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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汉魏六朝诗讲录

_5 叶嘉莹(汉)
第一句寫得真是很美,“瑤池阿母綺窗開”——在那遙遠的神仙世界,西王母打開了美麗的綺窗,她在等待塵世間的周穆王,希望他能夠到她的神仙世界中去。可是你看接下來的第二句是什麼——“黃竹歌聲動地哀”。當周穆王駕著八匹駿馬的車到西方去的路上經過黃竹,這裡到處都是凍餓而死的屍體,到處都是老百姓悲苦的呻吟。你想到天堂去當然很好,可是你把人世間都安排好了嗎?這真是詩人悲天憫人的心腸,他說,穆天子你空有日行三萬里的駿馬,可是無法帶上那些水深火熱中的生靈,所以你自己也就永遠不能回到遙遠的神仙世界中去了。天下的文章,有時候你可以把它們打成一片。大家都看過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說的是武陵有一個打漁人,駕著小船找到一個山洞,那裡邊有良田、美池、屋舍和桑竹,沒有戰爭,也沒有饑餓和痛苦,從黃髮的老人到垂髫的童子,全都“怡然自樂”。漁人在那裡住了幾天,離開時一路上處處做了記號,希望將來再回到這個美好的地方。可是等到他下次再來的時候,他做的記號都沒有了,再也找不到那條去桃花源的路了。南陽有一個名叫劉子驥的人,知道此事後也想去尋找這個地方,但不久就病死了,終於沒有去成。寫到這裡陶淵明說了最悲哀的一句話——“後遂無問津者”。一個美麗的理想,不管實現起來如何艱難,但只要還有人在努力追尋,就存在著實現的希望。但如果連做這種嘗試的人都沒有了,那麼人類就真的沒有希望了。所以你看,“後遂無問津者”,與“穆王何事不重來”,那種感慨是多麼相似!讀書,要看你怎樣讀。同樣的一本書,不同的人讀起來深者見其深,淺者見其淺,仁者見其仁,智者見其智。一般人讀《山海經》也許只看到那些奇禽異獸,覺得很好玩。可是你看陶淵明讀《山海經》所見到的是什麼?他說:“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精衛”是一種鳥的名字。《山海經》裡說,當初炎帝的小女兒游于東海,溺死在海中,就變成了精衛鳥。它每天都叼著陸地上的小樹枝、小石子丟到海裡,想要把大海填平。這意味著什麼?李商隱《寄遠》說, “何日桑田俱變了,不教伊水向東流”。水向東流,本來是不可挽回的事情。可是,什麼時候能夠挽回那不可挽回的災難?什麼時候能夠填平那人世間的不平?這種看起來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卻代表著人類的意志和願望,代表著一種不可被征服的信念。“刑天”也是《山海經》裡的故事,說是它得罪了天帝,被天帝斬首,因此就沒有了頭。但它不肯死去,把胸部的乳房變成了眼睛,把肚臍變成了嘴,兩手舞著盾和斧,還要繼續和天帝鬥爭。這也是一個堅持自己的意願,死也不肯甘休的形象。在《讀山海經》的最後一首裡,陶淵明從神話寫到了歷史。他說,當帝王的必須慎于使用人才,所以,舜帝才廢掉了共和鯀。“共”,是共工,就是那個頭觸不周山,使天柱折、地維缺的共工;“鯀”,相傳是大禹的父親,曾盜了天帝的息壤來治水,但終於失敗了,被舜所殺。這當然還是神話,可接下來他就寫到了歷史——“仲父獻誠言,薑公乃見猜”。 “仲父”,指管仲;“姜公”,指齊桓公。管仲輔佐齊桓公成為春秋霸主,他在臨死時對齊桓公說:“有三個人你是絕對不能用他們的,那就是易牙、開方和豎刁。”但管仲一死,齊桓公就忘了他的話。這三個小人最會逢迎拍馬,所以齊桓公就寵信和任用他們,結果使得齊國大亂。大家都在外邊爭奪王位,病重的齊桓公被關在宮裡,想喝一口水都沒人給他拿,死後也沒有人給他收葬屍體,以致長滿了蛆,一直爬到門外。所以陶淵明說,“臨沒告饑渴,當複何及哉”——你自己不小心用錯了人,等到臨死時才明白,那就太晚了!因此你們看,陶詩真的是很難講。你不能斷章取義只講他的“俯仰終宇宙,不樂複何如”,因為在這同一組詩裡他還有結尾的“臨沒告饑渴,當複何及哉”。他的“樂”裡邊不無憤慨,他的超脫裡邊也不無關懷。我曾說過,有的人勇於進,有的人勇於退。但決定你進還是退,除了本人性格的因素之外,還有外在環境的因素。陶淵明的身分地位決定了他不是那種有權有勢有力量左右政治的人物,只能依附那些有實力的人來實現自己的理想,因此他曾給桓玄做過事,也給劉裕做過事,但桓玄和劉裕這些野心家們沒有一個真正以國家和百姓為念,這實在是很令人寒心的事情。陶淵明是在做過了進的嘗試之後才選擇了退的。所以,他那種對時事對政治的憤懣之情有的時候就從詩裡邊流露出來。關於陶淵明的作品,不少人認為《歸去來兮辭》是最好的一篇。可是我實在要說,在中國所有的作家之中,只有陶淵明一個人可以說是沒有一篇作品不好。其他那些作者,不管名聲多麼大,作品多麼高明,你總能在他的集子裡發現有一兩篇或者一兩句有虛浮的、不夠真誠的地方。包括大詩人李白、杜甫都不免於此。但只有陶淵明的詩和文,你找不到他一點兒虛浮的所在。所以辛棄疾才說他“千載後,百篇存,更無一字不清真”。然而,都好並不等於都一樣。陶淵明作品的內容是十分複雜的,在不同的作品裡他往往表現了他自己各個不同的方面。因此,如果拿《歸去來兮辭》和《飲酒》詩相比較,我覺得,《歸去來兮辭》雖然也很好,但它所表現的只是對田園生活的嚮往,內容比較單純;《飲酒》詩則寫了他歸田之後有人請他複出, 由此而產生的種種矛盾以及對人生的思考,所以內容更為豐富複雜。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提出來供大家參考。
第八節 陶淵明之六
到現在為止我們基本上已經把陶淵明講完了。我們已經知道,恬靜和消極並不是全部的陶淵明。陶淵明有他的快樂和自得,也有他的悲哀和憤慨,甚至他也有過用世的志意,做過積極的嘗試。可是總的來說,我們前面所講的,還是比較偏重于精神道德的這個方面其實陶淵明在其他方面也是很豐富的。為了更全面地瞭解這位複雜的詩人,我們再講一首他的四言詩《時運》。在《詩經》之後,漢魏兩晉之間雖然也有一些作者寫四言詩,但其中寫得最好的只有曹操和陶淵明。陶淵明一方面繼承了前人的藝術成就,一方面又有自己的開拓。四言詩《時運》在形式上就是摹仿《詩經》的,但在內容和風格上卻與《詩經》完全不同。
時運,遊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景獨遊,欣慨交心。
邁邁時運,穆穆良朝。襲我春服,薄言東郊。
山滌餘靄,宇曖微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
洋洋平澤,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載欣載矚。
稱心而言,人亦易足。揮茲一觴,陶然自樂。
延目中流,悠想清沂。童冠齊業,閑詠以歸。
我愛其靜,寤寐交揮。但恨殊世,邈不可追。
斯晨斯夕,言息其廬。花藥分列,林竹翳如。
清琴橫床,濁酒半壺。黃唐莫逮,慨獨在餘。
這首詩的前邊有個小序,摹仿的是毛詩。因為毛詩的每篇詩前邊都有一個小序,是注釋者對這首詩的簡單說明,例如第一首《關雎》的小序,“關雎,後妃之德也……”。另外,這首詩的題目取首句的兩個字“時運”,也是摹仿《詩經》的形式,例如《關雎》的首句是“關關雎鳩”,《桃夭》的首句是“桃之天天”等。陶淵明這個短短的小序寫得很好。當暮春三月的時候,天氣漸漸暖和了,厚重的冬衣也該換下去了,這正是春遊的好時候。“春服既成”出於《論語},孔子有一次讓他的學生們各言其志,別人都說了一大堆治國安邦的志願。只有曾暫很瀟灑地說,他的志願是“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所謂“春服”,應該是很輕軟而且顏色很鮮明的衣裳,換上春服,就同時把寒冬那種深暗厚重的感覺也卸下來了,從而產生一種春意萌發的快樂心情。用這樣的心情去看外邊的景物,景物也變得那麼諧調、那麼美好。陶淵明和曾哲他們不同的是,他沒有冠者和童子陪伴,而是“偶景獨遊”——跟隨他的只有影子。所以,此時他的心中既有對美好景物的愉悅,也有孤獨的悲慨。陶淵明的這首四言詩主要是寫景的,我們欣賞這首詩,一方面是為了更全面地瞭解陶淵明,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過渡到大謝。因為我在下一節課就要開始講謝靈運了。我們可以看到,都是寫大自然景物,而且都是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但由於詩人的性格和修養不同,他們的詩也大不相同。前人評論說,陶淵明所寫的景物,是雅人心中的勝概。什麼叫做“雅人心中的勝概”?就是說,他所寫的並不只是對景物外表的刻畫,而是看到景物之後他自己內心的所得。那是一個具有美好修養的高雅之士對美好景物的反應,是美好心靈之中的一種美好境界。現在我們就來看他是怎樣寫出心中“勝概”的。
“邁邁時運,穆穆良朝”,兩句話用了四個疊字,這也是受《詩經》的影響。“邁邁”有邁步而行的意思,如果就現在而言當然是前進,但如果對過去而言那就是消逝了。所以“邁邁時運”的意思是:春夏秋冬四時光陰永遠處在前進和消逝的變換之中,永遠不會停留下來。“穆穆”是和美而恬靜,他說在四時的運行之中,美好的春天又來到了,在和美而恬靜的春日清晨,我披上春天的衣服,到東郊去遊春。“薄言東郊”的“薄”,有迫近的意思;“言”,也是《詩經》裡常用的一個語助詞。“山滌餘靄”是說,太陽一出來,籠罩山巒的霧氣就都散開了,青山像剛剛用水洗過一樣鮮明。“宇曖微霄”是說,天空中光影迷瀠,流動著薄薄的一層雲彩。“有風自南,翼彼新苗”的“翼”字,本來是翅膀的意思,是名詞。但現在詩人把它用作動詞,表現柔嫩的秧苗在和風吹拂下好像長了翅膀在飛動的樣子,真是傳神極了。
這首詩的第二段說, “洋洋平澤,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載欣載矚”。水流有不同的形式,有從高山沖瀉而下的瀑布,有從峽谷奔騰而出的激流,而“洋洋平澤”則是一片平緩而流動著的湖澤之水。所以,你可以捧起來水來漱一漱口,踏進水去洗一洗腳。歐陽修有一首小詞說“雪雲乍變春雲簇,漸覺年華堪送目”(《玉樓春》),春天來時天上的雲都不像冬天那樣低沉陰暗了,變成了一簇簇、一朵朵、一團團的。在這種時候你放眼望去,從天上到地下,從山頂到水中,只覺得什麼都是美的。陶淵明有他的失意感慨,也有他的快樂自得。在前面我說過,他在寂寞孤獨中能夠堅持固窮的操守,是由於他在古人之中找到了志同道合的知音。但這只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就是,他在大自然的美麗景物之中找到了心靈上的安慰。蘇東坡曾說,宇宙之間的萬物“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然而“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這話講得很有哲理。對大自然的景物,如果你懷著悲傷的心情去看,那麼到處都是可悲之物;但如果你以欣喜的眼光去欣賞,那麼天地萬物畢竟也不乏可喜之處。所以陶淵明說,“稱心而言,人亦易足。揮茲一觴,陶然自樂”——如果你所求的只是保持自己的興趣理想,那麼這種要求也很容易滿足,當我舉起酒杯的時候,覺得這人生真的是十分可愛。
“延目中流”這一段用了“論語”的典故,就是前面我所說的“莫春者,春服既成”的那一段。“沂”,是山東的沂水。陶淵明生活在潯陽柴桑,沒有到山東去過,所以他說:我看一看這平緩的流水,就想起了曾皙所說的沂水,當年孔子也許就帶著學生在那裡遊覽過。曾哲說,“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為什麼有冠者還有童子?你一定要懂得:不僅觀賞大自然景物是賞心樂事,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友愛也是一件賞心樂事;而且,不但和成年人的友好交往是一種樂事,和小孩子的友好交往也是一種樂事。如果你能夠對比你年長、比你年幼的人都懷有一種愛心,那麼你自己也就能享受到一種人倫之樂。曾皙說:“我們五六個成年人、六七個小孩子到郊外去遊春,在沂水裡洗個澡,在舞雩臺上吹吹風(舞雩是求雨的高臺)。到傍晚,我們大家唱著歌、吟著詩就回來了。”孔子聽了就說:“吾與點也。”意思是,我最喜歡曾皙的這個理想。這就出了一個問題:別的學生所說的理想都是關於治國平天下的,難道就都不如曾皙的理想好?我以為,孔子在這裡所贊成的乃是一個人在一生中最基本的一面,那就是,你對人世間的萬物都要有一種關懷和愛心,這才是成大事業的根本。如果你根本就沒有這種關懷和愛心,那麼你在建立功業或得到權勢之後還有什麼追求呢?恐怕就只有得意忘形和作威作福了!所以陶淵明說:我也喜歡曾皙所說的那種清靜平和的生活,不管在醒著的時候還是睡夢之中,我都好像跟孔子師生有一種精神上的往來,但遺憾的是我沒能生在他們那個時代,我只能嚮往他們而不能見到他們。其實在中國古代,有很多詩人也懷有類似的感情,但由於他們的性格不同,修養不同,說出話來也自不同。杜甫過宋玉故宅就悲慨歎息說:“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詠懷古跡五首》)——辛棄疾在悲慨時也透著一股英豪之氣:“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賀新郎》)而陶淵明則說“但恨殊世,邈不可追”——雖然也很悲慨,但口氣卻十分平和。最後一段他說,“斯晨斯夕,言息其廬”。“廬”,是一個安身的所在。詩人曾經說“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讀山海經》),又說“敝廬何必廣,取足蔽床席”(《移居》),房子雖然不好,但那是我早晨晚上都可以回來休息的地方。有了這樣一個安身所在我已經很滿足,更何況房子外邊還種有花木藥草和茂密的竹林,房子裡邊有琴也有酒。雖然酒並不是很名貴的酒,只是普通的濁酒,而且數量不多,但詩人覺得那也足夠了。“清琴橫床”寫得也很妙,陶淵明曾彈琴嗎?史書上說他並不會彈琴,卻置了一張沒有弦的琴,經常撫弄,以寄其意。所以你們看,這是一個多麼有生活情趣的人!然則,他在安於隱居生活的同時,對時代對政治卻抱著深深的遺憾——“黃唐莫逮,慨獨在餘”。要知道,陶淵明生在晉宋之間,北方五胡亂華,東南沿海也是戰亂不斷,桓玄叛亂就是從江州起兵,被廢掉的晉安帝也曾被遷往潯陽。詩人就生活在這樣一個戰亂的漩渦之中,那和古代傳說中的黃唐之世真有天壤的區別。眼看著這樣時代的災難卻又無可奈何,他的心中怎麼會沒有深深的悲慨呢?在這裡,“慨獨在餘”又一次呼應了詩前小序中的“偶景獨遊,欣慨交心”,所以我們在讀陶詩的時候不可只注意他的恬靜悠閒,也應該注意到他內心深處的這些遺憾和悲慨。而作為一個詩人的陶淵明,更值得注意的則是他的“融七彩為一白”的,“質而實綺,臒而實腴”的“詩”與“人”完全合一的藝術成就。透過我們前面所析論的幾首詩,希望大家對這方面能夠有一點更深刻更具體的瞭解。因為時間和進度的關係,我們對陶淵明詩的賞析,就只好停止在這裡了。
漢魏六朝詩講錄 葉嘉瑩
第七章 永嘉詩歌
第一節 劉 琨
我們已經講過了建安的詩人、正始的詩人、太康的詩人、元嘉的詩人,現在要開始講永嘉的詩人了。從太康到永嘉,國家的情況是每況愈下。我們前邊講到的“八王之亂”,還只是皇室宗族之間的爭權奪利,到了永嘉時代,就有北方的胡入侵入了。
太康,是晉武帝的年號,武帝之後是惠帝,惠帝不慧,但他的太子司馬通很聰明,因此遭到賈後的忌恨,終於為其所害,後被追諡為湣懷太子。
惠帝死後,就由他的弟弟司馬熾繼承了皇位,是為懷帝。晉懷帝的年號就是永嘉。永嘉一共有六年,但懷帝實際上只做了五年皇帝。因為在永嘉五年洛陽被攻破,懷帝做了俘虜,後來被殺死了。
那麼攻破洛陽的是誰呢?就是五胡十六國的漢。這個漢,不是劉邦的漢,而是劉淵的漢。劉淵本是匈奴人,因為在中國生活了很久,就用了中國的姓,並且自稱 “漢王”。劉淵死了以後,繼承他的是他兒子劉聰。
永嘉五年,劉聰派劉曜攻陷洛陽,俘虜了晉懷帝,把他帶到平陽。劉聰故意侮辱晉懷帝,在宴會上讓懷帝穿上僕人的青衣,給大家斟酒。懷帝本人並不是一個壞皇帝,可是他生不逢時。
在惠帝之後,西晉的國勢已經無可挽回,懷帝沒有辦法實行他治國安邦的計畫,也沒有辦法保全他自己。當他被迫“青衣行酒”的時候,跟隨他的大臣不忍看到皇帝被人家這樣侮辱,當著劉聰的面就慟哭流涕。劉聰很生氣,就殺死了懷帝。懷帝死的時候只有三十歲。懷帝死後湣帝在長安即位,湣帝的年號是建興。湣帝做皇帝只做了四年,建興四年劉曜攻破長安,又俘虜了湣帝,把他也帶到平陽。劉聰對湣帝的侮辱更厲害,不但讓他“行酒洗爵”,而且更衣的時候讓他“執蓋”,就是叫他拿著馬桶的蓋子。跟隨湣帝的大臣們忍受不了這種侮辱,抱著湣帝慟哭,結果後來湣帝也被殺死。湣帝死的時候只有十八歲。湣帝死後,晉元帝司馬睿在南方的建康繼承了帝位,那就是東晉了。
西晉自從武帝司馬炎篡魏,到湣帝司馬鄴被殺,一共只有五十二年。
中國歷史上常說“興周八百年之薑子牙,旺漢四百年之張子房”,一個朝代壽命的長短,往往和這個朝代開創之初建立起來的政治制度有關。
王國維寫過一篇《殷周制度考》,就是討論這個問題的。大家都以為王國維後來是專門去考古了,可是事實上,王國維之所以寫這篇文章是因為看到了當時民國政治的混亂。
殷周之間有一個政治制度的大改革,那就是周武王的革命。周武王那才是真正的革命!周朝的制度放到數千年後的今天,也許已經不適合我們所用,可是就當時而言,那真是為了子子孫孫的百年大計而制定的一套完美的制度。
《殷周制度考》是很短的一篇文章,我們現在並不打算討論王國維在考古上的成就,我要說的是王國維的用心,那實在是表達了他的一種理想。一個國家是不怕革命的,但你一定要有好的制度去配合,還要能夠嚴格執行這個制度。
周朝就因為有了這個制度,才能傳世八百年之久。西晉這個朝代為什麼會這麼短命?西晉政治漩渦中的這些個人物,連革命也說不上,只是互相爭權奪利而已。
古人說“天作孽猶可活, 自作孽不可活”,西晉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滅亡,本來就是不可避免的。“八王之亂”是皇室間的爭權奪利,而現在的“永嘉之亂”就真正到了亡國的時候了。
我已經講過,自太康以來很多詩人都不得善終,現在我們要看的永嘉詩人劉琨和郭璞,也都是被殺死的。當然,他們兩人被殺的原因並不相同。在正始時代,像阮籍、嵇康那些詩人還可以佯狂詩酒,還可以服藥求仙;可是到了永嘉這種時候,你還有佯狂詩酒的自由嗎?你還有求仙隱居的自由嗎?都沒有了。每一個人的生活經歷,每一個人的心靈面貌,都和這亡國的時代有密切的關係。而且,阮籍、嵇康那些人都是文士,而我們現在要講的劉琨,卻是一位兵權在握的英雄。因此他的悲劇結局更令人感動。他寫的詩,正如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所說,是“英雄失路,萬感悲涼”。滿衷悲憤,即是佳詩。我曾說過,詩的感發生命有深淺、厚薄、大小和廣狹的不同。一個人如果只關心自己的利害得失,那麼他的詩縱然真切,詩的生命也是淺薄狹小的。而使詩中那種感發的生命真正博大起來的,是詩人胸中的關懷之博大。劉琨不見得是一個很完美的人,但在永嘉之時,在外族胡人的侵略之下,各地方軍政長宮中只有劉琨一個人是以國家的利益為前提的。他不像其他那些人只想割據一方,只關心自己的利益。由於他關懷的範圍很大,所以他的詩中那種感發的生命就與別人大不相同。我們先看他的《扶風歌》。
《扶風歌》作于永嘉元年。這一年九月,劉琨出任並州刺史。並州的州治在晉陽,就是現在的山西太原。當時北方遊牧民族的侵略勢力已經到達黃河流域,北方到處都是戰亂。劉琨招募了一千人的軍隊,一路轉戰才來到晉陽。而晉陽經過戰亂和饑荒,人民都逃亡了,田地沒有人耕種,到處都是死屍。劉琨來到晉陽以後,招撫百姓,讓他們到地裡去耕種。耕田的老百姓都必須隨身帶著武器,因為隨時會有寇盜來搶掠。在劉琨的治理下,並州漸漸安定下來。《扶風歌》寫的就是劉琨從洛陽到並州赴任途中的經歷和感受。
劉琨字越石,是西晉末年在北方堅持戰鬥的重要軍事首領。元遺山的三十首《論詩絕句》中,有一首寫的就是劉琨。他說:“曹劉坐嘯虎生風,四海無人角兩雄。可惜並州劉越石,不教橫槊建安中。”《三國演義》上有一段“青梅煮酒論英雄”,說曹操有一次和劉備談論天下的英雄,曹操說:“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這話並不是自吹,在建安時代,曹操確實算得上一位英雄。而劉琨,也是一位在亂世之中希望建功立業的英雄,何以見得?歷史上記載了一個故事:劉琨和他的好朋友祖逖立志要收復失地,安定國家,每天天剛破曉就“聞雞起舞”——這個“舞”不是跳舞,是舞劍習武。他們相約要為國家建立功業,劉琨曾經給親故寫信說: “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常恐祖生先吾著鞭。”劉琨不但有這樣的志意,而且也有領兵的才能,倘若生在建安時代他是能夠成功的。可是他卻不幸生在這樣一個亂亡的時代,壯志未酬,就被一個鮮卑人殺死了。這真是“英雄失路,萬感悲涼”。劉琨的詩,都是直言其事的賦體,不像我們以前講過的那些比興的詩有深遠的餘韻供讀者聯想。劉琨詩的感發力量不在比興的聯想,而在直接的敘述之中。現在我們就看他的這首《扶風歌》:
朝發廣莫門,暮宿丹水山。左手彎繁弱,右手揮龍淵。
顧瞻望宮闕,俯仰禦飛軒。據鞍長歎息,淚下如流泉。
系馬長松下,發鞍高嶽頭。烈烈悲風起,泠泠澗水流。
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浮雲為我結,歸鳥為我旋。
去家日已遠,安知存與亡?慷慨窮林中,抱膝獨摧藏。
麋鹿遊我前,猿猴戲我側。資糧既乏盡,薇蕨安可食?
攬轡命徒侶,吟嘯絕岩中。君子道微矣,夫子故有窮。
惟昔李騫期,寄在匈奴庭。忠言反獲罪,漢武不見明。
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棄置勿重陳,重陳令心傷。
“廣莫門”,是晉朝首都洛陽城的北門;“丹水山”,在山西高平縣的北邊。他說他早晨從洛陽出發,晚上就到了山西的丹水山。事實上當然不見得有這麼快,他只是極言自己這一行人行動的迅速就是了。“繁弱”是有名的弓,“龍淵”是有名的劍。嵇康《贈秀才入軍》也曾寫過“左攬繁弱,右接忘歸”,那多半是想像之辭,而劉琨的“左手彎繁弱,右手揮龍淵”則是真的,因為他確實是帶著他的一千人馬一路轉戰才到了晉陽。底下“顧瞻望宮闕,俯仰禦飛軒。據鞍長歎息,淚下如流泉”,是說離開洛陽的時候回頭遠望,還可以望見洛陽城裡那些高高矮矮的宮殿建築。可是現在天下這麼亂,這一去未蔔前途如何,所以在馬上就不覺長歎一聲,落下淚來。“系馬長松下,發鞍高嶽頭。烈烈悲風起,泠泠澗水流”是說,現在我停下來休息,把我的馬系在一棵松樹下面,在這高山之上卸下馬鞍。這時候,我就聽到那烈烈的悲風和泠泠的流水之聲。下邊“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浮雲為我結,歸鳥為我旋”是說,我舉起手來向京城洛陽辭別,悲傷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天上的雲都受到這種悲哀的感染而停止不動,歸來的鳥也因為感受到我的悲哀而盤旋不去。為什麼這麼悲傷呢?因為“去家日已遠,安知存與亡。慷慨窮林中,抱膝獨摧藏”。劉琨的父母這時候還在,可是不久以後他們果然就都死在戰亂之中了。“摧藏”是內心十分悲痛的樣子。他說我在這一片荒涼的樹林裡席地而坐,心中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想起國破家亡的前景,我的心中痛苦極了。朝廷派劉琨做並州刺史,但什麼都沒有給他,連那一千人也是他自己招募的。現在他們在這荒山之中歇宿,只有那些猿猴和麋鹿為伴。已經沒有糧食吃了,只能采些野菜。可是吃野菜怎能吃得飽!但儘管如此,他還是要帶領他的人馬前進——“攬轡命徒侶,吟嘯絕岩中”。他說我就拉起馬的韁繩命令大家繼續前進,而且在這深山之中高聲吟嘯。我們前面不是說過晉人多善嘯嗎?劉琨就很善嘯。據說他有一次被胡騎包圍,沒有辦法沖出去,就在一個有月光的夜晚登上城樓放聲長嘯。結果敵人都被他的長嘯所感動,棄圍而走。“君子道微矣,夫子故有窮”,劉琨這個人是忠於晉室的,他一方面要堅持鬥爭,光復晉室;一方面又對前途感到十分惶惑,心中並沒有成功的把握。因為在這種亂世已經沒有正義和道德可言了,縱然是孔夫子,遇到亂世,也有走投無路的時候。當然帶兵的人都希望為國家建功立業,但並非每個人都能成功。
下邊他舉了西漢的李陵為例,李陵帶兵去和匈奴打仗,沒有能夠按時回來。漢武帝不能原諒他,殺了他的老母和妻子,於是李陵就只能永遠留在匈奴了。一個人本來是真心愛自己的國家,但卻受到冤屈和誹謗,這樣的事情歷史上還少嗎?他說, “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棄置勿重陳,重陳令心傷。”這和《古詩十九首》裡邊的“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是同樣的意思。他說還是把這件事情放下不要再提了,事實已經如此,提起只能讓人心裡更加悲傷。這是劉琨的《扶風歌》。
下邊我們再看他一首《重贈盧諶》。
劉琨是個有勇武才略的人,而且是真正忠於晉室的。朝廷也未嘗不想重用他,所以在懷帝被殺、湣帝即位的時候,就拜劉琨為大將軍,都督並州諸軍事;湣帝建興三年,又給他司空的爵位。可是在建興四年,當劉琨帶兵出去打仗的時候,他部下的長史叛變,把並州獻給了石勒。劉琨只好去投奔幽州刺史段匹殫。段匹殫是鮮卑人,劉琨跟他結成兒女親家,並且約為兄弟。兩人結盟共同平定戰亂,效忠晉室。他們有一篇盟文,寫得非常感動人,說是要“盡忠竭節,以剪夷二寇”,“有渝此盟,亡其宗族,俾墜軍旅,無其遺育”。
可是你要知道,社會風氣的敗壞是一件非常可,舊的事情,《論語》上說:“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
魏晉時期綱常倫理敗壞,大家信義掃地,不僅漢人如此,胡人也是一樣。段匹殫有個堂弟叫末波,末波與劉琨的兒子劉群密謀襲擊段匹殫,說是如果你幫助我消滅了段匹殫,我就把段的軍隊全都交給你父親劉琨指揮。於是劉群就給劉琨寫了一封信請劉琨為內應。但這封信在中途落到段匹殫的手裡,段匹殫就請劉琨來見,給他看這封信。劉琨說我不知道這件事,即使我收到了這封信,我也絕不會做出這種背叛盟約的事。段匹殫本來很敬重劉琨,相信他確實不會做這種事,就打算放他回去。可是段匹殫的部下說你不可以放虎歸山,因為我們是鮮卑人,以劉琨的名望和才智,倘若漢人都跟隨他來反對我們,我們遲早會被他消滅的。段匹碑聽了手下這些人的話,就把劉琨拘禁起來。而劉琨的兒子和部將就真的起兵反抗段匹碑,於是段匹(石+單)就殺死了劉琨。劉琨的這首《重贈盧諶》,就是在他被段匹殫拘禁的時候寫的。
我曾說過左思的《詠史》是借史詠懷。可是你一定要注意,左思的借史詠懷比較來說屬於泛言的性質,除了第一首的“弱冠弄柔翰”、“作賦擬子虛”、“志若無東吳”等是寫自己的大志,其他各首多是泛泛地寫貴賤貧富的不平。在那些詩裡,“史”的分量比較重,“懷”的分量相對來說就比較輕。而現在劉琨的這首《重贈盧諶》則是以詠懷為主了。他雖然也寫了很多歷史的事情,但這些事情都是作為詠懷的陪襯。而且,這首詩在敘寫上也有特點。
我們中國的詩歌都是要傳達一種感發,但傳達的方法有很多種。有的詩在開端就把感發寫出來了,而劉琨這首不是。劉琨這首詩從一開始就敘述一件一件的史實、一個一個的典故,讀起來沒有感發,覺得很枯燥。這首詩,你要一直讀到結尾才會感受到他的感發,所謂“千里蟠龍,到此結穴”。就是說,它好像一條龍,你沿著它曲曲折折走了很遠很遠,一直到結尾才找到它洞穴的所在。前人評柳永的詞,說是“如畫龍點睛,神觀飛越,只在一二筆,便爾破壁飛去”(鄭文焯《與人論詞遺劄》)。柳永的詞前邊也往往是鋪陳的寫景和敘述,到最後一兩句話才寫出他的感發,就像畫龍點睛一樣,因為眼睛可以傳達內心的資訊。古人說張僧繇畫佛寺的壁畫,畫了龍先不畫眼睛,因為他一點睛那龍就活了,就會破壁飛去。劉琨這首詩也是如此,前邊大部分讀起來很死板很枯燥,可是到最後幾句他一下子就把強大的感發力量傳達出來了。現在我把這首詩讀一遍:
握中有懸璧,本自荊山璆。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濱叟。
鄧生何感激,千里來相求。白登幸曲逆,鴻門賴留侯。
重耳任五賢,小白相射鉤。苟能隆二伯, 安問党與仇?
中夜撫枕歎,想與數子遊。吾衰久矣夫,何其不夢周?
誰雲聖達節,知命故不憂。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
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時哉不我與,去乎若雲浮。
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輈。
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握中有懸璧,本自荊山謬”,是這首詩的總起。“懸璧”,是一種美玉;“謬”也是玉。“荊山”在湖北,就是楚國的卞和得到和氏璧的地方,卞和當初曾為這塊玉被楚王砍斷了兩隻腳。美玉代表什麼?美玉代表良才。《論語?子罕》說,子貢問孔子:“有美玉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韞”是藏,“櫝”是一個盒子。他說現在有一塊美玉,你是把它藏在一個盒子裡呢?還是等個好價錢賣掉?孔子就說了:“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他說賣掉它賣掉它,我就是在等一個好價錢呀。美玉是不能永遠藏在山裡的,必須找機會實現它的價值,良才也是一樣。這是中國儒家傳統的看法。《水滸傳》中阮氏兄弟曾對吳用說,我們這一腔熱血,就是要賣給識貨的。所以,“握中有懸璧,本自荊山謬”,是用美玉來自比,希望能夠有人認識他的價值。可是,美玉出山之後命運如何呢?底下他就舉了好多歷史上的故事。 他說,“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濱叟”。太公望是周朝的姜尚,他曾經為人贅婿,就是過門的女婿。古代社會都是女子嫁到男子家裡去,但有的人沒有兒子,就要招贅一個女婿。一般來說,男子如果不是家裡特別貧寒,是不肯給人當贅婿的。呂尚給人家當過贅婿,而且他還當過殺牛的屠夫,可見他的出身很卑賤。他有才能有志意,卻沒有得到過知遇。後來他聽說西伯——就是周文王——是一個賢能的君主,他就來到渭水,在渭水邊釣魚,其實是等待一個與西伯相見的機會。果然有一天西伯從那裡經過,看見了他,通過談話發現了他的才能,於是和他同載而歸,說:“吾太公望子久矣!”所以後人就稱姜尚為太公望。後來文王死了,姜尚輔佐武王滅殷,得了天下,建立了“興周八百年”的功業。“鄧生何感激,千里來相求”,是說東漢開國功臣鄧禹,他曾從南陽北渡黃河到鄴城投奔漢光武帝劉秀。鄧禹為什麼這樣做?因為他發現光武帝是一個能夠用他的人。古人常說,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遇到一個真正的知己很不容易,一旦你遇到了,就是不遠千里去追隨也是值得的。下麵“白登幸曲逆,鴻門賴留侯”是兩個典故。“曲逆”是西漢曲逆侯陳平。漢高祖劉邦親自帶兵去打匈奴,被匈奴的三十萬精兵包圍在平城附近的白登山,七天沒有糧食吃,幸虧用了陳平的計謀,才得以解圍。高祖脫出重圍之後來到曲逆,就詔禦史封陳平為曲逆侯。鴻門宴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項羽約劉邦到鴻門赴宴,項羽手下的謀士范增打算在宴席上殺死劉邦以絕後患。可是張良事先做了準備,才使劉邦僥倖脫險。張良後來被封為留侯。
以上四個典故是有層次的:姜尚和鄧禹的故事說明,作為臣子有待于君主的知遇;陳平和張良的故事則說明,作為君主也必須依賴臣子的輔佐。下面他接著又用了兩個典故:“重耳任五賢,小白相射鉤.”“重耳”是晉文公。重耳的父親晉獻公寵愛驪姬,殺死了他的哥哥太子申生,於是重耳就逃走了。當他出逃在外的時候,有五個賢臣跟隨他,這五個人是狐偃、趙衰、顛頡、魏武子、司空季子。由於有這五個人的輔佐,重耳後來終於回到晉國,而且成就了霸業。“小白”是齊桓公。齊襄公死後,他的弟弟小白和公子糾爭位。管仲本來在公子糾手下,他射了小白一箭,不巧沒有把小白射死,只射中他的帶鉤。後來小白做了齊國的君主,不但沒有殺死管仲反而用他為相。在管仲的輔佐下,齊桓公也成就了他的霸業。這兩個故事說明:英明的君主都善於用人——“苟能隆二伯,安問党與仇?”“伯”同“霸”,“二伯”就是指晉文公和齊桓公,他們都是春秋五霸之一。對於這些英明的君主來說,只要你有才能,可以輔佐他們成其霸業,那麼不管你是他的同黨還是他的仇人,他都肯任用你。所以你看,這一層意思又深了一步。他說你如果要想成事,就不能計較個人的恩怨,就要相信和任用真正有才能的人。可能這也正是劉琨肯於和鮮卑人段匹殫結盟的原因。劉琨是想要復興晉室的,他在給盧諶的書信中曾說:“夫才生於世,世實須才……天下之寶當與天下共之。”他認為,亂世之中最需要人才,只要有人能夠和他聯合起來實現他復興晉室的志意,他個人什麼都不計較。可是,和段匹嬋結盟的結果如何呢?他現在居然被段匹嬋拘禁,而且生死不保了。所以他說:“中夜撫枕歎,想與數子遊。”“數子”就是指從姜尚到管仲這些人。所謂“遊”,乃是“神交”之遊。他的意思是:為什麼我就不能象姜尚他們那樣幸運,遇到那樣英明的君主呢?“吾衰久矣弗,何其不夢周”——我難道已經很衰老了嗎?
第七章 永嘉詩歌
第二節 郭璞之一
郭璞給人們的印象是一個精于蔔筮、術數的方術之士。 蔔筮,是兩種占卜的方法:蔔是用龜甲來占卜,筮是用筮草來占卜;術數,是一種推算的方術,就像現在的算命之類。可是清朝人卻把郭璞的作品編入一本《乾坤正氣集》,這個集子所收的,都是忠義之士的作品。這又說明,在一些人的眼裡,郭璞並不僅僅是一個方術之士。因此,在介紹郭璞的詩之前,我還要對郭璞這個人作些簡單的介紹。郭璞是一個博學多才的人,《晉書》本傳上有這樣幾句話:“璞既好蔔筮,縉紳多笑之。又自以才高位卑,乃著客傲。”《客傲》是郭璞的一篇文章,說是有客人間他:你這麼有才學,為什麼地位卻如此卑微呢?於是他就作了一大篇回答來解嘲。不過,從郭璞一生的經歷來看,他的“才高位卑”確實和他的“好蔔筮”有關係。郭璞是河東聞喜人,河東聞喜在今山西絳縣附近。他的學問好,文章辭賦也寫得好。中國古代有些玄妙難懂的書,像《爾雅》、《方言》、《山海經》,他都給它們作過注。他曾遇見過一個異人,傳授了他蔔筮之術。當西晉末年惠帝和懷帝的時候,北方馬上就要大亂了,郭璞決定離開家鄉遷居到南方去。可是離開家鄉之後何以為生?他就把蔔筮和術數當作了謀生的方法。你一定要瞭解這個情況,才能夠深入理解郭璞這個人。史書上說,郭璞南行途中經過廬江,勸說廬江太守胡孟康和他一起到南方去,胡孟康不信他的占卜,不肯南渡。後來郭璞臨走時施展撒豆成兵的幻術,把主人家的一個婢女給帶走了。他還經過一個達官顯宦的家,人家不肯接待他,正好那人最心愛的一匹馬死了,郭璞說: “我能使死馬複生。”於是主人馬上就出來見他。他對主人說:“你派一些健壯的僕人拿著長竹竿出城向東走三十裡地,在那裡用長竿拍打,會有一個東西跑出來。你叫他們一定要把那東西抓住帶回來,你的馬就可以活了。”主人按他的話去做,果然捉回來一個像猴子又不是猴子的動物。那動物見到死馬,就對著馬的鼻子吸氣,過了一會兒死馬就活了。主人感謝他,送給他很多路費資助。後來郭璞到了江南,由於他懂得術數,東晉朝廷裡很多達官顯宦就都跟他來往。為什麼呢?因為在那種亂世,人們不知道眼前將要發生什麼事情,不能夠按正常的軌道生活,所以占卜的迷信就很盛行。
東晉渡江以後最倚重的大臣王導,做官做到丞相,輔佐了東晉元帝、明帝和成帝三個皇帝,他和郭璞就是好朋友。還有一個很受朝廷倚重的皇親國戚叫庾亮,跟郭璞也有來往。東晉朝廷曾經把很多大權交給王導和瘐亮,而郭璞的才學並不在王導和庾亮之下,卻從來沒有得到過這種機會。那就是因為史書上說的“璞既好蔔筮,縉紳多笑之”了。朝廷的公卿大臣雖然也迷信,也和方術之士來往,但朝廷從來不會給方術之士一個重要的地位。無論方術之士多麼有才學,但他們向來是被輕視的。這在中國是一個傳統的習慣。《晉書?郭璞傳》的傳論說,郭璞“篤志綈緗,洽聞強記,在異書而畢綜,瞻往滯而鹹釋”,可稱“為中興才學之宗矣”。什麼叫“篤志綈緗”?中國古代印刷還不流行,許多書籍都抄在絲帛上,所以綈緗就是指書籍。郭璞讀過許多書籍,見聞廣博,而且記憶力特別強,不管是多麼少見的書他都研究,前人講不通的地方他都能解釋,可以算是東晉建國以來最有才學的人。可是傳論接著說:“夫語怪征神,伎成則賤,前修貽訓,鄙乎茲道。”又說:“宦微於世,禮薄于時,區區然寄客傲以申懷,斯亦伎成之累也。”你要知道,我們中國儒家傳統看輕一切技能的東西,這裡邊也包括術數之學。“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為什麼?因為怪異的事情蠱惑人心,所以不能夠提倡。像郭璞那些撒豆成兵、死馬復活之類的方技,不是就很近於歪門邪道嗎?你一天到晚玩這些歪門邪道,你的等級層次自然就低下了。你再有學問,人家也不會讓你去掌握軍政大權。史書上記載了一些郭璞的事情,確實很神奇。據說他有一個朋友叫桓彝,常常到他家裡去,有時候直接就走進他的內室。郭璞對桓彝說:“你到我家來,哪一個房間都可以進,只是當我在廁所裡的時候你不可以來找我,否則會有災禍。”可是有一天桓彝喝醉了,四處找不到郭璞,一下子就沖進廁所,看見郭璞正在“裸身披髮,銜刀設”。郭璞見他進來大吃一驚,歎息道:“你和我都會遭到不幸,這是天命啊!”後來果然郭璞死在王敦的手中,桓彝死于蘇峻之亂。王敦是王導本家的堂兄弟,又是晉武帝的女婿,曾任江州牧,掌握著兵權。他準備舉兵造反,請郭璞為他占卜,郭璞占了一個凶卦——就是說,造反不會成功。王敦又讓他測算壽命,郭璞說:“你要是安分守己就能長壽,若要起兵造反,馬上就有災禍臨頭。”王敦大怒,說:“算一算你自己還能活多久?”郭璞說:我命盡今日日中。”於是王敦就下令把他推出去斬首了。郭璞對自己的死是早巳前知的,數年之前,郭璞從北方向南方逃難的時候遇到一個人,就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送給這個人,這個人不接受,郭璞對他說:“你只管收下,以後自會明白。”而到了郭璞被殺的這一天,這個人正好是行刑的人。郭璞被推出去時,問行刑者到哪裡去斬首,行刑者回答:“到南岡頭。”郭璞就說:“那一定是在一對柏樹之下,樹上有一個鵲巢。”大家都不相信,到了那裡一看,果然有一對柏樹,卻不見有鵲巢。但仔細找時,真的有一個大鵲巢被覆蓋在茂密的枝葉底下。這些事情確實是神奇得很。而且史書上還記載,溫嶠和庾亮打算討伐王敦,也請郭璞占卜,郭璞給他們占的卦大吉,就是說此事准能成功。所以溫嶠和庾亮才下了決心。這些事說明,郭璞雖然以占卜為名,但他是忠於晉室的,行事不失忠義之氣。這也就是清人把他的作品收入《乾坤正氣集》的原因。可是儘管郭璞有忠義之氣——這話真的很難說——他卻是“語怪征神,伎成則賤”。以前我講詞的時候提到過柳永,柳永這個人也未始沒有儒家的高遠理想,他之所以被人看低就是因為他給歌妓酒女們寫了歌詞。就是說,你一開始就把路走錯,那麼社會上對你就不承認了。儒家對於方術向來是看輕的,所以郭璞雖然有這麼好的才學,但做官並不顯達,當時的人對他也不尊敬,這完全是受他自己的技藝所累。因此你看,人生真是很難走的一條路,你簡直不能有一步走錯!我們上一節講過的劉琨,立志匡扶晉室,收復北方失地,是一個英雄豪傑之士,可是他之失敗,也一樣有他必敗的原因。因為劉琨是貴家子弟,性情任縱,不加節制,有時候做事不夠理性。比如他在晉陽招撫流人,許多人都來歸附他。可是他雖善招撫卻不善管理,“一日之中,雖歸者數千,去者亦以相繼”(《晉書?劉琨傳》)。而且他喜歡聲色和奢豪,雖也努力控制自己,卻不能堅持到底。劉琨寵信一個叫徐潤的人,只因為這個人懂得音律就讓他做了晉陽令。劉琨手下有一個人向劉琨揭露徐潤在外邊為非作歹,他不但不信,反而聽了徐潤的讒言把手下這個人殺了,以致這個人的兒子逃到敵軍那裡報告了晉軍的虛實,使劉琨打了敗仗。劉琨的母親早就警告過劉琨:“你這樣任縱將來一定會失敗,難免要連累到父母。”結果這次劉琨打了敗仗,他的父母也在亂軍中被殺。劉琨和郭璞,在東晉都是傑出的人才,但他們本身都存在某些難以改變的因素,因而招致失敗和殺身之禍。
以上我們瞭解了郭璞這個人,現在我們還要簡單瞭解一下永嘉時期詩歌演變的歷史。鐘嶸《詩品序》裡邊有一段對此作過概括敘述:
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先是郭景純用俊上之才,變創其體;劉越石仗清剛之氣,贊成厥美。然彼眾我寡,未能動俗。
在講阮籍、嵇康的時候我就說過,魏晉文人喜歡講老莊的玄理,有清談的社會風氣。這種社會風氣,後來漸漸就影響了詩人作者。他們不但清談玄理,而且把玄理也寫進詩歌裡邊,這就是玄言詩。像孫綽、許詢這些人,就都是玄言詩人。玄言詩是什麼樣子?我們不妨看看孫綽的一首詩,這首詩的題目是<答許詢》:仰觀大造,俯覽時物。機過患生, 吉凶相拂。智以利昏,識由情屈。野有寒枯,朝有炎鬱。失則震驚,得必充詘。所謂“大造”就是宇宙大自然之間乾坤陰陽化生萬物的造化運行。他說,你抬起頭來看一看宇宙造化的運行,你低下頭來看一看草木禽獸的世間萬物,一切事情都是有機遇的。如果你把好機會錯過,就必然會出現災禍。——想當初楚漢相爭的時候,有人給韓信相面,說“相君之面不過封侯,相君之背貴不可言”,勸韓信背叛漢高祖劉邦。韓信沒有聽那個人的話,結果就錯過了機會,後來被呂後斬首在未央宮。這就叫“機過患生”。老子說過:“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而塞翁得馬,又焉知非禍?所謂吉和凶,往往是擦身而過,相距不過在毫釐之間而已。有的人本來很聰明,但因為貪圖一些物質利益,就出現了判斷失誤;有的人本來有見識,但由於受感情影響,一時之間就做出了糊塗事。可是人們總是鬧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們總是在失落的時候就震驚,在獲得的時候又得意忘形。——你看,這首詩只是用韻文來說明一些哲理而已。這就是鐘嶸所說的“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玄言詩既無文采,也不具有我們講過的風骨、風力那種感發的力量。所以說,詩歌到了這個時候就“建安風力盡矣”。然而,這時卻有劉琨、郭璞明顯地與眾不同。鐘嶸說,郭璞是憑著“俊上之才”,劉琨是憑著“清剛之氣”,改變了這種平淡說理的風氣。就是說,他們的詩裡邊都能夠傳達出一種感發的生命,所以他們就成了這個時代移易風氣的作者。劉琨的詩我們已經欣賞過,確實帶有一種很剛直很強烈的感發。那麼郭璞的詩呢?劉勰曾給過郭璞很高的評價,他在《文心雕龍?才略》裡說:“景純豔異,足冠中興。”鐘嶸在《詩品》中也說:“郭璞……始變永嘉平淡之體,故稱中興第一。”郭璞擅長方術本來近於道家,然而他的詩卻不像玄言詩那樣單調,這和他內心感情的複雜是有關係的。郭璞最有名的詩是《遊仙詩》,我們現在能看到的有十四首。但可以肯定地說,他的《遊仙詩》並不止十四首,因為鐘嶸《詩品》裡所引用郭璞《遊仙詩》的句子,就不在這十四首裡邊。他的詩可能有很多已經在當時的離亂之中亡佚了。
說到遊仙詩,有一點需要特別注意,那就是我在講左思時曾經說過,招隱詩和遊仙詩對後來的山水詩有影響。隱士和仙人其實是有關聯的:你先要到山中去隱居學道,然後才過渡到求仙。我曾說過,左思的招隱詩是從楚辭《招隱士》演變出來的。那麼遊仙詩呢?應該說從屈原就開始了。屈原《離騷》說:“朝吾將濟於白水兮,登閬風而絏馬。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接下來還寫了對宓妃等女仙的追求。不過屈原《離騷》的求女只是一個象喻,他所追求的神仙美女其實代表了他心目中的聖君賢臣。而屈原的另一篇作品《遠遊》就真的是求仙了,那是他在極端的悲哀痛苦之中希望得到精神上的解脫。在戰國時就已經有方士存在,方士講究煉丹,追求長生不老。後來這種風氣就流傳開來,不但像屈原那樣不得志的人嚮往神仙,連秦皇漢武那些成功的、得意的人也追求神仙。我們可以回頭去看一看建安詩人,曹操、曹植都寫過求仙的詩。尤其是曹操,他並不是一個迷信的人。他知道人都是要死的,所以曾說,“神龜雖壽,猶有竟時。塍蛇乘霧,終為土灰”(《步出夏門行?龜雖壽})。然而儘管在理智上不相信長生不老,但在精神和感情上他卻有這種追求嚮往。因為越是有大志的英雄才士,越是害怕人生的短暫和無常的到來。“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嘛!因此,在中國詩歌的歷史上就有了對神仙追求嚮往的這一派詩。然而郭璞的遊仙詩卻不單純是對神仙的追求嚮往。鐘嶸《詩品》在稱讚了郭璞是“中興第一”之後還有幾句話說:“但遊仙之作,詞多慷慨,乖遠玄宗。其雲‘奈何虎豹姿’,又雲‘戢翼棲榛梗’,乃是坎凜詠懷,非列仙之趣也。”求仙學道的人,本應該把人世間一切得失利害的感情都撇開才對,可是郭璞的遊仙詩裡充滿了一種憤慨不平的感情,實在違背了玄學的道理。這裡所謂“奈何虎豹姿”是說,我白白具備了英雄的秉賦;所謂“戢翼棲榛梗”是說,一隻大鳥本來可以張開翅膀飛到天上去,可是現在卻只能把翅膀收下來,棲息在荊棘叢生的草木之中。你看,這明明是憤慨,是寫他自己的不得志。它們應該屬於詠懷,而不是遊仙。那麼現在你就可以發現,郭璞的游仙和左思的招隱雖然表面有些相近,其實並不一樣。與太康時代其他詩人相比,左思詩有他獨立的風格,有他感發的生命,可是我也說過,左思的詩是比較單純的。左思《招隱詩》寫了一大堆美麗的山水,最後說山中這麼美,我也想去歸隱就完了。而郭璞《遊仙詩》的內容比左思複雜得多,因為郭璞這個人本身就是矛盾和複雜的。《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裡邊有郭璞的集子,大家可以自己去看。看過之後你們就會知道,郭璞除了寫詩賦之外,他還給朝廷上過那麼多表疏,那些表疏的字裡行間都透出他對國計民生的關懷。郭璞精于方術,這對他本人來說是幸也是不幸。他懂得術數,可以先知,可是當他知道北方將要大亂的時候,他能夠改變這個歷史的事實嗎?當他知道自己將被殺死的時候,他能夠改變這種命運的結局嗎?倘若對未來渾渾噩噩,倒也沒什麼可怕;可怕的是已經知道未來的災難,卻沒有辦法挽回這災難的命運!郭璞並沒有利用他的方術做過壞事。雖然他有一次在做客的時候用幻術騙走了主人家的使女,但那件事無傷大雅。因為達官顯宦家中使女成群,那女孩子在主人家裡不被重視,被他帶走了也許更好。其實郭璞更希望的,是利用自己的先見之明為國家挽回一些不幸的事情,所以當王敦要他占卜吉凶的時候,他警告王敦反叛一定不會長壽。他不肯為保全性命而迎合王敦的意思,這是他對自己占卜之術的忠實,也是對自己道德倫理的忠實。可是,他這樣做的結果不但不能挽回那些不幸,而且連自己的生命也賠上了。
清代學者陳祚明也有同樣看法,他在《采菽堂古詩選》中說:“景純本以仙姿游于方內,其超越恒情,乃在造語奇傑,非關命意。遊仙之作,明屬寄託之詞。如以‘列仙之趣’求之,非其本旨矣。”他說,郭璞這個人是以神仙的姿態生活在塵世之間,其詩之所以超越一般人,是因為造語修辭好,而不是因為內心真的超凡脫俗達到了神仙境界。郭璞其實沒有脫離人世間的政治鬥爭,所以他的遊仙詩實在是假託神仙來抒寫人世間那些悲憤感慨。你要想在郭璞的遊仙詩裡尋找神仙的志趣,那是絕對找不到的。
好,下面我們就要看一看郭璞的遊仙詩是不是真的如此。
第三節 郭璞之二
在郭璞的遊仙詩裡,有一首我認為是很重要的,可是一般選本都不選。所以我勸同學們,特別是研究生們,你們不能圖省事,只看人家選好的第二手材料,你們一定要去找最原始的第一手材料。因為選本反映了選詩者的見解,那些見解不一定完全正確。而你們做學問,也不應該只為了應付考試和寫論文,你們必須有一種追求真實的精神,那才是做人和做學問應有的態度。現在我就要講這一首詩,它表現了郭璞最基本的感情之所在。選郭璞的《遊仙詩》而不選這一首是不對的,下麵我先把它讀一遍:
逸翮思拂霄,迅足羨遠遊。清源無增瀾,安得運吞舟。
珪璋雖特達,明月難暗投。潛穎怨青陽,陵苕哀素秋。
悲來惻丹心,零淚緣纓流。
左思的《詠史詩》曾說:“鉛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劉琨的《答盧諶書》曾說:“夫才生於世,世實須才。”那都是一種有才智者無用武之地的感慨悲哀,這“逸翮思拂霄,迅足羨遠遊”也有同樣的意思。“逸翮”代表能夠飛得很遠的鳥——如果你生來就有一對強大的翅膀,那你就應該得到飛起來的機會。“迅足”代表能夠跑得很快的馬——如果你生來就有日行千里的本領,那你就應該得到跑出去的機會。一個人有過人的天賦卻得不到施展才能的機會,才真正值得悲哀。
“清源無增瀾,安得運吞舟”——一條清淺的水流,根本就掀不起大一點兒的波浪,你叫那吞舟的大魚在裡邊怎樣遊動!開頭這四句,先說的是鳥,然後是馬,然後是魚。
好,下邊他就要說人了——“矽璋雖特達,明月難暗投”。“矽璋”,是古代大臣朝見天子時手中所執的玉器。“明月”,是明月之珠,就是明珠。他說,但是你縱然得到了一個做官的機會,你能夠隨隨便便就把自己交付出去嗎?
《聖經》上說,如果把一粒珍珠丟在豬的眼前,豬不但不認識它的價值,還要把它踐踏在腳下。同樣,一個才智之士生活在亂世,對自己的出處問題不是也應該慎重嗎?王敦要造反,請郭璞出來做官,可是郭璞卻想以卜筮使王敦打消造反的念頭,所以遭到了殺身之禍。那麼他如果不答應到王敦手下做官呢?同樣會有生命的危險。在那個時候,他真是出來也不對,不出來也不對,他的噩運是早已註定了。打個比方,那就像“潛穎怨青陽,陵苕哀素秋”。“潛穎”,是指那些生長在幽潛之處的禾穗,它需要陽光,可是太陽卻照不到它。因為,你既然自己隱藏在幽潛之處,那麼你當然就沒有出頭的機會。好,既然希望出頭那麼你就出頭吧。可是出頭之後又怎麼樣呢?你的花開得高高的,一點兒遮蔽都沒有,秋天的雨雪風霜打來,馬上就把你摧毀了!有才能的人總是希望有一個施展才能的機會,可是在這樣的亂世,縱然你得到一個機會,也未必就能實現你的理想,你的“明珠”很可能就“暗投”了。更何況,郭璞他還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才能。他是看到國家災難將至,希望挽回這可怕的局面。可是,卻沒有人肯聽他的。“悲來惻丹心,零淚緣纓流”的這個“惻”,是一種仁者之心的悲傷,那不是只為自己,而是為了大眾而悲傷。他說,我空有為國為民的這一片忠心,可是我無能為力,因此我的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沿著帽纓流了下來。
你們看,這就是郭璞!他因為有蔔筮術數的技能而受到儒家傳統的輕視,可是他的行為卻繼承了儒家傳統的風貌。儒家講“知其不可而為之”,就是說我明明知道這件事成功的可能性極小,而且需要我付出犧牲的代價,可是我覺得這是我應該做的,所以我仍要去做。這是一種儒家的精神。郭璞雖然被人們看作方術之士,但他是有這種儒家精神的。如果他僅僅是方士,那麼當王敦要他占卜的時候,他完全可以說一些諂媚逢迎的話去迎合王敦,那樣王敦不但不會殺他還可以給他富貴顯達。他為什麼警告王敦造反就不會有好下場?一方面當然是他忠實于自己的蔔筮之術,另一方面也未必沒有希望王敦因迷信蔔筮而改變主意的意思。他是想為挽救國家盡自己的一份心。可是,誰能理解他的這一份忠誠呢?通過這首詩,我們可以看到郭璞的內心是如此抑鬱,如此矛盾。所以我說,郭璞的《遊仙詩》實在比左思的《招隱詩》更複雜,更有深度。選郭璞的詩而不選這一首,是沒有真正理解這位詩人。
當然,選詩的人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他們所選的詩,往往更能夠體現所謂“遊仙詩”的本質,就是山水描寫方面的特色。下面我們再看郭璞的另外三首《遊仙詩》,我先讀第一首:
京華遊俠窟,山林隱遁棲。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
臨源挹清波,陵岡掇丹荑。靈谿可潛盤,安事登雲梯。
漆園有傲吏,萊氏有逸妻。進則保龍見,退為觸藩羝。
高蹈風塵外,長揖謝夷齊。
這首詩的寫作方法基本上是兩兩對比,開頭“京華遊俠窟,山林隱遁棲”兩句就是對比。一般說起來,到京城去的人是為追求功業,所謂“遊俠”就是那些希望建功立業的人。窟,是一個聚居的所在。追求功業的人都聚集在京城,而隱遁的人則棲居在山林。那麼哪一種人值得贊許?
接下來他就作了一個判斷:“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朱門”,代表富貴者的宅第,而富貴本身就是虛幻的,它不能代表你真正的人生價值和意義。“蓬萊”,是古代傳說中海外三座仙山之一。“托蓬萊”,就是求隱和遊仙了。
那麼求隱和遊仙有什麼好處呢?下邊他就開始描述那種種的好處:“臨源挹清波,陵岡掇丹荑。”——讀到這裡,我們就可以看出選這首詩的目的了。所謂“遊仙詩”的本質,其實就是對山水草木等大自然景物的描寫。在講左思的時候我也曾提到過,遊仙詩和招隱詩發展到後來就成了山水詩。
我們講詩,不但要講個別作者的風格特色,還要看它在整體演進中所處的地位,也就是結構主義所說的那個大結構。
永嘉時的風氣貴黃老,尚虛談。玄言詩理過其辭,淡乎寡味。但講老莊哲理的人一般都比較喜歡山林的隱逸生活,於是後來才有了向山水詩的轉變,而這轉變有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開始的時候,在詩中講老莊哲理的多,講隱逸和神仙的多,描寫山水風景的少;到後來,描寫山水風景的分量就越來越多,講哲理的分量就越來越少了,即如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所說,“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到大謝的時候,就達到了質變。而永嘉時代的郭璞,鐘嶸說他“用俊上之才,變創其體”,又說他“始變永嘉平淡之體”。這說明,他是較早開創向山水詩過渡之風氣的一個人。
在這裡,“臨源挹清波,陵岡掇丹荑。靈谿可潛盤,安事登雲梯”四句,就是非常好的山水風景描寫。他說,在山裡,你可以到水流的源頭捧取那最乾淨最清澈的水。古人說“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
你還可以登上山岡去拾取丹荑來食用。這個“荑”字讀ti(一聲)泛指初生的草。初生草木的嫩芽往往帶有一點點紅色,所以叫“丹荑”。也有人說丹荑是赤芝,那是一種吃了可以延年的芝草。山中不但有這些好東西供你服食,山中還有極好的風景供你遊玩盤桓——“靈谿可潛盤”。
《文選》李善注說,“靈谿”是一條溪水的名字,並引了庾仲雍《荊州記》“大城西九裡有靈豀”。那麼你要注意到,靈谿是在荊州。王敦當時控制了荊州,所以郭璞在寫這首詩的時候,已經是在王敦的手下了。不過,我們其實也不必拘執靈谿究竟在什麼地方,因為僅僅這個名字,就可以給人很美麗的聯想。聞一多寫過一首詩題目叫《死水》,死水是不流動的水,是積聚了許多髒東西的又臭又黑的水。而這“靈谿”恰恰相反,是有生命的、活潑的、會流動的水。
我曾和四川大學的繆鉞老先生合寫了一本書就叫《靈谿詞說》。為什麼取這個名字?因為我們認為,詞中所表現的應當是比詩更為深婉含蘊的一種情思的境界,更需要讀者細心吟味,才能有深入體會。郭璞這四句詩所描寫的意象,就頗近於詞的意境。
我只是順便說到這些,下面我們還是接著講“安事登雲梯”。李善認為,雲梯是“言仙人升天,因雲而上,故曰雲梯”。那麼這一句就是說,你在這裡隱居就已經很快樂了,至於能不能升天做神仙就不必去考慮。但我以為,這樣講與這首詩的主線是有矛盾的。剛才我說過,這首詩一開頭就是“京華遊俠窟”和“山林隱遁棲”的對比;然後“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是呼應開頭對比的判斷,本身仍是一個仕與隱的對比。那麼現在“靈豀可潛盤,安事登雲梯”仍然應該是呼應開頭兩句的仕與隱的對比。一般我們說“青雲直上”,那是指仕途得意。現在他的意思應該是:山中風景如此美麗,隱居生活如此愜意,你何必還要去爬那仕途的青雲梯,追求什麼高官厚祿呢?
所以接下來,他舉了古代不求仕而求隱的兩個人:“漆園有傲吏,萊氏有逸妻。”“漆園吏”指的是莊子,莊子曾做過管理漆樹的漆園吏。我想莊子這個職務找得不錯,管樹不管人。因為一旦做官管人,麻煩就會很多。據說有一次楚王派人請莊子去做官,莊子對使者說:“假使有一隻三幹歲的神龜,它是願意被人殺掉,把龜甲放在廟堂當神靈供起來呢?還是願意自由自在地爬行在泥中呢?”使者說:“當然它是願意活著爬行在泥中。”莊子說:“好,那我也寧願爬行在泥中,不願意跟你去廟堂。”“萊氏”指的是老萊子。老萊子也是一個隱士,楚王請他出去做官,他倒是無可無不可的,可是他的妻子不贊成,說:“我寧可過貧窮的日子,也不願意被人家約束挾制!”把手中的簸箕向地下一丟,回頭就走。於是老萊子就也跟著她去隱居了。這老萊子的妻子高風隱逸,倒真是很難得的。
底下兩句又有點兒問題——“進則保龍見,退為觸藩羝”。按李善的注解,“進”是求仙,“退”是處俗。他說如果你在求仙的路上努力進取,那麼你一定會有“龍見”的一天。什麼叫“龍見”呢?易經“乾”卦九二的爻辭說:“見龍在田。”這龍最初是潛藏在地底下沒有人看見的,現在它已經出現在地面上。所以這是以此來比喻:只要你堅持不懈地求仙,那麼你早晚一定能功行圓滿,飛升天上。可是如果你不求進取,退回到塵世之中呢?你就成了觸藩之羝。“觸藩羝”也是易經裡的話。易經“大壯”的爻辭說:“羝羊觸藩,羸其角,不能退,不能遂,無攸利。”他說就像公羊用犄角去頂一個籬笆,不但傷了角,而且被籬笆掛住了角,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結果沒有一點兒好處。可是我以為,這兩句詩也可以作另外一種解釋。因為易經中的這個“龍見”一般是指用世而不是指遁世。所以這兩句也可以解釋為:你如果用世為官,在順利的時候當然是“龍見”了;可是你一旦失意,就會變成觸藩之羝,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
“高蹈風塵外,長揖謝夷齊”, “高蹈”就是高步,是你的腳踏上了一個更高的境界;“風塵外”是塵世之外,或者說遠離塵世的地方;“夷齊”,是伯夷和叔齊兩位隱士。而這個“謝”字又可以作兩種解釋:一個是拜見問候的意思,那就是說要和夷齊一起去做隱士了;另一個是辭別的意思,那就是說,夷齊隱居首陽仍被世人所知,算不得真正的隱士,所以我要離開他們隱居得更深,遠遠離開這齷齪的塵世。這一首《遊仙詩》就講到這裡,下邊我們再簡單看另外的一首:
青溪千餘仞,中有一道士。雲生梁棟間,風出窗戶裡。
借問此何誰,雲是鬼穀子。翹跡企潁陽,臨河思洗耳。
閶闔西南來,潛波渙鱗起。靈妃顧我笑,粲然啟玉齒。
蹇修時不存,要之將誰使。
你們是否注意到,這首詩裡邊出現了一個女仙“靈妃”?上次我已經講過,從楚辭的《離騷》、《遠遊》、《招隱士》,到左思的《招隱詩》、郭璞的《遊仙詩》,這是一個發展系統。郭璞的《遊仙詩》裡邊包含"坎壈詠懷"的悲慨,是繼承了楚辭的傳統。現在靈妃也出現了,她不僅是個神仙,而且是個女仙。作者是用愛情的口吻來寫這位女仙的,這仍然是楚辭的傳統。屈原《離騷》說:“吾令豐隆乘雲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結言兮,吾令蹇修以為理。”《離騷》裡的美女,可以代表聖君,也可以代表賢臣。而這裡的女仙靈妃,就只是代表神仙,或者也可以代表對一種隱逸境界的追求。“靈妃顧我笑,粲然啟玉齒”——那美麗的女仙對我回眸一笑,露出了她那潔白如玉的牙齒。可是“蹇修時不存,要之將誰使”?“蹇修”就是《離騷》裡那個蹇修,是媒人。他說,我雖然想去追求她,可是沒有一個合適的人做我的媒人。這仍然是象喻,對女仙的追求代表著對一種高遠不可得之境界的追求。可以說,郭璞還沒有遠離楚辭的傳統。可是後來到唐朝的時候就不得了了,唐朝的皇帝姓李,自己說是老子的後代,於是就崇信道教,要大家讀老子的《道德經》,在全國各處設立道觀,許多公主和王公貴族的女兒都出家去做女冠——就是道姑。這些人做了道姑怎麼樣呢?一方面她們仍然保持著富貴和權勢,一方面又脫離了世俗的、倫理的和社會的約束,可以為所欲為,甚至天天和情人幽會。所謂“碧城十二曲欄幹,犀辟塵埃玉辟寒。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李商隱《碧城三首之一》)。唐人也就往往假託女仙來寫這些愛情的幽會,像李商隱就寫過不少這樣的詩。還有一個作者曹唐以寫遊仙詩出名,寫過九十多首遊仙詩。總之,借女仙來寫愛情故事,這也是遊仙詩後來的一種發展。我給大家讀郭璞的這首詩,就是因為這首詩所寫的女仙、媒人、愛情的事件,與後來那種風氣不能說沒有一點關係。當然,郭璞這首詩仍然是象喻的,與唐人那些寫愛情的遊仙詩有本質的不同。這首詩就不詳細講了,我們抓緊時間看下邊的一首:
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綠蘿結高林,蒙籠蓋一山。
中有冥寂士,靜嘯撫清弦。放情淩霄外,嚼蕊挹飛泉。
赤松臨上游,駕鴻乘紫煙。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
借問蜉蝣輩,寧知龜鶴年。
上一次我曾引過劉勰對郭璞的評價,他在《文心雕龍?才略》中說:“景純豔逸,足冠中興。”這一首詩,就最能代表郭璞“豔逸”的風格。所謂“豔逸”是說,一方面他所用的辭藻是美豔的,一方面他所表現的精神是超逸的。你看這“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寫得多麼美!“翡翠”是翡翠鳥,那是羽毛最美的一種鳥,古人常用翠羽來裝飾衣物,翠羽就是翡翠鳥的羽毛。“苕”是草木的花,“蘭苕”就是蘭花。美麗的翠鳥在美麗的蘭花上邊飛來飛去。翠鳥的顏色襯托著蘭花,使蘭花顯得更美;而蘭花的美麗也襯托著翠鳥,使翠鳥顯得更可愛。“綠蘿結高林,蒙籠蓋一山”,他說那綠色的藤蘿盤結在高大的林木之上,好像傘蓋一樣籠罩著整個山林。而且不但你眼睛看到的顏色美,你耳朵裡聽到的聲音也美: “中有冥寂士,靜嘯撫清弦。”“冥”是隱藏的,“寂”是沉默的。在那幽靜的山谷之中,有一位高隱之士發出長嘯的聲音或者撫弄他的琴弦。深山之中有這些耳聞之美和目見之美還不說,你還可以“放情淩霄外,嚼蕊挹飛泉”。山裡沒有社會上的那些虛偽和欺騙,沒有邪惡,你可以使你的精神遨遊在天地之外——就是嵇康所說“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那種境界。而且,你口中嚼的是花蕊和靈芝仙草;你手中捧起來喝的,是高山瀑布飛濺下來的清泉。——這一大段詩,辭藻美麗,精神超脫,確實可謂“豔逸”。下邊他說:“赤松臨上游,駕鴻乘紫煙。”赤松子是古代傳說中的神仙,他說赤松子騎著鴻鳥,乘著紫色的雲彩,就來到了你的身邊。而且不只是赤松子,還有別的神仙也來了:“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他說你的左手一拉,就拉到浮丘公的袖子;你的右手一拍,就拍到洪崖的肩膀——浮丘公和洪崖也是傳說中的神仙。所以你看,山裡邊就有這麼多好處:你耳目的享受這麼美,你的精神這麼超脫,你吃的是仙草飲的是飛泉,和你遨遊的都是神仙。所以——“借問蜉蝣輩,寧知龜鶴年”?他說你們這些沉迷在種種物欲局限之中的世俗之人,你們就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樣,怎麼能體會得到有千百年壽命的龜鶴所能體會的那種境界呢?《莊子?逍遙遊》裡說大鵬鳥淩空而上九萬里,然後飛向南溟,小麻雀就嘲笑大鵬鳥說:“我在蓬蒿之間飛翔就覺得很好,你飛那麼高有什麼用處?”小麻雀是不能理解大鵬鳥之志向的,因為它沒有大鵬鳥那種能力。同樣,求仙之人與世俗之人的差別,也就像蜉蝣與龜鶴、麻雀與大鵬之間的那種差別一樣。
好,郭璞就講到這裡。
漢魏六朝詩講錄 葉嘉瑩
第八章 元嘉詩歌
第一節 謝靈運之一
中國傳統的文學批評是主張“知人論世”的,但西方文學理論中“新批評”的一派對此不以為然,他們堅決主張詩歌批評應當以作品本身為依據,而不應當以作者的人格為依據。這種觀點很有道理。因為一個人儘管知識淵博、品格高尚,但如果他沒有文學藝術方面的修養,根本就成不了詩人,偶爾寫出詩來也不一定就是好詩。也就是說,一個人品格的高低與他作品藝術價值的高低並不成正比。然而有一點我們卻不能忽略,那就是作品既然是由作者本人寫出來的,那麼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思想感情,以及思想感情活動的方式,甚至知識的背景、用字的習慣,就都必然與作者本人有密切的關係;而且,作品的風格與作者的性格、生活的經歷也往往有密切的關係。更何況以前我還曾說過,好詩裡邊都具有一種感發的生命,而這種感發生命的大小、深淺與厚薄,是與作者所關懷的範圍之廣狹有關的。因此,當我們分析一個有特色的詩人時,就必須先分析他這個特色是怎樣形成的,而這就往往涉及他的身世經歷,他所處社會的歷史背景以及詩歌發展的歷史背景。
我們不久前講過的建安詩人曹植,他的詩就與他個人的身世及時代的背景有密切的關係。曹植才華橫溢,而且有志于“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與楊德祖書》),但他的行為過於任縱,以至他的父親曹操雖然很欣賞他的才華,卻終於沒有選擇他做繼承人。而且,後來因此而受到他的哥哥魏文帝曹丕和侄子魏明帝曹叡對他的猜忌和壓制,使他終生不得意,無法實現報國的理想。所以,曹植一方面寫了《白馬篇}那樣的詩表現他建功立業的志意;一方面也寫了很多以女子為托喻的詩,表現他得不到任用的抑鬱悲哀。這是曹植這個詩人的兩個方面。不過,和後來的詩人相比,你就會發現,曹植的這兩個方面還是比較單純的。因為,他的遭遇也不過就是遭到他哥哥和侄子的猜忌,得不到任用而已。而這一節我們要講的詩人謝靈運,他的遭遇比曹植要複雜得多了,因此他的詩在形式和內容上就也比曹植的詩繁複得多了。
謝靈運生於東晉後期,他的祖父是謝玄,謝玄的叔叔就是東晉有名的宰相謝安。對於東晉的世家大族,可能人們還不太瞭解,我在這裡只能作一些簡單的介紹。西晉滅亡之後,東晉遷都建康。由於北方已經淪陷,所以王室和貴族也都渡江南遷。於是,北來的貴族和南方當地的貴族之間就產生了矛盾和隔閡。當時,打通這些隔閡,使剛剛建立起來的東晉政權逐漸鞏固起來的,是東晉開國的宰相王導。而在王導之後,繼續調和南方人與北方人的矛盾、中央政府與地方軍閥的矛盾,使朝廷穩定和睦的就是謝安了。王導和謝安都出身于北方貴族,而且都對東晉政權的鞏固有大功,後來這兩個家族就成了南朝的望族。所以後代詩人經常以“王謝”來指代六朝的高門貴族,如唐代詩人劉禹錫就曾說,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烏衣巷》)。
謝安字安石,早年曾隱居在會稽的東山。由於他很有才幹和名望,當時人們都說: “安石不出,如蒼生何?”於是他後來就出山了。淝水之戰時,謝安以宰相任最高統帥,他的侄子謝玄等帶兵以少勝眾,打敗了前秦的苻堅。謝玄由於這次功勞被封為康樂縣公,所以後來謝靈運才襲封為康樂公。
謝玄曾經在京口募兵,得勇士劉牢之。劉牢之經常領精銳當前鋒,戰無不勝,這支軍隊就叫作北府兵。後來的宋武帝劉裕,當時就曾是北府兵的一員將領。桓玄篡晉,劉裕與劉毅等結盟,一起滅了桓玄。而後來劉裕的勢力越來越大,終於滅晉自立,就是宋武帝。
詩人謝靈運,就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背景之下。他父親叫謝埃,生而不慧,但謝靈運卻從小聰明過人。他的祖父謝玄覺得很奇怪,曾經對人說:“我乃生瑍,瑍哪得生靈運!”謝靈運生下來不久,他的父親謝( )就去世了,家裡人因子孫難得,惟恐他養不大,所以把他送到別人家去寄養,直到十幾歲才回來,因此謝靈運有個小名叫作“客兒”。客兒博覽群書,寫的文章特別好,幾乎沒有人趕得上他。而且他出身名門,從小就繼承了康樂公的爵位,因而也就養成了偏激、豪奢的性格。史書上說他“車服鮮麗,衣裳器物,多改舊制”,於是“世共宗之,鹹稱謝康樂也”。他穿衣服要穿最講究的,坐車也要坐最豪華的。據說,他特別喜歡登山,為此還發明了一種登山的木屐,上山的時候去掉屐的前齒,下山的時候去掉屐的後齒。後世的人就把這種屐稱作“謝公屐”。
應該注意的是,謝靈運曾經在劉毅手下做過事,而劉毅當初雖曾與宋武帝劉裕一同滅過桓玄,但後來與劉裕不和,被劉裕攻滅。同時,謝靈運的從叔混也因劉毅的緣故被劉裕所殺。謝靈運在劉裕手下任過官職;劉裕北伐的時候,謝靈運奉晉安帝的命令到軍中慰勞,還曾為劉裕寫過一篇《征賦》,因而與劉裕也保持著很好的關係。劉裕北伐果然取得了勝利。然而他北伐的目的並不是為東晉統一中國,而是要借此建立一番功業,當作篡奪晉室天下的本錢。所以他在攻破長安滅了後秦之後趕快就回去篡奪政權,殺死了晉安帝,然後又逼迫晉恭帝禪位,建立了南朝的宋。新朝沒有取消謝靈運的封爵,只是把公爵降為侯爵,並減少了他的食邑,後來又讓他擔任過散騎常侍和太子左衛率等官職。
說到宋武帝和謝靈運之間的關係,那是很微妙的。劉裕在剛剛取得政權之後要籠絡人心,尤其對像謝靈運這樣的世家貴族代表人物更要進行拉攏,而謝靈運在東晉滅亡之後也想辦法要繼續保持自己豪門貴族的權力和地位。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們是一種互相利用的關係。但我以為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劉裕確實看重謝靈運的文采,謝靈運也真心讚頌劉裕的武功。這種彼此的欣賞,也很難說其中就沒有一點點的真誠。不管怎麼說,劉裕活著的時候,與謝靈運的關係始終還是不壞的。
劉裕的次子廬陵王劉義真是個很喜歡文學的人,與謝靈運、顏延之等人來往比較密切,有一次他對謝、顏說:“我將來要是做了皇帝,一定用你們兩人做我的宰相。”當時劉義真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也許只是開玩笑隨便說說而已。但這種話是不可以隨便說的。中國封建社會的傳統是立長子,劉裕的長子叫劉義符,就是後來只做了兩年皇帝的宋少帝。劉裕為了防止自己死後兒子們爭奪帝位,就把廬陵王調離了京城。劉義符即位時只有十七歲,政權卻掌握在大臣徐羨之等人的手上。史書上記載,謝靈運這時候就在朝中“構扇異同,非毀執政”。就是說,他毫無顧忌地煽動朝廷裡的鬥爭,批評那些執政者這個也不對,那個也不對。這當然就激怒了執掌朝政的徐羨之等人,於是就把他外放到永嘉去做太守。永嘉在現在的溫州附近,山水風景很好。謝靈運懷著滿腔的不平、滿腹的牢騷到了永嘉,不肯管理政事,恣意遊山玩水,有時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他在那裡只做了一年太守,就辭官不做,回到他會稽的家中。
不久,廬陵王義真和少帝義符先後被徐羨之等所殺。文帝劉義隆即位,殺掉了徐羨之等,把謝靈運又召回朝廷,讓他撰寫《晉書》。但謝靈運認為自己的才幹是足以執掌朝政的,現在讓他一天到晚整理史書,當然一肚子的不高興,所以根本就不好好幹。文帝拿他也沒辦法。後來他終於請假東歸,不久又被人彈劾,坐此免官。謝靈運這個人出身豪門貴族,從來不知檢點,在行為上比曹子建還要任縱。他家裡有錢,養了一大堆門客,免官家居後經常成群結隊地出去遊山玩水,而且他總是要爬最高的山,走最危險的路。有一次他帶著好幾百人,從始甯的南山開山伐木,一直到了臨海,把臨海的地方官嚇壞了,以為是來了山賊。還有一次他和朋友喝醉了酒,把衣服脫光大喊大叫。他這樣鬧來鬧去,就得罪了會稽太守孟頡,人家就向朝廷告他謀反。宋文帝知道他是文人,造不起反來的,因此沒有怪罪他,還給他換了個地方,讓他去做臨川內史。但他在那裡也不肯收斂,又“為有司所糾”,派人來捉拿他。於是他就把派來的人扣押,真的造起反來。謝靈運最後的下場是在廣州被殺死的,死時只有四十九歲。以前我曾講過,魏晉之間政治鬥爭非常複雜,很多詩人都沒有好下場。正始詩人嵇康是被殺死的,太康詩人“三張二陸兩潘一左”之中,多半是被殺死的。所以,當時的文人們為了保全身家性命,就只有遠離政治去談玄學。這種思想反映到詩壇,就出現了山林隱逸的詩和遊仙詩。玄學與隱逸詩、遊仙詩的結合, 已經孕育出山水詩的萌芽,而謝靈運寫山水詩最多也最好,因此就成了山水詩派的開山作者。後來唐代山水田園詩派的王維、孟浩然、柳宗元等雖然作風各不相同,但都是在謝詩影響下演變出來的。
我們已經學過了陶淵明的田園詩,現在再看一看謝靈運的詩就會發現,他們兩人的作風完全不同。這兩位詩人雖然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但身分地位與性情的不同導致了詩風的不同:陶淵明的詩純樸任真、不假雕飾,而謝靈運的詩非常注重人工的安排和雕飾。那麼謝靈運的詩是怎樣安排和雕飾的?現在我們就來看他的一首代表作《登池上樓》:
潛虯媚幽姿, 飛鴻響遠音。薄霄愧雲浮, 棲川怍淵沉。進德智所拙, 退耕力不任。徇祿及窮海, 臥屙對空林。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 舉目眺嶇嵌。初景革緒風, 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 園柳變鳴禽。祁祁傷豳歌, 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 離群難處心。持操豈獨古, 無悶征在今。
少帝即位之後,謝靈運被執政的徐羨之等人排擠,外放到永嘉做太守。到了永嘉他就病了,直到第二年春天病才好。這首詩就是初春登樓時所寫。這裡的“池”,在永嘉(今溫州)西北三裡,積穀山的東面,現在叫“謝公池”。這首詩,先不要說內容,光是從形式上就比我們以前學過的詩都複雜。在我們以前學過的詩中,《古詩十九首》裡偶爾出現過對偶的句式,曹子建的詩對偶比較多了,但一首詩中也不過三四聯而已。可是你們看謝靈運這首詩,幾乎每一句都對起來了。過去我們學過陶淵明的“棲棲失群鳥, 日暮猶獨飛”,所用詞語是樸實的,句法結構也很平順。可你們再看謝靈運這首詩,不但用了很多筆劃很繁複的字,用了大量的辭藻,而且他的句法也很錯綜複雜。什麼是“潛虯?”“虯”是一種龍,就是傳說中的那種有兩隻犄角的小龍,那麼“潛虯”就是藏在深淵之中還沒有飛升出來的龍了。“幽姿”,是一種幽隱的姿態;“媚”字有美好的意思,本是形容詞,在這裡用做動詞。…飛鴻”,是天上高飛的鴻雁;“響”與“媚”一樣,也是把形容詞用做動詞。這兩句是說:潛虯的可愛在於它那幽隱的姿態,飛鴻的好處在於它那嘹亮的聲音。現在你看,這兩句在詞性上是對仗的:“潛虯”對“飛鴻”;“幽姿”對“遠音”;“媚”對“響”。進一步來看,則這兩句的意思也是對仗的:能藏有能藏的美麗和好處,能飛也有能飛的美麗和好處。這話是什麼意思?其實,這正反映了詩人內心的矛盾:隱有隱的好處,仕也有仕的好處,我到底應該走哪條路?我以前講過,寫詩有賦比興三種方法。顯然,這裡用的是比的方法。大家一定還記得曹植的《白馬篇》,其中對偶的句式有“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 “長驅蹈匈奴,左顧淩鮮卑”等。應該注意到,以發展的眼光來看,曹植的對偶與謝靈運的對偶有層次的不同。曹植是直接敘述,句法很簡單,謝靈運的句法就相當複雜了。“接飛猱”、“散馬蹄”,“蹈匈奴”、“淩鮮卑”,雖然意思上比較誇張,但動詞與受事的名詞之間的關係是很直接很通順的。謝靈運這個則不然,他說潛龍以幽姿為美,飛鴻以遠音為響,在句法上是顛倒的。這種顛倒的句法後來形成了近體詩語言中的一個特色。我們可以接著看下邊的“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這兩句在句法變化上的自由更為明顯。“薄霄”是靠近雲霄,“棲川”是棲止在川穀之中,“愧”和“怍”都是慚愧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說:要是想靠近雲霄,你就該高高地飛起來,要是想棲止在川穀之中,你就該深深地沉下去;可是慚愧得很,我既不能夠做到高高地飛起來,也不能夠做到深深地沉下去。你看,詩人只須把握住幾個重點詞語,就能夠表現出這麼複雜的意思。這是詩歌語言的一種進步。以後我們學唐詩時將學到杜甫的《秋興八首》,杜甫說, “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香稻沒有嘴怎麼會“啄”?碧梧沒有腿怎麼會“棲”?那也是句法的顛倒。社會在不斷地發展,詩歌所要反映的內容也在不斷增加,因此,詩歌的形式也必須不斷地演進。而且,這種演進總是從簡單到複雜,從古樸到雕飾的。沒有這個過程,也就不能產生向更高層次的飛躍。也就是說,沒有魏晉南北朝這一階段在詩歌形式上的演進,就不會有盛唐詩歌的高度繁榮,而謝靈運,則正是這一轉折過程之中的一個很重要的詩人。其實還不止句法繁複,這首詩的前四句在結構上也費了一番人工安排:潛虯住在水裡,所以第四句“棲川怍淵沉”?承接的是第一句“潛虯媚幽姿”;飛鴻飛在天上,所以第三句“薄霄愧雲浮”承接的是第二句“飛鴻響遠音”。但“潛虯”兩句說的是物;“薄霄”兩句中卻由於用了…隗”和“怍”兩個動詞而出現了隱藏在背後的一種屬於人的感情,從物到人,這是一個生髮的過程。所以你看,謝靈運這個詩人,他從用字、用詞,一直到句式、結構,都有這麼複雜的思索安排。
接下來,詩人自己就直接出面了,他說: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進德”,指的是在道德、文章、事業上有所建樹,但實際上這裡的意思還是指的做官。他說,追求做官,我的聰明才智是不夠的;但退隱歸農呢?我又不是一個種田的材料,這真是無可奈何了!你到底選擇哪裡作為你的安身之處呢?結果,他還是“徇祿及窮海,臥病對空林”。所謂“徇”,有以身相求的意思。司馬遷《伯夷列傳》說“貪夫徇財,烈士徇名”,就是說,那種追求之心特別強烈,以致寧可犧牲自己的生命。那麼謝靈運追求的是什麼?因為他來永嘉是做太守的,所以他自己說是“徇祿”。永嘉靠近東海,那時候還很荒涼。而你要知道,不久以前曾有一次孫恩的變亂,孫恩就是在東海沿岸起兵的。陶淵明不願和那些貪官污吏同流合污,寧可回家去種地;但謝靈運下不了這種決心,為追求那一點點的官祿,他只好來到永嘉這荒涼的海邊。來了之後他就生病了,每天躺在床上,周圍都是寂寞的空林。“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是說,我臥病在床,糊裡糊塗的連季節氣候的變化都不知道了;今天我的病稍微好了一點兒,我就用手拉開窗簾偶然向外看一看。看什麼呢?“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嵌”,我就側著耳朵聽一聽海水的波濤聲,抬起頭來看一看高山的起伏。而這樣一看一聽,詩人就發現,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在不知不覺之間,初春溫暖的陽光已經完全改變了殘冬的寒冷。在這裡,“初景”和“新陽”都代表了春天陽光的溫暖;而“緒風”、“故陰”,是指冬天殘留下來的寒風和陰冷。對偶的意思可以相反,也可以相近。這兩句就是意思相近的對偶。
下邊兩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是謝靈運的名句。作為對句來說, “池塘”對“園柳”,“春草”對“鳴禽”都不十分整齊,但正是由於不十分整齊,所以顯得很自然、很放鬆。我剛才說過,“薄霄愧雲浮”等句子都是把握住幾個重點的詞語,錯綜顛倒,表現出很複雜的意思,是一種濃縮的語言,因此讀者讀起來也未免有些吃力。這兩句卻完全是直接的感發:池塘之中生出了一片碧綠的春草,園中的柳陰裡每天都有不同的鳥在啼叫。你看,和前邊那些經過安排思索的濃縮的句子比起來,這兩句是不是在形式和內容上都顯得很輕鬆、很自然?所以後來元遺山“論詩絕句”評論謝靈運的這兩句詩說:“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其實,這兩句之所以成為名句,還有一個故事:謝靈運有個族弟叫謝惠連,詩寫得很好,但他的父親不喜歡他。謝靈運和這個弟弟很談得來,說是“每對惠連,輒得佳語”。後來謝靈運寫這首《登池上樓》的時候,一整天也想不出好句子,但剛一睡覺,就夢見了謝惠連,醒來就寫出了這兩句。他自己說:“此語有神助,非吾語也。”這兩句詩在全詩中確實別有神致。在本詩中,只有這兩句是自然的感發。下邊接下來他就又用典故了——“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前一句,見於《詩?豳風?七月》的“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意思是,春天的白天那麼長,采蘩也采了那麼多,但采蘩的女子心裡很悲傷,因為她快要出嫁了,不久就要跟著丈夫遠離父母而去。所以你看,謝靈運的這個“傷”,傷的是什麼?傷的是離別。後一句,見於《楚辭?招隱士》的“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意思是,所招的那位隱士到山裡邊去了就再沒回來,眼看又是一年的春天了。而謝靈運自己,就是被迫離開了首都,來到如此遙遠的海邊。所以他從眼前的春日景色就聯想到詩經和楚辭裡所寫的離別,因而產生一種感傷之情。接下來他說:“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如果你孤獨地生活,就會覺得日子很長很長,總是過不完;如果你離開了自己的夥伴,就總是感到內心的感情無處安排,也就是說,他的內心之中總是有一種找不到歸屬的感覺。
謝靈運的山水詩還有一個習慣的作風,就是他在寫山水的時候常常要點綴上幾句談名理的句子。這首《登池上樓》結尾的“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兩句就是如此。有的選本把“持操”的“操”解釋為樂曲,說就是指前面所說的“豳歌”和“楚吟”。我以為這樣解釋不夠準確。因為最後這兩句是連下來的,意思是,難道能夠堅持操守的只有古人?可以避開塵世而不懷有憂愁的這種操守,在我這裡就可以得到證明!為什麼說這是談名理呢?因為“無悶”這個詞出於《易經?乾卦?文言》的“龍德而隱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無悶”。意思是,有才德而隱居的人不為世俗所移,不求成名於世,甘心退隱而沒有煩悶。這是古代儒家的一種修養。謝靈運真的有這種操守嗎?不是的,魏晉尚清談,他只不過是把古人的話套過來清談一番而已。
第一節 謝靈運之二
上一節課我們看完了謝靈運的《登池上樓》,我所著重講的,是謝靈運在形式方面所表現出來的特點。實際上,這首詩在內容和感情上也很有代表性,它真實地反映了謝靈運內心之中的矛盾,而且這種矛盾在他來說是異常痛苦而又無法解決的。中國自東漢魏晉以來一直非常注重門第,魏文帝施行九晶官人法,結果是從此“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謝靈運出身豪門世族,謝家在東晉朝廷炙手可熱,而那時候宋武帝劉裕不過是謝玄部下劉牢之軍隊裡的一個小軍官。劉裕後來做了皇帝,謝靈運要想保全自己家族的地位就只能屈身侍奉他。以謝靈運的門第和身分來說,這是一種屈辱,他在內心深處是不能甘心的。而且,謝靈運還在劉裕的對頭劉毅手下做過參軍,後來劉毅被劉裕消滅,因此在謝靈運心中除了那種屈辱的感覺之外又加上了一份猜忌的心理。何況,事情還不僅僅如此。我上次還說過,謝靈運還和劉裕的次子廬陵王劉義真關係很好,但劉義真在爭奪帝位之中也是一個失敗者,在劉裕還活著的時候就被遣出京都,後來終於被殺。對此,謝靈運心中又有許多牢騷和不平。他處在這麼多矛盾與猜忌之中,本來已經很危險,不幸的是,他的性格又如此任縱、驕奢。因此,他終生都不能“得其所”:把他放在朝廷裡不對,派他出外做個行政長官也不對,讓他回到故鄉去閒居也不對。他不肯也不能安心地穩定在任何一個位置上,究其根源,還是出於他內心那些無法解決的矛盾。陶淵明選擇了歸隱作為自己人生立足的所在,說“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但謝靈運不行,他始終找不到一個能夠安身和安心的所在。這種不安定的感覺反映到詩裡邊就是“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而這些矛盾,也就必然造成他最終那個悲劇的結局。
《登池上樓》是謝靈運做永嘉太守時所寫的作品。實際上,他只做了一年太守就“稱疾去職”,回到會稽營建他的山居別墅了。就在這個時候,朝廷之中起了變亂。執掌朝政的徐羨之、傅亮和謝晦廢掉了少帝劉義符並將其殺掉,罪名是少帝遊戲無度。但那多半只是個藉口,說不定是少帝對他們的專權不滿意,他們就先下手為強了。在這之前,他們已經殺死了武帝的次子廬陵王劉義真,按照順序,下一個繼承人就是武帝的第三個兒子宜都王劉義隆了。宋文帝劉義隆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即位之後他慢慢培養起自己的勢力,相繼殺死了徐羨之、傅亮和謝晦,奪回了旁落的大權。在劉宋的幾個皇帝之中,宋文帝要算是比較英明的一個。他記起謝靈運的才學,就請他回到朝廷來做官,讓他整理秘閣圖書,補足闕文,並讓他撰寫晉書。但謝靈運不是一個可以安下心來做事的人,史書上說他對撰寫晉書的任務僅“粗立條流,書竟不就”。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參政的材料,但皇帝又不用他。所以他心中不平,經常稱疾不朝,去遊山玩水,十天半個月都不回來,又差遣公差給他私人修建庭園,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滿。文帝不想過於傷害他,就暗示他自己告退,於是他就稱病辭職,又回到會稽。這第二次回鄉,他心裡更不得意,所以行為也就更加放縱。會稽太守孟頡信佛,謝靈運就用言語嘲笑挖苦他說:“得道應須慧業,丈人生天當在靈運前,成佛必在靈運後。”孟頡因此恨透了他。後來他又要求把一個湖的湖水放光,作為他的田產,孟頡不答應,兩人的仇隙越來越大,於是孟頡就以謝靈運在家鄉那些放縱的行為為藉口,向皇帝告了一狀,說他有叛逆之心。文帝是個明白人,並沒有怪罪謝靈運,但覺得他和本郡太守搞成這個樣子,實在也沒法在家鄉呆下去,就派他去做臨川內史。可是這謝靈運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到了臨川還是那樣放縱,又被人告了,上面派了一個叫鄭望生的官員來逮捕他。結果這一次謝靈運就真的反了,他扣押了鄭望生,率部眾反叛,並且寫了反詩。下面我們就來看看他所寫的這幾句詩:“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思君子。”子房是漢朝的張良,他的祖先五世相韓。秦始皇滅了六國,張良發誓為韓國報仇。當秦始皇出遊的時候,張良和一個力士埋伏在博浪沙,用大鐵椎襲擊秦始皇,但是誤中副車,沒有成功。但後來張良學了黃石公的兵法,輔佐漢高祖劉邦,終於推翻秦朝,為韓國報了仇。魯仲連是戰國時的齊國人,主張六國聯合起來抗秦,不應該為求一時苟安而尊奉秦王為帝。他說:“秦是個不講禮義的國家,假使暴秦得了天下,我寧可赴東海而死,也絕不做它的臣民。”謝靈運用這兩個典故,是對他自己造反行為的一個解釋。因為他的父祖都曾在晉朝做過將軍或宰相,劉裕滅掉東晉是一種篡逆行為,是不義的。謝靈運說,我本來就是個不受拘束的江海之人,我要推翻劉宋這強暴的政權,為東晉報仇。
當然,謝靈運的造反馬上就失敗了,他本人也被抓起來治罪。宋文帝是個很寬厚的人,本不想殺他,只是把他送到廣州去,讓他離大家都遠一點兒,免得再生是非。但緊跟著又發生一件事:有一個官員在去廣州的路上遇到一群形跡可疑的人,捉起來一審問,其中有一個人說是謝靈運的人給他們錢,要他們在去廣州的路上劫取謝靈運,但他們來晚了,沒有趕上。這件事情一出來,謝靈運就非死不可了,宋文帝只有下令把他斬首。這位天才的詩人,死的時候只有四十九歲。那麼,謝靈運真的忠於東晉舊朝廷嗎?真的是張良或魯仲連那樣的人物嗎?我以為不是的。因為如果他真的忠於東晉朝廷,那麼在劉裕篡晉的時候,他縱然不能殉節死義,至少也要辭職歸田,但他當時並沒有下這種決心。既然如此,你就在劉裕手下苟且求生好了,可是他還要在新朝裡跟人家爭權奪勢。固然,有些胸懷大志的人並不把忠君觀念看得那麼拘泥死板,比如伊尹,他認為自己的才能足以給天下老百姓帶來太平安樂,所以並不在乎君主是商湯還是夏桀,誰肯任用他,給他施展才能的機會,他就肯給誰做事,因此孟子說他是“聖之任者”。但謝靈運是伊尹那樣的人嗎?也不是。他只是一個從小被慣壞了的貴族子弟,一向驕奢任縱,既不可能安於貧賤,也不可能安於寂寞。時代的巨變造成世族地位的下降,但他卻不肯甘心,不能適應。所以,他最後的悲劇結局也就不是偶然的了。
我曾經說,作品是由作者寫出來的,所以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一切必然與作者有密切的關係。我們已經講過的陶淵明,他在亂世之中始終保持著自己的操守,並且在精神上找到自己的一個立足之地,因此他的心是寧靜的。當他寫外界景物時,其中很自然地就融會了他心中那一份境界。所以前人說:“淵明不為詩,寫其胸中之妙爾。”(陳師道《後山詩話》)從謝靈運的山水詩中我們看到,他也談哲理,也寫感情;但山水是山水,哲理歸哲理,感情歸感情。他不能把它們融會起來,不能夠作到情景相生。為什麼會這樣?就因為他的心中還充滿了矛盾和掙扎,遠遠沒有達到陶淵明那種融會貫通的境界。為了把握謝詩的特色,下面我們再看他的一首詩,題目是《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瀨茂林修竹》:
躋險築幽居,披雲臥石門。苔滑誰能步, 葛弱豈可捫。嫋嫋秋風過, 萋萋春草繁;美人游不還, 佳期何由敦。芳塵凝瑤席,清醑滿金尊;洞庭空波瀾,桂枝徒攀翻;結念屬霄漢, 孤景莫與諼! 俯濯石下潭, 仰看條上猿;早聞夕飆急, 晚見朝日暾;崖傾光難留, 林深響易奔。感往慮有複,理來情無存;庶持乘日車,得以慰營魂。匪為眾人說, 冀與智者論。
第三節 格律詩的形成
我們在上一講提到了謝靈運的詩在詩歌發展歷史中的重要性。現在,我們就要從文學史的角度來分析一下詩歌形式的發展。從先秦到魏晉,詩歌的作品越來越多,因此,詩人們對詩歌作品也就有了越來越多的反省。怎樣把詩作好?怎樣使得它讀起來更好聽?他們逐漸就有了一些新的發現。首先,他們發現中國的文字獨體單音,是最適合於對偶的,於是他們就漸漸有意地去追求對偶的效果。這一點,我在講曹植和謝靈運的詩時都曾作過分析。我們才講過的謝詩,就是很好的例證之一。其次,詩人們也逐漸發現了語言中聲調的作用。我在序言中曾經講到,詩歌要有頓挫。例如,《詩經》中的詩多是四言,形成“二二”的停頓。後來的五言詩,如《古詩十九首》,都是“二三”的停頓。所以,我們讀詩的時候一定要掌握住音節的頓挫。可是隨著詩歌的發展,人們逐漸就發現詩歌之美不僅僅由於它有頓挫,還由於它有韻調,也就是韻律和聲調。對於中國文字韻律聲調的自覺認知,是在齊梁時期完成的。
謝靈運生活的時代是東晉和南朝的宋,南朝在宋之後就是齊和梁。大家知道,佛教是在東漢明帝的時候傳到中國來的,後來就慢慢地在中國流行。魏晉時社會戰亂頻仍,朝廷政治腐敗,倫理道德墮落。當人們對現實失望的時候往往就會產生避世的思想,想要尋找一種心靈的寄託和安慰。因此,從魏晉開始不但玄學盛行,佛教也開始盛行。南北朝時代的君主們有很多人信佛,最有名的是梁武帝,他好幾次到同泰寺去捨身,其實也不是真的要出家做和尚,每一次都由大臣們花錢又把他贖回來。那時候,禪宗的祖師達摩也來中國傳教了,還有很多人專門從事佛經的翻譯工作。要知道,佛經本來都是梵文,其中有不少名詞是音譯的。比如, “菩薩”是“菩提薩捶”的簡稱,這個詞就是音譯。所謂音譯,就是要從中國的文字中找出一個與梵文相近似的聲音,因此就必須注意到語言的發音。另外,一切宗教都很注重吟唱,像西方的基督教,在做禮拜之前都要唱詩。佛教也是如此,僧人們常常配合著木魚等法器進行梵唄的唱誦。你根本就聽不懂他唱的是什麼,因為都是梵文的發音。中國有些高僧都學習過梵文,像唐代有名的玄奘法師,就曾從印度取回很多經書,譯成了漢文。其實,這種工作從南北朝時就已經開始了。由於這種外來語言文字的刺激,就使得人們對自己的語言文字也有了一個反省,他們就發現既然外國文字有聲母有韻母,那麼漢字的發音也可以把它分成兩部分。比如,“東”字的發音是“德紅切,東韻”,就是說,取“德”字的聲母“d,,與“紅”字的韻母“。nQ”相拼,就可以發出“東”字的聲音來。這就是“反切”的拼音方法。韻母相同的字歸納到一起,就形成了一個韻部。例如, “東”、“紅”、“風”、“中”等字的韻母都是“。ng”,所以就歸到一個韻部裡,這個韻就叫做“東韻”。然而,光考慮聲母韻母還不夠,同樣的聲母和同樣的韻母拼出來的聲音可以有四個不同的聲調,即“平、上、去、入”四聲。齊梁時代有個文學家叫沈約,他寫了一本《四聲譜》,就是專門研究四聲的。
國語的普通話也分一聲、二聲、三聲和四聲,但這四聲不同于古代“平、上、去、入”的四聲。現在的第一聲,相當於古代平聲裡的陰平聲;現在的第二聲,相當於古代平聲裡的陽平聲,它們都屬於平聲。現在的第三聲,屬於古代的上聲;現在的第四聲,屬於古代的去聲,它們都屬於仄聲。此外還有入聲也屬於仄聲,但現代普通話裡已經沒有入聲了,古代的入聲字現在已經分別進入了平、上、去三聲之中。只有廣東話、閩南話等南方的方言中,還保留著古代的入聲。比如我這個“葉”字,過去就是入聲字,現在變成了去聲,不過這個變化在詩歌的韻律方面關係不大,因為去聲和入聲都屬於仄聲。但有的字就比較麻煩,比如中秋節的“節”字,現在讀作第二聲,是陽平聲,看來屬於平聲。其實它在古代是入聲字,應該屬於仄聲。那麼北方人念不出正確的入聲怎麼辦?我告訴大家一個辦法,你在讀詩的時候可以把所有的入聲字都讀成去聲,比如把“節”讀成“jie(四聲)”,雖然聲音仍不準確,但平仄就不會發生錯誤,因為去聲和入聲都屬於仄聲。但如果你把它讀成平聲,那聲調就不對了。如果你經常像我這樣念,習慣了,寫詩的時候就不會把平仄搞錯。
詩中的對偶,除了要考慮詞性和詞類之外,也要注意平仄的發聲。我曾說過,對仗詞語的詞性要相同,聲音要相反。例如人們常說的“天對地,雨對風”,“天”是平聲,“地”是仄聲;“雨”是仄聲,“風”則是平聲。以前過年時人們家門口常貼一副對聯: “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忠厚”和“詩書”都是名詞;“傳”和“繼”都是動詞;“家”和“世”都是名詞;“久”和“長”都是形容詞。每一對詞語基本上都是詞性相同,平仄相反。中國文字對偶的發展源遠流長,但總的來說可以分成兩個階段:在南北朝之前,那些對偶的文字大都是本能地自然而然形成的;自南北朝開始有了四聲的反省,詩人們就產生了更自覺的追求。
由於有了以上我們所說的種種反省,在詩的作法上就逐漸形成了有關聲韻的理論,最早把這種理論明白提出的,就是沈約等人的“四聲八病”之說。聲韻和詩有什麼關係?我可以舉兩個例子念給大家聽,一個是“溪西雞齊啼”,一個是“後牖有朽柳”。這兩句意思都很明白,但讀起來聲音很不好聽,像繞口令一樣。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每一句裡的五個字都是同一個韻,而且還是同樣的聲調。因此,寫詩一定要儘量避免這種現象。所以沈約就總結出寫詩的八種毛病。這八種毛病是: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旁紐、正紐。這些毛病都和聲韻有關。比如說, “大韻”是指五言詩韻腳以外的字不得與韻腳相同或相似。像“溪西雞齊啼”、“後牖有朽柳”,就都犯了大韻的毛病。“八病”講起來比較複雜,大家也沒有必要去記。因為這“八病”主要是告訴你,詩應該怎樣寫才可以避免讀起來不好聽。但我馬上就要給大家講詩的格律,它是在魏晉南北朝之後逐漸形成的。只要懂得詩的格律,就會知道詩應該怎樣寫讀起來才好聽,那麼也就沒有必要去記誦沈約的“八病”了。
五言格律詩有兩個最基本的句型,我們把它叫做“A型”和“B型”。我現在用“一”這個符號來代表平聲,用“I”這個符號來代表仄聲。A型的形式是“———丨丨,丨丨丨——”,這種形式叫做“平起”,因為它第一句的第二個字是平聲。為什麼不說第一個字?因為第一個字的平仄有的時候是可以通融的。B型的形式是“,,——丨, ——,,—”,這種形式叫做“仄起”,因為它第一句的第二個字是仄聲。有了這兩種基本的形式,我們就可以組合出五言詩的好幾種類型。比如,平起的五言絕句就是“AB”,即“———,,,,,丨——;丨丨——丨, ——,,—”。仄起的五言絕句就是“BA",即“ir——, ——,,—;———,,,,,丨——”。那麼,寫詩的時候是否每一個字都必須嚴格按格律去寫呢?也不一定。我曾說過,五言詩是“二三”的停頓,而後邊的“三”還可以進一步分成“二一”的停頓。因此,除了韻腳以外,每一句的第二個字和第四個字正趕上停頓的重點,所以是重要的,不能違反了格律。而第一個字和第三個字則處於比較次要的地位,所以就可以通融。過去常說“一三五不論”,就是由於這個原因。事實上,“一”是果然可以不論的;但“三”和“五”就不一定可以不論。以五言A型的“,,丨——”而言,如果把第三個字改成平,就變成“,,———”。在近體詩中,三個平聲或三個仄聲連在一起都是不理想的。
那麼,五言律詩該怎麼寫呢?其實也很簡單:把它們重複一下就可以了。例如,平起的五言律詩是“ABAB”,仄起的五言律詩就是“BABA'’。至於七言的格律詩也很好辦:在五個字的前邊加上與五言句開端的兩字平仄相反的兩個字就可以了。例如,七言詩A型的早起是“——,,——丨,,,——丨,—”;七言詩B型的仄起是“丨,———丨, ——丨,,——”。你看,只要你記住A和B兩個最基本的句型,就可以運用無窮,所有五言、七言、律詩、絕句的變化都在其中了。另外還有一點需要說明,那就是,近體詩的偶數句是押韻的,單數句不押韻,但首句可以例外。如果首句押韻,那麼A型句就變成“——,丨—,,,丨——”;B型句就變成“,,,——, ——,,—”。不過,一般還是以首句不押韻的為正格。
上面我已經簡單介紹了近體詩的格律。所謂近體詩,是相對于古體而言的,其實就是唐代形成的格律詩。但格律詩的起源則是從南朝齊武帝永明年間所流行的新體詩開始的,這種新體詩注重聲韻、格律和對偶,作者有沈約、謝跳,以及後來的徐陵等人。下面,我們就來看一首徐陵所寫的五言詩《山齋》:
桃源驚往客,鶴嶠斷來賓。複有風雲處, 蕭條無俗人。山寒微有雪,石路本無塵。竹徑蒙籠巧,茅齋結構新。燒香披道記,懸鏡壓山神。砌水何年溜, 簷桐幾度春。雲霞一已絕, 寧辨漢將秦。
這首詩是A型平起的。如果你按照我剛才講的格律對照一下就會發現,它與格律完全相合。也許你要說:按照格律,第四句不是該輪到“——丨,—”嗎?可是“蕭條無俗人”是“———丨—”。“俗”字我們現在念成平聲,但古時是入聲,屬於仄;而“無”字處於第三個字的地位,是可以通融的。後邊的“雪”、“石”、“壓”、“絕”等字也都是入聲,不可以讀成平聲。這首詩的韻腳有“賓、人、塵、新、神、春、秦”,都是“en”的韻母,屬於上平聲十一真的韻部。另外,這首詩一共有十四句,而其中有十句是兩兩對偶的。另外有幾句不完全相對的,這正是格律化在發展中還沒有完全定型時的一種現象。如果把這一類的詩與前面我們所講的謝靈運的詩相比較,我們就會發現謝詩雖然已經非常注意對偶,但卻在聲律方面還沒有形成一定的平仄格式,因為在中國文學發展的歷史中,對於中國語文之宜於對偶的特色,是很早就已經有了這種自覺的,可是對平仄聲律的注意則是齊梁間才開始有這種反省和自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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