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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童话全集

_26 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丹麦)
  有一个好消息在等待着他,但也是一个很庄严的消息。他得停止唱歌一年;他的声音,像农人说的一样,将要成为一块荒地。在此期间,他得学习一点东西。但是这不是在京城里,因为在京城里他老是去看戏,完全不能约束自己。他应该到离家三百六十多里地的一个地方去,住在一个教员的家里——此外还有两个年轻的所谓自费生住在他的家里。他得学习语文和科学,他将来会觉得这些东西是有用的。全部的教育费一年得花三百块钱,而这笔钱是由一位“不愿意宣布自己的姓名的恩人”付出的。
  “这就是那个商人!”妈妈和祖母说。
  起程的日期到来了。大家流了许多眼泪,接了许多吻,说了许多吉利的话。于是贝儿就乘火车走了三百六十多里地,到一个茫茫的世界上去。
  这正是圣灵降临节②。太阳在照着,树林是新鲜和碧绿的。火车在它们中间穿过去;田野和村庄接二连三地出现;地主的邸宅隐隐地露出了轮廓;牲口在草场上放牧。一个车站过去了,另一个车站又到了。这一个村镇不见了,另一个村镇又出现了。每到一个停车站,就有许多人来接客或送行。车里车外都是一片嘈杂的讲话声。在贝儿的座位旁边有一位穿着黑衣服的寡妇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许多有趣的事情。她谈起她小儿子的坟墓,他的棺材,他的尸体。他真是可怜,即使他还活着,也不会有什么快乐。他现在长眠了。这对于她和这只小羔羊说来,真是一种解脱。
  “我为这件事情买花决不省钱!”她说,“你必须了解,他是在一个很费钱的时节死去的,因为那时候花儿得从盆子里剪下来!每个礼拜天我去看他的坟墓,同时放下一个很大的花圈,上面还打了绸子的蝴蝶结。蝴蝶结不久就被小女孩子偷走了,打算在跳舞的时候用。蝴蝶结是多么诱惑人啊!有一个礼拜天我又去了。我知道他的坟墓是在大路的左边。不过当我到那里的时候,他的坟墓却是在右边。‘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问看坟的人,‘难道他的坟墓不是在左边么?’
  “‘不是的,已经搬了!’看坟人回答说。‘孩子的尸体不是躺在那边。坟堆已经迁到右边来了。原来的地方现在已经葬着另一个人。’
  “‘但是我要让他的尸体躺在他的坟墓里,’我说,‘我有一切权利提这个要求。当他的尸体躺在另一边、而上边又没有任何记号的时候,难道我还要到这儿来装饰一个假坟堆不成?这种事情我是决不干的!’
  “‘对,太太最好和教长谈一谈!’
  “‘教长真是一个好人。他准许我把他的尸体搬到左边。这得花五块钱。我急切地把这笔钱交出来,使他仍然回到原来的坟墓里去。我现在是不是能够肯定他们迁过来的就是他的棺材和尸体呢?”
  “‘太太,可以肯定!’因此我给了他们每人一个马克,作为迁移的酬金。不过现在我既然花了这么多钱,我觉得还不如再花一点把它弄得漂亮些。因此我就请他们为我竖立一块刻有字的墓碑。不过,请你们想想看,当我得到它的时候,它顶上居然刻着一个镀金的蝴蝶。我说,‘这未免有点轻浮!我不希望他的坟上有这类东西。’
  “‘这不能算轻浮,太太,这是永垂不朽呀!’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类事情,’我说。你们坐在车子里的各位没有听到过蝴蝶是一种轻浮的表示吗?我不发表意见,我不喜欢讲冗长的废话。我控制我自己,我把墓碑搬走,放在我的食品室里。它还在那里,直到我的房客回来为止。他是一个学生,有许多书。他肯定地说,这就是不朽的标志。因此这个墓碑就在坟上竖立起来了!”
  正在这样闲聊的时候,贝儿到达了他将要居住的那个小城。他将要在这里变得像那个学生一样聪明,而且也会有同样多的书。
  ①这是指德国歌剧作家梅耶贝尔(Giacomo Meyerbeer,1791-1864)的一部有名的歌剧《恶魔罗伯特》(Roberto il Diavolo,1831年完成)。
  ②基督教会规定每年复活节后第五十天为圣灵降临节。
  五
  加布里尔先生是一位很有声望的学者。贝儿就要在他家里住宿。他现在亲自到车站上来接贝儿。他是一个骨瘦如柴的人,有一对发亮的大眼睛。这对眼睛向外突出,因此当他打喷嚏的时候,人们很担心眼珠会从他的脑袋里跳出来。他还带来他自己的三个小孩。有一个走起路来还站不太稳;其他的两个为了要把贝儿看得更清楚一点,就老是踩着他的脚。此外还有两个较大的孩子也跟来了。最大的那个大约有十四岁;他的皮肤很白,满脸都是雀斑,而且还有不少的酒刺。
  “这是小马德生;假如他好好的读书,他不久就是三年级的学生了。这是普里木斯教长的儿子!”这是指那个较小的孩子;他的样子象一根麦穗。“两个人都是寄宿生,在我这里学习!”加布里尔先生说。“这是我们的小把戏,”他指的是他自己的孩子。
  “特里尼,把客人的箱子搬上你的手车吧。家里已经为你准备好饭了!"
  “填有馅子的火鸡!”那两位寄宿的小先生说。
  “填有馅子的火鸡!”那几位小把戏说,其中有一位又照例跌了一交。
  “凯撒,注意你的腿呀!”加布里尔先生喊着。他们走进城里,然后又走出城,来到一幢摇摇欲坠的大房子面前。这座房子还有一个长满了素馨花的凉亭,面对着大路。加布里尔太太就站在这里,手中牵着更多的“小把戏”——她的两个小女孩。
  “这就是新来的学生。”加布里尔说。
  “热烈欢迎!”加布里尔太太说。她是一个年轻的胖女人,长着一头泡沫似的髦发,上面擦满了凡士林油。
  “上帝,你简直像一个大人!”她对贝儿说。“你已经是一个发育完全的男子汉了!我相信,你一定是像普里木斯和马德生一样。安琪儿加布里尔,我们把里面的那一道门钉上了,这真是一桩好事。你懂得我的意思!”
  “不要提了!”加布里尔先生说。于是他们便走进房间里去。桌子上有一本摊开的长篇小说,上面放着一块黄油面包。人们可能以为它是一个书签,因为它是横躺在这本摊开的书上的。
  “现在我得执行主妇的任务了!”于是她就带着她的五个孩子、两个寄宿生和贝儿去参观厨房,然后又穿过走廊,来到一个小房间里——它的窗子面对着花园。这个房间将是贝儿的书房和睡房。旁边就是加布里尔太太的房间,她带着她的五个孩子在这里睡觉。为了礼节的缘故,同时也是为了避免无聊的闲话一一因为“闲话是不留情的”一一那扇连接的门就在太太的再三要求下当天被加布里尔先生钉上了。
  “你就住在这里,像住在你自己父母家里一样!城里也有一个剧院。药剂师是一个‘私营剧团’的经理,我们也有旅行演员。不过现在你应该去吃你的‘火鸡’了。”于是她就把贝儿领到饭厅里去一一这里的绳子上晾着许多衣服。
  “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她说,“这只是为了清洁。无疑地你会习惯于这些事物的。”
  贝儿坐下来吃烤火鸡。在这同时,除了那两个寄宿生以外,孩子们都退出门外了。这时,这两位寄宿生,为了自己和这位生客的乐趣,就来表演一出戏。
  城里前不久曾经来过一个旅行剧团,上演了席勒的《强盗》。这两个较大的孩子被这出戏深深地吸引住了,因此他们在家里就把它表演出来一一把全体的角色都表演出来,虽然他们只记得这一句话:“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各个角色统统都讲这一句话,只不过根据各人的情况,声调有些不同罢了。现在亚美利亚带着一种梦境的表情出场了。她的眼睛望着天,说:“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同时用双手把脸蒙起来。卡尔·摩尔用一种英雄的步伐走上前来,同时用一种男子气的声者说:“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这时所有的孩子一一男的和女的一一都冲进来了。他们就是强盗。他们你谋杀我,我谋杀你,齐声大喊:“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
  这就是席勒的《强盗》①。这个表演和“填了馅子的火鸡”就算是贝儿来到加布里尔先生家里的见面礼吧。接着他就走进他的那个小房间里去。面对着花园的窗玻璃映着炽热的太阳光。他坐下来朝外面望。加布里尔先生在外边一面走,一面用心在念一本书。他走近来朝里面望,他的视线似乎在盯着贝儿。贝儿深深地鞠了一躬。加布里尔把嘴尽量地张开,然后又把舌头伸出来,当着贝儿那个吃惊的面孔,一会向左边一转,一会向右边一掉。贝儿一点也不了解这位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接着加布里尔先生便走开了,不过马上又回到窗子前面来,照样又把舌头伸出嘴外。
  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他心里并没有想到贝儿,也没有想到窗玻璃是透明的。他只是看见自己的面孔在窗玻璃上反射出来,因此想看看自己的舌头,因为他有胃病。但是贝儿却不知道这个来由。
  天黑了没有多久,加布里尔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贝儿这时也坐在自己房里。夜渐渐深了。他听到吵嘴的声音一一在加布里尔太太卧室里一个女人吵架的声音。“我要去见加布里尔,并且告诉他,你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我要昏倒了!”她喊着。
  “谁要看一个女人昏倒呢?这只值四个铜板!”
  太太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但是仍然可以听见:“隔壁的年轻人听到这些下流话将对我们这个家作何想法呢?”
  这时闹声就变得低沉起来,但不一会儿又渐渐地增大了。
  “不要再讲,停止!”太太喊着,“快去把混合酒做好吧!与其大吵大闹,还不如言归于好!”
  于是一切声音都停止了。门开了,女孩们都走了。太太把贝儿的门敲了一下:“年轻人,你现在可知道了当一个主妇是多么不容易!你应该感谢天老爷,你不需和女孩子打交道。我需要安静,因此我只好让她们喝混合酒!我倒是愿意也给你一杯的一一喝了一杯以后会睡得很香的。不过十点钟以后,谁也不敢在走廊上走过一一那是我的加布里尔所不准许的。虽然如此,我还是让你吃到一点混合酒!门上有一个大洞,用油灰塞着的。我可以把油灰捅掉,插一个漏斗进来。请你把玻璃杯放在底下接着,我可以倒一点混合酒给你喝。不过你得保守秘密,连我的加布里尔也不要告诉。你不能叫他在一些家务事上操心呀!”
  这样,贝儿就喝到混合酒了。加布里尔太太的房里也就安静下来了,整个屋子也就安静下来了。贝儿钻进被窝里去,想着妈妈和祖母,念了晚祷,于是便睡着了。
  祖母说过,一个人在一个新的地方第一夜所梦见的东西都是有意义的。贝儿梦见他把他仍然挂在身上的那颗琥珀心放在一个花盆里,它长成了一棵高大的树,穿过天花板和屋顶。它结了无数的金心和银心,把花盆也撑破了。忽然琥珀心不见了,变成了粪土,变成了地上的尘土——不见了,化为乌有。
  于是贝儿便醒了。他仍然挂着那颗琥珀心,而且还是温暖的——搁在他的温暖的心上。
  ①席勒(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1759-1805),德国名剧作家,《强盗》(Die Rouber)是他1781年发表的第一部剧作。
  六
  大清早,加布里尔先生家里的功课就开始了。大家在学习法文。吃中饭的时候只有寄宿生、孩子和太太在家。她又喝了一次咖啡一一头一次咖啡总是在床上喝的。“对于一个容易昏倒的人说来,这样的喝法是对身体有好处的!"于是她就问贝儿,在这一天他学习了什么东西。“法文!"他回答说。
  “这是一种浪费钱的语言!”她说。“这是外交家和要人们的语言。我小时候也学习过,不过既然嫁给了一个有学问的丈夫,自己也可以从他那里得到许多好处,正如一个人从妈妈的奶水得到好处一样。因此我也掌握了足够的词汇;我相信,无论在什么场合我都能够表达我自己!”
  太太因为与一个有学问的人结婚,所以就得到了一个洋名字。她受洗礼时的名字是美特。这原来是一个有钱的姨妈的名字,因为她是她的财产的预定继承人。她没有继承到财产,倒是继承到了一个名字。加布里尔先生又把这个名字改为“美塔”一一在拉丁文里就是“美勒特”(衡量)的意思。在她办嫁妆的时候,她在她所有的衣服、毛织品和棉织品上都绣上了她的名字“美塔·加布里尔”开头的两个字母M.G.,不过小马德生有他一套孩子气的聪明;他认为M.G.两个字母代表“非常好”的意思①。因此他就用墨水在所有的台布、手巾和床单子上打了一个大问号。
  “难道你不喜欢太太吗?”当小马德生偷偷地把这个玩笑的意义讲出来的时候,贝儿问。“她非常和善,而加布里尔先生又是那么有学问。”
  “她是一个牛皮大王!”小马德生说,“加布里尔先生则是一个滑头!如果我是一个伍长而他是一个新兵的话,唔,我可要教训他一顿的!”小马德生的脸上有一种“恨之入骨”的表情:他的嘴唇变得比平时更窄小,他整个面孔就像一个大雀斑。
  他讲的话是非常可怕的;这使贝儿大吃一惊。但是小马德生的这种思想却有非常明确的根源:父母和老师说起来也算是够残酷的,成天要他把时间花在毫无意义的语文、人名、日期这类东西上面。如果一个人能优哉游哉地处理自己的时间、或者像一个老练的射手似地扛着一杆枪去打打猎,那该是多么痛快啊!“相反,人们却把你关在屋子里,要你坐在凳子上,昏昏沉沉地望着一本书。这就是加布里尔先生干的事情,而且他还要认为你懒惰,给你这样一个评语:‘勉强’。是的,爸爸妈妈接到的通知书上写的就是这类东西!所以我说加布里尔先生是一个老滑头!”
  “他还爱打人呢!”小普里木斯补充说,他似乎是和小马德生取一致的态度。贝儿听到这类话并不是很愉快的。
  不过贝儿并没有挨过打。正如太太所说的,他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他也不能算是懒惰,因为他并不懒。他一个人单独做功课,很快就赶到马德生和普里木斯前面去了。
  “他有些才能!”加布里尔先生说。
  “而且谁也看不出他曾经进过舞蹈学校!”太太说。
  “我们一定要他参加我们的剧团!”药剂师说。这个人与其说是为药店而活着,倒不如说他是为城里的私营剧团而活着。恶意的人们把那个古老的笑话应用到他身上,说他一定曾经被一个疯演员咬过一口,因此他得了“演戏的神经病”。
  “这位年轻学生是一个天生的恋人,”药剂师说。“两年以后他就可以成为一个罗蜜欧!我相信,假如他好好地化装一下,安上一撮小胡子,他在今年冬季准定可以登场。”
  药剂师的女儿——照爸爸的说法是一位“伟大的天才演员”,照妈妈的说法是一位“绝代佳人”一一将可以演朱丽叶。加布里尔太太一定得演奶妈。药剂师一一他是导演,又是舞台监督——将演医生这个角色;这个角色虽然小,但是很重要。
  现在一切是要看加布里尔先生准不准贝儿演罗蜜欧。
  这件事必须找加布里尔太太去疏通一下。但第一步必须要有办法说服她,而药剂师是有办法的。
  “你是一个天生的奶妈!”他说;他以为这句话一定可以博得她的欢心。“事实上这是整个戏中一个最重要的角色!”他补充说。“这是一个最有风趣的人物,没有她,这个戏就太悲惨了,人们是无法看下去的。除了您以外,加布里尔太太,再没有别人能有那种生动和活泼劲儿,可以使全剧生色!”
  一点也不错,她同意了;但是她的丈夫无论如何也不准许他的年轻学生腾出必要的时间去演罗蜜欧。她答应“暗中活动”一一这是引用她自己的话。药剂师就立即开始研究他所要演的那个角色——他特别想到了化装。他想装扮得像一架骷髅那样瘦削,又穷又可怜,但又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这倒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不过加布里尔太太在丈夫后面“暗中活动”却更困难。他说,假如他让这个年轻人去演这个悲剧,他将无法向为贝儿交学膳费的那个恩人交代。
  我们不必讳言,贝儿倒是非常希望能演这出戏的。“不过行不通罢了!”他说。
  “行得通!”太太说。“等我来暗中活动吧!”她愿意送混合酒给加布里尔先生喝,但是加布里尔先生却不愿意喝。结了婚的人常常是不同的,说这句话完全不会损伤太太的尊严。
  “喝一杯吧,只喝一杯!”她说,“酒可以助兴,可以使一个人愉快。我们的确应该如此一一这是我们上帝的意旨!”
  贝儿将要演罗蜜欧了。这是通过太太暗中活动达到目的的。
  排演工作是在药剂师家里进行的。他们有巧克力糖和“天才”一一这也就是说,小块的饼干。这是从一个面包房里买来的,价钱是一个铜子十二块。它们的数目多而体积小,因此大家就把它们叫做“天才”,作为一个玩笑。
  “开玩笑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加布里尔先生说。他自己也常常把许多东西加上一些绰号。他把药剂师的屋子叫做“装着清洁和不清洁的动物的诺亚方舟!”这是因为这一家人对于他们养的动物很有感情。小姐自己养着一头名叫格拉茜奥萨的猫。它很漂亮,皮肤非常光滑。它不是在窗台上躺着,就是在她的膝盖上或她所缝的衣服上睡觉,或者在铺好了台布的餐桌上跑来跑去。妻子有一个养鸡场,一个养鸭场,一只鹦鹉和一只金丝鸟,而这只鹦鹉比他们谁的声音都大。两只狗儿一一佛里克和佛洛克——在起坐间里荡来荡去。它们并不是混合花瓶,但它们却在沙发和睡榻上随便睡觉。
  排演开始了。只有狗儿打断了一会儿。它躺在加布里尔太太的新衣服上淌口水,不过这是完全出自善意,而且也并没有把衣服弄脏。猫儿也找了一点小麻烦。它把脚爪伸向扮演朱丽叶的这位人物,同时坐在她的头上摇尾巴。朱丽叶的温柔的台词一半是对着猫儿、一半是对着罗蜜欧而发的。至于贝儿,他讲的每一句话恰恰是他想要和药剂师的女儿讲的话。她是多么可爱和动人啊!她是大自然的孩子,最适宜于演这个角色。贝儿几乎要爱上她了。
  猫儿一定有某种本能,或者某种更高尚的品质:它坐在贝儿的肩上,好像是象征罗蜜欧和朱丽叶之间的感情似的。
  戏越排演下去,贝儿的热情就越变得强烈和明显,猫儿也就越变得亲密起来,鹦鹉和金丝鸟也就更闹起来。佛里克和佛洛克一会儿跑出去,一会儿又跑进来。
  登台的那一晚最后到来了。贝儿真像一位罗蜜欧;他毫不犹疑地在朱丽叶的嘴上吻起来。
  “吻得非常自然!”加布里尔太太说。
  “简直是不知羞耻!”市府参议斯汶生先生说。他是镇上一个最有钱的公民,也是一个最肥的胖子。他流了一身汗水,因为剧院里很热,而他的身体里也很热。贝儿从他的眼里看不出丝毫的同情。“这样一只小狗!”他说,“这只小狗是这样长,人们可以把他折成两段,变成两只小狗!”②
  树立了一个敌人,却赢得了大家的鼓掌!这是一桩好交易。是的,贝儿是一个幸运的贝儿。
  他疲倦了;这一晚吃力的表演和大家对他的称赞,使他累得喘不过气来。他回到他那个小房间里来,已经是半夜过后了。加布里尔太太在墙上敲了两下。
  “罗蜜欧!我送来一点混合酒给你喝!”
  于是一个漏斗便插进门里来了。贝儿·罗蜜欧拿一个杯子在它下面接着。
  “晚安!加布里尔太太!”
  但是贝儿却睡不着。他念过的每一句台词以及朱丽叶所讲的话,全都在他的脑子里嗡嗡地响起来。当他最后睡着了的时候,他梦见一次结婚典礼——他和老小姐佛兰生的结婚典礼。一个人能够做出多么不可思议的梦啊!
  ①“非常好”在丹麦文里是meget godt,开头两个字母也是M.G.。
  ②“小狗”在丹麦文里是havlp,同时也有“自高自大的人”的意思。
  七
  “现在请你把你演戏的那套玩艺儿从你的脑袋里清除出去吧!”第二天早晨加布里尔说。“我们可以做点功课了。”
  贝儿的思想和小马德生的思想有些接近了:“一个人拿着书本呆呆地关在房间里,真是浪费美丽的青春!”不过当他当真拿着书本坐下来的时候,许多善良和新颖的思想就从书本里面放射出光辉来,结果贝儿倒是被书本吸引住了。他学习到世界上许多伟大的人和他们的成就。他们有许多都是穷人的孩子:英雄地米斯托克利①是一个看门人的儿子;莎士比亚是一个穷苦的织工的孩子一一他年轻的时候,在剧院门口为人牵马,后来成了剧院里一个最有威望的人,在诗的艺术上超越了一切国家和时代。他也读到关于瓦尔堡②的竞赛会一一在这里面,诗人们要比一比,看谁能写出最好的诗:这是像古希腊在公共节日考验诗人们的一种竞赛。加布里尔先生谈到这些人的时候,特别兴致勃勃。索福克勒斯③在他老年的时候写出最好的悲剧,因此赢得了超过一切人的奖赏;在光荣和幸福中他的心高兴得爆炸了。啊,在胜利和快乐中死去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比这更幸运呢?我们这位小朋友的心里充满了感慨和梦想,但是没有人可以把他的心事讲出来。小马德生和普里术斯是不会懂得他的,加布里尔太太也不会懂得他的。她一会儿表现得心情非常愉快,一会儿又变成一个眼泪汪汪的、多愁善感的妈妈。她的两个小女儿惊奇地望着她;她们和贝儿都不了解为什么她会变得这样的悲哀。
  “可怜的孩子们!”她说,“一个妈妈永远想着她们的前途。男孩子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凯撒栽了筋斗,但是他仍然可以爬起来!那些年纪大点的孩子喜欢在水桶里玩水,他们将来可以去参加海军,而且一定会娶到满意的太太的。但是我的女孩子们!她们的将来会是怎么一个样子呢?当她们长大了、心里有了感情的时候,我相信她们所爱的人一定不会中加布里尔的意。他一定会为她们挑选她们所不喜欢的人,挑选她们所不能忍受的人。这样,她们就会非常不幸!作为一个妈妈,我不得不想这些事情,而这也就是我的悲哀和痛苦!你们这些可怜的孩子们啊,你们将会非常不幸!”她哭起来。
  那两个小女孩望着她,贝儿也望着她,同时也感到悲哀。他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回答她才好,因此他就回到他的小房间里来,坐在那架旧钢琴面前,弹出一些调子和幻想曲一一这好像都是从他的心里发出来的。
  早晨,他用比较清醒的头脑去学习和做功课,因为他是受别人供养来读书的。他是一个有责任感、有正确思想的孩子。他的日记里记得很清楚,他每天读了些什么和学习了些什么,夜里在钢琴面前坐到多么晚,弹了些什么东西一一他弹钢琴总是不发出声音来的,为的是怕吵醒了加布里尔太太。除了星期天这个休息日以外,他的日记里从来不写:“想念朱丽叶”,“拜访药剂师”,“写信给妈妈和祖母”。贝儿仍然是罗蜜欧,也是一个好儿子。
  “特别用功!”加布里尔先生说。“小马德生,你应该向他学习!否则你就会不及格了。”
  “老滑头!”马德生在心里对自己说。
  教长的儿子普里木斯害着“嗜眠病”。“这是一种疾病,”教长的太太说,因此人们不应该对他太厉害了。
  教长的住宅离这里不过二十四五里路。住宅很豪华。
  “那位先生最后将会当上主教!”加布里尔太太说。“他和朝廷有些关系,教长太太又是一个贵族妇人。她认识一切的纹章一一这也就是说:族徽。”
  这时候正是圣灵降临节。贝儿到加布里尔先生家里来已经有一年了。他学习了许多东西,但是他的声音还没有恢复过来。它会不会恢复呢?
  有一天晚上,加布里尔全家被邀请到教长家里去参加一个盛大的晚宴和舞会。有许多客人从城里和近郊的邸宅到来。药剂师的一家人也受到邀请。罗蜜欧将要看到朱丽叶,也许还要和她跳第一场舞呢。
  教长的住宅是很整齐的,墙上都刷了一层白灰,院子里也没有粪堆。教长太太是一个高大而丰满的女人。加布里尔先生把她叫做“格洛柯比斯雅典娜④”;贝儿想,这大概就是“蓝眼睛”的意思,而并非像朱诺⑤一样,是“大眼睛”的意思。她有某种明显的温柔的表情和一种病态的特征。她大概是像普里木斯一样,也有“嗜眠病”。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绸衣服,戴着一大堆髦曲的假发。假发的右边插着一个刻着她祖母的肖像的小徽章,祖母是一位将军的夫人。左边插着一大串白瓷葡萄。
  教长有一个红润和丰满的面孔,还有一口适宜于啃烤牛肉的白得发亮的牙齿。他的谈话中充满了掌故。他能和任何人谈话,但是谁也没有办法和他谈下去。
  市府参议也在场。在那些从许多公馆来的客人中,人们也可以看到商人的儿子费利克斯,他已经受过了坚信礼,而且在装束和举止上要算是一个最漂亮的年轻绅士。大家说他是一个百万富翁,加布里尔太太简直没有勇气和他谈话。
  贝儿看见费利克斯,感到非常快乐。后者以非常友好的态度走过来和他谈天,并且代表父母向他致意。费利克斯的父母读过了贝儿写给妈妈和祖母的一切信件。
  舞会开始了。药剂师的女儿得和市府参议跳第一场舞一一她在家里对妈妈和市府参议作过这样的诺言。第二场舞她本来答应要和贝儿跳的,但是费利克斯走过来,和善地点了一下头,就把她拉走了。
  “请让我跳这一场舞吧。只要你同意,小姐是会答应的。”
  贝儿的表情很客气,他也没有讲什么话。所以费利克斯就和药剂师的女儿一一这次舞会中一位最漂亮的姑娘一一跳起舞来了。到第三场舞的时候,他又和她跳了一次。
  “请准许我和你跳晚餐舞⑥行吗?”贝儿问,他的脸色发白。
  “行,可以和你跳晚餐舞!”她带着一个妩媚的微笑说。
“你一定不会把我的舞伴抢走吧?”站在他身边的费利克斯说。“这不是一种友善的行为。我们是镇上的两个老朋友呀!你说你看到我非常高兴,我想你一定也会准许我扶着小姐去餐桌吧!”于是他把手搭在贝儿的腰上,玩笑地把自己的前额抵着他的前额。“准许吧!对不对?准许吧!”
  “不成!”贝儿说。他的眼睛已经射出了忿怒之光。
  费利克斯松开了他,把双手在腰间叉着,好像是一只准备要跳跃的青蛙:“年轻的绅士,你是绝对正确!年轻的先生,假如我得到了和她跳晚餐舞的诺言,我也要说同样的话!”他豪爽地向小姐鞠了一躬就退下去了。不过没有多久,当贝儿站在一个角落里整理领带的时候,费利克斯又走过来,搂着他的脖子,用非常殷勤的眼光对他说:
  “放慷慨些吧!我的妈妈、你的妈妈和老祖母将都会说,这才像你呢!我明天就要离开,假如我不能陪着小姐去吃饭,我将会感到非常难过的。我的朋友,我的唯一的朋友!”
  作为他唯一的朋友,贝儿就不好再拒绝他了。他亲自把费利克斯领到那个美人儿身边去。
  客人们乘着车子离开教长住宅的时候,已经是明朗的早晨了。加布里尔全家坐着一辆车子,他们立刻就睡着了,只有贝儿和太太还是清醒的。
  她谈论着那位年轻的商人一一富翁的少爷。他真够得上称为贝儿的朋友;她听到他说:“亲爱的朋友,干杯吧,为妈妈和祖母干杯吧!”“他这个人有某种落落大方和豪爽的气概,”她说,“人们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富人家的少爷,或者是一位伯爵的公子。这是我们这些人所做不到的!我们必须低头!”
  贝儿一句话也没有讲。他整天都感到不愉快。在夜里,当他上床去睡觉的时候,他怎么也睡不着。他对自己说:“我们得低头!我们得讨好!”他曾经干过这样的事情,服从过一个有钱的少爷的意旨。“因为一个人生下来就很穷,所以他就不得不听从这些有钱人的摆布。难道他们真的比我们好吗?为什么上帝创造人要让他们比我们好呢?”
  他心中起了某种恶感。祖母可能会对这种恶感感到难过的。他在想念着她。“可怜的祖母!你知道贫穷是怎么一回事情!为什么上帝要容许这样的事情呢?”他心里很气愤,但同时又体会到他的这种思想和语言对于好上帝是有罪过的。他惋惜他已经失去了孩子的心情。他对上帝的信心又恢复了,他仍然像从前那样地完整和丰富。幸运的贝儿!
  一个星期以后,祖母寄来了一封信。她有她一套写信的方式:大字母和小字母混杂在一起;但是无论大事小事,只要与贝儿有关,她总是把心中所有的爱都放进去的。
  我亲生的、甜蜜的、快乐的孩子!
  我在想你,我在怀念你,你的妈妈也是这样。她的一切都好;她在靠洗衣服过日子!商人家里的费利克斯昨天来看过我们,同时带来了你的问候。听说你曾经去参加过教长的舞会,而且你非常有礼貌!不过你永远是那个样子的一一这使得你的老祖母和你的辛苦的妈妈感到非常快乐。她有一件关于佛兰生小姐的事情要告诉你。
  信下边有贝儿妈妈的一段附言:
  那个老姑娘佛兰生小姐要结婚了!订书匠霍夫的请求获得了批准,他被指定为宫廷的订书匠。他挂上了一个很大的招牌:“宫廷指定订书匠霍夫”⑦。所以她成了霍夫太太。这是一段很老的爱情。我的甜蜜的孩子,这段爱情并没有因为老而生锈!
                        你的亲生妈妈
  再一次附言:祖母为你织了六双毛袜,你很快就会收到。我在里面放了一样你最喜欢吃的菜:“猪肉饼”。我知道你在加布里尔先生家里从来吃不到猪肉,因为太太害怕“玄帽虫”⑧——这个词我拼不出来。你不要相信这些东西,尽管吃吧。
                        你的亲生妈妈
  贝儿念完了信,感到非常快乐。费利克斯很好,他对他的态度是不对的。他们在教长家里分手的时候,连一声“再会”也没有说。
  “费利克斯要比我好些。”贝儿说。
  ①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kles,约公元前528~公元前462)是古代雅典的一个大政治家和统帅。
  ②瓦尔堡(Wartburg)是德国爱森纳赫附近图林根林山里的一个宫堡,在中古时期,诗人们经常在这里举行诗歌竞赛。
  ③索福克勒斯(Sophokles,约公元前496~公元前406)是古希腊的著名悲剧作家。
  ④雅典娜(Athene)在希腊神话中是雅典的守护神。在希腊诗中,一般都在她的名字前加一个形容词:“格洛柯比斯”(gloukopis),意思是“蓝眼睛”。
  ⑤朱诺(Juno)是罗马神话中妇女的保护神。一般诗中把她描写成“大眼睛的朱诺”。
  ⑥晚餐舞(borddanse)是晚餐开始进餐后的第一场舞。
  ⑦霍夫的原文为Hof,是人名;但在丹麦文中又是“宫廷”的意思。因此,“宫廷指定订书匠霍夫”这块招牌在丹麦文中就成了“Hof-Bogbinder-Hof”,非常滑稽,但这种幽默在中文中无法表达出来。
  ⑧贝儿的妈妈写的别字太多,把“旋毛虫”写成了“玄帽虫”。原文应该是trjkiner,但她却写成了trachner。这是猪身上的一种寄生虫。
  八
  在平静的生活中,日子一天一天地滑过去了,转眼一个月也完了。贝儿在加布里尔先生家里寄居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他以极大的毅力下决心不再登台演戏一一太太把这叫做“固执”。
  他接到那位供给他学膳费的歌唱教师一封严肃的信,说他在这儿住宿期间,决不能再想起演戏的事。他服从了这个指示,不过他的思想常常跑到首都的剧场上去了。这些思想,像魔力似地,把他向舞台上拉,而他事实上也希望有一天作为一个伟大的歌唱家而登上舞台。不过现在他的声音坏了,而且也恢复不过来,他真是感到非常沉痛。谁能够安慰他呢?加布里尔先生或太太是不能够安慰他的,不过我们的上帝能够。我们可以从种种方式得到安慰;贝儿则是从梦中得到的。他真算得是幸运的贝儿。
  有一天晚上,他梦见圣灵降临节的到来。他到一个美丽的树林中去,太阳从树枝之间射进来,整个地上都开满了秋牡丹和樱草花。这时杜鹃叫起来了:“咕!咕!”贝儿于是就问:我还能活多少年呢?因为人们每年头一次听到杜鹃啼,老是喜欢问这一句话的①。杜鹃回答说:“咕!咕!”它再也没有发出别的声音,接着就沉默了。
  “难道我只能再活一年么?”贝儿说。“那实在是太少了。劳驾请你再叫一声吧!”于是杜鹃又开始啼:“咕咕!咕咕!”是的,它在不停地啼下去。贝儿也伴着杜鹃声而唱起来,而且唱得很生动,像真的杜鹃一样,不过他的声音要响亮得多。所有的歌鸟也都一同吟唱起来。贝儿跟着它们唱,但是唱得比它们好听得多。他有他儿时的那种清晰的歌喉,而且他喜欢唱。他的心里真是愉快极了。接着他就醒了。他知道,他还掌握着“共鸣盘”,他还保留着他的声音,而这种声音,在一个明朗的、圣灵降临节的早晨,将会洪亮地迸发出来。怀着这种信心,他幸福地睡去了。
  不过在第二天,第二个星期或第二个月,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他快要恢复他的声音。
  从京城来的每一件关于剧院的消息,对他来说,真是灵魂的补品,精神的食粮。面包屑也能算是面包,所以他怀着感谢的心情来接受每一粒面包屑——最不重要的小新闻。
  加布里尔家的邻居是杂货商人。商人的太太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家庭主妇。她这个人非常活泼,而且老是笑容满面,不过她对于舞台是一点知识也没有。她第一次去京城观光了一下,她对那里的什么事情都感到愉快,连那里的人都是如此。她说,这些人对她所讲的任何事情都觉得好笑;这当然是很可能的。
  “您到剧院去过吗?”贝儿问。
  “当然去过啦!”商人的太太回答说。“我的汗流得才多啦!你应当看到我坐在那股热气里流汗的样儿!”
  “不过你看到了什么呢?演的什么戏呢?”
  “让我告诉你吧!”她说。“我可以把全部的戏都告诉你!我去看过两次。头一晚演的是‘说白戏’。走出场的是一位公主。‘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你看她多会讲话!接着一位男子出来了:‘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于是太太倒下来了。之后同样的事情又重新开始。公主说:‘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于是太太又倒下来了。她那天晚上一共倒下了五次。第二次我去看的时候,整出戏是唱出来的:‘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于是太太倒下来了。那时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非常漂亮的乡下女人。她从来没有到戏院去过,所以她就以为戏演完了。不过我是了解全部情况的,所以我就说,当我上次来看的时候,太太倒下了五次。在这次唱的晚上,她倒下了三次。现在你可以了解这两出戏的情景了——活灵活现,像我亲眼看见的时候一样!”
  因为太太老是倒下来,这大概是悲剧了吧?于是他就灵机一动,记起了:那个大舞台面前挂着的幕布在每一幕演完后要落下来;幕上画着一个很大的妇女形象——这就是一边戴着喜剧面具、另一边戴着悲剧面具的艺术之女神。所谓倒下的太太就是这幅画像。这真是不折不扣的喜剧:对于商人的太太说来,他们所讲的和唱的就是“哗啦,呱啦!哈啦,呜啦!”这是一件极大的快事,对于贝儿说来也是如此。加布里尔太太听到了这两出戏的描述后也有同样的感觉。她坐在一旁,脸上露出一种惊奇的表情和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的确,药剂师曾经说过,她作为奶妈,使莎士比亚的《罗蜜欧与朱丽叶》的演出得以“成功”。
  经过贝儿解释的“太太倒下了”的这句话,成了这一家的一个幽默的成语。每次家里有一个孩子,一个碗,或任何一件家具跌下来的时候,这句话就被应用。
  “谚语和成语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加布里尔先生说。他总是从学术的观点来看每一件事情。
  除夕,钟敲了十二下,加布里尔太太全家以及寄宿生,每人擎着一杯混合酒,都站立起来。加布里尔先生每年只喝这一杯,因为混合酒对于虚弱的胃是有害的。他们为新年而干杯,同时数着钟声:“一、二”,直到它敲完十二下为止②。这时大家都说:“太太倒下了!”
  新年到来了,又过去了。到了圣灵降临节,贝儿已经在这家住了两年了。
  ①丹麦的迷信中,杜鹃如果只叫一次,问的人就只能活一年;如果不停的叫下去,问的人就可以活许多年。
  ②这是流行于整个北欧的一种风俗:在除夕半夜12点钟的时候,全家人都聚集到一起干杯,作为“送旧迎新”的表示。
  九
  两年过去了,但是声音还没有恢复。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的前途将会是怎样的呢?
  照加布里尔先生的看法,他在小学里当一个教员总是不成问题的。这总算是一种谋生之道,但是想要靠这成家立业是不行的。不过贝儿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虽然药剂师的女儿在他的心里已经占据了一个不小的位置。
  “当小学教员!”加布里尔太太说,“当一个老师!你将会成为世界上一个最枯燥乏味的人,像我的加布里尔一样。你是一个天生的舞台艺术家!争取做一个世界的名演员吧!那跟当一个教员有天渊之别!”
  当一个演员!是的,这是他的志向。
  他在写给那位歌唱教师的信里提到这件事;他把他的志向和希望都讲出来了。他焦急地希望回到作为他故乡的首都去。妈妈和祖母都住在那里,他已经有整整两年没有见到她们了。路程一共只不过三百六十多里,坐快车有六个钟头就可以到了。为什么他们没有见见面呢?离开的时候,贝儿答应到了新地方不请假,也不打算回家探望亲友。妈妈是忙于替人洗衣服和烫衣服的。虽然如此,她还是一直在计划作一次了不起的旅行来看他,哪怕要花一大笔旅费。但是这件事情永远也没有实现。
  至于祖母呢,她一提起火车就心惊胆战;这简直等于去诱惑上帝。她也不愿意坐轮船。的确,她是一个老太婆,她不愿意旅行,除非是旅行到上帝那儿去。
  这句话是在五月间说的,但是在六月间这位老太婆却旅行起来了,而且是单独一个人旅行。她旅行了那三百六十多里路,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去,到许多陌生的人中间去,为的是要见见贝儿。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但也是妈妈和祖母一生中所遇到的最不幸的事情。
  贝儿第二次问杜鹊:“我还能活多少年呢?”杜鹊就说:“咕!咕!”他的健康和心情都很好!他的未来充满了明朗的阳光。他接到那位慈父般的朋友——歌唱教师——一封令人高兴的信。信上说,贝儿可以回去,大家可以研究一下他的问题,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的路可走——因为他再也不能歌唱了。
  “去演罗蜜欧吧!”加布里尔太太说。“你的年龄已经足够使你演一个恋人的角色,你的身上也长了一点肉,再也不需要什么化装了。”
  “演罗蜜欧吧!”药剂师和药剂师的女儿说。
  各种不同的思想在他的头脑里和心胸里震荡着。但是:
  谁又能知道明天的事情?
  他坐在一个伸向草原的花园里。这是晚上,月亮在照着。他的脸在发热,他的血在奔流,凉爽的空气使他有一种偷快之感。沼泽地上浮着一层雾气。这雾气一起一伏地飘动着,使他想起了妖女的跳舞。这使他想起了那支关于骑士奥洛夫的古老的歌。这位骑士骑着马出去请客人来参加他的婚礼,但是中途被许多妖女拦住了。他们拉他去参加她们的跳舞和游乐,结果使他丧失了生命。这是一个民歌,一首古诗。这天晚上,它所描述的故事在月光和雾气中再现出来了。
  贝儿是在一种半睡状态中朝这些东西凝望的。灌木林似乎都具有人和兽的形体。他们静静地立着,雾气在上升,像飘动着的面罩。贝儿在剧院里演出的芭蕾舞里曾经看到过类似的情景——那里面所表现的妖女都戴着薄纱似的面罩,一会儿旋转,一会儿飞翔。不过在这里显现出来的妖女却更是美丽,更是惊人!像这样大的舞台,任何剧院都不可能有的。什么舞台也不能够有这样晴朗的高空,这样明亮的月光。
  在雾气中,一个女子的形象清楚地显现出来了。她一下子变成了三个人,而这三个人又一下子变成了许多人。她们就像一群浮动着的女子,手挽着手在跳舞。空气托着她们向贝儿所在的篱笆附近飘来。她们向他点头示意,她们向他讲话,而她们的声音却像银铃一样好听。她们走进花园里来,在他的身边起舞,把他围在她们中间。他什么也没有想,就和她们一道跳起舞来了。他旋转着,好像是在那永远无法忘却的《吸血鬼》舞里一样——但是他并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事实上,他心里什么事情也没有想;他被他所看到的周围的美迷住了。
  沼泽地是一个又深又蓝的大海,里面长满了五光十色的睡莲。她们用薄纱托着他,从水上一直跳到对岸。岸上的那些古冢,推开了长在它们上面的荒草,变成了烟雾的宫殿,向空中升去,而这些烟雾又变成了大理石。这些庄严的大理石块上盘着许多开满了花的金树和贵重的宝石。每一朵花是一只光彩夺目的鸟儿——它在用人的声音唱着歌。这好像是成手上万的快乐孩子在一起合唱。这是天堂呢,还是妖山?
  这些宫殿的墙在移动,在彼此滑过,在向他合拢来。他被围在里面,人间的世界已经成了外界了。他感到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焦急和恐怖。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出口;但是从地上一直到天花板,从所有的墙上,有许多美丽的年轻女子在向他微笑。她们在外表上看来是栩栩如生,但他不得不想:她们是不是画出来的呢?他很想和她们谈话,但是他的舌头却讲不出一个字来。他的声音完全没有了,他的嘴唇发不出任何音响。于是他倒到地上,比什么时候都感到不幸。
  有一个妖女朝他走过来。无疑地,她对他的用意是非常好的,因为她是以他最喜爱的形象出现的。她的样子很像药剂师的女儿;他几乎真的以为就是她了。不过他立刻就发现她的背后是空的;她只有一副漂亮的外表,而她的后面却是空空洞洞,毫无一物。
  “这里的一点钟,就是外界的一百年,”她说,“你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一点钟了。那些住在这些墙外的、你所认识和所爱的人都已经死了!和我们一道住在这儿吧!是的,你得住在这儿,否则这些墙就要向你挤过来,挤得你全身的血从前额上直向外冒!”
  于是墙动起来了,空气热得像火红的烤炉。他的声音又恢复了。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你遗弃了我吗?”他从他痛苦的灵魂深处这样呼喊了一声。
  这时祖母就站在他的身边。她把他抱在怀里,吻他的前额,吻他的嘴。
  “我亲生的、甜蜜的小伙子!”她说,“我们的上帝不会离开你,他不会离开任何人——甚至于罪大恶极的人。上帝是永远值得赞美和尊崇的!”
  她把她的《圣诗集》拿出来——就是那本在许多礼拜日她和贝儿一同念过的《圣诗集》。她的声音是多么响亮啊!所有的妖女们都低下了头——的确,她们也需要休息一下了!贝儿和祖母一道唱,像从前每个礼拜日一样。他的声音立刻就变得非常有力,同时又是多么柔和!这个宫殿的墙开始移动,它们化成了云朵和烟雾。祖母和他一起从高地上走出来,走到高高的草丛中去。萤火虫在这里面闪亮着,月儿在射出光辉。不过他的脚是很疲乏了;不能再移动了;他在草地上倒下来。这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最柔软的床。他好好地休息了一阵子,然后在圣诗歌中醒了过来。
  祖母坐在他身旁,在加布里尔先生的一个小房子里坐在他的床边。他的高烧已经退了,他又恢复了健康和生命。|Qī-shu-ωang|
  他害了一场严重的病。那天晚上人们发现他在花园里昏倒了,接着他就发起高烧来。医生认为他再也好不了,他会死去。因此人们才写了一封信,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的妈妈。她和祖母都急于想来看他,但是两个人都分不开身。最后祖母就决定单独乘火车来了。
  “我只有为贝儿才做这件事情!”她说。“我凭上帝的名义做这件事情;不然的话,我就要认为我是和那些巫婆骑着扫帚在仲夏夜里飞走的!”
  十
  回家的旅程是欢乐和愉快的。祖母衷心地感谢我们的上帝:贝儿没有先于她死去!车厢里有两个可爱的旅伴和她同行:药剂师和他的女儿。他们谈论着贝儿,可爱的贝儿,好像他们是一家人似的。药剂师说,他将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他的声音现在也恢复了;这样的一个歌喉是一件无价之宝。
  祖母听到这样的话,该是感到多么快乐啊!这些话是她的生命,她绝对相信它们。在不知不觉中,他们一行到达了首都的车站。妈妈在那里迎接她。
  “为了这火车,我们要赞美上帝!”祖母说,“为了我能够安安稳稳地坐上它,我们也要赞美上帝!我们也要感谢这两位可爱的人!”于是她就握了药剂师和他的女儿的手。“铁路真是一件美好的发明——当然是在你坐到站了以后。这时你算是在上帝的手里了!”
  接着她就谈着她的甜蜜的孩子。他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他是和一个富裕的家庭住在一起。这家雇有两个女佣人和一个男佣人。贝儿像这家的一个儿子,并且和望族的其他两个孩子受到同等的待遇——其中有一位是教长的少爷。祖母原先住在驿站的旅馆里;那里的费用真是贵得可怕。后来加布里尔太太请她到她家里去住。她去住了五天,这一家人真是安琪儿——太太尤其是如此。她请她吃混合酒,酒的味道非常好,但是很厉害。
  托上帝之福,一个月以后贝儿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回到京城里来。
  “他一定变得很娇,很秀气了!”妈妈说。“他住在这个顶楼上一定会感到不舒服!我很高兴,那位歌唱教师请他去住。不过——”于是妈妈就哭起来,“真是伤心,一个人穷到这种地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在自己家里住下来!”
  “切记不要对贝儿讲这样的话!”祖母说,“你不能像我那样了解他!”
  “不管他变得多么文雅,他必须有东西吃,有东西喝。只要我的这双手还能够工作,我决不能让他挨饿。霍夫太太说过,他每星期可以在她家吃两次午饭,因为她现在的境况很好。她过过快乐的日子,也尝过困难的滋味。她亲口告诉过我,有一天晚上,她坐在一个包厢里,这位老芭蕾舞女演员在这里有一个固定的座位,这时候,她感到非常不舒服。因为她整天只喝过一点水,吃过一个香菜子小面包。她饿得要病了,要昏倒下来了。‘快拿水来!快拿水来!’大家都喊。‘请给我一点奶油软糕吧!’她要求着,‘请给我一点奶油软糕吧!’她所需要的是一点富有营养的食物,而不是水。现在她不仅有食物储藏室,而且还有摆满了菜的餐桌!”
  贝儿仍然住在三百六十里以外的一个地方,但是他已经在幸福地想:他很快就会回到首都来,会看到剧院,会遇见那些亲爱的老朋友——他现在懂得怎样珍惜他们的友情。这种幸福感在他的身体里歌唱着,回荡着;也在他的身体外面歌唱着,回荡着。年轻的幸福时代,充满了希望的时代,处处都是阳光。他的健康在一天一天地恢复,他的心情和神采也在恢复。但是,当他别离的日期迫近的时候,加布里尔太太却感慨起来了。
  “你是在走向伟大。你有诱惑力,因为你长得漂亮——这是你在我们家里形成的。你像我一样,非常自然——这更加强了你的诱惑力。你不能太敏感,也不能故意做作。切记不要像达格玛尔皇后①那样敏感,她喜欢在礼拜天用缎带来束住她的绸袖子,而她因此就感到良心不安。不应该只为这点事就大惊小怪呀!我从来不像路克勒细亚②那样难过!她为什么要刺死自己呢?她是天真无邪的,这点她自己知道,全城的人也知道。对于这件不幸的事情,你虽然年轻,你也完全懂得!她尖声大叫,接着就把匕首取出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决不会做这种事情,你也决不会的,我们一向都是很自然的。人们应该在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如此。将来你从事艺术工作的时候,你也会继续是这样。当我在报上读到关于你的消息的时候,我将会多么高兴啊!也许你将来会到我们的这个小城市里来,作为罗蜜欧而登台吧。不过我将不会再是奶妈了,我只能坐在正厅的前排来观赏你!”
  在别离的这一个星期里,太太忙着洗衣服和烫衣服,为的是好叫贝儿能够穿一身干净的衣服回家,像他来的时候一样。她在他的那颗琥珀心上穿了一根又新又结实的线,这是她希望得到的一件唯一作为“纪念”的东西,但是她没有得到。
  加布里尔先生送给了他一本法文字典。这是他学习的时候经常用的一本书,加布里尔先生还在书边的空白处亲笔增补了许多新的东西。太太送给他玫瑰花和心形草,玫瑰花会萎谢;但是心形草只要放在干燥的地方而不受潮,就可以保持一冬。她引了歌德的一句话作为题词: Umgang mit Frauenist das Element guter sitten。她把它译成这样一句话:
  “与女子交往是学得良好礼貌的要素。歌德。”
  “如果他没有写一本叫做《浮士德》的书!”她说,“他要算是一个伟大的人,因为我读不懂这本书!加布里尔也是这样讲的!”
  马德生送了他一张并不太坏的画。这是他亲手画的;上面画的是加布里尔先生吊在一个绞架上,手里还拿着一根桦木条。标题是:“把一个伟大的演员引向知识之路的第一个导师。”教长的儿子普里木斯送了他一双新拖鞋。这是牧师夫人亲自缝的,但是尺寸太大,普里木斯在头一年简直没有办法穿。鞋底上有用墨水写的这样的题词:“作为一个伤心的朋友的纪念。普里木斯。”
  加布里尔先生全家一直把贝儿送到车站。“我不能叫人说没有‘惜别’就让你离开了!”太太说,接着她就当场在车站上吻了他一下。
  “我并不觉得难为情!”她说,“只要一个人是正大光明的,他做什么事也不怕!”
  汽笛响起来了。小马德生和普里木斯高声喝彩,“小家伙们”也在旁边助兴,只有太太在一边擦眼泪,一边挥着手帕。加布里尔先生只说了一个字:Vale!③
  村镇和车站在旁边飞过去了。这些地方的人是不是也像贝儿一样快乐呢?他在想这个问题,他在赞美自己的幸运。他想起了那个看不见的金苹果——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祖母在自己手里看到的那个金苹果。他想起了他在水沟里获得的那件幸运的东西,特别是他重新获得的声音和他最近求得的知识。他现在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内心里唱着愉快之歌。他费了很大的气力控制住自己,没有让自己在车厢里高声地唱出来。
  首都的塔顶现出来了,建筑物也露面了。火车开进了车站。妈妈和祖母在等着接他。此外还有一个人:即原姓佛兰生的霍夫太太。她现在全身装订得④整整齐齐,是宫廷“订书匠”霍夫的夫人。她不管是境况坏还是境况好,从来不忘记她的朋友。她像妈妈和祖母一样,非吻他一下不可。
  “霍夫不能和我一道来!”她说。“他得待在家里为皇上的私人图书馆装订一部全集。你很幸运,但我也并不差。我有我的霍夫、一个炉边的角落和一张安乐椅。每星期我请你到我家里来吃两次饭。你将可以看到我的家庭生活。那是一部完整的芭蕾舞!”
  妈妈和祖母几乎可以说找不到机会和贝儿讲一句话,但是她们望着他,同时她们的眼里射出幸福之光。他得坐上一辆马车开到新的家去——那位歌唱家的住所。她们笑,但同时他们也哭起来。
  “他成了一个多么可爱的人啊!”祖母说。
  “像他出门的时候一样,他还有一个和善的面孔呢!”妈妈说。“将来他登上舞台的时候,仍然会保留住这副面容!”
  马车在歌唱家的门口停下来。主人不在家。老佣人把门打开,领着贝儿到他房间里去。四周的墙上挂着许多作曲家的画像;壁炉上放着一尊发光的白石膏半身像。
  这个老头儿的头脑有些呆笨,但是却非常忠诚可靠。他把写字台的抽屉以及挂衣服的钩子都指给他看,同时还答应他说,愿意替他擦皮鞋。这时歌唱家回来了,热烈地握着贝儿的手,表示欢迎。
  “这就是整个的住所!”他说,“你住在这儿可以像在你自己家里一样。客厅里的钢琴你可以随便使用。明天我们要听一听,看你的声音究竟变得怎样。这位是我们宫殿的看守人——我们的管家!”于是他就对这位老头儿点点头。“一切东西都整理了一番。为了欢迎你的来临,壁炉上的卡尔·马利亚·韦伯又重新擦了一次白粉!他一直是肮脏得可怕。不过摆在那上面的并不是韦伯;那是莫扎特。他是从哪里搬来的?”
  “这是老韦伯呀!”佣人说,“我亲自把他送到石膏师那儿去,今天早晨才把他取回来的!”
  “不过这是莫扎特的半身像,而不是韦伯的半身像呀!”
  “请原谅,先生!"佣人说,“这是老韦伯呀,他只不过给洗擦了一番罢了!因为他上了一层白粉,所以主人就认不出来了!”
  这只有那位石膏师可以证明——不过他从石膏师那里得知,韦伯已经跌成了碎片;因此他就送了一尊莫扎特的像给他。但这跟放在壁炉上有什么分别呢?
  在头一天,贝儿并不需要演唱什么东西。不过当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来到客厅里的时候,他看见了钢琴和在那上面摊开的《约瑟夫》。于是他就唱起《我的第十四夜》来;他的声音像铃铛一样地响亮。它里面有某种天真和诚恳的气质,但同时又充满了力量和丰满。歌唱家一听到,眼睛就湿润了。
  “应该这样唱才对!”他说,“而且可以唱得比这还好一点。现在我们把钢琴盖上吧,你应该休息了!”
  “今天晚上我还得去看看妈妈和祖母!我已经答应过她们。”于是他就匆匆地走开了。
  落日的晚霞照在他儿时的屋子上,墙上的玻璃片反射出光来,这简直像一座用钻石砌的宫殿。妈妈和祖母坐在顶楼上等他——这需要爬好长一段楼梯才能达到,但是他一步跳三级,不一会就来到了门口。许多亲吻和拥抱在等待着他。
  这个小小的房间是非常清洁整齐的。那只老熊——火炉——和藏着他木马时代的一些秘密宝藏的那个橱柜仍然在原来的地方;墙上仍然挂着那三张熟识的人像:国王像,上帝像和用一张黑纸剪出的“爸爸”的侧影。妈妈说,这跟爸爸的侧像是一模一样,如果纸的颜色是白的和红的,那还要更像他,因为他的面色就是那样。他是一个可爱的人!而贝儿简直就是他的一个缩影。
  他们有许多话要谈,有许多事情要讲。他们将要吃碎猪头肉冻⑤,同时霍夫太太也答应今晚要来看他们。
  “不过这两个老人——霍夫和佛兰生小姐——怎么忽然想起要结婚呢?”贝儿问。
  “他们考虑这件事已经有好多年了!”妈妈说。“你当然知道,他已经结过婚。据说他干这桩事是为了要刺激佛兰生小姐一下,因为她在得意的时候曾经瞧不起他。他的太太很有钱,但是老得够瞧,而且还得拄着一对拐杖走路,虽然她的心情老是那么高兴。她老是死不了;他只好耐心地等待。如果说他是像故事中所讲的那个人物,每个礼拜天把这位老太婆放在阳光里坐着,好让我们的上帝看到她而记得起把她接走,那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奇。”
  “佛兰生小姐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待着。”祖母说。“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达到目的。不过去年霍夫太太忽然死了,因此她就成了那家的主妇!”
  正在这时候,霍夫太太走进来了。“我们正谈起您,”祖母说。“我们正在谈论着您的耐心和您所得到的报偿。”
  “是的,”霍夫太太说,“这没有在年轻的时候实现。不过只要一个人的身体好,就永远是年轻的。这是我的霍夫讲的话——他有一种最可爱的想法。他说,我们是一部好的旧作品,装订成一册书,而且在背面上还烫金呢。有了我的霍夫和我那个炉边的角落,我感到真幸福。那个火炉是瓷砖砌的:晚间生起火来,第二天整天还是温暖的。这真是舒服极了!这简直是像在那个芭蕾舞《细尔茜之岛》的场景里一样。你们还记得我演细尔茜⑥吗?”
  “记得,那时你非常可爱!”祖母说。“一个人的变化是多么大啊!”她说这句话并没有任何恶意,而对方也不作如此想法。接着大家就一同吃茶和碎猪头肉冻。
  第二天上午,贝儿到商人家里去拜访。太太接待他,握了他的手,同时叫他在她身边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在和她谈话的时候,他对她表示衷心的感谢,因为他知道,商人就是那位匿名的恩人。不过这件秘密太太还不知道。“那正是他的本色!”她说;“这不值得一谈!”
  当贝儿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商人很生气。“你完全弄错了!”他说。他打断了话题,接着就走开了。
  费利克斯现在是一个大学生。他打算进外交界工作。
  “我的丈夫认为这是发疯,”太太说,“我没有什么意见。天老爷自然会有安排!”
  费利克斯不在家,因为他正在剑术教师那里学习击剑。
  回到家来,贝儿说他是多么感谢这位商人,但是他却不接受他的感谢。
  “谁告诉你,他就是你所谓的恩人呢?”歌唱家问。
  “我的妈妈和祖母讲的!”贝儿回答说。
  “这样说来,那么一定就是他了!”
  “您也知道吧?”贝儿说。
  “我知道。但是我不会让你从我身上得知这件事的真相的。从现在开始,我们每天早晨在家中练习歌唱一个钟头。”
  ①她是13世纪丹麦的一个有名的皇后。
  ②她是古罗马传说中一个非常忠心于丈夫的女子。一个叫做塞斯都斯的男子见她美丽和忠诚,在一天晚上乘她不备的时候破坏了她的贞操。第二天早晨她因羞愤而用匕首把自己刺死。莎士比亚曾把她的故事写成一首长诗。英国17世纪的名演员海吾德(Thomas Heywood,?-1650?)也把这个故事写成一个剧本。
  ③拉丁文,即“再会”的意思。
  ④原文是indbunden,即紧紧地穿上一大堆衣服,有暴发户的气派;但这个词又当作“装订”讲,与“订书匠”有关系。
  ⑤北欧一般的穷苦人家都不吃正式晚饭,只吃一点茶和几片面包夹肉冻。碎猪头肉当然是最便宜的肉冻。
  ⑥细尔茜(Circe)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女神。她住在爱伊亚岛(Aeaea)上。当希腊的英雄奥德赛漂流到岛上来的时候,她用药酒款待他和他的部下,结果这些人都变成了猪。奥德赛身边带着一种草药,可以避魔,所以他没有变成猪。他和她在岛上住了一年。岛上的生活非常舒服。
  十一
  每星期有一个四重奏。耳朵、灵魂和思想都充满了贝多芬和莫扎特的音乐诗。贝儿的确有好久不曾听到过优美的音乐了。他觉得好像有烈火一般的吻透过了他的脊椎骨,一直渗进他所有的神经里去。他的眼睛湿润了。在这里的每一次音乐会,对于他说来,简直就像是一个欢乐的晚会,给他印象之深要胜过剧院所演的任何歌剧,因为剧院里老是有些东西在搅乱人的注意力或者显示出缺点。有时有些个别的词句听起来不太对头,但是在唱腔上被掩饰过去了,连一个中国人甚至格陵兰①人都听得出来。有时音乐的效果被戏剧性的动作降低了,有时丰满的声音被八音盒的响声削弱了,或者拖出一条假声的尾巴来。舞台布景和服饰也使人起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在四重奏中这一切缺点都没有了。音乐诗开出灿烂的花朵。音乐厅四周的墙上悬着华贵的织绵。他是在大师们创造出来的音乐的世界里。
  有一天晚上,一个有名的交响乐团在一个公共大音乐厅里演奏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那支曲子以徐缓的调子奏出的“小溪景色”,通过一种奇异的力量,使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特别感动和兴奋起来。它把他带到一个充满了生命的、清新的森林里去。那里面有云雀和夜莺在欢唱,有杜鹃在唱歌。多么美丽的自然,多么新鲜的泉水啊!从这一刻钟起,他认识到这是一种生动如画的音乐——这里面表现出自然的外貌,反映出人心的搏动。这在他灵魂中留下极深刻的印象。贝多芬和海顿成了他最喜爱的作曲家。
  他常常和歌唱教师谈到这件事情。每次谈完以后,他们两人就成为更亲密的朋友。这个人的知识多丰富啊,简直是像米麦尔的泉水②似地取之不尽。贝儿静静地听他讲。他像小时候听祖母讲童话和故事那样,现在也聚精会神地听关于音乐的事情。他了解到森林和大海在讲什么东西,那些古冢在发出什么声音,每只小鸟在用它的尖嘴唱出什么歌,花儿在不声不响地散发出什么香气。
  每天上午的音乐课,对于老师和学生来说,简直是一桩极大的愉快。每一支小调都是用表情以及新鲜和天真的心情唱出来的;舒伯特的《流浪者》唱得特别动听。调子唱得对,词句也唱得对。它们融成一片,它们恰如其分地互相辉映。不可否认,贝儿是一个戏剧性的歌唱家。他的技术在进步——每一个月,每一个星期,每一天都在进步。
  我们的年轻朋友是在健康和愉快中成长,没有困苦,也没有忧愁。生活是丰富的,美好的;前途充满了幸福。他对人类的信心从来没有受到过挫折。他有孩子的灵魂和成人的毅力,大家都用温柔的眼光和友善的态度来对待他。日子一久,他和歌唱教师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更诚恳,更忠心。他们两人就像是哥哥和弟弟一样。弟弟拥有一颗年轻的心所具备的热忱和温暖。这一点哥哥很了解,而且也用同样的感情来回报他。
  歌唱教师的性格中充满了那种南方的热情。人们一看就知道,这个人能够强烈地恨,也能够强烈地爱——很幸运的是,后一种特点掌握了他。除此以外,他死去的父亲还留给他一笔遗产;因此他的处境可以使他不需去找工作,除非那是他喜欢做、而且愿意做的工作。事实上,他暗地里做了许多值得称道的好事,但是他却不愿意人家感谢他,或谈论他所做的这些好事情。
  “如果说我做了一点什么事情,”他说,“那是因为我能够做、而且也做得到的缘故。这是我的义务!”他的老佣人——也就是他开玩笑时所谓的“我们的宫殿看守人”——在发表他关于这家的主人的意见时,总是降低自己的声音,说:“我知道,他每年每日在送些什么东西给别人,在替别人做些什么事情。但同时我却又半点儿也不知道。国王应该颁发一枚勋章挂在他胸口上才对!但是他却不愿意佩戴这类东西。据我对他的了解,如果有人因为他作了些好事而表扬他,他一定会气得不可开交的!不管这是一种什么信仰,他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快乐得多。他简直像《圣经》上写的一个快乐的人!”说到这里,这个老头儿还特别加重语气,好像贝儿还有什么怀疑似的。
  他感觉到,同时也充分认识到,歌唱教师是一个喜欢做好事的真正基督徒——一个可以作为大家模范的人。但是这个人却从来不到教堂里去。有一次贝儿谈到他下一个礼拜天要同妈妈和祖母去领“上帝的圣餐”,同时问起歌唱教师是否也做过同样的事情。他所得到的回答是:没有!他似乎觉得,这个人还有别的话要说。事实上,他的确有一件事情想告诉贝儿,但是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讲。
  有一天晚上,他高声地念着报上的一段消息:关于两个有名有姓的真人的善行。这使他谈起作好事所能获得的报偿。
  “只要人不盼望得到它,它自然就会到来!善行所得到的报酬是像《犹太教法典》③里所讲到的枣子一样,成熟得越迟,其味就越甜。”
  “《犹太教法典》,”贝儿问,“这是一本什么书呢?”
  教师回答说:“这本书在基督教中种下了不只一颗思想的种子。”
  “这本书是谁写的呢?”
  “是古代的许多智者——各个国家信仰各种不同宗教的智者写的。在这里面,像在所罗门的《箴言集》里面一样,寥寥几个字就把智慧保存下来了。真可说是真理的核心!在这里人们读到,世界上所有的人许多世纪以来就一直是一样的。像‘你的朋友有一个朋友,你的朋友的朋友也有一个朋友,你说话应该谨慎些!’这样的话,里面都写着。这类的智慧是在任何时代都适用的。像‘谁也跳不过自己的影子’,这样的话,这里面也写着。还有:‘在荆棘上走的时候,切记要穿上鞋!’你应该读读这本书。你在这里面看到的文化的迹印,要比在地层里看到的清楚得多。对于像我这样一个犹太人说来,它要算是我的祖先的一笔遗产。”
  “犹太人?”贝儿说,“您是一个犹太人?”
  “你还不知道吗?多么奇怪,我们两人到今天才谈到这件事!”
  妈妈和祖母也不知道这件事。她们从来也没有想到这件事;她们只知道,歌唱教师是一个正派和了不起的人。贝儿完全靠了上帝的指引才无意中碰到这个人。除了上帝以外,他所得到的幸运,就不得不归功于这个人了。现在妈妈却说出了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是因为她答应绝对不告诉任何人才由商人的太太告诉她的。但这个诺言她保持了不过几天工夫!歌唱教师无论如何不希望有人把这件秘密泄露出来:贝儿住在加布里尔先生家里的膳宿费和学费完全是由他付出来的。自从他那天晚上在商人家里听到贝儿唱出芭蕾舞剧《参孙》以后,他就成了他一个真正的朋友和恩人——但这件事却一直是绝对保守秘密的。
  ①格陵兰是北冰洋和大西洋之间的大岛,岛上爱斯基摩人占多数。
  ②米麦尔(Mimer)是北欧神话中的一个巨人,“智慧之泉”的看守者。凡是喝过这泉水的人,都能知道过去和未来的事情。
  ③这是犹太教中一套书的名称,原文是Talmud,其中有关于传说、法律、规程和制度等方面的记载。
  十二
  霍夫太太在等待贝儿。现在他来了。
  “现在我要把我的霍夫介绍给你!”她说。“我还要把我炉边的那个角落介绍给你。当我在跳《细尔茜》和《天上的玫瑰花精》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日子。的确,现在很少有人想到那个芭蕾舞和小巧的佛兰生了。‘月亮里的Sictransit Gloria①,’——当我的霍夫谈到我的光荣时代的时候,他就幽默地引用这句拉丁文。这个人非常喜欢开玩笑,但他的心地是很好的!”
  她的“炉边的角落”是一个天花板很低的起坐间。地板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一些适宜于一个订书匠身份的画像。这里有古登堡和佛兰克林的像,也有莎士比亚、塞万提斯、莫里哀和两个盲诗人——荷马和奥仙——的像。顶下面挂着一张镶在一个宽像架和玻璃里的用纸剪出的女舞蹈家的像,她穿着一身镶有金箔的轻纱衣服,她的右腿跷到天上,在她的下面写着这样一首诗:
  是谁舞得把所有的心迷惑?
  是谁表现得那么天真无邪?
  当然是爱米莉·佛兰生小姐!
  这是霍夫所写的诗。他会写出可爱的诗句,特别是滑稽的诗句。这张像是他在和第一个太太结婚以前就已经剪好、粘上和缝上的。多少年来它一直躺在抽屉里,现在却装饰着这块“诗人的画廊”——也就是霍夫太太的小房间:她所谓的“我的炉边的角落”。贝儿和霍夫两人的相互介绍就是在此地举行的。
  “你看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人!”她对贝儿说,“对我说来,他是一个最可爱的人!”
  “是的,当我在礼拜天裹上一身漂亮衣服②的时候!”霍夫先生说。
  “你连什么都不裹也是可爱的!”她说,于是她微微低下头来,因为她忽然察觉到,在她这样的年纪,讲这样的话未免有点幼稚。
  “旧的爱情是不会生锈的!”霍夫先生说。“旧的房子一起火就会烧得精光!”
  “这和凤凰的情形一样③,”霍夫夫人说,“我们又变得年轻起来了。这儿就是我的天国。别的什么地方也引不起我的兴趣!当然,跟妈妈和祖母在一起呆个把钟头是可以的!”
  “还有你的姐姐!”霍夫先生说。
  “不对,霍夫宝贝!那里已经不再是天国了!贝儿,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的生活情况很不好,而且弄得一团糟。关于这个家,我们不知怎样说才好。我们不敢说‘黑暗’这个词,因为大女儿的未婚夫有黑人的血统。我们不敢说‘驼背’,因为她有一个孩子的背是驼的。我们不敢说‘经济困难’,因为我的姐夫恰巧就是如此。我们不敢说曾经到林中去逛过,因为‘林’字的声音不好听——一位姓‘林’的家伙曾经和她最年轻的女儿解除了婚约。我这个人就是不喜欢在拜访人家的时候老是要闭着嘴,一句话也不敢讲。假如我什么话也不敢讲,那我倒不如闭门不出,待在我炉边的角落里。假如这不是大家所谓的‘罪过’的话,我倒要请求上帝让我们活下去——那个炉边的角落能保持多久就活多久,因为在这里我们的内心可以得到平安。这儿就是我的天国,而这天国是我的霍夫给我的。”
  “她的嘴里有一个金子的磨碎机!④”他说。
  “而他的心里则充满了金子的颗粒!⑤”她说。
  磨碎,磨碎整整一袋,
  爱米莉像纯金一样可爱!
  他在念这两句的时候,她就在他的下巴底下呵一下痒。
  “这首诗是他即席吟出来的!这真值得印刷出来!”
  “而且还值得装订成书呢!”他说。
  这两位老人就是这样彼此开玩笑。
  一年过去了。贝儿开始练习表演一个角色。他选择了“约瑟夫”,但是他后来又改换为歌剧《白衣姑娘》中的乔治·布朗。他很快就把歌词和音乐都学会了。这部歌剧是取材于瓦尔特·司各特的一部长篇小说⑥。从这部小说中,他了解了那个年轻、活泼的军官的全貌。这位军官回到故乡的山里来,看到了他祖先的庄园却认不出来。一支古老的歌唤醒了他儿时的回忆。接着幸运就降临到他的身上:他得到了庄园和一位新嫁娘。
  他所读到的故事很像他亲身所经历过的他自己生活中的一章。嚓亮的音乐和他的心情完全相称。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以后,第一次彩排才开始。歌唱教师觉得,他没有急于登台的必要;但是最后这一天到来了。他不仅是一个歌唱家,而且还是一个演员。他把整个心灵都投进这个角色中去了。合唱队和乐队第一次对他鼓起疯狂的掌声。人们期待着第一次预演带来极大的成功。
  “一个人可能在家里穿着便衣的时候是一个伟大的演员,”一位好心的朋友说,“可能在阳光下显得很了不起,但在脚灯前,在满满一屋子的观众面前却可能一无可取。只有时间能够证明。”
  贝儿并没有感到什么恐惧,他只是渴望这个不平常的一晚的到来。相反,歌唱教师倒是有些紧张起来。贝儿的妈妈没有胆量到剧院里去,她会因为替她亲爱的儿子担心而倒下来。祖母的身体不舒服,医生说她得待在家里。不过她们忠诚的朋友霍夫太太答应在当天晚上就把经过情形告诉她们。即使她在呼吸最后一口气,她必须、而且一定要到剧院里去的。
  这一晚是多么长啊!那三四个钟头简直是像无穷尽的岁月。祖母唱了一首圣诗,同时和妈妈一同祈祷善良的上帝,让小小的贝儿今晚也成为一个幸运的贝儿。钟上的指针走得真慢。
  “现在贝儿开始了!”她们说。“现在他演完了一半!现在他快要结束了!”妈妈和祖母彼此呆望着,再也讲不出一句话来。
  街上充满了车子的隆隆声;这是看戏的人散场以后回家。这两个女人从窗子里朝下面望。有许多人在走过,并且在高声地谈话。他们都是从剧院中走出来的。他们所知道的情况,将会带给这两位住在商人的顶楼上的妇人以欢乐或者极大的悲哀。
  最后楼梯上有了脚步声。霍夫太太走进来了,后面跟着的是她的丈夫。她抱着妈妈和祖母的脖子,但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在哭,在呜咽。
  “上帝啊!”妈妈和祖母齐声说,“贝儿的结果到底是怎样的呢?”
  “让我哭一会儿吧!”霍夫太太说。她是非常激动,非常兴奋。“我实在支持不了!啊,你们这些亲爱的人,你们也支持不了!”这时眼泪像雨点似地滴下来了。
  “大家把他嘘下台了吗?”妈妈大声地问。
  “不是,不是这样!”霍夫太太说。“大家——我居然亲眼看见了!”
  于是妈妈和祖母就一同哭起来了。
  “爱米莉,不要太激动了呀!”霍夫先生说。“贝儿征服了!胜利了!观众鼓掌是那样热烈,几乎整个房子都要被震倒了。我的双手现在还有这种感觉。从正厅一直到顶楼都是一片暴风雨般的掌声。皇族的全家人都在鼓掌。这的确可以说是戏剧史上的一个划时代的日子。这不仅仅是本事,简直可以说是天才!”
  “是的,是天才!”霍夫太太说,“这是我的评语!上帝祝福你,霍夫,因为这句话是由你的嘴讲出来的,你们善良的人啊!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一个人能够把一出戏同时演和唱得这样好!而我是亲身经历过全部舞台历史的人啦!”她又哭了起来。妈妈和祖母在大笑,同时眼泪像珠子似地从她们的脸上滚下来。
  “好好地去睡觉吧!”霍夫先生说。“爱米莉,走吧!再见!再见!”
  他们告别了这个顶楼和住在这上面的两位幸福的人。这两个人并不孤独。不一会儿门就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贝儿——他原先是答应第二天下午来的。他知道两个老人的心里是多么记挂他,她们是多么不明了他演出的结果。因此当他和歌唱教师乘着马车在门口经过的时候,便在外面停了一下。他看到楼上还有亮光,所以他觉得他非进去看一下不可。
  “妙极了!好极了!美极了!一切都好!”他们欢呼着,同时把妈妈和祖母吻了一下。歌唱教师满面笑容,连连点头,和她们握手。
  “现在他得回去休息一下!”他说。于是这次夜深的拜会就结束了。
  “天上的父,你是多么仁慈、和善啊!”这两个贫穷的女人说。他们谈论着贝儿,一直谈到深夜。在这个大城市所有的地方,人们都在谈论着他,谈着这位年轻美貌的杰出歌唱家。幸运的贝儿达到了这样的成就。
  ①拉丁文,意思是“光荣倏忽即逝”。“月亮里的Sictransit Gloria”,等于“昙花一现”的意思
  ②“裹上一身衣服”的这个裹字在丹麦文里是indbinding。它的意思是“装订”——订书匠的常用语。它在这里有双关的意思:(1)霍夫先生很胖,衣服穿在身上绷得紧紧的,像一部装订好的书一样;(2)霍夫先生到底是订书匠,总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③这是阿拉伯神话中的“凤凰”。据说它活了若干年以后,就用香料在阿拉伯筑起一个窠,然后唱出一首哀歌,拍着双翅扇起火来把这个窠烧掉,自己也被烧成灰。但是从灰烬中它又产生新的生命。
  ④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她善于讲话,她所吐出的是“字字珠玑”,极有价值。
  ⑤即他的心地很好的意思。
  ⑥《白衣姑娘》是法国作曲家布阿德约(F. A. Boieldieu,1775-1834)根据英国作家司各特(W. Scott,1771-1832)的小说《修道院》中的情节写的一部三幕歌剧,于1825年初演于巴黎,直到1862年,上演了一千场。
  十三
  早晨出版的日报把这位不平常的新艺术家大张旗鼓地渲染了一番。批评家则保留他们的权利,等到第二天再发表意见。
  商人特地为贝儿和歌唱教师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晚宴。这表示一种关切,表示他和他的妻子对于这个年轻人的注意,因为这个年轻人是在他们的屋子里出生的,而且还是和他们的儿子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
  商人为歌唱教师干杯的时候,发表了一篇漂亮的演说,因为这块“宝石”——这是一个有名的日报为贝儿取的名字——就是歌唱教师发现和雕琢出来的。
  费利克斯坐在他的旁边。他的谈吐很幽默,同时也充满了感情。吃完了饭以后,他把自己的雪茄烟拿出来敬客——这比商人的要好得多。“他能够敬这样的雪茄,”商人说,“因为他有一个有钱的父亲!”贝儿不抽烟。这是一个很大的缺点,但这是很容易补救的。
  “我们必须成为朋友!”费利克斯说。“你现在是京城里的红人!所有的年轻姑娘们——也包括年老的——都对你倾倒。你在什么事情上都是一个幸运的人。我羡慕你,特别是因为你可以混在年轻的女子中间随便进出剧院的大门!”
  在贝儿看来,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情。
  他接到加布里尔太太的一封信。报纸上关于他初次演出的赞美以及他将会作为一个艺术家所能获得的成就,使得她欣喜若狂。她曾经和她的女儿们用混合酒来为他干杯过。加布里尔先生也分享他的光荣。他相信,贝儿能把外国字的发音念得比大多数的人正确。药剂师在城里到处宣传,说人们是在他的小剧场里第一次看到和钦慕贝儿的才能的,而这种才能现在终于在首都得到了大家的公认。“药剂师的女儿一定会感到烦恼,”太太补充着说,“因为他现在有资格向男爵和伯爵的小姐求婚了。”药剂师的女儿太急,答应得也太快:在一个月以前她已经和那位肥胖的市府参议订婚了。他们的结婚预告已经发表出来;在这个月的二十号就要举行婚礼了。
  贝儿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恰巧是这个月的二十号。他觉得好像他的心被刺了一下。他这时才认识到,当他的灵魂在摇摆不定的时候,她曾经在他的思想中起过稳定的作用。在这个世界上,他爱她胜过爱任何人。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把信在手里捏成一团。自从他从妈妈和祖母那儿听到关于爸爸在战场上牺牲了的那个消息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心中感到极大的悲哀。他觉得一切幸福都完了,他的未来是空洞和悲哀的。他年轻的面孔上不再发射出光彩;他心里的阳光也灭了。
  “他的脸色很难看!”妈妈和祖母说。“他在舞台上工作得太紧张了!”
  这两个人看得出来,他和过去有些不同。歌唱教师也看得出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问。“你的苦恼在什么地方,我可以不可以知道呢?”
  这时他的双颊红起来,眼泪也流出来了。他把他所感到的悲愁和损失全讲出来了。
  “我热烈地爱她!”他说。“这件事只有现在我才明白过来,但已经晚了!”
“可怜的、悲哀的朋友!我非常了解你!在我面前痛哭一场吧。然后你可以相信,世界上无论出了什么事情,其目的总是为了我们的好。你能越早做到这一点就越好。你这样的滋味我也曾经尝到过,而且现在还在尝。像你一样,我也曾经爱过一个女子。她是既聪明,又美丽,又迷人。她打算成为我的妻子,我可以供给她好的生活条件,她也非常爱我。但是在结婚以前我必须答应她一个条件:她的父母有这个要求,她自己也有这个要求:我必须成为一个基督徒——!”
  “您不愿意吗?”
  “我不能够呀!一个人从这个宗教换到那个宗教,不是会对他所背弃的那个宗教犯罪,就是会对他新加入的那个宗教犯罪。一个真正有良心的人要想避免这一着是不可能的。”
  “您没有一个信仰吗?”贝儿问。
  “我相信我祖先的上帝。他指引我的步子和我的智力。”
  有好一会儿,他们坐着一声不响。于是歌唱教师的手就滑到键盘上;他弹了一曲古老的民歌。他们谁也没有把歌词唱出来;可能他们都陷入深思中去了。
  加布里尔太太的来信没有人再读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封信引起了这么大的悲哀。
  过了几天以后,加布里尔先生寄来了一封信。他也表示他的祝贺,同时托贝儿办一件“小事”——这大概是他写这封信的真正目的。他要求贝儿替他买一对小小的瓷人,阿穆尔和许门①——象征爱情和结婚。“这个小城市全都卖空了,”信里说,“但是在京城里是很容易买到的。钱就附在这封信里。希望你尽快地把它寄来,因为我和我的妻子曾经参加过她的婚礼,而这就是要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此外,贝儿还从信里知道:“马德生永远也不再是学生了!他从我的家里搬走了,但他在墙上留下了一大堆侮辱全家人的话语。小马德生——此公不是一个好人。Sunt pueri pueri, Pueri puerilia tractant!”——意思是说:‘孩子到底是一个孩子,孩子会做出孩子气的事情!’我特地把它在这儿翻译出来,因为我知道,你不是一个研究拉丁文的人。”
  加布里尔先生的信写到这里就结束了。
  ①阿穆尔(Amor)即丘比特,是罗马神话中的爱神。许门(Hymen)古希腊一支结婚曲名,后来便转变成为婚姻之神的名字。婚姻之神也称作许墨奈俄斯(Hymenaeus)。
  十四
  当贝儿坐在钢琴面前的时候,钢琴常常发出一种激动他内心和思想的调子。这些调子不时变成为具有歌词意义的旋律——这和歌是分不开的。因此好几支具有节奏和感情的短诗就由此产生了。它们是以一种低微的声音唱出来的。它们在静寂中飘荡着,好像有些羞怯,害怕被人听见似的:
  一切都会像风儿一样吹走,
  这里没有什么会永恒不变。
  脸上的玫瑰色也不会久留,
  微笑和泪珠也会很快不见。
  那么你为什么要感到悲哀?
  愁思和痛苦不久就会逝去;
  像树叶一样什么都会枯萎,
  人和时间,谁也无法留住!
  一切东西都会消逝——消逝,
  青春,希望,和你的朋友。
  一切都会像风儿一样奔驰,
  再也没有一个回来的时候!
  “这支歌和旋律你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呢?”歌唱教师问。他偶然看见了这首写好的乐曲和歌词。
  “这支歌和这一切,都是自动地来的。它们不会再飞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抑郁的心情也会开出花来!”歌唱教师说,“但是抑郁的心情却不会给你忠告。现在我们必须挂起风帆,向下一次演出的方向进发。你觉得那个忧郁的丹麦王子汉姆雷特怎样呢?”
  “我熟悉这部莎士比亚的悲剧!”贝儿说,“但是我还不熟悉托玛①的歌剧。”
  “这个歌剧应该叫做《莪菲丽雅》,”歌唱教师说。莎士比亚在悲剧中让王后把莪菲丽雅的死讲出来;这一段在歌剧中成了一个最精采的部分。我们从前在王后的口中听到的东西,现在可以亲眼看见,而且在声调中感觉得到:
  一道溪岸上斜长着一棵杨柳树,
  银叶子映照在琉璃一样的溪水里。
  她编了离奇的花环,用种种花草,
  有芝麻,金凤花,雏菊,还有长颈兰
  (放浪的牧羊人给它起更坏的名称,
  贞洁的姑娘还不过叫它“死人指”)
  她到了那里,爬上横跨的枝桠
  去套上花冠,邪恶的枝条折断了,
  把她连人带花,一块儿抛落到
  呜咽的溪流里。她的衣服张开了,
  把她美人鱼一样地托在水面上,
  她还断续地唱些古老的曲调,
  好像她好一点也不感觉自己的苦难。
  歌剧把这整个的情景呈现在我们眼前;我们看到了莪菲丽雅走出来,玩着,舞着,唱着那支关于“美人鱼”的故事的古老的歌。这个“美人鱼”把男人引诱到河底下去。当她在唱着歌和采着花的时候,人们可以听到水底下有同样的调子。这些诱惑人的调子是从深水底下用合唱的声音飘出来的。她倾听着,大笑着,一步一步地走近岸边。她紧紧地扯住垂柳,同时弯下腰来采摘那些白色的睡莲。她轻轻地向它们浮过去,躺在它们宽阔的叶子上唱着歌。她随着叶子飘荡着,让流水托着她走向深渊——在这里,她像那些零乱的花朵一样,在月光中沉下去了。她上面飘起一阵“美人鱼”的清歌。
  在这个伟大的场景中,哈姆雷特,他的母亲,那个私通者以及那个要复仇的、已故的国王,好像是专门为这个丰富多采的画幅而创造出来的人物。
  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不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正如我们在歌剧《浮士德》中看到的不是歌德的《浮士德》一样。沉思不足以成为音乐的材料。把这两部悲剧提升到音乐诗的高度的是它们里面蕴藏着的“爱”。
  歌剧《哈姆雷特》在舞台上演出了。扮演莪菲丽雅的那位女演员是非常迷人的;死时的那个场面也非常逼真。哈姆雷特在这一晚引起了极大的共鸣。在任何场景中,只要他出现,他的性格就向前发展一步,达到完满的境地。歌唱者的音域,也引起观众的惊奇。无论是唱高音或者低调,他始终保持着一种清新的感觉。正如他唱乔治·布朗一样。他唱哈姆雷特也是同样地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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