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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论语新解

_3 钱穆(近代)
  辞:原思嫌孔子多与,故请辞。
  毋:毋,禁止辞,孔子命原思勿辞。
  以与尔邻里乡党:谓若嫌多,不妨以之周济尔之邻里乡党。
  本章孔子当冉有之请,不直言拒绝,当原思之辞,亦未责其不当。虽于授与之间,斟酌尽善而极严。而其教导弟子,宏裕宽大,而崇奖廉隅之义,亦略可见。学者从此等处深参之,可知古人之所谓义,非不计财利,亦非不近人情。
  子华出使到齐国去,冉子代他母亲请养米。先生说:“给她一釜吧!”冉子再请增,先生说:“加庾吧!”冉子给了米五秉。先生说:“赤这次去齐国,车前驾着肥马,身上穿着轻袭。吾听说,君子遇穷急人该周济,遇富有的便不必再帮助。”原思当先生的家宰,先生给他俸米九百斛。原思辞多了。先生说:“不要辞,可给些你的邻里乡党呀!”
  (四)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子谓仲弓曰:《论语》与某言,皆称子谓某曰,此处应是孔子告仲弓语。或说:此章乃孔子论仲弓之辞,非是与仲弓语,否则下文岂有面其子而以犁牛喻其父之理?或又疑仲弓父冉伯牛,纵谓此章非孔子与仲弓言,孔子亦不当论仲弓之美而暗刺其父之名,比之为犁牛。故谓此章乃是泛论古今人而特与仲弓言之,不必即指仲弓也。子谓仲弓可使南面,仲弓为季氏宰,问焉知贤才而举之,或仲弓于选贤举才取择太严,故孔子以此晓而广之耳。按子罕篇,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未见其止。”正是评论颜子之辞,与此章句法相似。本篇前十四章,均是评论人物贤否得失,则谓此章论仲弓更合,惟以犁牛暗刺其父之名则可疑。
  犁牛之子:犁牛,耕牛。古者耕牛不以为牲供祭祀。子,指犊言。
  骍且角:骍,赤色。周人尚赤,祭牲用骍。角谓其角周正,合于牺牲之选。或说:童牛无角,今言角,谓其及时可用。
  勿用:用,谓用以祭。
  山川其舍诸:山川,指山川之神言。周礼,用骍牲者三事:一,祭天南郊。二,宗庙。三,望祀四方山川。耕牛之子骍且角,纵不用之郊庙,山川次祀宜可用。《淮南子》曰:“犁牛生子而牺,以沈诸河。河伯岂羞其所从出,辞而不享哉?”即运用《论语》此章义。故曰山川之神不舍也。此言父虽不善,不害其子之美,终将见用于世。
  《史记》言仲弓父贱,不言是伯牛子。惟王充《论衡》有云:“母犁犊骍,无害牺牲,祖浊裔清,不妨奇人。鲧恶禹圣,叟顽舜神。伯牛寝疾,仲弓洁全,颜路庸固,回杰超伦。”始谓仲弓父乃冉伯牛,伯牛名耕,正是犁牛。王充汉人近古,博通坟典,所言宜有据,然孔子何竞
  暗刺其父名而以语其子,此终可疑。或母犁犊骍之喻,古自有之,孔子偶尔运用,而《论衡》缘此误据耳。是孔子只言才德不系于世类,固非斥父称子也。
  先生评论仲弓说:“一头耕牛,生着一头通身赤色而又两角圆满端正的小牛,人们虽想不用它来当祭牛,但山川之神会肯舍它吗?”
  (五)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其心三月不违仁:仁指心言,亦指德言。违,离义。心不违仁,谓其心合于是德也。三月,言其久。三月一季,气候将变,其心偶一违仁,亦可谓心不离仁矣。
  其余:他人也。
  日月至焉:至,即不违。违言其由此他去,至言其由彼来至。如人在屋,间有出时,是违。如屋外人,间一来人,是至。不违,是居仁也。至焉,是欲仁也。颜渊已能以仁为安宅,余人则欲仁而屡至。日月至,谓一日来至,一月来至。所异在尚不能安。
  而已矣:如此而止,望其再进也。
  今按:孟子曰:“仁,人心也。”然有此心,未必即成此德,其要在能好学。浅譬之,心犹薪,仁犹火。薪无有不燃,然亦有湿燥之分。颜子之心,犹燥薪。学者试反就己心,于其宾主出入违至之间,仔细体会,日循月勉,庶乎进德之几有不能自已之乐矣。
  先生说:“回呀!其心能三月不违离于仁了。余人只是每日每月来至于仁就罢了。”
  (六)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使从政:指使为大夫言。
  果:有决断。
  何有:何难义。
  达:通达。
  艺:多才能。
  此章见孔子因材设教,故能因材致用。
  季康子问道:“仲由可使管理政事吗?”先生说:“由能决断,对于管理政事何难呀!”季康子再问:“赐可使管理政事吗?”先生说:“赐心通达,对于管理政事何难呀。”季康子又问:“求可使管理政事吗?”先生说:“求多才艺,对于管理政事何难呀?”
  (七)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季氏:此季氏不知是桓子,抑康子。
  闵子骞:孔子早年弟子,名损。
  费:季氏家邑。季氏不臣于鲁,而其邑宰亦屡叛季氏,故欲使闵子为费宰。
  辞:推辞。闵子不欲臣于季氏也,故告使者善为我推辞。
  复:再义。谓重来召我。
  汶上:汶,水名,在齐南鲁北境上。水以北为阳,凡言某水上,皆谓水之北。言若季氏再来召,我将北之齐,不居鲁。
  季孙氏使人请闵子骞为其家费邑的宰。闵子说:“好好替我推辞吧!倘如再来召我的话,我必然已在汶水之上了。”
  (八)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伯牛:孔子弟子冉耕字。
  有疾:伯牛有恶疾。《淮南子》伯牛为厉。厉癞声近,盖癞病也。
  子问之:问其病。
  自牖执其手:古人居室,北墉而南牖,墉为墙,牖为窗。礼,病者居北墉下,君视之,则迁于南牖下,使君得以南面视之。伯牛家以此礼尊孔子,孔子不敢当,故不入其室而自牖执其手。或说:伯牛有恶疾,不欲见人,故孔子从牖执其手。或说:齐、鲁间土床皆筑于南牖下,不必引君臣之礼说之,是也。
  曰:此曰字不连上文,孔子既退,有此言。
  亡之:一说:亡同无。无之,谓伯牛无得此病之道。又一说:亡,丧也。其疾不治,将丧此人。就下文命矣夫语气,当从后解。
  命矣夫:孔子此来,盖与伯牛为永诀。伯牛无得此病之道,而病又不可治,故孔子叹之为命。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指伯牛,斯疾指其癞。以如此之人而获如此之疾,疾又不可治。孔子深惜其贤。故重言深叹之。
  冉伯牛有病,甚重。先生去问病,在屋之南窗外握他的手和他为永诀。先生说:“丧失了此人,这真是命啊!这样的人,会有这样的病。这样的人,会有这样的病啊!”
  (九)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一箪食,一瓢饮:箪,竹器。瓢,以瓠为之,以盛水。
  在陋巷:里中道曰巷,人所居亦谓之巷。陋巷,犹陋室。
  本章孔子再言贤哉回也,以深美其虽箪食瓢饮居陋室而能不改其乐。孔子亦自言,“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宋儒有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之教,其意深长。学者其善体之。
  先生说:“怎样的贤哪!回呀!一竹器的饭,一瓢的水,在穷陋小室中,别人不堪其忧,回呀!仍能不改其乐。怎样的贤哪!回呀!”
  (一0)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
  说子之道:说同悦。冉有自谓非不悦于孔子之道,但无力更前进。
  中道而废:废,置义。如行人力不足,置物中途,俟有力再前进。驽马十驾,一息尚存,此志不懈。
  今女画:女同汝,画同划。中途停止,不欲再进,如划地自限。
  今按:孔子之道高且远,颜渊亦有末由也已之叹,然叹于既竭吾才之后。孔子犹曰:“吾见其进,未见其止。”又曰:“求也退,故进之。”是冉、颜之相异,正在一进一退之间。孔子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此即孟子不为不能之辨。学者其细思之。
  冉求说:“我非不悦先生之道,只是自己力量不足呀!”先生说:“力量不足,半路休息些时,现在你是划下界线不再向前呀!”
  (一一)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女,同汝。儒,《说文》术士之称。谓士之具六艺之能以求仕于时者。儒在孔子时,本属一种行业,后逐渐成为学派之称。孔门称儒家,孔子乃创此学派者。本章儒字尚是行业义。同一行业,亦有人品高下志趣大小之分,故每一行业,各有君子小人。孔门设教,必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乃有此一派学术。后世惟辨儒之真伪,更无君子儒小人儒之分。因凡为儒者,则必然为君子。此已只指学派言,不指行业言。
  又按:儒本以求仕,稍后,儒转向任教。盖有此一行业,则必有此一行业之传授人。于是儒转为师,师儒联称,遂为在乡里教道艺之人。故孔子为中国儒家之创始人,亦中国师道之创始人。惟来从学于孔子之门者,其前辈弟子,大率有志用世,后辈弟子,则转重为师传道。子游、子夏在孔门四科中,同列文学之科,当尤胜于为师传道之任。惟两人之天姿与其学问规模,亦有不同,观子张篇子游、子夏辨教弟子一章可知。或疑子夏规模狭隘,然其设教西河,而西河之人拟之于孔子。其从学之徒如田子方、段干木、李克,进退有以自见。汉儒传经,皆溯源于子夏。亦可谓不辱师门矣。孔子之诫子夏,盖逆知其所长,而预防其所短。推孔子之所谓小人儒者,不出两义:一则溺情典籍,而心忘世道。一则专务章句训诂,而忽于义理。子夏之学,或谨密有余,而宏大不足,然终可免于小人儒之讥。而孔子之善为教育,亦即此可见。
  先生对子夏道:“你该为一君子儒,莫为一小人儒。”
  (一二)子游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尔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
  武城:鲁邑名。
  女得人焉尔乎:女同汝。焉尔,犹云于此。孔子欲子游注意人才,故问于武城访得人才否。或本作焉耳乎,义不可通。
  澹台灭明:澹台氏,字子羽,后亦为孔子弟子。
  行不由径:径,小路可以捷至者。灭明不从。
  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偃,子游名。灭明从不以私事至。即此两事,其人之品格心地可知。
  子游做武城宰,先生说:“你在那里求得了人才吗?”子游说:“有一澹台灭明,他从不走小道捷径,非为公事,从未到过我屋中来。”
  (一三)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孟之反:鲁大夫,名侧。
  不伐:伐,夸义。
  奔而殿:军败而奔,在后曰殿。军败殿后者有功。
  策其马:策,鞭也。将入城门,不复畏敌,之反遂鞭马而前。
  先生说:“孟之反是一个不自夸的人。军败了,他独押后。快进自己城门,他鞭马道:“我不是敢在后面拒敌呀!我的马不能跑前呀!”。
  (一四)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祝鮀:祝,宗庙官名。祝鮀,卫大夫,字子鱼。有口才。
  宋朝:宋公子,出奔在卫,有美色。
  或说:而,犹与字。言不有祝鮀之佞,与不有宋朝之美。衰世好谀悦色,非此难免,不字当统下两字。然依文法,下句终是多一有字,似不顺。或说:此章专为卫灵公发,言灵公若不得祝鮀之佞,而专有宋朝之美,将不得免。然不当省去灵公字,又不当言难乎免于今之世,此亦不可从。一说:苟无祝蛇之佞,而仅有宋朝之美,将不得免于今之世。此解于文理最顺适。盖本章所重,不在鮀与朝,而在佞与美。美色人之所喜,然娥眉见嫉,美而不佞,仍不免于衰世。或说:美以喻美质,言徒有美质,而不能希世取容。此则深一层言之,不如就本文解说为率直。孔子盖甚叹时风之好佞耳。祝鮀亦贤者,故知本章不在论鮀、朝之为人。
  先生说:“一个人,若没有像祝鮀般的能说,反有了像宋朝般的美色,定难免害于如今之世了。”
  (一五)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
  莫字有两解:一,无义。言人不能出不由户,何故无人由道而行。另一解,莫,非义。谓何非由此道,即谓人生日用行习无非道,特终身由之而不知。今从前解,乃孔子怪叹之辞。
  :先生:“谁能出外不从门户呀?但为何没有人肯从人生大道而行呢?”
  (一六)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质:朴也。.
  文:华饰也。
  野:鄙野义。《礼记》云:“敬而不中礼谓之野”,是也。
  史:宗庙之祝史,及凡在官府掌文书者。
  彬彬:犹班班,物相杂而适均之义。
  先生说:“质朴胜过文采,则像一乡野人。文采胜过了朴质,则像庙里的祝官(或衙门里的文书员)。只有质朴文采配合均匀,才是一君子。”
  (一七)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人群之生存,由有直道。罔者,诬罔不直义。于此人生大群中,亦有不直之人而得生存,此乃由于他人之有直道,乃幸而获免。正如不仁之人而得生存,亦赖人群之有仁道。若使人群尽是不仁不直,则久矣无此人群。《左传》曰:“民之多幸,国之不幸”,即谓此。
  先生说:“人生由有直道,不直的人也得生存,那是他的幸免。”
  (一八)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本章之字指学,亦指道。仅知之,未能心好之,知不笃。心好之,未能确有得,则不觉其可乐,而所好亦不深。譬之知其可食,不如食而嗜之,尤不如食之而饱。孔子教人,循循善诱,期人能达于自强不息欲罢不能之境,夫然后学之与道与我,浑然而为一,乃为可乐。
  先生说:“知道它,不如喜好它。喜好它,不如从心里悦乐它。”
  (一九)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中人,中等之人。语,告义。道有高下,人之智慧学养有深浅。善导人者,必因才而笃之。中人以下,骤语以高深之道,不惟无益,反将有害。惟循序渐进,庶可日达高明。
  又按:本章不可二字非禁止意,乃难为意。犹如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先生说:“中才以上的人,可和他讲上面的,即高深的。中才以下的人,莫和他讲上面的,只该和他讲浅近的。”
  (二0)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务民之义:专用力于人道所宜。用民字,知为从政者言。
  敬鬼神而远之:鬼神之祸福,依于民意之从违。故苟能务民之义,自能敬鬼神,亦自能远鬼神,两语当连贯一气读。敬鬼神,即所以敬民。远鬼神,以民意尤近当先。《左传》随季梁曰:“民,神之主也。”与孔子此答大意近似。
  先难而后获:此句可有两解:治人当先富后教,治己当先事后食。《诗经》曰:“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是也。宋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亦仁者之心。又一说:不以姑息为仁,先令民为其难,乃后得其效。后解专主为政治民言,前解乃指从政者自治其身言。两义皆通,今姑从前解。
  《论语》樊迟凡三问仁,两皆兼问知,而孔子所答各不同。解者每谓弟子问同而孔子答异,乃因材施教。然一人同所问,何以答亦各异。盖所问之辞本不同,孔子特各就问辞为答。记者重在孔子之答,略其问辞之详,但浑举问仁问知之目,遂若问同而答异。樊迟本章所问,或正值将出仕,故孔子以居位临民之事答之。
  樊迟问如何是知,先生说:“只管人事所宜,对鬼神则敬而远之,可算是知了。”又问如何是仁,先生说:“难事做在人前,获报退居人后,可算是仁了。”
  (二一)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乐水:水缘理而行,周流无滞,知者似之,故乐水。
  乐山:山安固厚重,万物生焉,仁者似之,故乐山。性与之合,故乐。
  本章首明仁知之性。次明仁知之用。三显仁知之效。然仁知属于德性,非由言辞可明,故本章借山水以为形容,亦所谓能近取譬。盖道德本乎人性,人性出于自然,自然之美反映于人心,表而出之,则为艺术。故有道德者多知爱艺术,此二者皆同本于自然。《论语》中似此章富于艺术性之美者尚多,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俯仰之间,而天人合一,亦合之于德性与艺术。此之谓美善合一,美善合一之谓圣。圣人之美与善,一本于其心之诚然,乃与天地合一,此之谓真善美合一,此乃中国古人所倡天人合一之深旨。学者能即就山水自然中讨消息,亦未始非进德之一助。
  先生说:“知者喜好水,仁者喜好山。知者常动,仁者常静。知者常乐,仁者常寿。”
  (二二)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齐有太公之余风,管仲兴霸业,其俗急功利,其民喜夸诈。鲁有周公伯禽之教,其民崇礼尚信,庶几仁厚近道。道,指王道。孔子对当时诸侯,独取齐、鲁两国,言其政俗有美恶,故为变有难易。当时齐强鲁弱,而孔子则谓齐变始能至鲁,鲁变易于至道。惜孔子终不得试,遂无人能变此两邦。
  :先生说:“齐国一变可以同于鲁,鲁国一变便可同于道了。”
  (二三)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觚,行礼酒器。上圆下方,容二升。或曰:取名觚者,寡少义,戒人贪饮。时俗沉湎于酒,虽持觚而饮,亦不寡少,故孔子叹之。或曰:觚有棱,时人破觚为圆,而仍称觚,故孔子叹之。饩羊之论,所以存名。觚哉之叹,所以惜实。其为忧世则一。或说:觚乃木简,此属后起,今不从。
  先生说:“觚早不是觚了,还称什么觚呀!还称什么觚呀!”
  (二四)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井有仁焉:或本仁下有者字。或说:此仁字当作人。又一说:仁者志在救人,今有一救人机会在井中,即井有仁也。不言人而人可知。又分别井中之人为仁人或恶人,则大可不必。
  其从之也:也同邪,疑问辞。宰我问,倘仁者闻有人堕并,亦往救之否?从之,谓从人井中。
  何为其然也:然,犹云如此,即指从入井中言。
  可逝也,不可陷也:逝,往义。陷,陷害义。仁者闻人之告,可使往视,但不致被陷害,自投入井。
  可欺也。不可罔也:欺,被骗。罔,迷惑。仁者闻人之告,可被骗往视,不至迷惑自投入井。
  本章问答,皆设喻。身在井上,乃可救井中之人。身入井中,则自陷,不复能救人。世有愚忠愚孝,然不闻有愚仁。盖忠孝有时仅凭一心,心可以愚。仁则本于心而成德,德无愚。故曰:“仁者必有知,知者不必有仁”,此见仁德之高。或说:宰我此章之问,或虑孔子罹于祸而微讽之。如子欲赴佛肸、公山弗扰之召,子路不悦。宰我在言语之科,故遇此等事,不直谏而婉辞以讽。
  宰我问道:“有人告诉仁者井中有人,会跟着入井吗?”先生说:“为何会这样呢?可诱骗仁者去看,但不能陷害他入井。他可被骗,但不会因骗而糊涂。”
  (二五)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博学于文:文,诗书礼乐,一切典章制度,著作义理,皆属文。博学始能会通,然后知其真义。
  约之以礼:礼,犹体。躬行实践,凡修身、齐家、从政、求学一切实务皆是。约,要义。博学之,当约使归己,归于实践,见之行事。
  弗畔:畔同叛,背义。君子能博约并进,礼文兼修,自可不背于道。
  就学言之谓之文,自践履言之谓之礼,其实则一。惟学欲博而践履则贵约,亦非先博文,再约礼,二者齐头并进,正相成,非相矫。此乃孔门教学定法,颜渊喟然叹曰章可证。
  先生说:“君子在一切的人文上博学,又能归纳到一己当前的实践上,该可于大道没有背离了!”
  (二六)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南子:卫灵公夫人,有淫行。《史记》:南子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
  矢之:此矢字,旧说各不同。一曰矢,誓义。孔子因子路不悦,故指天而誓。一曰矢,陈义。孔子指天告子路云云。今从第一说。
  予所否者,天厌之:古人誓言皆上用所字,下用者字,此句亦然。否字各解亦不同。一曰:否谓不合于礼,不由于道。孔子对子路誓曰:“我若有不合礼,不由道者,天将厌弃我。”一曰:否,乃否泰否塞之否。孔子对子路曰:“我之所以否塞而道不行者,乃天命厌弃我。”盖子路之不悦,非不悦孔子之见南子,乃不悦于孔子之道不行,至于不得已而作此委曲迁就。故孔子告之云云,谓汝不须不悦。一曰:否,犹不字义。孔子指天而告子路,曰:“我若固执不见,天将厌弃我。”细会文理,仍以第一说为是。古者仕于其国,有见其小君之礼,如《左传》季文子如宋,宋公亨之,穆姜出于房再拜,是也。圣人道大德全,在我有可见之礼则见之,彼之不善,我何与焉。如阳货欲见孔子,孔子初不欲见,及其馈蒸豚,亦不得不往而谢之。然何不以此详告子路,而为此誓辞?礼,在其国,不非其大夫,况于小君?若详告,则言必及南子,故孔子不直答,而又为之誓。其实则是婉转其辞,使子路思而自得之。
  孔子去见南子,子路为此不悦。先生指着天发誓说:“我所行,若有不合礼不由道的,天会厌弃我,天会厌弃我。”
  (二七)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中庸之人,平人常人也。中庸之道,为中庸之人所易行。中庸之德,为中庸之人所易具。故中庸之德,乃民德。其所以为至者,言其至广至大,至平至易,至可宝贵,而非至高难能。而今之民则鲜有此德久矣,此孔子叹风俗之败坏。
  《小戴礼·中庸》篇有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与《论语》本章异。《论语》言中庸,乃百姓日用之德,行矣而不著,习矣而不察,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若固有之,不曰能。《小戴礼·中庸》篇乃以中庸为有圣人所不知不能者,故曰民鲜能。若《论语》则必言仁与圣,始是民所鲜能。
  先生说:“中庸之德,可算是至极的了!但一般民众,少有此德也久了。”
  (二八)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博施于民而能济众:施,给与义。济,救助义。子贡谓能广博施与,普遍救济,如此必合仁道。
  何事于仁:此犹谓非仁之事。孔子非谓博施济众非仁,乃谓其事非仅于仁而可能。
  必也圣乎:此处圣字作有德有位言。仁者无位,不能博施济众。有位无德,亦不能博施济众。
  尧舜其犹病诸:病,有所不足义。尧舜,有德又有位,但博施济众,事无限量,虽尧舜亦将感其力之不足。但亦非即不仁,可见仁道与博施济众有辨。或说:圣乎尧舜连读,义亦可通。今不从。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立,三十而立之立。达,如是闻非达之达。己欲立,思随分立人。己欲达,思随分达人。孔子好学不厌,是欲立欲达。诲人不倦,是立人达人。此心已是仁,行此亦即是仁道,此则固是人人可行者。
  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譬,取譬相喻义。方,方向方术义。仁之方,即谓为仁之路径与方法。人能近就己身取譬,立见人之与我,大相近似。以己所欲,譬之他人,知其所欲之亦犹己。然后推己及人,此即恕之事,而仁术在其中矣。子贡务求之高远,故失之。
  子贡说:“如有人,能对民众广博施与和救济,这如何呢?可算是仁了吧?”先生说:“这哪里是仁的事?必要等待圣人吧。尧舜还怕感到力量不足呀!仁者,只要自己想立,便也帮助人能立。自己想达,便也帮助人能达。能在切近处把来相譬,这就可说是仁的方向了。”
  〇述而篇第七
  (一)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述而不作:述,传述旧闻。作,创始义,亦制作义。如周公制礼作乐,兼此二义。孔子有德无位,故但述而不作。
  信而好古:谓信于古而好之。孔子之学,主人文通义,主历史经验。盖人道非一圣之所建,乃历数千载众圣之所成。不学则不知,故贵好古敏求。
  窃比于我老彭:老彭,商之贤大夫,其名见《大戴礼》。或即庄子书之彭祖。或说是老聃彭祖二人,今不从。窃比于我,谓以我私比老彭。
  本篇多记孔子之志行。前两篇论古今贤人,进德有渐,圣人难企,故以孔子之圣次之。前篇末章有有德无位之感,本篇以本章居首,亦其义。是亦有憾叹之心。
  先生说:“只传述旧章,不创始制作,对于古人,信而好之,把我私比老彭吧!”
  (二)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默而识之:识,读如志,记义。谓不言而存之心。默而识之,异乎口耳之学,乃所以蓄德。
  何有于我哉:何有,犹言有何难,乃承当之辞。或说:除上三事外何有于我,谓更无所有。今从前说。
  本章所举三事,尽人皆可自勉,孔子亦常以自居。然推其极,则有非圣人不能至者。其弟子公西华、子贡知之。或以本章为谦辞,实非。
  先生说:“不多言说,只默记在心。勤学不厌,教人不倦,这三事在我有何难呀?”
  (三)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德之不修:德必修而后成。
  学之不讲:学必讲而后明。或说:讲,习义。如读书习礼皆是讲。朋友讲习,讨论习行亦是讲。
  闻义不能徙:闻义,必徙而从之。
  不善不能改:知不善,必不吝于改。
  本章所举四端,皆学者所应勉。能讲学,斯能徙义改过。能此三者,自能修德。此所谓日新之德。孔门讲学主要工夫亦在此。本章亦孔子自勉自任之语,言于此四者有不能,是吾常所忧惧。
  先生说:“品德不加意修养。学问不精勤讲习。听到义的,不能迁而从之。知道了不善的,不能勇于改正。这是我的忧惧呀!”
  (四)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燕居:闲居义。
  申申如:伸舒貌。其心和畅。
  夭夭如:弛婉貌。其心轻安。或说:申申象其容之舒,夭夭象其色之愉。
  本章乃所谓和顺积中,英华发外,弟子记孔子闲居时气象,申申,夭夭,似以树木生意作譬,此乃整个神态,不专指容色言。大树干条直上,申申也。嫩枝轻盈妙婉,夭夭也。兼此二者,不过严肃,亦不过松放,非其心之和畅轻安,焉得有此?孔门弟子之善为形容,亦即其善学处。或说:申申,整饬义,言其敬。夭夭,言其和。
  先生闲暇无事时,看去申申如,像很舒畅。夭夭如,又像很弛婉。
  (五)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吾衰:年老意。
  梦见周公:孔子壮盛时,志欲行周公之道,故梦寐之间,时或见之。年老知道不行,遂无复此梦矣。
  此章断句有异,或作甚矣断,吾衰也久矣断,共三句。今按:甚矣言其衰,久矣言其不梦。仍作两句为是。或本无复字,然有此字,感慨更深。此孔子自叹道不行,非真衰老无意于世。
  先生说:“吾已衰极了!吾很久不再梦见周公了!”
  (六)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志于道:志,心所存向。
  据于德:据,固执坚守义。道行在外,德修在己。求行道于天下,先自据守己德,如行军作战,必先有根据地。
  依于仁:依,不违义。仁者,乃人与人相处之道,当依此道不违离。
  游于艺:游,游泳。艺,人生所需。孔子时,礼、乐、射、御、书、数谓之六艺。人之习于艺,如鱼在水,忘其为水,斯有游泳自如之乐。故游于艺,不仅可以成才,亦所以进德。
  本章所举四端,孔门教学之条目。惟其次第轻重之间,则犹有说者。就小学言,先教书数,即游于艺。继教以孝弟礼让,乃及洒扫应对之节,即依于仁。自此以往,始知有德可据,有道可志。惟就大学言,孔子十五而志于学,即志于道。求道而有得,斯为德。仁者心德之大全,盖惟志道笃,故能德成于心。惟据德熟,始能仁显于性。故志道、据德、依仁三者,有先后无轻重。而三者之于游艺,则有轻重无先后,斯为大人之学。若教学者以从入之门,仍当先艺,使知实习,有真才。继学仁,使有美行。再望其有德,使其自反而知有真实心性可据。然后再望其能明道行道。苟单一先提志道大题目,使学者失其依据,无所游泳,亦其病。然则本章所举之四条目,其先后轻重之间,正贵教者学者之善为审处。颜渊称孔子循循然善诱人,固难定刻板之次序。
  先生说:“立志在道上,据守在德上,依倚在仁上,游泳在艺上。”
  (七)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束脩:一解,脩是干脯,十脡为束。古人相见,必执贽为礼,束脩乃贽之薄者。又一解,束脩谓束带脩饰。古人年十五,可自束带脩饰以见外傅。又曰:束脩,指束身脩行言。今从前一解。
  本章谓只修薄礼来见,未尝不教诲之。古者学术在官,事师必须宦学,入官乃能学艺。私家讲学之风,自孔子开之。自行束脩,未尝无诲,故虽贫如颜渊、原思,亦得及门受业。
  先生说:“从带着十脡干脯为礼来求见的起,吾从没有不与以教诲的。”
  (八)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不愤不启:愤,心求通而未得。启,谓开其意。
  不悱不发:悱,口欲言而未能。发,谓开发之。
  不以三隅反:物方者四隅,举一隅示之,当思类推其三。反,还以相证义。
  不复:不复教之。
  上章言孔子诲人不倦,编者以本章承其后,欲学者自勉于受教之地。虽有时雨,大者大生,小者小生,然不沃不毛之地则不生,非圣人之不轻施教。
  先生说:“不心愤求通,我不启示他。不口悱难达,我不开导他。举示以一隅,不把其余三隅自反自证,我不会再教他。”
  (九)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丧者哀戚,于其旁不能饱食,此所谓侧隐之心。曰未尝,则非偶然。哭指吊丧。一日之内,哭人之丧,余哀未息,故不歌。曰则不歌,斯日常之不废弦歌可知。然非歌则不哭。余哀不欢,是其厚。余欢不哀,则为无人心。颜渊不迁怒,孔子称其好学。是哀可余,乐与怒不可余。此非礼制,乃人心之仁道。本章见圣人之心,即见圣人之仁。或分此为两章,朱注合为一章,今从之。
  先生在有丧者之侧进食,从未饱过。那天吊丧哭了,即不再歌唱。
  (一o)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有用我者,则行此道于世。不能有用我者,则藏此道在身。舍同捨。即不用义。
  唯我与尔有是夫:尔指颜渊。身无道,则用之无可行,舍之无可藏。用舍在外,行藏在我。孔子之许颜渊,正许其有此可行可藏之道在身。有是夫是字,即指此道。有此道,始有所谓行藏。
  子行三军则谁与:凡从学于孔门者,莫不有用世之才,亦莫不有用世之志。子路自审不如颜渊,而行军乃其所长,故以问。古制,大国三军,则非粗勇之所胜任可知。
  暴虎冯河:暴虎,徒手搏之。冯河,徒身涉之。此皆粗勇无谋,孔子特设为譬喻,非谓子路实有此。
  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成,定义。临事能惧,好谋始定。用舍不在我,我可以不问。行军不能必胜而无败,胜败亦不尽在我,然我不可以不问。惧而好谋,是亦尽其在我而已。子路勇于行,谓行三军,己所胜任。不知行三军尤当慎,非曰用之则行而已。孔子非不许其能行三军,然惧而好谋,子路或有所不逮,故复深一步教之。
  本章孔子论用行舍藏,有道亦复有命。如怀道不见用是命。行军不能必胜无败,亦有命。文中虽未提及命道二字,然不参入此二字作解,便不能得此章之深旨。读《论语》,贵能逐章分读,又贵能通体合读,反复沉潜、交互相发,而后各章之义旨,始可透悉无遗。
  先生告颜渊说:“有用我的,则将此道行于世。不能有用我的,则将此道藏于身。只我与你能这样了。”子路说:“先生倘有行三军之事,将和谁同事呀?”先生说:“徒手搏虎,徒身涉河,死了也不追悔的人,我是不和他同事的。定要临事能小心,好谋始作决定的人,我才和他同事吧。”
  (一一)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此言不可求而必得。执鞭,贱职。周礼地官秋官皆有此职。若属可求,斯即是道,故虽贱职,亦不辞。若不可求,此则非道,故还从吾好。吾之所好当惟道。孔子又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昔人教人寻孔颜乐处,乐从好来。寻其所好,斯得其所乐。
  上章重言道,兼亦有命。此章重言命,兼亦有道。知道必兼知命,知命即以善道。此两章皆不言道命字,然当以此参之。
  先生说:“富若可以求,就是执鞭贱职,吾亦愿为。如不可求,还是从吾所好吧!”
  (一二)子之所慎,齐,战,疾。
  慎:不轻视,不怯对。
  齐:读斋。古人祭前之斋,变食迁坐,齐其思虑之不齐,将以交神明。子曰:“我不与祭,如不祭。”若于斋不慎,则亦祭如不祭矣。
  战:众之死生所关,故必慎。
  疾:吾身生死所关,故必慎。
  此章亦言道命。神明战争疾病三者,皆有不可知,则亦皆有命。慎处其所不可知,即是道。孔子未尝屡临战事,则此章殆亦孔子平日之言。
  先生平常谨慎的有三件事:一斋戒,二战阵,三疾病。
  (一三)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子在齐闻韶:韶,舜乐名。或说:陈舜后,陈敬仲奔齐,齐亦遂有韶乐。
  三月不知肉味:《史记》作“学之三月”,谓在学时不知肉味。或说:当以闻韶三月为句。此三月中常闻韶乐,故不知肉味。
  不图为乐之至于斯:孔子本好乐,闻韶乐而深美之,至于三月不知肉味,则其好之至矣。于是而叹曰:“不图为乐之移人有至此。”或说:斯字指齐,谓不图韶乐之至于齐。
  今按:本章多曲解。一谓一旦偶闻美乐,何至三月不知肉味。二谓《大学》云:“心不在焉,食而不知其味。”岂圣人亦不能正心?三谓圣人之心应能不凝滞于物,岂有三月常滞在乐之理。乃多生曲解。不知此乃圣人一种艺术心情。孔子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此亦一种艺术心情。艺术心情与道德心情交流合一,乃是圣人境界之高。读书当先就本文平直解之,再徐求其深义。不贵牵他说,逞曲解。
  先生在齐国,听到了韶乐,三月来不知道肉味。他说:“我想不到音乐之美有到如此境界的。”
  (一四)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
  为卫君乎:为,赞助义。卫君,卫出公。灵公逐其太子蒯聩,灵公卒,卫人立蒯聩之子辄,是为出公。晋人纳蒯聩,卫人拒之。时孔子居卫,其弟子不知孔子亦赞助卫君之以子拒父否?
  伯夷、叔齐:已见前。其父孤竹君将死,遗命立叔齐,叔齐让其兄伯夷,伯夷尊父命逃去,叔齐亦不立而逃之。子贡不欲直问卫君事,故借问伯夷叔齐是何等人。
  怨乎:孔子称许伯夷叔齐为古之贤人,子贡又问得为国君而不为,其心亦有怨否?
  求仁而得仁:此仁字亦可作心安解。父命叔齐立为君,若伯夷违父命而立,在伯夷将心感不安,此伯夷之能孝。但伯夷是兄,叔齐是弟,兄逃而己立,叔齐亦心感不安,遂与其兄偕逃,此叔齐之能弟。孝弟之心,即仁心。孝弟之道,即仁道。夷齐在当时,逃国而去,只求心安,故曰求仁而得仁,何怨也。
  夫子不为也:夫子既许伯夷叔齐,可知其不赞成卫君之以子拒父。
  冉有说:“我们先生是否赞助卫君呢?”子贡说:“对!吾将去试问。”子贡入到孔子之堂,问道:“伯夷叔齐可算何等人?”先生说:“是古代的贤人呀!”子贡说:“他们心下有怨恨吗?”先生说:“他们只要求得心安,心已安了,又有什么怨恨呀?”子贡走出,告诉他同学们说:“我们先生不会赞助卫君的。”
  (一五)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饭疏食:饭,食义。食,音嗣。疏食,粗饭义。
  曲肱而枕之:肱,臂也。曲臂当枕小卧。
  乐亦在其中:乐在富贵贫贱之外,亦即在富贵贫贱之中。不谓乐贫贱。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中庸》言:“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君子无人而不自得。”然非言不义之富贵。孔子又言:“富与贵,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不义而富且贵,是以不道得之,存心不义,营求而得。浮云自在天,不行不义,则不义之富贵,无缘来相扰。
  本章风情高邈,可当一首散文诗读。学者惟当心领神会,不烦多生理解。然使无下半章之心情,恐难保上半章之乐趣,此仍不可不辨。孟子书中屡言此下半章之心情,学者可以参读。
  先生说:“吃着粗饭,喝着白水,曲着臂膊当枕头用,乐趣亦可在这里了。不义而来的富贵,对我只像天际浮云般。”
  (一六)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
  加我数年,五十以学:古者养老之礼以五十始,五十以前未老,尚可学,故曰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如孔子不知老之将至,如卫武公耄而好学,此非常例。加,或作假。孔子为此语,当在年未五十时。又孔子四十以后,阳货欲强孔子仕,孔子拒之,因谓如能再假我数年,学至于五十,此后出仕,庶可无大过。或以五十作卒,今不从。
  亦可以无大过矣:此亦字古文《论语》作易,指《周易》,连上句读。然何以读易始可无过,又何必五十始学易。孔子常以诗书礼乐教,何以独不以易教,此等皆当另作详解。今从《鲁论》作亦。
  先生说:“再假我几年,让我学到五十岁,庶可不致有大过失了。”
  (一七)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雅言:古西周人语称雅,故雅言又称正言,犹今称国语,或标准语。
  诗书:孔子常以诗书教,诵诗读书,必以雅音读之。
  执礼:执,犹掌义。执礼,谓诏、相、礼事,亦必用雅言。孔子鲁人,日常操鲁语。惟于此三者必雅言。
  今按:孔子之重雅言,一则重视古代之文化传统,一则抱天下一家之理想。孔子曰:“如有用我者,我其为东周乎。”此章亦征其一端。
  先生平日用雅言的,如诵诗,读书,及执行礼事,都必用雅言。
  (一八)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叶公:叶,读舒涉反。叶公,楚大夫沈诸梁,字子高。为叶县尹,僭称公。
  子路不对:叶公问孔子之为人,圣人道大难名,子路骤不知所以答。
  云尔:尔,如此义。云尔,犹如此说。
  此章乃孔子之自述。孔子生平,惟自言好学,而其好学之笃有如此。学有未得,愤而忘食。学有所得,乐以忘忧。学无止境,斯孔子之愤与乐亦无止境。如是孳孳,惟日不足,而不知年岁之已往,斯诚一片化境。今可稍加阐释者,凡从事于学,必当从心上自知愤,又必从心上自感乐。从愤得乐,从乐起愤,如是往复,所谓纯亦不已,亦即一以贯之。此种心境,实即孔子之所谓仁,此乃一种不厌不倦不息不已之生命精神。见于行,即孔子之所谓道。下学上达,毕生以之。然则孔子之学与仁与道,亦即与孔子之为人合一而化,斯其所以为圣。言之甚卑近,由之日高远。圣人之学,人人所能学,而终非人人之所能及,而其所不能及者,则仍在好学之一端。此其所以为大圣欤!学者就此章,通之于《论语》全书,人圣之门,其在斯矣。
  叶公问子路:“你们先生孔子,究是怎样一个人呀?”子路一时答不上,回来告先生。先生说:“你何不答道:‘这人呀!他心下发愤,连吃饭也忘了。心感快乐,把一切忧虑全忘了,连自己老境快到也不知。’你何不这般说呀!”
  (一九)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非生而知之:时人必有以孔子为生知,故孔子直言其非。
  好古:好学必好古。若世无古今,人生限在百年中,亦将无学可言。孔子之学,特重人文,尤必从古史经验前言往行中得之,故以好古自述己学。
  敏以求之:敏,勤捷义,犹称汲汲。此章两之字,其义何指,尤须细玩。
  先生说:“我不是生来便知的呀!我是喜好于古,勤快求来的呀!”
  (二0)子不语怪、力、乱、神。
  此四者人所爱言。孔子语常不语怪,如木石之怪水怪山精之类。语德不语力,如荡舟扛鼎之类。语治不语乱,如易内蒸母之类。语人不语神,如神降于莘,神欲玉弁朱缨之类。力与乱,有其实,怪与神,生于惑。
  先生平常不讲的有四事。一怪异,二强力,三悖乱,四神道。
  (二一)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三人行,其中一人是我。不曰三人居,而曰三人行,居或日常相处,行则道途偶值。何以必于两人而始得我师,因两人始有彼善于此可择,我纵不知善,两人在我前,所善自见。古代善道未昌,师道未立,群德之进,胥由于此。《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沛然若决江河。”《中庸》亦言:“舜善与人同,乐取于人以为善。”皆发挥此章义。
  孔子之学,以人道为重,斯必学于人以为道。道必通古今而成,斯必兼学于古今人以为道。道在人身,不学于古人,不见此道之远有所自。不学于今人,不见此道之实有所在。不学于道途之人,则不见此道之大而无所不包。子贡曰:“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可知道无不在,惟学则在己。能善学,则能自得师。
  本章似孔子就眼前教人,实则孔子乃观于古今人道之实如此而举以教人。孔子之教,非曰当如此,实本于人道之本如此而立以为教。孔子曰:“性相近,习相远。”此后孟子道性善,皆本于此章所举人道之实然而推阐说之。然则孔子之创师道,亦非曰人道当有师,乃就于人道之本有师。《中庸》曰:“道不远人”,其斯之谓矣。
  先生说:“三人同行,其中必有我师了。择其善的从之,不善的便改。”
  (二二)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天生德于予:德由修养,然非具此天性,则修养无所施。孔子具圣德,虽由修养,亦是天赋,不曰圣德由我,故曰天生。”
  桓魋:宋司马向魑,宋桓公之后,又称桓魋。《史记》:“孔子过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桓魋伐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速矣。”孔子作此章语。
  其如予何:犹云无奈我何。桓魋纵能杀孔子之身,不能夺孔子之德,德由天生,斯不专在我。桓魋之所恶于孔子,恶孔子之德耳。桓魋不自知其无奈此德何。既无奈于此德,又何奈于孔子。弟子欲孔子速行,孔子告之以此,然亦即微服而去,是避害未尝不深。然避害虽深,其心亦未尝不闲。此乃孔子知命之学之实见于行事处,学者其深玩之。
  按此章乃见圣人之处变,其不忧之仁,不惑之智,与不惧之勇。子贡所谓“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盖实有非言辞所能传而达,知识所能求而得者。学者当与文王既没章在陈绝粮章参读。
  先生说:“天生下此德在我,桓魋能把我怎样呀!”
  (二三)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二三子以我为隐:二三子,指诸弟子。隐,匿义。诸弟子疑孔子或有所隐匿,未尽以教。
  无隐乎尔:尔指二三子。孔子言,我于诸君,无所隐匿。或云:乎尔,语助辞。孔子直言无隐。今不从。
  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此重申上句意。孔子谓我平日无所行而不与二三子以共见。诸君所共见者,即丘其人。学于其人,其人具在,复何隐?此处孔子特地提出一行字,可谓深切之教矣。盖诸弟子疑孔子于言有隐。孔子尝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又曰:“天何言哉?”“予欲无言。”不知天虽无言,时行物生,天道已昭示在人,而更何隐?诸弟子不求之行而求之言,故孔子以无行而不与之道启之。
  本章孔子提醒学者勿尽在言语上求高远,当从行事上求真实。有真实,始有高远。而孔子之身与道合,行与学化。其平日之一举一动,笃实光辉,表里一体,既非言辨思议所能尽,而言辨思议亦无以超其外。此孔子之学所以为圣学。孔子曰:“默而识之”,其义可思矣。
  先生说:“诸位以为我对你们有所隐匿吗?吾对诸位,没有什么隐匿呀!我哪一行为不是和诸位在一起?那就是我了呀!”
  (二四)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文,谓先代之遗文。行,指德行。忠信,人之心性,为立行之本。文为前言往行所萃,非博文,亦无以约礼。然则四教以行为主。
  本章紧承上章,当合而参之。
  先生以四项教人。一是典籍遗文,二是道德行事,三和四是我心之忠与信。
  (二五)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
  圣人君子以学言,善人有恒以质言。亡,通无。时世浇漓,人尚夸浮,匿无为有,掩虚为盈,心困约而外示安泰,乃难有恒。人若有恒,三人行,必可有我师,积久为善人矣。善人不践迹,若能博文好古,斯即为君子。君子学之不止,斯为圣人。有恒之与圣人,相去若远,然非有恒,无以至圣。章末申言无恒之源,所以诫人,而开示其入德之门。
  本章两子曰,或说当分两章,或说下子曰二字衍文。今按:两子曰以下,所指稍异,或所言非出一时,而意则相足,子曰字非衍,亦不必分章为是。
  又按:当孔子时,圣人固不易得见,岂遂无君子善人与有恒者?所以云然者,以其少而思见之切。及其既见,则悦而进之,如曰“君子哉若人”是也。凡此类,当得意而忘言,不贵拘文而曲说。
  先生说:“圣人,吾是看不到的了,得看到君子就好了。”先生又说:“善人,吾是看不到的了,得看到有恒的人就好了。没有装作有,空虚装作满足,困约装作安泰,这所以难乎有恒了。”
  (二六)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
  钓而不纲:钓,一竿一钩。纲,大索,悬挂多钩,横绝于流,可以一举获多鱼。
  弋不射宿:古人以生丝系矢而射为弋。又系石于丝末,矢中鸟,石奋系脱,其丝缠绕鸟翼。故古之善射,有能一箭获双鸟者,双鸟并飞,长丝兼缠之也。丝谓之缴,若不施缴,射虽中,鸟或带矢而飞,坠于远处。宿,止义。宿鸟,栖止于巢中之鸟。射宿鸟,有务获掩不意之嫌,并宿鸟或伏卵育雏,故不射。
  本章旧说:孔子之钓射,乃求供祭品。然渔猎亦以娱心解劳,岂必临祭然后有射钓。孔子有多方面之人生兴趣,惟纲渔而射宿,其志专为求得,斯孔子不为耳。故此章乃游于艺之事,非依于仁之事。否则一鱼之与多鱼,飞鸟之与宿鸟,若所不忍,又何辨焉。
  先生亦钓鱼,但不用长绳系多钩而钓。先生亦射鸟,但不射停止在巢中之鸟。
  (二七)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
  不知而作:此作字或解著作,然孔子时,尚无私家著作之风。或解作为,所指太泛,世之不知而作者多矣,不当用盖有二字。此作字当同述而不作之作,盖指创制立说言。
  多见而识之:识,记义。闻指远。古人之嘉言懿行,良法美制,择而从之,谓传述。见指近,当身所见,是非善恶,默识在心,备参究。
  知之次也:作者之圣,必有创新,为古今人所未及。多闻多见,择善默识,此皆世所已有,人所已知,非有新创,然亦知之次。知者谓知道。若夫不知妄作,自谓之道,则孔子无之。
  此章非孔子之自谦。孔子立言明道,但非不知而作。所谓“我非生而知之,好古敏以求之。”是孔子已自承知之。又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孔子以师道自居,则决非仅属多闻多见之知可知。本章上半节,乃孔子之自述。下半节,则指示学者以从入之门。
  先生说:“大概有并不知而妄自造作的吧!我则没有这等事。能多听闻,选择其善的依从它,能多见识,把来记在心,这是次一级的知了。”
  (二八)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互乡难与言:互乡,乡名。其乡风俗恶,难与言善。或说:不能谓一乡之人皆难与言,章首八字当通为一句。然就其风俗而大略言之,亦何不可。若八字连为一句,于文法不顺惬,今不从。
  门人惑:门人不解孔子何以见此互乡童子。
  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与,赞可义。童子进请益,当予以同情,非即同情及其退后之如何。
  唯何甚:甚,过分义。谓如此有何过分。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即此甚字义。
  人洁己以进:洁,清除污秽义。童子求见,当下必有一番洁身自好之心矣。
  不保其往也:保,保任义,犹今言担保。往字有两解。一说指已往。一说指往后。后说与不与其退重复,当依前说。或疑保字当指将来,然云不保证其已往,今亦有此语。或又疑本章有错简,当云与其洁不保其往,与其进不与其退始是。今按:与其进,不与其退,始为凡有求见者言。与其洁,不保其往,此为其人先有不洁者言。乃又进一层言之,似非错简。
  此章孔子对互乡童子,不追问其已往,不逆揣其将来,只就其当前求见之心而许之以教诲,较之自行束惰以上章,更见孔门教育精神之伟大。
  互乡的人,多难与言(善)。一童子来求见,先生见了他,门人多诧异。先生说:“我只同情他来见,并不是即同情他退下的一切呀!这有什么过分呢?人家也是有一番洁身自好之心才来的,我只同情他这一番洁身自好之心,我并不保证他以前呀!”
  (二九)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仁道出于人心,故反诸己而即得。仁心仁道皆不远人,故我欲仁,斯仁至。惟求在己成德,在世成道,则难。故孔子极言仁之易求,又极言仁之难达。此处至字,即日月至焉之至,当与彼章参读。
  先生说:“仁远吗,我想要仁,仁即来了。”
  (三0)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陈司败:陈,国名。司败,官名,即司寇。
  昭公:鲁君,名稠。
  巫马期:名施,孔子弟子。
  党:偏私义。
  君取于吴为同姓:取同娶,鲁吴皆姬姓。
  谓之吴孟子:礼同姓不婚,吴女当称孟姬,昭公讳之,称曰孟子,子乃宋女之姓。鲁人谓之吴孟子,乃讥讽之辞。
  苟有过,人必知之:昭公习于威仪之节,有知礼称。陈司败先不显举其娶于吴之事,而仅问其知礼乎,鲁乃孔子父母之邦,昭公乃鲁之先君,孔子自无特援此事评昭公为不知礼之必要,故直对曰知礼,此本无所谓偏私。及巫马期以陈司败言告孔子,孔子不欲为昭公曲辨,亦不欲自白其为国君讳。且陈司败之问,其存心已无礼,故孔子不论鲁昭公而自承己过。然亦不正言,只说有人说他错,这是他幸运。此种对答,微婉而严正,陈司败闻之,亦当自愧其鲁莽无礼。而孔子之心地光明,涵容广大,亦可见。
  陈司败问孔子道:“昭公知礼吗?”孔子说:“知礼。”及孔子退,陈司败作揖请巫马期进,对他说:“我听说君子没有偏私,君子也会偏私吗?鲁君娶于吴国,那是同姓之女,至于大家称她吴孟子。若鲁君算得知礼,谁不知礼呀!”巫马期把陈司败话告孔子。孔子说:“丘呀!也是幸运。只要有了错,人家一定会知道。”
  (三一)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
  反,复义。本章见孔子之爱好音乐,又见其乐取于人以为善之美德。遇人歌善,必使其重复再歌,细听其妙处,再与之相和而歌。
  先生与人同歌,遇人歌善,必请他再歌,然后再和他同歌。
  (三二)子曰:“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
  文莫:有两义,乃忞慎之假借。《说文》:忞,强也。慔,勉也。忞读若妟,妟莫双声,犹言黾勉,乃努力义。一说以文字断句,莫作疑辞。谓文或犹人,行则不逮。两说均通,但疑孔子决不如此自谦。今从前解。
  躬行君子:躬行者,从容中道,臻乎自然,已不待努力。
  本章乃孔子自谦之辞。然其黾勉终身自强不息之精神,实已超乎君子而优人圣域矣。
  先生说:“努力,我是能及人的。做一个躬行君子,我还没有能到此境界。”
  (三三)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
  圣与仁:圣智古通称。此孔子自谦,谓圣智与仁德,吾不敢当。盖当时有称孔子圣且仁者,故为此谦辞。
  为之不厌。诲人不倦:此之字即指圣与仁之道言。为之不厌,谓求知与仁努力不懈。亦即以所求不倦诲人。
  可谓云尔:云尔,犹云如此说,即指上文不厌不倦言。
  正唯弟子不能学也:正唯犹言正在这上,亦指不厌不倦。
  本章义与上章相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正是上章之文莫,黾勉终身,若望道而未至也。孔子不自当仁与知,然自谓终其身不厌不倦,黾勉求仁求知,则可谓能然矣。盖道无止境,固当毕生以之。易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道与天行之合一,即在此不厌不倦上,是即仁知之极。四时行,百物生,此为天德。然行亦不已,生亦不已,行与生皆健而向前。故知圣与仁其名,为之不厌诲人不倦是其实。孔子辞其名,居其实,虽属谦辞,亦是教人最真实话。圣人心下所极谦者,同时即是其所最极自负者,此种最高心德,亦惟圣人始能之。读者当就此两章细参。
  先生说:“若说圣与仁,那我岂敢?只是在此上不厌地学,不倦地教,那我可算得是如此了。”公西华说:“正在这点上,我们弟子不能学呀!”
  (三四)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祗。’”子曰:“丘之祷久矣。”
  疾病:疾甚曰病。
  请祷:请代祷于鬼神。
  有诸:诸,犹之乎。有之乎,问辞。或说:有此事否?病而祷于鬼神,古今礼俗皆然,孔子何为问此?或说:有此理否?孔子似亦不直斥祷神为非理。此语应是问有代祷之事是否。如周公金滕,即代祷也,然未尝先告武王,又命祝史使不敢言。今子路以此为请,故孔子问之。
  诔曰:诔一本作讄,当从之。讄,施于生者,累其功德以求福。诔,施于死者,哀其死,述行以谥之。
  祷尔于上下神祗:子路引此讄词也。上下谓天地,神属天,祗属地。尔训汝。祷尔于三字,即别人代祷之辞,故子路引此以答。
  丘之祷久矣:孔子谓我日常言行,无不如祷神求福,素行合于神明,故曰祷久矣,则无烦别人代祷。
  今按:子路之请祷,乃弟子对师一时迫切之至情,亦无可深非。今先以请于孔子,故孔子告之以无须祷之义。若孔子而同意子路之请,则为不安其死而谄媚于神以苟期须臾之生矣,孔子而为之哉?
  又按:孔子遇大事常言天,又常言命,独于鬼神则少言。祭祀所以自尽我心,故曰:“吾不与祭如不祭。”知命则不待祷,故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然此章固未明言鬼神之无有,亦不直斥祷神之非,学者其细阐之。
  先生病得很重,子路请代先生祷告。先生说:“有此事吗?”子路说:“有的。从前的讄文上说:祷告你于上下神祗!”先生说:“我自己已祷告得久了。”
  (三五)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
  奢者常欲胜于人。孙字又作逊,不逊,不让不顺义。固,固陋义。务求于俭,事事不欲与人通往来,易陷于固陋。二者均失,但固陋病在己,不逊则陵人。孔子重仁道,故谓不逊之失更大。
  先生说:“奢了便不逊让,俭了便固陋,但与其不逊让,还是宁固陋。”
  (三六)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坦,平也。荡荡,宽广貌。君子乐天知命,俯仰无愧,其心坦然,荡荡宽大。戚戚,蹙缩貌,亦忧惧义。小人心有私,又多欲,驰竞于荣利,耿耿于得丧,故常若有压迫,多忧惧。本章分别君子小人,单指其心地与气貌言。读者常以此反省,可以进德。
  先生说:“君子的(心胸气貌)常是平坦宽大,小人的(心胸气貌)常是迫促忧戚。”
  (三七)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温,和顺义。厉,严肃貌。厉近有威,温近不猛。恭常易近于不安。孔子修中和之德,即在气貌之间,而可以窥其心地修养之所至。学者当内外交修,即从外面气貌上,亦可验自己之心德。
  先生极温和,而严厉。极有威,但不猛。极恭敬,但安舒。
  〇泰伯篇第八
  (一)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泰伯:周太王之长子。次仲雍,季历。季历生子昌,有圣德,太王意欲立之。太王疾,泰伯避适吴,仲雍从之逃亡。季历立为君,传子昌,是谓文王。
  至德:德之至极之称。
  三以天下让:或说:泰伯乃让国,其后文王、武王卒以得天下,故称之为让天下。或说:时殷道渐衰,泰伯从父意让季历及其子昌,若天下乱,必能匡救,是其心为天下让。三让,一说:泰伯避之吴,一让。太王没,不返奔丧,二让。免丧后,遂断发文身,终身不返,三让。
  一说:季历、文、武三人相传而终有天下,皆泰伯所让。今按:泰伯之让,当如《史记》,知其父有立昌之心故让。孔子以泰伯之德亦可以有天下,故曰以天下让,非泰伯自谓以天下让。三让当如第二说。
  民无得而称:泰伯之让,无迹可见。相传其适吴,乃以采药为名,后乃断发文身卒不归,心在让而无让事,故无得而称之。
  本章孔子极称让德,又极重无名可称之隐德,让德亦是一种仁德,至于无名可称,故称之曰至德。
  先生说:“泰伯可称为至德了。他三次让了天下,但人民拿不到实迹来称道他。”
  (二)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蒽。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劳、葸、乱、绞:劳,劳扰不安义。葸,畏惧。乱,犯上。绞,急切。恭慎勇直皆美行,然无礼以为之节文,则仅见其失。
  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此君子指在上者。笃,厚义。兴,起义。在上者厚于其亲,民闻其风,亦将兴于仁。或说:君子以下当别为一章,惟为谁何人之言则失之。或说:当出曾子,因与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之说相近。然无确据,今不从。
  故旧不遗,则民不偷:遗,忘弃。偷,薄义。在上者不忘弃其故旧,则民德自归于厚。
  先生说:“恭而没有礼,便会劳扰不安。慎而没有礼,便会畏怯多惧。勇而没有礼,便会犯上作乱。直而没有礼,便会急切刺人。在上位若能厚其亲属,民众便会兴起于仁了。在上位的若能不遗弃与他有故旧之人,民众便会不偷薄了。”
  (三)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有疾:疾,重病。
  启予足,启予手:启字有两解。一说:开义。曾子使弟子开衾视其手足。一说:启,同瞥视。使弟子视其手足。当从后解。
  诗云:《诗·小曼》之篇。
  战战兢兢:战战,恐惧貌。兢兢,戒谨貌。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临渊恐坠,履冰恐陷。
  吾知免夫:一说,引《大戴礼》曾子大孝篇,乐正子春引曾子曰:“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将死知免,免即全而归之。或说:免谓免于刑戮,毁伤亦指刑言,古者墨、劓、剕、宫,皆肉刑。孔子曰:“君子怀刑。”其称南容,曰:“邦无道,免于刑戮。”曾子此章,亦此义。乐正子春下堂伤足之所言,则失其初旨而近迂。今从后说。
  今按:《论语》言“杀身成仁”,《孟子》言“舍生取义”,曾子临终则曰“吾知免夫”,虽义各有当,而曾子此章,似乎气象未宏。然子思师于曾子,孟子师于子思之门人,一脉相传,孟子气象固极宏大。论学术传统,当通其先后而论之。谓曾子独得孔门之传固非,谓曾子不传孔子之学,亦何尝是。学者贵能大其心以通求古人学术之大体,以过偏过苛之论评骘古人,又焉所得。
  曾子得了重病,召他的门弟子说:“看看我的手和足吧!《诗经》上说:‘小心呀!小心呀!像临深潭边,像蹈薄冰上。’自今而后,我知道能免了。小子呀!”
  (四)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孟敬子问之:孟敬子,鲁大夫仲孙捷。问者,问其病。
  曾子言曰:此处何以不径作曾子曰,而作曾子言曰?或说:一人自言曰言,两人相对答曰语。此处乃曾子自言。然《论语》凡一人自言,不必都加言字,亦不应孟敬子来问病,而曾子一人自言,不照顾问病者。又一说:曾子不言己病,独告以君子修身之道,记者郑重曾子此番临终善言,故特加一言字,而曾子病之不起,亦见于言外。两义相较,后说似胜。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两语相连,可有两解。一曰:鸟畏死,故鸣哀。人穷反本,故言善。死到临头,更何恶意,故其说多善,此曾子之谦辞,亦欲敬子之信而识之。又一说:鸟兽将死,不遑择音,故只吐哀声。人之将死,若更不思有令终之言,而亦哀惧而已,则何以别于禽兽?后说曲深,不如前解平直,今从前解。
  君子所贵乎道者三:此君子以位言。
  动容貌,斯远暴慢矣:动容貌,今只言动容。一说:人能动容对人,人亦不以暴慢对之。又一说:能常注意动容貌,己身可远离于暴慢。暴,急躁。慢,怠放。今从后说。
  正颜色,斯近信矣:正颜色,今只言正色。一说:人能正色对人,则易启人信。或说:人不敢欺。又一说:能常注意正颜色,己身可以日近于忠信。今从后说。
  出辞气,斯远鄙倍矣:辞,指言语。气,指音声。出者,吐辞出音之爽朗明确。倍,同背,违悖义。一说:人不敢以鄙陋背理之言陈其前。又一说:己身可远于鄙倍。今从后说。
  笾豆之事,则有司存:笾豆,礼器。笾,竹为之。豆,木为之。有司,管事者。曾子意,此等皆有管理专司,卿大夫不烦自己操心。存,在义。
  或说:孟敬子为人,举动任情,出言鄙倍,且察察为明,近于苛细,曾子因以此告。此说近推测。曾子为学,盖主谨于外而完其内。孟子乃主由中以达外。要之,学脉相承,所谓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中庸》言:“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发而皆中节之谓和。”容貌颜色辞气,喜怒哀乐之所由表达。鄙之与雅,倍之与顺,正之与邪,信之与伪,暴之与和,慢之与庄,即中节不中节之分。后人皆喜读《孟子》《中庸》,若其言之阔大而高深。然曾子此章,有据有守,工夫平实,病危临革而犹云云,可见其平日修养之诚且固。言修身者,于此不当忽。
  曾子得了重病,孟敬子来问病。曾子道:“鸟将死,鸣声悲。人将死,说话也多善言。君子所贵于道的有三事:能常注意动容貌,便可远离暴慢。能常注意正颜色,便可日近于诚信。能常注意吐言出声清整爽朗,便可远离鄙倍了。至于那些笾豆之类的事,都有专责管理的人在那里呀!”
  (五)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犯而不校:犯者,人以非礼犯我。校,计较义。然人必先立乎无过之地,不得罪于人,人以非礼相加,方说是犯,始可言校。若先以非礼加人,人以非礼答我,此不为犯,亦无所谓不校矣。
  吾友:旧说:吾友指颜子。其心惟知义理之无穷,不见物我之有问,故能尔。孟子横逆之来章可参读。
  曾子说:“自己才能高,去问才能低于他的人。自己知道多,去问比他知道少的人。有了像没有,充实像空虚。别人无理犯我,我能不计较。以前我的朋友曾在这上面下过工夫了。”
  (六)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托六尺之孤:古人以七尺指成年。六尺,十五岁以下。托孤,谓受前君命辅幼主。
  寄百里之命:此是摄国政。百里,大国也。
  临大节而不可夺:大节,国家安危,个人死生之大关节处。夺,强之放弃义。受人之托,守人之寄,一心以之,不可摇夺也。
  君子人也:此处君子有两说:一,受托孤之责,己虽无欺之之心,却被人欺。膺百里之寄,己虽无窃之之心,却被人窃。亦是不胜任。君子必才德兼全,有德无才,不能为君子。此说固是。但后世如文天祥史可法,心尽力竭,继之以死,而终于君亡国破。此乃时命,非不德,亦非无才,宁得不谓之君子?故知上句不可夺,在其志,而君子所重,亦更在其德。盖才有穷时,惟德可以完整无缺。此非重德行而薄事功,实因德行在我,事功不尽在我。品评人物,不当以不尽在彼者归罪于彼。
  曾子说:“可以把六尺的孤儿托付他,可以把百里的政令寄放于他,临到大关节处,摇夺不了他,这等人,可称君子了吧!真可算得君子了!”
  (七)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弘毅:弘,弘大。毅,强毅。非弘大强毅之德,不足以担重任,行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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