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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全集

_20 王守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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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生录之九 年谱二
自正德己卯在江西至正德辛巳归越
  十有四年己卯,先生四十八岁,在江西。
  正月,疏谢升荫。
  以三浰、九连功荫子锦衣卫,世袭副千户。上疏辞免,谓荫子实非常典,私心终有未安;疾病已缠,图报无日。疏入,不允。
  疏乞致仕,不允。
  以祖母疾亟故也。上书王晋溪琼曰:“郴、衡诸处群孽,漏殄尚多。盖缘进剿之时,彼省土兵不甚用命,广兵防夹稍迟,是以致此。闽中之变,亦由积渐所致。始于延平,继于邵武,又发于建宁、于汀漳、于沿海诸卫所。将来之祸,不可胜言,固非迂劣如某所能办此也。又况近日祖母病危,日夜痛苦,方寸已乱。望改授,使全首领以归。”
  六月,奉敕勘处福建叛军,十五日丙子,至丰城,闻宸濠反,遂返吉安,起义兵。
  时福州三卫军人进贵等胁众谋叛,奉敕往勘。以六月初九日启行,十五日午,至丰城,知县顾佖迎,告濠反。先生遂返舟。
  先是宁藩世蓄异志,至濠奸恶尤甚。正德初,与瑾纳结,尝风南昌诸生呈举孝行,抚按诸司表奏,以张声誉。安成举人刘养正,素有词文名,屈致鼓众,株连富民,朘剥财产,纵大贼闵念四、凌十一等四出劫掠,以佐妄费。按察使陆完因濠器重,遂相倾附。及为本兵,首复护卫,树羽翼。而濠欲阴入第二子为武宗后,其内宫阎顺等潜至京师,发奏,朝廷置不问,且谪顺等孝陵净军。濠益无忌。完改吏部。王琼代为本兵,度濠必反,乃申军律,督责抚臣修武备,以待不虞。而诸路戒严,捕盗甚急。凌十一系狱劫逃,琼责期必获。濠始恐,复风诸生颂己贤孝,挟当道奏之。武宗见奏,惊曰:“保官好升,保宁王贤孝,欲何为耶?”是时江彬方宠幸,太监张忠欲附彬以倾钱宁,闻是言,乃密应曰:“钱宁、臧贤交通宁王,其意未可测也。”太监张锐初通濠,复用南昌人张仪言,附忠、彬自固。而御史熊兰居南昌,素仇濠,少师杨廷和亦欲革护卫免患,交为内主。上乃令太监韦霖传旨。故事王府奏事人辞见有常,今稽违非制,于是试御史萧淮上疏曰:“近奉敕旨,王人无事不得延留京师,臣有以仰窥陛下微意矣。臣不忍隐默,窃见宁王不遵祖训,包藏祸心,多杀无辜,横夺民产,虐害忠良,招纳亡命,私造兵器,潜谋不轨。交通官校有年,如致仕侍郎李仕实,前镇守太监毕真,及诸前后附势者,皆今日乱臣贼子,关系宗社安危,非细故也。或逮系至京,或坐名罢削。布政使郑岳、副使胡世宁,皆守正蒙害;宜亟起用,庶几人知顺逆,祸变可弥矣。”疏入,忠、彬等赞之,欲内阁降敕责镇巡,而给事中徐之鸾、御史沈约等又具奏其不法。廷和恐祸及,欲濠上护卫自赎。同官外廷不知也。
  一日,驸马都尉崔元遣问琼曰:“适闻宣召,明早赴阙,何事?”琼问廷和。廷和佯惊曰:“何事?”琼微笑曰:“公勿欺我。”廷和忸怩徐曰:“宣德中,有疑于赵,尝命驸马袁泰往谕,竟得释,或此意也。”明旦,琼至左顺门,见元领敕,谓曰:“此大事,何不廷宣?”乃留,当廷领之。敕有曰:“萧淮所言,关系宗社大计,朕念亲亲,不忍加兵,特遣太监赖义、驸马都尉崔元、都御史颜顾寿往谕,革其护卫。”元领敕既行,廷和复令兵部发兵观变。琼曰:“此不可泄。近给事中孙懋易赞建议选兵操江,为江西流贼设备。疏入,留中日久,第请如拟行之,备兵之方无出此矣。”廷和默然。会濠侦卒林华者,闻朝议二三,不得实,书夜奔告。值濠生辰,宴诸司,闻言大惊,以为诏使此来,必用昔日蔡震擒荆藩故事。且旧制凡抄解宫眷,始遣驸马亲臣,固不记赵王事也。宴罢,密召士实、刘吉等谋之。养正曰:“事急矣,明旦诸司入谢,即可行事。”是夜集兵以俟。比旦,诸司入谢,濠出立露台,宣言于众曰:“汝等知大义否?”都御史孙燧对曰:“不知。”濠曰:“太后有密旨,令我起兵监国,汝保驾否?”燧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此是大义,不知其他。”濠怒令缚之。按察司副使许逵从下大呼曰:“朝廷所遣大臣,反贼敢擅杀耶!”骂不绝口。校尉火信曳出惠民门外,同遇害。是时日午,天忽阴曀,遂劫镇巡诸司下狱,夺其印。于是太监王宏、御史王金、公差主事马思聪、金山布政使胡濂、参政陈杲、刘斐、参议许效廉、黄宏、佥事顾凤、都指挥许清、白昂,皆在系。思聪、宏不食死。濠乃伪置官属,以吉暨余钦、万锐等为太监,迎士实为太师,先期迎养正、南浦驿为国师,闵念四等各为都指挥,参政王伦为兵部尚书,季斅暨佥事潘鹏、师夔辈俱听役。胁布政使梁宸、按察使杨璋、副使唐锦、都指挥马骥,移咨府部,传檄远近,革年号,斥乘舆。分遣所亲娄伯、王春等四出收兵。
  始濠闻武宗嬖伶官臧贤,乃遣秦荣就学音乐,馈万金及金丝宝壶。一日,武宗幸贤,贤以壶注酒,讶其精泽巧丽,曰:“何从得此?”贤吐实。武宗曰:“宁叔何不献我?”是时小刘新得幸,濠失贿,深衔之。比罢归,小刘笑曰:“爷爷尚思宁王物,宁王不思爷爷物足矣!不记荐疏乎?”武宗乃益疑忠、彬,因赞萧疏,遂及贤,贤不知也。濠遣人留贤家,多复壁,外钥木橱,开则长巷,后通屋,甚隐,人无觉者。有旨大索贤家,林华遽走会同馆,得马,故速归。
  初,宁献王臞仙传惠、靖、康三王,康王久无子,宫人南昌冯氏以成化丁酉生濠。康王梦蛇入宫,啖人殆尽,心恶之,欲弗举,以内人争免,遂匿优人家,与秦溁同寝处。稍长,淫宫中。康王忧愤且死,不令入诀。弘治丙辰袭位,通书史歌词。至是谋逆,期以八月十五日因入试官吏生校举事,比林华至,始促反。
  十九日,疏上变。
  濠既戕害守臣,因劫诸司据会城,乃悉拘护卫集亡命,括丁壮,号兵十万,夺运船顺下。戊寅,袭南康,知府陈霖等遁。己卯,袭九江,兵备曹雷、知府汪颖、指挥刘勋等遁,属县闻风皆溃。濠初谋欲径袭南京,遂犯北京,故乘胜克期东下。先生闻变,返舟,值南风急,舟弗能前,乃焚香拜泣告天曰:“天若哀悯生灵,许我匡扶社稷,愿即反风。若无意斯民,守仁无生望矣。”须臾,风渐止,北帆尽起。濠遣内官喻才领兵追急,是夜乃与幕士萧禹、雷济等潜入鱼舟得脱。然念两京仓卒无备,欲沮挠之,使迟留旬月。于是故为两广机密大牌,备兵部咨及都御史颜咨云:“率领狼达官兵四十八万江西公于。”令雷济等飞报摇之。濠见檄,果疑惧,迟延未发。先生四昼夜至吉安,明日庚辰,上疏告变。乃与知府伍文定等计,传檄四方,暴发逆濠罪状,檄列郡起兵以勤王。疏留。复命巡按御史谢源、伍希儒、纪功,张疑兵于丰城,又故张接济官军公移,备云兵部咨题,准令许泰、却永分领边军四万,从凤阳陆路进;刘晖、桂勇分领京边官军四万,从徐淮水陆并进,王守仁领兵二万,杨旦等领兵八万,陈金等领兵六万,分道并进,克期夹攻南昌。且以原奉机密敕旨为据,故令各兵徐行,待其出城,遮击前后以误之。又为李士实、刘养正内应伪书,贼将凌十一、闵念四投降密状,令济光等亲人计入于濠。濠乃留兵会城以观变。至七月三日,谍知非实,乃属宗支栱樤与万锐等留兵万余守南昌,遣潘鹏持檄说安庆,季斅说吉安,而自与宗支栱栟、士实、养正等东下。贼众六万人,号十万,以刘吉为监军,王纶参赞军务,指挥葛江为伪都督,总一百四十余队,分五哨。出鄱阳,过九江,令师夔守之,直趋安庆。时钦、凌等攻围虽已浃旬,知府张文锦、守备都指挥杨锐、指挥使崔文同守不下。
  按是时巡抚南畿都御史李克嗣飞章告变,琼请会议左顺门。众观望,犹不敢斥言濠反。琼独曰:“竖子素行不义,今仓卒举乱,殆不足虑。都御史王守仁据上游蹑之,成擒必矣。”乃从直房顷刻覆十三疏,首请下诏削濠属籍,正贼名。次请命将出师,趋南都,命伯方寿祥防江都,御史俞谏率淮兵翊南都,尚书王鸿儒主给饷。次请命守仁率南赣兵由临、吉,都御史秦金率湖兵由荆、瑞会南昌,克嗣镇镇江,许廷光镇浙江,业兰镇仪真,遏贼冲。传檄江西诸路,但有忠臣义士,能倡义旅以擒反者,封侯。又请南京守备操江武职并五府掌印佥书官各自陈取上裁,务在得人,以固根本。诏悉从之。先生在吉安,守益趋见曰:“闻濠诱叶芳兵夹攻吉安。”先生曰:“芳必不叛。诸贼旧以茅为屋,叛则焚之。我过其巢,许其伐钜木创屋万余。今其党各千余,不肯焚矣。”益曰:“彼从濠,望封拜,可以寻常计乎?”先生默然良久曰:“天下尽反,我辈固当如此做。”益惕然,一时胸中利害如洗。次早复见曰:“昨夜思之,濠若遣逮老父奈何?已遣报之,急避他所。”
  壬午,再告变。
  叛党方盛,恐中途有阻,故再上。
  疏乞便道省葬,不允。
  先生起兵,未奉成命。上便道省葬疏,意示遭变暂留,姑为牵制攻讨,俟命师之至,即从初心。时奉旨:“著督兵讨贼,所奏省亲事,待贼平之日来说。”
  疏上伪檄。
  六月二十二日,参政季斅同南昌府学教授赵承芳旗校十二人赍伪檄榜谕吉安府,至墨潭,领哨官缚送军门。先生即固封以进。其疏略曰:“陛下在位一十四年,屡经变难,民心骚动,尚尔巡游不已,致使宗室谋动干戈,冀窃大宝。且今天下之觊觎,岂特一宁王?天下之奸雄,岂特在宗室?言念及此,懔骨寒心。昔汉武帝有轮台之悔,而天下向治;唐德宗下奉天之诏,而士民感泣。伏望皇上痛自克责,易辙改弦;罢出奸谀,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绝迹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则太平尚有可图,群臣不胜幸甚。”
  甲辰,义兵发吉安。丙午,大会于樟树。己酉,誓师。庚戌,次市汊。辛亥,拔南昌。
  先生闻濠兵既出,乃促列郡兵克期会于樟树,自督知府伍文定等及通判谈储、推官王暐,以十三日甲辰发吉安。于是临江知府戴德孺、袁州知府徐琏、赣州知府邢珣、瑞州通判胡尧元、童琦、南安推官徐文英、赣州都指挥余恩、新淦知县李美、泰和知县李楫、宁都知县王天与、万安知县黄冕,各以其兵来赴。己酉,誓师于樟树,次丰城。谍知贼设伏于新旧厂,以为省城之应,乃遣奉新知县刘守绪领兵从间道夜袭破之。庚戌,发市汊,分布既定,薄幕齐发。辛亥黎时,各至信地。先是城中为备甚严,及厂贼溃奔入城,一城皆惊。又见我师骤集,益夺其气。众乘之,呼噪梯絙而登,遂入城,擒栱樤、万锐等千有余人,所遗宫眷纵火自焚。先生乃抚定居民,分释协从,封府库,收印信,人心始宁。于是胡濂、刘裴、许效廉、唐锦、赖凤、王玘等皆自投首。初,会兵樟树,众以安庆被围,急宜引兵赴之。先生曰:“今南康、九江皆为贼据,我兵若越二城,直趋安庆,贼必回军死门,是我腹背受敌也。莫若先破南昌,贼失内据,势必归援。如此,则安庆之围自解,而贼成擒矣。”卒如计云。
  遂促兵追濠。甲寅,始接战。乙卯,战于黄家渡。丙辰,战于八字脑。丁巳,获濠樵舍,江西平。
  初,濠闻南昌告急,即欲归援,遂解安庆围,移沅子港。先分兵二万趋南昌,身旋继之。二十二日,先生侦知其故,问众计安出?多以贼势强盛,宜坚壁观衅,徐图进止。先生曰:“贼势虽强,未逢大敌,惟以爵赏诱之。今进不得逞,退无所归,众已消沮。若出奇击惰,不战自溃:所谓先人有夺人之气也。”会抚州知府陈槐、进贤知县刘源清提兵亦至。乃遣伍文定、邢珣、徐琏、戴德孺各领兵五百,分道并进,击其不意。又遣余恩以兵四百,往来湖上诱致之。陈槐、胡尧元、童琦、谈储、王暐、徐文英、李美、李楫、王冕、王轼、刘守绪、刘源清等,各引兵百余,四面张疑设伏,候文定等合击之。分布既定,甲寅,乘夜急进。文定以正兵当贼锋,恩继之,珣绕出贼后,琏、德孺张两翼以分其势。乙卯,贼兵鼓噪乘风逼黄家渡,气骄甚。文定、恩佯北以致之。贼争趋利,前后不相及。珣从后横击,直贯其中。文定、恩乘之,夹以两翼,四面伏起。贼大溃,退保八字脑。濠惧,厚赏勇者,且令尽发九江、南康守城兵益之。是日建昌知府曾玙兵亦至。先生以为九江不破,则湖无外援;南康不复,则我难后蹑。乃遣槐领兵四百,合饶州知府林瑊兵攻九江,以广信知府周朝佐取南康。丙辰,贼复并力挑战。我兵少却,文定立铳炮间,火燎其须,殊死战。炮人濠副舟,贼大败,擒斩二千余,溺死者无算。乃聚樵舍,连舟为方阵,尽出金银赏士。先生乃密为火攻具,使珣击其左,琏、德孺出其右,恩等设伏,期火发以合。丁巳,濠方晨朝群臣,责不用命者,将引出斩之。争论未决,我兵掩至,火及濠副舟,众遂奔散。妃嫔与濠泣别,多赴水死。濠为知县王冕所执,与其世子眷属,及伪党士实、养正、刘吉、余钦、王纶、熊琼、卢衍、卢横、丁樻、王春、吴十三、秦荣、葛江、刘勋、何塘、王行、吴七、火信等数百,复执胁从官王宏、王金、杨璋、金山、王畴、程杲、潘鹏、梁宸、郏文、马骥,白昂等,擒斩三千,落水二万余,衣甲器械财物与浮尸横十余里。余贼数百艘逃溃,乃分兵追剿。戊午,及于昌邑,大破之。至吴城,复斩擒千余,死水中殆尽。己未,得槐等报,各擒斩复千余。盖自起兵至破贼,曾不旬日,纪功凡一万一千有奇。初先生屡疏力疾赴闽,值宁藩变,臣子义不容舍。又阖省方面并无一人,事势几会,间不容发,故复图为牵制攻守,以俟命师之至。疏入未报,即以捷闻。
  洪尝见龙光述张疑行间事甚悉,尝问曰:“事济否?”先生曰:“未论济与不济,且言疑与不疑。”光曰:“疑固不免。”曰:“但得渠一疑,事济矣。”后遇河图为武林驿丞,又言公欲稽留宸濠,何时非间,何事非间。尝问光曰:“曾会刘养正否?”光对曰:“熟识。”即使光行间,移养正家属城内,善饮食之。缚赍檄人欲斩,济蹑足,遂不问。一日发牌票二百余,左右莫知所往。临省城,先以顺逆祸福之理谕官民。闻锐与瑞昌王助逆,遣其心腹胡景隆招回各兵,以离其党。徒见成功之易,而不知其伐谋之神也。黄弘纲闻安吉居人疑曰:“王公之戈,未知何向?”亟入告,先生笑而不答。出兵誓师,斩失律者殉营中,军士股慄,不敢仰视,不知即前赍檄人也。后贼平,张、许谤议百出,天下是非益乱,非先生自信于心,乌能遽白哉?
  先是先生思豫备,会汀、漳兵备佥事周期雍以公事抵赣,知可与谋,且官异省,屏左右语之。雍归,即阴募骁勇,部勒以俟,故晨奉檄而夕就道。福建左布政使席书、岭东兵备佥事王大用,亦以兵来,道闻贼平,乃还。致仕都御史林俊闻变,夜范锡为佛狼机铳,并火药法,遣仆从间道来遗,勉以讨贼。
  先生入城,日坐都察院,开中门,令可见前后。对士友论学不辍。报至,即登堂遣之。有言伍焚须状,暂如侧席,遣牌斩之。还坐,众咸色怖惊问。先生曰:“适闻对敌小却,此兵家常事,不足介意。”后闻濠已擒,问故行赏讫,还坐,咸色喜惊问。先生曰:“适闻宁王已擒,想不伪,但伤死者众耳。”理前语如常。傍观者服其学。
  濠就擒,乘马入,望见远近街衢行伍整肃,笑曰:“此我家事,何劳费心如此!”一见先生,辄诧曰:“娄妃,贤妃也。自始事至今,苦谏未纳,适投水死,望遣葬之。”比使往,果得尸,盖周身皆纸绳内结,极易辨。娄为谅女,有家学,故处变能自全。
  八月,疏谏亲征。
  是时兵部会议命将讨贼。武宗诏曰:“不必命将,朕当亲率六师,奉天征讨。”于是假威武大将军镇国公行事,命太监张永、张忠、安边伯许泰、都督刘晖,率京边官军万余,给事祝续、御史张纶,随军纪功。虽捷音久上,不发,皆云:“元恶虽擒,逆党未尽,不捕必遗后患。”先生具疏谏止,略曰:“臣于告变之后,选将集兵,振威扬武,先攻省城,虚其巢穴,继战鄱湖,击其惰归。今宸濠已擒,谋党已获,从贼已扫,闽、广赴调军士已散,地方惊搅之民已帖。窃惟宸濠擅作辟威,睥睨神器,阴谋久蓄;招纳叛亡,辇毂之动静,探无遗迹;广置奸细,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发谋之始,逆料大驾必将亲征,先于沿途伏有奸党,期为博浪、荆轲之谋。今逆不旋踵,遂已成擒。法宜解赴阙门,式昭天讨。然欲付之部下各官,诚恐潜布之徒乘隙窃发;或虞意外,臣死有余憾矣。”盖时事方艰,贼虽擒,乱未已也。
  是月疏免江西税,益王,淮王饷军,留朝觐官,恤重刑以实军伍,处置署印府县从逆人,参九江、南康失事,便道省葬,前后凡九上。
  再乞便道省葬,不允。
  与王晋溪书曰:“始恳疏乞归,以祖母鞠育之恩,思一面为诀。后竟牵滞兵戈,不及一见,卒抱终天之痛。今老父衰疾,又复日亟,而地方已幸无事,何惜一举手投足之劳,而不以曲全之乎?”
  九月壬寅,献俘钱塘,以病留。
  九月十一日,先生献俘发南昌。忠、泰等欲追还之,议将纵之鄱湖,俟武宗亲与遇战,而后奏凯论功。连遣人追至广信。先生不听,乘夜过玉山、草萍驿。张永候于杭,先生见永谓曰:“江西之民,久遭濠毒,今经大乱,继以旱灾,又供京边军饷,困苦既极,必逃聚山谷为乱。昔助濠尚为胁从,今为穷迫所激,奸党群起,天下遂成土崩之势。至是兴兵定乱,不亦难乎?”永深然之,乃徐曰:“吾之此出,为群小在君侧,欲调护左右,以默辅圣躬,非为掩功来也。但皇上顺其意而行,犹可挽回,万一若逆其意,徒激群小之怒,无救于天下大计矣。”于是先生信其无他,以濠付之,称病西湖净慈寺。
  武宗尝以威武大将军牌遣锦衣千户追取宸濠,先生不肯出迎。三司苦劝。先生曰:“人子于父母乱命,若可告语,当涕泣以从,忍从谀乎?”不得已,令参随负敕同迎以入。有司问劳锦衣礼,先生曰:“止可五金。”锦衣怒不纳。次日来辞,先生执其手曰:“我在正德间下锦衣狱甚久,未见轻财重义有如公者。昨薄物出区区意,只求备礼。闻公不纳,令我惶愧。我无他长,止善作文字。他日当为表章,令锦衣知有公也。”于是复再拜以谢。其人竟不能出他语而别。奉敕兼巡抚江西。
  十一月,返江西。
  先生称病,欲坚卧不出,闻武宗南巡,已至维扬,群奸在侧,人情汹汹。不得已,从京口将径趋行在。大学士杨一清固止之。会奉旨兼巡抚江西,遂从湖口还。
  忠等方挟宸濠搜罗百出,军马屯聚,糜费不堪。续、纶等望风附会,肆为飞语,时论不平。先生既还南昌,北军肆坐慢骂,或故冲导起衅。先生一不为动,务待以礼。豫令巡捕官谕市人移家于乡,而以老羸应门。始欲犒赏北军,泰等预禁之,令勿受。乃传示内外,谕北军离家苦楚,居民当敦主客礼。每出,遇北军丧,必停车问故,厚与之榇,嗟叹乃去。久之,北军咸服。会冬至节近,预令城市举奠。时新经濠乱,哭亡酹酒者声闻不绝。北军无不思家,泣下求归。先生与忠等语,不稍徇,渐已知畏。忠、泰自居所长,与先生较射于教场中,意先生必大屈。先生勉应之,三发三中,每一中,北军在傍哄然,举手啧啧。忠、泰大惧曰:“我军皆附王都耶!”遂班师。
  十有五年庚辰,先生四十九岁,在江西。
  正月,赴召次芜湖。寻得旨,返江西。
  忠、泰在南都谗先生必反,惟张永持正保全之。武宗问忠等曰:“以何验反?”对曰:“召必不至。”有诏面见,先生即行。忠等恐语相违,复拒之芜湖半月。不得已,入九华山,每日宴坐草庵中。适武宗遣人觇之,曰:“王守仁学道人也,召之即至,安得反乎?”乃有返江西之命。始忠等屡矫伪命,先生不赴,至是永有幕士顺天、检校钱秉直急遣报,故得实。
  先生赴召至上新河,为诸幸谗阻不得见。中夜默坐,见水波拍岸,汩汩有声。思曰:“以一身蒙谤,死即死耳,如老亲何?”谓门人曰:“此时若有一孔可以窃父而逃,吾亦终身长往不悔矣。”
  江彬欲不利于先生,先生私计彬有他,即计执彬武宗前,数其图危宗社罪,以死相抵,亦稍偿天下之忿。徐得永解。其后刑部判彬有曰:“虎旅夜惊,已幸寝谋于牛首;宫车宴驾,那堪遗恨于豹房。”若代先生言之者。
  以晦日重过开先寺,留石刻读书台后,词曰:“正德己卯六月乙亥,宁藩濠以南昌叛,称兵向阙,破南康、九江,攻安庆,远近震动。七月辛亥,臣守仁以列郡之兵复南昌,宸濠擒,余党悉定。当此时,天子闻变赫怒,亲统六师临讨,遂俘宸濠以归。于赫皇威!神武不杀,如霆之震,靡击而折。神器有归,孰敢窥窃。天鉴于宸濠,式昭皇灵,嘉靖我邦国。正德庚辰正月晦,提督军务都御史王守仁书。”从征官属列于左方。明日游白鹿洞,徘徊久之,多所题识。
  二月,如九江。
  先生以车驾未还京,心怀忧惶。是月出观兵九江,因游东林、天池、讲经台诸处。
  是月,还南昌。
  三月,请宽租。
  江西自己卯三月不雨,至七月,禾苗枯死。继遭濠乱,小民乘隙为乱。先生尽心安戢,许乞优恤。至是部使数至,督促日追,先生上疏略曰:“日者流移之民,闻官军将去,稍稍胁息,延望归寻故业,足未入境,而颈已系于追求者之手矣!夫荒旱极矣,而因之以变乱;变乱极矣,而又加之以师旅;师旅极矣,而又加之以供馈。益之以诛求,亟之以征敛。当是之时,有目者不忍观,有耳者不忍闻,又从而剼其膏血,有人心者尚忍乎?宽恤之虚文,不若蠲租之实惠;赈济之难及,不若免税之易行。今不免租税,不息诛求,而徒曰宽恤赈济,是夺其口中之食,而曰吾将疗汝之饥;刳其腹肾之肉,而曰吾将救汝之死:凡有血气者,皆将不信之矣。”
  按是年与巡按御史唐龙、朱节上疏计处宁藩变产官银,代民上纳,民困稍苏。
  三疏省葬,不允。
  五月,江西大水,疏自劾。
  是年四月,江西大水,漂溺公私庐舍,田野崩陷。先生上疏自劾四罪。且曰:“自春入夏,雨水连绵,江湖涨溢,经月不退。自赣、吉、临、瑞、广、抚、南昌、九江、南康,沿江诸路,无不被害。黍苗沦没,室庐漂荡,鱼鳖之民聚栖于木杪,商旅之舟经行于闾巷,溃城决堤,千里为壑,烟火断绝,惟闻哭声。询之父老,皆谓数十年所未有也。伏惟皇上轸灾恤变,别选贤能,代臣巡抚。即不以臣为显戮,削其禄秩,黜还田里,以为人臣不职之戒,庶亦有位知警,民困可息,天变可弭,人怒可泄:而臣亦死无憾矣。”
  按是时武宗犹羁南畿,进谏无由,姑叙地方灾异以自劾,冀君心开悟而加意黎元也。
  六月,如赣。
  十四日,从章口入玉笥大秀宫。十五日,宿云储。十八日,至吉安,游青原山,和黄山谷诗,遂书碑。行至泰和,少宰罗钦顺以书问学。先生答曰:“来教训某《大学》古本之复,以人之学,但当求之于内,而程、朱格物之说,不免求之于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补之传。非敢然也。学岂有内外乎?《大学》古本乃孔门相传旧本耳。朱子疑其有脱误,而改正补缉之;在某则谓其本无脱误,悉从其旧而已矣。失在过信孔子则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传也。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且旧本之传数千载矣,今读其文辞,既明白而可通,论其功夫,又易简而可入,亦何所按据而断其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与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误?而遂正补缉之,无乃重于背朱而轻于叛孔已乎?来教谓:‘如必以学不资于外求,但当反观内省以为务,则“正心诚意”四字,亦何不尽之有?何必入门之际,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诚然诚然。若语其要,则‘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诚意’?‘诚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详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所以为精一之学,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无内外,性无内外,故学无内外。讲习讨论,未尝非内也;反观内省,未尝遗外也。夫谓学必资于外求,是以己性为有外也,是义外也,用智者也;谓反观内省为求之于内,是以己性为有内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故曰:‘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此可以知格物之学矣。格物者,《大学》之实下手处,彻首彻尾,自始学至圣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门之际,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以用力日可见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谓穷理以尽也。天下无性外之理,无性外之物。学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认理为外,认物为外,而不知义外之说,孟子盖尝辟之,乃至袭陷其内而不觉,岂非亦有似是而难明者欤?不可以不察也。凡执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说者,必谓其是内而非外也;必谓其专事于反观内省之为,而遗弃其讲习讨论之功也;必谓其一意于纲领本原之约,而脱略于支条节目之详也;必谓其沉溺于枯杭虚寂之偏,而不尽于物理人事之变也。审如是,岂但获罪于圣门,获罪于朱子?是邪说诬民,叛道乱正,人得而诛之也,而况于执事之正直哉?审如是,世之稍明训诂,闻先哲之绪纶者,皆知其非也,而况执事之高明乎哉?凡某之所谓格物,其于朱子九条之说,皆包罗统括于其中;但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谓毫厘之差耳。然毫厘之差,而千里之谬实起于此,不可不辨。”
  是月至赣。
  先生至赣,大阅士卒,教战法。江彬遣人来观动静。相知者俱请回省,无蹈危疑。先生不从,作《啾啾吟》解之,有曰:“东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西家小儿不识虎,持竿驱虎如驱牛。”且曰:“吾在此与童子歌诗习礼,有何可疑?”门人陈九川等亦以为言。先生曰:“公等何不讲学,吾昔在省城,处权竖,祸在目前,吾亦帖然;纵有大变,亦避不得。吾所以不轻动者,亦有深虑焉耳。”
  洪昔葺师疏,《便道归省》与《再报濠反疏》同日而上,心疑之,岂当国家危急存亡之日而暇及此也?当是时,倡义兴师,濠且旦夕擒矣,犹疏请命将出师,若身不与其事者。至《谏止亲征疏》,乃叹古人处成功之际难矣哉!
  七月,重上江西捷音。
  武宗留南都既久,群党欲自献俘袭功。张永曰:“不可。昔未出京,宸濠已擒,献俘北上,过玉山,渡钱塘,经人耳目,不可袭也。”于是以大将军钧帖令重上捷音。先生乃节略前奏,入诸人名于疏内,再上之。始议北旋。
  尚书霍韬曰:“是役也,罪人已执,犹动众出师;地方已宁,乃杀民奏捷。误先朝于过举,摇国是于将危。盖忠、泰之攘功贼义,厥罪滔天,而续、纶之诡随败类,其党恶不才亦甚矣。”御史黎龙曰:“平藩事,不难于成功,而难于倡义。盖以逆濠之反,实有内应,人怀观望,而一时勤王诸臣,皆捐躯亡家,以赴国难。其后忌者构为飞语,欲甘心之,人心何由服乎?后有事变,谁复肯任之者?”费文献公宏《送张永还朝序》曰:“兹行也,定祸乱而不必功出于己:开主知而不使过归乎上;节财用不欲久困乎民;扶善类而不欲罪移非辜。且先是发瑾罪状,首以规护卫为言,实以逆谋之成,萌于护卫之复,其早辨预防,非有体国爱民之心,不能及此。”
  洪谓:“平藩事不难于倡义,而难于处忠、泰之变。盖忠、泰挟天子以偕乱,莫敢谁何?豹房之谋,无日不在畏,即据上游不敢骋,卒能保乘舆还宫,以起世宗之正始。开先勒石所谓:‘神器有归,孰敢窥窃。’又曰:‘嘉靖我邦国。’则改元之兆先征于兹矣。噫!岂偶然哉!”
  先生在赣时,有言万安上下多武士者。先生令参随往纪之。命之曰:“但多膂力,不问武艺。”已而得三百余人。龙光问曰:“宸濠既平,纪此何为?”曰:“吾闻交址有内难,出其不意而捣之,一机会也。”后二十年,有登庸之役,人皆相传先生有预事谋,而不知当时计有所在也。
  八月,咨部院雪冀元亨冤状。
  先是宸濠揽结名士助己,凡仕江右者,多隆礼际。武陵冀元亨为公子正宪师,忠信可托,故遣往谢,徉与濠论学。濠大笑曰:“人痴乃至此耶!”立与绝。比返赣述故,先生曰:“祸在兹矣。”乃卫之间道归。及是张、许等索衅不得,遂逮元亨,备受考掠,无片语阿顺。于是科道交疏论辩,先生备咨部院白其冤。世宗登极,诏将释。前已得疾,后五日卒于狱。同门陆澄、应典辈备棺殓。讣闻,先生为位恸哭之。元亨字惟乾,举乡试。其学以务实不欺为主,而谨于一念。在狱视诸囚不异一体,诸囚日涕泣,至是稍稍听学自慰。湖广逮其家,妻李与二女俱不怖,曰:“吾夫平生尊师讲学,肯有他乎?”手治麻枲不辍。暇则诵《书》歌《诗》。事白,守者欲出之。李曰:“不见吾夫,何归?”按察诸僚妇欲相会,辞不敢赴。已乃洁一室,就视则囚服不释麻枲。有问者,答曰:“吾夫之学不出闺门衽席间。”闻者悚愧。元亨既卒,先生移文恤其家。
  罗洪先赠女兄夫周汝方序略曰:“忆龙冈尝自赣病归,附庐陵刘子吉舟。刘与阳明先生素厚善,会母死,往请墓志。实濠事暗相邀结,不合而返。至舟,顾龙冈呻吟昏瞀,意其熟寝也。呼门人王储,叹曰:‘初意专倚阳明,两日数调以言,若不喻意,更不得一肯綮,不上此船明矣。此事将遂已乎,且吾安得以一身当重担也?’储拱手曰:‘先生气弱,今天下属先生,先生安所退托?阳明何足为有无哉?’刘曰:‘是固在我,多得数人更好。阳明曾经用兵尔。’储曰:‘先生以阳明为才乎,吾见其怯也。’刘曰:‘诚然。赣州峒贼,髦头耳,乃终日练兵,若对大敌,何其张皇哉?’相与大笑而罢。龙冈反舍,语予若此,己卯二月也。其年六月,濠反,子吉与储附之。七月,阳明先生以兵讨贼。八月俘濠。是时议者纷然,予与龙冈窃叹莫能辨。比见诋先生者,问之曰:‘吾恶其言是而行非,盖其伪也。龙冈舌尚在,至京师,见四方人士,犹有为前言者否乎?盍以语予者语之。’其后养正既死,先生过吉安,令有司葬其母,复为文以奠。辞曰:‘嗟嗟!刘生子吉,母死不葬,爰及干戈;一念之差,遂至于此,呜呼哀哉!今吾葬子之母,聊以慰子之魂。盖君臣之义,虽不得私于子之身,而朋友之情,犹得以尽于子之母也,呜呼哀哉!’其事在是年六月。”
  闰八月,四疏省葬,不允。
  初,先生在赣,闻祖母岑太夫人讣,及海日翁病,欲上疏乞归,会有福州之命。比中途遭变,疏请命将讨贼,因乞省葬。朝廷许以贼平之日来说。至是凡四请。尝闻海日翁病危,欲弃职逃归,后报平复,乃止。一日,问诸友曰:“我欲逃回,何无一人赞行?”门人周仲曰:“先生思归一念,亦似著相。”先生良久曰:“此相安能不著?”
  九月,还南昌。
  先生再至南昌。武宗驾尚未还宫,百姓嗷嗷,乃兴新府工役,檄各院道取濠废地逆产,改造贸易,以济饥代税,境内稍苏。尝遗守益书曰:“自到省城,政务纷错,不复有相讲习如虔中者。虽自己舵柄不敢放手,而滩流悍急,须仗有力如吾谦之者持篙而来,庶能相助更上一滩耳。”泰州王银服古冠服,执木简,以二诗为贽,请见。先生异其人,降阶迎之。既上坐,问:“何冠?”曰:“有虞氏冠。”问:“何服?”曰:“老莱子服。”曰:“学老莱子乎?”曰:“然。”曰:“将止学服其服,未学上堂诈跌掩面啼哭也?”银色动,坐渐侧。及论致知格物,悟曰:“吾人之学,饰情抗节,矫诸外;先生之学,精深极微,得之心者也。”遂反服执弟子礼。先生易其名为“艮”,字以“汝止。”
  进贤舒芬以翰林谪官市舶,自恃博学,见先生问律吕。先生不答,且问元声。对曰:“元声制度颇详,特未置密室经试耳。”先生曰:“元声岂得之管灰黍石间哉?心得养则气自和,元气所由出也。《书》云‘诗言志’,志即是乐之本;‘歌永言’,歌即是制律之本。永言和声,俱本于歌。歌本于心,故心也者,中和之极也。”芬遂跃然拜弟子。
  是时陈九川、夏良胜、万潮、欧阳德、魏良弼、李遂、舒芬及袭衍日侍讲席,而巡按御史唐龙、督学佥事邵锐,皆守旧学相疑,唐复以彻讲择交相劝。先生答曰:“吾真见得良知人人所同,特学者未得启悟,故甘随俗习非。今苟以是心至,吾又为一身疑谤,拒不与言,于心忍乎?求真才者,譬之淘沙而得金,非不知沙之汰者十去八九,然未能舍沙以求金为也。”当唐、邵之疑,人多畏避,见同门方巾中衣而来者,俱指为异物。独王臣、魏良政、良器、钟文奎、吴子金等挺然不变,相依而起者日众。
  十有六年辛巳,先生五十岁,在江西。
  正月,居南昌。
  是年先生始揭致良知之教。先生闻前月十日武宗驾入宫,始舒忧念。自经宸濠、忠、泰之变,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难,出生死,所谓考三王,建天地,质鬼神,俟后圣,无弗同者。乃遗书守益曰:“近来信得致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没溺之患矣。”一日,先生喟然发叹。九川问曰:“先生何叹也?”曰:“此理简易明白若此,乃一经沉埋数百年。”九川曰:“亦为宋儒从知解上入,认识神为性体,故闻见日益,障道日深耳。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此古今人人真面目,更复奚疑?”先生曰:“然譬之人有冒别姓坟墓为祖墓者,何以为辨?只得开圹将子孙滴血,真伪无可逃矣。我此良知二字,实千古圣圣相传一点滴骨血也。”又曰:“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负此知耳。”先生自南都以来,凡示学者,皆令存天理去人欲以为本。有问所谓,则令自求之,未尝指天理为何如也。间语友人曰:“近欲发挥此,只觉有一言发不出,津津然如含诸口,莫能相度。”久乃曰:“近觉得此学更无有他,只是这些子,了此更无余矣。”旁有健羡不已者,则又曰:“连这些子亦元放处。”今经变后,始有良知之说。
  录陆象山子孙。
  先生以象山得孔、孟正传,其学术久抑而未彰,文庙尚缺配享之典,子孙未沾褒崇之泽,牌行抚州府金溪县官吏,将陆氏嫡派子孙,仿各处圣贤子孙事例,免其差役;有俊秀子弟,具名提学道送学肄业。
  按象山与晦翁同时讲学,自天下崇朱说,而陆学遂泯。先生刻《象山文集》,为序以表彰之。席元山尝闻先生论学于龙场,深病陆学丕显,作《鸣冤录》以寄先生。称其身任斯道,庶几天下非之而不顾。
  五月,集门人于白鹿洞。
  是月,先生有归志,欲同门久聚,共明此学。适南昌府知府吴嘉聪欲成府志,时蔡宗兗为南康府教授,主白鹿洞事,遂使开局于洞中,集夏良胜、舒芬、万潮、陈九川同事焉。先生遗书促邹守益曰:“醉翁之意盖有在,不专以此烦劳也。区区归遁有日。圣天子新政英明。如谦之亦宜束装北上,此会宜急图之,不当徐徐而来也。”
  庚辰春,甘泉湛先生避地发履冢下,与霍兀崖韬、方叔贤同时家居为会,先生闻之曰:“英贤之生,何幸同时共地,又可虚度光阴,失此机会耶?”是秋,兀崖过洪都,论《大学》,辄持旧见。先生曰:“若传习书史,考正古今,以广吾见闻则可;若欲以是求得入圣门路,譬之采摘枝叶,以缀本根,而欲通其血脉,盖亦难矣。”至是,甘泉寄示《学庸测》,叔贤寄《大学》、《洪范》。先生遗书甘泉曰:“随处体认天理,是真实不诳语。究兄命意发端,却有毫厘未协。修齐治平,总是格物,但欲如此节节分疏,亦觉说话太多。且语意务为简古,比之本文,反更深晦。莫若浅易其词,略指路径,使人自思得之,更觉意味深长也。”遗书叔贤曰:“道一而已。论其大本一原,则《六经》、《四书》无不可推之而同者,又不特《洪范》之于《大学》而已。譬之草木,其同者生意也;其花实之疏密,枝叶之高下,亦欲尽比而同之,吾恐化工不如是之雕刻也。君子论学固惟是之从,非以必同为贵。至于入门下手处,则有不容于不辨者。”先是伦彦式以训尝过虔中问学,是月遣弟以谅遗书问曰:“学无静根,感物易动,处事多悔,如何?”先生曰:“三言者病亦相因。惟学而别求静根,故感物而惧其易动;感物而惧其易动,是故处事而多悔也。心无动静者也,故君子之学,其静也常觉,而未尝无也,故常应常寂,动静皆有事焉,是之谓集义。集义故能无祗悔,所谓‘动亦定,静亦定’者也。心一而已,静其体也,而复求静根焉,是挠其体也;动其用也,而惧其易动焉,是废其用也。故求静之心即动也,恶动之心非静也,是之谓动亦动,静亦动,将迎起伏相迎于无穷矣。故循理之谓静,从欲之谓动。”六月,赴内召,寻止之,升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遂疏乞便道省葬。
  六月十六日,奉世宗敕旨,以“尔昔能剿平乱贼,安静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兹召用。敕至,尔可驰驿来京,毋或稽迟。”先生即于是月二十日起程,道由钱塘。辅臣阻之,潜讽科道建言,以为“朝廷新政,武宗国丧,资费浩繁,不宜行宴赏之事”。先生至钱塘,上疏恳乞便道归省。朝廷准令归省,升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按《乞归省疏》略曰:“臣自两年以来,四上归省奏,皆以亲老多病,恳乞暂归省视。复权奸谗嫉,恐罹暧昧之祸,故其时虽以暂归为请,而实有终身丘壑之念矣。既而天启神圣,人承大统,亲贤任旧,向之为谗嫉者,皆以诛斥,阳德兴而公道显。臣于斯时,若出陷阱而登之春台也,岂不欲朝发夕至,一快其拜舞踊跃之私乎?顾臣父老且病,顷遭谗构,朝夕常有父子不相见之痛。今幸脱洗殃咎,复睹天日,父子之情,固思一见颜面以叙其悲惨离隔之怀。况臣取道钱塘,迂程乡土,止有一日。此在亲交之厚,将不能已于情,而况父子乎?然不以之明请于朝,而私窃行之,是欺君也;惧稽延之戮,而忍割情于所生,是忘父也。欺君者不忠,忘父者不孝:故臣敢冒罪以请。”
  与陆澄论养生:“京中人回,闻以多病之故,将从事于养生。区区往年盖尝毙力于此矣。后乃知养德、养身只是一事。元静所云‘真我’者,果能戒谨恐惧而专心于是,则神住、气住、精住,而仙家所谓长生久视之说,亦在其中矣。老子、彭篯之徒,乃其禀赋有若此者,非可以学而至。后世如白玉蟾、丘长春之属,皆是彼所称述以为祖师者,其得寿皆不过五六十。则所谓长生之说,当必有所指也。元静气弱多病,但宜清心寡欲,一意圣贤,如前所谓‘真我’之说;不宜轻信异道,徒自惑乱聪明,毙精竭神,无益也。”
  八月,至越。
  九月,归余姚省祖莹。
  先生归省祖莹,访瑞云楼,指藏胎衣地,收泪久之,盖痛母生不及养,祖母死不及殓也。日与宗族亲友宴游,随地指示良知。德洪昔闻先生讲学江右,久思及门,乡中故老犹执先生往迹为疑,洪独潜伺动支,深信之,乃排众议,请亲命,率二侄大经、应扬及郑寅、俞大本,因王正心通贽请见。明日,夏淳、范引年、吴仁、柴凤、孙应奎、诸阳、徐珊、管州、谷钟秀、黄文涣、周于德、杨珂等凡七十四人。
  十月二日,封新建伯。
  制曰:“江西反贼剿平,地方安定,各该官员,功绩显著。你部里既会官集议,分别等第明白。王守仁封新建伯,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还兼两京兵部尚书,照旧参赞机务,岁支禄米壹千石,三代并妻一体追封,给与诰卷,子孙世世承袭。正德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准兵部吏部题。”差行人赍白金文绮慰劳。兼下温旨存问父华于家,赐以羊酒。至日,适海日翁诞辰,亲朋咸集,先生捧觞为寿。翁蹙然曰:“宁濠之变,皆以汝为死矣而不死,皆以事难平矣而卒平。谗构朋兴,祸机四发,前后二年,岌乎知不免矣。天开日月,显忠遂良,穹官高爵,滥冒封赏,父子复相见于一堂,兹非其幸欤!然盛者衰之始,福者祸之基,虽以为幸,又以为惧也。”先生洗爵而跪曰:“大人之教,儿所日夜切心者也。”闻者皆叹会遇之隆,感盈盛之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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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生录之十 年谱三
自嘉靖壬午在越至嘉靖己丑丧归越
  嘉靖元年壬午,先生五十一岁,在越。
  正月,疏辞封爵。
  先是先生平贼擒濠,俱琼先事为谋,假以便宜行事,每疏捷,必先归功本兵,宰辅憾焉。至是,欲阻先生之进,乃抑同事诸人,将纪功册改造,务为删削。先生曰:“册中所载,可见之功耳。若夫帐下之士,或诈为兵檄,以挠其进止;或伪书反间,以离其腹心;或犯难走役,而填于沟壑;或以忠抱冤,而构死狱中,有将士所不与知,部领所未尝历,幽魂所未及泄者,非册中所能尽载。今于其可见之功,而又裁削之,何以励效忠赴义之士耶!”乃上疏乞辞封爵,且谓:“殃莫大于叨天之功,罪莫大于掩人之善,恶莫深于袭下之能,辱莫重于忘己之耻:四者备而祸全。此臣之不敢受爵者,非以辞荣也,避祸焉尔已。”疏上,不报。
  二月,龙山公卒。
  二月十二日己丑,海日翁年七十,疾且革。时朝廷推论征藩之功,进封翁及竹轩、槐里公,俱为新建伯。是日,部咨适至,翁闻使者已在门,促先生及诸弟出迎,曰:“虽仓遽,乌可以废礼?”问已成礼,然后瞑目而逝。先生戒家人勿哭,加新冕服拖绅,饬内外含禭诸具,始举哀,一哭顿绝,病不能胜。门人子弟纪丧,因才任使。以仙居金克厚谨恪,使监厨。克厚出纳品物惟谨,有不慎者追还之,内外井井。室中斋食,百日后,令弟侄辈稍进乾肉,曰:“诸子豢养习久,强其不能,是恣其作伪也。稍宽之、使之各求自尽可也。”越俗宴吊,客必列饼糖,设文绮,烹鲜割肥,以竞丰侈,先生尽革之。惟遇高年远客,素食中间肉二器,曰:“斋素行于幕内,若使吊客同孝子食,非所以安高年而酬宾旅也。”后甘泉先生来吊,见肉食不喜,遣书致责。先生引罪不辩。是年克厚与洪同贡于乡,连举进士,谓洪曰:“吾学得司厨而大益,且私之以取科第。先生常谓学必操事而后实,诚至教也。”
  先生卧病,远方同志日至,乃揭帖于壁曰:“某鄙劣无所知识,且在忧病奄奄中,故凡四方同志之辱临者,皆不敢相见;或不得已而相见。亦不敢有所论说,各请归而求诸孔、孟之训可矣。夫孔、孟之训,昭如日月,凡支离决裂,似是而非者,皆异说也。有志于圣人之学者,外孔、孟之训而他求,是舍日月之明,而希光于萤爝之微也,不亦缪乎?”
  七月,再疏辞封爵。
  七月十九日,准吏部咨:“钦奉圣旨:卿倡义督兵,剿除大患,尽忠报国,劳绩可嘉,特加封爵,以昭公义。宜勉承恩命,所辞不允。”先是先生上疏辞爵,乞普恩典,盖以当国者不明军旅之赏,而阴行考察,或赏或否,或不行赏而并削其绩,或赏未及播而罚已先行,或虚受升职之名而因使退闲,或冒蒙不忠之号而随以废斥,乃叹曰:“同事诸臣,延颈而待且三年矣!此而不言,谁复有为之论列者?均秉忠义之气,以赴国难,而功成行赏,惟吾一人当之,人将不食其余矣。”乃再上疏曰:“日者宸濠之变,其横气积威,虽在千里之外,无不震骇失措,而况江西诸郡县近切剥床者乎?臣以逆旅孤身,举事其间。然而未受巡抚之命,则各官非统属也;未奉讨贼之旨,其事乃义倡也,若使其时郡县各官,果畏死偷生,但以未有成命,各保土地为辞,则臣亦可如何哉?然而闻臣之调,即感激奋励,挺身而来,是非真有捐躯赴难之义,戮力报主之忠,孰肯甘粉齑之祸,从赤族之诛,以希万一难冀之功乎?然则凡在与臣共事者,皆有忠义之诚者也。夫考课之典,军旅之政,固并行而不相悖,然亦不可混而施之。今也将明旅之赏,而阴以考课之意行于其间,人但见其赏未施而罚已及,功不录而罪有加,不能创奸警恶,而徒以阻忠义之气,快谗嫉之心;譬之投杯醪于河水,而求饮者之醉,可得乎?”疏上不报。
  时御史程启充、给事毛玉倡议论劾,以遏正学,承宰辅意也。陆澄时为刑部主事,上疏为六辩以折之。先生闻而止之曰:“无辩止谤,尝闻昔人之教矣。况今何止于是。四方英杰,以讲学异同,议论纷纷,吾侪可胜辩乎?惟当反求诸己,苟其言而是欤,吾斯尚有未信欤,则当务求其非,不得辄是己而非人也。使其言而非欤,吾斯既以自信欤,则当益求于自慊,所谓默而成之,不言而信者也。然则今日之多口,孰非吾侪动心忍性,砥砺切磋之地乎?且彼议论之兴,非必有所私怨于我,亦将以为卫夫道也。况其说本自出于先儒之绪论,而吾侪之言骤异于昔,反若凿空杜撰者,固宜其非笑而骇惑矣。未可专以罪彼为也。”
  是月德洪赴省城,辞先生请益。先生曰:“胸中须常有舜、禹有天下不与气象。”德洪请问。先生曰:“舜、禹有天下而身不与,又何得丧介于其中?”
  二年癸未,先生五十二岁,在越。
  二月。
  南宫策士以心学为问,阴以辟先生。门人徐珊读《策问》,叹曰:“吾恶能昧吾知以幸时好耶!”不答而出。闻者难之。曰:“尹彦明后一人也。”同门欧阳德、王臣、魏良弼等直接发师旨不讳,亦在取列,识者以为进退有命。德洪下第归,深恨时事之乖。见先生,先生喜而相接曰:“圣学从兹大明矣。”德洪曰:“时事如此,何见大明?”先生曰:“吾学恶得遍语天下士?今会试录,虽穷乡深谷无不到矣。吾学既非,天下必有起而求真是者。”
  邹守益、薛侃、黄宗明、马明衡、王艮等侍,因言谤议日炽。先生曰:“诸君且言其故。”有言先生势位隆盛,是以忌嫉谤;有言先生学日明,为宋儒争异同,则以学术谤;有言天下从游者众,与其进不保其往,又以身谤。先生曰:“三言者诚皆有之,特吾自知诸君论未及耳。”请问。曰:“吾自南京已前,尚有乡愿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处,更无掩藏回护,才做得狂者。使天下尽说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请问乡愿狂者之辨。曰:“乡愿以忠信廉洁见取于君子,以同流合污无忤于小人,故非之无举,刺之无刺。然究其心,乃知忠信廉洁所以媚君子也,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已破坏矣,故不可与人尧、舜之道。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惟不克念,故阔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惟其不掩,故心尚未坏而庶可与裁。”曰:“乡愿何以断其媚世?”曰:“自其议狂狷而知之。狂狷不与俗谐,而谓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此乡愿志也。故其所为皆色取不疑,所以谓之‘似’。三代以下,士之取盛名于时者,不过得乡愿之似而已。然究其忠信廉洁,或未免致疑于妻子也。虽欲纯乎乡愿,亦未易得,而况圣人之道乎?”曰:“狂狷为孔子所思,然至于传道,终不及琴张辈而传曾子,岂曾子亦狷者之流乎?”先生曰:“不然,琴张辈狂者之禀也,虽有所得,终止于狂。曾子中行之禀也,故能悟入圣人之道。”
  先生《与黄宗贤书》曰:“近与尚谦、子华、宗明讲《孟子》‘乡愿狂狷’一章,颇觉有所警发,相见时须更一论。四方朋友来去无定,中间不无切磋砥励之益,但真有力量能担荷得者,亦自少见。大抵近世学者无有必为圣人之志,胸中有物,未得清脱耳。闻引接同志,孜孜不怠,甚善!但论议须谦虚简明为佳。若自处过任,而词意重复,却恐无益而有损。”
  《与尚谦书》曰:“谓自咎罪疾只缘轻傲二字,足知用力恳切。但知轻傲处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却轻傲,便是格物。得致知二字,千古人品高下真伪,一齐觑破,毫发不容掩藏:前所论乡愿,可熟味也。二字在虔时终日论此,同志中尚多未彻。近于古本序中改数语,颇发此意,然见者往往亦不能察。今寄一纸,幸更熟味。此乃千古圣学之秘,从前儒者多不善悟到,故其说入于支离外道而不觉也。”
  九月,改葬龙山公于天柱峰。郑太夫人于徐山。
  郑太夫人尝附葬余姚穴湖,既改殡郡南石泉山,及合葬公,开圹有水患,先生梦寐不宁,遂改葬。
  十有一月,至萧山。
  见素林公自都御史致政归,道钱塘,渡江来访,先生趋迎于萧山,宿浮峰寺。公相对感慨时事,慰从行诸友,及时勉学,无负初志。
  张元冲在舟中问:“二氏与圣人之学所差毫厘,谓其皆有得于性命也。但二氏于性命中著些私利,便谬千里矣。今观二氏作用,亦有功于吾身者,不知亦须兼取否?”先生曰:“说兼取,便不是。圣人尽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尽性至命中完养此身谓之仙;即吾尽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谓之佛。但后世儒者不见圣学之全,故与二氏成二见耳。譬之厅堂三间共为一厅,儒者不知皆吾所用,见佛氏,则割左边一间与之;见老氏,则割右边一间与之;而己则自处中间,皆举一而废百也。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儒、佛、老、庄皆吾之用,是之谓大道。二氏自私其身,是之谓小道。”
  三年甲申,先生五十三岁,在越。
  正月。
  门人日进。
  郡守南大吉以座主称门生,然性豪旷不拘小节,先生与论学有悟,乃告先生曰:“大吉临政多过,先生何无一言?”先生曰:“何过?”大吉历数其事。先生曰:“吾言之矣。”大吉曰:“何?”曰:“吾不言,何以知之?”曰:“良知。”先生曰:“良知非我常言而何?”大吉笑谢而去。居数日,复自数过加密,且曰:“与其过后悔改,曷若预言不犯为佳也。”先生曰:“人言不如自悔之真。”大吉笑谢而去。居数日,复自数过益密,且曰:“身过可勉,心过奈何?”先生曰:“昔镜未开,可得藏垢;今镜明矣,一尘之落,自难住脚。此正人圣之机也,勉之!”于是辟稽山书院,聚八邑彦士,身率讲习以督之。于是萧谬、杨汝荣、杨绍芳等来自湖广,杨仕鸣、薛宗铠、黄梦星等来自广东,王艮、孟源、周冲等来自直隶,何秦、黄弘纲等来自南赣,刘邦采、刘文敏等来自安福,魏良政、魏良器等来自新建,曾忭来自泰和。宫刹卑隘,至不能容。盖环坐而听者三百余人。先生临之,只发《大学》万物同体之旨,使人各求本性,致极良知以至于至善,功夫有得,则因方设教。故人人悦其易从。
  海宁董沄号萝石,以能诗闻于江湖,年六十八,来游会稽,闻先生讲学,以杖肩其瓢笠诗卷来访。入门,长揖上坐。先生异其气貌,礼敬之,与之语连日夜。沄有悟,因何秦强纳拜。先生与之徜徉山水间。沄日有闻,忻然乐而忘归也。其乡子弟社友皆招之反,且曰:“翁老矣,何乃自苦若是?”沄曰:“吾方幸逃于苦海,悯若之自苦也,顾以吾为苦耶!吾方扬鬐于渤澥,而振羽于云霄之上,安能复投网罟而入樊笼乎?去矣,吾将从吾之所好。”遂自号曰从吾道人,先生为之记。
  八月,宴门人于天泉桥。
  中秋月白如昼,先生命侍者设席于碧霞池上,门人在侍者百余人。酒半酣,歌声渐动。久之,或投壶聚算,或击鼓,或泛舟。先生见诸生兴剧,退而作诗,有“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之句。明日,诸生入谢。先生曰:“昔者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世之学者,没溺于富贵声利之场,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脱。及闻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缘,皆非性体,乃豁然脱落。但见得此意,不加实践以入于精微,则渐有轻灭世故,阔略伦物之病。虽比世之庸庸琐琐者不同,其为未得于道一也。故孔子在陈思归,以裁之使入于道耳。诸君讲学,但患未得此意。今幸见此,正好精诣力造,以求至于道。无以一见自足而终止于狂也。”
  是月,舒柏有敬畏累洒落之问,刘侯有入山养静之问。先生曰:“君子之所谓敬畏者,非恐惧忧患之谓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之谓耳。君子之所谓洒落者,非旷荡放逸之谓也,乃其心体不累于欲,无入而不自得之谓耳。夫心之本体,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灵觉,所谓良知也。君子戒惧之功,无时或间,则天理常存,而其昭明灵觉之本体,自无所昏蔽,自无所牵扰,自无所歉馁愧作,动容周旋而中礼,从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谓真洒落矣。是洒落生于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生于戒慎恐惧之无间。孰谓敬畏之心反为洒落累耶?”谓刘侯曰:“君子养心之学如良医治病,随其虚实寒热而斟酌补泄之,是在去病而已,初无一定之方,必使人人服之也。若专欲入坐穷山,绝世故,屏思虑,则恐既已养成空寂之性,虽欲勿流于空寂,不可得矣。”
  论圣学无妨于举业。
  德洪携二弟德周仲实读书城南。洪父心渔翁往视之。魏良政、魏良器辈与游禹穴诸胜,十日忘返。问曰:“承诸君相携日久,得无妨课业乎?”答曰:“吾举子业无时不习。”家君曰:“固知心学可以触类而通,然朱说亦须理会否?”二子曰:“以吾良知求晦翁之说,譬之打蛇得七寸矣,又何忧不得耶?”家君疑未释,进问先生。先生曰:“岂特无妨,乃大益耳!学圣贤者,譬之治家,其产业、第宅、服食、器物皆所自置,欲请客,出其所有以享之;客去,其物具在,还以自享,终身用之无穷也。今之为举业者,譬之治家不务居积,专以假贷为功,欲请客,自厅事以至供具,百物莫不遍借,客幸而来,则诸贷之物一时丰裕可观;客去,则尽以还人,一物非所有也;若请客不至,则时过气衰,借贷亦不备;终身奔劳,作一窭人而已。是求无益于得,求在外也。”明年乙酉大比,稽山书院钱楩与魏良政并发解江、浙。家君闻之笑曰:“打蛇得七寸矣。”
  是时大礼议起,先生夜坐碧霞池,有诗曰:“一雨秋凉入夜新,池边孤月倍精神。潜鱼水底传心诀,楼鸟枝头说道真。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旧尘?”又曰:“独坐秋庭月色新,乾坤何处更闲人?高歌度与清风去,幽意自随流水春。千圣本无心外诀,《六经》须拂镜中尘。却怜扰扰周公梦,未及惺惺陋巷贫。”盖有感时事,二诗已示其微矣。
  四月,服阕,朝中屡疏引荐。霍兀涯、席元山、黄宗贤、黄宗明先后皆以大礼问,竟不答。
  十月,门人南大吉续刻《传习录》。
  《传习录》薛侃首刻于虔,凡三卷。至是年,大吉取先生论学书,复增五卷,续刻于越。
  四年乙酉,先生五十四岁,在越。
  正月,夫人诸氏卒。四月,祔葬于徐山。
  是月,作稽山书院《尊经阁记》。略曰:“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失散,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成规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于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按,是年南大吉匾莅政之堂曰“亲民堂”,山阴知县吴嬴重修县学,提学佥事万潮与监察御史潘仿拓新万松书院于省城南,取试士之未尽录者廪饩之,咸以记请,先生皆为作记。
  六月,礼部尚书席书荐。
  先生服阕,例应起复,御史石金等交章论荐,皆不报。尚书席书为疏特荐曰:“生在臣前者见一人,曰杨一清;生在臣后者见一人,曰王守仁。且使亲领诰卷,趋阙谢恩。”于是杨一清入阁办事。明年有领卷谢恩之召,寻不果。
  九月,归姚省墓。
  先生归,定会于龙泉寺之中天阁,每月以朔望初八廿三为期。书壁以勉诸生曰:“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承诸君子不鄙,每予来归,咸集于此,以问学为事,甚盛意也。然不能旬日之留,而旬日之间又不过三四会。一别之后,辄复离群索居,不相见者动经年岁。然则岂惟十日之寒而已乎?若是而求萌蘖之畅茂条达,不可得矣。故予切望诸君勿以予之去留为聚散,或五六日,八九日,虽有俗事相妨,亦须破冗一会于此。务在诱掖奖劝,砥砺切磋,使道德仁义之习日亲日近,则势利纷华之染亦日远日疏:所谓相观而善,百工居肆以成其事者也。相会之时,尤须虚心逊志,相亲相敬。大抵朋友之交,以相下为益,或议论未合,要在从容涵育,相感以成;不得动气求胜,长傲遂非,务在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其或矜己之长,攻人之短,粗心浮气,矫以沽名,讦以为道,挟胜心而行愤嫉,以圮族败群为志,则虽日讲时习于此,亦无益矣。”
  答顾东桥璘书有曰:“朱子所谓格物云者,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如求孝子之理于其亲之谓也。求孝之理果在于吾之心耶?抑果在于亲之身耶?假而果在于亲之身,而亲没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与?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恻隐之理,是恻隐之理果在孺子之身与?抑在于吾身之良知与?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见析心与理为二之非矣。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故曰:‘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合心与理而为一,则凡区区前之所云,与朱子晚年之论,皆可不言而喻矣。”又曰:“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体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则治民为一物;意用于读书,即读书为一物;意用于听讼,即听讼为一物;凡意之所在,无有无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义,有以‘至’字训者。如‘格于文祖’,必纯孝诚敬,幽明之间,无一不得其理,而后谓之格;有苗之顽,实文德诞敷而后格,则亦兼有‘正’字之义在其间,未可专以‘至’字尽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类,是则一皆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义,而不可以‘至’字为训矣。且《大学》格物之训,又安知不以‘正’字为义乎?如以‘至’字为义者,必曰穷至事物之理,而后其说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穷’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穷’字,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穷理尽性,圣人之成训见于《系辞》者也。苟格物之说而果即穷理之义,则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穷理’,而必为此转折不完之语,以启后世之弊耶?盖《大学》格物之说,自与《系辞》穷理大旨虽同,而微有分辨。穷理者,兼格致城正而为功也;故言穷理,则格致诚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则必兼举致知、诚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备而密。今偏举格物而遂谓之穷理,此非惟不得格物之旨,并穷理之义而失之矣。”其末继以拔本塞源之论,其略曰:“圣人之心,视天下之人无内外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甚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仇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之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则人亦孰不能之乎?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迨夫举德而任,则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当是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或营衣食,或通有无,或备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譬之一身,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以与论也。三代以降,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生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天下靡然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世之儒者慨然悲伤,蒐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圣学之门墙遂不可复观。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并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辩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柄凿矣。非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者,吾谁与望乎!”
  十月,立阳明书院于越城。
  门人为之也。书院在越城西郭门内光相桥之东。后十二年丁酉,巡按御史门大周汝员建祠于楼前,匾曰:“阳明先生祠”。
  五年丙戌,先生五十五岁,在越。
  三月,与邹守益书。
  守益谪判广德州,筑复古书院以集生徒,刻《谕俗礼要》以风民俗。书至,先生复书赞之曰:“古之礼存于世者,老师宿儒当年不能穷其说,世之人苦其烦且难,遂皆废置而不行。故今之为人上而欲导民于礼者,非详且备之为难,惟简切明白而使人易行之为贵耳。中间如四代位次,及祔祭之类,向时欲稍改以从俗者,今昔斟酌为之,于人情甚协。盖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王制礼,皆因人情而为之节文,是以行之万世而皆准。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非其传记之讹阙,则必古今风气习俗之异宜者矣。此虽先王未之有,亦可以义起,三王之所以不相袭礼也。后世心学不讲,人失其情,难乎与之言礼。然良知之在人心,则万古如一日,苟顺吾心之良知以致之,则所谓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矣。非天子不议礼制度,今之为此,非以议礼为也,徒以末世废礼之极,聊为之兆以兴起之,故特为此简易之说,欲使之易知易从焉耳。冠婚丧祭之外,附以乡约,其于民俗亦甚有补。至于射礼,似宜别为一书以教学者,而非所以求谕于俗。今以附于其间,却恐民间以非所常行,视为不切;又见其说之难晓,遂并其冠婚丧祭之易晓者而弃之也。文公《家礼》所以不及于射,或亦此意也与?”
  按祠堂位祔之制。
  或问:“文公《家礼》高曾祖祢之位皆西上,以次而东,于心切有未安。”先生曰:“古者庙门皆南向,主皆东向。合祭之时,昭之迁主列于北牖,穆之迁主列于南牖,皆统于太祖东向之尊,是故西上,以次而东。今祠堂之制既异于古,而又无太祖东向之统,则西上之说诚有所未安。”曰:“然则今当何如?”曰:“礼以时为大,若事死如事生,则宜以高祖南向,而曾祖祢东西分列,席皆稍降而弗正对,似于人心为安。曾见浦江之祭,四代考妣皆异席,高考妣南向,曾祖祢考皆西向,妣皆东向,各依世次,稍退半席。其于男女之别,尊卑之等,两得其宜。但恐民间厅事多浅隘,而器物亦有所不备,则不能以通行耳。”又问:“无后者之祔,于己之子侄,固可下列矣,若在高曾之行,宜何如祔?”先生曰:“古者大夫三庙,不及其高矣。适士二庙,不及其曾矣。今民间得祀高曾,盖亦体顺人情之至,例以古制,则既为僭,况在行之无后者乎?”古者士大夫无子,则为之置后,无后者鲜矣。后世人情偷薄,始有弃贫贱而不嗣者。古所谓无后,皆殇子之类耳。祭法:王下祭殇五,适子,适孙,适曾孙,适玄孙,适来孙。诸侯下祭三,大夫二,适士及庶人祭子而止。则无后之祔,皆子孙属也。今民间既得假四代之祀,以义起之,虽及弟侄可矣。往年湖湘一士人家,有曾伯祖与堂叔祖皆贤而无后者,欲为立嗣,则族众不可,欲弗祀,则思其贤有所不忍。以闻于某。某曰:‘不祀二三十年矣,而追为之祀,势有所不行矣。若在士大夫家,自可依古族属之义,于春秋二社之次,特设一祭。凡族之无后而亲者,各以昭穆之次配祔之,于义亦可也。’”
  四月,复南大吉书。
  大吉入觐,见黜于时,致书先生,千数百言,勤勤恳恳,惟以得闻道为喜,急问学为事,恐卒不得为圣人为忧,略无一字及于得丧荣辱之间。先生读之叹曰:“此非真有朝闻夕死之志者,未易以涉斯境也!”于是复书曰:“世之高抗通脱之士,捐富贵,轻利害,弃爵禄,决然长往而不顾者,亦皆有之。彼其或从好于外道诡异之说,投情于诗酒山水技艺之乐,又或奋发于意气,牵溺于嗜好,有待于物以相胜,是以去彼取此而后能。及其所之既倦,意衡心郁,情随事移,则忧愁悲苦,随之而作,果能捐富贵,轻利害,弃爵禄,快然终身,无入而不自得已乎?夫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见其良知之昭明灵觉,廓然于太虚而同体。太虚之中,何物不有,而无一物能为太虚之障碍。故凡慕富贵,忧贫贱,欣戚得丧,爱憎取舍之类,皆足以蔽吾聪明睿知之体,窒吾渊泉时出之用。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尘沙,聪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也。其疾痛郁逆,将必速去之为快,而何能忍于时刻乎?关中自古多豪杰。横渠之后,此学不讲,或亦于四方无异矣。自此有所振发兴起,变气节为圣贤之学,将必自吾元善昆季始也。今日之归,谓天为无意乎?”
  答欧阳德书。
  德初见先生于虔,最年少,时已领乡荐。先生恒以“小秀才”呼之。故遣服役,德欣欣恭命,虽劳不怠。先生深器之。嘉靖癸未第进士,出守六安州。数月,奉书以为初政倥偬,后稍次第,始得于诸生讲学。先生曰:“吾所讲学,正在政务倥偬中。岂必聚徒而后为讲学耶?”又尝与书曰:“良知不因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孔子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良知之外,则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圣门教人第一义。今云专求之见闻之末,则落在第二义矣。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则语意之间未免为二。此与专求之见闻之末者,虽稍不同,其为未得精一之旨则一也。”
  德洪与王畿并举南宫,俱不廷对,偕黄弘纲、张元冲同舟归越。先生喜,凡初及门者,必令引导,俟志定有入,方请见。每临坐,默对焚香,无语。
  八月,答聂豹书。
  是年夏,豹以御史巡按福建,渡钱塘来见先生。别后致书,谓:“思、孟、周、程无意相遭于千载之下,与其尽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道固自在,学亦自在。”先生答书略曰:“读来谕,诚见君子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乃区区则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间,非以计人之信与不信也。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入,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非故为是而蕲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其自慊而已矣。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私利之实:诡词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嫉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凌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彼此藩篱之隔,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乎!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于非笑而诋斥,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呜呼!吾方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乎!昔者孔子之在当时,有议其为谄者,有议其为佞者,有毁其未贤,诋其为不知礼,而侮之以为“东家丘”者,有嫉而阻之者,有恶而欲杀之者。晨门荷蒉之徒,皆当时之贤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虽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无疑于其所见,不悦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为迂。则当时之不信夫子者,岂特十之一二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假于暖席者,宁以蕲人之信我知我而已哉?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为己任?顾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顾,相求其有助于我者,相与讲去其病耳。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一洗谗妒胜忿之习,以跻于大同,则仆之狂病,固将脱然以愈,而终免于丧心之患矣,岂不快哉!会稽素号山水之区,深林长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无时不宜。良朋四集,道义日新。天地之间,宁复有乐于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仆与二三同志,方将请事斯语,奚暇外慕?独其切肤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辄复云尔。”
  按,豹初见称晚生,后六年出守苏州,先生已违世四年矣。见德洪、王畿曰:“吾学诚得诸先生,尚冀再见称贽,今不及矣。兹以二君为证,具香案拜先生。”遂称门人。
  十一月庚申,子正亿生。
  继室张氏出。先生初得子,乡先达有静斋、六有者,皆逾九十,闻而喜,以二诗为贺。先生次韵谢答之,有曰“何物敢云绳祖武?他年只好共爷长”之句,盖是月十有七日也。
  先生初命名正聪,后七年壬辰,外舅黄绾因时相避讳,更今名。
  十二月,作《惜阴说》。
  刘邦采合安福同志为会,名曰“惜阴”,请先生书会籍。先生为之说曰:“同志之在安成者,间月为会五日,谓之“惜阴”,其志笃矣。然五日之外,孰非惜阴时乎?离群而索居,志不能无少懈,故五日之会,所以相稽切焉耳。呜乎!天道之运,无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运,亦无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谓之‘亦’,则犹二之矣。知良知之运无一息之或停者,则知惜阴矣。知惜阴者,则知致其良知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其所以学如不及,至于发愤忘食也。尧、舜兢兢业业,成汤日新又新,文王纯亦不已,周公坐以待旦:惜阴之功,宁独大禹为然?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知微之显,可以入德矣。’或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利,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然则小人亦可谓之惜阴乎?”
  按,先生明年丁亥过吉安,寄安福诸同志书曰:“诸友始为惜阴之会,当时惟恐只成虚语,迩来乃闻远近豪杰闻风而至者以百数,此可以见良知之同然,而斯道大明之几于此亦可以卜之矣。明道有云:‘宁学圣人而不至,不以一善而成名。’此为有志圣人而未能真得圣人之学者,则可如此说。若今日所讲良知之说,乃真是圣学之的传,但从此学圣人,却无不至者。惟恐吾侪尚有一善成名之意,未肯专心致志于此耳。
  六年丁亥,先生五十六岁,在越。
  正月。
  先生与宗贤书曰:“人在仕途,比之退处山林时,工夫难十倍;非得良友时时警发砥砺,平日志向鲜有不潜移默夺,弛然日就颓靡者。近与诚甫言,京师相与者少,二君必须彼此约定,便见微有动气处,即须提起致良知话头,互相规切。凡人言语正到快意时,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气正到发扬时,便翕然能收敛得;愤怒嗜欲正到腾沸时,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不能也。然见得良知亲切时,其功夫又自不难,缘此数病,良知之所本无,只因良知昏昧蔽塞而后有,若良知一提醒时,即如白日一出,魍魉自消矣。《中庸》谓:‘知耻近乎勇。’只是耻其不能致得自己良知耳。今人多以言语不能屈服得人,意气不能陵轧得人,愤怒嗜欲不能直意任情为耻;殊不知此数病者,皆是蔽塞自己良知之事,正君子之所宜深耻者。古之大臣,更不称他知谋才略,只是一个断断无他技,休休如有容而已。诸君知谋才略,自是超然出于众人之上,所未能自信者,只是未能致得自己良知,未全得断断休休体段耳。须是克去己私,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实康济得天下,挽回三代之治,方是不负如此圣明之君,方能不枉此出世一遭也。”
  四月,邹守益刻《文录》于广德州。
  守益录先生文字请刻。先生自标年月,命德洪类次,且遗书曰:“所录以年月为次,不复分别体类,盖专以讲学明道为事,不在文辞体制间也。”明日,德洪掇拾所遗请刻,先生曰:“此便非孔子删述《六经》手段。三代之教不明,盖因后世学者繁文盛而实意衰,故所学忘其本耳。比如孔子删《诗》,若以其辞,岂止三百篇;惟其一以明道为志,故所取止。此例《六经》皆然。若以爱惜文辞,便非孔子垂范后世之心矣。”德洪曰:“先生文字,虽一时应酬不同,亦莫不本于性情;况学者传诵日久,恐后为好事者搀拾,反失今日裁定之意矣。”先生许刻附录一卷,以遣守益,凡四册。
  五月,命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征思、田。
  六月,疏辞,不允。
  先是广西田州岑猛为乱,提督都御史姚镆征之。奏称猛父子悉擒,已降敕论功行赏讫。遗目卢苏、王受构众煽乱,攻陷思恩。镆复合四省兵征之,久弗克;为巡按御史石金所论。朝议用侍郎张璁、桂萼荐,特起先生总督两广及江西、湖广军务,度量事势,随宜抚剿,设土官流官孰便,并核当事诸臣功过以闻;且责以体国为心,毋或循例辞避。先生闻命,上疏言:“臣伏念君命之召,当不俟驾而行,矧兹军旅,何敢言辞?顾臣患痰疾增剧,若冒疾轻出,至于偾事,死无及矣。臣又复思,思、田之役,起于土官仇杀,比之寇贼之攻劫郡县,荼毒生灵者,势尚差缓。若处置得宜,事亦可集。镆素老成,一时利钝,亦兵家之常。御史石金据事论奏,所以激励镆等,使之善后,收之桑榆也。臣以为今日之事,宜专责镆等,隆其委任,重其威权,略其小过,假以岁月,而要其成功。至于终无底绩,然后别选才能,兼谙民情土俗,如尚书胡世宁、李承勋者,往代其任,事必有济。”疏入,诏镆致仕,遣使敦促上道。
  八月。
  先生将入广,尝为《客坐私祝》曰:“但愿温恭直谅之友,来此讲学论道,示以孝友谦和之行,德业相劝,过失相规,以教训我子弟,使无陷于非僻;不愿狂躁惰慢之徒,来此博弈饮酒,长傲饰非,导以骄奢淫荡之事,诱以贪财黩货之谋,冥顽无耻,扇惑鼓动,以益我子弟之不肖。呜乎!由前之说,是谓良士;由后之说,是为凶人;我子弟苟远良士而近凶人,是谓逆子。戒之戒之!嘉靖丁亥八月,将有两广之行,书此以戒我子弟,并以告夫士友之辱临于斯者,请一览教之。”
  九月壬午,发越中。
  是月初八日,德洪与畿访张元冲舟中,因论为学宗旨。畿曰:“先生说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此恐未是究竟话头。”德洪曰:“何如?”畿曰:“心体既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知亦是无善无恶,物亦是无善无恶。若说意有善有恶,毕竟心亦未是无善无恶。”德洪曰:“心体原来无善无恶,今习染既久,觉心体上见有善恶在,为善去恶,正是复那本体功夫。若见得本体如此,只说无功夫可用,恐只是见耳。”畿曰:“明日先生启行,晚可同进请问。”是日夜分,客始散,先生将入内,闻洪与畿候立庭下,先生复出,使移席天泉桥上。德洪举与畿论辩请问。先生喜曰:“正要二君有此一问!我今将行,朋友中更无有论证及此者,二君之见正好相取,不可相病。汝中须用德洪功夫,德洪须透汝中本体。二君相取为益,吾学更无遗念矣。”德洪请问。先生曰:“有只是你自有,良知本体原来无有,本体只是太虚。太虚之中,日月星辰,风雨露雷,阴霾饐气,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为太虚之障?人心本体亦复如是。太虚无形,一过而化,亦何费纤毫气力?德洪功夫须要如此,便是合得本体功夫。”畿请问。先生曰:“汝中见得此意,只好默默自修,不可执以接人。上根之人,世亦难遇。一悟本体,即见功夫,物我内外,一齐尽透,此颜子、明道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二君已后与学者言,务要依我四句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跻圣位;以此接人,更无差失。”。畿曰:”本体透后,于此四句宗旨何如?”先生曰:“此是彻上彻下语,自初学以至圣人,只此功夫。初学用此,循循有入,虽至圣人,穷究无尽。尧、舜精一功夫,亦只如此。”先生又重嘱付曰:“二君以后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此四句中人上下无不接着。我年来立教,亦更几番,今始立此四句。人心自有知识以来,已为习俗所染,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著实。此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是日洪、畿俱有省。
  甲申,渡钱塘。
  先生游吴山、月岩、严滩,俱有诗。过钓台曰:“忆昔过钓台,驱驰正军旅。十年今始来,复以兵戈起。空山烟雾深,往迹如梦里。微雨林径滑,肺病双足胝。仰瞻台上云,俯濯台下水。人生何碌碌?高尚乃如此。疮痛念同胞,至人匪为己。过门不遑入,忧劳岂得已。滔滔良自伤,果哉末难已。”跋曰:“右正德己卯献俘行在,过钓台而弗及登,今兹复来,又以兵革之役,兼肺病足疮,徒顾瞻怅望而已。书此付桐庐尹沈元材刻置亭壁,聊以纪经行岁月云耳。时从行进士钱德洪、王汝中、建德尹杨思臣及元材,凡四人。”
  丙申,至衢。
  西安雨中,诸生出候,因寄德洪、汝中,并示书院诸生:“几度西安道,江声暮雨时。机关鸥鸟破,踪迹水云疑。仗钺非吾事,传经愧尔师。天真泉石秀,新有鹿门期。”德洪、汝中方卜筑书院,盛称天真之奇,并寄及之:“不踏天真路,依稀二十年。石门深竹径,苍峡泻云泉。泮壁环胥海,龟畴见宋田。文明原有象,卜筑岂无缘?”今祠有仰止祠、环海楼、太极云、泉泻云诸亭。
  戊戌,过常山。
  诗曰:长生徒有慕,苦乏大药资。名山遍深历,悠悠鬓生丝。微躯一系念,去道日远而。中岁忽有觉,九还乃在兹。非炉亦非鼎,何坎复何离?本无终始究,宁有死生期?彼哉游方士,诡辞反增疑。纷然诸老翁,自传困多岐。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为?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
  十月,至南昌。
  先生发舟广信,沿途诸生徐樾,张士贤、桂輗等请见,先生俱谢以兵事未暇,许回途相见。徐樾自贵溪追至余干,先生令登舟。樾方自白鹿洞打坐,有禅定意。先生目而得之,令举似。曰:“不是。”已而稍变前语。又曰:“不是。”已而更端。先生曰:“近之矣。此体岂有方所,譬之此烛,光无不在,不可以烛上为光。”因指舟中曰:“此亦是光,此亦是光。”直指出舟外水面曰:“此亦是光。”樾领谢而别。明日至南浦,父老军民俱顶香林立,填途塞巷,至不能行。父老顶舆传递入都司。先生命父老军民就谒,东入西出,有不舍者,出且复入,自辰至未而散,始举有司常仪。明日谒文庙,讲《大学》于明伦堂,诸生屏拥,多不得闻。唐尧臣献茶,得上堂旁听。初尧臣不信学,闻先生至,自乡出迎,心已内动。比见拥谒,惊曰:“三代后安得有此气象耶!”及闻讲,沛然无疑。同门有黄文明、魏良器辈笑曰:“逋逃主亦来投降乎?”尧臣曰:“须得如此大捕人,方能降我,尔辈安能?”
  至吉安,大会士友螺川。
  诸生彭簪、王钊、刘阳、欧阳瑜等偕旧游三百余,迎入螺川驿中。先生立谈不倦,曰:“尧、舜生知安行的圣人,犹兢兢业业,用困勉的工夫。吾侪以困勉的资质,而悠悠荡荡,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岂不误己误人?”又曰:“良知之妙,真是周流六虚,变通不居。若假以文过饰非,为害大矣。”临别嘱曰:“工夫只是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
  十一月,至肇庆。
  是月十八日抵肇庆。先生寄书德洪、畿曰:“家事赖廷豹纠正,而德洪、汝中又相与薰陶切劘于其间,吾可以无内顾矣。绍兴书院中同志,不审近来意向如何?德洪、汝中既任其责,当能振作接引,有所兴起。会讲之约,但得不废,其间纵有一二懈弛,亦可因此夹持,不致遂有倾倒。余姚又得应元诸友作兴鼓舞,想益日异而月不同。老夫虽出山林,亦每以自慰。诸贤皆一日千里之足,岂俟区区有所警策,聊亦以此视鞭影耳。即日已抵肇庆,去梧不三四日可到。方入冗场,绍兴书院及余姚各会同志诸贤,不能一一列名字。”
  乙未,至梧州,上谢恩疏。
  二十日,梧州开府。十二月朔,上疏曰:“田州之事,尚未及会议审处。然臣沿途咨访,颇有所闻,不敢不为陛下一言其略。臣惟岑猛父子固有可诛之罪,然所以致彼若是者,则前此当事诸人,亦宜分受其责。盖两广军门专为诸瑶、僮及诸流贼而设,事权实专且重,若使振其兵威,自足以制服诸蛮。夫何军政日坏,上无可任之将,下无可用之兵,有警必须倚调土官狼兵,若猛之属者,而后行事。故此辈得以凭恃兵力,日增桀骜。及事之平,则又功归于上,而彼无所与,固不能以无怨愤。始而征发愆期,既而调遣不至。上嫉下愤,日深月积,劫之以势而威益亵,笼之以诈而术愈穷。由是谕之而益梗,抚之而益疑,遂至于有今日。今山瑶海贼,乘衅摇动,穷追必死之寇,既从而煽诱之,贫苦流亡之民,又从而逃归之,其可忧危奚啻十百于二酋者之为患。其事已兆,而变已形,顾犹不此之虑,而汲汲于二酋,则当事者之过计矣。臣又闻诸两广士民之言,皆谓流官久设,亦徒有虚名,而受实祸。诘其所以,皆云未设流官之前,土人岁出土兵三千,以听官府之调遣;既设流官之后,官府岁发民兵数千,以防土人之反覆。即此一事,利害可知。且思恩自设流官,十八九年之间,反者数起,征剿日无休息。浚良民之膏血,而涂诸无用之地,此流官之无益,亦断可识矣。论者以为既设流官,而复去之,则有更改之嫌,恐招物议,是以宁使一方之民久罹涂炭,而不敢明为朝廷一言,宁负朝廷,而不敢犯众议。甚哉!人臣之不忠也。苟利于国而庇于民,死且为之,而何物议之足计乎!臣始至,虽未能周知备历,然形势亦可概见矣。田州切近交趾,其间深山绝谷,瑶、僮盘据,动以千百。必须存土官,藉其兵力,以为中土屏蔽。若尽杀其人,改土为流,则边鄙之患,我自当之;自撤藩篱,后必有悔。”奏下,尚书王时中持之,得旨:“守仁才略素优,所议必自有见。事难遥度,俟其会议熟处,要须情法得中,经久无患。事有宜亟行者,听其便宜,勿怀顾忌,以贻后患。”
  初,总督命下,具疏辞免;及豫言处分思、田机宜,凡当路相知者,皆寓书致意。与杨少师曰:“惟大臣报国之忠,莫大于进贤去谗。自信山林之志已坚,而又素受知己之爱,不复嫌避,故辄言之。乃今适为己地也。昔有以边警荐用彭司马者,公独不可,曰:‘彭始成功,今或少挫,非所以完之矣。’公之爱惜人才,而欲成全之也如此,独不能以此意推之某乎?果不忍终弃,病痊,或使得备散局,如南北太常国子之任,则图报当有日也。”与黄绾书曰:“往年江西赴义将士,功久未上,人无所动,再出,何面目见之?且东南小丑,特疮疥之疾;百辟谗嫉朋比,此则腹心之祸,大为可忧者。诸公任事之勇,不思何以善后?大都君子道长,小人道消,疾病既除,元气自复。但去病太亟,亦耗元气,药石固当以渐也。”又曰:“思、田之事,本无紧要,只为从前张皇太过,后难收拾:所谓生事事生是已。今必得如奏中所请,庶图久安,否则反覆未可知也。”与方献夫书曰:“圣主聪明不世出,今日所急,惟在培养君德,端其志向,于此有立,是谓一正君而国定。然非真有体国之诚,其心断断休休者,亦徒事其名而已。”又曰:“诸公皆有荐贤之疏,此诚君子立朝盛节,但与名其间,却有所未喻者。此天下治乱盛衰所系,君子小人进退存亡之机,不可以不慎也。譬诸养蚕,便杂一烂蚕其中,则一筐好蚕尽为所坏矣。凡荐贤于朝,与自己用人不同:自己用人,权度在我;若荐贤于朝,则评品宜定。小人之才,岂无可用,如砒硫芒硝,皆有攻毒破痈之功,但混于参苓蓍术之间而进之,鲜不误矣。”又曰:“思、田之事已坏,欲以无事处之。要已不能;只求减省一分,则地方亦可减省一分之劳扰耳。此议深知大拂喜事者之心,然欲杀敌千无罪之人,以求成一将之功,仁者之所不忍也。”
  十有二月,命暂兼理巡抚两广,疏辞,不允。
  七年戊子,先生五十七岁,在梧。
  二月,思、田平。
  先生疏略曰:“臣奉有成命,与巡按纪功御史石金、布政使林富等,副使祝品、林文辂等,参将李璋、沈希仪等,会议思、田之役,兵连祸结,两省荼毒,已逾二年,兵力尽于哨守,民脂竭于转输,官吏罢于奔走;今日之事,已如破坏之舟,漂泊于颠风巨浪,覆溺之患,汹汹在目,不待知者而知之矣。”因详其十患十善,二幸四毁,反覆言之。且曰:“臣至南宁乃下令尽撤调集防守之兵,数日之内,解散而归者数万。惟湖兵数千,道阻且远,不易即归,仍使分留宾宁,解甲休养,待间而发。初苏、受等闻臣奉命处勘,始知朝廷无必杀之意,皆有投生之念,日夜悬望,惟恐臣至之不速。已而闻太监、总兵相继召还,至是又见守兵尽撤,其投生之念益坚,乃遣其头目黄富等先赴军门诉苦,愿得扫境投生,惟乞宥免一死。臣等谕以朝廷之意,正恐尔等有所亏枉,故特遣大臣处勘,开尔等更生之路;尔等果能诚心投顺,决当贷尔之死。因复露布朝廷威德,使各持归省谕,克期听降。苏、受等得牌,皆罗拜踊跃,欢声雷动;率众扫境,归命南宁城下,分屯四营。苏、受等囚首自缚,与其头目数百人赴军门请命。臣等谕以朝廷既赦尔等之罪,岂复亏失信义;但尔等拥众负固,虽由畏死,然骚动一方,上烦九重之虑,下疲三省之民,若不示罚,何以泄军民之愤?于是下苏、受于军门,各杖之一百,乃解其缚,谕于今日宥尔一死者,朝廷天地好生之仁,必杖尔示罚者,我等人臣执法之义。于是众皆叩首悦服,臣亦随至其营,抚定其众,凡一万七千,濈濈道路,踊跃欢闻,皆谓朝廷如此再生之恩,我等誓以死报,且乞即愿杀贼立功赎罪。臣因谕以朝廷之意,惟欲生全尔等,今尔等方来投生,岂忍又驱之兵刃之下。尔等逃窜日久,且宜速归,完尔家室,修复生理。至于诸路群盗,军门自有区处,徐当调发尔等。于是又皆感泣欢呼,皆谓朝廷如此再生之恩,我等誓以死报。臣于是遂委布政使林富、前副总张祐督令复业,方隅平安。是皆皇上神武不杀之威,风行于庙堂之上,而草偃于百蛮之表,是以班师不待七旬,而顽夷即尔来格,不折一矢,不戮一卒,而全活数万生灵。是所谓绥之斯来,动之斯和者也。”疏入,敕遣行人奖励,赏银五十两,紵丝四袭,所司备办羊酒,其余各给赏有差。先生为文勒石曰:“嘉靖丙戌夏,官兵伐田,随与思、恩之人相比相煽,集军四省,汹汹连年。于时皇帝忧悯元元,容有无辜而死者乎?乃令新建伯王守仁曷往视师,其以德绥,勿以兵虔。班师撤旅,信义大宣。诸夷感慕,旬日之间,自缚来归者一万七千。悉放之还农,两省以安。昔有苗徂征,七旬来格;今未期月而蛮夷率服,绥之斯来,速于邮传,舞于之化,何以加焉。爰告思、田,毋忘帝德。爰勒山石,昭此赫赫。文武圣神,率土之滨。凡有血气,莫不尊亲。”
  四月,议迁都台于田州,不果。
  先是有制,王守仁暂令兼理巡抚两广,既受命,先生乃疏言:“臣以迂疏多病之躯,谬承总制四省军务之命,方怀不胜其任之忧,今又加以巡抚之责,岂其所能堪乎?且两广之事,实重且难,巡抚之任,非得才力精强者,重其事权,进其官阶,而久其职任,殆未可求效于岁月之间也。致仕副都御史伍文定,往岁宁藩之变,常从臣起兵,具见经略;侍郎梁材、南赣副都御史汪鋐,亦皆才能素著,足堪此任;愿选择而使之。”会侍郎方献夫建白,宜于田州特设都御史一人,抚绥诸夷,下议。先生复疏言:“布政使林富可用,或量改宪职,仍听臣等节制,暂于思、田住札,抚绥其众。然而要之蛮夷之区,不可治以汉法,虽流官之设,尚且弗便,而又可益之以都台乎?今且暂设,凡一切廪饩车马,悉取办于南宁府卫,取给于军饷,不以干思、田之人。俟年余经略有次,思、田止责知府理治,或设兵备宪臣一人于宾州,或以南宁兵备兼理;如此,则目前既得辑宁之效,而日后又可免烦劳之扰矣。”又以柳庆缺参将,特荐用沈希仪,且请起用前副总兵张祐,俾与富协心共事。未几,升富副都御史,抚治郧阳以去。先生再荐布政使王大用、按察使周期雍,又以边方缺官,且言副使陈槐、施儒、杨必进,知府朱衮,皆堪右江兵备之任;知州林宽可为田州知府;推官李乔木可为同知。且言:“任贤图治,得人实难,其在边方反覆多事之地,其难尤甚。盖非得忠实、勇果、通达、坦易之才,未易以定其乱。有其才矣,使不谙其土俗,则亦未易以得其本心。得其心矣,使不耐其水土,亦不能以久居其地,以成其功。故用人于边方,必兼是三者而后可。如前四人者,固皆可用之才;今乃皆为时例所拘,弃置不用,而更劳心远索,则亦过矣。”疏上,俱未果行。
  兴思、田学校。
  先生以田州新服,用夏变夷,宜有学校。但疮痍逃窜,尚无受廛之民,即欲建学,亦为徒劳。然风化之原,又不可缓也。乃案行提学道,著属儒学,但有生员,无拘廪增,愿改田州府学,及各处儒生愿附籍入学者,本道选委教官,暂领学事,相与讲肄游息,兴起孝弟,或倡行乡约,随事开引,渐为之兆。俟建有学校,然后将各生徒通发该学肄业,照例充补廪增起贡。
  五月,抚新民。
  先生因左江道参议等官汪必东等称:“古陶、白竹、石马等贼,近虽诛剿,然尚有流出府江诸处者。诚恐日后为患,乞调归顺土官岑瓛兵一千名,万承、龙英共五百名,或韦贵兵一千名,住扎平南、桂平冲要地方。”及该府知府程云鹏等亦申量留湖兵,及调武靖州狼兵防守。乃谕之曰:“始观论议,似亦区画经久之计;徐考成功,终亦支吾目前之计。盖用兵之法,伐谋为先;处夷之道,攻心为上。今各瑶征剿之后,有司即宜诚心抚恤,以安其心。若不服其心,而徒欲久留湖兵,多调狼卒,凭藉兵力,以威劫把持,谓为可久之计,则亦末矣。殊不知远来客兵,怨愤不肯为用,一也。供馈之需,稍不满意,求索訾詈,将无抵极,二也。就居民间,骚扰浊乱,易生仇隙,三也。困顿日久,资财耗竭,适以自弊,四也。欲借此以卫民,而反为民增一苦;欲借此以防贼,而反为吾招一寇,其可行乎?合行知府程云鹏、公同指挥周胤宗,及各县知县等官,亲至已破贼巢各邻近良善村寨,以次加厚抚恤,给以告示,犒以鱼盐,待以诚信,敷以德恩。谕以朝廷所以诛剿各贼者,为其稔恶不悛,若尔等良善守分村寨,我官府何尝轻动尔等一草一木?尔等各宜益坚向善之心,毋为彼所扇惑摇动。从而为之推选众所信服,立为酋长,以连属之。若各贼果能改恶迁善,实心向化,今日来投,今日即待以良善,决不追既往之恶。尔等即可以此意传告开谕之。我官府亦就实心抚安招来,量给盐米,为之经纪生业。亦就为之选立酋长,使有统率,毋令涣散。一面清查侵占田土,开立里甲,以息日后之争。禁约良民,毋使乘机报复,以激其变。如农夫之植嘉禾,以去稂莠,深耕易耨,芸菑灌溉,专心一事,勤诚无情,必有秋获。夫善者益知所动,则助恶者日衰;恶者益知所惩,则向善者益众:此抚柔之道,而非专有恃于甲兵者也。”又曰:“该府议欲散撤顾倩机快等项,调取武靖州土兵,使之就近防守一节,区画颇当。然以三千之众,而常在一处屯顿坐食,亦未得宜。必须分作六班,每五百名为一班,每两个月日而更一次。若有雕剿等项,然后通行起调,然必须于城市别立营房,毋使与民杂处,然后可免于骚扰嫌隙。盖以十家牌门之兵,而为守土安民之本;以武靖起调之兵,而备追捕剿截之用:此亦经权交济相须之意也。自今以后,免其秋调各处哨守等役,专在浔州地方听凭守备参将调用。凡遇紧急调取,即要星驰赴信地,不得迟违时刻。守巡各官,仍要时加戒谕抚辑,毋令日久玩弛,又成虚应故事。”
  六月,兴南宁学校。
  先生谓:“理学不明,人心陷溺,是以士习日偷,风教不振。”日与各学顺生朝夕开讲,已觉渐有奋发之志。又恐穷乡僻邑,不能身至其地,委原任监察御史降合浦县丞陈逅主教灵山诸县,原任监察御史降揭阳县主簿季本主教敷文书院。仍行牌谕曰:“仰本官每日拘集该府县学诸生,为之勤勤开诲,务在兴起圣贤之学,一洗习染之陋。其诸生该赴考试者,临期起送;不该赴试者,如常朝夕娶会。考德问业之外,或时出与经书论策题目,量作课程;就与讲析文义,以无妨其举业之功。大抵学绝道丧之余,未易解脱旧闻旧见,必须包蒙俯就,涵育薰陶,庶可望其渐次改化。谅本官平素最能孜孜汲引,则今日必能循循善诱。诸生之中,有不率教者,时行槚楚,以警其情。本院回军之日,将该府县官员师生查访勤惰,以示劝惩。”
  又牌谕曰:“照得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冠婚丧祭,固宜家喻而户晓者。今皆废而不讲,欲求风俗之美,其可得乎?况兹边方远郡,土夷错杂,顽梗成风,有司徒具刑驱势迫,是谓以火济火,何益于治?若教之以礼,庶几所谓小人学道则易使矣。福建莆田生员陈大章,前来南宁游学,叩以冠婚乡射诸仪,颇能通晓。近来各学诸生,类多束书高阁,饱食嬉游,散漫度日。岂若使与此生朝夕讲习于仪文节度之间,亦足以收其放心,固其肌肤之会,筋骸之束,不犹愈于博弈之为贤乎?仰南宁府官吏即便馆谷陈生于学舍,于各学诸生之中,选取有志习礼及年少质美者,相与讲解演习。自此诸生得于观感兴起,砥砺切磋,修之于其家,而被于里巷,达于乡村;则边徼之地,遂化为邹鲁之乡,亦不难矣。”
  七月,袭八寨、断藤峡,破之。
  八寨、断藤峡诸蛮贼,有众数万,负固稔恶,南通交趾诸夷,西接云、贵诸蛮,东北与牛场、仙台、花相、风门、佛子及柳庆、府江、古田诸瑶回旋连络,延袤二千余里,流劫出没,为害岁久。比因有事思、田,势不暇及。至是,先生以思、田既平,苏、受新附,乃因湖广保靖归师之便,令布政使林富、副总兵张祐等,出其不意,分道征之。富、祐率右江及思、田兵进剿八寨诸贼。参议汪必东、副使翁素、佥事汪溱,率左江及永、保土兵进剿断藤峡诸贼。令该道分巡兵备收解,纪功御史册报,及行太监张赐并各镇巡知会,一月之内,大破其众,斩获三千有奇。先生见诸贼巢穴既已扫荡,而我兵疾疫,遂班师奏捷。
  按,疏言:“断藤峡诸贼,犄角屯聚,自国初以来,屡征不服。至天顺间,都御史韩雍统兵二十万,然后破其巢穴。撤兵无何,贼复攻陷浔州,据城大乱。后复合兵,量从剿抚。自后窃发无时,凶恶成性,不可改化。至于八寨诸贼,尤为凶猛,利镖毒弩,莫当其锋;且其寨壁天险,进兵无路。自国初都督韩观,尝以数万之众围困其地,亦不能破,竟从招抚而罢。报后兴师合剿,一无所获,反多挠丧。惟成化间,土官岑瑛尝合狼兵深入,斩获二百。已而贼势大涌,力不能支,亦从抚罢。今因湖广之回兵,而利导其顺便之势,作思、田之新附,而善用其报效之机。两地进兵,各不满八千之众,而三月报捷,共已逾三千之功。两广父老皆以为数十年来未有此举也。”
  疏请经略思、田及八寨、断藤峡。
  初,先生既平思、田,乃上疏曰:“臣以迂庸,缪当兵事于兹土,承制假以抚剿便宜。是陛下之心惟在于除患安民,未尝有所意必也。又谕令贼平之后,议设土流孰便。是陛下之心惟在于安民息乱,未尝有所意必也。始者思、田梗化,既举兵而加诛矣,因其悔罪投降,遂复宥而释之。固亦莫非仰承陛下不嗜杀人之心,惓惓忧悯赤子之无辜也。凡为经略事宜有三:特设流官知府以制土官之势;仍立土官知府以顺土夷之情;分设土官巡检以散各夷之党。拟府名为‘田宁’,以应谶谣,而定人心。设州治于府之西北,立猛第三子邦相为吏目。待其有功,渐升为知州。分设思恩土巡检司九,田州土巡检司十有八,以苏、受并土目之为众所服者世守之。”既而复破八寨、断藤峡。又上疏曰:”臣因督兵亲历诸巢,见其形势要害,各有宜改立卫所,开设县治,以断其脉络,而扼其咽喉者。若失今不为,则数年之间,贼复渐来,必归聚生息;不过十年,又有地方之患矣。臣以遵制便宜,相度举行,凡为经略事宜有六:移南丹卫城于八寨;改筑思恩府治于荒田;改凤化县治于三里;增设隆安县治;置流官于思龙,以属田宁;增筑守镇城堡于五屯。”事下,本兵持之,户部复请覆勘,学士霍韬等上疏曰:“臣等广人也,是役也,臣等尝为守仁计曰:‘前当事者,凡若三省兵若干万,梧州军门费用军储若干万,复从广东布政司支用银米若干万,杀死、疫死官兵、土兵若干万,仅得田州小宁五十日,而思恩叛矣。’今守仁不杀一卒,不费斗米,直宣扬威德,遂使思、田顽叛,稽首来服。虽舜格有苗,何以过此?乃若八寨贼、断藤峡贼,又非思、田之比。八寨为诸贼渊薮,而断藤峡为八寨羽翼也。广西有八寨诸贼,犹人有心腹病也。八寨不平,则两广无安枕期也。今守仁沉机不露,一举平之。百数十年豺虎窟穴,扫而清之,如拂尘然。臣等是以叹服守仁能体陛下之仁,以怀绥思、田向化之民;又能体陛下之义,以讨服八寨、断藤梗化之贼:仁义两得之也。夫守仁之成功,有八善焉:乘湖兵归路之便,兵不调而自集,一也。因思、田效命之助,劳而不怨,二也。机出意外,贼不能遁,所诛者渠恶,非滥杀报功者比,三也。因归师无粮运费,四也。一举成功,民不知扰,五也。平八寨、平断藤峡,则极恶者先诛,其细小巢穴,可渐德化,得抚剿之宜,六也。八寨不平,则西而柳、庆,东而罗旁、禄水、新宁、思平之贼,合数千里,共为窟穴,虽调兵数十万,未易平伏,今八寨平定,则诸贼可以渐次抚剿,两广良民可以渐次安业,纾圣明南顾之忧,七也。韩雍虽平断藤峡贼矣,旋复有倡乱者,八寨乃百六十年所不能诛之剧贼。今守仁既平其巢窟,即徙建城邑以镇定之,则恶贼失险,后日不能为变,逋贼来归,且化为良民矣。诛恶绥良,得民父母之体,八也。或议:‘守仁奉命有事思、田,遂剿八寨,可乎?’臣则曰:昔吴、楚反攻梁,景帝诏周亚夫救梁。亚夫不奉诏,而绝吴、楚粮道,遂破吴、楚,而平七国,安汉社稷。传曰:‘阃以外,将军制之。’又曰:‘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国家、利社稷,专之可也,古之道也。’是故亚夫知制吴、楚,在绝其食道,而不在于救梁;是故虽有诏命,有所不受。今守仁知思、田可以德怀也,遂纳其降而安定之。知八寨诸贼未易服也,遂因时仗义而讨平之。虽无诏命,先发后闻可也,况有便宜从事之旨乎?或曰:‘建置城邑,大事也;区处钱粮,户部职也;不先奉命而辄兴工,可乎?’臣则曰:昔者范仲淹之守西边也,欲筑大顺城,虑敌人争之,乃先具版筑,然后巡边,急速兴工,一月成城。西夏觉而争之,已不及矣。守仁于建置城邑之役,不仰足户部而后有处,其以一肩而分圣明南顾之忧,不以为功,反以为过,可乎?臣等目击八寨之贼,为地方大患百数十年,一旦仰赖圣明,任用守仁,以底平定,不胜庆忭,今兵部功赏未行,户部覆题再勘,臣恐机会一失,大功遂阻,城保不筑,逋贼复聚,地方可虑。是故冒昧建言,唯圣明察焉。”
  九月,疏谢奖励赏赉。
  赏思、田功也。九月初八日,行人冯恩赍捧钦赐至镇,故有谢疏。
  与德洪、畿书:“地方事幸遂平息,相见渐可期矣。近年不审同志聚会如何,得无法堂前今已草深一丈否?想卧龙之会,虽不能大有所益,亦不宜遂尔荒落;且存饩羊,后或兴起,亦未可知。余姚得应元诸友相与倡率,为益不小。近有人自家乡来,闻龙山之讲,至今不废,亦殊可喜。书到,望遍寄声,益相与勉之。九十弟与正宪辈,不审早晚能来亲近否?诱掖接引之功,与人为善之心,当不俟多喋也。魏廷豹决能不负所托,儿辈或不能率教,亦望相与夹持之。”
  十月,疏请告。
  先生以疾剧,上疏请告,具言:“臣自往年承乏南、赣,为炎毒所中,遂患咳痢之疾。岁益滋甚。其后退休林野,稍就医药,而疾亦终不能止。自去岁入广,炎毒益甚。力疾从事,竣事而出,遂尔不复能兴。今已舆至南宁,移卧舟次,将遂自梧道广,待命于韶、雄之间,夫竭忠以报国,臣之素志也。受陛下之深恩,思得粉身齑骨以自效,又臣之所日夜切心者也。病日就危,而尚求苟全以图后报,而为养病之举,此臣之所以大不得已也。”疏入,未报。
  谒伏波庙。
  先生十五岁时尝梦谒伏波庙,至是拜祠下,宛然如梦中,谓兹行殆非偶然。因识二诗。其一曰:“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徂征敢倚风云阵,所过如同时雨师。尚喜远人知向望,却惭无术救疮痍。从来胜算归廊庙,耻说兵戈定四夷。”其二诗曰:“楼船金鼓宿乌蛮,鱼丽群舟夜上滩。月绕旌旗千嶂静,风传铃木九溪寒。荒夷未必先声服,神武由来不杀难。想见虞廷新气象,两阶干羽五云端。”是月与豹书:“近岁山中讲学者,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工夫甚难。问之,则云:‘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难。’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甚么?助是助个甚么?’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区区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若是工夫原不间断,即不须更说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须更说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简易,何等洒脱自在。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漭漭荡荡,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騃汉,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此皆由学术误人之故,甚可悯矣。’”
  又与邹守益书曰:“随处体认天理,勿忘勿助之说,大约未尝不是。只要根究下落,即未免捕风捉影。纵令鞭辟向里,亦与圣门致良知之功尚隔一尘。若复失之毫厘,便有千里之缪矣。世间无志之人,既已见驱于声利辞章之习,间有知得自己性分当求者,又被一种似是而非之学兜绊羁縻,终身不得出头。缘人未有真为圣人之志,未免挟有见小欲速之私,则此种学问极足支吾眼前得过。是以虽在豪杰之士,而任重道远,志稍不力,即且安顿其中者多矣。”
  祀增城先庙。
  先生五世祖讳纲者,死苗难,庙祀增城。是月,有司复新祠宇,先生谒祠奉祀。过甘泉先生庐,题诗于壁曰:“我祖死国事,肇礼在增城。荒祠幸新复,适来奉初蒸。亦有兄弟好,念言思一寻。苍苍见葭色,宛隔环瀛深。入门散图史,想见抱膝吟。贤郎敬父执,童仆意相亲。病躯不遑宿,留诗慰殷勤。落落千百载,人生几知音。道同著形迹,期无负初心。”又题甘泉居曰:“我闻甘泉居,近连菊坡麓。十年劳梦思,今来快心目。徘徊欲移家,山南尚堪屋。渴饮甘泉泉,饥食菊坡菊。行看罗浮云,此心聊复足。”与德洪、畿书:“书来见近日工夫之有进,足为喜慰!而余姚、绍兴诸同志又能相聚会讲切,奋发兴起,日勤不懈,吾道之昌,真有火燃泉达之机矣,喜幸当何如哉!此间地方悉已平靖,只因二三大贼巢,为两省盗贼之根株渊薮,积为民患者,心亦不忍不为一除剪,又复迟留二三月;今亦了事矣,旬月间便当就归途也。守俭、守文二弟,近承夹持启迪,想亦渐有所进。正宪尤极懒惰,若不痛加针砭,其病未易能去。父子兄弟之间,情既迫切,责善反难,其任乃在师友之间。想平日骨肉道义之爱,当不俟于多嘱也。”与何性之书:“区区病势日狼狈,自至广城,又增水泻,日夜数行不得止。至今遂两足不能坐立,须稍定,即逾岭而东矣。诸友皆不必相候。果有山阴之兴,即须早鼓钱塘之舵,得与德洪、汝中辈一会聚,彼此当必有益。区区养病本去已三月,旬日后必得旨。亦遂发舟而东,纵未能遂归田之愿,亦必得一还阳明洞,与诸友一面而别,且后会又有可期也。千万勿复迟疑,徒耽误日月。总及随舟而行,沿途官吏送迎请谒,断亦不能有须臾之暇。宜悉此意,书至即拨冗。德洪、汝中辈,亦可促之早为北上之图。伏枕潦草。”
  十一月乙卯,先生卒于南安。
  是月廿五日,逾梅岭至南安。登舟时,南安推官门人周积来见。先生起坐,咳喘不已。徐言曰:“近来进学如何?”积以政对。遂问道体无恙。先生曰:“病势危亟,所未死者,元气耳。”积退而迎医诊药。廿八日晚泊,问:“何地?”侍者曰:“青龙铺。”明日,先生召积人。久之,开目视曰:“吾去矣!”积泣下,问“何遗言?”先生微哂曰:“此心光明,亦复何言?”顷之,瞑目而逝,二十九日辰时也。赣州兵备门人张思聪追至南安,迎入南野驿,就中堂沐浴衾敛如礼。先是先生出广,布政使门人王大用备美材随舟。思聪亲敦匠事,铺梱设褥,表里裼袭。门人刘邦采来奔丧事。十二月三日,思聪与官属师生设祭入棺。明日,舆榇登舟。士民远近遮道,哭声振地,如丧考妣。至赣,提督都御史汪鋐迎祭于道,士民沿途拥哭如南安。至南昌,巡按御史储良材、提学副使门人赵渊等请改岁行,士民昕夕哭奠。
  八年己丑正月,丧发南昌。
  是月连日逆风,舟不能行。赵渊祝于柩曰:“公岂为南昌士民留耶?越中子弟门人来候久矣。”忽变西风,六日直至弋阳。先是德洪与畿西渡钱塘,将入京殿试,闻先生归,遂迎至严滩,闻讣,正月三日成丧于广信,讣告同门。是日,正宪至。初六日,会于弋阳。初十日,过玉山,弟守俭、守文,门人栾惠、黄洪、李珙、范引年、柴凤至。
  二月庚午,丧至越。
  四日,子弟门人奠柩中堂,遂饰丧纪,妇人哭门内,孝子正宪携弟正亿与亲族子弟哭门外,门人哭幕外,朝夕设奠如仪。每日门人来吊者百余人,有自初丧至卒葬不归者。书院及诸寺院聚会如师存。是时朝中有异议,爵荫赠谥诸典不行,且下诏禁伪学。詹事黄绾上疏曰:“忠臣事君,义不苟同;君子立身,道无阿比。臣昔为都事,今少保桂萼时为举人,取其大节,与之交友。及臣为南京都察院经历,见大礼不明,相与论列。相知二十余年,始终无间。昨臣荐新建伯王守仁堪以柄用,萼与守仁旧不相合,因不谓然,小人乘间构隙。然臣终不以此废萼平生也。但臣于事君之义,立身之道,则有不得不明者。臣所以深知守仁者,盖以其功与学耳。然功高而见忌,学古而人不识,此守仁之所以不容于世也。盖其功之大者有四:其一,宸濠不轨,谋非一日,内而内臣如魏彬等,嬖幸如钱宁、江彬等,文臣如陆完等,为之内应;外而镇守如毕真、刘朗等,为之外应;故当时中外诸臣,多怀观望。若非守仁忠义自许,身任讨贼之事,不顾赤族之祸,倡义以勤王,运筹以伐谋,则天下安危未可知。今乃皆以为伍文定之功,是轻发纵而重走狗,岂有兵无胜算,而濠可徒搏而擒者乎?其二,大帽、茶寮、浰头、桶冈诸贼寨势连四省,兵连累岁。若非蚤平,南方自此多事。守仁临镇,次第底定。其三,田州、思恩构衅有年,事不得息,民不得已,故起守仁以往,定以兵机,感以诚信,乃使卢、王之徒崩角来降,感泣受杖,遂平一方之难。其四,自来八寨为两广腹心之疾,其间守戍官军,与贼为党,莫可奈何。守仁假永顺狼兵,卢、王降卒,并而袭之,遂去两广无穷之巨害,实得兵法便宜之算。夫兵凶战危,守仁所立战功,皆除大患,卒之以死勤事。夫兵政国之大事,宜为后世法,可以终泯其功乎?其学之大要有三:一曰‘致良知’实本先民之言,盖致知出于孔氏,而良知出于孟轲性善之论。二曰‘亲民’,亦本先民之言,盖《大学》旧本所谓亲民者,即百姓不亲之亲,凡亲贤乐利,与民同其好恶,而为洁矩之道者是已。此所据以从旧本之意,非创为之说也。三曰‘知行合一’,亦本先民之言,盖知至至之,知终终之,只一事也。守仁发此,欲人言行相顾,勿事空言以为学也。是守仁之学,弗诡于圣,弗畔于道,乃孔门之正传也,可以终废其学乎?”然以萼之非守仁,遂致陛下失此良弼,使守仁不获致君尧、舜,谁之过与?臣不敢以此为萼是也。况赏罚者,御世之权。以守仁之功德,劳于王事,乃常典不及,削罚有加,废褒忠之典,倡党锢之禁,非所以辅明主也。守仁客死,妻子孱弱,家童载骨,藁埋空山,鬼神有知,当为恻然。臣实不忍见圣明之世有此事也。假使守仁生于异世,犹当追崇,况在今日哉?且永顺之众,卢、王之徒,素慕守仁威德;如此举措,恐失其望,关系夷情,亦非细故。臣昔与守仁为友,几二十年。一日愤寡过之不能,守仁从而觉之,若有深省,遂复师事之。是臣于守仁,实非苟然相信,如世俗师友者也。臣于君父之前,处师友之间,既有所怀,不敢不尽。昔萼为小人所谗,臣为之愤;既而得白,臣为之喜;固非臣之私也。今守仁之抱冤,亦犹萼之负屈。伏愿扩一视之仁,特敕所司,优以恤典赠谥,仍与世袭,并开学禁,以昭圣政。若此事不明,则萼之与臣,终不能以自忘。故臣敢言及于此,所以盖事陛下之忠,且以补萼之过,亦以尽臣之义也。”疏入,不报。于是给事中周延抗疏论列,谪判官。
  十一月,葬先生于洪溪。
  是月十一日发引,门人会葬者千余人,麻衣衰屦,扶柩而哭。四方来观者莫不交涕。洪溪去越城三十里,入兰亭五里,先生所亲择也。先是,前溪入怀与左溪会,冲啮右麓,术者心嫌,欲弃之。有山翁梦神人绯袍玉带立于溪上,曰:“吾欲还溪故道。”明日雷雨大作,溪泛,忽从南岸,明堂周阔数百尺,遂定穴。门人李珙等筑治,更番,昼夜不息者月余,而墓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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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生录之十一 年谱附录一
自嘉靖庚寅建精舍于天真山至隆庆丁卯复伯爵
  嘉靖九年庚寅五月,门人薛侃建精舍于天真山,祀先生。
  天真距杭州城南十里,山多奇岩古洞,下瞰八卦田,左抱西湖,前临胥海,师昔在越讲学时,尝欲择地当湖海之交,目前常见浩荡,图卜筑以居,将终老焉。起征思、田,洪、畿随师渡江,偶登兹山,若有会意者。临发以告,师喜曰:“吾二十年前游此,久念不及,悔未一登而去。”至西安,遗以二诗,有“天真泉石秀,新有鹿门期”及“文明原有象,卜筑岂无缘”之句。侃奔师丧,既终葬,患同门聚散无期,忆师遗志,遂筑祠于山麓。同门董沄、刘侯、孙应奎、程尚宁、范引年、柴凤等董其事,邹守益、方献夫、欧阳德等前后相役;斋庑庖湢具备,可居诸生百余人。每年祭期,以春秋二仲月仲丁日,四方同志如期陈礼仪,悬钟磬,歌诗,侑食。祭毕,讲会终月。
  十年辛卯五月,同门黄弘纲会黄绾于金陵,以先生胤子王正亿请婚。
  先是师殡在堂,有忌者行谮于朝,革锡典世爵。有司默承风旨媒孽,其家乡之恶少遂相煽,欲以鱼肉其子弟。胤子正亿方四龄,与继子正宪离仳窜逐,荡析厥居。明年夏,门人大学士方献夫署吏部,择刑部员外王臣升浙江佥事,分巡浙东,经纪其家,奸党稍阻。弘纲以洪,畿拟是冬赴京殿试,恐失所托。适绾升南京礼部侍郎,弘纲问计。绾曰:“吾室远莫计,有弱息,愿妻之。情关至戚,庶得处耳。”是月,洪、畿趋金陵为正亿问名。绾曰:“老母家居,未得命,不敢专。”洪、畿复走台,得太夫人命,于是同门王艮遂行聘礼焉。
  十一年壬辰正月,门人方献夫合同志会于京师。
  自师没,桂萼在朝,学禁方严。薛侃等既遭罪谴,京师讳言学。至是年,编修欧阳德、程文德、杨名在翰林,侍郎黄宗明在兵部,戚贤、魏良弼,沈谧等在科,与大学士方献夫俱主会。于时黄绾以进表入,洪、畿以趋廷对入,与林春、林大钦、徐樾,朱衡、王惟贤、傅颐等四十余人始定日会之期,聚于庆寿山房。
  九月,正亿趋金陵。
  正亿外侮稍息,内衅渐萌。深居家扃,同门居守者,或经月不得见,相怀忧逼。于是同门佥事王臣、推官李逢,与欧阳德、王艮、薛侨、李珙、管州议以正亿趋金陵,将依舅氏居焉。至钱塘,恶少有蹑其后载者。迹既露,诸子疑其行。请卜,得鼎二之上吉,乃徉言共分胤子金以归。恶党信为实,弛谋。有不便者,遂以分金腾谤,流入京师。臣以是被中黜职。
  十二年癸巳,门人欧阳德合同志会于南畿。
  自师没,同门既襄事于越。三年之后归散四方,各以所入立教,合并无时。是年,欧阳德、季本、许相卿、何廷仁、刘阳、黄弘纲嗣讲东南,洪亦假事入金陵。远方志士四集,类萃群趋,或讲于城南诸刹,或讲于国子鸡鸣。倡和相稽,疑辩相绎,师学复有继兴之机矣。
  十三年甲午正月,门人邹守益建复古书院于安福,祀先生。
  师在越时,刘邦采首创惜阴会于安福间月为会五日。先生为作《惜阴说》。既后,守益以祭酒致政归,与邦采、刘文敏、刘子和、刘阳、欧阳瑜、刘肇衮、尹一仁等建复古、连山、复真诸书院,为四乡会。春秋二季,合五郡,出青原山,为大会。凡乡大夫在郡邑者,皆与会焉。于是四方同志之会,相继而起,惜阴为之倡也。
  三月,门人李遂建讲舍于衢麓,祀先生。
  先自师起征思、田,舟次西安,门人栾惠、王玑等数十人雨中出候。师出天真二诗慰之。明年师丧,还玉山,惠偕同门王修、徐霈、林文[王夔]等迎榇于草萍驿,凭棺而哭者数百人。至西安,诸生追师遣教,莫知所寄。洪、畿乃与玑、应典等定每岁会期。是年遂为知府,从诸生请,筑室于衢之麓。设师位,岁修祀事。诸生柴惟道、徐天民、王之弼、徐惟缉、王之京、王念伟等,又分为龙游、水南会,徐用检、唐汝礼、赵时崇、赵志皋等为兰西会,与天真远近相应,往来讲会不辍,衢麓为之先也。
  五月,巡按贵州监察御史王杏建王公祠于贵阳。
  师昔居龙场,诲扰诸夷。久之,夷人皆式崇尊信。提学副使席书延至贵阳,主教书院。士类感德,翕然向风。是年杏按贵阳,闻里巷歌声,蔼蔼如越音;又见士民岁时走龙场致奠,亦有遥拜而祀于家者;始知师教入人之深若此。门人汤哻、叶梧、陈文学等数十人请建祠以慰士民之怀。乃为赎白云庵旧址立祠,置膳田以供祀事。杏立石作《碑记》。记略曰:“诸君之请立祠,欲追崇先生也。立祠足以追崇先生乎?构堂以为宅,设位以为依,陈俎豆以为享,祀似矣。追崇之实,会是足以尽之乎?未也。夫尊其人,在行其道,想像于其外,不若佩教于其身。先生之道之教,诸君所亲承者也。德音凿凿,闻者饫矣;光范不不,炙者切矣;精蕴渊渊,领者深矣。诸君何必他求哉?以闻之昔日者而倾耳听之,有不以道,则曰:‘非先生之法言也,吾何敢言?’以见之昔日者而凝目视之,有不以道,则曰‘非先生之德行也,吾何敢行?’以领之昔日者而潜心会之,有不以道,则曰:‘非先生之精思也,吾何敢思?’言先生之言,而德音以接也;行先生之行,而光范以睹也;思先生之思,而精蕴以传也,其为追崇也何尚焉!”
  十四年乙未,刻先生《文录》于姑苏。
  先是洪、畿奔师丧,过玉山,检收遣书。越六年,洪教授姑苏,过金陵,与黄绾、闻人诠等议刻《文录》。洪作《购遣文疏》,遣诸生走江、浙、闽、广、直隶搜猎逸稿。至是年二月,鸠工成刻。
  巡按直隶监察御史曹煜建仰止祠于九华山,祀先生。
  九华山在青阳县,师尝两游其地,与门人江囗囗、柯乔等宿化城寺数月。寺僧好事者,争持纸索诗,通夕洒翰不倦。僧蓄墨迹颇富,思师夙范,刻师像于石壁,而亭其上,知县祝增加葺之。是年煜因诸生请,建祠于亭前,扁曰“仰止”。邹守益捐资,令僧买赡田,岁供祀事。越隆庆戊辰,知县沈子勉率诸生讲学于斯,增葺垣宇赡田。煜祭文见《青阳志》。
  十五年丙申,巡按浙江监察御史张景、提学佥事徐阶,重修天真精舍,立祀田。
  门人礼部尚书黄绾作《碑记》。记曰:“今多书院,兴必由人,或仕于斯,或游于斯,或生于斯,或功德被于斯;必其人实有足重者,表表在人,思之不见,而后立书院以祀之。聚四方有志,树之风声,讲其道以崇其化。浙江之上龙山之麓,有曰天真书院,立祀阳明先生者也。盖先生尝游于斯,既没,故于斯创精舍,讲先生之学,以明先生之道。夫人知之,岂待予言哉?正德己卯,宁濠之变,起事江右,将窥神器,四方岌岌,日危于死。浙为下游,通衢八道,财赋称甲。濠意欲先得之。故阴置腹心,计为之应。因先生据其上游,奋身独当之,濠速败,浙赖以宁,卒免锋刃荼毒之苦:皆先生之功也。则今日书院之创,非徒讲学,又以明先生之功也。书院始于先生门人行人薛侃、进士钱德洪、王畿,合同志之资为之。继而门人佥事王臣、主事薛侨,有事于浙,又增治之,始买田七十余亩。蒸尝辑理,岁病不给。侍御张君按浙,乃跻书院而叹曰,‘先生之学,论同性善。先生之功,在于社稷。皆所宜祀,矧覆泽兹土尤甚,恶可忽哉!’乃属提学佥事徐君阶,命绍兴推官陈让,以会稽废寺田八十余亩为庄,属之书院。又出法台赎金三百两,命杭州推官罗大用及钱塘知县王釴买宋人所为龟畴田九十余亩以益之。于是需足人聚,风声益树,而道化行矣。昔宋因书院而为学校,今于学校之外复立书院,盖久常特新之意与?予尝登兹山,坐幽岩,步危磴,俯江流之洄浙,引苍渤之冥茫,北览西湖,南目禹穴,云树苍苍,晴岚窅窅于是怆然而悲,悄然而戚,恍见先生之如在而能不忘也。乃知学校之设既远,远则常,常则玩,玩则怠,怠则学之道其疏乎?书院之作既近,近则新,新则惕,惕则励,励则学之道其修乎?兹举也,立政立教之先务,益于吾浙多矣。”
  十六年丁酉十月,门人周汝员建新建伯祠于越。
  是年汝员以御史按浙。先是师在越,四方同门来游日众,能仁、光相、至大、天妃各寺院,居不能容。同门王艮、何秦等乃谋建楼居斋舍于至大寺左,以居来学。师没后,同门相继来居,依依不忍去。是年,汝员与知府汤绍恩拓地建祠于楼前。取南康蔡世新肖师像,每年春秋二仲月,郡守率有司主行时祀。
  十一月,佥事沈谧建书院于文湖,祀先生。
  文湖在秀水县北四十里,广环十里,中横一州,四面澄碧,书院创焉。谧初读《传习录》,有悟师学,即期执贽请见。师征思、田,弗遂。及闻讣,追悼不已。后为行人,闻薛子侃讲学京师,乃叹曰:“师虽没,天下传其道者尚有人也。”遂拜薛子,率同志王爱等数十人讲学于其中,置田若干亩以赡诸生。是年,巡按御史周汝员立师位于中堂,春秋二仲月,率诸生虔祀事,歌师诗以侑食。既后,谧起佥江西,为师遍立南赣诸祠。比没,参政孙宏轼、副使刘悫设谧位,附食于师。谧子进士启原增置赡田,与爱等议附薛子位。祭期定季丁日。同志与祭天真者俱趋文湖,于今益盛。
  十七年戊戌,巡按浙江监察御史傅凤翔建阳明祠于龙山。
  龙山在余姚县治右。辛巳年,师归省祖茔,门人夏淳、孙升、吴仁、管州、孙应奎、范引年、柴凤、杨珂、周于德、钱大经、应扬、谷钟秀、王正心、正思、俞大本、钱德、周仲实等,侍师讲学于龙泉寺之中天阁。师亲书三八会期于壁。吴仁聚徒于阁中,合同志讲会不辍。丁亥秋,师出征思、田,每遗书洪、畿,必念及龙山之会。是年传以诸生请建祠于阁之上方,每年春秋二仲月,有司主行时祀。
  十八年己亥,江西提学副使徐阶建仰止祠于洪都,祀先生。
  自阶典江西学政,大发师门宗旨,以倡率诸生。于是同门吉安邹守益、刘邦采、罗洪先,南昌李遂、魏良弼、良贵、王臣、裘衍、抚州陈九川、傅默、吴悌、陈介等,与各郡邑选士俱来合会焉。魏良弼立石纪事。
  吉安士民建报功祠于庐陵,祀先生。
  祠在庐陵城西隅。师自正德庚午莅庐陵,日进父老子弟告谕之,使之息争睦族,兴孝悌,敦礼让,民渐向化。兴利剔蠹,赈疫禳灾,皆有实惠。七越月而去,民追思之。既提督南赣,扫荡流贼,定逆濠之乱,皆切民命。及闻师讣,丧过河下,沿途哀号,如丧考妣。乃相与筑祠,名曰:“报功”,岁修私祀。后曾孔化、贺钧、周祉、王时椿,时槐、陈嘉谟等相与协成,制益宏丽,春秋郡有司主祀。十九年庚子,门人周桐、应典等建书院于寿岩,祀先生。
  寿岩在永康西北乡,岩多瑞石,空洞垲爽。四山环翠,五峰前拥。桐、典与同门李珙、程文德讲明师旨。嵌岩作室,以居来学。诸生卢可久、程梓等就业者百有余人。立师位于中堂,岁时奉祀,定期讲会,至今不辍。
  二十一年壬寅,门人范引年建混元书院于青田,祀先生。
  书院在青田县治。引年以经师为有司延聘主青田教事,讲艺中时发师旨。诸生叶天秩七十有余人,闻之惕然有感,复肃仪相率再拜,共进师学。又惧师联无所,树艺不固,乃纠材筑室,肖师像于中堂;谓范子之学出于王门,追所自也。范子卒,春秋配食。乞洪作《仰止祠碑记》,御史洪恒纪其详。后提学副使阮鹗增建为心极书院,畿作《碑记》。记略曰:“心极之义,其昉诸古乎?孔子‘《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以至定吉凶而生大业,所以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而冒天下之道,无非《易》也。《易》者无他,吾心寂感、有无相生之机之象也。天之道为阴阳;地之道为刚柔;人之道为仁义:三极于是乎立。象也者,像此者也。阴阳相摩,刚柔相荡,仁义相禅,藏乎无扃之键,行乎无辙之途,立乎无所倚之地,而神明出焉,万物备焉。故曰:‘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此孔子之精蕴也。当时及门之徒,惟颜氏独得其宗。观夫喟然之叹,有曰:‘如有所立,卓尔。’有无之间不可以致诘,虽欲从之,未由也已。故曰‘发圣人之蕴,颜子也。’颜子没而圣学遂亡。后千余载,濂溪周子始复追寻其绪,发为‘无极而太极’之说,盖几之矣。而后儒纷纷之议,尚未能一无惑乎!千载之寥寥也。盖汉之儒者泥于有象,一切仁义、忠孝、礼乐、教化、经纶之迹,皆认以为定理,必先讲求穷索,执为典要,而后以为应物之则,是为有得于太极似矣,而不知太极为无中之有,不可以有名也。隋、唐以来,老、佛之徒起而攘臂其间,以经纶为糟粕,乃复矫以窃冥玄虚之见,甚至掊击仁义,荡灭礼教,一切归之于无,是为有得于无极似矣,而不知无极为有中之无,非可以无名也。周子洞见二者之弊,转相谬溺,不得已而救之,建立《图说》,以显圣学之宗,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中正仁义云者,太极之谓;而主静云者,无极之谓;人极于是乎立焉。议者乃以无极之言谓出于老氏,分中正仁义为动静,而不悟主静无欲之旨,亦独何哉?夫自伏羲一画以启心极之原,神无方而易无体,即无极也。孔子固已言之矣,而周子之得圣学之传无疑也。夫圣学以一为要。一者,无欲也。人之欲大约有二:高者蔽于意见;卑者蔽于嗜欲:皆心之累也。无欲则一;无欲则明通公溥而圣可学矣。君子寡欲,故修之而吉;小人多欲,故悖之而凶。吉凶之几,极之立与不立于此焉分,知此则知凾峰阮子所谓心极之说矣。”
  二十三年甲辰,门人徐珊建虎溪精舍于辰州,祀先生。精舍在府城隆兴寺之北。师昔还自龙场,与门人冀元亨、蒋信、唐愈贤等讲学于龙兴寺,使静坐密室,悟见心体。是年,珊为辰同知,请于当道,与诸同志大作祠宇、置赡田。邹守益为作《精舍记》,罗洪先作《性道堂记》。又有见江亭、玉芝亭、鸥鹭轩,珊与其弟杨珂俱多题志。
  二十七年戊申八月,万安同志建云兴书院,祀先生。
  书院在白云山麓,前对芙蓉峰,幕下秀出如圭,大江横其下。同志朱衡、刘道、刘弼、刘岘、王舜韶、吴文惠、刘中虚等迎予讲学于精修观,诸生在座者百五十人有奇。晚游城烟,见民居井落,邑屋华丽。洪曰:“民庶且富,而诸君敷教之勤若此,可谓礼义之乡矣。”衡曰:“是城四十年前犹为赤土耳。”问之。曰:“南、赣峒贼,流劫无常,妻女相率而泣曰:‘贼来曷避,惟一死可恃耳。’师来,荡平诸峒,百姓始得筑城生聚,乃有今日,皆师之赐也。”洪嘉叹不已。乃谓曰:“沐师德泽之深若此,南来郡邑,俱有祠祀,何是地独无?”众皆蹙然曰:“有志未遂耳。”乃责洪作疏纠材。是夕来相助者盈二百金。举人周贤宣作文祀土,众役并兴。中遭异议,止之。至嘉靖甲子,衡为尚书,贤宣为方伯,与太仆卿刘悫复完书业,祭祀规制大备,名曰:“云兴书院”云。
  九月,门人陈大伦建明经书院于韶,祀先生。
  书院在府城。先是同门知府郑骝作明经馆,与诸生课业,倡明师学。至是大伦守韶,因更建书院,立师位,与陈白沙先生并祀。是月,洪谒甘泉湛先生,逾庾岭,与诸生邓鲁、骆尧知、胡直、王城、刘应奎、钟大宾、魏良佐、潘槐、莫如德、张昂等六十三人谒师祠,相与人南华二贤阁,与邓鲁、胡直等共阐师说。至隆庆己巳,知府李渭大修祠宇,集诸生与黄城等身证道要,师教复振。
  二十九年庚戌正月,吏部主事史际建嘉义书院于溧阳,祀先生。
  书院在溧阳救荒淹。史际因岁青,筑淹塘以活饥民,塘成而建书院于上。延四方同志讲会,馆谷之。籍其田之所入,以备一邑饥荒,名曰“嘉义”,钦玉音也。际与吕光洵议延洪主教事。乃先币聘,越三年,兹来定盟。是月,同志周贤宣、赵大河、诸生彭若思、彭适、袁端化、王襞、徐大经、陈三谟等数十人,际率子侄史继源、继志、史铨、史珂、史继书、继辰、致詹,偕吾子婿叶迈、郑安元、钱应度、应量、应礼、应乐定期来会,常不下百余人。立师与甘泉湛先生位,春秋奉祀。
  《天成篇》揭嘉义堂示诸生曰:“吾人与万物混处于天地之中,为天地万物之宰者,非吾身乎?其能以宰乎天地万物者,非吾心乎?心何以能宰天地万物也?天地万物有声矣,而为之辨其声者谁欤?天地万物有色矣,而为之辨其色者谁欤?天地万物有味矣,而为之辨其味者谁欤?天地万物有变化矣,而神明其变化者谁欤?是天地万物之声非声也,由吾心听,斯有声也;天地万物之色非色也,由吾心视,斯有色也;天地万物之味非味也,由吾心尝,斯有味也;天地万物之变化非变化也,由吾心神明之,斯有变化也:然则天地万物也,非吾心则弗灵矣。吾心之灵毁,则声、色、味,变化不得而见矣。声、色、味变化不可见,则天地万物亦几乎息矣。故曰:‘人者,天地之心,万物之灵也,所以主宰乎天地万物者也。’吾心为天地万物之灵者,非吾能灵之也。吾一人之视,其色若是矣,凡天下之有目者,同是明也;一人之听,其声若是矣,凡天下之有耳者,同是聪也;一人之尝,其味若是矣,凡天下之有口者,同是嗜也;一人之思虑,其变化若是矣,凡天下之有心知者,同是神明也。匪徒天下为然也,凡前乎千百世已上,其耳目同,其口同,其心知同,无弗同也;后乎千百世已下,其耳目同,其口同,其心知同,亦无弗同也。然则明非吾之目也,天视之也;聪非吾之耳也,天听之也;嗜非吾之口也,天尝之也;变化非吾之心知也,天神明之也。故目以天视,则尽乎明矣;耳以天听,则竭乎听乎;口以天尝,则不爽乎嗜矣;思虑以天动,则通乎神明矣。天作之,天成之,不参以人,是之谓天能,是之谓天地万物之灵。
  吾心为天地万物之灵,惟圣人为能全之,非圣人能全之也,夫人之所同也。圣人之视色与吾目同矣,而目能不引于色者,率天视也;圣人之听声与吾耳同矣,而耳能不蔽于声者,率天听也;圣人之嗜味与吾口同矣,而口能不爽于味者,率天尝也;圣人之思虑与吾心知同矣,而心知不乱于思虑者,通神明也。吾目不引于色,以全吾明焉,与圣人同其视也;吾耳不蔽于声,以全吾聪焉,与圣人同其听也;吾口不爽于味,以全吾嗜焉,与圣人同其尝也;吾心知不乱于思虑,以全吾神明焉,与圣人同其变化也。故曰:“圣人可学而至,谓吾心之灵与圣人同也。然则非学圣人也,能自率吾天也。”
  吾心之灵与圣人同,圣人能全之,学者求全焉。然则何以为功耶?有要焉,不可以支求也。吾目蔽于色矣,而后求去焉,非所以全明也;吾耳蔽于声矣,而后求克焉,非所以全聪也;吾口爽于味矣,而后求复焉,非所以全嗜也;吾心知乱于思虑矣,而后求止焉,非所以全神明也。灵也者,心之本体也,性之德也,百体之会也;彻动静,通物我,亘古今,无时乎弗灵,无时乎或间者也。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皆自率是灵以通百物,勿使间于欲焉已矣。其功虽不同,其灵未尝不一也。吾率吾灵而发之于目焉,自辨乎色而不引乎色,所以全明也;发之于耳焉,自辨乎声而不蔽乎声,所以全聪也;发之于口焉,自辨乎味而不爽乎味,所以全嗜也;发之于思虑焉,万感万应,不动声臭,而其灵常寂大者,立而百体通,所以全神明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必率是灵而无间于欲焉,是天作之,人复之,是之谓天成,是之谓致知之学。”
  增刻先生《朱子晚年定论》。《朱子定论》,师门所刻止一卷,今洪增录二卷,共三卷,际令其孙致詹梓刻于书院。
  重刻先生《山东甲子乡试录》。《山东甲子乡试录》皆出师手笔,同门张峰判应天府,欲番刻于嘉义书院,得吾师继子正宪氏原本刻之。
  四月,门人吕怀等建大同楼于新泉精舍,设师像,合讲会。
  精舍在南畿崇礼街。初,史际师甘泉先生,筑室买田为馆谷之资。是年,怀与李遂、刘起宗、何迁、余胤绪、吕光洵、欧阳塾、欧阳瑜、王与槐、陆光祖、庞嵩、林烈及诸生数十人,建楼于精舍,设师与甘泉像为讲会。会毕,退坐昧昧室,默对终夕而别。是月,洪送王正亿人胄监。至金山,遂人金陵趋会焉。何迁时为吏部文选司郎中,偕四司同僚邀余登报恩寺塔,坐第一层,问曰:“闻师门禁学者静坐,虑学者偏静沦枯槁也,似也。今学者初入门,此心久濡俗习,沦浃肤髓,若不使求密室,耳目与物无所睹闻,澄思绝虑,深入玄漠,何时得见真面目乎?师门亦尝言之,假此一段以补小学之功。又云:‘心罹疾痼,如镜面斑垢,必先磨去,明体乃见,然后可使一尘不容。’今禁此一法,恐令人终无所入。”洪对曰:“师门未尝禁学者静坐,亦未尝立静坐法以入人。”曰:“舍此有何法可入?”曰:“只教致良知。良知即是真面目。良知明,自能辨是与非,自能时静时动,不偏于静。”曰:“何言师门不禁静坐?”曰:“程门叹学者静坐为善学,师门亦然。但见得良知头脑明白,更求静处精炼,使全体著察,一滓不留;又在事上精炼,使全体著察,一念不欺。此正见吾体动而无动,静而无静,时动时静,不见其端,为阴为阳,莫知其始:斯之谓动静皆定之学。”曰:“偏于求静,终不可与入道乎?”曰:“离喜怒哀乐以求中,必非未发之中;离仁敬孝慈以求止,必非缉熙之止;离视听言动以求仁,必非天下归仁之仁。是动静有间矣,非合内合外,故不可与语入道。”曰:“师门亦有二教乎?”曰:“师尝言之矣,‘吾讲学亦尝误人,今较来较去,只是致良知三字无病。’”众皆起而叹曰:“致知则存乎心悟,致知焉尽矣!”下塔,由画廊指《真武流形图》曰:“观此亦可以证儒佛之辩。”众皆曰:“何如?”曰:“真武山中久坐,无得,欲弃去。感老妪磨针之喻,复入山中二十年,遂成至道。今若画《尧流形图》,必从克明峻德,亲九族,以至协和万邦;画《舜流形图》,必从舜往于田,自耕稼陶渔,以至七十载陟方;又何时得在金碧山水中枯坐二三十年,而后可以成道耶?”诸友大笑而别。
  三十年辛亥,巡按贵州监察御史赵锦建阳明祠于龙场。
  龙场旧有龙冈书院,师所手植也。至是锦建祠三楹于书院北,旁翼两序,前为门,仍题曰“龙冈书院”,周垣缭之,奠师位于中堂。巡抚都御史张鹗翼、廉使张尧年、参政万虞恺、提学副使谢东山,共举祠祀。罗洪先撰《祠碑记》。记略曰:“予尝考龙场之事,于先生之学有大辨焉。夫所谓良知云者,本之孩童固有,而不假于学虑,虽匹夫匹妇之愚,固与圣人无异也。乃先生自叙,则谓困于龙场三年,而后得之。固有不易者,则何以哉?今夫发育之功,天地之所固有也。然天地不常有其功,一气之敛,闭而成冬,风露之撼薄,霜霰之严凝,陨积摧败,生意萧然,其可谓寂莫而枯槁矣。郁极而轧,雷霆奋焉。百蛰启,群草茁,氤氲动荡于宇宙之间者,则向之风霰为之也。是故藏不深则化不速,蓄不固则致不远,屈伸剥复之际,天地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先生以豪杰之才,振迅雄伟,脱屣于故常,于是一变而为文章,再变而为气节。当其倡言于逆瑾蛊政之时,挞之朝而不悔,其忧思恳款,意气激烈,议论铿訇,真足以凌驾一时而托名后世,岂不快哉!及其摈斥流离,而于万里绝域,荒烟深箐,狸鼯豺虎之区,形影孑立,朝夕惴惴,既无一可骋者;而且疾病之与居,瘴疠之与亲,情迫于中,忘之有不能,势限于外,去之有不可,辗转烦瞀,以需动忍之益,盖吾之一身已非吾有,而又何有于吾身之外。至于是,而后如大梦之醒,强者柔,浮者实,凡平日所挟以自快者,不惟不可以常恃,而实足以增吾之机械,盗吾之聪明。其块然而生,块然而死,与吾独存而未始加损者,则固有之良知也。然则先生之学,出之而愈张,晦之而愈光。鼓舞天下之人至于今日不怠者,非雷霆之震,前日之龙场,其风霰也哉?嗟乎!今之言良知者,莫不曰固有固有。问其致知之功,任其固有焉耳,亦尝于枯槁寂寞而求之乎?所谓盗聪明、增机械者,亦尝有辨于中否乎?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岂有待于人乎?”
  三十一年壬子,提督南赣都御史张烜建复阳明王公祠于郁孤山。
  祠在赣州郁孤台前,濂溪祠之后。嘉靖初年,军卫百姓思师恩德不已,百姓乃纠材建祠于郁孤台,以虔尸祝。军卫官兵建祠于学宫右,塑像设祀,俱有成式。继后异议者,移郁孤祠像于报功祠后,湫隘慢亵,军民怀忿。至是,署兵备佥事沈谧访询其故,父老子弟相与涕泣申告。谧谒师像,为之泫然出涕。报功祠旧有赡田米三十八石,见供春秋二祭。郁孤祠则取诸赣县,均平银两。乃具申军门。
  烜如其议,修葺二祠,迎师像于郁孤台,庙貌严饰,焕然一新。军卫有司各申虔祝,父老子弟岁腊骏奔。烜作记,立石纪事。
  师自征三浰,山寇尽平。即日班师,立法定制。令赣属县俱立社学,以宣风教。城中立五社学,东曰义泉书院,南曰正蒙书院,西曰富安收院书,又西曰镇宁书院,北曰龙池书院。选生儒行义表俗者,立为教读。选子弟秀颖者,分入书院,教之歌诗习礼,申以孝悌,导之礼让。未期月而民心不变,革奸宄而化善良。市廛之民皆知服长衣,叉手拱揖而歌诵之声溢于委巷。浸浸乎三代之遗风矣。继后异议者尽堕成规,而五院为强暴者私据,礼乐之教息矣。至是,谧询士民之情,罪逐僭据,修举废坠,五社之学复完。慎选教读子弟而淬砺之,风教复兴,渢渢乎如师在日矣。
  建复阳明王公祠于南安。
  南安青龙铺,师所属纩之地也,士民哀号哭泣,相与建祠于学宫之右。岁时父老子弟奔走祝奠,有司即为崇祀,庙貌宏丽。后为京师流言,承奉风旨者,遂迁祠于委巷,隘陋污秽,人心不堪。谧与有司师生议,复旧址原制,楼五楹,前门五楹,取委巷祠址之值于民助。完工作,具申军门。
  烜从之。自是师祠与圣庙并垂不朽矣。
  三十二年癸丑,江西佥事沈谧修复阳明王公祠于信丰县。
  按谧《虔南公移录》曰:“赣州府所属十一县,俱有前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阳明王公祠,巍然并存。盖因前院功业文章,足以匡时而华国;谋猷军旅,足以御暴而捍灾。南、赣士民咸思慕之。歌颂功德,久而不衰,尚有谈及而下泪者。本县原有祠堂,后有塞门什主者,废为宴憩之所,是诚何心哉!为此仰本县官史照牌事例,限三日内即查究清理,仍为洒扫立主,因旧为新。不惟一邑师生故老,得以俱兴瞻仰之私,而凡过信丰之墟者,咸得以尽展拜俎豆之礼。古人所谓爱礼存羊,礼失求野之意,即是可见矣。”时谧署南赣兵备事,故云。
  三月,改建王公祠于南康。
  南康旧有祠,在学宫右。后因异议者迁师像于旭山韩公祠内。谧往谒祠,见二像并存于一室:王公有祭而无祠;韩公有祠而无祭。其室且卑陋。访祠西有乡约所,前有堂三间,后有阁一座,规模颇胜。乃置师像于堂而复其祭。韩公祠另为立祭。使原有祠者,因祠而举祭;原有祭者,因祭而立祠。则两祠之势并峙,而各全其尊;报功之典同行,而咸尽其义矣。
  三月,安远县知县吴卜相请建王公报功祠。
  安远旧无师祠,百姓私立牌于小学,父老子弟相率馈奠,始伸岁腊之情。卜相见之,乃惕然曰:“此吾有司之责也。”乃具申旧院道谓:“前都御史阳明王公,功在天下,而安远为用武之地;教在万世,而虔州为首善之区。本县正德年间中,有广寇叶芳拥众数千,肆行剽掠,民不聊生。自受本院抚剿以来,立籍当差,无异于土著之齐民;后生小子,不忘乎良知之口授。今询舆情,择县西旧堤备所空处,堪以修建祠堂。本县将日逐自理词讼银两,买办供费,庶财省而功倍,祀专而民悦。”嘉靖二十九年。申据前提督军门卢,俱如议行之。见今像貌森严,祠宇宏丽,申兵备佥事沈、提督军门张,扁其堂曰“仰止”,门曰“报功祠”。烜为作记,立石纪事。
  四月,瑞金县知县张景星请建王公报功祠。
  按《虔南公移录》,景星申称:“正德初年,岁祲民饥,畲贼冲炽,民不聊生,逃亡过半。赖提督军门王公剪除凶恶,宣布德威,发粟赈饥,逃民复业。感恩思德,欲报无酎。今有耆民苏等愿自助财鸠工,拓乡校右,以崇祠像;李珩禄愿自助早田八十亩,以承春秋尸祝。”佥事沈谧嘉奖之,申照军门,张烜严立规制,题曰“报功”,立石纪事。
  六月,崇义县知县王廷耀重修阳明王公祠。
  崇义县在上犹、大庾、南康之中,相距各三百余里,师所奏建也。数十年来,居民井落,草木茂密,生聚繁衍。百姓追思功德,家设像以致奠祝。至是,廷耀请于前军门卢会民,建师祠于儒学东隅。卢从之。佥事沈谧、巡县廷耀,请新旧制。谧为增其未备,设制定祀如信丰诸县,立石纪事。
  九月,太仆少卿吕怀、巡按御史成守节改建阳明祠于琅琊山。
  山去城五里。旧有祠在丰乐亭右,湫隘不容俎豆。兹改建紫薇泉上。是年,畿谒师祠,与怀、戚贤等数十人大会于祠下。十月,洪自宁国与贡安国谒师祠,见同门高年,犹有能道师教人初人之功者。
  三十三年甲寅,巡按直隶监察御史闾东、宁国知府刘起宗建水西书院,祀先生。
  水西在泾县、大溪之西,有上中下三寺。初与诸生会集,寓于各寺方丈。既而诸生日众,僧舍不能容,乃筑室于上寺之隙地,以备讲肆。又不足,提学御史黄洪毗与知府刘起宗创议建精舍于上寺右。未就,巡按御史闾东、提学御史赵镗继至。起宗复申议。于是属知县邱时庸恢弘其制,督成之。邑之士民好义者,竞来相役。南陵县有寡妇陈氏,曹按妻也,遣其子廷武输田八十亩有奇,以廪饩来学。于时书院馆谷具备,遂成一名区云。起宗礼聘洪、畿间年至会。
  三十四年乙卯,欧阳德改建天真仰止祠。
  德揭天真祠曰:“据师二诗,石门、苍峡、龟畴、胥海皆上院之景,吾师神明所依也。今祠建山麓,恐不足以安师灵。”适其徒御史胡宗宪、提学副使阮鹗,俱有事吾浙,即责其改建祠于其上院,扁其额曰“仰止”。江西提学副使王宗沐访南康生祠,塑师像,遣生员徐应隆迎至新祠,为有司公祭,下祠塑师燕居像,为门人私祭。邹守益撰《天真仰止祠记》。记曰:“嘉靖丙辰,钱子德洪聚青原、连山之间,议葺《阳明先生年谱》,且曰:‘仰止之祠,规模耸旧观矣,宜早至一记之。’未果趋也。乃具颠末以告。天真书院本天真、天龙、净明三寺地。岁庚寅,同门王子臣、薛子侃、王子畿暨德洪建书院,以祀先生新建伯。中为祠堂,后为文明阁、藏书室、望海亭,左为嘉会堂、游艺所、传经楼,右为明德堂、日新馆,傍为翼室。置田以供春秋祭祀。岁甲寅,今总制司马梅林胡公宗宪按浙,今中丞阮公鹗视学,谋于同门黄子弘纲、主事陈子宗虞,改祠于天真上院,距书院半里许。以薛子侃、欧阳子德、王子臣附,俱有事师祠也。左为叙勋堂,右为斋堂,后崖为云泉楼,前为祠门。门之左通慈云岭,磴道横亘若虹。立石牌坊于岭上,题曰‘仰止’。下接书院,百步一亭,曰‘见畴’,曰‘泻云’,曰‘环海’。右拓基为净香庵,以居守僧。外为大门,合而题之曰‘阳明先生祠’。门外半壁池。跨池而桥曰‘登云桥’。外即龟田亭。其上曰‘太极’云。岁丁已春,总制胡公平海夷而归,思敷文教以戢武士,命同门杭二守、唐尧臣重刻先生《文录》、《传习录》于书院,以嘉惠诸生。重修祠宇,加丹堙泉石之胜,辟凝霞、玄阳之洞,梯上真,蹑蟾窟,经苍峡,采十真以临四眺,湘烟越峤,纵足万状,穷岛怒涛,坐收樽俎之间。四方游者愕然,以为造物千年所秘也。文明有象,先生尝咏之。而一旦尽发于群公,鬼神其听之矣。守益拜首而复曰:真之动以天也微矣,果畴而仰应,又畴而止之。先师之训曰:‘有而未尝有,是真有也;无而未尝无,是真无也;见而未尝见,是真见也。’而反覆师旨,慨乎颜子知几之传。故其诗曰:‘无声无臭,而乾坤万有基焉’,是无而未尝无也。又曰:‘不离日用常行,而直造先天未画焉’,是有而未尝有也。无而未尝无,故视听言动于天则,欲罢而不能;有而未尝有,故天则穆然,无方无体,欲从而末由。兹颜氏之所以为真见也。吾侪之服膺师训久矣,饬励事为,而未达行著习察之蕴,则倚于滞像,研精性命,而不屑人伦庶物之实;则倚于浚虚,自迩而远,自卑而高,未免于歧也。而入门升堂,奚所仰而止乎!独知一脉,天德所由立,而王道所由四达也。慎之为义,从心从真,不可人力加损。稍涉加损,便入人为而伪矣。古之人受命如舜,无忧如文,继志述事如武王、周公,格帝飨庙,运天下于掌,举由孝弟以达神明,无二涂辙。故曰: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指真之动以天也。先师立艰履险,磨瑕去垢,从直谏远谪,九死一生,沛然有悟于千圣相传之诀。析支离于众淆,融阙漏于二氏,独揭良知以醒群梦。故惠流于穷民,威袭于巨寇,功昭于宗社,而教思垂于喜类。虽罹谗而遇娼,欲掩而弥章。身没三十年矣,干戈倥偬中,表扬日力。此岂声音笑貌可袭取哉?惟梅林子尝学于金台,至取师门学术勋烈相与研之。既令余姚,谙练淬励,荐拜简命,神谋鬼谋,出入千古,旁观骇汗,而竟以成功,若于先师有默解者。继自今督我同游暨于来学,骏奔咏歌,务尽斋明盛服之实。其望也若跂,其至也若休,将三千三百,盎然仁体,罔俾支离阙漏。杂之以古所称忠信笃敬,参前倚衡,蛮貊无异于州里,省刑薄敛,亲上死长,持挺于秦、楚。是发先师未展之秘,达为赤舄,隐为陋巷,俾圣代中和位育之休熙,光天化日之中,是谓仰止之真。”
  三十五年丙辰二月,提学御史赵镗修建复初书院,祀先生。
  书院在广德州治。初邹守益谪判广德,创建书院,置赡田,以延四方来学。率其徒濮汉、施天爵过越,见师而还。复初之会,遂振不息。后汉、天爵出宦游,是会兴复不常者二十年。至洪、畿主水西会,往来广德,诸生张槐、黄中、李天秩等邀会五十人,过必与停骖信宿。是年,汉、天爵致政归,知州庄士元、州判何光裕,申镗复大修书院,设师位,以岁修祀事。
  五月,湖广兵备佥事沈宠建仰止祠于崇正书院,祀先生。
  书院在蕲州麒麟山。宠与州守同门谷钟秀建书院,以合州之选士,讲授师学。是年,与乡大夫顾问、顾阙,迎洪于水西。诸生钟沂、史修等一百十人有奇,合会于立诚堂。宠率州守首举祀事。属洪撰《仰止祠记》。其略曰:“二三子,尔知天下有不因世而异,不以地而隔,不为形而拘者,非良知之谓乎?夫子于诸生,世异地隔形疏,而愿祠而祀之,尸而祝之,非以良知潜通于其间乎?昔舜、文之交也,世之相后,千有余岁;地之相去千有余里,揆其道则若合符节者,何也?为其良知同也。苟求其同,岂惟舜、文为然哉?赤子之心与大人同;夫妇之愚不肖与圣人同;蒸民之不识不知与帝则同。故考诸往圣而非古也;俟诸百世而非今也;无弗同也,无弗足也。故历千载如一日焉,地不得而间也;通千万人如一心焉,形不得而狗也。三代而降,世衰道微,而良知真体炯然不灭。故夫子一登其端,而吾人一触其几,恍然如出幽谷而睹天日。故诸生得之易而信之笃者,为良知同也。虽然,诸生今日得之若易,信之若笃矣,亦尚思其难而拟其信之若未至乎?昔者夫子之始倡是学也,天下非笑诋訾,几不免于陷阱者屡矣。夫子悯人心之不觉也,忘其身之危困,积以诚心,稽以实得,见之行事。故天下之同好者,共起而以身承之,以政明之。故诸生之有今日,噫亦难矣!诸生今日之得若火燃泉达,能继是无间,必信其燎原达海,以及于无穷,斯为真信也已。是在二三子图之。”
  四十二年癸亥四月,先师年谱成。
  师既没,同门薛侃、欧阳德、黄弘纲、何性之、王畿、张元冲谋成年谱,使各分年分地搜集成藁,总裁于邹守益。越十九年庚戌,同志未及合并。洪分年得师始生至谪龙场,寓史际嘉义书院,具稿以复守益。又越十年,守益遣书曰:“同志注念师谱者,今多为隔世人矣,后死者宁无惧乎?”谱接龙场,以续其后,修饰之役,吾其任之。”洪复寓嘉义书院具稿,得三之二。壬戌十月,至洪都,而闻守益讣。遂与巡抚胡松吊安福,访罗洪先于松原。洪先开关有悟,读《年谱》若有先得者。乃大悦,遂相与考订。促洪登怀玉,越四月而谱成。
  八月,提学御史耿定向、知府罗汝芳建志学书院于宣城,祀先生。
  洪、畿初赴水西会,过宁国府,诸生周怡、贡安国、梅守德、沈宠、余珊、徐大行等二百人有奇,延至景德寺,讲会相继不辍。是年,畿至。定向、汝芳规寺隙地,建祠立祀,于今讲会益盛。后知府钟一元扁为“昭代真儒”,遵圣谕也。
  四十三年甲子,少师徐阶撰《先生像记》。
  记曰:“阳明先生像一幅,水墨写。嘉靖己亥,予督学江西,就士人家摹得先生燕居像二,朝衣冠像一。明年庚子夏,以燕居之一赠吕生,此幅是也。先生在正德间,以都御史巡抚南赣,督兵败宸濠,平定大乱,拜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建伯。其后以论学为世所忌,竟夺爵。予往来吉、赣,问其父老云,濠之未叛也,先生奉命按事福州,乞归省其亲,乘单舸下南昌。至丰城闻变,将走还幕府,为讨贼计。而吉安太守松月伍公议适合。郡又有积谷可养士,因留吉安。征诸郡兵与濠战湖中,败擒之,其事皆有日月可按覆。而忌者谓先生始赴濠之约,后持两端,遁归。为伍所强,会濠攻安庆不克,乘其沮丧,幸成功。夫人苟有约,其败征未见,必不遁。凡攻讨之事,胜则侯,不胜则族。苟持两端,虽强不必不留。武皇帝之在御也,政由嬖幸。濠悉与结纳,至或许为内应。方其崛起,天下皆不敢意其遽亡。先生引兵而西,留其家吉安之公署,聚薪环之。戒守者曰:‘兵败即纵火,毋为贼辱。’呜乎!此其功岂可谓幸成,而其心事岂不皎然如日月哉?忌者不与其功足矣。又举其心事诬之,甚矣小人之不乐成人善也。自古君子为小人所诬者多矣,要其终必自暴白。乃予所深慨者,今世士大夫,高者谈玄理,其次为柔愿,下者直以贪黩奔竞,谋自利其身。有一人焉,出死力,为国家平定大乱,而以忌厚诬之,其势不尽驱士类入于三者之途不止。凡为治不患无事功,患无赏罚。议论者,赏罚所从出也。今天下渐以多事,庶几得人焉,驰驱其间,而平时所议论者如此,虽在上智,不以赏罚为劝惩,彼其激励中才之具,不已疏乎?此予所深慨也。濠之乱,孙、许二公死于前,先生平定之于后,其迹不同,同有功于名教。江西会城,孙、许皆庙食,而先生无祠。予督学之二年,始祀先生于后圃。未几被召,因摹像以归,将示同志者,而首以赠吕生。予尝见人言,此像于先生极似。以今观之,貌殊不武,然独以武功显于此,见儒者之作用矣。吕生诚有慕乎,尚于其学求之。”
  巡按江西监察御史成守节重修洪都王公仰止祠。
  大学士李春芳作《碑记》。记曰:“阳明先生祠,少师存翁徐公督学江右时所创建也。公二十及第宏词博学,烨然称首词林,一时词林宿学,皆自以为不及。而公则曰:‘学岂文词已也。’日与文庄欧阳公穷究心学。闻阳明先生良知之说而深契焉。江右为阳明先生过化,公既阐明其学以训诸生,而又为崇祀无所,不足以击众志,乃于省城营建祠宇,肖先生像祀之。遴选诸生之俊茂者,乐群其中,名曰‘龙沙会’。公课艺暇,每以心得开示诸生。而一时诸生多所兴起云。既公召还,洊跻纶阁,为上所亲信,盖去江右几二十年矣。有告以祠宇倾圮者,则愀然动心,捐赐金九十,属新建钱令修葺之。侍御甘斋成君闻之曰:‘此予责也。’遂身任其事,鸠工招材,饰其所已敝,增其所未备,堂宇斋舍,焕然改观。不惟妥神允称,而诸生之兴起者,益勃勃不可御矣。噫!公当枢筦之任,受心膂之寄,无论几务丛委,即宸翰咨答,日三四至,而犹之不可以已也。夫致知学发自孔门,而孟子良知之说,则又发所未发。阳明先生合而言之曰‘致良知’,则好善恶恶之意诚,推其极,家国天下可坐而理矣。公笃信先生之学,而日以验之身心,施之政事,秉钧之初,即发私馈,屏贪墨,示以好恶,四海响风。不数年而人心吏治,翕然不变。此岂有异术哉?好善恶恶之意诚于中也。故学非不明之患,患不诚耳。知善知恶,良知具存。譬之大明当天,无微不照,当好当恶,当赏当罚,当进当退,锱铢不爽,各当天则。循其则而应之,则平平荡荡,无有作好,无有作恶,而天下平矣。故诚而自谦,则好人所好,恶人所恶,而为仁;不诚而自欺,则好人所恶,恶人所好,而为不仁。苟为不仁,生于其心,害于其事,蠹治戕民,有不可胜言者矣。公为此惧,又举明道《定性》、《识仁》二书发明其义,以示海内学者,而致知之学益明以切。诸生能心惟其义而体诸身,则于阳明先生之学几矣。业新舍者,其尚体公之意,而殚力于诚,以为他日致用之地哉!”
  四十五年丙寅,刻先生《文录续编》成。
  师《文录》久刻于世。同志又以所遣见寄,汇录得为卷者六。嘉兴府知府徐必进见之曰:“此于师门学术皆有关切,不可不遍行。”同志董生启予征少师存斋公序,命工入梓,名曰《文录续编》,并《家乘》三卷行于世云。
  今上皇帝隆庆元年丁卯五月,诏赠新建侯,谥文成。
  丁卯五月,诏病故大臣有应得恤典赠谥而未得者,许部院科道官议奏定夺。于是给事中辛自修、岑用宾等,御史王好问、耿定向等上疏:“原任新建伯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守仁,功勋道德,宜膺殊恤。”下吏、礼二部会议,得:“王守仁具文武之全才,阐圣贤之绝学,筮官郎署,而抗疏以犯中珰,甘受炎荒之谪。建台江右,而提兵以平巨逆,亲收社稷之功。伟节奇勋,久见推于舆论。封盟锡典,岂宜遽夺于身终?”疏上,诏赠新建侯,谥文成。制曰:“竭忠尽瘁,固人臣职分之常;崇德报功,实国家激劝之典。矧通侯班爵,崇亚上公,而节惠易名,荣逾华衮。事必待乎论定,恩岂容以久虚?尔故原任新建伯南京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守仁,维岳降灵,自天佑命。爰从弱冠,屹为宇宙人豪。甫拜省郎,独夺乾坤正论。身濒危而志愈壮;道处困而造弥深。绍尧、孔之心传,微言式阐;倡周、程之道术,来学攸宗。蕴蓄既宏,猷为不著;遗艰投大,随试皆宜;戡乱解纷,无施勿效。闽、粤之箐巢尽扫,而擒纵如神,东南之黎庶举安,而文武足宪。爰及逆藩称乱,尤资仗钺渊谋。旋凯奏功,速于吴、楚之三月;出奇决胜,迈彼淮、蔡之中宵。是嘉社稷之伟勋,申盟带砺之异数。既复抚夷两广,旋至格苗七旬。谤起功高,赏移罚重;爰遵遗诏,兼采公评,续相国之生封;时庸旌伐,追曲江之殊恤,庶以酬劳。兹赠为新建侯,谥文成,锡之诰命。于戏!钟鼎勒铭,嗣美东征之烈;券纶昭锡,世登南国之功。永为一代之宗臣,实耀千年之史册。冥灵不昧,宠命其承!”六月十七日,遣行人司行人赐造坟域,遣浙江布政使司堂上正官参政,与祭七坛。
  二年戊辰六月,先生嗣子正亿袭伯爵。
  元年三月,给事中辛自修、岑用宾等为开读事上疏,请复伯爵。吏部尚书杨博奉旨移咨江西巡抚都御史任士凭,会同巡按御史苏朝宗查覆征藩实迹,及浙江巡抚都御史赵孔昭、巡按御史王得春奏应复爵荫相同。于是吏部奉钦依会同成国公朱希忠、户部尚书马森等议得:“本爵一闻逆濠之变,不以非其职守,急还吉安,倡义勤王。未逾旬朔,而元凶授首,立消东南尾大之忧。不动声色,而奸宄荡平,坐贻宗磐石之固。较之开国佐命,时虽不同,拟之靖远咸宁,其功尤伟。委应补给诰券,容其子孙承袭,以彰与国咸休,永世无穷之报。”议上,诏遵先帝原封伯爵,与世袭。至三年五月,御史傅宠奏议爵荫,吏部复请钦依,会同成国公朱希忠、户部尚书刘体乾议得:“诚意伯刘基食粮七百石,乃太祖钦定;靖远伯王骥一千石,新建伯王守仁一千石,系累朝钦定,多寡不同。夫封爵之典,论功有六:曰开国,曰靖难,曰御胡,曰平番,曰征蛮,曰擒反;而守臣死绥,兵枢宣猷,督府剿寇,咸不与焉。盖六功者,关社稷之重轻,系四方之安危,自非茅土之封,不足以报之。至于死绥、宣猷、剿寇,则皆一身一时之事,锡以锦衣之荫则可,概欲剖符,则未可也。窃照新建伯王守仁,乃正德十四年亲捕反贼宸濠之功。南昌、南赣等府,虽同邦域,分土分民,各有专责,提募兵而平邻贼,不可不谓之倡义。南康、九江等处,首罹荼毒,且进且攻,人心摇动,以藩府而叛朝廷,不可不谓之劲敌。出其不意,故俘献于旬月之间。若稍怀迟疑,则贼谋益审,将不知其所终。攻其必救,故绩收乎万全之略。若少有疏虞,则贼党益繁,自难保其必济。肤功本自无前,奇计可以范后。靖远威宁,姑置不论,即如宁夏安化之变,比之江西,难易迥绝。游击仇钺,于时得封咸宁伯,人无间言。同一藩服捕反,何独于新建伯而疑之乎?所据南京各道御史,欲要改荫锦衣卫,于报功之典未尽,激劝攸关,难以轻拟。合无将王守仁男正亿袭新建伯,不必改议,以后子孙仍照臣等先次会题,明旨许其世袭。”诏从之,准照旧世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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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生录之十二 年谱附录二
年谱旧序至论年谱书
  二十。乃作而叹曰:谱之成也,非苟然哉!阳明夫子身明其道于天下,绪山、念庵诸先生心阐斯道于后世;上以承百世正学之宗,下以启百世后圣之矩。读是谱者,可忽易哉!乃取叙书汇而录之,以附谱后。使后之志师学者,知诸先生为道之心身,斯谱其无穷乎?
阳明先生年谱序
  钱德洪
  嘉靖癸亥夏五月,阳明先生年谱成,门人钱德洪稽首叙言曰:昔尧、舜、禹开示学端以相授受,曰“允执厥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噫!此三言者,万世圣学之宗与?“执中”,不离乎四海也。“中”也者,人心之灵,同体万物之仁也。“执中”而离乎四海,则天地万物失其体矣。故尧称峻德,以自亲九族,以至和万邦;舜称玄德,必自定父子以化天下。尧、舜之为帝,禹、汤、文、武之为王,所以致唐虞之隆,成三代之盛治者,谓其能明是学也。后世圣学不明,人失其宗,纷纷役役,疲极四海,不知“中”为何物。伯术兴,假借圣人之似以持世,而不知逐乎外者遗乎内也。佛老出,穷索圣人之隐微以全生,而不知养乎中者遗乎外也。教衰行弛,丧乱无日,天禄亦与之而永终。噫,夫岂无自而然哉!寥寥数千百年,道不在位,孔子出,祖述尧、舜、颜、曾、思、孟、濂溪、明道继之,以推明三圣之旨,斯道灿灿然复明于世。惜其空言无征,百姓不见三代之治,每一传而复晦,寥寥又数百年。
  吾师阳明先生出,少有志于圣人之学。求之宋儒不得,穷思物理,卒遇危疾,乃筑室阳明洞天,为养生之术。静摄既久,恍若有悟,蝉脱尘盆,有飘飘遐举之意焉。然即之于心若未安也,复出而用世。谪居龙场,衡困拂郁,万死一生,乃大悟“良知”之旨。始知昔之所求,未极性真,宜其疲神而无得也。盖吾心之灵,彻显微,忘内外,通极四海而无间,即三圣所谓“中”也。本至简也而求之繁,至易也而求之难,不其谬乎?征藩以来,再遭张、许之难,呼吸生死,百炼千摩,而精光焕发,益信此知之良,神变妙应而不流于荡,渊澄静寂而不堕于空,征之千圣莫或纰缪,虽百氏异流,咸于是乎取证焉。噫!亦已微矣。始教学者悟从静入,恐其或病于枯也,揭“明德”、“亲民”之旨,使加“诚意”、“格物”之功,至是而特揭“致良知”三字,一语之下,洞见全体,使人人各得其中。由是以昧入者以明出,以塞入者以通出,以忧愤入者以自得出。四方学者翕然来宗之。噫!亦云兆矣。天不[来犬心]欲遗,野死遐荒,不得终见三代之绩,岂非千古一痛恨也哉!
  师既没,吾党学未得止,各执所闻以立教。仪范隔而真意薄,微言隐而口说腾。且喜为新奇谲秘之说,凌猎超顿之见,而不知日远于伦物。甚者认知见为本体,乐疏简为超脱,隐几智于权宜,蔑礼教于任性。未及一传而淆言乱众,甚为吾党忧。迩年以来,亟图合并,以宣明师训,渐有合异统同之端,谓非良知昭晰,师言之尚足征乎?谱之作,所以征师言耳。始谋于薛尚谦,顾三纪未就。同志日且凋落,邹子谦之遗书督之。洪亦大惧湮没,假馆于史恭甫嘉义书院,越五月,草半就。趋谦之,而中途闻讣矣。偕抚君、胡汝茂往哭之。返见罗达夫闭关方严,及读谱,则喟然叹曰:“先生之学,得之患难幽独中,盖三变以至于道。今之谈‘良知’者,何易易也!”遂相与刊正。越明年正月,成于怀玉书院,以复达夫。比归,复与王汝中、张叔谦、王新甫、陈子大宾、黄子国卿、王子健互精校阅,曰:“庶其无背师说乎?”命寿之梓。然其事则核之奏牍,其文则禀之师言,罔或有所增损。若夫力学之次,立教之方,虽因年不同,其旨则一。洪窃有取而三致意焉。噫!后之读谱者,尚其志逆神会,自得于微言之表,则斯道庶乎其不绝矣。僭为之序。
阳明先生年谱考订序
  罗洪先
  嘉靖戊申,先生门人钱洪甫聚青原,言年谱,佥以先生事业多在江右,而直笔不阿,莫洪先若,遂举丁丑以后五年相属。又十六年,洪甫携年谱稿二三册来,谓之曰:“戊申青原之聚,今几人哉!洪甫惧,始坚怀玉之留。”明年四月,年谱编次成书,求践约,会滁阳。胡汝茂巡抚江右,擢少司马,且行,刻期入梓,敬以旬日毕事。已而即工稍缓,复留月余。自始至卒,手自更正,凡八百数十条。其见闻可据者,删而书之。岁月有稽,务尽情实,微涉扬诩,不敢存一字。大意贵在传信,以俟将来。于是年谱可观。
  洪先因订年谱,反覆先生之学,如适途者颠仆沉迷泥淖中,东起西陷,亦既困矣,然卒不为休也。久之,得小蹊径,免于沾途,视昔之险道有异焉。在他人宜若可以已矣,然卒不为休也。久之,得大康庄,视昔之蹊径又有异焉。在他人宜若可以已矣,乃其意则以为出于险道而一旦至是,不可谓非过幸。彼其才力足以特立而困为我者固尚众也,则又极力呼号,冀其偕来以共此乐。而颠迷愈久,呼号愈切。其安焉而弗之悟者,顾视其呶呶,至老死不休,而翻以为笑。不知先生盖有大不得已者恻于中。呜呼!岂不尤异也乎?故善学者竭才为上,解悟次之,听言为下。盖有密证殊资,嘿持妙契,而不知反躬自求实际,以至不副夙期者,多矣。固未有历涉诸难,深入真境,而触之弗灵,发之弗莹,必有俟于明师面临,至语私授,而后信久远也。洪先谈学三年,而先生卒,未尝一日得及门。然于三者之辨,今已审矣。学先生之学者视此何哉?无亦曰是必有得乎其人,而年谱者固其影也。
刻阳明先生年谱序
  王 畿
  年谱者何?纂述始生之年,自幼而壮,以至于终,稽其终始之行实而谱焉者也。其事则仿于《孔子家语》,而表其宗传,所以示训也。《家语》出于汉儒之臆说,附会假借,鲜稽其实;致使圣人之学黯而弗明,偏而弗备,驳而弗纯,君子病焉。求其善言德行,不失其宗者,莫要于《中庸》。盖子思子忧道学之失传,发此以诏后世。其言明备而纯,不务臆说;其大旨则在“未发之中”一言,即虞廷道心之微也。本诸心之性情,致谨于隐微显见之几,推诸中和位育之化,极之乎无声无臭,而后为至,盖家学之秘藏也。孟某氏受业子思之门,自附于私淑,以致愿学之诚;于尹、夷、惠则以为不同道;于诸子则以为姑舍是;自生民以来,莫盛于孔子,毅然以见而知之为己任,差等百世之上,若观诸掌中,是岂无自而然哉?所不同者何道,所舍者何物,所愿者何事,端绪毫厘之间,必有能辨之者矣。汉儒不知圣人之学本诸性情,屑屑然取证于商羊萍实,防风之骨,肃慎之矢之迹,以遍物为知,必假知识闻见助而发之,使世之学者不能自信其心,伥伥然求知于其外,渐染积习,其流之弊历千百年而未已也。
  我阳明先师崛起绝学之后,生而颖异神灵,自幼即有志于圣人之学。盖尝泛滥于辞章,驰骋于才能,渐溃于老释,已乃折衷于群儒之言,参互演绎,求之有年,而未得其要。及居夷三载,动忍增益,始超然有悟于“良知”之旨:无内外,无精粗,一体浑然,是即所谓“未发之中”也。其说虽出于孟某氏,而端绪实原于孔子。其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盖有不知而作,我无是也。”言“良知”无知而无不知也。而知识闻见不与焉。此学脉也。师以一人超悟之见,呶呶其间,欲以挽回千百年之染习,盖亦难矣。浸幽浸昌,浸微浸著,风动雷行,使天下靡然而从之,非其有得于人心之同然,安能舍彼取此,确然自信而不惑也哉?虽然,道一而已,学一而已。“良知”不由知识闻见而有,而知识闻见莫非“良知”之用。文辞者,道之华;才能者,道之干;虚寂者,道之原;群儒之言,道之委也,皆所谓“良知”之用也。有舍有取,是内外精粗之见未忘,犹有二也。无声无臭,散为万有,神奇臭腐,随化屡迁,有无相乘之机,不可得而泥也。是故溺于文辞,则为陋矣。道心之所达,“良知”未尝无文章也。役于才艺,则为鄙矣。天之所降,百姓之所与,“良知”未尝无才能也。老佛之沉守虚寂,则为异端。无思无为,以通天下之故,“良知”未尝无虚寂也。世儒之循守典常,则为拘方。有物有则,以适天下之变,“良知”未尝无典要也。盖得其要则臭腐化为神奇,不得其要则神奇化为臭腐。非天下之至一,何足以与于此?夫儒者之学,务于经世,但患于不得其要耳。昔人谓以至道治身,以土苴治天下,是犹泥于内外精粗之二见也。动而天游,握其机以达中和之化,非有二也。功著社稷而不尸其有,泽究生民而不宰其能,教彰士类而不居其德,周流变动,无为而成,莫非“良知”之妙用,所谓浑然一体者也。如运斗极,如转户枢,列宿万象,经纬阖辟,推荡出入于大化之中,莫知其然而然。信乎儒者有用之学,“良知”之不为空言也。师之缵承绝学,接孔孟之传以上窥姚姒,所谓闻而知之者非耶?
  友人钱洪甫氏与吾党二三小子虑学脉之无传而失其宗也,相与稽其行实终始之详,纂述为谱,以示将来。其于师门之秘,未敢谓尽有所发;而假借附会,则不敢自诬,以滋臆说之病。善读者以意逆之,得于言铨之外,圣学之明,庶将有赖,而是谱不为徒作也已。故曰所以示训也。

  胡 松
  人有恒言,真才固难,而全才尤难也。若阳明先生,岂不亶哉其人乎?方先生抗议忤权,投荒万里,处约居贫,困心衡虑,茕然道人尔。及稍迁令尹,渐露锋颖矣。未几内迁,进南太仆若鸿胪,官曹简暇,日与门人学子讲德问业,尚友千古。人皆譁之为禅。后擢佥副都御史至封拜,亦日与门人学子论学不辍。而山贼逆藩之变,一鼓歼之。于是人始服先生之才之美矣。虽服先生之才,而犹疑先生之学,诚不知其何也?
  松尝谓先生之学与其教人,大抵无虑三变。始患学者之心纷扰而难定也,则教人静坐反观,专事收敛。学者执一而废百也,偏于静而遗事物,甚至压世恶事,合眼习观,而几于禅矣,则揭言知行合一以省之。其言曰:“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又曰:“知为行主意,行为知工夫。”而要于去人欲而存天理。其后,又恐学者之泥于言诠,而终不得其本心也,则专以“致良知”为作圣为贤之要矣。不知者与未信者,则又病“良知”之不足以尽道,而群然吠焉。岂知“良知”即“良心”之别名。是“知”也,维天高明,维地广博,虽无声臭,万物皆备;古今千圣万贤,天下百虑万事,谁能外此“知”者。而“致”之为言,则笃行固执,允迪实际,服膺弗失,而无所弗用其极,并举之矣。岂专守灵明,用知而自私耶?用智自私,而不能流通著察于伦物云为之感,而或牵引转移于情染伎俩之私,虽名无不周遍,而实难于研虑,虽称莫之信果,而实近于荡恣,甚至藐兢业而病防检,私徒与而挟悻嫉,废人道而群鸟兽,此则禅之所以病道者尔!先生之学则岂其然乎?故其当大事,决大疑,夷大难,不动声色,不丧匕鬯,而措斯民于衽席之安,皆其“良知”之推致而无不足,而非有所袭取于外。
  他日读书,窃疑孔子之言,而曰:“我战则克,祭则受福。”夫圣非夸也,未尝习为战与斗也,又非有祝诅厌胜之术也,而云必克与福,得无殆于诬欤?是未知天人之心之理之一也。夫君子斋戒以养心,恐惧而慎事,则与天合德,而聪明睿知,文理密察,溥博渊泉,而时出之矣。则何福之不获,何战之弗克,而又奚疑焉?不然,传何以曰:“明乎郊社之礼,楴尝之义,治国其如视诸掌乎?”夫郊社、楴尝之礼,则何与于治国之事也?夫道一而已矣,通则皆通,塞则皆塞。文岂为文,武岂为武,盖尚父之鹰扬本于敬义,而周公之东征破斧实哀其人而存之。彼依托之徒,呼喝叱咤,豪荡弗检,自诡为道与学,而欲举天下之事,只见其劳而敝矣。
  绪山钱子,先生高第弟子也,编有先生年谱旧矣。而犹弗自信,溯钱塘,逾怀玉,道临川,过洪都,适吉安,就正于念庵诸君子。念庵子为之删繁举要,润饰是正,而补其阙轶,信乎其文则省,其事则增矣。计为书七卷,既成,则谓予曰:“君滁人,先生盖尝过化,而今继居其官,且与讨论,君宜叙而刻之。”余谢不敢而又弗克辞也,则以窃所闻于诸有道者论次如左,俾后世知先生之才之全,盖出于其学如此。必就其学而学焉,庶几可以弗畔矣夫。

  王宗沐
  昔者孔子自序其平生得学之年,自十五以至七十,然后能从心所欲,不逾矩。其间大都诣入之深,如浚井者,必欲极底里以成;而修持之渐,如历阶者,不容躐一级而进。至哉粹乎!千古学脉之的也。然宗沐尝仰而思之,使孔子不至七十而没,岂其终不至于从心耶?若再引而未没也,则七十而后,将无复可庸之功耶?嗟呼!此孔子所谓苦心,吾恐及门之徒,自颜、曾而下,有不得而闻者矣。
  夫矩,心之体而物之则也。心无定体,以物为体。方其应于物也,而体适呈焉,炯然焕然,无起无作,不以一毫智识意解参于其间,是谓动以天也,而自适于则。加之则涉于安排,减之则阙而不贯。毫厘几微,瞬目万里,途辙倚着,转与则背,此非有如圣人之志,毕余生之力,精研一守,以至于忘体忘物,独用全真,则固未有能凑泊其藩者。而况于横心之所欲,而望其自然不逾于矩哉?此圣学所以别于异端,毙而后已,不知老之将至者也。不逾矩由不惑出。而不惑者,吾心之精明本体,所谓知也。自宋儒濂溪、明道之没,而此学不传。
  我朝阳明王先生,盖学圣人之学者。其事功文章,与夫历涉发迹,颇为世所奇,而争传之以为怪。年几六十而没。而其晚岁,始专揭“致良知”为圣学大端,良有功于圣门。予尝览镜其行事,而参读其书,见其每更患难,则愈精明,负重难,则愈坚定;然后知先生英挺之禀虽异于人,而所以能邃于此学,而发挥于作用者,亦不能不待于历岁践悟之渐。而世顾奇其发迹与夫事业文章之余,夫亦未知所本也与?
  先生高弟余姚钱洪甫氏以亲受业,乃能谱先生履历始终,编年为书。凡世所语奇事不载,而于先生之学,前后悟入,语次犹详。书成而俾予为之序。
论年谱书
  邹守益
  浮峰公归浙,托书促聚复真,以了先师年谱,竟不获报。乌泉归,审去岁兄在燕峰馆修年谱,以大水乃旋。今计可脱稿,为之少慰。同门群公如中离、静庵、善山、洛村、南野皆勤勤在念,又作隔世人矣。努力一来,了此公案,师门固不藉此,然后死者之责,将谁执其咎,伫望伫望!归自武夷,劳与暑并,静养寡出,始渐就愈。老年精力,更须爱惜,愿及时励之。风便,早示瑶音,以快悬跂。
论年谱书凡九首
  罗洪先
  数年一晤,千里而来,人生几何,几聚散遂已矣,可不悲哉!信宿相对,受益不浅。正通书炉峰问行踪,书扇至矣。好心指摘,感骨肉爱,儿辈何知,辱诲真语,且波其父,两世衔戢,如何为报?计南浦尚有数月留,稍暇裁谢也。年谱自别后即为册事夺去,自朝至暮,不得暇,竟无顷刻相对。期须于岁晚图之,幸无汲汲。所欲语诸公者,面时当不忘。别后见诸友幸语收静之功。居今之世,百务纷纷,中更不回首,宁有生意。不患其不发扬,患不枯槁耳。会语教儿辈者可以语诸友也,如何?
  天寒岁暮,孤舟漾漾,不知何日始抵南浦,此心念之。忽思年谱非细事,兄亦非闲人,一番出游,一番岁月,亦无许多闲光阴。须为决计,久留僻地一二月,方可成功。前所言省城内外,终属喧嚣是非之场,断非著书立言之地,又不过终日揖让饮宴而已,何益于久处哉?今为兄计,岁晚可过鲁江公连山堂静处;且须谢绝城中士友,勿复往来。可久则春中始发,不然初正仍鼓怀玉之棹。闲居数月,日间会友,皆立常规。如此,更觉稳便。即使柏泉公有扳留意,亦勿依违。如此,方有定向,不至优游废事矣。弟欲寄语并谱草,亦当觅便风不长远也。深思为画此策,万万俯听,不惑人言,至恳至恳!
  玉峡人来,得手书,知兄拳拳谱草。前遇便曾附一简,为公画了谱之计极周悉,幸俯听。且近时人之好尚不同,讹言诮谤,极能败人兴味。纵不之顾,恐于侍坐之愆,不免犯瞽之戒,知公必不忍也。附此不尽。
  倏焉改岁,区区者年六十矣。七十古稀,亦止十年间。十年月日,可成何事?前此只转瞬耳,可不惧哉!前连二书,望留兄了谱事。只留鲁江兄宅上,百凡皆便。有朋友相聚者,令寄食于邻。如此,宾主安矣。不然,柏泉公有馆谷之令,则处怀玉为极当,好景好人好日月,最是难得。如不肖弟者,已不得从,可轻视哉!省中万不可留,毋为人言所诳,再嘱再嘱!年谱一卷,反覆三日,稍有更正。前欲书者,乃合卺日事。而观纲上言学,心若未安,今已入目。于目中诸书揭标,令人触目,亦是提醒人处。入梓日以白黑地别之。二卷、三卷如举“良知”之说,皆可揭标于目中矣,望增入。不识兄今何在,便风示知之。
  正月遣使如吴江迎沈君,曾附年谱稿并小简上,想已即达。龙光之聚,言之使人兴动。弟谬以不肖所讲言之诸兄,是执事说假譬以兴发之。在诸君或有自得,在不肖闻之愧耳。供张不烦有司,甚善。只恐往来酬应,亦费时日。兼彼此不便,则何如?诸君之意方专诚,不知何以为去留也?年谱续修者,望寄示。柏泉公为之序,极善,俟人至当促之。来简“精诣力究”四字,真吾辈猛省处;千载圣人不数数,只为欠此四字。近读《击壤》之集,亦觉此老收手太早。若是孔子,直是停脚不得也。愿共勉之。
  承别简数百言,反覆于仆之称谓。谓仆心师阳明先生,称后学不称门人,与童时初志不副。称门人于没后,有双江公故事可援,且谬加许可,以为不辱先生门墙。此皆爱仆太过,特为假借推引耳。在仆固有所不敢。窃意古人之称谓,皆据实不苟焉,以著诚也。昔之愿学孔子者莫如孟子。孟子尝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盖叹之也。彼其叹之云者,谓未得亲炙见而知之,以庶几于速肖焉耳,固未始即其愿学而遂自谓之徒也。夫得及门,虽互乡童子亦与其进;不得及门,虽孟子不敢自比于三千。后之师法者,宜如何哉?此仆之所以不敢也。虽然,仆于先生之学,病其未有得耳。如得其门,称谓之门不门,何足轻重?是为仆谋者,在愿学,不在及门也。今之称后学者,恒不易易。必其人有足师焉,然后书之。如是则仆之称谓,实与名应,宜不可易。若故江公与仆两人,一则尝侍坐,一则未纳贽,事体自别,不得引以为例。且使仆有不得及门之叹,将日俯焉跂而及之,亦足以为私淑之助,未惟戚也。惟兄言。
  廿六日吐泄大作,医云内有感冒,五日后方云无事。在五六日中,自分与兄永诀。方见门前光景,未能深入,究意亦无奈何。惟此自知耳,虽父子间,不能一语接也。初四日复见正月廿日书,始知廿四之期决不可留,人为怅怅。盖兄在南浦一日未安,则弟不能安松原一日。今离去太远,此心如何!此心如何!见兄论夜坐诗,中间指先天之病,非谓先天也,谓学也。记得白沙夜坐有云:“些儿若问天根处,亥子中间得最真。”又云:“吾儒自有中和在,谁会求之未发前?”是白沙无心于言也。信口拈来,自与道合。白沙虽欲靳之,有不可得者也。不肖正欲反其意,而言不自达,为之愧愧。然不敢妄言,乃遵兄终身之惠,不敢不敬承。病戒多言,复此喋喋,不任惶恐。附此再呈不次。
  前病中承示行期,即力疾具复。未几,王使来,复辱惠以年谱。即日命笔裁请。缘其中有当二三人细心商量者,而执事得先生真传,面对口语,不容不才亿度,比别样叙作用不同,故须再请于执事,务细心端凝,曲尽当时口授大义,使他年无疑于执事可也。自整不妨连下,或至来年总寄来。不肖不敢不尽其愚。此千载之事,非一时草草。然舍今不为,后一辈人更不可望矣。峡江胡君知事者,书来托之,断不稽缓。
  八月十一日始得兄六月朔日书,则知弟六月下旬所寄书,未知何日至也。柏泉公七月发年谱来,日夕相对,得尽寸长。平生未尝细览文集,今一一详究,始知先生此学进为始末之序。因之颇有警悟。故于《年谱》中手自披校,凡三四易稿,于兄原本,似失初制,诚为僭妄。弟体兄虚心求益,不复敢有彼我限隔耳。如己卯十一日始自京口返江西,游匡庐,庚辰正月赴召归,重游匡庐,二月九江还南昌;又乙亥年自陈疏,乃己亥年考察随例进本,不应复有纳忠切谏之语,亦遂举据文集改正之。其原本所载,本稿不敢滥入,岂当时先生有是稿未上欤?愚意此稿只入集,不应遂入《年谱》。不及请正,今已付新建君入梓,惟兄善教之。草草裁复,不尽请正。
  得吴尧山公书,知《年谱》已刻成。承陆北川公分惠,可以达鄙意矣。绵竹共四十部,此外寄奉龙溪兄十部,伏惟鉴入。虽然,今所传者,公之影响耳。至于此学精微,则存乎人自得之,固不在有与无多与少也。弟去岁至今,皆在病中,无能复旧。然为学之意,日夕恳恳。始知垂老惟有此事紧要。若得影响,即可还造化,无他欠事也。兄别去一年,此件自觉如何?前辈凋落,双翁已归土。所赖倡明此学者,却在吾辈。吾辈若不努力,稍觉散漫,即此已矣,无复可望矣。得罪千古,非细事也,悲哉悲哉!千里寄言,不尽缱绻。
答论年谱书 凡十首
  钱德洪
  承兄下榻,信宿对默,感教实多。兄三年闭关,焚舟破釜,一战成功,天下之太宇定矣。斯道属兄,后学之庆也,珍重珍重!更得好心消尽,生死毁誉之念忘,则一体万化之情显,尽乎仁者,如何如何?师谱一经改削,精彩迥别,谢兄点铁成金手也。东去谱草有继上,乞赐留念。外诗扇二柄,寄令郎以昭,并祈赐正。诗曰:“我昔游怀玉,而翁方闭关。数年论睽合,岂泥形迹间。今日下翁榻,相对无怍颜。月魄入帘白,松标当户闲。我默镜黯黯,翁言玉珊珊。剑神不费解,调古无庸弹。喜尔侍翁侧,倾听屹如山。见影思立圭,植根贵删繁。远求忧得门,况乃生宫闤。毋恃守成易,俯惟创业艰。”又书会语一首:“程门学善静坐,何也?曰:其悯人心之不自觉乎?声利百好,扰扰外驰,不知自性之灵,炯然在独也。稍离奔骛,默悟真百感纷纭,而真体常寂,此极深研几之学也。入圣之几,庶其得于斯乎?”
  奉读手诏,感惓惓别后之怀。心同道同,不忘尔我,一语不遗,其彻心髓,真所谓“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也,感惕如之何!年来同志凋落,慨师门情事未终,此身怅怅无依。今见兄诞登道岸,此理在天地间,已得人主张,吾身生死短长,乌足为世多寡,不觉脱然无系矣。此番相别,夫岂苟然哉,宜兄之临教益切也。师谱得兄改后,誊清再上,尚祈必尽兄意,无容遗憾,乃可成书。令朗美质,望奋志以圣人为己任,斯不辜此好岁月耳。乡约成册,见兄仁覆一邑,可以推之天下矣。信在言前,不动声色,天载之神也。余惟嗣上不备。
  别后沿途阻风,舟弗能前。至除夜,始得到龙光寺。诸友群聚,提兄“丕显待旦”一语为柄,听者莫不耸然反惕。谓兄三年闭关,即与老师居夷处困,动忍熟仁之意同。盖慨古人之学必精诣力究,深造独得,而后可以为得,诚非忽慢可承领也。诸生于是日痛发此意。兄虽在关,示道标的,后学得所趋矣,喜幸喜幸!城中王缉诸生,夙办柴米,为久留计,供应不涉有司。五日一讲会,余时二人轮班,代接宾客,使生得静处了谱。见其志诚恳,姑与维舟信宿以试之。若果如众计,从之;若终涉分心,必难留矣。二书承示周悉,同体之爱也。今虽久暂未定,必行兄意,不敢如前坚执硬主也。柏泉公读兄《年谱》,深喜经手自别,决无可疑,促完其后。昨乞作序冠首,兄有书达,幸督成之。留稿乞付来人,盖欲付人誊真也。
  兄于师谱,不称门人,而称后学,谓师存日,未获及门委贽也。兄谓古今称门人,其义止于及门委贽乎!子贡谓:“得其门者或寡矣。”孔子之徒三千人,非皆及门委贽者乎!今载籍姓名,七十二人之外无闻焉,岂非委贽而未闻其道者,与未及门者同乎?韩子曰:“道之所在,师之所在也。”夫道之所在,吾从而师之,师道也,非师其人也。师之所在,吾从而北面之,北面道也,非北面其人也。兄尝别周龙冈,其序曰:“予年十四时,闻阳明先生讲学于赣,慨然有志就业。父母怜恤,不令出户庭。然每见龙冈从赣回,未尝不愤愤也。”是知有志受业,已在童时,而不获通贽及门者,非兄之心也,父母受护之过也。今服膺其学既三纪矣。匪徒得其门,且升其堂,入其室矣。而又奚歉于称门人耶?昔者方西樵叔贤与师同部曹,僚也;及闻夫子之学,非僚也,师也,遂执弟子礼焉。黄久庵宗贤见师于京师,友也;再闻师学于越,师也,非友也,遂退执弟子礼。聂双江文蔚见先生于存日,晚生也;师没而刻二书于苏,曰:“吾昔未称门生,冀再见也,今不可得矣。”时洪与汝中游苏,设香案告师称门生,引予二人以为证。汪周潭尚宁始未信师学,及提督南赣,亲见师遗政,乃顿悟师学,悔未及门而形于梦,遂谒师祠称弟子,遗书于洪、汝中以为证。夫始未有闻,僚也,友也;既得所闻,从而师事之,表所闻也。始而未信师学于存日,晚生也;师没而学明,证于友,形于梦,称弟子焉,表所信也。吾兄初拟吾党承颜本体太易,并疑吾师之教。年来翕聚精神,穷深极微,且闭关三年,而始信古人之学不显待旦,通昼夜,合显微而无间。试与里人定图徭册,终日纷嚣,自谓无异密室。乃见吾师进学次第,每于忧患颠沛,百炼纯钢,而自征三年所得,始洞然无疑。夫始之疑吾师者,非疑吾师也,疑吾党之语而未详也;今信吾师者,非信吾师也,自信所得而征师之先得也。则兄于吾师之门,一启关钥,宗庙百官皆故物矣。称入室弟子,又何疑乎?谱草承兄改削编述,师学惟兄与同,今谱中称门人,以表兄信心,且从童时初志也,其无辞。
  南浦之留,见诸友相期恳切,中亦有八九辈,肯向里求入,可与共学矣。亦见其中有一种异说,为不羁少年,助其愚狂,故愿与有志者反覆论正,指明师旨,庶几望其适道。诸生留此,约束颇严,但无端应酬,终不出兄所料。已与柏泉公论别,决二十日发舟登怀玉矣。兄第五简复至,感一体相成之爱,无穷已也,仰谢仰谢!精诣力究,昨据兄独得之功而言,来简揭出四字以示,更觉反惕。谓:“康节收手太早,若在孔门,自不容停脚矣。”实际之言,真确有味,闻者能无痛切乎?别简谓:“孟子不得为孔子徒,盖叹己不得亲炙,以成速肖也。”诵言及此,尤负惭恐。亲炙而不速肖,此弟为兄罪人也。兄之所执,自有定见,敢不如教。闲中读兄夜坐十诗,词句清绝,造悟精深,珍味入口,令人隽永。比之宋儒感兴诸作,加一等矣,幸教幸教!然中有愿正者,与兄更详之。吾党见得此意,正宜藏蓄,默修默证,未宜轻以示人。恐学者以知解承功未至,而知先及本体,作一景象,非徒无益,是障之也。盖古人立言,皆为学者设法,非以自尽其得也。故引而不发,更觉意味深长。然其所未发者,亦已跃如。何也?至道非以言传,至德非以言入也。故历勘古训,凡为愚夫愚妇立法者,皆圣人之言也。为圣人说道,妙发性真者,皆贤人之言也。与富家翁言,惟闻创业之艰。与富家子弟言,惟闻享用之乐。言享用之乐,非不足以歆听而起动作也,然终不如创业者之言近而实也,此圣贤之辨也。调息杀机亥子诸说,知兄寓言,然亦宜藏默。盖学贵精,最忌驳。道家说“性命”,与圣人所间毫厘耳。圣人于家、国、天下同为一体。岂独自遗其身哉?彼所谓“术”,皆吾修身中之实功,特不以微躯系念,辄起绝俗之想耳。关尹子曰:“圣人知之而不为。”圣人既知矣,又何不为耶?但圣人为道,至易至简,不必别立炉灶,只致良知,人已俱得矣。知而不为者,非不为也,不必如此为也。夫自吾师去后,茫无印正。今幸兄主张斯道,慨同志凋落,四方讲会虽殷,可与言者亦非不多,但炉中火旺,会见有融释时,毫厘滓化未尽,火力一去,滓复凝矣;更望其成金足色,永无变动,难也;而况庸一言之杂其耳乎?兄为后学启口容声,关系匪细,立言之间,不可不慎也。故敢为兄妄言之。幸详述以进我。情关血脉,不避喋喋,惟兄其谅之。
  前月二十五日,舟发章江。南昌诸友追送,阻风樵舍。五日入抚州,吊明水兄。又十日而始出境。舟中特喜无事,得安静构思,谱草有可了之期矣。乏人抄写,先录庚辰八月至癸未二月稿奉上。亟祈改润,即付来手。到广信,再续上。出月中旬,计可脱稿也。龙溪兄玉山遗书谓:“初以念庵兄之学偏于枯槁,今极耐心,无有厌烦,可谓得手。但恐不厌烦处落见,略存一毫知解;虽无知解,略着一些影子;尚须有针线可商量处,兄以为何如?”不肖复之曰:“吾党学问,特患不得手;若真得手。‘良知’自能针线,自能商量。苟又依人商量而脱,则恐又落商量知解,终不若‘良知’自照刷之为真也。”云云。昨接兄回书,云:“好心指摘,感骨肉爱。”只此一言,知兄真得手矣;真能尽性尽仁,致践履之实,以务求于自慊矣。沧海处下,尽纳百川,而不自知其深也;泰山盘旋,凌出霄汉,而不自知其高也。“良知”得手,更复奚疑?故不肖不以龙溪之疑而复疑兄也,兄幸教焉何如?舟中诸生问:“如何是知解?如何是影子?”洪应之曰:“念翁悯吉水瑶贼不均,穷民无告,量己之智足与周旋,而又得当道相知,信在言前,势又足以完此,故集一邑贤大夫、贤士友,开局以共成此事。此诚出于万物一体,诚爱恻怛之至情,非有一毫外念参于其中也。若斯时有一毫是非毁誉、利害人我,相参于其中,必不能自信之真而自为之力矣。比非尽性尽仁,‘良知’真自得手,乌足与语。此或有一毫影子,曰:我闭关日久,姑假此以自试,即是不倚静知解。终日与人纷纷,而自觉无异密室,此即是不厌动知解。谓我虽自信,而同事者或未可以尽信,不信在人,于我无污,此即是不污其身之知解。谓我之首事,本以利民,若不耐心,是遗其害矣;我之首事,本以宜民,若不耐心,是不尽人情矣;我之首事,本承当道之托,若不耐心,无以慰知己;此又落在不耐心之知解也。‘良知’自无是非毁誉利害人我之间,自能动静合一,自能人我同过,自能尽人之情,慰知己之遇。特不由外入,起此知解。毫厘影子与‘良知’本体尚隔一尘。一尘之隔,千里之间也。”诸生闻之,俱觉惕然有警。并附以奉陈左右;亦与局中同事诸君一照刷,可以发一笑也。幸教幸教!
  连日与水洲兄共榻,见其气定神清,真肯全体脱落,猛火炉煅,有得手矣。自是当无退转也。但中有一种宿惑,信梦为真,未易与破耳。久之当望殊途同归。然窥其微,终有师门遗意在也。师门之学,未有究极根柢者。苟能一路精透,始信圣人之道至广大,至精微,儒、佛、老、庄更无剩语矣。世之学者,逐逐世累,固无足与论。有志者又不能纯然归一,此适道之所以难也。吾师开悟后学,汲汲求人,终未有与之敌体承领者。临别之时,稍承剖悉,但得老师一期望而已,未尝满其心而去也。数十年来,因循岁月,姑负此翁。所幸吾兄得手,今又得水洲共学,师道尚有赖也。但愿简易直截,于人伦日用间无事拣择,便入神圣,师门之嘱也。《大学》一书,此是千古圣学宗要,望兄更加详究;略涉疑议,便易入躐等径约之病也,慎之慎之!即日上怀玉,期完谱尾,以承批教,归日当卜出月终旬也。
  谱草苟完,方自怀玉下七盘岭,忽接手教,开缄宛如见兄于少华峰下,清洒殊绝,感赐深也。四卷所批种种皆至意。先师千百年精神,同门逡巡数十年,且日凋落,不肖学非夙悟,安敢辄承。非兄极力主裁,慨然举笔,许与同事,不敢完也。又非柏泉公极力主裁,名山胜地,深居廪食,不能完也。岂先师精神,前此久未就者,时有所待耶?伸理冀元亨一段,如兄数言简而核,后当俱如此下笔也。闻老师遣冀行,为刘养正来致濠殷勤,故冀有此行,答其礼也。兄所闻核,幸即裁之。铺张二字,最切病端,此贫子见金而喜也。平时稍有得,每与师意会,便起赞叹称羡。富家子只作如常茶饭,见金而起喜心者,贫子态也。此非老成持重,如兄巨眼,安能觑破。兄即任意尽削之,不肖得兄举笔,无不快意,决无护持疼痛也,信之信之!教学三变诸处,俱如此例。若不可改,尽削去之。其余所批,要收不可少处。此弟之见正窃比于兄者。
  自古圣贤,未有不由忧勤惕励而能成其德业。今之学者,只要说微妙玄通,凌躐超顿,在言语见解上转。殊不知老师与人为善之心,只要实地用功,其言自谦逊卑抑。《大学》“诚意”章:“惟不自欺者,其心自谦,非欲谦也,心常不自足也。”兄所批教处,正见近来实得与师意同也。
  舒国裳在师门,《文录》无所见,惟行福建市舶司取至军门一牌。《传习续录》则与陈维濬、夏于中同时在坐问答语颇多。且有一段,持纸乞写“拱把桐梓”一章,欲时读以省。师写至“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句,因与座中诸友笑曰:“国裳中过状元来,岂尚不知所以养,时读以自警耶?”在座者闻之,皆竦然汗背。此东廓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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