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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神的所在 - 侯文咏

_2 侯文咏 (当代)
  
第31节:这些人,那些人……(3)
  不但如此,追究一下成本费用的话,我们会发现,这次西门庆把王六儿弄上床,只用了五两银子。(冯妈妈一两,给王六儿买一个婢女四两。)五两固然不算小钱,但比起当年西门庆给王婆一出手就是十两的小费,或者梳笼李桂姐的五十两外加上每月的二十两包养费用,甚至是勾搭潘金莲、宋蕙莲动辄闹人命或兴冤狱的做法,五两的花费显然是便宜又实惠的。
   这笔帐目让我们发现,原来外遇是会让男人有所成长的,透过经验与教训,他们会一次比一次更熟练,考虑更周详,冒的风险更小,付出的代价更低。
   苏格兰经济学家亚当?史密斯(Adam Smith)在《国富论》的第一章,开宗明义就讲分工论。他认为“分工”是提高生产力最重要的方法(生产力增加,商品的成本当然也就降低了)。史密斯举的例子是:一根别针的制造,需要有一个男人把铁丝弄长,另一个人把它取直,第三个人把它切断,第四个人磨尖,第五个人需将铁丝顶端磨光滑。如果把这项工作分成十八道工序来干,一天可制作四万八千根别针,但是如果是一个人来做这项工作的话,一天别说做二十根了,恐怕一根也做不出来。
   同样的,如果把女人的功能,诸如:交谊、灵魂伴侣、性生活、交际应酬的外交身份、生育照顾小孩、家庭生活管理、饮食烹饪……都集中在同一个女人身上,这样的女人需要的代价也必然十分昂贵。但这些功能,如果能分别由不同的女人来承担的话,所必须付出的总体成本一定低很多。不但如此,常识也告诉我们,“多功能一机”的商品个别菜单现往往不如“单功能”商品,也更容易故障。对照在女人身上似乎也不违背。
   (或许有人觉得:女人是不应该和商品相提并论的。但在西门庆存活的时代里,女人的地位和可买卖的商品间差别并没有太大。)
   借着更便宜又有效率的中介者(从王婆的十两到冯婆的一两),以及更精密的“分工”思维(多功能的潘金莲到单功能的王六儿),西门庆不断地在用更低的成本,从女人身上获取更强大功能,他不但比史密斯还要早两百年就有了“分工”的思想,连找女人这件事都能如此淋漓尽致地发挥,这种天生的商人脑袋与细胞,也算教人叹为观止了。
   ◎ 我们曾说过,读者可以把宋金莲(蕙莲)当成“潘金莲变奏曲”的来欣赏。
   潘金莲在娘家排行老六,是个地道的“潘六儿”。因此,从字面上来解读,“王六儿”很显然的也是“潘六儿”的变奏曲。有趣的是,顺着这个理路想下来,我们会发现,不管是1潘金莲,2宋蕙莲,3王六儿,在她们和西门庆发生关系时,都夹杂着现任老公,也就是说,“西门庆——潘金莲——武大”这个三角关系的原型,构成了这些故事的共同核心命题。
  
第32节:这些人,那些人……(4)
  简单做个比较的话,我们会发现:
   在第一组“西门庆——潘金莲——武大”三角习题中,最终是西门庆和潘金莲连手谋杀掉了武大,得到了新的平衡: 西门庆——潘金莲 武大 而在第二组“西门庆——宋蕙莲——来旺”三角变奏中,角力的结果则是宋蕙莲上吊自杀,来旺流放。于是故事从纷乱中,又得到了一个破碎的新平衡: 西门庆 宋蕙莲 来旺 用这种聆听“潘金莲变奏曲”的角度来欣赏宋蕙莲、或者是王六儿的故事时,我们会发现《金瓶梅》在解答这些习题时,每次的答案总和过去不太一样。以致到了“西门庆——王六儿——韩道国”这个故事时,我们读得战战兢兢的,担心不知这次又会是谁死掉了?
   前两次的三角习题,情节的高潮都落在那个不知情老公回来之后,发现了真相。不过到了这次第三组的三角习题,在韩道国完成了送女儿去京城嫁给翟管家的任务,回来之后,作者却给了我们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老婆如此这般,把西门庆勾搭之事,告诉一遍,“自从你去了,(西门庆)来行走了三四遭,才使四两银子买了这个丫头。但来一遭,带一二两银子来……大官人见不方便,许了要替我每大街上买一所房子,叫咱搬到那里住去。”韩道国道:“嗔道他头里(难怪西门庆刚刚)不受这银子(翟管家送韩道国的五十两银两),教我拿回来休要花了,原来就是这些话了。”(第三十八回)
   听了王六儿的话,韩道国似乎很高兴,一点也不怀疑西门庆为什么要对王六儿那么好?但王六儿的意思隐隐约约的,我们不知道王六儿和西门庆的事韩道国到底知道多少。
   妇人道:“这不是有了五十两银子,他到明日,一定与咱多添几两银子,看所好房儿。也是我输了身一场,且落(捞)他些好供给穿戴。”
   韩道国道:“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儿。如今好容易撰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
   老婆笑道:“贼强人,倒路死的!你到会吃自在饭儿,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两个又笑了一回,打发他吃了晚饭,夫妻收拾歇下。到天明,韩道国宅里讨了钥匙,开铺子去了,与了老冯一两银子谢他。(第三十八回)
   这个惊喜最大之处在于:原来韩道国是心里有数的。
   不但如此,他还把老婆和西门庆的关系当成“事业”对待,不但不生气,反而还主动配合,该消失时就消失,绝不啰嗦。更夸张的是,王六儿竟然还跟韩道国撒娇:“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
   (在见识到了西门庆的那些“性爱奇观”之后,这句话更是让我们会心一笑。)
  
第33节:这些人,那些人……(5)
  王六儿能对韩道国这样撒娇,表示两人之间还算是有点真实感情的,可是这样的情感,竟然完全让位给“金钱至上”的逻辑。这是最叫人瞠目结舌的地方了。
   回到“西门庆——王六儿——韩道国”这个三角习题,“王六儿——韩道国”这一端,由于夫妻两人坚强的赚钱决心,显得相对稳定。所以当西门庆准备打发韩道国和来保一起到扬州支盐时(第五十回),王六儿甚至明目张胆地告诉西门庆: “好达达 ,随你交他那里,只顾去,留着王八在家里做什么?”
   历史经验显示,“好达达”可以提供给女人的礼物,随着资源的稀有性贵重的依序是“权力”>“名份”>“金钱”。相对过去潘金莲对于“权力”、或者宋蕙莲对于“名份”的需索无度,王六儿需要的只是数量有限的“金钱”。从这个角度看来,西门庆要维持和王六儿的关系费的只是吹灰之力,“西门庆——王六儿”这一端的关系相对比“西门庆——潘金莲”或“西门庆——宋蕙莲”的关系来得还要稳定许多。
   因此,在金钱的介入之下,出乎意料的,这组“西门庆——王六儿——韩道国”的三角习题,最后的平衡竟然还是: 西门庆——王六儿——韩道国 如果要更精确一点表达这个新的平衡的话,应该是: 西门庆$王六儿$韩道国 和过去潘金莲、宋蕙莲的三角关系里,不管爱恨情仇,三角关系里面每一个的情感都是真实的。然而在王六儿这个看似稳定的三角关系中,和谐其实只是虚假的表层,因为它是靠着底层看不见的“金钱关系”所建构出来。
   我在阅读王六儿的故事时,惊讶地发现《金瓶梅》在乎的主题和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的批判竟有一种可怕的相似。不信的话,只要试着把马克思关于“异化劳动”说明的句子中“劳动”改成“性爱”,“工人”改成“王六儿”(就如同括号里面所写的一样),读者很容易就会发现,原来异化劳动的理论,用在王六儿与西门庆的关系上,是完全说得通的。
   我们来看看马克思说了什么: “劳动(性爱)对工人(王六儿)来说是外在的东西,也就是说,不属于他的本质;因此,他在自己的劳动(性爱)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为了不妨碍大家的阅读乐趣,我不想对“异化劳动”论 着墨太多,有兴趣的读者可以阅读相关的脚注。)
   明朝中叶以后是资本主义在中国才开始萌芽的阶段。然而,金钱所带来的并非全然的美好。它使人失去真正的情感,失去自我,甚至反过来被金钱、物欲支配的异化现象以及思考,欧洲要等到十九世纪,马克思才在《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提出来。不过同样的现象,在二三百年前就已经出版的《金瓶梅》里,早就嘲讽过了。
  
第34节:这些人,那些人……(6)
  这样的讽刺,几乎遍布整本《金瓶梅》,我们随手就可以举出许多例子。
   就以冯妈妈的插曲来说好了,这个帮西门庆拉皮条的冯妈妈原来是李瓶儿的奶娘,也是李瓶儿的心腹。但在李瓶儿嫁给西门庆之后,她被派去看守狮子街的旧房子。因此,除了偶尔回来探望李瓶儿、帮忙清洗一些衣物之外,她其实是很清闲的。不过自从牵扯上王六儿这件差事后,西门庆每次光顾,一出手总是一二两银子小费。(须知西门庆家的资深店铺主管傅二叔一个月薪水也不过二两而已)。于是我们看到冯妈妈整天在王六儿这里帮忙,李瓶儿那里也不去了。
   一日,画童儿撞见婆子,叫了来家。李瓶儿说道:“妈妈子成日影儿不见,干的什么猫儿头(逢迎奔走)差事?叫了一遍,只是不在,通不来这里走走儿,忙的恁样儿的!丢下好些衣裳带孩子被褥,等你来帮着丫头们拆洗拆洗,再不见来了。”
   大家应该看出兰陵笑笑生不愿轻易放过讥讽是什么了。以下我原文抄录这段冯妈妈的回应,供大家冷眼笑读。不知道在冯妈妈这段贪婪、愚蠢又破绽百出的小人物式谎言里,大家读到作者那种无处不在的悲愤与叹息了吗?
   婆子(冯妈妈)道:“我的奶奶,你到说得且是好,写字的拿逃军,我如今一身故事儿哩(写书的人捉逃兵,人没抓到故事倒有一堆。)……你恼我,可知心里急急的要来,再转不到这里 来,我也不知成日干的什么事儿哩。后边大娘(吴月娘)从那时与了银子,教我门外头替他捎个拜佛的蒲甸(蒲草编的坐垫)儿来,我只要忘了。昨日甫能(好不容易)想起来,卖蒲甸的贼蛮奴才又去了,我怎的回他?……”(第三十七回)
   贪婪的人性、异化的情感、满嘴的谎言……
   唉。人啊人,多么脆弱的动物。
  
第35节: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生死对决(1)
  第六章 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生死对决
   1 事实上,李瓶儿从嫁入西门庆家开始和潘金莲就一直是友好的。但李瓶儿替西门庆生下官哥儿,却成了她们决裂的最重要关键。
   我们看到,正当大家还陶醉在即将喜获麟儿的气氛时,潘金莲已经大剌剌地开骂了。她先是酸“官哥儿”不知是谁的种,又诅咒这个婴儿养不活。
   最倒霉的是孙雪娥,连听见李瓶儿临盆,赶忙着要去看热闹也遭池鱼之殃。
   孙雪娥听见李瓶儿养孩子,从后边慌慌张张走来观看,不防黑影里被台基险些不曾绊了一交。金莲看见,叫玉楼: “你看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子绊倒了,磕了牙也是钱!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一个纱帽戴!”(第三十回)
   孙雪娥在妻妾中不但地位低,同时也最穷、最吝啬——每次姐妹们一起出钱要打牙祭,她总是逃得最快。潘金莲从嘲笑她急忙献殷勤的模样,讥讽说跌倒撞坏牙齿要花钱,还反讽说等儿子养大了送她一个纱帽戴,所有的话全说得又尖酸又刻薄,而且正中要害。如果全世界也有文学奥林匹克竞赛的话,潘金莲绝对足以入选国家“毒舌”项目的代表队了。
   至于怀疑“官哥儿”到底是谁的种,也不全然毫无根据。官哥出生时是政和六年六月底,照这个时间推算的话,李瓶儿受孕的时间应该在政和五年八月间才对。但李瓶儿是政和五年八月才进门,在那之前跟蒋竹山在一起。不做DNA鉴定的话,孩子到底是谁的还真的很难说。
   但无论如何,潘金莲这些泼妇骂街似的谩骂,无非只是心理上的自我防卫机制,一点也无法阻止她最不乐见发生的事继续发生。于是,当孩子真的生下来时,我们看到潘金莲简直崩溃了。
   潘金莲听见生下孩子来了,合家欢喜,乱成一块,越发怒气,径自去到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第三十回)
   事实上,我们只要面对“官哥儿”是目前西门家下一代“唯一合法继承人”这件事,就应不难明白潘金莲的心情。
   依照中国的传统,官哥儿将来长大,正式承认的母亲只会有两个:一个是西门庆的正室吴月娘,另一个则是生母李瓶儿。说得明白一点,这个孩子将来就算有成就,能够泽被其它的妻妾的程度也是很有限的。因此,潘金莲才会讥讽地对孙雪娥说:“养下孩子来,明日赏你这小妇一个纱帽戴!”作为不相干的“路人甲”和“路人乙”,潘金莲和孙雪娥两人的立场实在是没什么差别的,但孙雪娥却笨到煞有介事地在那里雀跃,难怪潘金莲忍不住要脱口讥讽。
   过去,潘金莲之所以能周旋旧人党、回呛李桂姐、甚至逼死宋蕙莲,靠的全是有了李瓶儿这个“淫妇”做她的后盾。在《第二十七回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中,两人更是在花园中分别以“性爱媚功”取悦西门庆,靠着“淫妇”的姿态,建立起了深刻的“革命情谊”。
   然而,在官哥出生之后,这样的革命情谊却面临了严重的考验。
   首先,一个怀抱着婴儿的慈母,显然不太适合靠着走“淫妇”路线来赢得宠爱了。可以预期的,将来在西门庆家族内,继续走“淫妇”路线的只会剩下潘金莲一人了。不但如此,李瓶儿在取得了“准正室”的正当性后,原先家族中针对“淫妇”的道德谴责和敌意,势必也将全部转移到潘金莲身上。李瓶儿虽没有伤害潘金莲的意图,但是她所造成的巨大损害,潘金莲却一点也无法脱逃。
   如果没有过去的“革命情谊”,潘金莲对李瓶儿的幸福或许只是一般平常的嫉妒,然而正因为有过这样的情谊,潘金莲的嫉妒还夹杂着一种“被背叛、抛弃”的强烈情绪。这样的情绪导致的往往是更多非理性的作为,像是黑社会用更极端的手段处置背叛者,或者是“姐妹淘”们更极力诋毁背弃者……都是常见的例子。
   很多读者或许觉得潘金莲对于李瓶儿生子的反应过于夸张,但只要想想潘金莲从小被卖到王招宣府中,又因王招宣之死而被转卖给张大户,再因张大户私欲被嫁给武大郎……这些身世,我们不难理解,潘金莲生命中最大的不安全感完全来自“被背叛、抛弃”情结。偏偏李瓶儿这次的翻身,完全踩中了潘金莲内心深处这颗地雷,局势才会有接踵而来的爆发。
  
第36节: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生死对决(2)
  嫉妒、自怜、不安、疑惧、惊恐,甚至是强烈的仇恨、报复的情绪,复杂而扭曲地在潘金莲内心交互激荡着。这些当然是不健康也不正常的心态,但如果不从这些心态为出发点来看待潘金莲的所作所为,我们根本无法理解她后来干下那些可怕的事。
   ◎ 随着西门庆对李瓶儿母子的宠爱增加,潘金莲的嫉妒就愈发深重。在官哥儿出生之后,我们看到,潘金莲一而再、再而三地攻击李瓶儿,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
   就以第三十一回的“琴童儿藏壶构衅”事件来说,这个事件本来是玉箫为了讨好书童,趁着宴席偷拿了一壶酒和水果到厢房找书童,没想到书童不在。玉箫于是把酒和水果暂时放在厢房,不想被琴童(李瓶儿的小厮)发现了。出于恶作剧的心态,琴童悄悄地把酒壶和水果藏到李瓶儿房间里,让迎春收着。宴席之后,玉箫找不到酒壶,竟和小玉(月娘房小丫头)当着吴月娘面前吵了起来。玉箫赖小玉偷东西,小玉怪玉箫没收好。闹到最后,竟惹来西门庆出面关切。忙了半天,在房里的迎春总算听到李瓶儿回来说了,赶忙把壶从李瓶儿房间拿出来,这才停止了争吵。
   吴月娘追问壶哪里来的,迎春只知道是琴童从外面拿进来的,大家继续追问琴童在哪里,发现他正好被派到狮子街店铺轮值……
   金莲在旁不觉鼻子里笑了一声。西门庆问:“你笑怎的?”金莲道:“琴童儿是他(李瓶儿)家人,放壶他屋里,想必要瞒昧这把壶的意思。要叫我,使小厮如今叫将那奴才来,老实打着,问他个下落。不然,头里(刚刚)就赖着他那两个(小玉、玉箫),正是走杀金刚坐杀佛(忙的忙死,闲的闲死)。”
   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睁眼看着金莲,说道:“依着你恁说起来,莫不李大姐他爱这把壶?既有(找到)了,丢开手就是了,只管乱什么?”
   那金莲把脸羞的飞红了,便道:“谁说姐姐手里没钱。”说毕,走过一边使性儿(闹脾气)去了。(第三十一回)
   金莲敢这么说,显然也是经过算计的。一把壶丢了,当然有人要负责。小玉和玉箫同为吴月娘的奴才,靠着为吴月娘的奴才脱罪来打压李瓶儿的奴才显然万无一失。潘金莲想借着修理李瓶儿的仆人(甚至是揪出他这个小偷)来羞辱主人,不过西门庆在爱屋及乌的心理下,连李瓶儿的小厮都偏袒。碰了一鼻子灰的潘金莲,当然只会更生气,她丢下那句话“谁说姐姐手里没钱”,意思是:我说李瓶儿的小厮,又没有说是李瓶儿偷的啊。好啊,李瓶儿一得宠,连她底下的奴才都比我重要了啊?潘金莲当然不甘心。
   金莲和孟玉楼站在一处,骂道:“……自从养了这种子,恰似生了太子一般,见了俺们如同生剎神一般,越发通没句好话儿说了。行动(动不动)就睁着两个 窟窿吆喝人。谁不知姐姐(李瓶儿)有钱,明日惯的他每(们)小厮丫头养汉做贼……”说着,只见西门庆与陈敬济说了一回话,就往前面去了。孟玉楼道:“你还不去,他管情往你屋里去了。”金莲道:“可是他说的,有孩子屋里热闹,俺每(们)没孩子的屋里冷清。”(第三十一回)
  
第37节: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生死对决(3)
  孟玉楼一说西门庆往她屋子里去时,潘金莲明明满心欢喜,可是又满口酸话,一副不稀罕的模样。不过她的期待显然落空了: 正说着,只见春梅从外走来。玉楼道:“我说他往你屋里去了,你还不信,这不是春梅叫你来了。”一面叫过春梅来问。
   春梅道:“我来问玉箫要汗巾子来。”(唉,不是西门庆到她房间。)
   玉楼问道:“你爹在那里?”
   春梅道:“爹往六娘房里去了。”
   这金莲听了,心上如撺上把火相似,骂道:“贼强人,到明日永世千年,就跌折脚(发誓:就算残废),(他)也别要进我那屋里。”(第三十一回)
   我们看到,精准的几句对话,简单的白描,就把西门庆对李瓶儿的偏宠,以及潘金莲反反复复的心情写得淋漓尽致,令人忍不住想为作者拍拍手。
   还有一次(《第四十三回争宠爱金莲惹气》),也是西门庆拿着四锭重三十两的金镯,喜孜孜地走进李瓶儿房间,还让官哥拿在手里玩,在热闹的一阵人来人往之后,一锭三十两的金镯子丢了。当然又是一阵忙乱。吴月娘指责西门庆不该把金子拿给孩子玩。惟恐天下不乱的潘金莲立刻说: “不该拿与孩子耍?只恨拿不到他(李瓶儿)屋里……这回不见了金子,亏你怎么有脸儿来对大姐姐(吴月娘)说!叫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里丫头,教各房里丫头口里不笑, 眼里也笑!”
   西门庆丢了三十两的金镯,心情本来就不好了,潘金莲把矛头戳向李瓶儿与西门庆,正好惹来西门庆的迁怒,把潘金莲按倒在床上,提起拳就要打,骂道: “恨杀我罢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这小 剌骨儿,就一顿拳头打死了!单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来插一脚。”
   ……
   大概连潘金莲自己也发现了,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再如何发动攻击,恐怕也是无济于事了。潘金莲不但无法夺回西门庆的宠爱,反而只是让西门庆更加疏远她而已。对于权力欲望无止无境的潘金莲而言,命运中所有的黑暗又再度向她聚拢过来。她像是走进了深不见底的隧道,见不到出口,也看不到光。
   潘金莲告诉自己,她一定得改变策略。否则,她就完了。
   ◎ 七月底,西门庆在家里前厅宴请亲友喝官哥的满月酒。潘金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整衣出房。她听见李瓶儿房中的孩儿在啼哭,于是走进李瓶儿房中瞧个究竟。
   潘金莲问:“他怎这般哭?”
   如意儿说:“娘(李瓶儿)往后边去了。哥哥寻娘,这等哭。”
   潘金莲笑嘻嘻地向前戏弄那孩儿,说:“你这多少时初生的小人芽儿,就知道你妈妈。等我抱到后边寻你妈妈去。”
  
第38节: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生死对决(4)
  奶妈如意儿说:“五娘休抱哥哥,只怕一时撒了尿在五娘身上。”
   金莲说:“怪臭肉,怕怎的!拿衬儿托着他,不妨事。”于是潘金莲把官哥抱着,一直往后边走。
   接着,更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描写是: (潘金莲)走到仪门首,一竞儿把那孩儿举的高高的。(第三十二回)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潘金莲要把孩儿举得高高的,也不知道她心里真正的意图。作者在这里完全不动声色,把我们的一颗心也像那孩儿一样吊得高高的。接下来,才说: 不想(想不到)吴月娘正在上房穿廊下,看着家人媳妇定添换菜碟儿,那潘金莲笑嘻嘻看孩子说道:“‘大妈妈(月娘),你做什么哩?’你说:‘小大官儿来寻俺妈妈来了。’”(第三十二回)
   这段看似毫无破绽的叙述里,最可疑莫过于“不想”这两个字了。不想的意思是说:没料到,想不到……换句话,在没料想到吴月娘出现了的情况之下,潘金莲只好露出笑脸,笑嘻嘻地看着孩子,并且开始童言童语。
   万一没有“不想”呢?
   如果一切无声无息,完全没有人发现的话,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并不确定,当潘金莲望着高举在空中的官哥时,是不是感受到了一线光从笼罩着她命运的黑暗里闪过?但无论如何,这是在潘金莲和李瓶儿的生死对决里,作者给我们丢下的第一颗小小的惊悚炸弹。
   2 《金瓶梅》接下来并没有急着让潘金莲和李瓶儿的生死对决正式开打,它反而很细腻地描写了一场奴才之间精彩的战争。
   我们提过,书童曾收了应伯爵钱帮忙欺负王六儿的那些浮浪子弟关说。为此,他特别买酒菜讨好李瓶儿,希望李瓶儿从中协助。书童把没吃完的酒菜,拿出来前边铺子里请家人、伙计吃,偏偏忘了请平安……
   同样那些酒菜,再怎么说也不差一双筷子。可想而知没请平安八成是无心的疏忽。不过事情在平安看来并非如此,众人都请了,独独漏掉自己,这分明是不给面子。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
   虽然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金瓶梅》的作者却耐心地把这个小小的心结一步一步铺陈,让它和家族中更大的矛盾交织连结起来。
   我们看到,书童是继玳安之后,西门庆身边窜红最快的奴才。以平安受宠的程度,不爽归不爽,想对书童怎样恐怕也是有心无力。无巧不成书,偏偏西门庆和书童不可告人的秘密,让平安给撞见了: 那平安方拿了他(客人)的转帖(看过人签名的报事帖)入后边,打听西门庆在花园书房内,走到里面,转过松墙,只见画童儿在窗外台基上坐的,见了平安摆手儿。那平安就知西门庆与书童干那不急的事,悄悄走在窗下听觑。半日,听见里边气呼呼,跐的地平一片声响。西门庆叫道:“我的儿,把身子调正着,休要动。”就半日没听见动静。只见书童出来,与西门庆舀水洗手,看见平安儿、画童儿在窗子下站立,把脸飞红了,往后边拿去了。(第三十四回)
  
第39节: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生死对决(5)
  平安走到窗下听觑,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见,只听见声音,末了还是“半日没听见动静”,可见发生了什么事情全凭想象。这段文字好看的地方还在用平安当作叙述的观点,使得故事产生了一种又诡谲又神秘的气氛。
   画童坐在台基上,一直跟平安摇手,表示不要再过去了,老板在做不想让人家知道的事。画童什么都没说,平安立刻明白,可见西门庆和书童那“不急的事”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了。以书童从西门庆房间出来看见平安、画童脸红的表现来看,即使在“男风”鼎盛的明代,同性恋应该还是社会上的大禁忌才对。
   以平安对书童的不满,一旦有了书童的把柄当然不可能到此为止。如何让这个把柄发挥应有的功效呢?平安想来想去,想到了潘金莲——只要看宋蕙莲的下场,就知道想修理像书童这样的宠幸,潘金莲绝对不做第二人想。
   可是怎么让潘金莲也痛恨书童,甚至出手修理他呢?
   (或是说怎么让自己的高层也痛恨自己痛恨的人呢?)
   这个历史上最复杂的难题之一,作者借着平安怂恿潘金莲的对白,提供了我们有趣的解题公式。我们且来看: (潘金莲省亲坐了轿子回来。)
   平安儿于是径拿了灯笼来迎接潘金莲。迎到半路,只见来安儿跟着(潘金莲的)轿子从南来了……
   (平安)走向前一把手拉住轿扛子,说道:“小的来接娘来了。”
   金莲就叫平安儿问道: “ 是你爹使你来接我? 谁使你来?”……
   平安道:“……(西门庆)在六娘房里,吃的好酒儿。若不是姐(春梅)旋叫了小的进去,催逼着拿灯笼来接娘,还早哩!……”(第三十四回)
   过去大户人家的妇女出门坐轿子,为了安全起见,出门通常都有自家小厮跟轿。由于天色已晚,跟轿的小厮来安年纪又小,因此春梅才会不放心地走进李瓶儿房间,要求西门庆再加派平安去接轿。
   平安能和潘金莲说上话的机会难得,时间更有限,因此字字句句都要把握。我们看到他把这件事做得恰到好处,头几句对话的重点是: 西门庆现在关心的是李瓶儿,早把你潘金莲忘到九霄云外了。因此,怎么让自己的高层也痛恨自己痛恨的人呢?这个解题公式的第一动就是: 挑动老板A(潘金莲)和老板B(李瓶儿)的新仇旧恨。
   再往下看后面的对话: 平安道:“小的还有桩事对娘说……今早应二爹来和书童儿说话,想必受了几两银子,大包子拿到铺子里,就便凿了二三两使了。买了许多东西嗄饭,在来兴屋里,教他媳妇子整治了,掇到六娘(李瓶儿)屋里,又买了两瓶金华酒,先和六娘吃了。又走到前边铺子里,和傅二叔、贲四、姐夫、玳安、来兴众人打伙儿,直吃到爹来家时分才散了。”
  
第40节: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生死对决(6)
  金莲道:“他就不让你吃些?”
   平安道:“他让小的?好不大胆的蛮奴才!把娘每还不放在心上。不该小的说,还是爹惯了他,爹先不先和他在书房里干的龌龊营生。况他在县里当过门子,什么事儿不知道?爹若不早把那蛮奴才打发了,到明日咱这一家子吃他弄的坏了。”
   金莲问道:“在你六娘屋里吃酒,吃的多大回?”
   平安儿道:“吃了好一日儿。小的看见他吃的脸儿通红才出来。”
   金莲道:“你爹来家,就不说一句儿?”
   平安道:“爹也打牙粘住了(因事有牵连,难以开口),说什么!”
   金莲骂道:“恁贼没廉耻的昏君强盗!卖了儿子招女婿(不划算的买卖),彼此腾倒(颠倒)着做!”嘱咐平安:“等他再和那蛮奴才在那里干这龌龊营生,你就来告我说。”
   表面上听起来,平安说的话全是事实,但他指控的事情可完全无法分辨到底是真是假了。话又说回来了,像书童这样的奴才,买了酒到女主人房里一起喝——不是搞男女关系,还能有什么别的想象?
   更夸张的是,平安还暗示潘金莲:西门庆也知道这事,只是因为搞同志的把柄落在书童手上,因此不方便多说。
   尽管这个耸动的推论破绽不少(西门庆何许人也?怎么那么容易就被一个奴才胁迫?),然而,这样的话在曾经和奴才琴童偷过情,又与女婿陈敬济眉来眼去的潘金莲听来,再有说服力不过了。因此,怎么让自己的高层也痛恨自己痛恨的人呢?
   解题公式的第二动是: 再把自己的敌人b(书童)和老板的敌人B(李瓶儿或同志关系)连结起来。
   综合第一动和第二动,我们可以推论:由于潘金莲痛恨李瓶儿,而李瓶儿又和书童关系非比寻常,因此,潘金莲理所当然地也痛恨书童。
   说得更简单明白一点: 在高层A痛恨高层B的前提下,只要在自己敌人b头上戴上一顶B的帽子,A自然会去打那顶帽子B——连带的,b也就遭殃了。
   这个简单的公式,说明了人类的组织、群体中为什么永远存在着“派系”的理由。任何像a(平安)与b(书童)这样最底层的小冲突发生,最有效的解决方法往往就是往上层去寻求高层的支持,并且依附在高层A(潘金莲)与B(李瓶儿或西门庆)的斗争之下。同样的,高层A与高层B的冲突,又会去寻求更高层的A’与B’奥援,依附在更高层的斗争之下……直到最后,形成了类似华沙公约组织对抗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或是明代东林党与宦官这类的大集团,没完没了地用彼此的正义,没完没了地继续争斗下去。
   ◎ 用赛局理论来分析平安和书童能做的选择,情况更明显了:
第41节: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生死对决(7)
  我们先看看在平安a不寻求派系奥援的前提下,随著书童b的选择,可出现的结果如下: a(平安)不寻求派系奥援 b(书童)不寻求派系奥援 结果:a败。
   a(平安)不寻求派系奥援 b(书童)寻求派系奥援 结果:a败。
   从上面的分析,我们看得出来,a(平安)如果不寻求派系力量A(潘金莲)的奥援,获胜的机会可说完全没有。
   如果a寻求派系力量的奥援呢?结果会怎么样?
   a(平安)寻求派系奥援 b(书童)不寻求派系奥援 结果:a胜。
   a(平安)寻求派系奥援 b(书童)寻求派系奥援 结果:胜败未知。
   从这个分析我们看得出来,如果a寻找派系力量A,他的机会分别是“获胜”或“胜负未知”。因此,对a来说,寻求A的奥援可说是唯一、而且必然的选择。
   有趣的是,一旦a主动选择了派系力量A,b为了增加存活的机会,也只好也把派系力量B请出来了。
   于是本来是a与b的战争,经过这一番派系的考虑,很快就摇身一变,变成了A与B的“代理战争”。
   回到故事里,情况也完全是一模一样的。
   在平安向潘金莲告状之后,自然有跟轿的小厮来安跑去跟书童通风报讯。书童为了自保,当然也请出了背后的高层B。
   (对书童来说,他的靠山可以是李瓶儿、也可以是西门庆,但在这里西门庆显然是更有力的选择。)
   (西门庆和书童在书房里面调情)
   西门庆问道:“我儿,外边没人欺负你?”
   那小厮乘机就说:“小的有桩事,不是爹问,小的不敢说。”
   西门庆道:“你说不妨。”
   书童就把平安一节告说一遍:“前日爹叫小的在屋里,他和画童在窗外听觑,小的出来舀水与爹洗手,亲自看见。他又在外边对着人骂小的蛮奴才,百般欺负小的。”
   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说道:“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来也不算!”(第三十五回)
   好了,a与b狗皮倒灶的小恩怨,现在终于变成了高层A与高层B的事了。
   我们先看看潘金莲A怎么出招。
   (潘金莲让春梅去房间找西门庆,西门庆正和书童干着好事,被春梅硬拉过来潘金莲房间。)
   西门庆怎禁他(春梅)死拉活拉,拉到金莲房中。
   金莲问:“他在前头做什么?”
   春梅道:“他和小厮两个在书房里,把门儿插着,捏杀蝇儿子是的,知道干的什么茧儿(秘密的事),恰是守亲(新婚夫妻在新房厮守不出门)的一般。我进去,小厮在桌子跟前推写字,他便躺剌在床上,拉着再不肯来。”
   潘金莲道:“……贼没廉耻的货,你想,有个廉耻,大白日和那奴才平白关着门做什么来?左右是奴才臭屁股门子,钻了,到晚夕还进屋里,和俺每沾身睡,好干净儿!”
  
第42节: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生死对决(8)
  西门庆道:“你信小油嘴儿胡说,我那里有此勾当!我看着他写礼帖儿来,我便歪在床上。”(第三十五回)
   我们看得出来,潘金莲(A)的确是对书童(b)发动了攻击。但这次攻击的力道相当有限,被西门庆一个小小装傻就轻轻拨开了。本来我们以为还会有更凌厉的攻势,没想到,令人跌破眼镜的——潘金莲竟开口向西门庆要衣服!(好作为去吴月娘的娘家吴大舅娶媳妇宴会的伴手礼物)。更糟糕的是,西门庆衣服找来找去,竟然找到李瓶儿那里去了。
   (西门庆)于是走到李瓶儿那边楼上……因对李瓶儿说:“要寻一件云绢衫与金莲做拜钱(见面礼),如无,拿帖缎子铺讨去罢。”
   李瓶儿道:“你不要铺子里取去,我有一件织金云绢衣服哩!
   大红衫儿、蓝裙,留下一件也不中用,俺两个都做了拜钱罢。”
   一面向箱中取出来。李瓶儿亲自拿与金莲瞧:“随姐姐拣,衫儿也得,裙儿也得,咱两个一事包了做拜钱倒好,省得又取去。”
   金莲道:“你的,我怎好要?”
   李瓶儿道:“好姐姐,怎生恁说话!”推了半日,金莲方才肯了。(第三十五回)
   阅读至此,连我们都觉得懊恼。所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潘金莲对李瓶儿不是应该汉贼誓不两立,张牙舞爪才对吗?怎么才几件衣服,所有意志与仇恨全软化了呢?难道真像俗语所说的:“女性主义者就败在衣服和爱情这两件事上。”吗?
   当初,潘金莲和琴童偷情,被李娇儿和孙雪娥一状告到西门庆那里去时,不但被西门庆罚跪,还被罚脱去衣服,差点惨遭马鞭之灾。可是现在,潘金莲有了李瓶儿和书童偷情的信息,竟只换了几件衣服当礼物?难道潘金莲的“政治”智商真的这么低吗?
   潘金莲之所以会放过李瓶儿,在我看来,可能的考虑有二个: 第一个是平安唯一看到的只是书童在李瓶儿房间喝酒。(和奴才在房间喝酒当然很不适宜啦。)但如果以此就要指控李瓶儿和书童有私,证据力稍嫌不足。
   再来是李瓶儿和书童都是西门庆跟前最宠爱的两个人,同时要对这两个人发动攻击,目前恐怕没有胜算。
   尽管如此,只要一有机会,潘金莲还是会用各种隐喻、暗喻,修理李瓶儿的。好比说吴月娘请大家吃螃蟹喝葡萄酒,潘金莲就说: “吃螃蟹得些金华酒吃才好。”又道:“只刚一味螃蟹就着酒吃,得只烧鸭儿撕了来下酒。”月娘道:“这咱晚那里买烧鸭子去!”李瓶儿听了,把脸飞红了。(第三十五回)
   这段话不小心一眼就带过去了。可是仔细想一下其中大有玄机。金华酒、烧鸭是当初书童拿进房间“孝敬”李瓶儿的,不但如此,“鸭子”在明朝是戴绿帽的意思。这也是为什么李瓶儿听了,会“把脸飞红”最重要的理由了。
  
第43节: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生死对决(9)
  这句“把脸飞红”实在很可疑。是不是李瓶儿真的和书童发生过什么?否则,为什么脸会飞红呢?作者没有告诉我们答案。这个谜团恐怕要留给读者自己了。
   至于平安恐怕至死也想不透:为什么这次,潘金莲就不能坚持捍卫自己派系的利益,哪怕是多花一点点力气修理书童,至少立立威也好呢?
   那个可以逼死宋蕙莲的潘金莲跑到哪里去了?
   其实我们只要站在潘金莲的立场想一次,答案立刻呼之欲出。
   (想到了吗?)
   答案很简单。潘金莲“没有必要”除去书童。
   西门庆什么毛病,潘金莲太清楚了。就像潘金莲之后有李桂姐,李桂姐之后有李瓶儿,李瓶儿之后还有宋蕙莲,宋蕙莲之后更有王六儿……所以不是不能除掉书童,而是除掉了之后呢?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书童、鸡童、鸭童出现。
   书童们是永远除不完的。况且,书童不会生小孩,也不可能分西门庆的财产——换句话,在他们的同志关系根本不可能动摇潘金莲地位的前提下,潘金莲根本“没有必要”除去书童。
   想来想去,就换几件衣服,获利了结吧。别忘了,潘金莲眼前真正的死对头是李瓶儿,不是书童。就算斗争也得专注一点才好。
   如果可以的话,平安应该看看下面这个关系表。
   平安 ─(疏)─ 金莲 ─(疏)─ 西门庆 ─(亲)─ 李瓶儿 │ (亲)
   │ 书童 这张表,把赛局里面主要角色的关系亲密程度排列出来。我们可以很清楚地发现,不管是平安和潘金莲,或者是潘金莲和西门庆的关系,都没有西门庆和李瓶儿、和书童那么亲密。
   在三国演义中,刘表的大公子刘琦因不见容于继母蔡夫人(宠爱小儿子刘琮),去请教诸葛亮良策。诸葛亮不愿献策,他最重要的理由就是: “‘疏不间亲’,亮何能为公子谋?”
   逼得最后刘琦只好把阁楼的楼梯撤掉,并且以自杀威胁,孔明才肯帮他出点子。
   “疏不间亲”,这个人性不变的真理与法则是诸葛亮看到,潘金莲也看到了,平安却没有看出来,也是平安在这次的赛局里,最天真不自知的地方。
   于是,平安终于被自己派系的高层背叛了——代价还只是两件用来送人的衣服。
   天下当然没有白吃的午饭。平安试图把斗争拉到更高的层次,他所必须面对的,自然也就是更高层次的反扑。
   果然,过了没多久,西门庆为一个调职的武官送行,喝了半天酒没去衙门。下午一进门就吩咐看门的平安如有人来找,就说不在,免得被发现躲在家里没上班。偏偏西门庆白吃白喝的狐群狗党之一白赉光上门来了。尽管平安告知西门庆不在,但为了混一顿饭吃,他还是赖着不走,巧不巧正好就撞见了西门庆从里面走出来。纠缠了半天的结果,爱面子的西门庆只好唤人拿出“四碟小菜,牵荤连素,一朵煎面筋、一碟烧肉,陪他吃了饭。”还“筛酒上来,讨副银镶大锺来,斟与他。”才打发了白赉光。
  
第44节: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生死对决(10)
  白赉光算来是西门庆所“义结”的十兄弟之一,况且,这顿饭对西门庆来说根本只是九牛一毛。然而西门庆却扩大事态,生气地要追究平安看门失职。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问题不是平时看门不力,而是他看太多了——而且还跑去潘金莲那里告密。正好让西门庆逮着了机会,实现他对书童说的诺言:“我若不把奴才腿卸下来也不算!”
   平安的下场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不但被拶指五十下,还被打了二十下屁股,打得皮开肉绽。
   想替平安主持正义的人也许会主张:他的过失,显然和受到的惩罚不成比例。但如果再往事情的深处看的话,我们或许会明白,平安罪有应得。
   事实上,是平安自己把冲突与斗争的格局提高的。大家必须了解的公式是:当a与b的冲突被提升到A与B的代理战争时,不但冲突的规模增大,失败必须付出的代价变得更高了。
   (还没完)更重要的是: 失败的代价,几乎是毫无例外的,都是由下位者吸收承担的。
   平安的故事很值得所有参与组织斗争的下位者作为念兹在兹的警惕。不管政治的桩脚、朝廷的低阶官吏、黑社会的小喽啰、商业竞争的小经理人、甚至是公司组织的中层主管? .粗字里提到的公式,不分古今中外,全部都是一体适用的。
   ◎ 细胞中存在着一着叫做Apoptosis(细胞凋亡)的机制。一旦受到环境的刺激启动了这个机制,细胞就会在基因调控之下,一步一步地走向自然死亡,并且把自己消灭。细胞凋亡的程序死亡概念,常会让我想起人类的派系以及代理战争。
   强烈的集体趋势恐怕是人类作为生物最独特的特质之一。我们不但有时尚流行、名气、排行榜这些“人气”玩意儿,连冲突、斗争也都有人气化、集体化的趋势。在这样的趋势里,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矛盾冲突都会寻求更大的矛盾冲突下,并且依附在其下。反过来,更大的矛盾、冲突也乐于吸纳底层这些更小的矛盾、冲突,打着看似义正辞严的口号,实则规模更大的“代理战争”。
   (反正打输了也是底层的人付出代价嘛,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从宗教战争到政治、文化、教育、经济……任何小小的冲突只要一开始,不管有多么微不足道,只要少了一点理性、或者是自我克制,冲突与斗争像滚雪球一样自我繁衍,并且愈来愈大,直到社会像细胞一样,被自身这个机制完全毁灭为止。
   这像极了细胞的自我凋亡机制。
   细胞的自我凋亡是为了让将来的新生有开启的空间,但人类社会的自我毁灭呢?也会有重生的可能吗?
   这应该是斗争这件事最可怕,也是最可悲的地方吧。
  
第45节: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生死对决(11)
  5
   差不多同一个时刻,西门庆准备了礼物,亲自赴京城去向蔡太师拜寿,打算认太师当干爹。西门庆能见到蔡太师,当然全拜翟管家的引介。
   (别忘了,翟管家新娶的小妾正是王六儿的女儿韩爱姐。这是懂得巴结VIP身边的重要人物的好处——再一次,西门庆又靠着女人,成就了一次他的事业。)
   西门庆向蔡太师祝寿的这个场面写得生动奥妙,我们先来看看。
   西门庆朝上拜了四拜,蔡太师也起身,就绒单上回了个礼。——这是初相见了。落后,翟管家走近蔡太师耳边,暗暗说了几句话下来,西门庆理会的是那话了,又朝上拜四拜,蔡太师 便不答礼。——这四拜是认干爷,因此受了。西门庆开言便以父子称呼道:“孩儿没恁孝顺爷爷,今日华诞,特备的几件菲仪,聊表千里鹅毛之意。愿老爷寿比南山。”
   蔡太师道:“这怎的生受!”便请坐下。(第五十五回)
   我们在这段叙述里看到,虽然蔡太师让西门庆拜了四拜认干爹,但是可以感觉到他只是行礼如仪,态度冷淡。西门庆故意自称孩儿,还恭敬地称蔡太师“爷爷”——比爹更恭敬、谦抑的称呼,可是蔡太师并没有热情响应,只是客气地说不好意思。
   然而,在西门庆把礼物清单拿出来,又把所有的礼物都抬到阶下之后,蔡太师的态度开始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先看看西门庆的礼物: 大红蟒袍一套、官绿龙袍一套、汉锦二十匹、蜀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共四十匹、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玉杯犀杯各十对、赤金攒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颗,又另外黄金二百两。(第五十五回)
   书上说蔡京立刻要摆酒席宴请西门庆,但西门庆知道蔡京诞辰要拜寿的人很多,因此知趣地说要告辞。照说蔡京寿辰接见人分三批,第一天是皇亲内相,第二天是尚书显要、衙门官员,第三天是太师府内外大小等职。不过蔡京在见识到西门庆礼物之出手大方后,立刻约定当天下午,也就是第一天下午单独约见他。果然西门庆的“砸钱”策略又准又狠,一下子就砸开了蔡太师的心扉,也砸出了自己将来的发达之路。
   在下午单独的约见里,我们见识到了经典的政商勾结场面,以及手段和身段都旗鼓相当的两造。
   蔡太师要与西门庆把盏,西门庆力辞不敢,只领的一盏,立饮而尽,随即坐了桌席。西门庆叫书童取过一只黄金桃杯,斟上一杯,满满走到蔡太师席前,双膝跪下道:“愿爷爷千岁!”
   蔡太师满面欢喜道:“孩儿起来。”接过便饮个完。(第五十五回)
   尽管在这次接见中,重复的是一样跪拜、祝寿程序,然而当蔡京满面欢喜地接过酒,叫西门庆“孩儿起来”时,上道的商人和圆滑的政客心里都完全明白,又一次的完美“政商挂勾”已经无声无息地完成了。
  
第46节: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生死对决(12)
  一样的程序,一样的称呼,但这时的境界和早上显然是完全不同的。
   识相的西门庆受了蔡太师的招待,在向蔡太师告别道谢时说: “爷爷贵冗,孩儿就此叩谢。后日不敢再来求见了。”
   上道的西门庆当然不会挑蔡京不喜欢的话说。既然成了干儿子,照理说应该常联络才对,怎么说以后不敢再来求见了呢?
   可见这层父子关系,跟一般父慈子孝的亲情是完全没有关系的。说得难听一点,与其说是拜寿,还不如说成一种类似帮派的“入会”仪式。对于西门庆这样长袖善舞的商人来说,能拥有蔡太师的旗号、身份,一切也就足够了——除非将来发生了什么大事,否则当然不需再来叨扰。
   在这里,我们再度见识到了西门庆对于处理这种“政商关系”的通透与应对进退的智慧。
   有这么懂事的孩子,怎会不讨爹爹的欢心呢?
   在资本主义初萌芽的明朝中叶之前,像西门庆这样跨政商的恶势力,几乎是前所未有的。过去再有本事的官吏,财源无非从老百姓的关说、或贪污得来。这些直接得自老百姓的钱,无论如何巨大,规模是受到限制的。可是在资本主义的逻辑下,一切变得完全不同了。官商两得意的西门庆除了可以借着特权,承包官方专卖的业务(如承销朝廷专卖的盐,并且靠着关系提早支领、提早上市)、逃漏税款,承做金融业务,放贷给需要资金的商人(如放贷给黄三、李四,承揽朝廷香蜡生意),并且借着官方势力保护自己的生意买卖。
   我们看到在蔡京这个后台靠山的再确认之后,西门庆更是受到了鼓舞,不断地扩张他的钱脉、人脉。而他经营的业务,更是从生药铺,扩及了缎子铺、绸绢铺、绒线铺、当铺……这些收入,再加上原来西门庆娶妻得财,做官收贿(苗青安收了一千七百两,扬州商人王四峰案二千两……)种种收入,西门庆怎么可能不富?
   总之,西门庆这时的人生可说是走到了颠峰。
   然而,就在颠峰的同时,看不见的衰亡腐败也正在核心深处悄悄滋生,癌细胞似的,不断地增长、繁殖。
   ◎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秘密。
   怀了孕的吴月娘不小心跌了一跤,让肚子里的小孩流产了。她没告诉西门庆怀孕的事,也没告诉他流产的事。来家里念经说佛的尼姑王姑子认识的另一个薛姑子,薛姑子有个“用胎儿的胎盘烧拌着符药”做成的秘方,可以让吴月娘很快再度怀孕。毕竟是“姐妹登山,各自努力”嘛,吴月娘给了王姑子一两银子,拜托她把薛姑子和秘方都找来。
   这些是吴月娘的秘密。
   来家里念经说法的王姑子怂恿西门庆为官哥起经,诵念《药师经》,作功德,免得孩子老是夜惊、啼哭。西门庆欣然同意。王姑子拿了钱,准备回去尼姑庵里起经。李瓶儿私下拜托她:
第47节: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生死对决(13)
  “自从有了孩子,身子便有些不好。明日疏意里边,带通一句何如?行的去,我另谢你。”
   王姑子道:“这也何难。且待写疏的时节,一发写上就是了。”
   事实上,在生下官哥之后,李瓶儿下体的恶露(血块)一直没停,医师看了半天也没有什么起色。趁着西门庆给官哥儿作功德的同时,拜托王姑子也把自己写进神明保佑的名单里。这话不方便启齿,不能大声嚷嚷,只好偷偷拜托王姑子。
   这是李瓶儿的秘密。
   当然,潘金莲和陈敬济“私情”仍然继续加温着。书上说: 潘金莲打扮的如花似玉,乔模乔样(装模作样),在丫鬓伙里,或是猜枚,或是抹牌,说也有,笑也有,狂的通没些成色。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只想着与陈敬济勾搭。每日只在花园雪洞内踅来踅去,指望一时凑巧。敬济也一心想着妇人,不时进来寻撞,撞见无人便调戏,亲嘴咂舌做一处,只恨人多眼多,不能尽情欢会。(第五十五回)
   这是潘金莲和陈敬济的秘密。
   至于西门庆,秘密更多了。他不但背着妻妾和王六儿乱搞,更背着妻妾和王六儿,又泡上了妓院的新欢——郑爱月。
   这些是西门庆的秘密。
   尽管细心一点的读者读到了这么多隐晦的秘密,但是《金瓶梅》永远还隐藏着更多隐晦的秘密。就像我们接下来要提到的这个在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之中,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
   我们把焦点放在西门庆寿辰过后的隔天,政和七年七月二十九曰。这一整天的白天,小说只用一段文字就写完了。这一段文字记述了任医官来看李瓶儿的病,还记述了月娘请了刘婆子来看官哥。刘婆子说:“哥儿惊了,要住了奶。”又留下几服药用三钱银子打发走了。由于还有贺寿的女眷还没走,因此中午吴月娘请大家吃螃蟹,下午又在花园里摆出小桌,让大家喝酒打牌。
   到了晚上,潘金莲因为心情不好,喝得大醉回房。
   潘金莲吃的大醉归房,因见西门庆夜间在李瓶儿房里歇了一夜,早晨又请任医官来看他,恼在心里。知道他孩子不好,进门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躧了一脚狗屎,到房中叫春梅点灯来看,一双大红缎子鞋,满帮子都展污了。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叫春梅打着灯把角门关了,拿大棍把那狗没高低只顾打,打的怪叫起来。(第五十八回)
   所谓“天假其便”,指的是老天给潘金莲方便,或者是老天顺从潘金莲的愿望。问题是哪有人“天假其便”踩到狗屎的呢?
   然而,如果把“知道他孩子不好,天假其便”连起来看之后,这个逻辑就成立了。原来踩到狗屎并不是潘金莲的愿望,而是踩到狗屎,才有打狗的借口。潘金莲知道李瓶儿小孩受到惊吓,乘着这个机会继续制造更多噪音,造成小孩更大的伤害。这才是潘金莲真正的愿望。
  
第48节: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生死对决(14)
  接下来的故事就有点重复了。李瓶儿请迎春来劝阻。潘金莲又开始找秋菊的麻烦,责怪秋菊不把狗关到后院去,把秋菊打得“杀猪也似叫”。这一叫,当然把官哥儿惊醒了,于是李瓶儿又请绣春来劝。
   和上一次打秋菊时不同的是:到了最后,连赶来参加寿宴,暂住潘金莲房里的妈妈也看不过去了,出言劝阻潘金莲。潘金莲一甩手,差点把潘姥姥推倒在地上。两个人吵了起来。
   (潘金莲)便道:“怪老货!你与我过一边坐着去!不干你事,来劝什么?……单管外合里应。”
   潘姥姥道:“贼作死的短寿命,我怎的外合里应?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教你恁顿(这样地)摔我?”金莲道:“你明日夹着那老 走,怕他家拿长锅(煮汤的大锅)煮吃了我(不成)!”
   潘姥姥听见女儿这等擦他,走到里边屋里呜呜咽咽哭去了。
   我们说过,“强迫性偷情”行为是一种接近病态的“强迫症”行为。当潘金莲把母亲的劝说当成“和李瓶儿里应外合”,并且说出:“怕他家拿长锅煮吃了我!”时,显然潘金莲的精神状态已经出现明显的“被害妄想”了。
   “被害妄想”算是“强迫症”的一种,并且比其它的强迫性行为更是严重的失调。从医学的观点来看,从“偷情强迫症”到“被害妄想症”出现,这些行为所显示出来最重要的讯息是:潘金莲的精神状态恐怕还在持续恶化中。
   特别是在和母亲吵完架之后,潘金莲继续又打秋菊,打得皮开肉绽,还用指甲把秋菊的脸颊插得稀烂……这些行为都一再指出,潘金莲的精神状态已经脱离“正常”的范围,一步一步走向“疯狂”边缘了。
   很少有人在读《金瓶梅》时提到这样的观点。也没有人告诉我们,这样的潘金莲,其实是非常危险的……
   ◎ 更没有人想到的是,潘金莲的这个不可告人的阴谋里,最重要的武器竟然是一只猫。
   却说潘金莲房中养的一只白狮子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儿上带龟背一道黑,名唤雪里送炭,又名雪狮子。又善会口衔汗巾子,拾扇儿。西门庆不在房中,妇人晚夕常抱他在被窝里睡,又不撒尿屎在衣服上,呼之即至,挥之即去,妇人常唤他是雪贼。每日不吃牛肝干鱼,只吃生肉,调养的十分肥壮,毛内可藏一鸡蛋。甚是爱惜他,终日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第五十九回)
   潘金莲养宠物不稀奇,稀奇的是不但猫的名字叫“雪狮子”,潘金莲还把它当掠食性动物训练。训练也就算了,要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这就令人费解了。更何况,这么 有趣的事,为什么一定要关在房里秘密地做呢?
  
第49节: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生死对决(15)
  在很多人没会意过来之前,潘金莲的行动已经展开了。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官哥儿心中不自在,连日吃刘婆子药,略觉好些。李瓶儿与他穿上红缎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顽耍,迎春守着,奶子便在旁吃饭。不料这雪狮子正蹲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的顽耍,只当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
   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风搐起来。慌的奶子丢下饭碗,搂抱在怀,只顾唾哕与他收惊。那猫还来赶着他要挝,被迎春打出外边去了。如意儿实承望孩子搐过一阵好了,谁想只顾常连(长时间持续不断),一阵不了一阵搐起来。忙使迎春后边请李瓶儿去……(第五十九回)
   这段文字里,官哥儿身上的“红缎衫儿”解开了所有的谜团!
   我们倒抽了一口气——谋杀。
   原来这是一场经过设计,精心算计的谋杀!
   一个接着又一个问题不断涌现上来。
   (潘金莲为什么会想到这样的方法?这个计划又是怎么安排的?这是第一次尝试吗?还是已经试过好几次了?还有,那只山洞口那只黑猫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是一只野猫吗?还是它也受过潘金莲的训练?它是来试探的吗,还是执行谋杀任务……)
   回头再翻读一次小说,原先的故事又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我们注意到这已经是“雪狮子”第二次出现了。我们来看看这只猫头一次出现的身影: (潘金莲正和西门庆在房间床上玩口交。)
   不想旁边蹲着一个白狮子猫儿,看见动弹,不知当做甚物件儿,扑向前,用爪儿来挝。这西门庆在上,又将手中拿的洒金老鸦扇儿,只顾引逗他(猫)耍子。被妇人夺过扇子来,把猫尽力打了一扇靶子,打出帐子外去了。(第五十一回)
   这段文字第一次读过时,只觉得有些趣味,并没有感觉任何异样。可是现在再重读,其中隐藏着的意义就显示出来了——没错。正因为潘金莲在那时候就已经深知“白狮子猫儿”的危险性,才会慌张地夺过扇子,急忙要把猫打出帐外。
   潘金莲昵着对西门庆说:“……引逗他(猫)恁上头上脸的,一时间挝了人脸怎样的?……”以潘金莲对猫的训练,她必然深知,真正危险的应该是西门庆胯间那块肉,至于被猫挝到脸只能算是附带的池鱼之殃罢了。
   (西门庆还真是不知死活呢!)
   官哥儿被猫挝到是在八月二日,但“白狮子猫”第一次出现的时间却在那年的四月十九日。出现在潘金莲和陈敬济调情的雪洞外,惊吓了官哥儿的那只大黑猫则出现在四月二十二日。换句话说,这意味着:
第50节: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生死对决(16)
  潘金莲着手进行谋杀的时间,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早很多。我们不知道潘金莲到底训练了多少只猫,经过了多少次尝试、失败与改进,才成功地完成了这次的谋杀任务。
   这是《金瓶梅》最叫我们瞠目结舌的地方。随着故事的开展,它总是一再地让我们发现,不管是小说还是我们自己的人生,原来我们对于自己身处的世界,能够理解的竟是那么地有限。
   ◎ 被猫挝伤的孩子,下场当然是非常凄惨的。作者在描写孩子的病情时,有种“病历”的书写风格,冷静而残酷。
   月娘慌的两步做一步,径扑到房中,见孩子搐的两只眼直往上吊,通不见黑眼睛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犹如小鸡叫,手足皆动。(第五十九回)
   大家慌张地请刘婆来针灸。然而,在针灸之后更是: 艾火把风气反于内,变为慢风,内里抽搐的肠肚儿皆动,屎尿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颜色,眼目忽睁忽闭,终朝只是昏沉不省。(第五十九回)
   【题外话】 如果要在四百年后,为官哥的病情做个医疗上的诊断,我们从内文描述,可以确定这些是脑部受损,进一步发生脑水肿之后的反应。我们很难给出确切的诊断。惊吓过度所导致的神经性休克neurogenic shock当然是一个可能的推论。不过光是这样,后遗症应不至于那么严重。我怀疑官哥被猫扑倒在地之后,是否有进一步的碰撞,导致脑震荡或颅内出血,或原先就有先天性的脑部疾病,再受到惊吓导致的后遗症。当然,这些诊断还需要进一步做计算机断层摄影才能证实。
   在西门庆回来知道真相后,愤怒地走向潘金莲房间,抓起雪狮子,往走廊的廊柱台基上用力一摔,当场脑浆迸散,把那只猫摔死了。
   (又是另一种迁怒。)
   这样的发泄当然无济于事。
   除了请刘婆、小儿科太医来看之外,李瓶儿到处求神问卜打卦(皆有凶无吉)。不但如此,吴月娘还瞒着西门庆,请了刘婆子来家跳神。
   随手翻翻《金瓶梅》,我们可以发现,西门庆和寺庙宗教是关系深厚的。远的不说,就拿这一年来说,西门庆捐钱发起的仪式就有元月九日在吴道官的玉皇庙为官哥儿举行清醮寄名仪式、四月二十五日在王姑子的观音庵为受惊吓的官哥起经诵念《药师经》的仪轨。不但如此,永福寺长老前来劝募修庙经费时,西门庆也慷慨地捐了五百两银子。
   乍看之下,西门庆对于这些宗教事务似乎相当热心。然而稍稍细究不难发现,这些所谓宗教情怀,其实是充满功利色彩的。举个例子来说,来西门庆家的长老劝募的说辞是: “……贫僧记的佛经上说得好:如有世间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钱喜舍庄严佛像者,主得桂子兰孙,端严美貌,日后早登科甲,荫子封妻之报……”
  
第51节: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生死对决(17)
  佛经许应人的是智慧、慈悲,从来没有什么“早登科甲,荫子封妻”这种回报,一听就知道完全是偏离佛经的一派胡言。捐钱建庙本来不是什么坏事,但弄得像“期约贿赂”就过火了。想想,颇有修行的永福寺长老都用这样的方法来募款,其它更等而下之的僧尼就可见一斑了。
   当然,长老之所以会这么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捐赠者喜欢听。西门庆就曾说过: “……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纸钱)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财产)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仙女,曾为西王母鼓簧),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第五十七回)
   这样的逻辑和西门庆准备重礼上京去给蔡京贺寿的心态几乎是一样的。
   同样位居高位,同样操控众生的生死大权,我们只要仔细想想“神明”和“太师”两者之间微妙的相似,就不难理解西门庆会把“神明”也比照“蔡京”模式处理的奥妙心态。毕竟两者同样是花钱买高层(神明)当靠山,支持他们在地方(人间)的豪夺强取。如果这样的方法在人间行得通,那么就没有道理在“神明”那里行不通。这也是为什么西门庆会说:“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的嚣张心态。
   这种功利意味十足的宗教价值观,也一模一样出现在李瓶儿身上。
   当官哥儿“吃了刘婆子的药不见动静,夜间受到惊諕,一双眼皮只是往上吊吊的。”时,她直接的反射动作就是拿出一对压被的银狮子(重四十一两半),让薛姑子王姑子拿去造印《佛顶心陀罗经》,赶在八月十五日拿到寺庙去捐舍。
   本应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神明,在有钱的施主与作为中间人的尼姑共同的操弄下,变成了一种可以买卖的商品,不再有“慈悲”,也不再有“救赎”了,一切只剩下钱钱钱钱钱钱钱……
   讽刺的是,官哥不但没有因为造印经书受到神明庇佑,不久就被潘金莲的狮子猫惊吓到陷入昏迷。情况一天比一天恶化。不但如此,薛姑子和王姑子还为了分钱不平吵了起来。
   那薛姑子和王姑子两个,在印经处争分钱不平,又使性儿,彼此互相揭调。十四日,贲四同薛姑子催讨(经书),将经卷挑将来,一千五百卷都完了……十五日(贲四)同陈敬济早往岳庙里进香纸,把经看着都散施尽了,走来回李瓶儿话。
   乔大户家,一日一遍使孔嫂儿来看,又举荐了一个看小儿的鲍太医来看,说道:“这个变成天吊客忤,治不得了。”……(第五十九回)
   “印经”和“治病”本是毫不相关的两件事,可是当它们被用一种平铺直叙的风格写在一起时,深痛的嘲讽油然浮现。兰陵笑笑生再度用我们熟悉的风格,冷冷地看着人是如何用自己的欲望逾越地摆弄神明,也冷冷地用着神的无言,嘲笑着人的痴愚、贪婪……
  
第52节: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生死对决(18)
  从八月二日拖到了八月二十三曰,官哥儿终于撑不住,断气了。
   那李瓶儿挝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的昏过去。半日方才苏醒,搂着他大放声哭叫道:“我的没救星儿,心疼杀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里死了罢,我也不久活在世上了。我的抛闷杀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
   那奶子如意儿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动不得。西门庆即令小厮收拾前厅西厢房干净,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挺放。那李瓶儿躺在孩儿身上,两手搂抱着,那里肯放!口口声声直叫:“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第五十九回)
   特别是当小厮要把官哥儿的尸体出走,李瓶儿哭喊着:“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哩!……我的儿 !你教我怎生割舍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
   那种催泪的情绪更是被鼓涨到了最高点。再铁石心肠的人碰到了这样的场面,恐怕也很难不同情李瓶儿。
   ◎ 然而,对于潘金莲来说,悲恸是一点必要也没有的。这是她首度有机会重挫李瓶儿,从西门庆对他们母子的宠爱中扳回一城。于是我们看到: 潘金莲见孩子没了,每日抖擞精神,百般称快。指着丫头骂道:“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永远如日中天),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蛋——也嘴谷谷(哀鸣)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推卸)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妓女)——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第六十回)
   局势正在天翻地覆地转变中。
   毕竟这是她和李瓶儿的生死对决。对于几近疯狂的潘金莲来说,似乎只要李瓶儿还存活着,就意味着战争还没有结束。
  
第53节:西门庆的钱脉、人脉(1)
  第九章 西门庆的钱脉、人脉
   尽管官哥、李瓶儿相继过世,但西门庆的官运、事业却如日中天。政和七年十一月,夏提刑调职,西门庆也从提刑副千户升成了正千户,正式成为提刑院的主官。同一时间,西门庆所有的事业经营得鼎沸昌盛,不但如此,西门庆在政治界更是政通人和,接连在家里替宋御史代办宴席款待钦差六黄太尉、开宴庆贺侯石泉巡抚升太常卿、替安郎中接待九江蔡少塘知府(蔡京的九公子)、帮地方官员设宴庆贺新升大理寺丞的杭州知赵霆……从事业、官运、甚至人脉经营上,我们看到,西门庆可以说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颠峰。
   事实上,《金瓶梅》一开始时,西门庆只是一个继承了父亲生药铺,“算不得十分富贵”的小商人而已。但是根据西门庆后来的估算,他累积下来的资产约有十万两银两之多。(用等值白米价换算,相当于六百五十万元人民币。)在短短的政和四年到七年之间,西门庆积下来这么多资产,速度可说是非常惊人的。
   事实上,明朝中叶之后,民间经过了长时间的修生养息,农业生产力提高,手工制造业也开始发达起来,加上西班牙人从中南美洲带来白银,以吕宋为根据地和中国交易,输进了许多白银。这些先天条件,促进了商品经济的繁荣,也促成了许多商业城市的兴起——靠近京杭大运河临清码头的清河县,正是这样的一个城市。
   在《金瓶梅》里,兰陵笑笑生用了不少的篇幅,翔实地记载了西门庆是如何在这样的环境里快速崛起。这份记载,一方面保留了明朝商业运作、经济发展的重要的一手讯息,另一方面,也让我们对西门庆这个“商人”有更透彻的了解,可以说是阅读《金瓶梅》时不容错过的部分。
   我们暂且放下女人们的吵吵闹闹,一起来看看这个过程。
   1 根据政和七年时,文嫂对林太太的形容,西门庆的事业版图是这样的: 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见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缎子铺、生药铺、紬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都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阡陌,米烂成仓……(第六十九回)
   我们把文嫂这话拿来做个简单的分析,西门庆这些林林总总的事业,大致上可以分成三大类。
   一、批发与零售: 零售的部分是我们熟悉的,包括了西门庆在清河县的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等店铺。批发指的就是所谓江湖走标船的部分,西门庆派人到原产地低价批发各种布料、药材,在当地高价出售。
   以西门庆和乔大户合开的缎子铺来说,一开始开店的资本额是一千两,兵分两路:伙计韩道国往杭州采购,另一路则是仆人来保去湖州采购。都靠水路从南京走运河运回来 。韩道国运回来十大车货物,价值一万两银子;来保运回二十大车货物,价值二万两银子。一趟生意做下来,一千两的资本额立刻翻身成为了三万两,西门庆的生意还真是暴利事业啊!
   二、放款借贷、承揽政府部门采购: 由于采购前必须先支付现金,入库后再向朝廷申请款项,因此承揽业务的商人有庞大的现金需求。就以西门庆贷款给包揽朝廷香蜡生意的李三、黄四来说,西门庆贷款给他们,利息就是“每月五分行利”——每个月百分之五利息,等于是年利率百分之六十。这显然又是另一项暴利事业。
   三、官方特许的公卖业务: 以贩盐的特许为例,收过西门庆招待、得过好处的蔡状元在钦点了两淮巡盐御史之后,就答应西门庆比别人早一个月支领出三万引(一引是四百斤)的食盐 。贩盐在明朝本来就是获利数倍的专卖事业,这三万引盐,依时价少说值二三万两银子,更何况比别人早一个月支领出食盐,等于是在别的商人都还无盐可卖的情况下,就给了西门庆开了一个大发其财的方便之门。
  
第54节:西门庆的钱脉、人脉(2)
  除了文嫂提到的这些收入外,另外还有一些是文嫂不方便(或者是不能)说出来的——像是关说、收贿之类的收入,也为数可观……这些暴利事业,在短短几年之间,迅速地为西门庆累积了庞大的财富。
   ◎ 也许有人要问:西门庆经营的事业全需大笔本钱,既然他只是小商人出身,事业经营发展所需的庞大“资本”从何而来?
   事实上,只要回头仔细读读西门庆几次婚姻得到的嫁妆,就不难发现这些资本的来源。先看看孟玉楼的嫁妆: (孟玉楼)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儿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筩。(第七回)
   三二百筒三梭布少说也值几千两白银,加上现金、首饰珠宝,难怪西门庆一看到孟玉楼,立刻决定在潘金莲之前娶她。
   孟玉楼的财富让西门庆食髓知味,再接再厉,在潘金莲之后,继续又娶李瓶儿。李瓶儿的财产更是惊人,书里头出现的就有: 一、只因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梁中书同夫人在翠云楼上,李逵杀了全家老小。梁中书与夫人各自逃生,这李氏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与养娘(冯妈妈)走上东京投亲。(第十回)
   二、妇人(李瓶儿)便往房中开箱子,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收去寻人情,上下使用……妇人道:“多的大官人收去!奴床后还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都是值钱珍宝之物,亦发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时来取。”(第十四回)
   三、妇人因指道:“奴这床后茶叶箱内,还藏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椒。你明日都搬出来,替我卖了银子,凑着你盖房子使。(共卖得三百八十两。)”(第十六回)
   此外,陈敬济的父亲陈洪垮台时,让陈敬济匆匆忙忙带来了五百两银子,以及箱笼家产,连夜奔来投靠西门庆。五百两的银子,加上这些金银箱笼,都更增加了西门庆的资产。
   《金瓶梅》第二十回中曾这样描写: (政和五年)西门庆自从娶李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第二十回)
   当时我们忙着看故事,没有细想所谓“两三笔横财”所指为何?如今拿出帐目比对,终于恍然大悟。
   连续这几笔“横财”成了西门庆跳脱小商人阶级进到“资本家”最主要的关键。有了这些本钱后,西门庆才可能利用庞大资本的优势,精准地出手投资,快速获利。
   从政和四年到七年之间,根据西门庆自己后来的估算,扣掉花费掉的钱不算,这些资本一共为他创造出了九万多两银两的资产。(以2008年的米价做为银两与人民币换算基准的话,一两银两折合人民币约八百五十元——换句话说,西门庆的资产高达人民币六千万元左右。)在这么短的时间累积出这么庞大的财富,西门庆赚钱的能力也真够让人赞叹了。
  
第55节:西门庆的钱脉、人脉(3)
  ◎
   除了足够的资本外,西门庆应用这些资本的策略也相当重要。以下有二个小细节,颇能看出西门庆的商业思维: (一)西门庆不投资房地产 西门庆除了自家居住外,从来不投资房地产。在《金瓶梅》里,西门庆唯一买过的一块地(坟地旁赵寡妇的庄园)也是为了游乐用的。大家只要看夏提刑升官准备迁回京城时,用原价一千五百两把清河的房舍卖给新来的副千户便明白:原来在明朝(清河县)房地产增值的空间是很有限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西门庆当然宁可把钱拿去作其它更有效益的投资。
   (二)西门庆总是维持拮据的现金流 第五十六回应伯爵带着十兄弟之一的常峙节来跟西门庆借钱时,有一幕很生动的画面是这样的: (应伯爵带着常峙节来向西门庆开口借钱。)
   西门庆道:“我曾许下(答应)他来。因为东京去(给蔡京贺寿),费的银子多了,本待韩伙计到家(韩道国带着现金到南边采购去了),和他理会。如今又恁的(这么)要紧?”
   …………
   西门庆道:“今日先把几两碎银与他拿去,买件衣服,办些家活,盘搅过来,待寻下房子,我自兑银与你成交,可好么?”……
   不一时,(书童)取了一包银子出来,递与西门庆。西门庆对常峙节道:“这一包碎银子,是那日东京太师府赏封剩下的十二两,你拿去好杂用。”(第五十六回)
   尽管西门庆有钱,可是当常峙节来借钱时,还必须拿出给蔡太师庆寿时赏封下人剩余的碎银,给常峙节应急周转。可见他手上的现金相当拮据。大家不免要问:西门庆不是很有钱吗?为什么会连借朋友几十两周转的现金都拿不出来?
   事实上,这样的现象牵涉到西门庆对“资金”应用的态度。西门庆曾经对应伯爵说过的一段最能反映出这个态度。
   西门庆道:“兀那东西(钱),是好动不喜静的,怎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第五十六回)
   这是西门庆的商人思维里很重要的一句经典名言。这句话让我们鲜明地看出,西门庆的富人形象和传统那种“守财奴”富人完全不同。他这种善用资本的想法,就某个程度而言,其实是更接近当代商人的资本主义思维的。
   如果用当代的财务概念来分析西门庆的事业体的话,我们会发现,这家公司的潜能是相当惊人的。
   首先,这个事业体系不但没有贷款以及必要的利息支出,它还拥有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这些店面的现金收入。更令人羡慕的是,西门庆经营的全是高达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三百毛利率的事业。以这样的条件,我相信任何一个会计师看了这样的营运模式,除了建议西门庆赶快去贷款扩充经营规模外,实在也没有更好的意见了。
  
第56节:西门庆的钱脉、人脉(4)
  要是西门庆活在今天,他大可透过银行贷款、或公开发行股票、或债券的方式从市场募集资金来扩展他的事业规模,然而这些金融操作在明朝是不存在的。因此,西门庆毫无选择的,只能靠着事业本身的累积盈余来扩张他的事业。
   换句话说,盈余的累积必须够多、够快,才能满足西门庆迅速扩张的野心与欲望。这是为什么西门庆不投资房地产的理由。因为,和他既有的那些高利润、快速回收的事业相比,房地产投资显然报酬率太低、回收也太慢了。
   可以想象,为了投注更多资金好创造更高的乘方效应,西门庆刻意维持着很低的现金,好让大部分的盈余继续投入事业,扩大规模。正是这样的财务操作,我们才会看到有钱的西门庆连借朋友几十两周转的现金都拿不出来。
   事实上,也正是西门庆这种追求高利润报酬的快、狠、准的核心策略,造就了他在这个新情势中的崛起。
   ◎ 除了这个核心策略外,做为一个商人,我们还看到,西门庆的“商业”直觉与手法,也不可小觑。
   《金瓶梅》第三十三回写道:应伯爵中介湖州何姓客商由于有急事,必须脱售价值五百两银子的绒丝。西门庆乘机把价格压到四百五十两买下,并且开了绒线铺,果然发了小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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