察局长的办公室里相当暖和,可是孩子还是哭个不停。于是人们想到他一定是饿了,便去找来一个女邻居,她很愿意给他喂奶。他果然饿坏了,便一头栽到了奶头上。然后在火炉前,有人把孩子脱光了。”
“这个孩子长得很好看,有五、六个月,红红的脸蛋,又肥又胖,漂亮极了。裹着他的襁褓和他穿的内衣说明他的父母很有钱。这么说来,孩子是被人偷走后扔掉的。这至少是警察局长的解释。大家怎么办呢?警察局长把热罗姆报告的全部情况记下来之后,又把孩子的长相和没有标记的襁褓在记录上描述了一番,最后说,如果没有人愿意收养,他只好把孩子送到孤儿院去。还说这个孩子长得真俊,又结实健康,不难养大。他的父母一定会来寻找,照料他的人一定会得到重赏。说到这里,热罗姆走上前去,表示愿意收养,孩子就给了他。刚巧我那时也有一个和你同样大小的孩子,我奶养两个孩子在当时还算不了什么负担。这样,我就成了你的母亲。”
“呀,妈妈!”
“三个月后,我自己的孩子死了,我就更加疼爱你了。我甚至忘记了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不幸的是,热罗姆并没有忘记。我们等待了三个年头,但是你父母没有来找你,至少他们没有找到你,热罗姆就有了想把你送到孤儿院去的念头。说到我为什么没有顺从他,这你自己都已经听见了。”
“呀,不去孤儿院!”我抓住她的衣襟直喊,“巴伯兰妈妈,别让我去孤儿院,我求求你。”
“不去,我的孩子,你不会去孤儿院,我有法子。热罗姆不是个坏人,你看吧,他是心境不好,家里又穷,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往后,我们干活,你也干活。”
“行,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去孤儿院。”
“不去啦,但有一个条件:你得马上去睡觉。他回来时,不能让他看见你还睁着两只大眼睛。”
她亲亲我,帮我翻了个身,让我脸朝墙壁。
我多么想睡啊!可是我过度激动,心里又七上八下,一时平静不下来,我无法入眠。
这么好、这么疼我的巴伯兰妈妈,竟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那么,亲生母亲又该是什么模样呢?她会更好、更温柔吗?喔,不会的!不可能有更好的母亲了。
可是有一点我是懂得的,而且也领会到,那就是,假如我有一个自己的父亲的话,父亲的心肠不会象巴伯兰一样狠毒,父亲决不会举着木棍用冷酷的目光瞧我。
巴伯兰要打发我到孤儿院去,巴伯兰妈妈能阻拦得住吗?
村里有两个小孩,人们称他们为“孤儿院的孩子”。他们的脖子上挂着编有号码的铅牌,衣衫褴褛,龌龊得很,受尽人家的奚落和打骂。别的孩子常常追逐他们,就象人们为了取乐而追赶一条迷路的野狗一样。迷路的野狗是没有任何人保护的。
啊!我不愿做这样的孩子!我不愿在脖子上挂个号码,我不愿让别人追赶我,对着我喊“到孤儿院去!到孤儿院去!”
一想到这里,我浑身战栗,牙齿格格作响。
我怎么也睡不着。
巴伯兰快要回来了。
还算好,他没有回来得象他说的那样快。在他回来之前,我已经睡着了。
第一部 第三章 维泰利斯先生的杂耍班
可能我是在忧伤和恐惧中整整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摸摸我的床铺,看一看四周,以便肯定别人没有在我熟睡时将我搬走。
整个上午,巴伯兰一句话也没有跟我说。这样,我以为把我送孤儿院去的打算已经放弃,也许是巴伯兰妈妈说了话,逼着他把我留了下来。
但是,十二点的钟声刚刚敲过,巴伯兰要我戴上鸭舌帽跟他走。
我惊骇不已,慌忙把眼睛转向巴伯兰妈妈,向她求救。她悄悄地向我示意,意思是我应当听从;同时她又做了个手势安慰我,要我用不着害怕。
我没有违抗,跟在巴伯兰后面出门了。
从我们家到村子的这段距离是很长的,足足要走一个小时。巴伯兰闷声不吭,这一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他一瘸一拐地慢慢在前面走,连头都不动一下,有时他把整个身子转过来,看看我是否在后面跟着。
他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呢?
尽管巴伯兰妈妈暗示过要我放心,然而我还是放心不下。为了躲避这场我已预感到、但心中无数的可怕灾祸,我想到了逃跑。
为此,我尽量拉在后面。等到拉得足够远的时候,我就可以跳进一条沟里逃走,他是无法追上我的。
开始时,他只是叫我紧紧跟着他走。过了一会儿,他可能猜到了我的心思,便抓住我的手腕拖着我走。
我只好跟着他。
我们就这样进了村子。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个个都要回过头来看上我们一眼,我活象被人牵着的一条脾气暴躁的狗。
当我们从咖啡馆门前经过的时候,站在门口的一个汉子叫了一声巴伯兰,邀他进屋。
巴伯兰揪着我的耳朵,让我走在前头。我们进屋之后,他把门关上了。
我感到一阵松快。咖啡馆在我看来并非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再说,这是咖啡馆呀!我早就渴望着跨进它的门槛了!
咖啡馆!圣母院旅馆的咖啡馆!这种地方究竟是个什么名堂?
我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已有好几次了!
我看见过从咖啡馆里出来的人,他们一个个脸上通红,两腿哆嗦。每当我从店门口路过时,听到过里面的阵阵喧哗声和歌声,声音大得把窗玻璃都震动了。
客人在里面干些什么呢?红色帏幔后面发生的是些什么事情呢。
我很快就可弄个一清二楚了。
巴伯兰和招呼他进去的咖啡馆老板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来,我走到壁炉旁待着,朝四周看了一眼。
在我占据的位置对面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白胡子老头。他身上穿的稀奇古怪的衣服,我从来没有见过。
那老头的长发如灯草一般披在肩上,头上戴着一顶装饰着红红绿绿羽毛的灰色高毡帽,上身穿一件紧身翻毛老羊皮袄。这件羊皮袄没有袖子,肩窝的两个开口处,露出两条套着天鹅绒衣袖的胳膊,那天鹅绒最初大概是蓝颜色的;一副没膝的羊毛大护腿,上面扎了几条红绸带子,交叉地在小腿上绕了几圈,绑得紧紧的。
这老头靠在椅背上,右手托着下巴,胳膊肘支在跷起的腿上。
我从未见过一个姿态如此安详的活人,他很象我们教堂里的一尊木雕圣像。
老头身边有三条狗,躲在他的椅子底下,挤在一起取暖,一动不动。其中一条是白色鬈毛狗,一条是黑色长毛狗,还有一条是灰色小母狗,模样既狡猾又可爱。鬈毛狗头戴旧的警察帽,脖子上系着一根细带子。
我用惊奇的眼光注视着这个老头的时候,巴伯兰和咖啡馆老板正压低了嗓门在小声说话,可是我听得见他们谈论的是我。
巴伯兰说他到村里来,是为了带我去见村长,好让村长向孤儿院申请一份抚养我的津贴。
这就是巴伯兰妈妈从她的丈夫那里挣得的结果,我也立刻明白了:如果巴伯兰觉得把我留在他身边有好处,那我什么也不必担心了。
看来丝毫不动声色的老人正在听他说话,他突然伸出右手指指我。
“就是这个孩子是您的累赘?”老人带着外国口音问。
“是他。”
“您以为你们这个省的孤儿院会付给您几个月的抚养费吗?”
“当然啰!既然他没有父母,全靠我抚养,就应该有人替他付钱,我认为这是合情合理的。”
“我不是说不合情理。不过,您以为所有合情合理的事都能实现吗?”
“当然不会。”
“是呀!我相信您永远也得不到您所要求的抚养费。”
“那么,他就去孤儿院,没有一条法律强制我要把他留在我家里,假如我不愿意的话。”
“可您当初是同意收容他的,这等于您承担了抚养他的义务。”
“得了吧,我才不留他呐;到了不得不把他扔到街上去的时候,我会知道该怎样摆脱这个累赘的。”
“或许有个办法可以使您马上摆脱这个累赘。”老人沉思片刻后说,“您还能弄到几个钱。”
“如果您能告诉我这个办法,我情愿请您喝酒。”
“先要一瓶酒来。一言为定。”
“不变卦?”
“不变卦。”
老人离开他的椅子,一屁股坐到巴伯兰的对面。怪了!当他站起身来的时候,他的羊皮袄里有个东西在动弹,我无法作出解释,好象在他左胳膊下面也藏着一条狗似的。
“您是不是在想,”他问,“不让这孩子继续长时间吃您的闲饭?或者,还要继续吃下去的话,您想让别人付给您几个钱?”
“没错,因为……”
“喔,您的动机嘛,与我毫不相干,我也不必了解。我只要知道您不再想留下这个孩子就行了。要是这样,把他给我吧,我抚养他。”
“把他给您!”
“是的,您不是想脱身吗?”
“把这样的孩子给您?一个多么漂亮的孩子,多漂亮。您瞧瞧!”
“我看过了。”
“雷米,过来!”
我战战兢兢地走近桌子。
“来,别怕,小家伙。”老人说。
“您看看。”巴伯兰继续说。
“我没有说这是个丑孩子,假如他是个丑孩子,我才不要呢!吃我这行饭的不找丑八怪。”
“啊哈,假如这是个双头怪物,或者是侏儒……”
“那您就不会打算送他去孤儿院了。您知道,一个怪物可值钱啦!人们可以从他身上发财,把他出租,出租不上算,就自己利用他赚钱。可这小家伙,既不是侏儒,也不是怪物,他长得和普通人一样,什么用处也没有。”
“他干活行。”
“太瘦弱。”
“太瘦弱?得了吧,他和男子汉一样强壮,又结实又健康。您瞧瞧他的腿。您见过比这更直的腿吗?”
“太细。”老人说。
“那您看看他的胳膊。”巴伯兰又说。
“胳膊和腿一样,勉强凑合,经不住劳累也吃不得苦。”
“他,经不住?您摸一摸,亲手去摸摸!”
老头把他瘦骨嶙峋的手伸过来,在我的腿上拍了拍,撅着嘴,直摇头。
我已经经历过类似的场面了,那是牛贩子来买我们奶牛的时候。他也一样在牛身上摸了又摸,又撅嘴又摇头,说那不是头好奶牛,他无法转卖。末了,他还是把牛买下牵走了。
老人也把我买下带走吗?啊!巴伯兰妈妈,巴伯兰妈妈啊!
多么不幸,她不在这儿,无法保护我。
假使我有勇气,我一定会说,昨天晚上巴伯兰还责备我是皮包骨的瘦鬼呢,嫌我的手脚太细弱。但我懂得:这样插嘴毫无用处,只能招来灾祸。因此,我默不作声。
“这样的孩子,一手可以逮一打。”老人说,“说句实话,这是个城里的孩子,因此干庄稼活肯定不行。您让他驾牛犁地试试,看他能干多久?”
“十年。”
“顶多不超过一个月。”
“可您瞧瞧他呀!”
我站在桌子的一头,在巴伯兰和老人之间,被他们推过来推过去。
“这样吧,”老人说,“不管怎样,我要他了。不过,听着,我不是买他,我向您租,每年给您二十法郎。”
“二十法郎?”
“已经是高价啦,我先付款,您可拿到四块漂亮的面值一百苏①的大洋,还可以即刻把他摆脱掉。”
①苏,法国辅币名,二十个苏等于一法郎,即五生丁。
“我如果留着他。孤儿院每月给我不止十个法郎。”
“价钱多少,我清楚。七个法郎也好,八个法郎也罢,可您还得养活他。”
“他将来能干活。”
“要是您觉得他能干活的话,您就不会想把他打发走。人们从孤儿院领走孩子,并不是为了得到抚养费,而是为了叫他们干活,使他们变成替人赚钱而不拿钱的人。还有,他如果能为您做事,您会把他留下的。”
“不管怎么说,我每月都可领取十个法郎。”
“相反,要是孤儿院不把孩子给您而给了别人,那您就什么也得不到了.您跟我做交易,那就不用有这个顾虑,只要您把手伸过来就行了。”
老人往口袋里摸了摸,掏出应钱包,从中取出四枚银币,当当响地往桌子上一摊。
“您想想,”巴伯兰嚷了起来,“这孩子总有一天要找到父母的。”
“那有什么关系?”
“抚养他长大的人定有重赏,要是当初不抱什么希望的话,我才不多管闲事哩!”
“要是当初不抱什么希望的话,我才不多管闲事哩!”巴伯兰这句话使我对他又增添了几分厌恶感。多么刁钻的人哪!
“正因为您现在对他父母已不抱希望,”老人说,“您才把他赶出门外。再说,他的父母万一露面,他们去找谁?当然找您,而不是找我,对不对?他们并不认识我。”
“但是您先找到了他们呢?”
“那咱们一言为定:假如有一天他找到父母,咱们就平分酬谢。我加到三十法郎。”
“四十法郎。”
“不行,您要这么多钱不可能,这小孩将来也帮不了我很多忙。”
“您想让他为您干些什么呢?要结实的腿,他有,要粗壮的胳膊,他也有。我坚持刚才说的。不过,您觉得他适合于干点什么呢?”
老人带着讥笑的神情看了看巴伯兰,小口小口地喝干了杯中的酒。
“给我作个伴吧,”他说,“我老了,有时一到晚上,经过一天的劳累之后,遇上恶劣的天气,我心情总是闷闷不乐,他可以帮我解解闷。”
“毫无疑问,他的腿干这点事倒是足够结实的。”
“不见得很行,因为他还得跳舞,翻筋斗,走路。走路之后又得翻筋斗。简而言之,他要在维泰利斯先生的杂耍班里充当一个角色。”
“这个杂耍班在哪儿?”
“维泰利斯先生嘛,正如您应当料想到的那样,就是我本人。这个戏班嘛,既然您想认识认识,那我就让您看看。”
说罢,他掀开羊皮袄,取出一只奇怪的动物放在手里。那动物刚才还夹在左胳膊下,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脯。
正是这只动物,好几次在他的羊皮袄里活动,可是它并不是我想象中的一条小狗。
我瞧着这个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奇特的造物,无法说出它的名字。
这只动物穿着一件金丝饰带红罩衫,胳膊和腿一一确确实实的胳膊和腿——裸露着;它没有爪子,胳膊和腿上覆盖着的,不是肉色的白皮肤,而是一层黑皮;它的头也是黑色的,大小和我攥紧的拳头差不多;脸宽而短,鼻子向上翘着,两个鼻孔之间的间隔较大,嘴唇呈黄色;但最使我吃惊的是:它的两只眼睛紧紧挨着,滴溜溜转个不停,象镜子一样闪闪发亮。
“哎哟,一只丑猴!”巴伯兰大叫一声。
他的话使我从惊愕中醒悟过来。如果我从未见过猴的话,我至少早就听说过。原来,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黑孩子,而是一只猴。
“这是心里美先生,我戏班子里的第一个名角儿。”维泰利斯说道,“心里美,我的朋友,快向各位行个礼。”
心里美把一条腿放在嘴唇上,向我们大家送来一个飞吻。
“现在,”维泰利斯用手指着白鬈毛狗接着说,“卡比先生荣幸地将它的朋友们向在座的贵宾作一介绍。”
根据这道命令,一直呆着不动的鬈毛狗猛地爬了起来,用两条后腿竖立着,前腿交叉着放在胸前,向它的主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头上的那顶警帽差点儿贴到了地面。
礼仪完毕,卡比转向同伴,用一只爪子招呼它们过来,另一只爪子仍旧放在胸前。
那目不转睛地看着卡比的两条狗,这时也立即用后腿站立起来,各自伸出一条前腿,恰似上流社会的人们握手一样,它们庄重地向前迈出六步,又往后退三步,向观众致敬。
“卡比这个字,”维泰利斯继续说,“是意大利语卡比达诺的方便叫法,是一条领头狗,因为它最聪明,所以由它来传达我的命令;这位黑毛风雅的年轻人,叫泽比诺先生。是位风流才子,从各方面来讲,这个雅号它都当之无愧;这位体态端庄的小人儿,是道勒斯小姐,一位英国的迷人的姑娘,它也没有虚担美名。我就是和这些各有尊称的名流在一起,才得以走遍全世界,无论遇上的是好运气还是坏运气,进帐还好歹能维持生计。卡比!”
鬈毛狗交叉起两条前腿。
“卡比,请您过来,我的朋友,请您客气点——这几位全是很有教养的上流人士,我同它们说话总是注意到礼貌的。——劳驾。请您告诉这个小男孩,现在几点钟了。他的眼睛睁得象鸡蛋一样大,正看您呢。”
卡比放下交叉的双腿,走到它主人的身边。它翻开羊皮袄,在主人羊皮袄的口袋里搜了一遍,掏出一块银的大怀表。它看了看表盘,非常清晰地叫了两声,声音清楚而有力,接着细声细气地又叫了三下。
时间正好是两点三刻。
“好!”维泰利斯说,“谢谢您,卡比先生,现在,您邀请道勒斯小姐跳绳。”
卡比立即从它师傅上衣的口袋里抽出一根绳子,然后向泽比诺打了个手势,泽比诺很快站到它的对面。卡比将绳子的一端朝泽比诺扔去,它们俩一本正经地开始甩起绳圈来了。
当甩圈的动作趋于有规律的时候,道勒斯纵身跳进圈内,轻快地跳起来,它那漂亮而柔和的蓝眼睛凝视着主人的眼睛。
“您瞧,”维泰利斯说,“我的徒弟一个比一个聪明。但是,聪明只有在比较中才能显示其全部价值,这就是我要这个男孩加入我戏班子的原因。他将扮演一个傻瓜的角色,这样,我徒弟们的智慧将倍加受到赞赏。”
“啊?要他去演傻瓜?”巴伯兰打断了他的话。
“这还需要机灵才行呢。”维泰利斯接着说,“我相信在稍加训练后,这孩子是不乏机智的。再说,我们可以等着瞧,我们可以先做个试验。他若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会懂得:跟着维泰利斯先生,他将有幸到处游历,走遍整个法兰西和其他十个国家。他将自由自在地生活,而不必跟在牛屁股后面整天起早摸黑在同一块地里奔忙;他若是个愚蠢的孩子,他就大哭大闹。维泰利斯是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的,他就不会把他带走,那就只好让这样的孩子去孤儿院,在那里,干重活,饭又吃不饱。”
我还算聪明,能够理解这段话的意思。然而,理解与实际行动之间还有一段可怕的距离。
维泰利斯先生的徒弟们确实滑稽有趣,远游也可能非常有趣。但是,要跟着他们,和他们一起去旅行,就得离开巴伯兰妈妈。
不过我要是拒绝这样的建议,那我也不太可能留在巴伯兰妈妈的身边,或许要被送进孤儿院。这话一点不假。
我心里乱极了,眼里噙着泪水。维泰利斯用指头轻轻弹弹我的脸蛋。
“行了,”他说,“既然他没有闹,这孩子算是明白了,他的小脑袋里是装得进一点道理的。明天……”
“啊,先生!”我喊了起来,“让我留在巴伯兰妈妈身边!我求求您!”
没等我再说几句,我的话已被卡比吓人的叫声打断。此时卡比一跃扑向桌子,心里美正坐在桌子上面。
原来是趁着大伙扭头望着我的时候,心里美悄悄地拿起名师傅斟满了酒的杯子,打算一口气把它喝光。卡比是条出色的看家狗,调皮的猴子的一举一动,它全看在眼里。卡比作为一个忠实的奴仆.它想从中阻拦。
“心里美先生,”维泰利斯用严厉的口吻说,“您这个馋鬼,淘气包,站到墙角那儿去,脸对墙壁。泽比诺,您看着它,它要是乱动,就狠狠揍它一耳光。卡比先生,您呢,您是一条好狗,把您的手伸过来让我握一握。”
猴子发出几声呜咽表示遵命;卡比则洋洋自得地向它的师傅伸出爪子。
“现在,言归正传,”维泰利斯继续说,“我给您三十法郎。”
“不,四十法郎。”
一场讨价还价开始了。可是维泰利斯突然插话说:
“这孩子大概在这里待腻了,让他到旅店院子里去散散心,玩玩。”
说时,他给巴伯兰使了个眼色。
“是,是这样,”巴伯兰说,“到院子里去吧,我不叫你,你别来,不然我要生气的。”
我只好服从。
我走到院子里,可是我没有心思玩耍,我坐在一块石头上陷入了沉思。
此时此刻是决定我命运的时候,我的命运将如何呢?寒冷和忧虑使我浑身发抖。
维泰利斯和巴伯兰之间的交易持续了很久,一个多钟头过去了,还不见巴伯兰到院子里来。
我终于看见他来了,只有他一个人。他是来找我把我拱手交给维泰利斯先生的吗?
“走!”他对我说,“回家去。”
回家!那么,我不离开巴伯兰妈妈了吗?
我很想问问他,但是我不敢,因为看来他的心情非常坏。
一路上我们默默地走着。
在到家前十分钟左右,走在前面的巴伯兰停住了脚步。
“放明白点,”他狠狠拧着我的耳朵说,“你要是把你今天听到的事漏出一个字来,小心要你的命!”
第一部 第四章 慈母的家
“暖,”我们一回到家,巴伯兰妈妈就问,“村长说些什么来着?”
“没有见到他。”
“怎么?你们没有碰到他?”
“没有。我在圣母院咖啡馆碰见几个朋友,出来时天太晚了,我们明天再去一趟。”
巴伯兰一定放弃了与那个带狗人所作的那一笔交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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