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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神的所在 - 侯文咏

_3 侯文咏 (当代)
   这是西门庆嗅觉的敏锐。
   第七十七回,花子由来中介另外一位客人有五百包无锡米急着趁冻河时脱手,好赶回家过年。西门庆说: “我平白要他做什么?冻河还没人要,到开河船来了,越发价钱跌了。”
   尽管同样是急着要以低价脱卖,但冻河时白米还没人要,表示供给已经超过需求了。一旦开河时,又有新的白米运来,将来米价当然只会看跌。
   这是西门庆判断的精明。
   第三十三回,西门庆招收韩道国当伙计,写立合同,约定三七分钱。
   第五十八回,西门庆和乔大户合伙开缎子铺,招甘出身当伙计,写定的合同就是:“得利十分为率:西门庆五分,乔大户三分,其余韩道国、甘出身与崔本三分均分。”
   韩道国、甘出身与崔本都是伙计。西门庆以人性化的方式管理他的企业,利用分红来激励员工的向心力与主动性,创造双赢的局面。
   这是西门庆管理的前瞻。
   《金瓶梅》最精彩的地方在于他创造出了一个败德、怕死、好色、凌霸、懦弱的无赖西门庆,也创造出了一个敏锐、精明、观念前瞻的商人西门庆。它同时赋予了上升与沉沦的性格于西门庆身上。这些共存又相互违背的力量,造就了西门庆成为文学史上最复杂、最矛盾同时也是最立体的人物。但西门庆最精彩的还不仅于此。
  
第57节:西门庆的钱脉、人脉(5)
  2
   潘金莲常爱挂在嘴上的一句歇后语是:“南京沈万三,北京枯弯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句话的意思是事情清楚明白地摆在那里,就像南京沈万三的名气,像枯柳树的影子一样,想遮盖都遮盖不了。
   沈万三何许人也,为什么这么有名气?
   事实上,沈万三是元末明初江南巨富。明太祖夺取天下后定都金陵(南京)。为了彰显京都气魄,要将城墙加厚加高。当时沈万三就表示,愿意乐捐一半的钱协助筑城。这本是好事一桩,没想到朱元璋竟说:“匹夫犒天子军,乱民也,宜诛。”不但如此,还派人把沈万三抓到京城问罪。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横祸,幸亏马皇后苦苦劝说之后,朱元璋这才免去沈万三的杀头之罪,只没收了他的家产,将他充军云南。
   这样的故事,现在听起来显然是不可思议的。但在过去的封建时代,天下被认为是皇帝所有的。老百姓能够生存,全来自上天以及统治者的恩赐。在这样的思维底下,以资本累积财富为目的的大型“资本操作”(到了“富可敌国”地步的资本),统治者当然无法容忍。资本主义的萌芽固然给中国创造了新的商机,但政治上的限制却也同时存在——毕竟商业机制需要的法律、市场、交易的秩序,甚至是人身安全、财产权,都是统治者可以轻易给予,也是轻易可以夺走的。
   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任何一个商人能赚得的利润,无非只是从统治集团那里分来的一杯羹罢了。
   这样的认知,构成了西门庆奉行不渝的“为商之道”。西门庆不但附庸在这个势力底下,甚至想办法让自己成为统治集团的一部分,剥削、压榨百姓,并且分食其中的利润。
   这构成了西门庆能在商业上取得成功,所有重要的理由之中,最重要的理由。
   从西门庆到蔡京 和别人从基层打起的政商人脉经营法方式不同的是,西门庆的政商关系是经过蔡京,由上往下一路布局开展的。
   最初西门庆会和蔡京牵上线,是因为西门大姐和陈洪儿子陈敬济的婚事。陈洪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提督杨戬的亲家,加上杨戬和蔡京同党,因此西门庆也成了蔡京党人。从关系图来看,他们的关系是这样的: 西门庆——西门大姐——陈敬济——陈洪——杨戬——蔡京。
   这样的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派得上用场的程度大概就如第一回说的:“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替人关说赚钱)”
   西门庆当然不能满足。西门庆有机会和蔡京进一步拉近关系,说起来有点因祸得福,竟来自杨戬被弹劾那次政治事件。
   当时西门庆害怕受到株连,派了来保带着大笔钱财上京奔走。那次西门庆的家人虽没见到蔡京,但透过杨戬的关系,还是见到了蔡京的儿子蔡攸。蔡攸收下西门庆的五百两银子,把来保介绍给主事的同事礼部尚书李邦彦。来保又奉上五百两银子,换来李邦彦大笔一挥,总算把西门庆的名字从处分名单中剔除。
  
第58节:西门庆的钱脉、人脉(6)
  这趟奔走目的虽然是避祸,但西门庆大方的出手让所有人眼睛为之一亮,不但让西门庆结交了蔡京家总管翟谦,也为他敲开了直通蔡京家的大门。
   政和六年,趁着蔡京生日,西门庆送上了大批金银财宝以及贵重的生日礼物给蔡京,礼物清单包括了: 三百两金银打造的四座高一尺多的“捧寿银人”、两把金寿字壶,外加玉桃杯、各式五彩锦绣蟒衣、南京紵缎……
   这么大方的出手难得一见。蔡太师心花怒放,当场决定送给西门庆“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的五品官职。连送礼来的吴典恩、来保都得到了“驿丞”、“郓王府校尉”的官职。
   蔡太师的回报,无异是给了西门庆一张正式成为“统治集团”的会员证。有了这么丰厚的回报,西门庆从此更用心经营和蔡京之间的政商关系。他甚至刻意拉拢蔡京家总管翟谦,不但多所馈赠,还找了王六儿的女儿韩爱姐给翟谦当小妾,和他结为“义”亲家。
   政和七年蔡京的第二次寿辰,西门庆更是大张旗鼓,亲自带了二十箱礼物浩浩荡荡上京去给蔡京贺寿。这二十大箱礼物、洋洋洒洒从黄金二百两、夜明珠十颗到各样银器、玉带、各种珍贵的布料、蟒袍……规模之庞大更是前所未见。连见多识广的蔡太师见到都眼睛为之一亮,特别还另外挪出时间约见西门庆,单独请他吃饭、喝酒,并且同意认他当干儿子。
   过去在欧洲,资本主义的崛起促成了中产阶级的兴起,从而导致了后来的民主以及政治革命。但在中国,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或许受到几千年儒家文化里那个忠臣孝子的封建伦理所形成的箝制,大部分像西门庆这样的商人一旦开始发财,他们想到的,不是如何向统治者争取“人权”、“财产权”,反过来,只是被动地附庸在封建制度的权力结构底,试图得到庇护并且分享权力,和统治阶级一起剥削、欺压百姓。
   成为统治集团的好处实在是说不完也道不尽的。
   第十回,潘金莲和西门庆联合毒死了武大,武松为武大复仇,误杀了李外传。案子到了东平府,府尹陈文昭得知了内情,不肯放过西门庆。西门庆靠着蔡太师一纸密书,指示门生陈文昭“免提西门庆、潘氏”,逃过了一劫。
   第四十八回,西门庆和夏提刑贪赃枉法,收受了谋财害命的苗青一千两银两,被山东巡按御史曾孝序上书参劾。西门庆和夏提刑连忙送了五百两银子以及许多金银珍宝给蔡太师。蔡京不但让西门庆平安无事,甚至用他的影响力,让清廉正气的曾御史落得“除名,窜于岭表。”的下场。
   此外,西门庆收受盐商王四峰贿款一千两关说山东巡按,李桂姐因接待王三官,惹恼了妻子的伯父六黄太尉,行文东平府抓人……
  
第59节:西门庆的钱脉、人脉(7)
  所有这些搞不定的事情,同样的,西门庆也都透过蔡太师的关系摆平。
   只要看看蔡京这一路给西门庆带来的回报,就不难明白西门庆为什么宁可做蔡京的附庸。做为投资的对象,蔡京的回报是远超乎西门庆想象的,难怪西门庆乐得不断地在蔡京身上加码。这些“懂事”的加码使得蔡京把西门庆当成自家人,不但提供庇护,更重要的是,还提供给他“蔡京家族”这个贪腐集团的人际网络。
   从蔡京到蔡状元、安进士、宋御史 《金瓶梅》第三十六回,新科状元蔡蕴奉敕回籍省亲,途经清河县。由于蔡蕴拜蔡京为义父,算来是西门庆的“义兄弟”,于是蔡京便介绍给西门庆认识。西门庆盛情地款待蔡状元,以及同行的新科进士安忱,不但请他们吃饭喝酒,一起听戏,招待留宿(还让书童给喜好男色的安忱侍寝),隔天离开时,分别给了蔡状元、安进士白金一百两、三十两以及种种贵重的礼物做为路费。
   最初我读到这段时,觉得有点没头没脑的,不明白蔡京为什么要送这几个才考上进士的“菜鸟”叨扰西门庆,难道真的只为了一顿饭和区区路费吗?
   到了第四十九回,蔡蕴再回来登门拜访时,他已经是巡盐御史了。不但如此,这次造访他还带来一个很重要的同僚(此人系蔡京长子蔡攸的妇兄),新任的直属巡按御史——宋御史。
   明代的都察院下设有十三道监察御史共一百一十人,被派到各地分区掌管监察,称为“巡按御史”,代表天子巡狩。尽管这些御史位阶只有七品(而且还是由新“菜鸟”出任),但他们的职权从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大事奏裁,小事主断,权限甚广,地方官员非常忌惮。
   只要看看西门庆见到宋御史时卑躬屈节的谄媚模样,就知道巡按御史的权力有多大了。
   (宋御史)向西门庆道:“久闻芳誉,学生初临此地,尚未尽情,不当取扰。若不是蔡年兄(蔡蕴)邀来进拜,何以幸接尊颜?”
   慌的西门庆倒身下拜,说道:“仆乃一介武官,属于按临(巡按)之下。今日幸蒙清顾,蓬荜生光。”于是鞠躬展拜,礼容甚谦。(第四十九回)
   照说西门庆是正五品千户,品秩比宋御史还要高,可是所谓不怕官只怕管,宋御史掌握写他年终考绩的生杀大权(加上又是蔡京的亲戚),西门庆当然得使出浑身解数。于是我们看到西门庆大方出手宴请宋御史: 说不尽肴列珍羞,汤陈桃浪,端的歌舞声容,食前方丈(案前罗列菜肴至一丈见方,极言享用奢侈)。两位轿上跟从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点心,一百斤熟肉,都领下去。家人、吏书、门子人等,另在厢房中管待,不必细说。(第四十九回)
  
第60节:西门庆的钱脉、人脉(8)
  一顿饭下来,花费了千两银两,让我们再度见识到西门庆“重金押宝”的习性。不但如此,除吃饭之外,还有馈赠: 西门庆早令手下,把两张桌席连金银器,已都装在食盒内,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搬运工)伺候。宋御史的一张大桌席、两坛酒、两牵羊、两对金丝花、两匹缎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筯。蔡御史的也是一般的。(第四十九回)
   宋御史虽然假意推辞,但是最后还是“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这一番大方出手,当然让宋御史印象深刻,不但当场向西门庆致谢,还表示:“今日初来识荆,既扰盛席,又承厚贶(赐赠),何以克当?余容图报不忘也。”
   宋御史初次见面,又是直属监察御史,难免得摆些身段,先行告辞。至于没有直属关系的蔡御史则是一回生二回熟,被西门庆又热情地留宿一宿。
   当然少不了的,又是听戏、又是韩金钏、董娇儿这些妓女的性招待……
   董娇儿陪蔡御史睡了一个晚上,隔天,有幕有趣的画面是这样的: 次日早晨,蔡御史与了董娇儿一两银子,用红纸大包封着,到于后边,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笑说道:“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第四十九回)
   董娇儿拿一两银子给西门庆看,当然是嫌钱少。不明白一个可以让西门庆这么必恭必敬的人,为什么使尽浑身力气,陪睡了一个晚上,竟然还这么小气。
   事实下,这不是蔡御史小气,而是明朝官员的薪水真的太低了。
   (更何况蔡御史才新上任,就算要贪污,钱也还没有进帐。)
   一般来说,明朝一个省级巡抚级年薪是五百七十六石大米,省以下二级官员每年是一百九十二石大米。到了七品知县每年薪资大概只有是九十石米左右。明朝米价波动很大,平均起来一石米零点七至一两之间。用这个标准计算的话,巡抚每年薪水四百零三两,一个月也不过四十四两左右(二万至二万五百元人民币),知县一年六十三两,一个月更是只有五两左右薪水(三千至四千元人民币)而已。
   《金瓶梅》第三十一回,帮西门庆送生日礼物给蔡京的吴典恩意外得到一个驿丞的职位,光是上任,做衣服、见官摆酒就得花费一百两银子(都超出一年的薪水了)。吴典恩为此还要向西门庆借钱来摆场面,可见官员的本薪有多么微薄。
   根据吴思在《潜规则》的统计,一个官员如果人情世故要做到周到的话——从打点上司、招待往来的官员、到上京朝觐的冰敬、炭敬——少说也要花费一、二千两银子(六十五万到一百七十万元人民币)。在薪水这么微薄的情况下,要维持这么庞大的开销,不靠着鱼肉乡民,收受地方金主的贿赂,如何能够打平?
  
第61节:西门庆的钱脉、人脉(9)
  说得明白一点,西门庆固然需要官员的庇护,可是反过来,官员更需要西门庆财力的奥援。在这样的情况下,政商勾结在明代已经发展成为一种有组织、规模的共犯结构。看得出来,从一开始送新科的蔡状元来叨扰西门庆时,蔡京其实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在一个像明朝这样扭曲的制度里,光是派任官员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必须在当地建构出整套效忠于自己,官官相护的“收贿”网络,藉由这个网络,一个像蔡京这样的上位者才能够安心地往下层层剥削。
   如果把西门庆这样千两以上的支出当成投资的话,我们看到,西门庆对蔡御史的重金招待,得到的回报是很明显的: 首先,蔡御史同意支盐三万引(九百万斤)给西门庆,并且还提早一个月支出。再来,西门庆和夏提刑贪赃枉法,收受了谋财害命的苗青一千两贿银,被前御史曾孝序一本参劾到朝廷去,西门庆固然靠着蔡京的关系在中央把奏折挡了下来,但事情还没完,接下来,西门庆又透过蔡御史向新上任的宋御史求情,让他睁一眼闭一眼(反正是前任御史的案子)放过了这件事。
   我们可以看到,官员获取的这些不法的利益,最后,当然还是要由最底层,所有无力抵抗的善良老百姓买单,这是整个封建时代最可悲、也是最可叹的地方。
   从蔡状元、安进士、宋御史到六黄太尉、蔡知府、侯巡抚、赵知府……
   在被西门庆招待之后,宋御史看中了西门庆的财富,开始动起了脑筋,请托西门庆在家里代办宴席,招待奉钦差来接取朝廷兴建宫苑用奇石的殿前六黄太尉。
   《金瓶梅》第六十五回,描写了这个精彩的场面。
   抚按率领多官人马,早迎到船上,张打黄旗“钦差”二字,捧着敕书在头里(前面)走。地方统制、守御、都监、团练,各卫掌印武官,皆戎服甲冑,各领所部人马,围随,仪杖摆数里之远。
   黄太尉穿大红五彩双挂绣蟒,坐八抬八簇银顶暖轿,张打茶褐伞。后边名下执事人役跟随无数,皆骏骑咆哮,如万花之灿锦,随鼓吹而行……人马过东平府,进清河县,县官黑压压跪于道旁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随路传报,直到西门庆门首。教坊鼓乐,声震云霄,两边执事人役皆青衣排伏,雁翅而列。西门庆青衣冠冕,望尘拱伺。良久,人马过尽,太尉落轿进来,后面抚按率领大小官员,一拥而入。(第六十五回)
   这个场面写得非常庞大。整个东平府的官员,从巡抚、巡按御史、布按三司、八府知府、到统制、守御、都监、团练全都到齐了。献茶、献酒、搬演戏文、美食佳肴……好不热闹。
   那时西门庆家其实还在李瓶儿丧事期间,可是因为是宋御史请托,也不得不勉为其难。西门庆就曾对应伯爵抱怨过,他说:
第62节:西门庆的钱脉、人脉(10)
  “自从他(李瓶儿)不好起,到而今,我再没一日儿心闲。刚刚打发丧事出去了,又钻出这等勾当来,教我手忙脚乱。”
   应伯爵安慰西门庆说: “……虽然你这席酒替他(宋御史)陪几两银子,到明日,休说朝廷一位钦差殿前大太尉来咱家坐一坐,只这山东一省官员,并巡抚、巡按、人马散级,也与咱门户添许多光辉。”
   应伯爵说的“陪几两银子”听起来一派轻松,可是其中大有学问。当初宋御史请托西门庆代办宴席时拿来的分资是一百零六两(包括两司官员十二员、府官八员一起合出)。招待六黄太尉这顿饭书上虽没说花了多少钱,但规格超出当初西门庆招待宋御史那顿饭不知有多少倍。以那次一顿饭要一千两银两的花费来合估计的话,西门庆这顿饭的价码更是惊人。(够一个巡抚好几年的薪水了。)
   这场形式上的“代办”,说穿了其实就是“敲诈”。一百零六两西门庆根本看不在眼里。好笑的是,西门庆连不收这些钱,直接做面子给宋御史也不行。
   西门庆道:“……既是宋公祖(宋御史)与老先生吩咐,敢不领命!但这分资决不敢收。该多少桌席,只顾吩咐,学生无不具毕。”
   黄主事道:“四泉(西门庆)此意差矣!松原(宋御史)委托学生来烦渎,此乃山东一省各官公礼,又非松原之己出,何得见却?如其不纳,学生即回松原,再不敢烦渎矣!”
   西门庆听了此言,说道:“学生权且领下。”(第六十五回)
   明明是向西门庆敲诈,却要维持表面上的“公平”形式。我们说过,送往迎来对明朝的地方官员向来就是个苦差事。正如《金瓶梅》里县中众官说的:“钦差若来,凡一应秖迎、廪饩、公宴、器用、人夫,无不出于州县,州县必取之于民,公私困极,莫此为甚。”
   西门庆愿意大开这个方便之门,对于地方官员来说,当然是再欢迎不过了。
   从此之后,西门庆家成了山东一省蔡京集团新的招待所了。我们看到,宋御史私人设席款待巡抚侯石泉、安郎中接待九江大尹蔡少塘(蔡京的九公子)都在西门庆家举办。到最后,省里面的这些二级官员雷兵备、汪参议设宴庆贺杭州知府赵霆升大理寺丞也来拜托西门庆,一样有模有样的客套话请托,只是送来的分资更少,西门庆要买单的不足额更多罢了。
   说起来,不管是安郎中、宋御史或者是雷兵备、汪参议,他们品秩并不超过西门庆这个正五品千户来得高。他们之所以敢如此地向西门庆予取予求,无非也是因为西门庆既然靠着政商关系得来官位以及这许多好处,自然也有供养这个政商网络的责任。
  
第63节:西门庆的钱脉、人脉(11)
  难怪西门庆在官哥还在世时感叹地说:
   “儿,你将来长大来,还是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武官)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
   西门庆当然心里有数,那些正科出身的文官对他是没有什么敬意的。他们看重西门庆的,与其说是他的五品官位,还不如说只是他的钱罢了。
   但是政商关系本来如此:商人必须靠着官员的庇护才能坐大,反过来,官员更要靠着商人的资源才能交际应酬、甚至是升官发财。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责任和义务。于是我们看到西门庆家送往迎来,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也看到地方上任何人,只要有“巧”不动的事情,都找上西门庆了。不管是货物逃漏税、官司求免、甚至年终的升等考核的关说……在在都有西门庆的身影插足其中。西门庆浸润在这个贪腐网络里,他付出的金钱愈多,事业规模就变得愈来愈大。在清河县这个小小的地方,西门庆的政商关系这时可以说达到了一个极致的顶峰,没有什么他不能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他“巧”不动的人……
   3 郑振铎曾经说过:“在《金瓶梅》里所反映的是一个真实的中国社会,这个社会到了现在,似还不曾成为过去。要在文学里看出中国社会潜伏的黑暗面来,《金瓶梅》是一部最可靠的研究材料。”
   嘉靖、万历年间的商业经济固然发达,但是这些社会财富到了最后几乎一面倒地向官僚、权贵集中。王世贞曾统计当时天下巨富的情况,在他所举出的天下巨富二十二家中,高官权贵就占了十七家(包括了蜀王、黔公、太监黄忠、黄锦及成公、魏公、都督陆炳、京师张二锦衣……)。其余五家无非也是靠着依附在封建势力之下的特许行业、或高利贷的典当行业。可见当时经济发达所产生的大部分财富,最后还是落到封建社会权贵与统治者的手上了。
   (这当然严重地摧残了商业经济的发展。)
   西门庆的政商关系从为了逃过杨戬的株连给蔡京送贿,误打误撞得到了一个副千户的官职开始。透过西门庆的政商经营,《金瓶梅》带我们走进明朝的山东,栩栩如生地让我们看到整个蔡京底下的贪腐网络是如何形成、运作,看到这个政商勾结文化里头的复杂、细腻,也让我们看到身在其中各种官僚的嘴脸以及应对进退的身段。
   这样活生生的经验,如果不是透过《金瓶梅》这样的小说,我们要碰触到历史底下那层活生生的社会真实,几乎是不可能的。
   很多人以为《金瓶梅》讲的是西门庆这个家族的故事,不明白为什么花了那么多的篇幅,描写西门庆的政商关系。事实上,如果从另一个宏观的角度来看,当西门庆认蔡京当干爹时,西门庆这整个家族往上连结的,正是蔡京整个的贪腐体系所形成的另一个更大的家族。
   作者这样的连结,把西门庆这个小小家族所发生的故事,意义扩大到了整个社会。当我们用这样的角度看待《金瓶梅》时,那些男人的斗争、女人的争宠、或男女之间的败德、情仇……就不再只是家庭里面芝麻蒜皮的小事了。所有在家庭里发生的,到了整个社会也都一样会发生。
   更推而广之,社会会发生的,整个朝廷、国家也一样都会发生。正是那个同样的“君臣父子”思想,像个超强黏合剂似的,把整个封建社会从个人到家族、到社会、国家全黏成一个超级的大结构上。在那个结构上,每个人应有的伦理位置上,不得动弹,也无从脱逃。
   把《金瓶梅》的故事对照嘉靖、万历年间发生的许多国家大事,我们会发现,作者的企图是远比故事表象的情节大很多的。
   本书精华已为您连载完毕,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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